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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地窝子

  这片地方,现在是我的了。我,有自己的家了!

  卖身契伪造好了,现在只剩下找住处了。萧靖江虽然对湖州很熟,但是个士子,又自小居家,对于我要找的免费住处,他帮不上忙。而且我也不想他搅和进来——他知道了我的住处,当受人盘问时,就有义务说出来,否则就是隐匿窝藏。

  我让萧靖江好好当班,好好读书,不要分心,等我去找他。我找他的暗号就是到他家的那条街上喊,“荸荠……荸荠……”荸荠在南方本是很常见的东西,喊一两声,人家还以为是叫卖的,不会引起怀疑。他若在家,便到方广寺门前与我会合。我等一个时辰,他若不到,我便走了。萧靖江再三叮嘱我有什么事一定要去找他,我答应了,反过来又叮嘱他,无论谁来找他,一定要按我说的办——立即承认我来找过他,说我给他看了卖身契对券,说不知道我住在哪里,说从来都是我找他。唯一一点,我要他把我们的接头暗号说成是吆喝卖火烧的,如果有可能,让他在墙根处画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记号,角尖朝下。我说完后,又让他复述了一遍,看他老实的样子,我突然心里发酸,我为什么要把他拉扯进来?

  萧靖江都答应了,眼中还有些敬佩之意。我自嘲地想,前世我的同门老说我思路鬼道又缜密。如今,我的聪明居然用在这上面了。但愿我鬼道又缜密的思路真能保全萧靖江吧,我的荸荠。

  送走了萧靖江,便又只剩下我了,但我并不孤独,因为这天下还有一个人担心我、牵挂我,为了这个人,我要好好地动脑筋,逃出君家的魔掌。我希望,我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依旧找个桥洞睡下了。已经九月底了,晚上很凉,守着水就更凉了。我不敢睡,怕着凉,把单子盖在身上,倚着桥墩坐着。

  到哪里找住处呢?我把两世见过的风物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住,首先得有房子。客栈太贵;租房子又贵又不好找,而且一个单身女子容易被人注意;无人住的破房子也不行,无家可归的人都盯着它,杂人太多,万一碰上贼什么的,不安全。那还有什么?棚子或架子?城里地皮金贵,多数人的棚子在家里,我如果租,也容易引人注意,而且官府会不定期地盘查人口。那只有去城外了,城外地方大,家家户户都有棚子,用来放草或者养牲口。对,明天出城看看去。

  这样想了一夜,天色微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一小会儿,又被冻醒了。桥下不避风,看看天快亮了,我便钻出来,在桥墩的背风面坐了一会儿,心里寻思着,无论如何明天要去买个火镰子。

  我又躺了一会儿,太阳升起,我洗了把脸,依旧吃饼。然后我起身往城外走,看见铁匠铺,便顺手买了火镰。真贵,花了我三贯钱!

  回忆起萧靖江画的简易地图,我很快便找到了城门。衣服已经一个多月未洗了,脏得不行,我现在跟叫花子没什么区别。也好,丑女无人待见,避免了很多麻烦。正是秋收的时候,田里四处都是忙着收割水稻的人,或许我可以出卖劳动力赚钱?可我是北方人,根本不会做南方的农活,又是女的,还说不清楚来路,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了,先找住处吧。

  真到了城外,我才大失所望。湖州的乡下根本不像北方那样外面有棚子,家家户户都秀气得很,棚子在家里面。我不敢上门问,转了一半天,我还是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我又顺着田间小道走,要不找个山洞?小说里的人不都住山洞吗!抬头看看山是那般遥远,里面野兽也多,我又不知道哪里有山洞,上得去下不来怎么办?我犯了愁。

  我找了个土埂坐下,远远看见田里有间棚子,地上有几个人正在耙着什么。我大喜,飞奔过去。原来这是块西瓜地,他们正在拉西瓜蔓,棚子可能是原来看守西瓜的人用的。我思索了一会儿,过去施了个礼,“大伯收拾地呢?”

  正在干活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唔,你有什么事?”

  “大伯这棚子,秋后可用么?”我用手一指。

  他抬头看看那棚子,露出警惕的目光,“你要做什么?”

  “呃,是这样子的,我来湖州投亲,不想他搬走了,一时也回不去,想借您的棚子住些时日,慢慢找亲戚,您看……”

  他打量了我一下,“不行。”

  “大伯,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举目无亲啊。”我带着哭腔说。

  “不行不行,你一个女人,出了什么事,官府要找我麻烦。为了那点儿钱,我不担这风险。”

  “大伯!”我哀求着。那男人转过身去不理睬。不远处有个女人正往这边看,我又对她说:“大婶,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没地方住,一个女人家,可怎么办啊!”

