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    斗

格利高里-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今晚有点反常。
他的胃，还是中国人的胃，吃了几顿西餐就开始出问题了。

他的名字倒是改了。定居海外，依照惯例，他给自己起了个外国名字。很明显，那不是美国人的，而是俄罗斯人的名字。这源于他接受的是苏联文化的启蒙，高加索伏特加娜塔莎在他心里刻下深深烙印，格利高里是强壮粗野男子气的象征。

格利高里—格利高里—叫起来与众不同，听起来也十分响亮，像雄鸽围着雌鸽发情时喉囊里发出的声音，也像雄鸟站在枝头为了引诱雌鸟发出的鸣叫。

现在，他躺在床上。一点也不格利高里；屋里一片黑暗，月光溜进来，伏在家具和床上，留下高低起伏的阴影，整个世界显得幽秘，也更加安静了。

他胃部隐隐不适，于是翻过身子。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W------
格利高里-唐此刻是清醒的。声音发自自己的嘴巴。
他知道自己有夜间磨牙的恶习。
耳朵还滞留在听觉的余音中，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W------那不是磨牙的声响，不是，绝对不是。
听起来像是一个单词。

格利高里-唐警觉起来，在黑夜里支起耳朵，张大眼睛，等待相同的声音再次出现。
嘴巴沉默了。
他等了一会儿，有些失望。
这时，他听到了有声音从他的体腔内发出来。胃有些难受，他伸手揉摩；腹部在蠕动，“叽里咕噜”，有气体遁到肛门处，憋足了劲，然后从肛门悄无声息的流放出去。

除了静谧，又有了气味，屋子里好像有了些生气，月光也在隐隐漂浮。

格利高里-唐听清了，声音发自胃部。
起先他并不在意，以往胃部不适的时候经常闹出响声，他懂一点医学常识，知道是胃在加速蠕动造成的；吃多了，喝多了，胃也受不了呀，它是人体的一部分吗。
瓮声瓮气的声音还在继续，有节奏，还有音调。

那是说话的声音！格利高里-唐吓了一跳，完全清醒了。他躺在床上，保持原状不敢动一下。

见天价吃！见天价喝！总有一天我会疲劳死。哼，等着瞧吧！
瓮声瓮气的声音，原来是自己的胃在抱怨。在劳作的时候还要发表声音，确实会影响音质；而且胸腔毕竟不是声道啊。
格利高里-唐记起来今晚朋友请客。国内生活条件好了，回国访亲每晚都有宴请。今晚在本市最好的磨坊西餐馆吃西餐。吃了奶油蘑菇浓汤，烤大虾，烤羊排，奶酪炖鸡，蟹肉卷，意大利面，冰激淋，起司蛋糕；喝了红酒，橙汁，抽了雪茄。

是胃在抱怨，他心定了，明白这是自己的一部分器官在提醒自己，为主人的健康敲警钟。他从来都很尊重医生的意见，而且还是个善于抱怨的人。
现在，他听到了自身的直接抱怨，比医生的意见更明确更有效的抱怨。他得仔细倾听。

他怀疑是自己的思想在操作，可是他又确实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到了声音，格利盖里-唐觉得这应该是个奇迹。这个年代是出奇迹的年代，他没有理由不相信奇迹，也没有力量拒绝奇迹。
因此，他只有迎接奇迹并且好好享受奇迹。他保持原状丝毫不动，现在不是害怕，而是担心惊扰。好梦都是一纵而逝的，奇迹也一样。

腹部蠕动得更激烈了，已经制造了好几起气体流放事件，屋子里气味弥漫。

楼上各位，别为了贪吃给楼下制造麻烦啦！这儿物件长弯道多，费折腾呐！到时候细菌孽生咱窜稀，别怪罪啊！
这个声音传得更沉闷，带着叽里咕噜翻腾的声息。那是大肠从腹部发出来的声音。格利高里-唐听得明白。这时他的肛门紧缩了一下，又有一股气流泻出来，甚至有一点液体带出来。肛门又紧缩了一下。

操楼上的妈！肛门终于忍不住，发声了，一开口就是粗话。

有种！格利高里-唐在心里为肛门的不失本色喝彩。生活中自己从来是说话留三分余地，还时常说些违心的话。想不到自己的肛门这般强悍。

是说您呐，最楼上那位大爷！别惹咱爷们不伺候了，闹一身儿稀屎，叫你吃！

喂，楼下兄弟，我现在还扛得住，委屈您啦。我们再憋一憋吧！窜一泡稀屎是容易的，但忠于职守也是本分啊。现在是日子好过了，以前呐，是饥肠辘辘，哎，好坏都是咱日子难过啊！谁叫我们在下位，弱势呢？

