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假装

民族:满汉半袭。信仰:三顿饭一张床。爱好:练贫。性格:大愚若智。目标:(1)减少满足了嘴对不起胃的次数(2)把贫穷表现为不露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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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小芳

(2011-09-20 15:52:55) 下一个

     绕太阳转的日子已经忍耐了一年似的,其实才刚刚过一个星期。那天中午从地里回来,看到青年点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厂里来送什么东西。
 

     考虑到新知青一下子难以适应农村的艰苦生活,青年点规定新来的人,一个星期以后可以回家休息几天。宗师傅告诉了我这个规定,还说可以准备一下跟厂里车回去。

    一个星期的艰苦劳动和枯燥的生活,体力精力都到了极限,太想好好歇歇、太想吃顿像样的饭了。按那时的感觉回去的话,就再也不想回来了。不回来怎么办?城市里没有我的位置,只好消失了,不想消失就别回去,我拒绝了休假。跟我同来的男知青连午饭都没有吃就跟车走了。特别能理解他的心情:家里的饭能多吃一顿是一顿。

    厂里来车的时候,总有人搭车来或搭车回去,还有的家长给孩子带些吃的来。那天,回家养病的小芳坐厂里的车回来了。她住我的对面屋,那屋的三个人齐了,多一个人出入,就显得热闹一些。对我来说,又要摸索·适应一个老知青。

    晚饭和早饭一样,馒头、玉米面粥、跟盐比咸的白萝卜咸菜。城里人享受晚饭,我们享受晚饭后的时间。洗完澡---用黄绿色的蒸锅水洗完上中下,再用凉水把汗淹了一天的身体彻底擦一遍,拿着马扎钻进大平原吹来的微风里享受睡前那点儿自由时间。十几岁孩子无心的开朗忘却了煤油灯的昏黄,前院的女生叽叽喳喳,唏唏嗦嗦。后院哪个男生扯着嗓子唱《上甘岭》插曲“姑~娘好~像~花儿一~~样,小~伙儿~心~痴上了~她~的~当~”。这种唱法,那之前那之后都没有听过。 

      西屋女生那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我旁边坐着的几个女生都跑过去看热闹,还没有跟她们混到那么熟,所以坐在原地没有动。
 

      坐在我身后台阶上的小芳突然挪到我身边满脸奥秘地说:“你爸爸坐过喷气式吧”。
 

     “坐喷气式”是被人扭着胳膊低着头挨斗。怎么第一句话就问这个,我的反感超过惊讶。
 

      她根本没想等我回答,自己先说了:“我爸坐过。挨斗那天我爸吃了这么多大米粥”,她用双手比划出一个20多公分的粥锅。
 

     “我爸说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反过来的时候,以后每次挨斗都吃好多。我妈特傻…”她又换了话题。
 

     “我妈一天班儿都没有上过,根本不知道社会上的事。有一天街道通知她去参加家庭妇女们的忆苦思甜讨论会,我妈也学着别人说以前多么多么苦,我妈说‘旧社会没的吃,光吃小麦,面条呀饼呀’。你说她傻不傻?无锡穷人吃小麦,富人吃大米,可石家庄是富人吃小麦呀。就是说这边的地主到了那边就是穷人了。在这边是剥削阶级的到了那边也许就是无产者呢,出身就是那么回事。”
 

     “后来你妈呢,说了那话”我想知道她妈那天怎么样了。
 

     “后来,忆苦会变成批判会了呗。‘什么?穷得竟吃小麦?’‘你什么出身?’我妈是随我爸调工作到的石家庄的,到这儿后我爸也想法让我妈吃上大米,所以她不知道石家庄的情况,幸亏我妈家出身贫农,要不就麻烦了”。

    说到出身的事情,她又引深了一步说:“我妈的贫农出身,是不幸中的万幸。实际上我妈家是那一带的大地主,姥爷死得早,长子就是我大舅当家了。我大舅是个五毒俱全的人。”

   “五毒?”我插嘴。

    “这都不知道,吃喝嫖赌抽大烟呀”她掰着手指数,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也不知她说的对不对,反正开始佩服她知道的多了。

   “我那大舅,没了钱就卖地,卖了地又开始吃喝玩儿乐。我妈的叔叔看到家里的好田落到别人手里心疼,就都买下来。结果是我大舅卖,我舅姥爷买。到解放时,我大舅什么也没有了,我舅老爷成了大地主。”

  “就是说,你大舅是个好吃懒做的无赖,你舅姥爷是个正经人?”我问。

  “对对对,就是那么回事。托无赖舅舅的福,我妈落了个贫农。呜呵呵呵…”她大笑,笑声很独特。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要是体验了地主出身的人的痛苦,还会这么笑吗?

