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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小扁:杨柳青青轻烟凝

(2010-08-12 10:43:41) 下一个

  一溪烟柳万丝垂
  建平十一年 春
  大门吱哑一声打开,小厮探出半个头,待看清门口站着的女子,才又打开点门,打量了一小会,道,“你找谁?”
  “柳大夫人。”此女身着灰布衣,背着个简单的碎花包袱,长得不算顶美,清秀的脸上表情平淡,语调沉稳。
  “大夫人?”小厮十六上下,略为青稚,倒也不势利,女子大不了他多少,却是呈现出一种超脱年龄的沉静,再加上她那身打扮,十分好奇女子的身份,多口应了句,“大夫人不一定见你。”
  “请代为通传,说故人之女燕凝拜见。”
  女子语调波澜不兴,不卑不亢,一身布衣倒也裹得她气质怡人,颇有大家风范。
  小厮直觉不能怠慢,便又应了一句,“请姑娘稍等。”然后轻轻的掩上门,赶去通传。
  燕凝仍是一派沉静。
  燕凝是丰州第一大户燕家人。
  燕家一向人丁单薄,对燕家来说,赚钱事小,生儿子事大。
  燕易是独子,燕凝是燕易的独女。
  话说燕易向慧娘提亲的时候,也没多少人反对,只盼娶个能生的。
  慧娘和若兰是闺中姐妹,感情深厚,但家境却不如若兰,若兰嫁给固安城柳家的大少爷为侧室。
  这柳家乃北方首富,几十年前还只是个大地主,之后开始经营布料生意,再之后又涉足民之生计饮食业,开得天下第一酒楼闻香楼,店铺遍及全国,可谓家财万贯。
  柳家大少爷又是一表人才,即便侧室,若兰也嫁得心甘。
  慧娘却是嫁得情愿。
  燕家虽富却远不及柳家,只是柳家和燕家早有生意往来,燕家经营粮铺,年中往闻香楼送去的上等大米金额也是惊人。
  若兰嫁入柳家的第二年便一举得男,正妻膝下无子,再加之不善交际,逐渐沉默,一意皈依佛门,带发修行。
  柳家大少爷写下休书,这若兰,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正室,成了柳家的大少夫人。
  再之后,二老仙游,若兰又成了大夫人。
  然而慧娘不及若兰运气,燕凝出世之时,所有人都大觉失望,连燕易也不例外,慧娘身子不大好,大夫说,生孩子伤身。
  慧娘身子果然不大好,足足五年肚皮不再见鼓起,燕家长者开始骚动,终究忍不住想帮燕易纳妾。
  慧娘外柔内刚,性子倔,容忍不得。燕易生性温顺,夹在中间,进退不能。终致心神不宁。
  因而小燕凝在燕家并不受欢迎,连慧娘也禁不住埋怨。
  稚子年幼已不常见笑容。
  燕易倒也疼她,这唯一的女儿。只是燕易不懂孩童之乐,便只能带在身边,亲自授之课业。
  燕凝自幼便与账本打交道,再大些,便懂得些商者本性,人情世故。
  燕易常常叹到,“凝儿,你娘不愿,我便不纳妾氏,只是这家无宁日终究令人头疼,他日你夫君要纳妾,你便从了他罢。”
  其实慧娘从他,只是燕易若要另娶,便挥袖离去。
  燕易不舍。
  故人之女?
  小厮也无甚记性,忘了燕凝姓名,微微压下心虚,等待指示。
  这若兰为南方首富的当家主母,自是见过世面,倒也不震惊,只是一时想不出个了然来,就吩咐小厮让人进来,而后摆了摆架子,耗了段时间,才让人陪同着走向偏厅。
  便沏上两杯茶,招呼一下罢。
  一见到厅中仍背着包袱,立在中间的女子,略为沉思,脸上无一丝不耐,也不四处张望,只是沉默着。竟也生出些好感来。
  “你是?”一边问一边慢慢走向厅前的靠椅坐下,一旁丫头已是端上杯茶,弓腰退下,若兰慢慢的端起杯座,又慢慢打量起眼前纤细女子。
  清秀脸蛋一派沉静,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眸,宛若溶洞最深处的一汪清池,澄净清幽得不可思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燕凝见过夫人。”燕凝先是微微欠身行了个礼,而后才抬起头,直视已贵为柳家大夫人的司徒若兰,脸上见不着一点畏怯。而后她也不拐弯抹角,道,“娘临终前让燕凝来投奔夫人。”
  “燕凝?”若兰细嚼着这两个字,倏地的瞪大眼睛,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侧头又打量了她一番,似乎想寻找些熟悉的影子,而后开口想确认,“你娘是……”
  “燕家少夫人,李氏慧娘。”
  若兰虽已有八成把握,但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又是一震。虽也有怀疑,但和慧娘交好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再加上这女人有种让人信服的魅力,便信了十足。
  心里顿生感伤,声音也添得三分感性,“临终……你娘她——”
  “已逝。”这个事实并没有为燕凝的脸上增加一抹悲哀,她只是平静的述说着这个事实,安静的。
  “已逝……”若兰喃喃重复,扯出一抹苦笑,有些不稳的坐回椅子上,言语中透出些激动,“她为何不早来寻我?”
  “娘一直惦挂着夫人。”燕凝看着面有悲色的柳夫人,不过是个陌生人,“只是,夫早逝,不容于夫家,无脸回娘家,自是无面相见。”
  那个争强好胜的女子啊,明明外表娇柔,却生得一身傲骨,定是觉得不如她,才会明明走投无路,却仍避而不见。也罢,十余年未曾再见,更多的只是一种感怀,叹了口气,“凝儿,你便安心住下,我定好好待你。”
  燕凝听罢沉默了片刻,已是明了这柳夫人忘了那事,才又轻声唤了句夫人。
  若兰正欲唤丫头带下去安顿,一句夫人又停下来。
  “夫人,令郎可已娶妻?”
  若兰顿了顿,虽是狐疑却仍照实回答,“尚未。”
  “可有刻苦铭心之爱?”
  若兰已是蹙眉,“不曾。”
  燕凝侧身行了一礼,“还望夫人做主,替燕凝与令郎完婚。”
  “完婚?”若兰再次震惊,开始思量着这番话,突然想起早被遗忘的那段记忆。
  “嗯,”燕凝又继续接到,“夫人在出阁前就已允诺我娘,在令郎弥月之际,也交换了信物,燕凝既为女儿身,便是结为夫妇。”
  “这……”不提还真是忘了,自韬儿弥月之后,慧娘就回了丰州,诞下一女之事虽有耳闻,也道了贺喜。只是那之后慧娘和夫家略有争闹,慧娘也不再在两家走动,她又卷入了柳家大少夫人的争执中,便无甚往来,久而久之就忘了这事。
  韬儿现在已是柳家的谪长子,将来是柳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早想给他说门亲事,令他早日定心,只是这孩子从小我行我素惯了,又被惯坏,她说不动他,就一直拖延至今,但抛下这点,仍是顾虑——
  燕易七年前外出遭山贼所害,慧娘被指克夫,又未能留下子息,等于断了燕家的后,遭至责难排挤,后慧娘带着女儿夜离燕家,从此无了踪影。
  听闻这事,她也派人去寻过,一直未得消息,也就搁置了此事,而今这个女子突然找上来说要完婚,只得犹豫。
  燕凝又怎么会不懂柳夫人的心思?于是低了低头,“还望夫人莫要嫌弃,柳家的信物,一直带在身边,即便最贫困煎熬的时日,也不敢滋生一丝当卖的念头。”
  而后从衣襟中摸出一块晶莹透亮的宝玉,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若兰虽在几房人的争斗中培养出些心思,却并非刁蛮之辈,她既然信了这女子,也不再怀疑,只是柳家若是有这样的大媳妇,恐怕会让偏房的人笑话去。
  也只能安抚她,“凝儿,娶你是自然,只是可能让你受点委屈。”
  燕凝微微将倾斜的包袱向上提了提,欠身又行了个礼,柔了声,“娘说,既为金兰,夫人定是明瞭她的苦,请你疼惜她唯一的女儿。”
  若兰蹙眉,轻叹口气,“只是,我相公他……”
  “娘说,固安城内柳家大院流水席上的男女老少,皆可为证。”
  提起甫阳城中最美丽的女子,自然非司马家的小女儿若兰莫属,又抚得手好琴,举手投足间尽现优雅,也难怪柳家会上门提亲。
  司马家早两辈出过个大官,虽说柳家大富大贵,仍是觉得委屈了若兰。
  但若兰却主动应允了这门亲事,事实证明,她并未选择错误。
  只是真要论起琴技来,若兰还得叫慧娘一声师傅。
  慧娘自幼身子不好,但眉宇间尽是坚韧,却偏偏生得柔情似水,再加上一身才华,虽然是庶出,上门提亲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慧娘家里是个土财主,爹爹纳妾十一,慧娘的娘亲,夹在中间,加上天性懦弱,在家里并无地位,在慧娘十三那年积郁成疾过了身。
  这也便是慧娘不允燕易纳妾的原因。
  论年龄,慧娘其实还长若兰一岁,只是守孝三年,出嫁却晚了一年。
  若兰的选择,慧娘并不赞成,但也不便多言。既然若兰嫁了,加上柳家的财势,慧娘使了个心眼,提出了结亲这事,若兰倒也率直,自然点头称好。
  当中慧娘机缘下结识了丰州人士燕易,也远嫁他乡,和若兰隔得更远。
  柳云韬弥月之际,慧娘已身怀六甲,却执意远赴固安城,来喝这杯喜酒,当中对着襁褓中的男婴又提了这事,子为弟兄,女为夫妻。
  当时柳翼也在场,长子满月,又喝了两杯小酒,再加上两家的生意往来,一个高兴,抱着柳云韬当着流水席上数百人宣称了这件事,其中不乏权贵。
  而后燕易出了意外,事情就演变成了这般模样。
  “也罢,我为你做主便是!”慧娘毕竟和她情如姐妹,而今又已逝世,她的女儿也不想待薄了,更何况,燕凝对她的眼,安安静静的,突然想起什么便又问:“算算年龄,你快十八了?”
  “是的。”
  “你娘过身多久?”
  “三年。”
  这孩子孝心,也是守孝后才来投奔,“那,改日领我去你娘坟前上柱香,我也挂念她。”
  “好的,夫人。”
  若兰又是轻叹一口气,便招呼身边的其中一个小丫头,“小红,将燕小姐带至西苑安顿。”而后又面对燕凝,“呆会让人给你添置些家常,明天让柳管家给你添个两个丫头,你便安心住下罢。”
  “谢谢夫人。”燕凝仿若听着别人的事,并无一丝惊喜,只是又欠身以示谢意,而后就顺从的跟着小红离去。
  若兰揪起了眉头,做主……
  恐怕还是有点难度。
  柳云韬之下还有五个弟弟,七个妹妹。
  柳翼娶了五房,也是个风流种子,只是他对若兰还是特别的,有事没事都往她这边走走,柳家大小内务都交由她全权处理,给足了里子面子。
  若兰这个大夫人还是挺有地位,只是这一定论并不适用在柳云韬身上。
  柳云韬也可谓得天独厚,光是先天的就给足了他,财富相貌,还有头脑。
  下人们也不懂得怎么形容,只是觉得大少爷很好看,丫头们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光是靠近他,小心肝就会扑腾扑腾的。其实也没人敢直视,不仅是敬畏,少爷的眼睛,会勾魂。
  少爷总是慵懒的,一个人独来独往,恹恹的趴在涛园语和湖的湖中亭内睡觉,偶尔心情不好,会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少爷心情不好到极点的时候就会发怒,然后就喜欢找人麻烦,一定得避开。
  听说,他出的主意,都让柳家狠狠赚了一笔,少爷在商场上是无情的,他可以和狡猾奸诈的老狐狸周旋帷幄,面对蛮横霸道的狮子面不改色。
  听说,少爷十五岁跟着柳翼在柳家产业走了一圈,慧眼识英雄提拔了几个人,至今也有几个年头,即便老爷已不怎么管事,少爷也依旧慵懒,柳家的大小产业仍然广纳财源,那闻香楼,更是闻名天下香满楼!
  所以下人们看待他,是钦佩的,又是敬畏的,甚至战战兢兢——少爷要赶的人,没有人敢留。
  所以涛园总是安静的,少爷喜欢安静,这样他就能安安心心的睡觉。
  燕凝跟着小红丫头在诺大的柳府中长长的回廊里迂回前进,这地方大得吓人。只是燕凝也不多话,只是一贯的沉默,仿佛刚才和若兰的交谈只是一种幻觉。
  这个燕小姐,不说话的时候安静得有点诡异,小红只得频频回头看看她,怕她跟丢了。柳家也是花费了她好些时候才大致弄清方位,只是仍有地方她也没去过,譬如涛园。
  燕小姐真的会成为未来的大少夫人吗?她居然那么大胆,主动提出婚约,但得知夫人答应后又不见得有多高兴,真是个奇特的人。
  小红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并非样貌过人,长得还不若少爷好看,只是少爷是男的,无法相比。那么,柳家的几位小姐,年纪小小的也早已是个美人坯子,比不上。
  即便夫人曾经说的那些个亲事,据说都是一等一的容貌一等一的才华,连身家也是过人。那些女子少爷都看不上眼了,少爷会应允娶她吗?少爷不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勉强的吧。
  安静得有点难受,燕小姐一点问题也没有么?譬如你带我去哪,你多大了,进柳家多久了之类的,走着走着小红忍不住开了口,“燕小姐渴了么?待会我让厨房煮点莲子百合羹给你送去。”
  “嗯。”
  “……”便又是沉默。
  寻常人不是应该以此为话题打开话端吗?可燕小姐连欲言又止的倾向都没有。又走了段路程。
  五少爷带着小少爷突然大叫着冲了出来,两个小家伙大字拦在她二人前面,童稚的脸上有着无法无天的顽劣,而后五少爷扬了扬手,催促身后,“快快!”
  小少爷五六岁的稚龄,也奶声奶气的跟着喊,“快!”
  后面两个小厮,有点无奈的加快了动作,两人额头渗出些汗水,合力捧着个木桶,似乎搬运了一段路程,有些喘。
  五少爷约摸十岁,显得有些不耐烦,“不要婆婆妈妈的,快点!”
  见到那木桶小红就有点慌了,八成是柳家最小的两位少爷又想到什么整人的点子,有点头疼的堆着笑脸,“五少爷,小少爷,小红陪着客人呢,改日再陪少爷们玩耍好不?”
  “我不!”
  “我也不!”
  而后柳云锦略带兴奋的催促,“快倒,快倒!”然后收回双臂,拉着弟弟退了两步,不想被波及,而后就昂着头插腰站着。
  那两个小厮给了个歉意的眼神,小红紧张的退了两步,回头见燕凝仍是镇定,也顾不得身份,想向她靠近些。但随之一桶油就当着二位女子泼了过去。
  小红一声尖叫,加上慌乱,绣花鞋踩得脚底一滑,狠狠的摔至地上,哎呦一声想爬起来,可手心也沾满了油,找不到着力点,又是滑了一下,四面朝天,整个人平躺在地上,也是觉得丢人,就掩面嘤嘤的哭了起来。
  “哈!真的会摔倒!好!好!”柳云锦连连拍手叫好。
  “好!好!”柳云均也是觉得好玩,跟在旁边跳着拍手。
  燕凝自腰部以下皆被泼湿,黏黏稠稠带着大量油腥的味道,又渗进衣衫里缓缓化开,很是难受。虽然也有些措手不及,却是因为沉着而站住了脚,心里也明白稍稍移动就有摔倒的可能,一如前面那狼狈的丫头。
  丫头哭得正是伤心,燕凝觉得吵闹,于是唤了一声,“小红。”
  这一声竟奇迹的安抚了小红。
  柳云锦不高兴了,指着燕凝大喊,“你是谁?你为什么不摔倒?”