大肠宽容一些，劝导肛门。一个气泡从肠子里滑到肛门口。肛门沉默了，最后还是叹一声，为气送行。

他妈的，最气不过的不是窜稀。哥们，你知道吗，最楼上那位大爷吃香喝辣的，喜好麻辣；到了我这儿，拉屎都是辣的，辣得我抽筋哆嗦闹痔疮。哦，他它妈的享乐，叫我承担痛苦，这公平吗？他上面吃的时候，也得考虑考虑咱下边的感受吧？您说，是不是这理？
肛门想起了以往遭遇，忿忿不平。

格利高里-唐同情肛门。它确实任劳任怨，身负痔疮之痛，做最脏的排泄工作，毫无风光可言。可是，这能怨嘴吗？他听得出肛门抱怨的就是嘴，长在自己脸上、鼻子下面下巴之上的那张嘴巴。
还好，自己的嘴巴还是有些风度的，挨了骂，有些反应，但基本保持沉默。他明白，沉默总是金。此时不出声，是明智的态度。得罪了大伙儿，一张嘴就真的吃不了该兜着走了。
到了，还不是我倒霉？
格利高里-唐当然不希望这种局面发生。他继续听着。

月光依然阴柔而鲜明地依附在物件上，没有因为抱怨的声音而产生波动。阴影和光亮连接，形成更宽阔的切面，具有吸纳声音的能量，刚才的声音没有留下丝毫回响，一发出来就被黑暗接纳，消失了。
只有格利高里-唐听得真切。这是一场内部的争斗，根据自己的经验，序幕还只刚刚拉开。

黑夜里躺在床上听自己的器官说话，毕竟是一件新鲜而且私密的事件，格利高里-唐兴奋，又有点担心。他不知道结局会怎样。
小时候看斗蛐蛐，互相撕咬翻滚，心里感到快乐兴奋。后来自己也参与过和别人的争斗，但是很少明枪直仗地动手，顶多动动嘴皮子，最多的是使用心计。人比动物高明，就是脑容量大，脑子好使。争斗的结果，看起来有胜负，其实是两败俱伤，最终得利的是渔翁，他终于悟出点道儿；后来，他就有点鄙视自己了。
出了国，竞争的方式不同了。可是中国人只要一聚成圈，老习惯就会复发，热衷内斗，窝里斗。格利高里-唐既然改了名字，习惯也自然相应地改进，他和中国人社团圈子基本不沾边，不参与任何社团派对：派对意味着内斗，至少是内斗的开始或者延续。他不斗了，可是却喜欢观赏别人斗，这和斗蛐蛐没什么两样。
彻底改变习性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想到的是，内斗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内斗。
胜负如何呢？格利高里-唐关心的是内斗的结果，内斗的主体——自己的结局会怎样？
五马分尸？那不可能！
器官罢工、然后衰竭，生命终结？
那是完全有可能的。可怕的结果。不过，格利高里-唐有把握不让这种结果出现，他握有绝对的优势掌控自己的器官：大脑是自己的武装力量，是自己的警察部队，是有效的监控者；控制头脑，就掌控了全局。他知道作为主体不能亏待了器官：所有的器官，哪怕一根毛发；器官们有牢骚，有不满，应该让它们发泄，器官有发言的权利，言论自由吗，它们任劳任怨地跟随自己工作了几十年，让主体享受生活，还产生思想。
主体离了器官，就是一个皮囊。
斗吧，斗吧！把牢骚发出来！把怒气泻出来！
格利高里-唐难得有这样的宽宏大量。他觉得自己在床上漂浮起来，高高在上，像党政要员。

因为紧张兴奋，而且又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格利高里-唐的口腔里唾液产生的很快，他不停地吞咽口水，这从客观上阻止了嘴巴的还击。可是嘴巴总是最难伺候的，格利高里-唐感到嘴皮子一直在试图开合，张嘴说话。他紧紧抿紧嘴唇。
传来泊泊的水流声，细微孱弱，在黑夜里好象竖琴弹奏。血液在格利高里-唐身体里流通。

是呀，是呀。不能乱吃，什么都吃！瞧，我的脂肪指数越来越高，稠黏度越来越浓，原来爬山涉水跑一圈只要27.9秒，现在要40秒了！血脂不是GDP啊，不能高！同意各位意见，得管一管嘴！

