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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湖州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顿饭,心里都觉得很温暖。温暖过后,常常就是心酸。

  既见城门,却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脚底下全是血泡,一走便钻心地疼。我扑倒在湖州的城门前,无声地哭了。当日离开湖州,不成想我居然以这样的面目回来了。现实的问题一下子又来了,我现在是一个逃亡的奴婢,萧靖江却是可能会考上科举的举子,他,真的会见我吗?我靠着墙,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直到日暮西斜,城门要关上了,才一步一步跨入城来。

  我虽和湖州亲,却和湖州并不熟。我却记得萧靖江的家,也记得方广寺。去不去找他呢?去找他,又说什么呢?我犹豫着,还是决定先去方广寺看看。

  天色已暗,方广寺的山门已经关了,我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不知该往何处去。晚风吹来,还真有些凉意,我裹紧衣服,茫然地四处看看,叹了口气,离开台阶,便在湖州漫无目的地乱走起来。

  许是时间晚了,街上的人很少,我东游西逛地,走到了一条宽阔平整的街上。顺着走下去,远远望去,暮色中有一个庄严的门楼,门口一片灯光。走过去一看,居然是湖州府衙门,我吓得腿都软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不送死么!恰巧里面有人走出来,正往这边看,我赶紧低下头,转过身,加快脚步想赶快离开这儿,后面的脚步声却慢慢地跟上来。逮我的吗?我越发害怕起来,却因脚疼走不动。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我的心脏突突跳着,心想这下完了。正忐忑不安时,背后有一个温和的、犹豫的声音低低地叫道:“司杏……是你吗?”

  我一怔,停下来,慢慢地转过身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靖江!

  他见了我也吃了一惊,不断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真是你,你怎么了?怎么会弄成这样?君家败了吗?”

  我才想起头上还缠着孝巾。按宋律,下人是要为死去的主人戴孝。我无亲无故,既戴孝巾,人又出现在这里,萧靖江才会如此惊奇。我不知该不该和他说实话。他怎么从衙门里出来?还穿着白细布举子白,看样子不像来官府办事的,那他是做什么的?

  萧靖江见我打量他,自己也看了看,笑了,“没见过我穿这么好的衣服是吧?”我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他接着说:“我爹托人给我在府里寻了个抄写的差事,就这几日的事,因信寄走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原来如此,他现在岂不也是吃皇粮的人了,那我岂能告诉他我是逃出来的?可是不告诉他,骗他么?

  我犹豫着,也没说话,他却一脸高兴的样子,“刚到?怎么这么巧!去我家了吗?饿了吧?吃过夜饭了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便说:“走,我们先吃东西去。”说完拉着我的袖子便走。

  我忐忑不安地任他拉着往前走,不知到底该怎么和他说。会不会我一说出真相,他就把我送官府了?想着,我停了下来。他本在前面兴冲冲地走着,见我停下来,便转过头问:“你怎么了?”我不知怎么回答,仍站着看着他。他又问:“你怎么了?”

  一年多没见,他还是那个样子,瘦瘦的,个头长了些,仍不是很高,比我高一个头吧,两只不大的眼睛眨巴着,正等着我的回答。

  “我……”到底说不说?骗他?吃完这一顿饭,今晚就逃走?对呀,他看似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难道君家没来人找过他吗?官府也没发缉拿官文?还是,他在装?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两只不大的眼睛还是在看着我,还是那么诚实。是了,我不该怀疑他,他曾救了我的命,怎么会害我。那我说不说呢?

  “你到底怎么了?”小眼睛上的眉毛有点儿皱了,疑惑地望着我,“我们先吃东西好不好?你看看你的样子,一定饿了,先吃东西要紧,有话慢慢说。”

  他又往前走。罢了罢了,跟他走吧,现在告诉他,恐怕他的心情会很沉重,等吃完这顿也许是最后的晚餐再说吧。我跟上去,离他一步之遥,往前走着。

  “你要吃什么?”他偏过头问我,还是一脸愉悦。

  吃什么?我已经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吃顿饭了,饼和青菜还在我背后的包里。“面条好么?”我一心虚,声音尤其细。