  柳云均也哼哼地接着,“为什么?”
  燕凝不为所动,只是将肩头的包袱取下,而后解开,里边整齐的叠放着几件衣服,为数不多,燕凝拿出一件微微弯腰铺在地上,而后迈了一小步,踩了上去,微微的挪了挪脚底,拭去些油。而后她递一件给小红,眼神示意她擦拭一下。
  小红有点愣愣的接过来,狠狠的吸了下鼻子,小心的撑着自己坐起来。
  手感粗糙,柳府的下人也不穿这样的衣服。
  才看出燕小姐身上洗得略微发白的蓝色布衣已经是最好的一件。
  她心里微微发热,先是拭拭双手,又是顿了顿,抽噎了两下,不大好意思的把衣服铺在地上,想先坐上去而后爬起来。
  燕凝见两件足已,于是夹着衣服,将剩余不多的衣服又再次收拾进包袱里,动作慢而有条理,又将包袱背在肩头。
  柳云锦看着燕凝的淡定,又见着了小红的举动,重重的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不服气的冲了过去,想将其推倒。
  小家伙显然忘了地上的油迹,一个踉跄,整个人趴倒在地上,小红不敢怠慢了,赶紧去接,只是没接着人。
  好在地上已经铺上了衣服,柳云锦的下巴磕在衣服上,声音闷闷的,似乎不大严重,只是身上大概有不同程度上的磨伤,觉得疼痛。嗒吧了一下唇,放声哭了起来。
  柳云均年龄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哥哥一摔还傻呼呼的笑出了声,但五哥毫无顾忌的哭声,又令其手足无措起来,也是张开口大哭。
  两个小家伙都被得罪了。
  小红想伸手去安抚,柳云锦却撒起泼来,俩小厮将木桶一扔,赶紧上去,想扶他起来,可柳云锦不依,拳打脚踢的,一小厮不稳,又连带作用,二人都摔了下去。
  他们摔下去,柳云均不肯,冲上去想让人抱,揪住一小厮的衣角不肯放,趴在他大腿上。这倒好,大人小孩摔成一团,颇为壮观,亦极其滑稽。
  唯燕凝稳稳的站在衣物上面,不为所动,在烦杂的声音中,穿透出一种淡定,“走吧。”就带头向前。
  小红竟是听清楚了。她又瞅了眼身旁,赶紧爬起来,跟上。
  柳云锦大哭大吼大叫,“快快,抓住她!”
  燕凝充耳不闻,小红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有些担心的回头看看,而后脚底有点打滑,却小心的稳住了身子。
  远远听到纷乱的脚步声,而后传来一声有点苍老尖锐的女子声音,“哎呦!我的小祖宗们啊!”
  小红又吸吸鼻子,“奶娘急了。”
  西苑用来招呼贵客,平日里都有人打扫,屋子格调也显得贵气,若兰倒也看重燕凝。
  这小红归属若兰的直辖范围,地位也高其他下人一等。又领了大夫人的令,见她唤了两个小厮准备热水,又令个丫头去给燕凝备身干净衣裳,伺候她沐浴,就打算离开一小会整理下仪容。
  离去时燕凝微微点头,道了声,“谢谢。”
  小红顿住,没反应过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眼睛鼻头因为刚才的哭泣都有些红肿,腼腆的笑笑,又赶紧摆摆手,“什么话,小红份内的事!”已是打心眼喜欢这位小姐。
  还想多扯个两句,燕凝已经转身进了里屋,竟也不觉得她傲慢无礼。
  旁边小厮已经抬进个木桶,来回忙活。
  燕凝将包袱放置圆桌上,也不四处打量,随即坐下,显然是有点累了。那身油渍,并不影响她的平静,倒是细细的打量着墙上的字画来。
  燕小姐的脸上尽管没有什么表情,却是看着舒服,也不会觉得她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那是一种淡定存在,所以忍不住会想要多看她几眼,看她还在不在,倒真是个奇特的人。
  回过视线时,小红益发觉得难受,揪起眉头,禁不住佩服起屋里人的面不改色,离去前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招呼个丫头奉茶,才安心离去。
  燕凝看完墙上的字画,慢慢的合了合眼,没什么事干的时候,连呼吸都变得缓慢,才轻轻摆弄了下裙摆,确实有点难受,这才微微蹙眉,随即又如一抹轻烟般消失不见。
  物是人非事事休,要在柳家坐稳大夫人的位置,手段只是必须,娘说柳夫人的好,她却想着一切的意外,倒是让柳夫人答应下来比她想象顺利得太多。
  是她顾虑太多么?
  娘说当年怀抱中的柳家大公子红唇齿白,相貌差不到哪去,只怕养尊处优有点脾气,让她顺着点,怕她当真一人受苦受难。
  本该在三年就上门,她却独自守着爹娘的灵位,靠着娘从燕家带出来的一点身家,闲时去柳家门下的一间绣工房帮做零工,领点散钱。
  柳家对工房的人从不吝啬,那柳家大公子虽然从不去绣工房,但绣工房里二十来个妙龄女子,聊的最多的,便是柳云韬。
  他的事迹虽有夸大,甚至虚无,也是个无所顾忌的人,倒也称不上恶劣。
  她只想有个家,一个家就好。
  她累。回神时有个小丫头来唤她,说是水烧好了。
  话说这柳家的小少爷们倒也顽劣,寻常人家即便吃得起肉,这油,也是极为看重的,往往反复利用,舍不得浪费一滴。而今整整一桶竟被如此玩耍掉了,这柳家不心疼,不知心疼死多少户人家。
  燕凝点头应了一下,见两个小厮已经下去了,又将原本放置一旁的屏风架好,屏风外堆放着两桶水,架着个瓢。手脚倒是快。
  燕凝躬身褪鞋,鞋面也已被渗透,看来是要不得了。
  丫头关了门,迎上来为她宽衣。
  燕凝也不拒绝。
  后又见着丫头面对油渍面露难色,又自己动起手来。
  不拒绝皆因为这燕凝小时候由奶娘帮着,早已习惯。后来跟着她娘,自是不能常沐浴,实在身痒难耐,又不想曝露在光天之下,便使两个钱,去固安城边最小的澡池子里与人共浴,早见惯了人的身子,自然被人看惯。
  澡池子的一些女人往往结伴而来,笑嘻嘻的互相调戏一下,掐掐对方的肉。有些个大胆的,还会说说与自家丈夫的房事,抱怨的,赞赏的,听得多了,也不足为怪。
  燕凝便常常待在一旁,慢慢的擦洗着身子,不刻意聆听,也不搭话。
  油渍难洗,丫头才面露难色,见她自己动手,又有点慌张,想解释什么,小红姐说这是贵客,还偷偷摸摸的告诉她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大少奶奶。得好好招呼着。
  虽然不大相信,但还是小心点好。
  燕凝只是静静的盯着她,直到她安静了,才又继续解着缚绳,小丫头有点懵,却发现喉咙挤着些话说不出口。
  “有皂角吗?”解开外绳,燕凝抬头看她,问。又眨了下眼,反忖了一下,澡池里虽有,柳家用起来还是略嫌低俗。
  果然,小丫头一脸疑惑,“那是什么?”
  一身油腻难受,燕凝又是开口,“小少爷吃脏了嘴,拿脏了手,用什么清理?”
  “猪苓!”小丫头随即面有难色,“可惜青儿没有,那东西贵。”
  视线再对上燕凝之时,她已褪下外面的脏衣。小丫头隐约感受到她的体贴,有些不好意思,突然乐了,“我知道容奶娘可能会有!她平日照看着均少爷,肯定用得上!”
  “嗯。”燕凝又是点头,而后褪去最后一层单衣,也不见羞怯,赤脚走向屏风后头,之后听见进水的声音。
  “呃……”青儿却是微微涩红了脸,别开了眼。一般住这屋子的,都是有贴身丫头或者随从的,虽然管事丫头教过她怎么伺候人沐浴,却还未真正服侍过人,想想又喊,“那我这就去,去去就来!小姐稍等。”
  “嗯。”燕凝已是用开始清洗,水面浮上一层薄薄的油光,淡淡的声音由屏风后传来,“谢谢。”
  青儿迟疑了一下,推门出去。
  燕凝也不回头看一眼。水温刚刚好,就放松了身子,枕在木桶边沿,闭目养神。也过了些时候,有人推门。
  燕凝于是睁开眼,以为是青儿,缓过神后,又站立起来,想走出桶,免得弄坏了整桶水。
  这时一个白色的高大身型慢慢的从屏风后靠近,竟是个男人。
  男人眼神透出些许慵懒,些许兴味,唇角还勾着点笑,听见水声,还在想是什么事,已是见着了燕凝的身子,并自然的往下打量了一番。
  燕凝心一惊,难得的闪了神,但却是抑制住没有尖叫,瞅见男子不以为然的目光,思索了片刻,又镇定的蹲入水中,微微颤抖的手隐藏在水中,仿佛闯进来的并非男子。
  仍然淡烟迷氲的温水让她渐渐稳住了呼吸,缓慢的吸入一口气,压下惊吓,再抬头,已是对上他视线,带着先前没有的冷意,也用同样的方式打量了他一番。
  男人也不在意,却表示了对她的兴趣。而后随手一抛,某硬物噗通一声没入水里,燕凝摸起来感受了一下,是猪苓。随即又瞥见男人手腕上红绳系住的一颗黑珍珠,映衬着那白衫很是抢眼,已是清楚来人的身份。
  男人便是这柳府的大公子柳云韬。
  燕凝便隐去眼中的冷然,随之淡化。
  那黑珍珠若桂圆大小,听娘说,那珍珠浑然天成,通体乌黑晶莹,加上有这般大小,是可遇不可求之物。
  娘初怀她之时,腹中阵痛,大夫说可能保胎不住,便诚心去了庙里拜观音。后见庙外几名孩童拿此物当弹子玩,竟看对了眼,使了些钱买了下来。后来才知竟是珍珠,随身携带着,也再无疼痛过,保住了腹中胎儿,自是大喜。
  柳家家财万贯,寻常珍物也怕是不会看在眼里,便用红绳穿透,给了柳云韬当信物。襁褓中的云韬儿竟是欢喜,挥手咧嘴,握紧了这颗珠,才让柳翼也满心愉悦。
  料不到,柳夫人都遗忘了这事,柳云韬仍将其系在手腕之上。这珍珠原本女气,系上手腕更显得如此,但兴许是那剑眉鹰眼,以及眼里不以为然的随性,倒也不觉得阴柔,反而添得些洒脱。
  方才未闻得水声,才来屏风后探探究竟,只是女子突然从水中站起来,让他看了去,既然已经看了,女子又极其镇定,多说枉然,倒也未置心上。
  柳云韬便用脚踢开了屏风,坐在櫈上,接着就毫无顾忌的盯着木桶里仍显得淡定自如的女人。
  哼笑了一下,又觉有趣,慢慢的打了个哈欠,皱着眉踢开她褪在一旁的衣物,而后才侧身,右手肘撑着桌面,托着后脑,斜斜的看她。
  “你是那一房的亲戚?”穿成这样还能住到西苑来。
  这猪苓,透出些怡人的香气,抹过的地方也不觉油腻,用之后水面也无白色污垢浮上,倒真的强皂角百倍,刚才是她多虑了。燕凝便将猪苓抹在身上,细心的清理。
  得不到回应,柳云韬有些不悦,将撑在后脑勺的手臂放下,滞空在桌外,而后坐直了些,“我在问你话。”
  燕凝才又看着他,静止了片刻,轻声道,“你未过门的妻子。”
  “……”柳云韬思忖了片刻,哦了一声,“你是燕凝。”娘既然让她到这来,也是信了她的身份,又瞥着她,哼笑,“一身油腻的女人。”
  燕家生女之事传来后,就在固安城传开了,大多人都知道柳家大少已是定了亲的人,迅速传遍了大街小巷,对那女子也极为好奇,早在议论什么时候迎亲,只可惜一年又一年,拖了这么久仍不见动静。
  想来这柳家的婚事,定当再开流水席,也好凑个热闹,蹭饭吃。
  燕家后来发生的那大事,娘知晓,外人并不知晓;这外人知晓的亲事,娘知晓,却给忘了,还一直忙着帮他张罗婚事。
  也不想成为老少的茶后闲余,于是拒绝。
  娶妻而已,他并无坚持,只是这女方若是找上门来,定能闹得翻天。他不喜吵闹,便再拖个几年,也图个安静。届时男婚女嫁,再无人说得闲话。
  闲时无聊把玩着那颗珍珠,会揣测这燕凝到底生得什么模样,今儿终于找上门来,舍不得柳家这口肥肉。样子倒也能入眼,尤其这性子对了他胃口。
  方才府中闲逛,刚好瞅见那油往她二人身上泼去,燕凝淡定的眼神令他颇为欣赏,若是个丫头,便想收为己用,不料小红竟将其带至西苑,招呼起来。
  她竟是燕凝。
  先头的表现又令他心生赞赏。动不动就尖叫的女人娶回来也是麻烦,倒是那两小子哭成一团,怕是受了点挫折,一想竟觉得可笑,又是露出个笑容。
  这一趟,算是走对了。
  柳云韬又望着燕凝,她倒也自在,兀自清洗着。而她隐藏在水中的身子,他刚才已经见过了,称不上白皙,却是线条分明玲珑有致,水中出浴的模样在脑内仍然挥之不去,让他心中竟生得三分期待,他未过门的妻子。
  “罢,我娶你过门便是。”
  燕凝看了他一眼,点头以示她明了。心里也松了口气,若这兀自闯入的人是柳家别个公子,只恐怕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随即燕凝想起来什么,斟酌了下用词,又是开口,“公子坐的木櫈,方才燕凝坐过了。”
  “嗯?”
  “穿着公子践踏的那身衣裳。”有油渍。
  柳云韬何等聪明,已是马上意会,笑容瞬间隐去,皱着眉站起身,摸摸櫈面,果然仍觉滑手,他一身白衫,恐怕明显,透露些许怒意,转头看她,以为她是有心隐瞒,故意出言调侃。
  但燕凝早已垂下眼眸,又在清理身子。也不觉得她是在装模作样,眼里并无嬉笑之意,她似乎只是将事实告知。一时有些困惑,尔后主动朝着她逼近了两步。
  燕凝感受到压迫,又抬起头来,不明他为何还不离去更换衣衫,眸中淡透不解,又随之消逝,停止了动作,直视他。
  这女子的眼神太过澄静,水波之中隐露的清幽竟是让他有些闪神,哼了一下,将水桶外的踏脚一脚踢开。
  这府上的木桶,为显大气罢,也大上一号,怕人跨不进来,还备了踏脚,倒也顾及了仪态。木桶里边也是用布包着块踏脚,不会刮伤人。
  燕凝有丝意外,随之了然,每人都有不同的习性。
  外边已是有了些动静,柳云韬又是一派慵懒的模样。
  “燕小姐,燕小姐——”青儿边喊边冲了进来,一见到她家大少爷,嘴巴都没合上。
  柳云韬见惯了下人大惊小怪,顿觉无趣,“有话就说。”
  “哦……”青儿还没弄清楚状况,有点愣愣的接了话,语调也由高亢变成唯唯诺诺的,“那个、容奶娘正在抓人……说是小少爷被人欺负了现在还在闹,小红姐坐视不理也该受罚,她说和两个小娃计较个啥,明见着人摔倒了也不扶起来。现在、现在没空理我……”
  说完又偷偷摸摸的瞥了眼少爷,但又赶紧别开,心儿跳得慌。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两个小少爷哭闹个不停,谁都没法安抚。”
  燕凝于是唤了一声,“青儿,帮我把踏脚扶起来。”
  “哎呀!怎么会这样?”