了不得！GDP都知道，斗得有文化水准。格利高里-唐乐了，明白这是资讯输送宣传的效果。

楼下各位，我虽然长在其上，可是我是跟你们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鼻子下面的那位这些年光顾着自个吃香喝辣，全然不顾同胞们的安危！反对乱吃乱喝大吃大喝！
哎哎，我和你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别提我行不行？您老耳听八方，消息灵通玩得转。我只管流通顺畅，其他嘛事不管，不care。我劝一声您老，其实嘴巴吃香喝辣的，全然影响不到您，您就多听听歌，别瞎参合了。
老兄这是什么话？我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主持公道！我说嘴巴碍您那儿不舒坦了？满世界闹危机，您老就唱一支山歌给我听听？
耳朵掐起来。
鼻子“哼哧、哼哧”几下。
好，好，算我多事。那唱歌什么的，其实也是我下面那位主管的事，和我无关。得罪了，您呐！
鼻子沉默了。
格利高里呼吸通畅。

暂时没有声音发出来。胃还在蠕动，肠子继续制造空气输送到下个部位，肛门时不时把气体排泄到空间。嘴巴已经憋了有一时了，此刻拼命在挣脱控制，要发声，它本来就是发声的器官和出口。不过，格利高里感到自己的脚趾扭动的利害，不同以往；他就拼命控制嘴唇，注意脚趾的动向。

脚趾不动了。片刻之后，一个声音在底部从空气和夜幕中穿透出来，断断续续：
我------我们生活在最低层，是劳、劳、劳苦大众。
哦！脚趾也在争取发言，而且说话还结巴，这让格利高里大吃一惊；估计比较压抑和重负的缘故吧。
我------我们每天要、要走那么多、多路，还、还带着痛、痛、痛风，鸡、鸡眼。嘴巴不要吃、吃海鲜、鲜啦，还、还有喝、喝啤酒啦。减轻一点我们的痛、痛苦吧！
脚趾的口气像是哀求、乞讨。

您老就别装了吧。您不是经常往洗脚店跑，泡脚，刮皮，挖鸡眼，还抠脚气呢。活得多滋润。活在世上总要担待一点吧，分工不同吗，哪能见天都是好事。
鼻子又出来打圆场了。感情和嘴巴靠得近？看来自己的一切举动，器官们都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是透明的，格利高里-唐想道。
脚趾口吃，想反驳却又笨拙，况且鼻子也没瞎编，扯动几下没声了。这时耳朵又打抱不平，杠上了。
您老的工作是帮闲怎么着？人家不舒服了康迫勒几声，碍你嘛事呀！当事的主都没出声，看您上蹿下跳地，累不累啊！一边歇着通气去！
嘿，您倒是都听得清！鼻子咕哝了一声，不响了。

格利高里没有想到器官们说的话非常现代化口语化，就像说戏讲段子；他现在彻底放松了。一只脚搁在另一只脚上，双臂围拢垫在脑后，等待着。

肛门不再往外排气，但是没有停歇。他在说悄悄话。
嘿，哥们，哥们。他和前边的那位打招呼。
前边的那位，此刻，正在懒洋洋地养神，软不拉塌，像一条卧蚕躺在草窝里。
怎么啦，兄弟？
哥们没听到大伙刚才抱怨？
嗨呀——谁有这个闲心啊。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随时待命，该出手时就出手，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还要战之能胜。所以得闲就睡，养足精神。
哼哼，别看哥们爽的时候爽，其实你的命运和咱们是一样的。
嗯？阴茎抬起头。
嘴巴胡吃海喝，吃的血压高，血脂高，痛风，脂肪肝，胃下垂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痔疮，心脏病，偏头痛，脑溢血、糖尿病，最后——还有肾亏，你说，哥们能不居安思危吗？
绕口令啊？没这么吓人！管它什么！我是有爽就爽，没爽歇着，我是大鹏鸟，我怕谁？其实呀，兄弟，跟你说句实话，力气活的是我，爽快的主不是我。我是他妈苦力！知道吗？所以，我才不操这份闲心呢。该干嘛干嘛！不行了，拉倒！

噢，自己的阴茎有这心思！真没想到人心隔肚皮，自身的器官还跟咱离心离德呐，这世道，还有什么能相信的？
说实话，到目前为止，格利高里-唐对自己的阴茎是满意的，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他想起这句话，不禁得意起来，伸手到内裤里摸一摸：阴茎果然如处子，安静地卧在草窝里。
哼，当我没听见呢！

今晚吃完晚餐朋友带他到一个会所去玩。进入幽暗的房间，几个小姐上来作陪，自己又喝了点威士忌。然后一个个进入小房间。裤裆里已经硬忤了很久，躺在床上小姐帮自己脱裤子，它一下子弹跳起来，差点撞到小姐的鼻子，把专心至致的小姐吓了一跳。
哇！小姐惊叹一声。
嘿嘿。他干笑一声。然后开始调弄嬉戏。

