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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夏(小说)
老夏其实并不老,四十刚出头。不过,他的样子倒真的是很老了,本先个子就不高,应当不到160公分,又有点驼背,加上一只脚略有些跛,更有那一脸的风霜,让他看上去比一般六十多岁的人还要老。
老夏是我们机关后勤处的一个合同工,非常不起眼的一个角色,有一天突然轰轰烈烈地闯进众人的视野:老夏捡到区委书记掉的公文包,不声不响地亲自送到书记的办公室,没有留下姓名就走了。
捡到书记的公文包,就好像是中到了六合彩,这种万分之一的小概率事件,机关里人人巴不得落到自己身上,借此平步青云也不一定。可惜了,这种便宜事,白白地给老夏浪费了。
幸好书记眼尖,一次偶然在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认出了抱着饭盆心事重重的老夏。其实也不是书记的记性多么好,怪老夏的脸孔太有特色了,他脸上的那份沧桑和落寞,让人过目不忘。
书记在一次机关文明建设大会上,点名表扬了老夏,于是老夏一夜之间成了名人。
听说后勤处长还专程带领几位同志走访了老夏的家,回来后,关于老夏的故事,传得越来越多:老夏四十多岁了,却一直都没有结婚,他的外在条件,是有点太谦虚了,稍微正常一些的女人在他面前都会很骄傲;老夏一直跟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同住,听说他的母亲瘫痪在床多年了;老夏家里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因此除去有些气味,倒是很干净整齐。
那些去过老夏家里的人,回来叹着气说,应当在机关召集一次专门给老夏的募捐,他过的----那是什么日子啊,同在青天白日下,近在咫尺之内,竟有人还在旧社会里水深火热得触目惊心。不过,很快有人反对,说,每次单位要求员工对外捐助时,老夏的捐款一点都不比谁少,他根本用不着别人的同情。
最终,那个募捐的提议,随着时间的推移,公文包事件的陈旧,也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关于那个公文包里有些什么,老夏只字未提。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坊间猜测:现金,支票,名表,古董,甚至艳照也被装进去。但是,大家也都只是猜测而已,谁也没有从老夏那里得到过一个字的确认。老夏很沉默,不喜欢说话,更很少笑。即便突然变成了公众人物,他脸上的表情,也还是那么麻木,甚至有一些苦大仇深,根本不配合外界的表扬,至少也该笑逐颜开一下。
我跟老夏只有过一次接触。有一次,我宿舍的门锁想换一下,我请老夏去修,他负责这种钉钉补补的事。于是老夏跟我一起到我的宿舍去。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姑娘,说实话很有一些害怕跟老夏这种单身老男人打交道,会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何况他的神情,我总是觉得有一些古怪遥远。
老夏虽然生得瘦小,不过做事却很麻利负责。记得那天,看他满头汗珠地在我的没有空调的屋子里拆拆卸卸里里外外的几把门锁,让我很是过意不去。我一直在一旁不停地道谢,老夏的表情还是那么木讷,那一声不谢给人千里距离之感,倒让我不那么害怕他了。
我拿出水来给他喝,老夏摇头表示不喝。他这么客气,我便有些肆无忌惮了,调笑他说,没关系,你喝吧。领导要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但是,并没有说不可以喝群众的水啊。听我这样说,老夏的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丝笑容,有一种孩子似的单纯。不过那天,老夏终是没有喝群众的水就离开了。
拾金不昧的光环褪去,老夏还是那个没有人会注意的老夏,几分丑陋,几分拘谨,几分漠然。偶尔,在食堂里,也会听到一些司机班的师傅们取笑老夏:老夏,给你介绍个女人吧。每次,老夏都是在一片哄笑声中毫无表情地穿过人群,走到角落里,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那时候,经常会有扫黄打非的行动。老夏就是在那种非常时期出的事。有一天,传出老夏被派出所提过去做笔录的消息。
一位在派出所的朋友告诉我,是一个女人出卖了他。那个女人因为扫黄抓进去,被要求积极提供线索,争取宽大处理。老夏就成了那个女人减免罪责的牺牲品。据那个女人说,他们的关系持续了有大约一年,每次都是老夏看她不忙才叫她过去。老夏笨手笨脚的,不过很温柔,不太像别的客人,出手也很大方。当听说女人的弟弟妹妹都是靠着她的身体过活时,老夏每次甚至还会多给她些好处。
这样的故事流传出来,机关的人纷纷议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做出这种事,下流死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一脑门的男盗女娼,太恶心了……
所以,老夏是不可能在那个后勤处呆下去的。那个干净尊贵的政府大院里,怎么能容下这种龌龊事龌龊人呢,即便是编外人员也不行。
很快,老夏被提前解聘,据说这种方式还比较人道,没有开除他,算是给了很大的面子,也许,人们还记着公文包的那点温情。还有人说,老夏没有被抓进去,也是因为占了机关大院名头的光。不过,究竟后面是怎样的故事,始终没有人知道,因为,并没有谁真正的在乎。
老夏被扫地出单位那天傍晚,我回机关有事,迎面看见了老夏,依旧是那身破旧寒酸的衣服,抱着一个同样破烂的小纸箱子,从后勤处那面走过来。我本来还想跟他打个招呼,老夏远远看见我,却先自把头低下去,几乎要埋到箱子里。从我身边经过时,老夏始终都没有抬头。我张张嘴,终是没有叫住他。
等老夏走出一段距离,我忍不住回过头看他,瘦小的身子佝偻成一团的样子,看不到一丝生气。我想,他的人生,也许从来没有光亮过,只不过,这之后,会更加黑暗。
突然很希望自己是《皇帝的新装》里的那个小孩。这个世界如此冷漠世故,连孩子都跟着早熟,为什么没有人喊一句:他也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啊!
可是,我只能沉默。因为,这是一个成人的世界。
转过身,正巧看到书记跟传闻中他的相好一前一后从机关大楼里出来,我赶紧把脑袋偏向一边,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眼角的余光里,看着他们钻进了停在大楼前书记的轿车,绝尘而去……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那句著名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未有过的,觉得它形容得是如此精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