  听在柳云韬的耳内却是刺耳。
  “再给你家少爷拿件外衣过来。”她说完又继续,“顺便帮我把屏风架好。”
  青儿才发现这屋子已是乱得很,想问清楚状况,又不敢。
  刚想去把踏脚扶起来,柳云韬又是开口,“去给我拿件外衫。”
  “是!”青儿赶忙应到,又有点慌的瞥了眼燕凝,有些迟疑。左右为难。
  “去吧。”燕凝也不见恼。
  青儿停顿了片刻,也不敢耽搁,又匆匆离去。
  柳云韬明显在找她麻烦,却是忆不起什么时候得罪了他,娘说,讨厌人不需要理由,大概是富家子弟的劣根性罢,就闭上眼再次枕在木桶边沿,不再理会。
  闭目后又思及点上,即便她未说,这屋里就两个人,她让青儿扶踏脚的举动大概触伤了他大少爷的面子,心里便是了然。
  水温渐渐淡去,却是睡意袭来。
  昨夜隔壁三婶孙子周岁,让左邻右舍上门吃了顿饭,盛情难却,她也便上了门,席中也未和人谈上话。笑意融融的桌面上多她一个极不协调,散局后,面对一轮空月静坐了一晚,早上就收拾了包袱上门。
  柳云韬目送青儿离去,见她又没了声响,瞥见她悠然自得的闭上了眼,顿生怒意,“你倒是闲情逸致的。怎么,未来夫人,不开口求为夫么?”又皱了皱眉头,“还是你打算在桶子里睡觉?”
  燕凝性子非冷,倒也是有问必答,只是大多时候,人家不主动,她也没有话端,所以才让人觉得沉默。但今日当真不想理会,可念着对方是她将来的夫君,只得应了话,“等青儿回来。”
  柳云韬心忖她也没说错,因为他不可能为她去扶起那踏脚,也不会主动抱她出来,现今有种居于下风的感觉,觉得不是滋味,“那你就等着吧!”而后挥袖离去。
  燕凝听出他发怒,又是轻蹙眉头,瞅见柳少爷在木櫈上蹭上的油渍,显露在阳光下,俨然一幅固安城地图。
  竟难得的有了丝笑意,只是尚未捕捉,就已消逝。
  燕易见慧娘身子不好,怕燕凝也体弱多病,曾雇过个师傅教她些拳脚功夫,只为强身。
  只是她自幼性子沉静,一些哼哈她从不叫唤,每每打起拳来,师傅全然不知身后之人的动静,面对面又有双直视着人的眼眸,久了让人有些不自在。往往啼笑皆非。
  有日让燕凝打木桩,她安安静静的,只得强令她喊出声来,她静静的看了那师傅好一会,才如此施行,往往是完了一招,才事后相补一声。
  燕凝也是费了些心思,身子骨倒真的不错,冬日河边洗衣,手脚灵活也不生冻疮。正值夏末,水里泡了泡,又是日头,倒也没感染风寒。
  青儿原本是专门负责西苑的丫头,但未过门之前,若兰都让燕凝住在这儿,便索性让青儿服侍着。
  青儿其实手脚也勤快,二人相处也是融合。
  只是这日柳云锦得知她的落脚处,又携同柳云均杀上门来,一进门就甩下柳云均冲上来喊打。
  燕凝喜欢让房门大开,桌子靠近门边,坐在左侧那个位置上,看看书,时不时再抬头看看天。
  这日也是如此,看得正精彩,闻得声响,扭头一看,小小身影已是扑了上来。
  燕凝顺势将书本往小家伙的脑袋上敲了一下,而后竟是主动开了口,“不要吵。”
  而后又认真的将食指放置唇边,又看起书来。柳云锦愣了一会,身后的柳云均已作大鹏展翅之姿,一边啊一边弯身往前冲。
  一直冲到房间里,撞上他五哥。
  柳云锦重重的哼了一声,瞪了幼弟一眼,瞥向燕凝的眼眸尽是傲气,“你敢打我!”
  “嗯。”燕凝也不再看他,随后又翻了页书。柳夫人怕她闷,备了乐器女红,还让她随意挑只宠物,见她想看书,便直接让青儿带她去自己挑。
  料不到柳府除了若干书房,竟是整理了间书库,一些书名她闻所未闻,便拿回来研读。
  柳云锦其实不痛,也觉得这燕凝特别,闹不起来。但遭遇了冷落又是心有不甘。眼睛一转,动了个心眼,想去踢她的櫈子,燕凝趁他未有动作之前,淡淡的别过头看着他。
  “干嘛?”被人发现了心思,柳云锦也不心虚,昂昂下巴看她。反而乐意她的视线离开了那本丑丑的书。
  燕凝不解这两孩子为何又来找麻烦,便放下书,起身。
  青儿去给她备点心,不在身边,院子里站着那两个只能自认倒霉的小厮,这柳云锦八成又是将弟弟偷偷从奶妈那拐了出来。
  想来他们也不敢逆了小祖宗的意,便打算去园子里弄弄她的岚草,这岚草熏出来的香味可助人入睡,本身泡出来的茶又有宁神之效,添点煮粥,会有种甜甜的淡香,是西域来的宝贝,机缘之下弄到些,不舍用完,取了些来培植,竟能培育些新芽。
  早时娘也是靠着这些草才能勉强睡着,醒来时往往又满面泪水。
  “你去干嘛?”
  “干嘛?”柳云均也是满脸愤慨。
  “种岚草。”又不再说话。
  “啊啊,有虫!”
  “蚯蚓。”燕凝平淡的应付着两个娃娃,也不见嬉笑,只是见日在高杆,晒得人晕,微微移了移身子,替二人遮去些阳光。
  两个小厮奇怪这嚷着要报仇的小麻烦,居然那女子掺和上了,就跟在旁边站着,也是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这个呢?这个是什么?”
  “草。”
  “这个草和这个草长得不一样。”柳云均一手抓着一把。
  “笨蛋!我和你也长得不一样,我们都是人!”柳云锦昂起头很得意的看着她。“对吧!”
  “嗯。”
  “你叫什么名字?”
  “燕凝。”
  “你怎么不笑啊?”
  “不好笑。”
  “不,我命令你给我笑!”
  燕凝不理他,柳云均已是累了,伸出手来,“抱。”
  燕凝拍拍手,应言抱起他,全是肉的小家伙,有点沉。小家伙笑嘻嘻的,搂着她的脖子,而后沾满泥巴的小手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燕凝也不抗拒,又用衣袖给他擦了擦汗。
  柳云锦瞧着那张花脸哈哈大笑,柳云均也是咯咯直乐。
  燕凝柔了脸,嘴角微微扬起,又有点陌生,于是放弃。
  这时柳云锦又拉住她的衣角,颇为勉强,“好吧,以后你就由我罩着!”
  燕凝低头看看他忍不住的得意,微微点了点头,“嗯,谢谢。”
  若兰将这亲事和柳翼说了,他没意见,这柳家家业大到一种程度,竟是累了,没必要再来个联姻,女儿嫁了几个,已经联够了。
  所以若兰就琢磨着找个机会,和儿子提这事,一拖就拖了十来天。但燕凝也不急,慢慢等着。等着等着还和两个小娃混熟了。只是二人并不称她姐姐,都直接唤燕凝。
  她也不介意。
  她看书的时候两位小少爷就在西苑里奔跑,二人上书房学习的时候,才安静些。
  燕凝无事便会教他们些加减,后又提及油的珍贵,二人亲近她,也是受教。
  容奶娘倒也省了点心,心里感谢,跟上来的时候往往给燕凝捎点东西,尽是地方土产,柳家看不上眼,味道却别具风味。
  柳云韬那日拂袖而去,却是记住了燕凝,时时想起那双清澈的眼睛,以及那淡然若定的性子。
  那双眼睛敢与他对视,也是新奇,只是那日出浴一瞥,睡梦中竟会相扰,又觉得有些恼怒,就打算冷置几天。
  但燕凝并不在意,明知他恼,也不来询问。反倒是他次日问管家府内有无人请过大夫,想想又是恼火。
  之后燕凝和那两个顽童拉扯上了出乎意料,尤其那柳云锦,提及燕凝往往一副所有物的姿态,让人不悦,还是思忖着将燕凝娶过来。
  只是娘迟迟不提,让他不自觉揪住眉头,又不想让燕凝看笑话,就让下人翻出之前说媒的画像,随意挑选了一幅,说是应允迎娶。
  这一举动让若兰大惊,才支吾着告诉她儿早已指腹为婚,现已居住府上。
  柳云韬当然知道,却只是哦了一声,是喊了声娘,坐下,“便让她来让我瞧瞧,是否比得上这王小姐。”
  若兰叹口气,“是黄小姐。”
  燕凝自然听从,若兰让她装扮一下,又赶紧给她多置几身衣裳。
  燕凝没有异议,罗裳飘逸,些许淡妆,倒让燕凝的沉静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恬淡。
  小红早已当燕凝是自家小姐,偷偷告诉燕凝这大少爷突然愿意成亲,还挑选了最美的一个小姐,让燕凝主动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燕凝有些疑惑,这固安城呆了三年,早知晓柳云韬尚未成亲,便又问了柳夫人是否有非娶之人,也是答不。而那日西苑,柳云韬也亲口说了要娶,这回又说要另娶他人,难过倒不至于,难免不解。
  涛园很大,进了园门就看见一片湖水,一条长廊横置水面,连着个亭子,柳云韬便在那等她。
  青儿只是带了路,没跟进来,说是少爷吩咐的。
  青儿说柳云韬喜好一人,不喜人跟在旁伺候,也并无贴身随从,都是人伺候好了,就离去。所以那日见着他才会慌张,以为打搅到了他。
  湖面倒也不大,湖边栽着些柳树,柳枝垂下无数枝条,迎风飘荡,颇具美感。
  湖里又种着些莲花,这个时候只是垂败着花枝,夏末了。
  走上长廊,微风拂面,颇有凉意,极其舒适。抬头一看,湖中亭上龙飞凤舞刻着“爱子云韬”四字,又有了些笑意,而后处变不惊的走进亭内,欠身行了个礼,“燕凝见过公子。”
  这湖中亭原本便为柳云韬休憩之处,坐廊宽了许多,能让他卧躺在上又不觉拥挤,而亭角也长出许多,专为遮阳。亭那边过去又伸出一边,刚好被亭本身挡住了视线。从这边透过珠帘看去,糊了窗户,有一软卧置中,旁边还有个暖炉,只是此时并未生火。
  这亭子,冬夏两用,倒真懂得享受。
  柳云韬一直阖眼小憩,她来了,也只是慵懒的动了动身子,并未搭理。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
  燕凝凝视着那张闭目养神的俊脸,垂了垂眼帘,思考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知道柳云韬并未睡着,他也应该确定她来,既然不搭理,多话也是枉然,便不再搭话。
  又无甚事可干,便立于亭内,转了个方向,看看那些杨柳,回忆一下方才看罢的书,思绪也不知飞向何处,静立不动。
  柳云韬却是睡不住了,闭上眼后对外界的却是异常的敏感,从她走上这湖面长廊,他就感受得到她在靠近,感受到她那轻轻的一声呼唤,到后来那抹淡淡的气息,平稳安定,连一丝丝被冷落的不悦都没有。
  明明是他给她脸色看,那股被忽视的感受却是再度涌上心头。
  柳云韬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瞅见她清秀的侧脸,这张脸,只稍一次,便已让他牢牢记住。突然一阵强风,吹得她衣摆猎猎,她微微有些不稳,一头青丝被胡乱扬起。
  她轻轻勾去,眼神没有闪烁,表情没有变化。
  她的表情都被鬼勾去了么?
  柳云韬徒生怒意,咳了一声,见她回头。她倒也不惊,而是平缓的移过身子,又是欠了欠身子,以示礼教。
  知道她不会主动,又是带了点火气,“所为何事?”
  “嫁娶之事。”
  “哦?”见她直白,于是平缓下来,伸了个懒腰,慢慢的坐起来,“你有什么比得上王家小姐?”
  “自然比不上。”燕凝继续,“若无这儿时婚约,公子与燕凝也不过陌生人。”
  “你以为那个约束得了我?”他又添得些恼意,“我要娶哪家小姐,谁人拦得住?”
  燕凝信了这话。
  一直以为这婚约的难处是柳夫人,毕竟婚姻大事,父母做主。
  一念至此顿了顿,这柳云韬既然有喜爱之人,她也无需夹在中间,于是直视他,“那么,便恕燕凝在府上叨扰多时,只要夫人做主,解去婚约,燕凝便会离去。”这样,也无人失信。她先前第二个问题的用意便是如此。
  “……”柳云韬眯了眼,“你在威胁我?”
  燕凝倒是真的困惑了,眉头也微微蹙起,“公子不是要娶王家小姐?”
  “是黄家。”他瞪了她一眼,又吸了一口气,决定当作听不见刚才那话,将手上的红绳解下,玩弄着那珍珠,“这是你们燕家给的信物,瞧仔细了。”
  而后他随手一弹,将珠子卡在亭外檐的横木之中,而后看着她,“你若是将它取来给我,我便娶你。”
  这的确是刁难。
  他倒真想见见这女子发怒的样子,这模样,不能称之无情,不能称之冷然,也不是无所谓与不以为然,而是淡淡的,静看凡尘。
  刚才见她蹙眉,见她低思,她明明是思考着疑惑着,却不外露在脸上,衬得他的恼怒极其可笑,反倒成了凡夫俗子,这种女人,让人看了不悦。
  极为不悦。
  燕凝仰头看了那珠子一眼,而后又看他,“我拿不到。”
  “我看不像,你是根本不想拿……”停顿片刻开始挑衅,“背信弃义之辈。”
  “珠子是你放上去的。”她试图讲道理。
  “你拿回来啊。”理所当然,“你拿回来,我便娶你。”
  “我拿不到。”她只会些拳脚功夫,并为习及轻功。燕凝觉得他比柳云锦更让人头疼。
  “所以你背信弃义。”这一争执,心情倒又好了。
  “你要娶黄小姐。”燕凝有点无奈,也是有点恼了,直视柳云韬的眼神有点冷。
  嗯,有苗头了。柳云韬反而觉得有趣,“那又如何?”
  “……”
  燕凝静视他片刻,不解自己竟是与他纠缠不清,放弃对峙,褪去冷意,而后极其认真的看着他,“柳公子,你究竟愿不愿意与燕凝完婚?”脸上,也无一丝娇羞。
  柳云韬反而迟疑了,但又觉得面子过不去,“你可以唤人拿回那珍珠。我自是有心娶你。”
  “那么柳公子,燕凝告辞了。”燕凝便不再纠缠,欲转身离去。倒是坚信,这柳云韬会拿回珠子。
  “那是你母亲亲手给我,你忍心任它曝露阳光之下?”柳云韬有些着急,却是抑制住了,声音仍算沉稳。
  “那是你未过门妻子的信物,你既有心相娶,又何必为难?”燕凝轻声道来,又是看他。
  柳云韬眯了她一眼,倒也不想逼得太紧,倏地纵身一跃,将珍珠又握回手中,看着她,“过来!帮我系上。”
  “那黄家小姐呢?”这珍珠乃是信物,若是系上,这当中涵义……
  “过来!”他受了闷气,又是不悦,递出,“系上!”
  燕凝片刻迟疑,才迈向前,刚要触碰到,柳云韬又使了个心眼,松手祥装抓不稳,红绳虽韧,却是质地轻盈,珠子在地上蹦跳了两下,带着红绳一同滚至亭子边沿,燕凝尚未反应过来,恰逢一阵强风由侧面刮来,竟将那珠子吹入了湖水中。
  柳云韬本意非此,赶紧去看,只见着那段红绳没入水中。
  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瞧瞧燕凝。
  这燕凝的脸色微微泛红,手心握紧了松开又是握紧,而后看着柳云韬,那眼神勉强能称之为瞪,好一会,最终冒出四个字,“岂有此理!”