身上的器官，自己最宠爱的就是它了，忠实听话好使。它说得没错，自己就是干苦力的，快活的当然是我，不然，反了天了！
明白自己干什么吃的，就好。世上的事，就怕干不好本职还异想天开。自己的阴茎盼着自己不行它好早日休闲，没门！
现在有伟哥，怕什么！人不死，干到老！你就跟着主子战斗到死吧！

说穿了，我们都是苦力，其实连嘴巴也是。肛门继续鼓动阴茎，循循善诱。
问题是都是苦力，应该互相帮助互相体贴，对不？嘴巴不能特殊。爽了一张嘴，苦了大家伙，你也一样。你想着那一天你不行了就可以退休了？养老了？闲着了？没门！现在有伟哥了！伟哥搞定一切，明白了吧。到那时你不行，吃了伟哥继续上！那才叫痛苦，简直逼良为娼吗。所以，我们要联合起来，向嘴巴抗议。
阴茎从草堆里探起身子，看来是被鼓动了。

伟哥它们也知道，真是信息社会了。格利高里-唐觉得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堆属于自己的器官，而是一组有智商的软件。他屏住呼吸倾听阴茎怎么说。

其实，我跟您兄弟说句实话，我什么都不怕，就怕肾亏。肾亏就要吃伟哥，这个我知道，那真是苦了我一个了！
别看你硬，其实你也是弱势。肛门狠狠加了一句。
是的，是的。我要控诉嘴巴，还要揭发鼻子！阴茎激怒起来。
阴茎气质敏感，被肛门一番话就策反了。
欢迎哥们加入我们的行列。腹部的大小肠首先表示欢迎。接着是胃、肝、肾纷纷表示欢迎。
欢迎。欢迎。
欢、欢、欢迎大哥投、投诚！脚趾跟在后面表态。
阴茎此时抬头一呼：
我代表全体器官抗议嘴巴乱吃乱喝大吃大喝！嘴巴要对今后造成的肾亏现象和一切不良现象负责！反对嘴巴腐败！
格利高里-唐听到身体里面叽里咕噜、呼隆轰隆的一阵热闹，估计是器官们在响应阴茎的号召。

又是鼻子站出来了。
我代表自己表示不属于任何代表！反对老是喜欢代表别人的习惯！反对代表！提倡直表！你顶多也只能代表一下肾。而且你得到肾的同意了吗？哼！
阴茎一下子噎住了。片刻之后以更响亮的声音说：
嘴巴不但乱吃乱喝，吃垃圾食品，它还吃那个——那个------
阴茎有点害羞说出这字。
就是A和C中间那个字！它嘟哝道。
嗨，你干都干了，还装嫩！肛门揶揄道。
B!  ABC 的B! 就------就是口、口、口交。
脚趾高声宣布。这种事儿它一点儿不劳苦大众，不底层了，甚至还相当博学。
顿时像一锅水烧开了，黑夜里传来一阵鄙夷的“啧啧”声，一阵惊讶声，一阵交头接耳的低语声。
阴茎以更更响亮的声音说：
鼻子和嘴巴靠得这么近，一个吃，一个闻，狼狈为奸！
怪不得要帮闲啊！耳朵幸灾乐祸了，大声说。
说话要有凭据。再说了，咱是靠得近，靠得近不是我的错！鼻子抗辩道。
妈呀，幸福死了。咱咋就没辙福分！肛门说。想到自己和阴茎也靠得那么近，却没有鼻子那样的艳福。哥、哥们，最后爽得还、还是您呐。脚趾提醒阴茎。
就是，就是，那是前戏！省了哥们好多力气活呢！肛门又在循循善诱。
那是我的职责吗。阴茎昂起头，回答肛门。
还、还有眼睛，它也有份，它看、看、看得一清二楚嗷！啧、啧！脚趾叹道。眼睛闭着，不发一声。也许是它看世界看得太多，位置又高，高瞻远瞩了，所以不肖参与这类内斗。

