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思量,有一则秘闻轶事,应该最能诠释这种自我否定和自相矛盾的炼狱,这则秘闻和类似的轶事一样,挑激虚构的情节成为它自己的暗喻。
到1994 年为止,伊朗的电影审查主官是瞎的,或说几乎是瞎的。担任电检官之前,他是戏剧审查官。有位编剧朋友曾描述给我听,说他坐在剧场里,脸上戴的厚镜片似乎挡住的东西比显现的还多。坐一旁的助理将舞台上的演出解说给他听,他则口述哪几段需要砍掉。
1994年以后,这位审查官成为新电视台的主管,他在电视台的作法更上一层楼,要求编剧将剧本制作成录音带给他,编剧们不得以任何方式美化或夸大其剧本,他再根据录音带评判脚本。但更有意思的是,后来接替他的人并没有瞎,至少生理上没有,却依然承袭他的作法。
盲目的审查官透过无色彩的镜片,塑造出我们在神学士统治下的世界。蒙上这层古怪色彩的不只是我们的现实,还包括我们的想象,这世界的电检官重新排列组合现实的功力,足堪与骚人墨客匹敌,因此我们既是想象中的自己,也是别人编造的假象。
我们所处的文化否认文学作品的价值,认为文学作品唯有能为另一种看似更急迫的议题(也就是意识形态)服务时,才算重要。这个国家把一切动作姿态,包括最私人的表情,全都泛政治化。我头巾或父亲领带的颜色,是西方腐败与帝国主义思想的象征。不蓄胡、与异性握手、在公众集会中拍手或吹口哨,同样被视为西化的作风,因此也是堕落的,是帝国主义者企图颠覆本土文化的阴谋之一。
前几年有些伊朗国会议员成立了一个调查委员会,负责审查国家电视台的播出内容。该委员会发表了一篇繁冗的报告,谴责《比利·巴德》(Billy Budd,编按: 美国19世纪小说家、《白鲸记》作者梅尔维尔的中篇小说,描写一个受虐船员在冲动之下将施暴的纪律官杀死,最后受绞刑结束其悲惨的一生。这里应为众多改编的电影或影集之一)的播出,据委员会的说辞,是因为该故事倡导男同性恋。讽刺的是,伊朗电视台的节目制作人选那部片子的主要原因是剧中没有女性角色。卡通版的《环游世界八十天》(Around the World in Eighty Days)也遭纠举,因为剧中的要角狮子来自英国,而且影片结束于帝国主义的大本营,伦敦。
我们这一班就在如此环境下形成,企图每周偷几小时避开盲眼审查官的监视。在那间起居室里,我们重新发现我们仍活着,是活生生的人;不论局势多么恶劣,不论我们遭到多大的胁迫与惊吓,我们和洛丽塔一样,仍设法逃脱,以争取属于自己的有限自由空间。和洛丽塔一样,我们把握每个机会去夸耀自己的不服从,例如从头巾底下露出些许发丝,偷机取巧,在我们单调划一的打扮中掺入少许色彩,留长指甲,谈恋爱,听禁歌。
荒谬的虚构本质宰制着我们的生活。我们设法活在开阔的空间,活在已成为我们保护壳的起居室和屋外审查官的妖魔世界之间所形成的漏洞。这两个世界何者较真实,我们又究竟属于何者?我们再也不知道答案。或许要找出真相,只有努力发挥想象力,清晰道出这两个世界的模样,并在这过程中,赋予我们的梦想和身分一个具体的形式。(网上有书的全文:http://book.qq.com/s/book/0/23/23303/index.shtml)
抱歉,错了。改过来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