  便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柳云韬也是静立片刻,而后大笑出声,燕凝顿了顿,又握了握拳,加快了脚步。
  她也是有脾气嘛。又是大笑。
  听说这燕凝,竟是懂得说笑话,笑得大少爷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是吗?她说了什么笑话?
  不清楚,但又听说他二人打了赌,是大少爷输了。
  输了?大少爷输了!
  嗯,大少爷红绳上的珍珠都给她扔到语和湖里去了。
  忒大胆,那后来怎么了?
  后来大少爷笑了。
  大少爷怎么笑了?
  便是这燕凝说了笑话。
  当真?
  不知道,只是后来下人上去时大少爷还在笑。又差了几个水性好的下人,说是一定得把珠子捞上来。
  这事玄乎。
  是玄乎,这燕小姐看来不像会说笑话之人。我看……
  看出什么了?
  这燕小姐哄得少爷开心,八成真会娶她过门。
  嘿,这事更玄乎。
  燕凝一向不多言语,被气得失态也是未有之事,只道她天性淡如轻烟,反而不好捉摸,闲是拢在一起如雾里看花,散时轻轻袅袅,因而聚散之间倒是消了气,大觉没有必要,只是惦记着那珠子。
  其实和娘感情并不深厚,也少有交谈,即便相依为命,也宛若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尤其爹爹去世后那段日子,往往几日下来,不发一言。到后来娘病发,才交代了那些事,回忆起来,竟也三年。
  从涛园折回,倒是一无所获,婚约未成也是未解,便也迟疑,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然而次日柳云韬竟戴着那珠子上了西苑,唇边,还带着些笑意,让她准备准备,当这柳家的大少奶奶,又慢条斯理的离开。
  珠子明明跌进了那语和湖,未辨真假,但柳云韬神色太过得意,便信了去。
  只是这男人瞬间百变,态度飘忽,总也琢磨不清,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倒也不后悔不期待,那感觉太复杂,她不懂。
  这燕凝是上门谈的婚事,再加上慧娘的举径也不便回燕家,迎亲之事倒是为难住了若兰。
  这一切都和传统不一样,但婚事也不能从简,既失礼了柳家又寒酸了燕凝。只是也只能将人从西苑迎进涛园,少了一路上的风光,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柳云韬也不表态,既然已经决定娶她,倒是了了桩心事,依然睡他的觉。
  至于燕凝,仍旧平静的看着她的书。
  两位当事人,倒是最事不关己的模样,丝毫没有婚嫁前的紧张与喜悦。
  这下人们手头上忙活着,布置新房装饰大厅,心里头却直打鼓,觉得诡异。
  那柳云锦也不懂婚嫁,和柳云均二人看着热闹,却是高兴燕凝从此会一直留在柳家。便新鲜的看着柳家慢慢的架起喜庆,装扮这里里外外大片大片的红。
  这若兰早些日子去批字先生那批了二人八字,只道四个字——
  天作之合。
  这话也听得若兰直乐呵,儿子应诺此事本就意外,而今只想拍手称好。
  但批字的又说,女方年龄偏大,再耽搁不得,只怕会走些福气,择了几个好日子,掐指一算,就在秋初。
  日子一天一点的流逝,转眼便临近婚礼,这天也凉起来了。
  语和湖畔杨柳依依,倒是有着几分萧条。
  开始起风了。
  张灯结彩,灯笼高挂,一派喜庆。
  这柳家最近些年,倒也嫁了几位小姐,只是少爷娶亲还是第一遭,每个下人都给发了套新衣,回头还有红包,即便对这个大少奶奶还是抱着观望的态度,却也喜庆洋洋的,每个人脸上都笑嘻嘻。
  燕凝来了月余,许多人还没见过她,都各自猜测着,版本层出不穷。再加上对燕家小姐的各种传闻,心里头都痒痒的充满了好奇。
  那涛园,早两日也史无前例的热闹起来,一干丫头小厮,穿进穿出的忙活,用大夫人的话说,婚事务必办得妥妥当当。
  至于柳云韬,身着大红新郎服,擒着淡笑,站在厅里边说是迎客,却看起来无事一身轻的样子,隐不去的光芒,引得小丫头们频频抬头侧望,惋惜在心里。
  无论如何,这炮仗声中,燕凝被迎出了西苑。
  在府内迎亲,柳家算是开了头一遭,只是若兰坚持新娘一生得坐一次花轿,好在柳府够大,各院之间相对独立,从西苑迎过来也能吹吹打打一段时间,一路炮仗噼里啪啦的,热热闹闹。
  想她若兰这一生,顺顺利利富贵荣华,那慧娘,虽多年未见,竟只是她唯一的知心姐妹。
  慧娘命苦,去得早,累得燕凝这孩子没了娘,却也不怨天尤人,安安静静的让人看得舒心。
  这婚礼里里外外是她一手操办,滴滴答答的喇叭一路奏过来,既像是嫁女又像是娶媳,顿时百感交集,湿润了眼眶。
  媒婆把燕凝背进大厅的时候,柳云韬盯着那红盖头好一会,心里竟是多得几分期待,那红绸一牵,手里添得些柔软的触感,心里有些微妙的感触,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想起那日的情形,又是发自内心的笑笑,期待起未来逗弄他娘子的生活。
  更何况今晚。
  拜了堂,敬了酒,燕凝被送进了新房,柳云韬顿觉无趣,应付的小酌两杯。
  大概是小酒添了份劲儿,精神微微亢奋,眯眼瞅了瞅几个端着酒跟在旁边的丫鬟,念头竟都是转到房里边的清秀人儿,也有些日子不见,那样子明明深刻的记着,此刻又稍微有点模糊,想想那鼻子那嘴唇,最后念及那双波澜不兴的眼眸,猜测她今晚的反应,微微有点燥热,觉得有趣,不自觉的衔着笑容。
  倒也迷得几个丫鬟晕头转向的。
  眼见他索性抛开众人,大步也退了去。
  大少爷小登科,明明道是闹洞房,竟是无人敢拦。
  面面相觑一小会,又热闹起来,继续喜宴。
  燕凝一路摇摇晃晃的过来,竟觉得有点晕眩,八人大轿其实抬得人很稳,只是难免有点晃动,晃得她下轿时险些不稳,还好并未着地,已有人将她背起。
  盖头掩去了她的视线,只觉得那背上传来重重的脂粉香味,熏得人又是难受,下地站稳,随后红绫一牵,被引领着前进。又突然有种感受,那端是她的夫君。
  出嫁从夫。
  静坐在房间里,听得青儿交代了两句,也是退下了。
  烛光透过盖头,红得些妖娆。
  房内明明安静,却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些吵杂声,明明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燕凝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好半天才轻轻的弄了弄裙摆,又没了动静。
  喉咙干干涩涩的,想起一日滴水未进,腹中空空,也是难受。
  早晨起来,便是换衣做头,一直到午时才填了两块糕点入腹,之后就是上妆,林林总总的又搅和了一个时辰。
  媒婆一直在旁边大大小小的交代着,倒是热心。
  上了花轿才真有感觉要嫁人,大概是将为人妻,一时又有些疑惑。
  随遇而安。
  思及此又平静下来,任自己在轿中摇晃……
  门被推开。
  才想起刚才门边明明有人唤了声少爷,便是回神。
  脚步声渐近,大概是视线受阻,微微有些紧张,呼吸也有些紧促,想抬头,随即又放弃。
  只会是他。
  那么她进来了多久?好像很久,又好像不久。
  柳云韬并不急,也是累了,扭了扭脖子,随即全身放松下来,打破了沉默,“是我。”
  她静思这二字有无含义,才微点头,“嗯。”
  柳云韬又伸展了一下四肢,那黑珍珠随他的动作滑出袖口,仍带在他手腕,红烛微光映照,黑亮得诡异。随即他又看着静坐床边的妻子,红红的一团,看不到模样,皱眉后跨过去,随性的想抽走她的盖头。
  虽谈不上温柔,但也不粗鲁,只是盖头摩挲过她的发髻,那垂线纠缠住了发钗,扯得燕凝蹙了蹙眉,扯不下那盖头。
  氛围一下子有些尴尬。柳云韬又觉好笑,刚想上前,燕凝已经轻轻拽住了盖头,微微侧头,自己伸手去解,红烛下那粉嫩的颈部毫无遮掩的曝露在柳云韬的目光之下,延伸之处被嫁衣隐藏得好好的,看得他心念一起,想去撕开那层束缚。
  只是青丝一垂,掩去了他所有的遐思,原本纠缠在她发端的红盖头,轻轻飘荡下来,带着些幽香。燕凝已是解下了金钗,解下长发,抬头看他,星眸微垂,“不碍事的,”迟疑片刻,又唤了句,“夫君。”
  这句夫君唤得柳云韬心微微一颤,揪紧了盖头,瞅清楚那红盖头之下的模样,大红大艳的新娘妆,却是轻轻娆娆的清丽,长发披肩,糅合成奇特的美,让他不禁屏住呼吸,有点恍神。
  燕凝坐了一日,也是有些累,只是桌上的各菜式点心香飘入鼻,一时腹饿难耐,想想这一个月在柳家吃好穿好,大概被宠坏了罢。只能轻轻吸气呼气,抬头看看外边,想瞧瞧是什么时辰了。
  又是被忽略感受,他从进屋到现在目光未离开她片刻,她居然瞅着外边那漆黑一片,扔掉盖头走过去一把拽起她,拉到桌边,斟了两杯小酒,递了一杯给她。“喝!”
  燕凝迟疑片刻,便接过来和他交杯同饮,成为他真正的妻。
  幼时有些酿酒坊会从她家进些粮食酿酒,所以爹爹总能收到许多不同品种的好酒,也教得她如何辨别,因而自幼便识得酒,只她饮不得酒。
  酒过干涩的喉咙,烧得有些痛,柳云韬见她的眼神已是赤裸的欲望,揪着她便想往床上去。
  燕凝一时竟是怯了,另一只手覆盖在他手背之上,那黑珠子晃悠了两下,柳云韬回头,眸中尽是不耐。
  燕凝微微吸气,“夫君,我饿了。”
  她当真饿了。
  新房的周边早就清空了人,但大厅的人尚未散去,吵杂依然,隐约可以想象人与人兴高采烈交谈着,觥筹交错的情景。
  窗关着,天也入黑,燕凝一直戴着盖头,没有发现这屋子正对着语和湖。没有月光,放眼望去漆黑漆黑的一片,静谧得有些吓人,一直延伸到这屋里边。
  自然是安静。柳云韬和燕凝无人开口说话,只有用膳时瓷器相碰时清脆的响声。
  柳云韬一直瞪着燕凝,她的动作极其斯文,称得上优雅,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并非挑衅,她总是这样,不紧不慢,波澜不兴的淡定。即便他的视线之下,也毫不在意,径自吃着。
  不耐的瞅着她又去品尝那莲子百合羹,不经意瞥过那酒杯旁残留的红印,徒然焦躁,“你完了没有?”
  入眼处,洞房,花烛。
  燕凝慢慢的咽下口中的,已觉饱意,拿过旁边的备好的丝巾,抹了抹嘴,柳家一向照顾周到。才抬起头,脸儿因刚才的酒劲微微泛红,烛光下红唇轻抿。
  看得柳云韬心神一荡漾。
  却抑制不住心里的怒意,他不喜欢被忽略,不喜欢被人影响,不是如此,不该如此,他应该泰然自若的面对她,管她一声不吭的坐到天荒地老。
  今晚她就是他的妻子,夫便为天!
  他又生气了。燕凝不解。
  低头后突然忆起媒婆交代的私语,以及澡堂子里听过的那些私密话,有些怔住。
  他们只是陌生人,但他却已是她的夫。
  她听从娘的话来到柳家了,却拖了三年。依照习俗,但凡亡长者身前定下的亲事,一个月内可以完婚。
  只是她最终来了,尽管拖了三年。
  出嫁从夫,顺从,听从,依从。
  娘是这么教她的,娘在爹爹去世之后便是这么教她的,尽管娘的话并不多。
  娘还是恼她,恼她不是男儿身,未能为爹爹留下点血脉,娘更恼自己,所以娘也去了,太过安详。
  又起风了,透过窗缝,红烛摇曳间听得窗外呼呼作响。
  “过来!”他唤她。
  燕凝思了思,又是依言过去,被拽进他的怀里,跌坐在他腿上。
  太过亲密的动作,让燕凝蹙眉,心里微微有些排斥。她不喜与人接触,自幼便是。但这是她的夫,也只能看着他。
  柳云韬不望她,已是动手解起她的嫁衣。
  燕凝握了握拳,又拽住了衣摆,呼吸有点紧,静静的看着他的动作。
  太过贴近的距离,近得她的呼吸、视线竟是煨得他不自在,手里的动作也不利索,眉头一皱,“闭上眼!”
  燕凝又盯着他好一会,最终闭上了眼。
  感受他那双大手隔着衣裳,在襟口游走。燕凝吐出一口气,又睁开眼,轻轻压住他的动作,“可否熄了烛火?”第二次了,主动要求。
  柳云韬倒是笑了,“害羞了?”抬了抬她下巴,“我记得你的身子。”
  燕凝不语。
  “现在倒想确认一下。”他说得慵懒,那模样俊煞了人。
  只是燕凝微微呼出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拽了拽衣摆,已是闭上了眼。
  从,便是了。
  红衫披肩,柳云韬也是紧张起来,只是燕凝闭上眼之后便是完全被动,一时又有些恼火,但张开眼这话又说不出口,只能火在心里,手下的动作也粗鲁了起来。
  待解开亵衣的缚绳,感觉到燕凝微微抖了一下,眼眉间轻轻拢起,显示了她的介意。反而放开了心,她并不是无动于衷。
  思及此也松开了眉头,专心的看着眼前的人儿。而后横抱起她,放置床沿。柳云韬见她的模样倒有几分衣不蔽体的狼狈,又似乎在内心挣扎,心情又是好了些,索性放开手,任她坐在那儿。
  燕凝倒也安定,也曾想过睁眼,却是赌了口气,坐稳了。
  柳云韬瞅着那朱唇香肩玉臂,心念一起,先稳了稳呼吸,突然伸手推了推她,力道并不大。
  燕凝毫无防备,身子往后倾,有些不稳,亵衣又下滑几分。
  柳云韬又推了推。
  燕凝呼出一口气。
  他再次伸出手,燕凝已睁开眼,十分冷静的看着他。
  柳云韬笑出声,心情大悦,突然倾身向前,掩住她的身子,离得她格外的近。而后他将她的脸又细细打量一番,有些挑逗的扯住她的亵衣,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拉扯了几分。
  燕凝原本就红润的脸也极其缓慢的添着热度,呼出的气,和柳云韬的交错,开始有些无措。
  柳云韬便笑,突然低声唤了句,“娘子。”
  燕凝微怔住,对这个词太过陌生,但肚兜一寸一寸的离开胸前,她抽了口气,微启红唇想说先什么,柳云韬已将她扑倒在舒软的龙凤被之上,一手压在她腰下,微微用力将她让自己偎近他几分,再次凝视她一眼,才吻上了她。
  待细细的往下品尝的时候,燕凝又顿了顿,软软的唤了句,“夫君。”
  柳云韬心头一热,加重了吻在她锁骨上的力道。
  再往下,竟是张口啃了啃她,留下个齿印,而后又以食指抚摸一圈,满意的笑笑。
  她的肌肤细腻而又弹性,柳云韬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呼吸又是急促,听得她迟疑片刻又是开口,“可否熄了烛火?”