   “你爸妈是无锡人?”

   “嗯,而且是青梅竹马。”

   “那、他们关系特别好吧”,第一次现实中听到有人用这个词,特别想知道青梅竹马的家庭是不是特别恩爱。

  “根本不好,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经常是谁都不理谁,最严重的时候饭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他们各自做饭的时候,我最上算,在两头吃好的,谁做了好的都叫我,呜呵呵呵…” 

      这人也许不知道什么叫烦恼,什么事上都找乐。
 

     “哎、哎,你们学校开过路线分析会吗?我有个好朋友,人家都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的时候,她盯着林副主席的像说‘林副主席的脸怎么有点儿黄啊’。”
 

      小芳满口天津话,把“黄”拉长调说成“慌”。 (石家庄市有好几个从天津搬来的大纺织厂,厂区宿舍区讲天津话,小芳家住在那一带。)

      “你说她傻不傻,全国人民都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的时候,她却说林副主席脸有点儿黄,结果给她开了路线分析会。不过她说的也是实话,你看是不是有点儿黄?呜呵呵呵…”
 

      她还在接着讲,我脑子早就回到自己看阶级教育片《卖花姑娘》时吃饼干被开路线分析会的场面,想到打小报告的板油小组长她怎么样了,重新振作起来了吗?
 

      小芳很自然地把话题又转到另一件逗事上:“小学时,我们班从东南亚转来一个华侨的孩子,老师让我们小组帮助她记汉字,轮到我考她生字时,‘昨天’我念‘夜儿个’、‘夜儿个’她写不出来,呜呵呵呵…”(夜儿个:石家庄方言“昨天”的意思)
 

     她说的逗事,都触到我的疼处:我刚到锦州的时候,那里孩子像念绕口令似地背《纪念白求恩》“他就是一个高像的银,一个纯吹的银,一个有道德的银,一个脱离了低级气味的银,一个有伊伊银民的银”(他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时,我舌头绕不过来跟不上趟,心里有多着急,小芳要是知道了就不会跟我讲她捉弄新转来同学的事了。
 

     “你也是跟姐姐单位来的?”趁她喘气,我插嘴问。
 

     “嗯,你猜我姐多大了?比我大快20岁了,跟我站一起像我妈似的。我爸我妈本来想生三个女儿就完事,我爸给三个女儿的名字都用上了花:梅、兰、菊。谁知道很多年后又生了我,结果我爸说就来个芳香满园吧。我就有了这么个名字。我跟三个姐的名字押不上字,一看就知道是计划外的,呜呵呵呵…”

       什么事情到她嘴里都可以成为“呜呵呵呵”的笑料。

       “听说你回家养病去了,什么病呀?”我问。

       她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我:“你信不信中医?我可是一点儿也不信来着。这次病一开始发高烧,村里的中医来号了脉说是肠炎。肠炎得拉肚子,我只发烧,肯定是感冒。没想到第二天就开始拉了,发烧+拉肚子,我身子软得跟面条似的”。

       她对中医的新认识没怎么吸引我,倒是她那“面条”的比喻让我思考:到底是形容身子软呢,还是形容面条筋道呢?至今没有结论,但一直糊里糊涂地模仿着用。

       “哎,你是哪天来的?上星期?怎么样?习惯了吧”她终于问我正题了。

       我摇摇头。

     “是不是看不惯抱孩子的那些女的?你不知道吧,她们还看不惯咱们呢。这地方的风俗是女人绝对不能露腿,她们看咱们穿裙子才见不得人呢。她们不光不能露大腿,还不能穿补丁裤子,不信你注意看着点儿,她们的裤子上绝对没有补丁什么的。不像咱们补上补丁再穿几年,她们讲究着呢。”

    “那么讲究的话,就把布用来做上衣呗。”

    她们生了孩子就不在乎了。结婚前叫金奶,婚后叫银奶,生了孩子就成狗奶了,呜呵呵呵。不信你看,露胸的都是生了孩子的人,别看她们奶大,都像是个薄口袋挂在胸前,那叫鞋底子奶,呜呵呵呵。”

      她知道的可真多。

      离开锦州后第一次跟人说这么长时间话,而且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以后要跟一个这么爱说,这么直截了当“揭短”的人在一起生活,肯定麻烦不少。那天晚上我没能马上入睡。