格利高里-唐感觉嘴巴强烈扭动，它愤怒了，终于挣破阻挡，开口反击。
W------和刚才一样的发声，格利高里-唐没有听清。嘴巴重复了一句，这下他听清楚了：
SO------WHAT？他妈的！
咦，还中英文双语！嘴巴就是厉害，骂娘了！反击了！
格利高里-唐在黑夜里笑了。看自己这张嘴怎样舌战群雄。
别装什么洋蒜，咱听的英文比你说得多了多去了。兄弟们给你提点意见你就骂人，太过分了吧。你吃了喝了，占了便宜听几句话也是应该的吗。
耳朵在嘴巴边上发言了。
您今天怎么就这么别扭，老帮着外人说话？实话实说喽，咱们脸部五官是人体的精英，应该互相帮助互相保护互相提携，共同关注核心利益。您看人家眼睛，哪样比你差，它说话了吗？沉默是金！您老得好好学学，别听风就下雨，要站稳立场。
嗨，您今个准备和我抬杠是怎么着？咱有一说一，我不属于任何派别集团，我是第三党，只代表个人，无党派人士，民主斗士，只为真理说话。别跟我说什么精英糟粕，肛门不拉屎，胃口再好，嘴巴也不敢吃！鸡巴不硬挺，你嘴巴鼻子哪里有连吃带闻的艳福！姥姥！
你坏话听得太多，心理阴暗！
你闻得多了，闻出什么味道来啦？变态！
鼻子和耳朵互相掐起来，互不相让。
肛门在下面叫起来：
耳朵兄弟，你坚持真理，谢谢你的支持！弟兄们，大家团结在裆中央周围，对嘴巴长期横行霸道、罔顾同胞们健康的腐败行为作坚决斗争！
对！不获全胜，决不收兵！阴茎已经完全激奋了，挺立起来，比肛门具有领袖风范。

格利高里-唐听着器官们的声音，心情却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些熟悉的语言，熟悉的场面。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自己的某一部分器官，溶化到血液、皮肤、骨骼、神经和肉体里面。躺在床上的不是格利高里-唐，只是一具皮囊。

裆、裆、裆中央一个，还、还是两个？是前、前面的哥们，还、还、还是后、后面的哥们？脚趾发问。
嘿嘿，你小子真纯朴！我说句公道话吧。耳朵自告奋勇发言，从斗争经验来说，肛门从开始之日就一直工作了，经验丰富；鸡巴呢，真正的战斗经验要晚肛门十几年，最关键的是，耳朵加重语气，鸡巴再过几年就会因为肾亏而丧失战斗力，这是不以器官的意志为转移的，而肛门不受年龄限制；还有，最最重要的是，肛门最清廉，没有任何腐败的可能。所以，我建议，裆中央应该以肛门为首。
同意。胃叽里咕噜闷声说。
同意。肠子弯弯绕了半天，终于绕出声音附和道。
团、团结在以肛门为首的裆、裆、裆中央周围！脚趾马上积极响应。

嘴巴发出“嗤嗤”的冷笑声。
“噗------”肛门排出一串长长的气，精神抖擞，说：
谢谢兄弟们拥护。我肛门决不辜负大家的信任，裆中央实行民主集中制，我和阴茎共同领导对嘴巴的斗争，为建立一个健康的生态体系而努力，让我们的共同主体——格利高里先生活得有尊严更健康！

格利高里-唐简直要笑出声来。他化身在自己的器官里，没想到最不起眼的肛门这么忠心耿耿，比阴茎厚道多了！

阴茎刚才还扬头挺立，现在萎缩了。
行啊！裆中央有您老兄撑着咱就放心了。肾亏不亏的我不能掌控，就是时间也不稳定，我工作时间随机性大。不能沾着茅坑不拉屎，是不？
肛门听着这话有点刺耳。顾全大局它不予计较。它又说悄悄话了。
哥们，咱俩靠的那么近，谁跟谁呀！我说一，你说二，天大的事，还不就像玩家家，咱哥俩拍板定了。哥们，对吧？
最下边又传来脚趾的声音。
还、还没征求过心、心脏的意见。它、它、它是中枢，提请裆、裆、裆中央听取一下它的态度。
此言有理。肛门回应。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胸腔里一声响动：
我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心脏立刻回答了，简明利索。原来它清醒着呢。

哈-哈-哈------格利高里-唐失去控制，嘴巴大张，笑出声来。他差点从床上蹦到地下。笑声在黑夜里十分刺耳，在屋里回旋。他赶紧捂住嘴巴：笑声太猖獗，太放肆了，会引起更强烈的反响。
内斗将加剧。
格利高里-唐不想扩大事态。这毕竟不是斗蛐蛐。
可是嘴巴挣脱了控制，既然大笑出声，就一发不可停顿了。
你们这帮愚蠢的东西，没有我开口养活你们，你们都得干死、饿死、憋死、会死得很难看！好呵，冲着我来，我现在就绝食，从明天开始不吃不喝，看你们什么小样儿！
和裆中央对抗，没好下场！肛门说。
全裆共诛之，全体共讨之！阴茎不阴不阳加了一句。
反对威胁！争取正常进食！吃饭是基本人权！胃闷声闷气说。
不、不怕。嘴、嘴巴不吃，我、我们可以用胃伺，直接通、通、通------脚趾为自己的想法而激动，难得今晚出风头，磕巴着卡在那里了，像乱了发条的八音盒。
通管子！肛门一下子领悟过来，对，我们直接通管子喂食，还可以添加需要的营养，吃得更健康！看看到底谁战胜谁！肛门兴奋的宣布。