  柳云韬啧了一声,颇为得意,“为夫怕黑。”
  自然是假。

  河畔轻烟堤上柳
  睁眼时阳光透过窗缝射进来,懒洋洋的。湖水反射的波光映得窗框之上,来回晃动,显得拥挤热闹。柳云韬伸了伸手臂,身心舒畅。
  床边已没了人。
  诧异自己居然熟睡到了这程度,他身旁人起身离床竟是全然不知,有些不悦,而后又思索她起身的原因,蹙起眉头,突觉有东西磕背,伸手去摸,竟是压碎的生莲子。冷哼了一声,娘总是信这些玩意,生儿子这事,还不是得指望他,但显然他昨夜并未得到他新婚娘子的肯定。
  无意间又瞥见床上凌乱的斑斑血迹,竟也不觉得污秽,心里涌上股别样的滋味,止不住扯了扯唇,笑了。
  刚想起身更衣,已是有人推门进来,端着盆水,正是他晨早不见人影的新娘。
  一身淡红,身影窈窕,昨夜纠缠他的长发已经盘好,仅是单调的一支碧玉发钗,露出光洁的颈部,突显得她淡雅怡人。她步履轻轻,却安安稳稳,明明红衫在身,却见不着一丝喜气。
  红烛见底,早已不亮了。
  但屋子里采光极好,燕凝在阳光之下得以瞧清楚她家相公异于寻常公子哥儿白皙肤色的古铜色肌肤,肌理分明的身子。
  他薄唇紧抿,显然又在动气。
  视而不见的将铜制脸盆置在架子之上,又用汗巾抹了抹手。
  柳云韬重重的哼了一声,嘲讽道,“我柳家居然找不到服侍得起你大少奶奶的下人。”
  燕凝充耳不闻,拿起一旁早就准备好的新衣,轻轻的抖了抖,人才靠了过去。
  柳云韬冷笑,“起的这么早,是为夫昨日不够尽力么?”
  燕凝眼眸低垂,而后又直视他,“快午时了。”见他瞪她,也不在意,将新衣展开,“请更衣。”
  “你倒是精神。”他又道。顿了片刻,仍是将手穿过那袖口,由她服侍穿衣。
  燕凝慢慢的将系绳绑好,一层一层的穿戴。一直沉默到最后。
  柳云韬便低睨着她娴熟却又缓慢的动作,好奇她的性子居然主动帮他着衣,又意外自己居然由得她,他一向不好人插手理他的事,尤其是穿衣服这种小事。“你还未回答为夫的问题,昨夜未让你满意吗?”
  燕凝已是蹲下,将鞋子摆好,又立起身来开口,“娘让我来唤你,说是一起午膳。”
  柳云韬眯眼瞥了她一眼,勾起笑容,又坐下,“你显然……”
  “满意。”她淡淡的打断他,而后对上他的视线,眼里没有丝毫的闪烁或羞窘,“很满意。”
  柳云韬瞪着她好半晌,反而是自个有点发热。嗯了一声站起来,微微扬了嘴角,而后又看她,语调已是调笑,“这褥子,你也打算自己洗么?”
  燕凝看都不看一眼,而是又去拿外衫,顺便应了声,“不。”外衫也是红,但颜色显得更为大气,待柳云韬穿上后,她微微整理,才又搭话,“娘说留着。”双颊已是轻轻拂过一丝红霞,却那么淡,映得那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些些端倪。
  “烧了。”柳云韬哼。
  燕凝一边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一边微微点头,“好,我和娘说。”
  柳云韬又是重重的哼了一声,而后别有用心的盯着她,“那你顺便和娘说,我不需要借用生莲子的意头便能办到了,嗯?”
  燕凝这才顿了顿,又走过那盆水旁边,用新的汗巾湿了水拧干,又过来递给他。“我会说。”
  未料到她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娇羞,柳云韬不悦,“哼!你倒是殷勤。”他接过来擦脸,而后随手一扔抛在身后,看着她。
  燕凝也不去捡,而是看了一眼,又看着他,“娘在等着。”
  柳云韬睨了她一眼,“不捡?”
  “青儿会收拾。”
  “摆架子?”
  燕凝便不语,静立在一旁。
  柳云韬看她,多少也识得她的习性,便朝门外跨了一步,她跟着。“什么时候醒的?”知道他不说话,她不会开口,便随性问问。
  “辰时。”
  “很早。”
  “嗯。”
  二人走出了房门。院子很大,青儿已经在外边候着了。她见到柳云韬又低了低头,刚想跟在后面。柳云韬只稍瞥了她一眼,青儿又畏畏怯怯的止了步,少爷不喜欢人跟着。
  燕凝便低声和她交代了些事。
  青儿离去,柳云韬神情又慵懒起来,“早膳用过了?”
  “嗯。”
  “那你还吃的下?”
  “嗯。”
  “还吃多少?”
  “不知道。”
  他脚步悠闲,“你平时不和人闲聊?”
  静止片刻,“少。”
  “早膳用的什么?”
  “糕点。”
  他动动脖子,“昨晚当真不累?”
  燕凝又沉默一会,“累。”
  “当真满意?”
  燕凝不语。
  柳云韬便是笑。
  柳家一共五房人,柳云韬的其他的弟妹,燕凝都没有见过,包括另外四位风姿卓越的夫人。
  柳翼的选妾标准,一为身家清白,二为相貌过人,其他的也就不计较。除了争风吃醋时闹的小矛盾以及偶尔谁看谁不顺眼时的小争执,相处倒也融洽。也怪不得若兰坐得稳大夫人的位置,这么想来,柳翼才是最有福气的人。
  柳家已嫁了四位小姐,余下的都未及十五,都是些娇滴滴的小美人儿,端端正正的坐着。位置是按房来排的,若兰旁边空着两个位置,显然是留给他们的。柳云锦和柳云均未坐在一起,看起来非同房兄弟,却是最闹的。
  柳云均见她,早就挂念,想溜下去,却被他娘五夫人制止,挣扎了一小会,柳云韬哼了一声,见他倒也乖乖的安静下来。
  给各位长辈奉了茶,又受了各弟妹行的礼,燕凝微微有些恍神,这里坐着的从昨夜开始,都成了她的亲人。
  倒真是不饿,这一家子也不互相夹菜,几位夫人小姐吃像都极其优雅,也各有丫鬟小厮伺候着,即便柳云锦也像模像样的用着筷子。便想随意吃些下肚,但回头柳云韬吩咐丫鬟切了一大块鸡腿,又亲自夹置她碗中,抬头瞥见他兴味的笑。
  其实这桌上佳肴林林总总,这全鸡倒成了摆设,他此举,便又是想寻她开心,见不得她淡定。而后眼眸带笑,“多吃点,娘子,为夫一片心意。”
  “谢过夫君。”燕凝轻声致谢,而后抬眸看他,也不闪躲,随即才慢慢的看了看碗里大大的鸡腿,微微蹙眉。
  柳云韬还来劲了,“快吃啊!”他又暧昧的笑笑催促,“你昨夜累着了,得补补。”
  众过来人听得这话,一时沉默,若兰轻咳一声,示意云韬不要太过。
  此时柳云均童稚的声音响起,“娘,燕凝怎么会累着?”
  稍微懂些事的一位小姐已是羞红了脸,低头。席间一时有些尴尬,只是也有看热闹的夫人,兴致盎然的打量着燕凝。
  柳云均的生母是五夫人,闺名珍儿,生了两个儿子,另一个少话,年龄还长柳云锦一些。她声音绵绵的微斥幼子,“都说得叫凝嫂嫂!小孩子不要多事。”
  柳云均委屈的瘪了瘪嘴,“大哥为什么不帮燕凝?”
  “云均,我娘说就是大哥让燕凝、”柳云锦顿了一下,“燕凝嫂嫂累着的!”
  四夫人紫昀淡淡的打断,“锦儿,继续吃饭。”
  柳云锦皱眉,哼了一声,这燕凝是留下来,怎么成了大哥的人?又狠狠扒了一口饭。
  这二夫人怡君性子本刁,也有些手段,只是膝下无儿,两个女儿又已出嫁,没了本钱,也积了些怨气。见这情形终于开口,但语带笑意,“凝儿娘家没人了?”
  燕凝顿了顿,不点头也不摇头,沉默。
  怡君故意面带疑惑,又问,“那你三朝回门如何?我倒是听说你娘家还有人,昨夜怎不见上门?”突然媚然一笑,“倒是我们柳家自娶自嫁也是新鲜,外人都道着呢!呵……说我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凝儿那时还不是我们柳家人,又怎么个自娶自嫁呢?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眼角又瞥了瞥若兰。
  若兰稳住也是笑,“怡君,这笑话由你来说,又多了些味道,你功力不浅啊。”而后也动手给柳翼夹了些菜。
  柳翼从不过问家事,都交给若兰,这女子之间斗斗嘴皮听多了也向来当作没事,也只是笑笑,也不搭话,而后又慢条斯理的扒了口饭,慢慢嚼。
  柳云韬更是如此,平时就难得与人共膳。
  况且这些女人也懂得点到即止,从未做出些过火的事来,而且柳家的这几位夫人,争执从不面红耳赤,玩的都是笑里藏刀,顾全了面子里子。
  便只是关心燕凝的反应。
  燕凝思了片刻,发现无须答话,也没有开口。
  三夫人惜惜语调娇滴滴的,也说话了,“凝儿,听说你娘亲不让你爹爹纳妾,此时当真?”
  不待燕凝出声,珍儿笑,“我也听说了。而且凝儿还是燕家的独女,定是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着。”
  “那凝儿而今肯定不习惯,我们这都好几个娘。我说啊,还是大姐大气,让我们过门。呵……凝儿你也别介意,毕竟我们是做小的,也难。”怡君又是笑。
  若兰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的笑,“怡君你的意思是,在柳家当小的为难你了?你说出来,大姐我定当帮你解决。”
  “怎么会呢?我刚才不是称赞大姐大气吗?”
  惜惜呵呵一笑,“那个,说起来也傻,我原本以为这天下的女子都入不了云韬的眼,不过见到凝儿我就明白了,云韬眼光独到。”
  “唔,可不是吗?我家均儿也喜欢缠着他凝嫂嫂,我当初还想不通怎么回事,八成这孩子有灵性,一早就去巴结他未来嫂嫂了。长嫂如母,凝儿你以后可得顾着我家均儿。”
  “说起来,锦儿之前还泼了他凝嫂嫂一身油,”紫昀语速不快,慢慢道来,“只是我锦儿也受了罪,他打出生起就没哭得这么凶过,哭得我直闹心。我还当哪房无理丫头以下犯上——”她淡淡的笑笑,另有所指,“竟是他嫂嫂,还是我家锦儿冒犯了,也难得凝儿你大量,不跟小孩子计较,下次还指望你扶他一把。”
  燕凝细心听着,此时微微点头,“好。”
  众夫人都顿了一下,席间又是安静了一小会。
  柳翼打量起燕凝,发现她已没了下文。
  怡君眨了眨眼,“我说凝儿,你也十八了吧,但看起来就跟十五一样,一点也不像个老姑娘。”
  几位夫人又笑。
  若兰眯眯眼,有些怒了,说到底她们还是冲着她来的,但还是仪态的笑,“凝儿,你二娘十八的时候已诞下一女,要不是身材微微走形,也自然是十五的样子,否则——你还真比不上她。你二娘在夸你呢,还不谢过?”
  “谢二娘。”燕凝依言。
  怡君习以为常,呵呵维持着笑,“老爷疼我,养的白胖。凝儿你还指意不上什么时候会有,说不定啊,昨夜就怀上了。那还真得多吃些鸡腿,怀孕腰重腿费力,我听说大姐怀云韬的时候,腰围都肿了两圈,坐立难安。生了之后都好半个月没消肿,大姐你真累哇。”她又笑,“当然也是值得,今儿个我非得听凝儿说说,我们这几位夫人,你觉得谁最美?”
  燕凝无丝毫迟疑,“美丑乃天定,夫人们都受了上天垂青。”
  “凝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都打眼色让你说大姐了,好让大姐高兴高兴,你还顾着讨好我们姐妹!你本来就应该说大姐最美,我们几个都这么认为,对吧?”
  “大姐自然最美。”惜惜也娇娇的补了一句。
  “大姐美艳动人。”紫昀也开口。
  “大姐你让珍儿好生嫉妒啊!”
  燕凝沉默。
  料不到她不辩解,顿了顿,怡君露出些不解,“凝儿今儿个看起来不大高兴,迄今都未见你展露笑言,二娘说话哪里得罪了?”
  “二娘多心了,只是燕凝身子有些不适。”
  “哦?是让韬儿给累着了?”又是暧昧一笑。
  燕凝抬眸微微颔首,而后看向柳翼若兰,“儿媳可否先行退下?”
  “那为夫陪你。”柳云韬略带磁性的声音终于又搭了话,“倒是省得——闹心。”慢慢的吐出最后两个字,又笑了笑,已是起身,而后看向燕凝。
  燕凝微微退开凳子,也是站立起来,接着又欠了欠身子向各位行了个礼,柳云韬一迈开步子,刚想跟上去,迟疑片刻,慢慢走向小红身边,附耳说了些话,才跟上侧身等她的柳云韬。
  双双红衣,一前一后的身影倒也相称。
  小红于是附耳若兰,听得若兰眉开眼笑。
  ——美丑乃天定,夫人们都受了上天垂青。亲疏在人为,娘是燕凝最亲。
  柳云韬心情不错,待走出大厅,笑笑,“为夫觉得你挺精神,让我猜猜,出来为了那鸡腿?”
  燕凝微微摇头,“娘会为难。”她懂得这些明捧暗讽,只是爹爹说,退一步云淡风轻。柳夫人待她好,说是她父母双逝,让她同柳云韬一起叫唤,既然今日话段皆由她起,她当然要退。
  “在那群女人面前,你居然忍得住不辩驳不插话。”
  “夫君嘴角含笑,也是明白,各位娘说的都是玩笑话。”
  柳云韬突然慢慢的伸了个懒腰,舒展开身子,又打了个哈欠,“我倒是累着了。”而后重重哼了一声,“我以为你会介意。”
  燕凝跟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他停她便停,他行她也行,“传闻不可尽信,世人皆知。燕凝当年年幼,虽亲历其中,也未能尽明事由。不清楚的事,也解释不清楚,多言亦是枉然。”
  “哼,难怪你不多话。我倒想问问,若无今日这事,你要如何解决那鸡腿?”
  “娘会帮我。”唤丫鬟切开那鸡腿。
  柳云韬嗯了一声,停住瞥向她,“跟上来点。”
  燕凝依言。
  “你和那丫头说了些什么?”
  燕凝又是不语,柳云韬也不再问。
  风吹得人,很舒服。
  二人便并肩前行着。
  她身高尚未及他肩部,明明娇小却有着寻常女子不常见的沉稳。她的镇定总是让他心生不悦,仿佛他之前所享受的安静,通通流于表面,通通成了笑话。
  却还是忍不住垂眸看她,只见她目光稳稳的看着前边,也不四处张望,专心致志。
  她侧脸的线条非常优美,那弧度一直延续到她颈部以下。
  念及昨夜她缠绵中流露的柔美,低低的轻吟,清澈眼眸在紊乱间透露的迷茫和娇媚,以及那柔柔的几声夫君……盯着她的眼眸一黯,随而勾勒出一抹笑意。
  即便是她感到不适时双手扣住他肩头的,那已经消失的触感,也依然清晰的留在烛光的那抹昏黄中,勾得人心神一动。
  抽离他的视线,嘴角弧度禁不住扩大。他的妻子,在共枕相偎时与他竟那般契合,便突然想起一个词——
  来日方长。
  俊眉朗目,神采飞扬。
  又淡淡的开了口,“那些人闲着没事喜欢拌拌嘴,生活乐趣。”
  “嗯。”她才微微别过头来抬眸看他。
  她说话的时候喜欢直视人的眼睛,自幼习性使然。那些语音带笑的人,眼里,或许偶尔会透露出虚伪、嘲讽、厌恶、甚至算计。
  他没有低头,嘴角含笑,目视前方,眼神若初次相见时淡而洒脱。察觉到他愉悦,才转回头,安下心来。
  这个男人,睡时若柳絮安然,笑时春风拂面两岸花开,而今的肆意懒散掩饰着他的傲气,只是她至今不解他莫名其妙怒意,难怪青儿怕他。
  “二娘嘴里含针,莫往心里去。”他又开口。
  微微一顿,有些意外他此时的话,眯眼感受那不时抚面而过的风,才颔首应了声:“嗯。”
  “三娘凑热闹而已,闲了。”
  “嗯。”
  “四娘平日不管事,只是宝贝着云锦。”
  “嗯。”
  “五娘长不了你几岁,爱计较。”
  “嗯。”
  “毕竟你是那二人的嫂嫂,莫跟着闹。”
  “嗯。”
  “平时里多开口说说话,莫让别人以为我柳云韬千挑万选选中个哑巴。”
  “好。”燕凝又是应下来,却仍然沉默的前行。
  柳云韬久等不到,感到些许荒唐,他竟信了她,在等她开口——哼笑一声,定下来看她。燕凝抬头迎视,少时,她了然,终闻她开口,“现在?”