  “好啊!”他高兴地说道,“面条最快了,还有滋味儿,我要是累了,也爱吃面条。”拐角就是一家小面食店,里面亮着灯,他挑起帘子瞧了瞧,便回头向我招了招手,我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小店,店面不大,桌椅都很普通,收拾得倒还洁净,里面已经有些平民打扮的人坐下或等或吃,我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小二迎了上来,“二位客官这边坐,守着窗户,刚擦的桌子,干净。”我们坐下,萧靖江问有什么面,小二便报了上来,“猪羊阉生面、丝鸡面、三鲜面……”湖州话我本就听不太懂,小二报得又快,我听得头昏眼花,便让萧靖江看着给我来一份。他对店小二说了几句,小二便唱着菜谱下去了。

  就剩我俩了,我拘束地坐着,心里仍在盘算要不要和他说实话。他却一脸笑意,时不时地打量着我,忽然站起来说“你等我一下”,便起身往后面去了。他干什么去?我有些紧张起来。过了一会儿,却见他从后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滴水的蓝布手帕递给我说:“呶,擦擦手好吃饭,瞧你的脸,都快成花猫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该怀疑他,难道这世界上,我还有第二个人可以相信吗?我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很脏,别弄坏了他的手帕。于是我问道:“哪里有水,我去洗洗。”他把手帕扔给我,一边说:“别去了别去了,厨房本就不是女孩儿去的地方,你就用吧。”我默默地擦着手,心里酸溜溜的,这个人,我怎么就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和他做朋友呢?

  热气腾腾的面很快就上来了,宋代的快餐还真不错,我的口水一下子流了出来。有汤有菜有滋味的面,我有多少日子没吃了?萧靖江一说吃吧,我便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萧靖江又扭头和小二说了句什么,小二应着走了,我却已经吃完一碗了。

  “呶。”他把他那碗也推给我,我抬头看见他温和的目光,于是便不客气地拿过来大嚼起来。萧靖江笑了,露出不怎么整齐的牙齿,真好看!

  两碗面吃完了,我仍有点儿未尽兴,这时小二端着一小盘鸡爪、两只猪蹄走过来了,“二位的泡椒凤爪和酱猪蹄,请慢用。”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萧靖江把猪蹄推过来,我对着他笑了笑,抓起一只奋力地啃了起来。真香呀,君府虽有红烧肉吃,哪有这猪蹄香!萧靖江只是看着我,依然不动筷子。我才想起来,这半天他还什么都没吃呢。“你也吃呀!”我把那只猪蹄推给他。

  “你吃吧,我回家有东西吃。”他又推了回来。

  “我吃好多了,你吃吧。”我又推了回去。

  “你先吃,吃完再说。”他又推了过来。

  “你不吃我也不吃了。”我放下了猪蹄。

  他扑哧笑了,“看你那一嘴的油污,还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儿。”我又不好意思了。不知怎的,在任何人面前,我不是以凶对凶,就是装作顺从,只有在萧靖江面前,我时常不好意思,可又不觉得难受,反倒觉得很温暖、很舒服。

  “你吃吧。”我把猪蹄推过去,“那儿不还有鸡爪么,我再吃几只鸡爪,猪蹄吃多了腻。”我说的也是实话。

  “那倒也是。”他没有再推辞,拿起一只猪蹄,又对我指了指盘中我撂下的那只。我一笑,也抓起猪蹄,两人便面对面啃了起来。

  多年以后,每当我回想起这顿饭,心里都觉得很温暖。温暖过后,常常就是心酸。温暖,是啊,人这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让你觉得温暖,觉得心安,觉得虽然平凡,却依然乐此不疲?

  我很快干掉了我的猪蹄,他也啃得差不多了,一边啃一边朝鸡爪努嘴,我又接着啃了起来。

  一顿饭吃毕,我绷紧了的弦终于慢慢松下来。两人出了门,萧靖江问我:“你今晚住在哪里?”住哪里?我又踌躇起来,饭吃完了,到底要不要告诉他?今晚真要住在湖州吗?还是直接逃走?

  他见我久久不回答,着急起来,“司杏,你究竟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他如此待我,我自当坦诚待他,又怎么能骗他!于是我抬起头,对他说:“萧公子……”“不是说了吗,不要叫什么公子,叫名字好了,萧靖江!”我实在喊不出口,便省略了称呼直接道:“我是从君家逃出来的。”

  萧靖江愣了,将信将疑地说:“你真是逃出来的?”