  那女人好像心软了,对着男人说:“孩子他爹,我看她也不像坏人,要不……”

  “不行!”男人粗暴地打断她,“她不是本地人,真要出了事,我们可说不清。现在你可怜她,到时谁可怜你呢!”女人不敢再说话,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便拖着耙子往远处去了。我见无缝可钻,只好又行了个礼走了。

  我离开田地,前面有个不太高的土岗,土岗的东面是一条不宽的小河,土岗上稀稀朗朗地长了些草木。我爬上去,四处环顾,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唉,怎么办呢?要不,睡坟地!坟地怎么睡?墓碑?有空坟也行啊!前几天起水泡的脚结痂了,有些痒,我坐下来脱了鞋挠了挠,一低头,发现土岗的向阳处有个大坑,可能是谁家用来存储东西用的。坑?我心里一动,久远的回忆袭来了。地窝子!我套上鞋,奔到坑前仔细打量起来。这坑长约二丈,宽约一丈半,就着土岗的坡度,深处大约四五尺,浅处不过二尺左右,里面满是浮土和落叶,好像许久没人用了。我再看看周围,似乎也不常有人来。我用脚踢了踢,坑的深度还可以,再挖挖应该可以用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试试了。

  我使劲儿记清楚方位,便快步回到城里,太阳还没有下山,不知萧靖江回来了没有。我悄悄地走到他家门口,清了清嗓子,喊了两声,“荸荠咧……荸荠……”然后躲在街角看他家的动静。

  还真好使,不一会儿,萧家的小门打开了,萧靖江瘦瘦的身影从门后出来,往我这边走过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低低地叫了声,“荸荠……”他转过身来,一脸惊喜的样子,嘴上却说:“你这个办法真好!”

  “你出来你娘没问你?”我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

  “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管我了,毕竟我也挣钱了。”

  我点点头,“我来只是问你,你家有铁锨之类的吗?我不要铁镐。”

  “你要做什么?”他吃惊地瞪着不大的眼睛。

  “你别管,我自有用处。”一两句话和他说不清楚,就不费口舌了,“到底有没有?”

  “有是有,只是这会儿我娘在,我不能拿给你。”

  我沉吟了一会儿,“算了,我不用了,太显眼。我另想别的办法吧,你回去吧。”

  “哎,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了,快回去,别让人看见。”

  “那铁锨怎么办?”

  我也没主意了,没有工具怎么挖?买,怎么也得几贯钱吧!

  “要不这样,”萧靖江突然有了精神,“你是要挖东西吧?我家有块废铁板,我偷偷拿出来,你看能不能用上。”

  “好。”先拿来再说。萧靖江走了,一会儿手上拿着一块黑糊糊的东西躲躲闪闪地出来了,“吓了我一跳,我娘刚好出来拿草做饭,幸好她平素也不怎么搭理我。”

  我接了过来,催他快回去。

  “那你呢?”他脚下不动,眼睛看着我。

  “你快回去吧,我会再来的,我先寻思怎么办。”我推了他一把,又四处看了看,便快步走了,还听到萧靖江在后面压低嗓子喊着我。

  没有铁锨,只有铁板,也不知行不行,只能凑合着试试了。我回到了昨晚睡的那个桥洞下,吃了块饼,看着河水,我有点儿后悔。应该让萧靖江把砥石偷出来给我用用。又一想,算了,过去的砥石一般都很大,偷起来不方便。而且,万一他娘要用发现没有了,可就糟了。我从岸边捡起一块石头,沾着水,磨起铁板来。普通的石头当然不如砥石,能磨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铁板奔出城去,行或不行,就看这一次了。我一口气跑到昨天的那个坑前,跳下去,手里拿着铁板,没命地挖起来。

  上面是一层浮土,很好挖,我很快便把浮土和落叶清理出去。可看了看,还是不够深,最高的地方才及我的脖子,离我的要求还差二三尺呢。我歇了一会儿,喝了点儿水,然后先在坑比较浅的一边画出一溜儿道,当做门。门的两边稍稍往里,各画了两块方地,当做墩子,准备放东西或用来坐。我又躺在中间偏左的地上,在离身体两侧一臂长和脚下半尺左右的地方做了记号。我爬起来,用棍子画出这片地,这就是我将来的床了。我拿起铁板,在其他的地方狠命地挖起来。

  土比我想象的硬,我的手一会儿就被磨起了泡。我摘了几片竹叶垫着继续挖,还是很费力。我想了想,用手扶着铁板,弓着腰用脚使劲儿蹬,然后用手使劲儿把铁板往上掀,这样能省点儿力。可即便这样,速度还是很慢。我只好放弃一部分,就着土岗的自然形状从高处往下挖,先要保证高处的深度能没过我。

  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坑里有一半的地方能让我直着腰站起来了。我乘胜追击,继续往前挖,挖不动了就坐在地上找块石头一点点地凿。终于,浅处也可以让我弓着腰站起来了。再看一看,我的床、我的墩子都有了。我兴奋地扔下铁板,绕着土坑跳了好几圈,又在土床上躺了一会儿,在土墩上坐了一会儿,一脸的笑意。好半天,才发现日头已经西下,今天无论如何完不成了,明天再接着干吧。

  我现在做的东西叫地窝子,其实很简单,就是挖一个坑,上面苫上东西。这些玩意儿都是从乱七八糟的书里看来的,没想到如今真用上了,真是“书中自有黄金屋”啊!坑挖好了,苫料用什么?我记得书上说人家用的是木头和苇子,我没有。田里有的是稻草,花一文钱能买好多,捡也能捡到不少,当苫草没问题。但总得有杆子吧!用什么做杆子?就地取材,就用竹子了!《黄冈竹楼记》里说竹子易烂,但我也不准备住个三五年,先撑起来再说。看样子今晚还得进城,找萧靖江借锯子。不愿给他添麻烦,没别的办法吗?