     我的担心多余了。小芳根本不是多话的人。在院子里遇到谁打招呼时,多是轻轻点一下头儿或是一个微笑,在房间里大家议论什么的时候,她适当地插句话,从不像别人那样大嚷大笑。也许是为了“笑不露齿”,才有了那独特的“呜呵呵呵”的笑。

      即便不知道她父母是无锡人,从长相上也能看出她是南方人,细嫩的皮肤、宽额头、尖下巴,眼睛一笑像弯月,又黄又细的齐肩小辫配她的脸型正合适。她的表情和举止贯彻了文雅。看她张开小口咬玉米面饼子的样子,你会误觉是黛玉在吃饼子。她常穿一身草绿军装,翻领掐腰的女军装配在她那可以比作“面条”的柔弱的玉体上,你会觉得黛玉穿军装不过如此了。不过,宿舍的跳骚也特别喜欢“黛玉”,她整晚上被咬得睡不好。

     寻找起“逗事”来,她又变一个人。那天晚饭后,秋芳、小芳、祥梅、我们四个人在村外的小道上散步,走到公社农具修理厂前时,秋芳建议进去看看在那里干活的两个男知青。

     六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就想找吃的,那时那地方,想找吃的只能找大地要。于是有人掩护,有人钻进玉米地挑嫩的,有人扒掉玉米皮,最后几个人分藏在腰间带回工厂。

      把玉米放进工人烧开水的大口铝壶里,架在车间的炉子上煮。……吃煮玉米时,我特别在意留在玉米轴上的玉米粒是否横竖都整齐,为了整齐数着粒吃。正认真给自己的玉米“军训”时,小芳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示意我看祥梅,只见她把玉米架在上下牙齿之间,用手转玉米,两腮鼓鼓的,她的嘴俨然成了脱粒机,已经在给第3根脱粒了。……第二天早上,小芳满脸神秘地小声在我耳边说:祥梅的屎里都是玉米粒,呜呵呵呵。

    你找笑料,也不能到那么枝梢末节的地方去呀。好在她只闷灯乐,不到处去讲,不会惹是非。

      小芳好像对我那个带锁的小木箱感兴趣。听她讲明原因以后,我把里面装的衣服掏出来放在旅行包里,扔在空床上,另一把钥匙给了她。

      一天睡前纳凉的时候,她从小木箱里拿出个搪瓷碗,用小一点儿的碗当盖子扣在上面。一掀开上面的小碗,一股煮肉特有的香味儿扑鼻而来。再细看,没错,是肉!

     每天付出那么多体力,每天能摄取到的油水只有中午炒茄子上偶尔遇到的棉籽油黑片。这种供求的失衡,逼身体上所有的细胞向嘴索求营养。

     供销社有肉食加工部,杀猪的时候很少,偶尔杀一头猪,老早就被公社食堂和其他部门预定了,没见卖过。偶尔的偶尔杀驴,驴肉用大锅煮了切开卖。小芳的二队就在青年点旁边,她总是比我出工晚,回来得早,有时间搞小动作。

     肉在当时是奢侈品,青年点虽然没有“不许买肉吃”的规定,但那是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格格不入的行为,没有人敢干。也许男生有人偷着买,女生绝对没有。

     小芳那天搞到的是驴肉。“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的比喻说明驴肉是世上最高贵的食品,那一定是食用驴。我们吃的是拉过车,耕过地,再也干不动活,被卖到供销社的老驴。

     我俩嚼着硬驴肉,小芳说:“咱们离开这里的时候,一定会变成长脸”。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她故意拉长下巴,作个鬼脸说“吃驴肉了呗”。

        那是我第一次吃驴肉,后来还吃过煮驴肉的汤做的粉芡肠,粉芡肠里偶尔才能见到点碎肉渣。我的小木箱成了两人的食品箱,里面藏过酥糖、点心,还藏过一次红葡萄酒。

      小芳比我大4岁,细心稳重,时常能感到她对我的关怀。一天晚饭后我想爸,躲到院外的田边哭。等我回来时发现小芳到处找我,看了她说“你到哪儿去了?”时的着急又高兴的表情后,我再也没有出去哭过。

      但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依然是我心中的疙瘩,终于有一天我问她:还记得你跟我讲的第一句话吗?你为什么那么说呢?

 “哎呀,这还用问啊。你想:爸妈都活着却跟姐的单位下乡,那不是家庭有问题是什么?我爸单位的青年点就在石家庄边儿上,那里的知青都住在家里,早上骑车去,晚上回来,跟上班似的。我不去,还不是为了躲开我爸的影响吗!”