  柳云韬鹰眸锁着她,哼出一声。
  “嗯。”燕凝微垂眸,认真思索片刻,开口言语中微微有些迟疑,“说什么?”
  柳云韬瞅着她不逃避不闪躲的眼眸,那里面还藏着一些些疑惑,抽抽唇角,竟又是大笑出声。
  这燕凝……不、这大少夫人又说了何许笑话?
  这有钱人家的夫人,除了钱,剩下的就是时间。即便是相夫教子,也有人代劳。
  而柳府的的几位夫人,除了时间,剩下的就是钱。
  闲着没事就磨磨嘴皮子,有时几人凑合一起打马吊,来去之间,金银倒成了等闲之物。说起这几位夫人的娘家,也大多有些闲财,嫁妆那是一箱一箱的往燕府搬,只是柳府什么都不缺,堆在那儿反倒碍眼,每人都给了间小屋放置,许多都未曾打开过。
  即便几些个模样精致的首饰盒,也顶多算是个不怎么样的摆设。
  若兰自是不会待薄燕凝,给燕凝准备的,一为有钱难求的珍贵首饰,二为柳家珍纺坊内最精致的绫罗绸缎,三为嘉毓国最上等的胭脂凝露,而一衣箱新衣各色齐备,款式各异,都是唤最好的绣娘一针一针专门为她量身而制。
  只是燕凝除了流苏轻挽,装饰着那百看不腻的碧玉钗,连胭脂盒也尚未打开。
  瞥了一眼身边静静看书的燕凝,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她似乎并不愿在外貌上讨好他,但她自然的肤色配着她未经着色的淡红薄唇、轻轻淡淡的眉,让他看得颇为舒心。
  她的五官并不深邃,如同她波澜不兴的性子,一个低头就会让人忽视的女人。
  眼眸又不经意的扫过她——
  却能捕获他的视线。
  那平日里尽现奢华的金色衣裳,竟让她着出了一身素雅,明明夺目的颜色,也随着她这个人隐匿了下去,只剩一抹淡淡晕黄。
  有意思。
  柳云韬次日便令人撤去了涛园内大抹大抹的红,觉得碍眼。湖边那别致庭院内又恢复了往日的雅淡。也不再公人用膳,照他往日的习惯,上几盘菜,又退了下去。
  即便是青儿,柳云韬也嫌碍眼,又赶回了西苑。
  莫说新婚燕尔,这涛园甚至寻不着新婚的味道,但也不至于相敬如“冰”,颇有相处多年老夫老妻的味道。
  淡淡的,理所当然。
  每日晨早起身,燕凝都已为他备好洗脸水,再服侍他穿衣,之后陪着他吃早点。
  有兴致了沿湖边走走,穿梭柳荫之中。一众枝条,掩去秋初早逝去些炽热的阳光,舒适怡人,散淡惬意。只是柳叶早已不若春的新绿,却有着独特的味道,犹新。
  午膳后燕凝便陪着坐在亭中央,聊心。往往一问一答,更多的是沉默,想起什么了,闲淡的出声,总有回应。
  她的气息,的确容易融于凉风空气之中,但淡淡的回应,却往往确认了她的存在,淡淡的,理所当然。
  “无趣吗?”
  “不。”却似有所思,长久的沉默后又听闻她开口。“下棋吗?”
  笑,新鲜。
  亭内摆一盘棋,二人对弈,她的棋风,守而不攻,退而有度,当残日浮在湖面被吹得散乱时,吁出一口气,柳云韬面带深思,竟是和局。
  一时觉得诧异,既为黑白相争,便要争个输赢,他不接受和局,如若人生,定有成败。
  棋子系由黑白润玉精制,晶莹的白子在残阳中透出些魅淡的红,她坐在对面安静的,说了句,“夫君承让。”却是连松口气的感觉都没有,宣告着她并不在乎胜负。
  刚才与他对弈,即便他每步相逼,她也不显紧张,沉淡以对,竟能与他对峙到这地步,突然笑笑,“明日再来!”
  天已是昏暗,夕阳邪魅的残橘艳红,映在那淡定的脸上,眼眸生光,慢慢鲜活起来。
  竟真的鲜活起来,那微微的扬起的唇角,一时迷眩了柳云韬。
  站定,那残阳的余晖将影子拉得老长,延展到亭外长廊。
  “起来,燕凝。”
  燕凝依言。
  人已经被他揽进怀中,一抹柔软压上了她的唇,温热的。
  影子重叠在一起,难分他,或她。
  燕凝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微怔在原地。
  突然想起幼时院子里那棵大树上,雌鸟哺育幼子。
  “闭上眼!”命令的语气。
  燕凝慢慢的合上眼,脑子慢悠悠的转了一圈,想理清此时的状况。却又感受到他的舌尖抵在她双唇之间,微微用力,似乎在试图着什么。
  脑子有片刻空白,又是难得的慌了神,即便是床笫间那般亲密,他们却有意识的避开了唇与唇的接触。此时陌生的碰触,有些些排斥。
  只是距离太过亲密,勉强将手掌抵在他腹间,想拉开这距离。
  然而柳云韬仍坚定的一臂环在她腰间,另一手拉下她的手,将其置于身旁,随后就扶上她颈间,让她无处可退。
  二人贴得更紧,双唇缠绵百般。
  燕凝双颊泛热,呼吸的频率终于乱了去,微启星眸,想唤住他,“夫……”
  这一张口,柳云韬又岂会错过,灵舌侵入了双方都陌生的领域。
  燕凝禁不住颤栗,连思维也乱了。
  可他手腕上黑珍珠明明磕在她腰间,微微生疼,提醒着他的亲密。
  余晖尽隐,一吻方罢。
  然而柳云韬并没有放开她,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可明明看不清,刚起的月光淡得可怕,只剩得那波光粼粼的湖面黑幽晃荡。他们立在这亭中央,不时风儿拂过,却吹不走脸颊的燥热,吹不定她加速的心跳,只能微微稳住她的呼吸,又被吹散风中。
  双唇由内至外酥酥麻麻,残留着他的味道,让她微微蹙眉。
  而后远远闻得声响,有人试探的喊了句,“大少爷?”
  见得一盏灯笼,往湖这边照了照,已是往这边靠近。大概依惯例来点灯,见备好的晚膳仍未启筷,又见不到人,不放心罢。
  燕凝见着了光心终是安定下来。
  对上他的视线,原本俊逸的脸庞隐于阴影之中,眼神却穿透层层黑暗,深邃中迸发出些灼热的光彩,此时竟生得些玩味。而后将置于她颈部的手,慢慢的沿着她的肌肤,一直抚摸上她的脸颊。
  燕凝早被他逼得靠坐在圆台边沿,身子紧偎着他,又是微微一顿,并没有闪躲他的触碰。外露的肌肤被湖面上的风吹的有些冰凉,只是并不觉得冷,但那温厚的手掌贴着她的脸,竟是烫人。
  无人开口。
  灯笼越靠越近,来人小心的护着,烛火却仍在风中忽明忽灭,在通往亭子的长廊外停了下来,有些迟疑,才又唤了一声,“大少爷?”
  见仍无人搭理,来人有些委屈,湖中亭内太黑,即便已隔得不远,仍看不清楚状况,只隐约见得着人影,心想八成是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心里思索着要不要上前点燃亭那边小榭里的烛火。
  燕凝便侧过头去,瞧了瞧来人,回头见柳云韬并不想作答,垂下眼眸,推了推他想下来,推不动。
  “夫君?”燕凝抬眸,语调平稳中带些疑惑。平日人前他们并不会有亲昵的动作,这几日他的脾性也不若初时变幻莫测,但刚才那般唇沫相接却让她闪了神,心里些莫名涟漪,让她好不习惯。大概是他兴起,便由得他去罢,但为何仍不放开她?
  “大少爷!”
  又是一声划破沉静,那人似乎想唤起注意,音调升高。
  不识趣!柳云韬眼眸一紧,声音竟是有些邪魅,“我夫妻恩爱,也由得你来照明么?”
  那人心里大惊!瞧得那身影分明是搂抱在一起,虚汗连连,忙躬身行礼道:“小的这就退下!”赶紧加快脚步离开,不禁脸红心跳,怕扰了二人的好事。
  那灯笼,在他去而匆匆的脚步中,也是灭了去。
  燕凝听得他语句中的含义,撑着桌面的手迟疑了小会,终是揪住他的面衫,扫落了几颗棋子,落在地上,清脆有声。语气微微有些不稳,“夫君,”稍作停顿,又是沉稳,“饭菜都凉了。”
  “不吃了。”他又俯下身来,轻啄她唇瓣,而后用力将她一提,让她稳稳的坐在石桌上,又推散几颗棋子,见她被棋子磕得蹙眉,莞尔一笑,靠过来又在她锁骨咬了一口。
  燕凝吃痛,却忍住没有唤出声来。
  他一路啃咬,却控制了力道,只留下依稀的齿痕,又笑笑,“今夜就陪为夫饿饿肚子吧!”
  而后就横抱起她,转身朝亭后的小榭里走去。
  燕凝瞧出他的意图,心徒然一跳,“夫君,这里……”
  “娘子,那晚你不一直嚷着熄了烛火么?为夫这不从你之意?还是……”他侧身,穿过珠帘,笑容略带调侃,“你想让人来为你照明?”
  将她放置软褥之上,月光依旧隐淡,却能瞥见她充血而红得勾人的双唇,俯身而上。
  未待衣衫褪尽,传来燕凝闷闷的一声,“我以为夫君怕黑。”
  便是低低的笑声,最终化成呢喃的低吟。
  夜深了,月明星稀,湖畔几声虫鸣,一派宁静。
  燕凝枕着柳云韬的手臂,他均匀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温温热热。
  微微吐出一口气,有些冷,却是浓浓的倦意袭来,不自觉的朝他怀里更偎进几分,也是沉沉睡去。
  这日醒来,他娘子仍安稳的躺在他怀中,顿觉心情大好,手托后脑撑起自己,将窗户支起,细细的打量起她。
  整个人蜷缩在一起,香肩露在锦衾之外,吻痕红印,表情恬淡,双唇微微张开,连呼吸也是淡淡的。大概是阳光刺眼,她有些不稳,睫毛微颤微微睁开眼,迷蒙的眼神透出些茫然,又闭上眼将自己缩了缩,蹙眉,发出近似猫般的一声咽咛。
  心头一紧,突然意识到每日晨早错过是怎样的风景,就低低的笑出声来。
  燕凝才睁开眼,神游片刻,才揉了揉眼,渐渐回神。
  映入的眼帘的是他宽厚的胸膛,几乎是即刻清醒过来,当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而且锦衾下未着片缕——
  她睡过头了。
  镇定的稳下心来,“夫君,早安。”
  “早。”一指勾起她散落的秀发,心情大悦,笑笑,“用过早膳,我带你去外边走走,如何?”
  顿了顿,“好。”
  阳光晒在湖面上,金波微泛。
  时辰不早了,拂面带着些热浪,却又不及夏日的燥热,隐隐有些凉意。
  柳云韬扔下这话便随性披了外衣,行了出去。透过珠帘望去,他大大的伸了个懒腰,长发有些凌乱,而后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回头冲她咧嘴一笑——
  朗目剑眉,神采奕奕。
  瞧得燕凝突而有些怔住,记忆中从未有人这么对她笑过,总是愁眉轻皱的娘,唉声叹气的爹,以及渴望抱男孙的奶奶,所以,笑容一直是陌生的东西,她不懂,也难懂。
  便是不自在的别开视线,不愿再想。
  待稳住心绪,柳云韬人又是行近,心里一丝不解,随后人被锦衾卷好,横抱于他胸前,大跨步出了小榭。
  燕凝竟是不知如何是好,一转念,只是抓紧了被角,免得外露春光。
  平日无人贴身照应,但备完早膳,仍有小厮打扫庭院,绕过湖堤,他二人的出现,难免引人侧目。
  燕凝有些为难,但相处这么些时日,早知柳云韬的任性,既然挣扎无效,便只能安静的待在他怀中,不去看小厮们探视的目光。
  他的气息在晨早特别明显,瞥见他下颚沾着条碎发,并未多想,就从被里探出手,轻轻捻去。
  柳云韬低头看她,又是一笑,而后众目之下在她额前印下一吻,听得有人微微抽气,空气里弥漫着难以置信。
  又听得柳家大公子爽笑出声——可不是,他二人一早衣衫凌乱从湖中亭里出来,虽然大少夫人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不难想象……便急急的低下头去,清扫庭院。
  燕凝闭上眼,只剩下沉默。
  “记得装扮得美一些。”
  他将她搁置床上,说了这话自个便出去了。大概也是去整理容颜,因为听他这话,似乎打算带她去见什么人。
  还在思询着,便是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燕凝回了神,应了一声。
  一个小丫头捧着一盆清水走进来,不时抬头偷偷看她,对上她视线后又略带慌乱的瞥开,赶紧开口,“少夫人,青儿姐今儿早上寻不着你,去了厨房给你备点甜羹,交代由奴婢来伺候你更衣。”
  “嗯。”燕凝应下,“今日不用伺候,先下去吧。”
  “这个——”
  “下去。”语气仍是轻柔。
  小丫头便不再多话,赶紧离去。
  这些日子,下人们谈论的,都离不开这位大少夫人,早就听闻她不言不语的,和府里几位夫人比起来,光是气势就差得远了。样貌虽说不差,但寻常人家就算了,和少爷那是绝对匹配不上。而且家境既非大富也不大贵,还破天荒的在府内迎娶,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
  下人们议论纷纷,大为不解,为何少爷肯娶?说实在的,真是娶回来也连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相反,少爷若不肯娶,府里也无人觉得不妥,即便这固安城,也大概无人敢多说一句。
  听说老爷的第一任夫人也很温顺,这点倒是有点像,只是又听说那位夫人也有着傲人之姿,家境也不错。于是已经有人猜测,大少爷什么时候会纳妾氏。毕竟这在柳府,是理所当然的事。
  果然,新婚第二日,几位夫人就在用膳之际立了威风,听在场的丫头说,大少夫人被压得毫无还击之力,最后还靠着大少爷解了围。算起来,大少夫人算是大夫人亲自挑的媳妇,连婚礼也是一手包办的,这丢的,还不是大夫人的脸?
  而他们几个负责涛园的下人,被交代以后一切听大少夫人吩咐,感觉就是跟错了主子!