把嘴废了！
罢黜嘴巴！
让它闭嘴！
把丫叉的缝起来！
舍得一身剐，敢把嘴巴拉下马！
打倒嘴巴！
嘴巴的威胁激怒了众器官，它们愤怒了，团结一致。

格利高里-唐感到嘴巴强烈的抽动，它也愤怒了，遭遇了前所未有之变局。格利高里-唐为自己的嘴巴忧虑：嘴巴其实是无辜的，它也是在为主子效劳呀。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潜移默化了，那些平等自由民主博爱的思想像基因一样潜沉在器官里，久而久之，才爆发了今晚的器官大内斗。他相信思想就是瘟疫；不然，那些器官怎么会使用几十年前流行的语言呢？
器官也有记忆。人生真是有趣。
现在的问题是，需要协调嘴巴和众器官的对立。格利高里-唐不想干预这场自身的内斗，至少不是此刻。主人的尊严在于永远保持高姿态。

鼻子“呲、呲”抽了几下，又出来打圆场了。
弟兄们！听我说两句吧，不要因为我和嘴巴靠得近，就以为我说话偏心。我和嘴巴根本两码事，它吃它的，我呼吸的是空气。我的意思是，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主子走到一块儿来了。我们是——一个主体上的各个部件。我们的关系实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弟兄们，不要因为我曾经闻了什么而怀疑我和各位的兄弟情谊。我闻到过臭气、闻到过屁，刚才裆中央领导就放了不少；我闻到过污染源，闻到过各种有毒气体，我抱怨过什么了吗？还不是鼻子一擦，照样呼吸吐纳？和嘴巴靠得近，难道都是好事？我的痛苦谁知道？有谁了解我的心？呲！呲！
鼻子说得动情，甚至使用了流行歌曲调门，完了还抽搐几下。
屋子里一片寂静，黑夜似乎更深沉。

格利高里-唐躺在床上，真想跳起来拥抱自己的鼻子。噢，自己的器官这么有智慧，他为鼻子感到骄傲，确实是精英。
可是耳朵偏偏又卯上了鼻子。
哎，这话不该您老兄说啊。嘴巴有您老这样深刻地认识，不就没今晚这场戏了吗？你闻什么兄弟伙们管不着；可是，吃什么，嘴巴就得三思！那才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嘿嘿！

格利高里-唐现在看清了局势。今晚真正内斗的行家是自己头上的鼻子和耳朵，它们的争斗决定着内斗的局面；其他器官是瞎闹腾，都是乌合之众。尤其脚趾，今晚表现最积极，平日里最不起眼了！
令他困扰的是：耳朵怎么和鼻子结了怨家呢？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为了女人？不对呀，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它也听了不老少了吧？它知道的私密和隐私比鼻子多得多了！看来自己并不是一切都明察秋毫的。

屋子里格外的沉静。格利高里-唐觉得全体器官现在都在等待嘴巴的回应，确实，嘴巴需要面对现实，给大家一个交待。
格利高里-唐作为主子，作为一个负责任的统帅，可以决定这场自身的内斗走向何处、以何种场面结束，可是格利高里-唐运筹帷幄，不急着表态。他在等待嘴巴自己的意见，他充分相信嘴巴的智慧，它吃了那么多，吃得那么好，还吃了不该吃的，难道就不会体察主子的心意？
格利高里-唐也在等待，满怀信心。
嘴巴活动了。左撇撇，右撇撇，在做发言热身赛，酝酿词句呢，准备冲口而出雄辩滔滔了。
果然，嘴巴开口了：
弟兄们，伙计们。