       小芳的姐姐是汽车发动机厂的厂医,医务室也是工人们的聊天室,也是厂里的“情报中心”。小芳早就从姐姐那里听说我了。“黑”孩子之间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彼此不问对方的家庭,除非她/他自己说。小芳我俩也不问对方家庭的具体情况,从闲谈中知道她父亲曾经是无锡武装部部长,她大伯随国民党去了台湾,她姐姐原来是军医,转业到了发动机厂,总之,她比我“红”的成份多很多。

      是什么让小芳一开始就信任我的呢?是被人给打上的“阶级烙印”。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中学跨班级跨年级已经有好几个这样有“烙印”的好朋友了。

       中国1956年就已经完成了农业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实现了公有制。那以后出生的人有阶级意识吗?如果说有的话,也不过是高级干部与一般职员,市民与农民的等级而已。为什么非要把毛泽东在1937年讲的“在阶级社会里,每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搬出来,硬给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打上黑色的“烙印”呢?



   (6)“太阳”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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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石假装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平心之论的评论:
完全是那样,给一些人优越感,挑动这些人去整无辜的好人。
文革前大家本来相处得很好。
平心之论 回复 悄悄话 我想可以用文革时期的一句著名用语来回答你最后的问题:“挑动群众斗群众”。同意吗?
石假装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润涛阎的评论:

想起你工作过的那个工厂了,当然比我们偷着煮玉米的设办厂大。
润涛阎 回复 悄悄话 玉米脱粒机!太形象了。我也这么吃过呢。
石假装 回复 悄悄话 回复jjzz的评论:

真是人以群分,到现在我都佩服小芳的“政治嗅觉”。
现在想,没有回家大概还是因为石家庄没有朋友。
jjzz 回复 悄悄话 朋友,会让艰难的日子好过些。能回家而不回,你挺坚强的。
石假装 回复 悄悄话 回复瞪着呐的评论:
锦州正好相反,把“四”念成“是”。有一次朗读比赛的散文诗里有一句“手捧四卷雄文啊,心里也亮堂”,结果都读成“手捧试卷雄文啊···”。
瞪着呐 回复 悄悄话 还有,我们哪儿把“是”念成“四”。不知锦州是不是这么念。
石假装 回复 悄悄话 回复Bigwings的评论:

都说“年龄是个宝”,真是那样。年纪小,想的事情少,有点儿痛苦很快能忘,要是换在这个年龄,就发愁死了。
石假装 回复 悄悄话 回复瞪着呐的评论:
我得好好拥抱你。谢谢你证明了《纪念白求恩》就是那么念的。这么写,生怕人家说我糟蹋东北人。孩子们根本不懂意思,就是顺口瞎念,而且念得贼快。孔家的二丫背《为人民服务》说成《为人民糊户》,那时她正掉牙,后来也改不过来。
青年点每年吃4-5个月馒头,剩下的时间全吃苞米面饼子,后面还会提到。实行饭票制,就不会出现你说的抢了。
那个青年点的人都特别朴实,体贴人。想到他们时总想起我爸说的“要嫁给工人子弟”的话。
Bigwings 回复 悄悄话 苦中作乐~~~
瞪着呐 回复 悄悄话 你们的青年点都那么好,吃的好,待遇好,人际关系也好,羡慕死我了。我们那吃的是玉米面,我去了半年只吃过一次馒头,还没吃饱。我是新知青,规规矩矩的拿了一个,其余的被老知青一抢而光,只好用剩地瓜把胃填满。
你那《纪念白求恩》太逗了,我们就是那么念的。
石假装 回复 悄悄话 回复Sunflower28的评论:
你的运气真好,凡是去林场、农场、果园的知青都活得比纯农村的好。我同学下到果园,到现在还去那里玩呀、买水果的。
就是你说的那样,如果不考虑前途,下乡那段也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我心里一直觉得晚风中纳凉的景色就像世外桃源。只是我们那里吃的太不好,擦身都没有热水。在那里遇到的人都很纯朴···
Sunflower28 回复 悄悄话 如果不考虑前途,做知青是俺活到那么大,最幸福,最自由的时光。没有人管你出身,没有人欺负你。也不用想前途(没得想),想女朋友(有老婆就回不了城了)。一天到晚傻乐。

俺是去的国营林场,每月定量45斤粮票。还都是自己林场种的大米,都是新鲜的谷子,运到食堂才打谷,好吃得比泰国香米还棒。自己林场养的猪,鱼,种的(有机)菜。所以,那也是俺长那么大,吃得最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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