  但这几日发现大少爷似乎很疼这位夫人,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而且,刚才大少爷在亲她耶,想来又有点脸红,厨房的小三哥和浣洗房的小春姐姐,他们亲的时候都偷偷摸摸的,还要躲在大树后面。
  刚才走进来的时候,大少夫人明明头发凌乱还裹在被子里面,居然看不出一丝狼狈,也不像是羞怯的样子,害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而且——小丫头心想是不是多心,这是第一次和大少夫人说上话,刚才少夫人说话不急不慢语调也是轻轻,却听得她口吻中的不容拒绝,以及让人信服的沉稳。
  青儿姐说得真对,大少夫人真是个奇特的人。
  待小丫头出去带上门,燕凝才裹紧了被子,从床上爬起来。
  铜镜前一站,颈部的斑斑吻痕太过明显,更多的是齿印,深浅不一,有些也已经淡去,想到这脸颊泛红,为何他喜欢咬她?看她吃痛蹙眉的样子?
  这些只怕小丫头见到会羞得舌头打结,不便伺候。
  身子仍有些疲惫,不若他的神朗气清,又查看了门窗,才开始更衣。
  好在初秋已逝去了夏日的燥热,即便身着高领华衫,也不觉得突兀,倒能掩去那些红痕,想想又上了点妆,较平日重了三分。接着从娘给的首饰盒里挑了支简单的珠钗,以及一对珍珠耳环。
  又如何不懂,若出去见人,她便是这柳府的大少夫人,至少不能让人觉得柳府待薄了她。而这珍珠是大洼国最珍贵的品种,极其珍贵,燕府老太君的拐杖上就镶了一颗,不若这钗上一半大小,足抵千金,因此珠钗才以最简单的式样突显珍珠的圆润光泽。识货之人,一支珠钗便已足矣。
  刚打开门,柳云韬已背手而立,直视湖面,听闻响声便已回头,打量了她片刻,莞尔一笑,鹰眉高挑,对她的装扮予以肯定。
  而笑容又为她一身白衫,衣寐飘飘,与他刚好一对。
  并肩同走,竟被带至马厩,他又开口,“挑匹喜欢的。”
  骑马?燕凝有些疑惑。
  “你身子骨不差,柳府的马都是精挑细选的好马,通人性,不会摔着你。”
  “去哪?”心里已经料到她家相公并不乐意搭乘马车。
  “这个时节,流英花开了。”
  挑了匹至少看起来温顺的白马,似乎和她性子一样,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出了柳府。
  柳云韬原本来有些耐性,待走了几步,连他的马也焦躁不安了。柳云韬坏了点心情,皱起眉头有了恼意,一声“驾”,而后一跃疾奔。
  燕凝看着那白色背影,她似乎仍不知道去哪,才这么想着,又瞧着柳云韬策马而归,接着潇洒的调了马头,突的给了燕凝骑下一鞭子。
  白马嘶了一声,急急加速。
  燕凝倒抽一口气,听得柳云韬释怀的笑,只能拽紧了缰绳,拉回后仰的身子。
  唉,这个夫君。
  

  这一奔,倒是停不下来了。燕凝专心驭马,感觉到这马儿的确如他所说,百里挑一。被抽了鞭子受了惊,仍不见慌乱,跑得虽快,却稳,倒真没摔着她。
  而柳云韬又怎甘于落在她身后,很快超越了她,领先半个马身。
  又不时回头看她,看着她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被吹得有些松散,而自然垂下的青丝凌乱又张狂的抚过她的脸颊,却无暇顾及。又见得她耳垂处两颗晶莹的珍珠耳坠欢快的晃荡,明明骑在马上奔驰,身子又明显的僵硬,逝去些往日双眸中的淡定。
  嘴角,自然又扬起欢愉的弧度。
  他的娘子。
  本来倒没兴致赴这个约,但方才突然兴起,难忍心中之乐,倒真想宣告所有,便去会会那些无聊的公子哥儿。
  嗯……突然有些期待呆会燕凝的反应。
  想着想着,竟持续着笑意,一直到那流英花开的地方。
  越过这个山坡,便到目的地了,柳云韬停留了片刻,远眺群山,突然问了她一句,“美么?”
  燕凝小心的止住马儿前进,也是眺望远山,微微颔首,“美。”
  其实对燕凝而言,所谓风景,不过是绿水蓝天,群山连绵,倒真要她抒怀寄情,恐怕是白费心思。况且山与水的组合,原本便是那般模样,如何评定美丑?
  方才柳云韬说的流英花开,似乎想带她赏花。然而她对花草树木也无感觉,娘亲生病那段时间,为了省点钱看大夫,她研读医书,认识了些花草,便是只有一种区别,要么能入药,要么不能。
  倒是书上记载这流英花长在树上,活在秋夏交接之际,盛开在午时,却是开一朵败一朵,纷纷而落,故称流英。但其生命力令人惊叹,通常一个枝头便堆积了数十朵小花蕾,一朵接一朵绽放,携带沁人心扉的芬芳。一树落尽,往往能维持三至七日,这便是赏花期。
  但流英树却是稀少的,至少她尚未见过,不晓得是否有药用价值。
  才这么想着,他又是一笑,“我却见不着你眼中些微感慨。”
  燕凝望了他一眼,也不辩解。
  柳云韬轻轻一甩马鞭,勾过她的缰绳牵在手里,放慢了速度,两马齐驱。少顷他又开口,“快到了,呆会你便会惊喜。”
  又行了一阵,隐约听得人声,夹杂着琴声以及女子清幽婉约的歌声,待绕过片小树林,远远瞧见诺大的亭子,但入口处却是守了几个人,着装并不相同,有些家丁打扮,有些却是侍卫,燕凝立即意识到亭子里并非一方人马,非富即贵。
  便是一人迎来,拱手行了一礼,似乎认得柳云韬,“柳公子,我家少爷久等了,请。”
  “唔。”柳云韬不见愧色,已是翻身下马,而后走近燕凝,伸出手。
  燕凝微微一顿,才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之中,他顺势一扯,将她带下马来。毕竟颠簸了些时候,有些脚软,便偎向他怀中,他自是不抗拒,反而揽住她腰身,颇显亲昵。
  人还未入亭,亭内原本团坐圆台旁的那些人,已有人站起身来,忽闻一声调笑,“柳兄好大架子,久请不到!这流英花都已开了两天了!”
  闻得语锋暗藏,燕凝抬眸看了看那人,浓眉下一双略带嘲讽的双眼,中等相貌,却是一身傲气,更接近气势凌人。
  柳云韬不以为然,只是抽了抽唇角,那是燕凝初见他时慵懒的模样,淡淡的语调并不见亲近,“裘公子。”
  一句柳兄却只回一声裘公子,燕凝已是明白二人的关系如何。
  在固安城也待了好些年头,绣工房里女子谈论的,从来就不止柳云韬一人。裘姓公子这般年龄又称得上有身份的,大概就是城北将军府里头的裘三公子裘文波了。
  那么他身边皮肤白净,相貌堂堂,一副贵公子气派的斯文男子,便应该是河西南郡王府的小王爷傅亦。
  这二人一向形影不离。
  至于剩下的那位公子,燕凝一时看不出个所以来,没能揣摩其身份。而三位男子身边各有一女子相伴,皆已挽髻,显然妇人身份,此时都用种暗中较劲的眼光打量着她,大概是她乍看下清简的打扮,眼里隐隐透露出些鄙夷与嘲弄,都是些被娇宠惯的女子。
  当迈上凉亭,才发现还有一男子倚柱子半躺半卧,也无女眷在旁,方才被掩去了身影,才没看见。燕凝一时觉得这动作有些眼熟,但明明是男子,偏偏散发出些媚态。他依旧阖着双眼,全然忽略周遭的嘈杂,若换作某人,只怕早就肝火大动。
  而傅亦此时双手一拍,就听得原本动人的歌声悄然停止,那歌姬媚眼半眯,悠悠的欠了身子,媚态百生,又不留痕迹的瞥了眼仍在睡梦中的男子,才在专为她而设的小木桌旁坐下。这个女子燕凝虽未见过,却由那仪态以及那绝美的歌喉猜到了她的身份——固安城百花楼中最有名的歌姬花若烟。
  平日请她轻歌一曲便不是易事,而今居然整个人请来,拍手即停,倒真是本事。恰巧对上花若烟的视线,也是打量着燕凝,女人天性罢。只是燕凝淡淡颔首,就随同柳云韬坐下。
  二人一坐定,裘文波开了口,“未料到柳兄还真把嫂夫人带了出来。”带出来丢人现眼。
  早闻该女子无天人之姿,而今一看,倒真无一丝特色,无非是个平凡女子,难为柳云韬千选万选,挑了个最普通的,当即看了看今日带出的小妾,果然强之百倍。而后端正了声音,“还不打招呼。”
  “柳公子,柳夫人。”裘文波身边女子娇滴滴又虚伪至极的唤了两声,也明白夫君的用意,故作惊讶的又道:“听闻柳夫人十八了呢。”
  “是么?那不是老姑娘了么?”傅亦身旁的女子随即搭声,又赶紧换一副说错话的模样,“瞧我这嘴巴,芸娘给柳夫人陪个不是,莫要生气,自罚一杯。”接着就罗袖轻掩,干了一杯,“我是说,柳姐姐成熟稳重,柳公子好福气。”
  接着就呵呵的笑了起来。
  傅亦突的展开纸扇,也轻笑一番,瞥了眼柳云韬,“贱内口无遮拦,自是比不上贵夫人贤惠,云韬小弟,可莫要介怀啊。”
  柳云韬也是轻笑,先是不语,随即瞥了眼燕凝,你会如何呢,娘子?
  燕凝心如明镜,自是明白当前的状况。
  随即那些人又笑了起来,一直静坐在旁的公子,吃一口夫人夹的点心,咀嚼了两下,双眼净是精明,“听说柳兄是指腹为婚。”
  “确实。”柳云韬拿起筷子,给燕凝夹了块点心,眼中除了兴味,竟是闪过些宠溺。倒也间接讽刺了傅亦说的那句贤惠,明明是他伺候娘子。
  “料不到柳兄英雄柔情,哈哈哈……”裘文波眼里却满是不予苟同,酌了杯酒,又笑,“柳夫人至今尚未发言,外人不知情,还以为我们欺负人,让柳夫人怯了!”这般胆识——哼,柳云韬你倒真是好“福气”。
  “裘公子说什么呢,人家哪有欺负柳姐姐,刚才明明就陪了不是。”芸娘便是直接唤一声姐姐,反而倍显讽刺。
  “可不是嘛!光是瞧柳姐姐今日一身装扮,就知姐姐是勤俭持家之人,呵呵……不过,姐姐既是柳公子新婚妻子,理应是今日主角,怎么不早告知,反倒让如意抢了姐姐风头。”言语透出几分责怪,“不如——”如意笑嘻嘻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让如意做个人情,赠姐姐一支金钗,就当见面礼好了!”
  燕凝轻轻瞥她一眼便收回视线,静坐了少顷,缓缓吸了口气,终于开口。语调沉稳自持,波澜不兴,却并非应话,而是略似有意的忽略了席间数人,问的她家夫君,“夫君今日兴致,说给燕凝惊喜。”
  随即轻轻扫视了在座的人,又抬头凝视柳云韬,前面是淡淡的疏离后面是淡淡的亲近,这般闲淡,一时间竟是让原本笑声不断的场面冷却了些。
  “唔,”柳云韬勾起笑,他明白这种感受——明目张胆的被忽略了又偏偏显得理所当然——也只有他的小娘子才有的本事!
  这群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心里大概也不舒服。念此笑意加深,“赏花不是么?只是天时尚早,未到花开之际,留待午时,定能饱你眼福。”
  “嗯,”燕凝颔首,又淡淡的看向席间,语出惊人,“他们是?”眼底却是清澈无波,并不见疑惑。
  柳云韬突而朗笑,她此举可是让这群人一人一句柳夫人成了独角戏,有趣有趣!
  “不认识?”然而燕凝眼神沉静,似乎告知众人其实早知几人身份,亦或者,全然不感兴趣。
  “夫君从未提及。”这话如同泼了众人一盆冷水,那嫂夫人柳姐姐的称谓顿显滑稽。
  夫妻二人倒是合作无间。
  柳云韬笑脸盈盈的比了比脸色已见阴沉的贵公子,“小王爷傅亦。”
  燕凝轻轻点头行礼,亲疏得宜,不卑不亢,“傅王爷。”
  “裘将军三公子裘文波。”
  “裘公子。”
  “贾员外幼子贾景辉。”
  “贾公子。”
  待一一行礼,燕凝才慢慢看向那裘夫人,终于作答,“裘夫人的好意燕凝心领,只是燕凝不好金饰,怕误了夫人一片心意。”
  久被忽略的如意脸色早见不悦,没料到这女人也有几分手段!手里的金钗放也不是拿也不是,见终于被回应,哼了一声,却心念一转,才又笑了,言语三分委屈三分轻斥,“柳夫人是嫌礼物太轻么?!”好大的架子。
  柳云韬举杯轻酌,凉凉接话,学的是他娘子那招,只是夫妻间的谈话,“夫人,那金钗倒是与你打赏青儿的有几分相似。”
  闻言裘家二人都沉了脸,明摆着话是说给他们听的——这金钗在柳府,只配赏给丫鬟!
  燕凝望向柳云韬,“回夫君,裘夫人手中金钗,是华珍阁陈师傅亲手打制,独一无二。”
  “哼。”裘文波一声轻哼。
  如意向裘文波怀中倚进三分,掩下不悦,心想这女人还有点眼光。
  谁料燕凝又是淡淡的把话说完,“陈师傅亲制的那套毓金十三钗,并无送人。”而后又面向如意,平静的开口,“说起来裘夫人若是喜欢,改日差人送去府上,当是回礼。”
  毓金十三钗!
  这不明摆的以财压人?仗着有柳府做后盾么!
  偏偏当事人全然的闲淡,言语尽是疏离,一副置身事外、以事论事的模样,眼里连一些些嘲讽也没有。
  反而激起人一肚子火气!
  “柳夫人嫌弃早说就是了!连儿!”
  唤了身边的丫鬟,将金钗递了出去,“别说我裘府待薄了下人,这金钗,就赏给你了。”
  “谢三夫人!”倒是真心实意的欣喜。
  而后如意瞥了眼燕凝,之前是帮着夫君下下柳云韬的面子,如今算是被惹火了!又是娇笑,“我听说柳夫人嫁进柳府之时,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若是收了你的毓金十三钗,倒显得如意占了便宜!”
  说的是,你燕凝若不是嫁进了柳府,屁都没有!
  谁知燕凝只是平静的回了一句,“裘夫人多虑了。”便没了下文。
  如意咬了咬唇,使了个眼神给芸娘。
  芸娘会意,“既是娃娃亲,为何现在才履行婚约,难道年纪大些,更容易获得柳公子的注意么?”
  “芸娘,这你就不知道了,柳夫人是出奇制胜!想必这三年里定是学了些本艺,才这么快捕获了柳公子的心,能让柳公子给她夹点心!如意真想讨教几招——”
  燕凝微微垂眸,直直看她,“裘夫人想学什么?”
  “……”
  微微怔住,又出乎意料,若真让她教,还显得自己不如人,又暗示她没自信留住丈夫的心。
  “哪敢叨扰夫人,如意说说而已,真要学也是和若烟姑娘学唱歌。”你还不如花若烟。
  “嗯。”又没了下话。
  “……”
  席间又是冷场。
  而柳云韬唇边的笑,由始至终都未曾淡去,着实有趣。
  “我想柳夫人送的若是你头上那支珠钗,裘夫人会更加高兴。”
  突然几分调侃的声音自亭子旁的柱子传来,那人慢悠悠的坐起来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而后睁开了一双美眸。
  那是一双女人的眼睛,盈盈秋水,媚态顿生。难怪他躺着也透着一股娇媚,然而他声音却是低沉的,显示他男子的身份,言语又偏偏露着些撒娇的味道,矛盾至极,却不惹人生厌。
  “花姑娘怎么不唱歌了?害我集中不了精力睡觉。”仅仅不经意的和柳云韬对上视线,又慢吞吞的阖上眼,奇怪他如何能得知燕凝头上戴着珠钗,“好困呢。”
  “唉……”他叹了一口气,才笑了,“总算发生有趣的事了。”
  “柳夫人,在下刑子岫。”
  燕凝打量着他,直直望向那双漂亮得过火的眼眸。
  便是点头,“刑公子。”
  “唔。”他风情万种打了个哈欠,又笑着将脑袋左晃晃右晃晃,慢悠悠的站起来,又慢吞吞的靠过来。
  柳云韬和燕凝坐在圆桌一边,身旁并无他人,刑子岫择了燕凝旁边位置坐下,隔着短短的距离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番,“柳夫人和这珍珠,真是称绝了。”
  “谢谢刑公子谬赞。”
  “唔,不客气。”他便是光明正大将右手臂摊在圆桌之上,而后头枕了上去,也不怕脏了衣裳,却是清爽的样子,不见邋遢,“日子好无聊,柳夫人觉得是么?”