  既然说了,我心里便亮堂多了。我点点头,清楚地说道:“确是逃出来的。”

  萧靖江又看了我一会儿,也沉默了。今天是二十七,没有月亮,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站着。好半天,我低低地说:“天太晚了,你爹娘要担心的,你回吧。”

  “那你呢?”他没有动。

  “我?我也不要紧,随便找个什么地方睡一宿,明天一早出城。”我低头道。

  “去哪里?”

  “不知道。”

  他又不说话了,也不动。

  “你走吧。”我又催他,家里的庶母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回去晚了,可能连饭都没得吃,他今晚也没吃什么。

  “那你以后呢?”

  “不知道,我反正是要饭出身,也不怕再要饭了。”

  “都这么大了,怎么要?”他轻声道,似乎在自言自语。

  我强笑了一下,“你不用管我了,我横竖能活下去,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便出城。”不知怎的,我的泪流了下来。我不敢抬袖子擦,怕被他发现。

  他叹了口气,“但凡你要跑出来,必有你的理由。”我的泪哗哗地往下流,我以为他会说我,会怪我,会骂我,没想到他居然说我必有我的理由。萧靖江啊萧靖江,你……

  “你别哭了,既然都出来了,那就出来吧。”

  我的委屈一下子上来了,既然他都发现了,我便不再掩饰,小声抽泣起来,我擦着泪说:“湖州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跑了,李二娘还不知在府里有没有被为难。君闻书知道我和你通信,他一定会派人来追的。我……我不能再连累你。我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然后……然后就走。”我哭得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他又叹了口气,“既然都逃出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你先别想那么多了,你能上哪儿去?又不小了,万一遇见歹人可怎么办?这样吧,急切间我也寻不得法子,今晚你先住在小店里,明天我们再商议。”

  我本来舍不得住店的钱,他坚持不让我露宿街头,我便只好听他的了。路上我们一同打听旅店,每次出来,萧靖江都极不自然。终于到了下一家,萧靖江说:“我进去,你在外面等着吧。”我不解,问他为什么。起先他不说,拗不过我,才有些尴尬地说:“他们……他们好像……好像把我们……当成……野合的了。”我的脸也红了,怪不得每次进去,都有店家暧昧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游移,原来如此。

  萧靖江终于打听好了旅店,小小的,不十分干净,却还过得去,房钱很便宜,一晚上才四十文。他跟我进去看了看,拉了拉窗户,又看了看门,这才叮嘱我说:“明天千万不要乱跑,等着我,我去衙门应个卯就来。记住了吗?”我点了点头,心想再说吧,我总不能真的给你添麻烦。

  他似极不放心地又叮嘱了我几遍,我都应了。他走了,我送到楼梯口,看着他去了,便慢慢地走回来,正欲关门,他却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司杏,”他的手撑着门说,“你明天千万要等我,一个女孩儿,不是闹着玩的,你千万不能走了,否则……否则……我便生你的气了。”

  他极诚恳地看着我,我实在没办法撒谎,低低地说:“你快别说傻话了,难道……你想得个拐带人口的罪名?”按宋律,隐匿逃亡的奴婢按拐带人口论处,要受杖责,然后流放偏远之地。他是好人,又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不能帮他却还要害他!

  “不,”他摇摇头坚定地说,“肯定会有办法的,你不能先走了。君家不一定知道你来了湖州,即便来了,他们也不知道你住在这里。你先在这儿待一夜,我们明天再打算。你一个女孩儿家,再乱跑是会出事的。”我欲说话,他却更急切地说:“你要答应我,你要发誓,明天我来之前,绝对不乱跑。”

  我看着他,他与我非亲非故,却为了我承担这么大的风险。好,我答应你,明天你来之前我就待在这里。君家如果来人抓我,我大不了以死洗刷你的清白。于是我点点头,说:“我发誓,明天你来之前,绝不离开。”

  他似宽慰了一些,冲我点点头,没让我送,自己走了。我关上门,趴在窗边看着,一会儿,一个瘦瘦的身影走出了客栈的门,顺着路往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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