话语在黑暗里显得温润，在月光下带着清凉。嘴巴的这声称呼令全体器官吃惊，这和它平日高傲嚣张的气势不相符。耳朵支起来了，胃和肠都停止蠕动，肛门紧憋，阴茎支起头，脚趾不动，鼻子屏住呼吸——格利高里-唐全身紧张。
嘴巴停顿一下，接着说：
我吃多了，事实已经证明不是好事。说多了，肯定也不会是好事。我就说说历史吧。说真的，我多么怀念当年同甘共苦的饥饿岁月啊。还记得吗，大肠，你那时一直饥肠辘辘；你，胃老兄，那时你饿得冒酸水；你，还有你肛门兄弟，我嘴巴闲着，肠胃空着，你一直半退休状态啊，三天拉不出一粒屎；双腿浮肿的时候，脚趾，那时你在哪里？阴茎，你那时干吗了？虽然当年你还小，可是你都看到了，我没瞎说吧。可是，那时，我们抱怨过吗？闹过矛盾吗？
停顿了一下。嘴巴揭示答案：
没有。我们团结一致，战胜饥饿！

眼睛一直处于局外，惯于冷眼向洋。嘴巴的这番话让它重新看见了饥饿景象，饿孚遍野，它现在冒水了，眼角湿润；鼻子似乎闻到了野草树皮糠麸的气息，开始吸溜了。格利高里-唐没有想到自己的器官对历史有这么深厚的感情，而自己对饥饿的历史是嫌恶的，力图忘记；他更加确信器官是有记忆的，这种记忆比自己的记忆长久、牢靠，文字和思想都不能改变它。
器官们都沉浸在饥饿年代里了，空气沉闷。

兄弟们，伙计们！嘴巴提高了声调。
为了吃得饱，吃得好，我这张嘴说过多少违心的话、奉承的话、溜须拍马的话？我说过谎，吹过牛，我诬陷过，造过谣，我惹是生非，招摇撞骗，甜言蜜语；我煽风点火散布流言蜚语，我他妈什么坏事没干过？嘴在江湖言不由己啊，我长期生活在屈辱痛苦中，我天良未泯！弟兄们，你们知道吗？有时一句话没说好，还得掌嘴！你们知道吗？难道这一切都是为我自己吗？兄弟们，你们都知道吗？
不对呀，掌嘴也是抽我们的呀！脸颊不识时务，开口提醒道。
别多事。听嘴巴说！鼻子出来制止。
一句话，我嘴巴混得不容易啊！在江湖混，不就靠一张嘴么？嘴巴确实能说会道，语锋一转，话里压上分量了。
咱又不是不叫你混。混，得悠着点，别太生猛了，是不？胃瓮声瓮气，表示同情理解。
在、在江湖上混，也、也要服从裆、裆、裆中央领导，不、不能自由主义！脚趾高声喊道。
是啊，是啊，如今大伙过上好日子，不是我嘴巴的功劳，那得拜盛世之赐，是盛世让我们不再饥饿，让我们山珍海味，让我们脑满肠肥，让我们有吃有喝大吃大喝，年年有余！吃，不是我嘴巴的错。完全是盛世造成的。
让我们感谢盛世吧！鼻子哼哼出气，为嘴巴鼓劲。
我含泪劝告，各位弟兄，眼睛终于开口说话了，它真的已经泪水涟涟，激动得说话都有点颤抖，看来这是位容易动感情的兄弟。嘴巴吃什么、怎么吃，不是它自己能决定的，是时代决定的。我们要珍惜盛世，要珍惜啊、啊！
嘴巴住嘴了，抿成一条缝，很满意自己演讲的效果。
弟兄们，营养过剩，总比没得吃闹饥荒好多了吧？一条船上，同舟共济啊。鼻子继续为嘴巴解脱。
见过帮忙，没见过这么帮闲的！耳朵恨恨说道。为了顾全大局，鼻子这次没有回击。

格利高里-唐听到这儿，方才醒悟出一点今晚内斗的来龙去脉：感情是自己一体的器官，也有观点倾向，吃什么、怎么吃，根本不是问题，都是借题发挥。真是体中有体、器中有派，内斗是早晚的事！
基因，基因遗传啊！
器官是有记忆的！千真万确。
这就不是斗蛐蛐闹着玩的事了。为了观点，可以玩命！往事浮上心头。
这么想着，格利高里-唐的后背有点凉飕飕，头皮发麻。看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这样内斗下去，五马分尸不是不可能！他觉得该是自己出手的时候了，统一思想，平息内斗，消弭分歧。
这时，又有声音传出来，像一把利剑划破沉静的黑夜。格利高里-唐听清楚了，还是嘴巴在发言。
弟兄们，伙计们！刚才大伙的抱怨我都听到了。世道不公，盛世不是太空时代。我嘴巴也冤啊！也有牢骚！谁叫咱没福气吃有机食物呢？谁叫咱没资格住五星级宾馆呢？谁叫咱没泡洋妞呢？我不想吃得更健康？我不想开开洋荤？我不想吃特供食品？一句话，差钱啊！怨得了谁？这就是命！
嘴巴连接着发出一串问号，闭嘴了。
跟什么人，走什么路，享什么福。鼻子紧跟着说。
器官们显然被一连串问号困惑，陷于沉思。