  我决定先干活,把稻草准备好。下了土岗,发现前面是一片粟子田,有人在收粟子,粟子头已经被割走了,他们正在砍粟子秆儿。我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粟子秆儿有点儿硬,接起来应该也可以用。于是我上前和人讨价还价一番,花了十文钱,买了半亩捆好的粟子秆儿。不过得我自己背。我又往前走,用几文钱买了几大捆稻草。待我背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回城肯定来不及了,看来我只有露宿土岗了。

  我拾了些柴草,守在坑旁,点起了火,用葫芦取了水,坐在火堆旁掏出饼啃起来。真难吃,什么时候能吃点儿有汤有水的热食,吃热食得有锅。我一边撕着干巴巴的饼一边想,锅……哎,是啊,我记得前世看到某军生存手册里讲过,真到野外生存时,不必用锅。用什么?我又撕了一口饼,仔细地想了想。木头,石头……好像要中空的木头和石头,试一试吧!

  我四处摸了一下,南方竹多木少,不知竹子行不行,竹子中间就是空的。我拾了一段竹筒,就着水洗干净,又取了大半竹筒水回来。我搬起两块石头,分开放好,再捡了些叶子,在石头中间点上火堆,再把竹筒架在石头上。可竹筒的开口没有堵上,水洒了出来,差点儿把火给浇灭了。我思索了一下,放下竹筒,把一边的石头换了块小的,又去取了半竹筒水。我把竹筒的一头斜放在矮石头上,另一头倚着高石头,把火堆拨拉到竹筒的中央,小心地看着。好像无大碍,我便把饼和菜撕成小块,投到竹筒里,撒了点儿盐,一心一意地等着。

  竹子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我吓了一跳,躲得远远的。一会儿看见有白气从竹筒里冒了出来,行了吗?我慢慢走过去,好像有点儿香味。管他的,先取下来试试。我舍不得熄灭火,生火用的纸枚子好贵呢!转来转去,我取了几片竹叶,用它垫着,小心地捏着竹筒的边儿,颤巍巍地取下来。我迫不及待地折了根竹枝,夹一块尝尝,还不错,最起码是热的、有滋味的。我等不及它凉一点儿,稀里哗啦地吃了个精光。

  真好吃啊!除了那天晚上萧靖江请我吃的面条,这是我一个多月以来吃过的唯一一顿热饭,还是我自己做的。我能自己打食儿吃了!我高兴得哭了。

  我又煮了一筒,大吃了一顿,才觉得力气恢复得差不多了。天已经完全黑了,树木好像要倒下来似的,真恐怖。这里不会有狼吧?不会有蛇吧?不会……有野人吧?我越想胆子越小,不敢再往四处看。

  露水下来了,凉凉的。我把单子裹在身上,又填了些草,把火拨拉大。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决定干点儿活。我把买来的粟子秆儿和稻草都拆开,把粟子秆儿按坑的宽度依次摊好,用稻草把它们一小把一小把地首尾相连。这样,粟子秆儿便长了。这工作并不复杂,稻草又软,很好系。完成了这项工作,我便把它们连成排。每编完几把,便向坑那头推推。我在火堆边埋头干着,为了壮胆,我还哼起了歌,想哼什么调就哼什么调。我的坑并不大,不一会儿我便完成了第一层。坑被盖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地窝子,我的地窝子,我有家了吗!

  我想往里钻,却发现忘了留门,粟子秆儿已经把坑盖得严严实实的。我把粟子秆儿拖开,移了火堆过来,分辨出白天做的记号,便拿起铁板开始挖起来。

  胜利在望的时候,人们往往有势如破竹的劲头。我现在深深理解了这是为什么。我被磨出泡的手也不觉得疼了,胳膊也不酸了。一阵狠刨,终于刨开一个缺口,仅够我在里面转身。我扔下铁板,钻了进去。

  里面很黑,粟子秆儿编得也很薄,透过它我能看见上面升的火。可这就是我的家呀,我自己的家!我又钻出来,小心地把火堆移进去。地窝子里亮起来,我把火弄小了,以防烧着粟子秆儿。我又拿稻草塞住坑口,脱掉鞋子,爬上土床,心满意足地倒在上面,翻了个跟头。

  这片地方,现在是我的了。我,有自己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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