月光睁着亮眼，黑夜浓密。
格利高里-唐躺卧不安了。
他觉得沉默像一个巨大的黑影，慢慢膨胀，占据了空间，向自己逼近；他甚至听到了黑影的喘气声，嗅到了热气；身子下的被褥生出尖刺，月光像冷漠的刀锋。

我操你妈，反了！他终于忍耐不住对着黑暗骂出声。
嘴巴真不是东西，把祸水引向我！
我是谁？是主子！
格利高里-唐终于亲自出面干预了。
自己也不是没干过好事吧，值得学习的优秀品质也不是一点没有吧，生活也是有些光明面的吧，怎么器官记忆的全是他妈的负面影响，学得全是歪门邪道！
嘴巴的忘恩负义沉重打击了格利高里-唐作为主人的自信心。现在他尝到了内斗的滋味，似乎看到生命处于器官放弃职责甚至反叛的危险境地，分崩离析最后连一具皮囊都留不下。他开始后悔刚才冲动骂了出来，这会刺激器官们，促使它们离心离德。
转念一想，没有什么可怕的。哪个捣乱就用药制它。给肛门吃泻药，泻它个几天，不趴下才怪！还裆中央呢！对付胃，有三九胃泰！血压高，有降脂灵！脂肪肝，有保肝片！大肠不老实，大不了灌肠！肾亏，伟哥！脚趾，俩星期不泡脚！（此处可接插药品广告）
格利高里-唐脑子里各种应对的手段层出不穷，看得出来他其实和嘴巴是站在一起的，嘴巴是他最直接的意识传达者和执行人。
他又转念一想，不对啊，这样下去自己不就成了药罐子啦？哪有这么和自己过不去的呀！
他终于意识到在目前状况下，最好的办法是抚慰，怀柔，人性的对待器官；既然它们有记忆，一定也通人性的。于是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格利高里-唐改变了策略不再生气，依然采取放松的姿态躺在床上。以不变应万变。
肛门连接着排出几个气泡。那是有重大决策出笼的标志。
裆中央拨乱反正，站出来，在关键的时候，说了关键的话。
弟兄们，刚才几位哥们都说了，我们确实过上了好日子，是盛世光景。但是我们有没有想一想，是谁把我们带入盛世的？是谁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喝水不能忘了掘井人，是我们的主子，格利高里先生，带领我们享受到盛世的荣耀！还享受了美利坚的自由！请想象一下：要是我们跟随了其他的主子，说不定现在在煤窑里、在黑心工厂里、在稻田里混呢！一样是混，不一样的人生！
说、说得对！起、起码我还泡、泡------脚趾赶忙响应。
泡什么泡。又不是泡妞！阴茎打断脚趾的话。
肛门提高嗓门，说：
人在江湖混，靠得不是嘴！靠的是主子——我们的格利高里先生！为此，裆中央建议，让我们全体器官抛弃前嫌精诚团结，忠实于格利高里先生，祝愿格利高里先生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有主子才有我们的一切！

格利高里-唐躺在床上，易于感动的眼睛又充满了泪水，鼻子抽抽嗒嗒，嘴巴一撇一撇，胸部一起一伏，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因为器官们都在尽情欢呼：
格利高里！
格利高里！
格利高里！
耶！
器官们的呼喊声变得有节奏了，全体都亢奋起来；嘴巴张开大口，喊得最响亮，它甚至唱起了歌：
东方红，太阳升，
我们有了格利高里，
带领我们迎来盛世，
领导我们生活在
阿美利加！
有了吃，有了喝，
幸福生活万年长。
让我们举杯庆贺
乌拉！
Cheers！
万岁！
呼而嗨吆

嘿，怎么样？这赞歌唱得？鼻子问耳朵。
丢！刹那妈鼻蛆！耳朵不妥协，是个坚定的自由派。

格利高里-唐制止不住激动，像当年游行高呼口号一样；到最后他情不自禁随着器官行动，手舞足蹈，在屋子里游走跳跃，像一具幽灵；他的手伸向空中，两个手指做成V状。当嘴巴唱完颂歌停歇的时候，他终于抓住机会喊道：
I  LOVE  YOU！  I  love  all  of  you!
格利高里-唐幸福之极。他的器官最终是团结一致的。
内斗结束了。月光又恢复了冷峻的光晕，四周又陷于宁静。
格利高里-唐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