  燕凝视他一眼,“无聊与否乃个人观感,燕凝不宜评论。”
  “光是听夫人这么说,就觉得柳夫人是个沉闷的人,来了这么久,话儿不超过十句。”又是些许抱怨,“唔……倒是可惜了夫人的声音,轻轻柔柔,听起来舒服,不若今日听到的那么尖锐。”白了在座几位夫人的脸,而后将脑袋换一边视向花若烟,眼里尽是调笑,“原本依靠着花姑娘的歌喉催人入睡,但姑娘不仁厚,居然收了声。”
  这人全然不怕得罪了在座的人,也不把小王爷放在眼里,再回头,视线却是对上了柳云韬,再来又慢悠悠的闭上,“你来得这么晚,让我好生无趣!”
  柳云韬仍是一脸兴味,“今日见着你我已诧异,你骑不得马坐不得轿,用那双手爬过来的么?”
  刑子岫和他习性全然不同,他是见不得人吵,子岫却是越吵越睡得欢。
  “不是想你了么?”他抱怨了句,暧昧的话让在座诸位脸色稍稍不自在,他却毫不在意,闲置的手挥了挥,“真安静,花姑娘,你唱歌。”
  花若烟依言于是起身,待琴师将调儿一拨,又是悠悠唱了起来。
  谁不知,这固安城内南郡王只是个闲职,并无实权。
  刑子岫却是当今皇后最疼爱的侄子,连皇上也对他宠信三分。
  “今日觉得你会来,你知道,我直觉非常准。”他睁开眼睛,“你婚礼人太多,我肯定会睡着了去。倒是柳夫人,很是特别啊。”眼眸颇为兴致的看了看她。
  “嗯。”二人说话声音不见增加,也目中无人的聊了起来,虽是歌声袅袅,却似乎能清晰的听着他们的谈话,“不特别也不带过来了。”
  说罢也望了眼燕凝,她表情仍未改变。
  “什么时候让他们也瞧瞧?”
  “看看吧,不过以邵轩的性子,会被她的反应气死去。”
  “几人脾气最大的不是你么?”他眼睛张着而后合上接着睁开,“唔,柳夫人刚才问那女人想学什么,柳夫人又会什么?”
  燕凝抬眸看了眼柳云韬,才答到,“妇人间的琐事,怕扫了刑公子的兴致。”
  “你太安静了,安静得我睡不好觉。”言语又是抱怨,懒懒的抬头,“你叫她多说点什么!”
  柳云韬垂眸思了片刻,透露了淡淡兴奋,“刑子岫,你和她下棋。”
  而后笑笑看着燕凝,低声道,“不要下了为夫的面子哦。”
  刑子岫和他拜的同一师傅,仔细想想,总觉得昨日棋盘上他家娘子还留了一手,所谓当局者迷,他今日可是要看清楚了。
  刑子岫“哈”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美眸之中尽是不苟同,“那我还要不要睡了?我昨晚就启程来这了,走得好累!”
  柳云韬瞥了他一眼,“我是你师兄,少废话。”
  “花姑娘,那你呆会再唱。”而后刑子岫奋力撑着自己坐了起来,眼眸中闪过些精光,言语中却是睡意浓浓,“柳夫人,让着点。”
  让他快点赢吧。
  柳云韬和子岫棋路接近,都是擅攻,但子岫更喜欢将简单事情复杂化,让棋局扑朔迷离,最后一网打尽。二人对弈,各有输赢,倒也不分上下。
  见的人多了,自是有几分看人的眼色,这燕凝内敛不外露,其实心思缜密,几句话就解了自己的围,以守为攻,长得也意外对了他的眼——柳云韬走了运,倒是意外捡了个宝贝。
  一时间有几分惋惜,怎么未让自己碰上这么个好事。
  好端端的下什么棋呢?睡觉等花开不是更好么?
  而且哪来的棋呢?
  只是碰上傅亦裘文波这两个自诩清高的主,每次外出还文房四宝都带齐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兴致来了歌咏上一段。而棋盘也是备着,说不上什么时候雅兴到了对弈一番。
  既然是习惯,棋盘往招呼花若烟的小桌子上一摆,燕凝和刑子岫是对面坐下了。
  圆桌旁的几人,又不能说话,也不能听歌,面面相觑了一会,只能围在他们周围,观棋。不是吧,还得站着!
  而柳云韬自然坐在小娘子的周遭,闻着她的发香,满意的望望她的侧脸。
  越看越有味道。
  二人便是一子下,开始凝神静思了起来。
  一如和柳云韬对弈,燕凝只守不攻,稳稳守着自己的阵地,而刑子岫由开始凌厉的攻势也慢慢收敛了起来,步步为营。
  不料,竟是与柳云韬那日,形成了相同局面。
  燕凝迟疑了一会,落子处竟与当日截然不同。同一盘棋,开始有了差异。
  时至午时,如意夫人忍不住喊了句,“呀,花开了。”
  但裘文波瞥了她一眼,竟也是专心看棋。
  柳云韬不动声色的打量着燕凝,今日的小娘子似乎有点火气,居然转守为攻,相较之下,刑子岫应付得有些吃力。心理隐隐有些不悦,她小娘子明明不易被人撩起情绪,是为了刑子岫么?!
  又是些时辰过去,刑子岫看着已成定局的黑白子,突然抬头,睡意尽逝,双眸闪闪有神目光炯炯,“我输了!”
  而后往身后望了望,“嗯,流英花都掉光了。”
  回头又是笑。
  柳云韬却是觉得那笑容有些刺眼,嘴角浅浅勾起个弧度,漫不经心,“娘子,既然花都败了,你我回去罢。”
  燕凝微微侧身,朝他点头,而后思了片刻又开口,“请夫君稍等片刻。”
  柳云韬“唔”了一声,瞧了眼仍若有所思盯着燕凝的刑子岫。
  感受到目光,刑子岫回视他片刻,娇然一笑,又尽是懒散的模样,趴在桌子上,而后闭上了眼睛。
  这是初时柳云韬见不惯他模样,相处中用到的方式,这让他明白一个道理,若是两强交锋,阖目养神的那方,大多让另一方受之冷落,从而可以避开些视线。便索性收为己用,并发扬光大,但今日察觉到云韬的不悦,较之先前些许鄙夷不同,是隐隐的怒意。
  一时觉得事情走向有趣的方向,竟又须靠此来避开他。
  而后又是瘪瘪嘴泄露了笑意,心想柳云韬估计怒意上升至怒气,不过……心里微微有些不平衡呢,云韬的小娘子,还真是莫名的对了他的胃口,怎么就让他给占去了呢?
  他们几个早知道云韬手中黑珠那端所系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也揣测过为何文定之时早过,为何仍未有人寻上门来,便是在私底下嘲笑他堂堂柳家大少被嫌弃了。只是他们心里都清楚,这婚事对柳云韬根本一点影响都没有,不在意的事情,何须挂心?
  柳云韬的婚期,很是匆忙,而他书信中并不见两厢情愿的喜悦,琢磨着不过是履约之婚,他几人倒默契,也懒得上门道贺。柳云韬自是不放在心上,未见责备。
  今日不过是兴起,瞧得柳家大少奶奶庐山真面目,倒觉得三年空白是在情理之中。再瞧瞧柳云韬的反应,突然觉得事情偏离他们所想,走上了不同的轨道。
  唔唔,又想说说燕凝棋路上撒网捕鱼,佩服啊佩服,让他不得已认了输,绵绵不断心思缜密——输给云韬他倒是不意外,只是他二人都习惯保留些实力,玩玩么不是?但刚才他真的有尽全力哦,值得玩味。
  随即又半眯了眼睛,继续去看那相较之下显得置身事外的燕凝,稍等——
  等什么?燕凝不顾众人目光,慢慢起身,幽幽走下亭子。
  众人不解,都不自觉靠近了亭边,想去瞧个究竟。
  燕凝对身后道道视线视而不见,也不见局促。而是靠近那满地的落英花瓣,蹲了下去。
  先是捡一瓣送至鼻端闻闻,而后又摸了摸触感,想判别之前有无接触,最后送进口里,慢慢的咀嚼起来。
  呃……柳夫人有病么?
  除去柳云韬和刑子岫,其他人面面相觑。
  柳云韬便是唤了声:“娘子?”
  燕凝侧身。
  柳云韬眼神好,捕捉到她蹙眉,便是一笑,“什么味道?”
  燕凝回过身去优雅的吐出口中的花瓣,才站起来,回过身,隔着些距离遥遥回答,声音淡而无波,“苦。”
  柳云韬神情高深莫测的瞧着她,“你饿了?”
  燕凝的目光,穿透聚在亭边的众人,准确无误的落在她夫君身上,也多得那挺拔的身形,“尚未。”而后又是微微欠了身子,“夫君久等。”
  便是纵声一笑,“不久。我愿意。”
  刑子岫又伸展了身子,喂了一声,语调中也是有些许撒娇,“云韬,近日我府中沉闷,我去你家小住几日如何?”
  柳云韬挑眉睨了他一眼,笑罢敛了些笑,望着刑子岫,言语却是冲着燕凝,“为夫倒是饿了,你在下边候着,我过去。”随即又略带调侃的换了对象,“见我夫妻鹣鲽情深,你也好意思打搅?”而后再笑笑开了口,便是叫唤亭边仍打量着燕凝的众人——
  “傅王爷,裘公子,呵……”他慢慢的将两颗棋子捏进手心,闭了闭眼,“女人还是教导下为妙,省得闹心,那金子不晃的眼睛疼么?”
  而后便哼笑一声,突而起地一跃,飞出亭外,落地稳稳,便是揽过她靠近身旁,扬长而去。
  刑子岫转身俯靠在亭边栏杆上,笑,“柳夫人,待在下上门,可是要好生招呼啊。”而后眼里少了几分笑意,神情中也少了亲切多了些疏离,但语调却是丝毫未变,“花姑娘,今儿个歌听到这,退去罢。”
  “嗯。”轻轻一应,满眼柔情。
  “赏不着花,便是尝尝味道,免得白走了这一趟?”
  “夫君多心了。”
  “那是为何?”
  “……”她静思片刻,“日前见娘脸色不佳,精神不靡,猜测有轻微失眠之疾,但岚草尚未长成。燕凝见流英花之状与岚草几分相似。”便止于此,料柳云韬已明所以。
  柳云韬别有深意的端详她片刻,眼里闪过些光芒,而后才不经意的继续谈话,“岚草?”
  “有安神益眠之效。”
  “你懂得医理?”
  “略微入门。”
  “唔。”他神色淡然,“今日表现不错。”
  “……”
  “我以为你并不会相争。”虽然她表面上一如以往,但他却是懂她的刻意。
  燕凝侧头望望他,已是发现和他说说话渐渐成了习惯,又是顿了顿,也不隐瞒,“夫君身在外,难免比较。为妻者是丈夫的脸面,输不起。”这是娘教她的道理。
  柳云韬瞅着她半晌,莞尔。而后又黯了黯神色,“刑子岫如何?”
  “尚可。”
  “……”他观察她的表情,笑,“他倒是不错,国舅爷也想给他说门亲。”
  “唔。”
  “……”眯了眯眼,“他棋艺如何?”
  “不及夫君。”倒是没有犹豫。
  “你撒谎。”
  “……”稍顿,“夫君多心。”
  “呵……”突然明白,小娘子仍是为了他的脸面,便是大笑,“流英花相比岚草,可否益眠?”
  “不可。”
  “唔,你如何得知?”
  “太苦。”
  他当然没有错过燕凝品流英花蹙眉时眼里淡淡的厌恶,他的小娘子怕苦,哦了一声,“不喜欢?”
  “夫君,马来了。”
  柳云韬又是一笑,突然抱她一跃上马,“回去共骑罢,你怕不是么?”
  花虽是没赏成,倒也使得柳云韬心情大悦。
  说起这些个人,平时极少往来,但几人在固安城里也有些身份,常常自以为是。
  早些时候这些人一直想与他攀交情,只是他甚少理会,伤了他们面子,以至后来言语中往往有些针锋相对。
  哼,屑小之辈的闲杂之语,何须计较?
  倒是最近几年他们娶妻生子而后又纳了妾氏,瞧得他孑然一身,自以为胜他一筹,每有机会碰见,就带着新娶的小妾招摇过市。
  一听闻他终于完了婚约,娶了燕凝,早就书信相约。
  哼,想他柳云韬要娶,岂会轮到那几人叫嚣?区区几个绕首弄姿的女人,又如何及他小娘子有趣?
  果真有趣。
  自打第一次相见,燕凝就一直带给他惊喜,当然除去被忽略的不悦,每每想起她,竟是忍不住唇带笑意。
  燕凝燕凝,倒真如抹轻烟,性子有着几分飘渺,让人琢磨不定。稍不留神,极易忽略。可若真要忽略,又飘飘袅袅的缠绕在你身边,碍着你的视线。
  原本仅仅想着贪得几年清闲,简单完成婚约。到后来对象是她,生得几分期待,至今却是觉得日子益发有趣。
  不错不错,倒是给了他略显枯燥的生活,添了些乐趣。
  只是——
  小娘子还是太过镇定。
  哼,与其说赴约,倒不如说想发掘燕凝隐藏的脾性,他倒真不信世上有人能由始至终都淡定自若。
  来日方长,走着瞧罢。
  众下人侧目,他们家大少爷又笑了。
  笑容带着期许和……算计。悠哉的生活倒也过得自在。
  转眼大少爷和大少夫人成婚也有一个月。
  这位大少夫人,开始慢慢的渗入涛园的日常里。
  有时云锦云均二位少爷会偷偷来把大少夫人拉走,去原先西苑里种草。这段时间通常少爷都是在午睡。几位夫人也找人来招过大少夫人,只是大少爷通常不放人,除了大夫人。
  到后来几位未嫁的小姐也会来找她们嫂嫂聊聊天,离开时都是乐呵呵的。
  而其他的时间,通常都是二人待在语和湖上,一呆就是一天。
  经已入秋,给小榭的软榻上换了床褥子,有时大少爷夫妇会再里边歇息一晚。
  日头有时见二人下下棋。
  有时二人铺了宣纸作画。
  有时二人什么都不做,大少爷睡觉,大少夫人看书。
  大少爷兴致来了,有时会武上一段,飒飒生风。
  而某日大夫人令下人拿着两架古筝进了涛园,二人铺定琴,就是一曲合奏,绕梁不知是一日还是两日,大夫人那日笑得特别开心。
  直说怀念怀念。
  再后来听人说涛园里隐隐传出过琴声,那琴声应该能绕湖一圈了。
  总之这个月,倒是没瞧过大少爷生气了。
  涛园里的那些个下人也都渐渐的习惯了他们的大少夫人,习惯那淡淡的存在,隐隐带着些敬意。有时抬头瞥见她,都会轻轻的笑,舒心的,愉快的。
  大少夫人说话都会看着你的眼睛,记得你的名字,有时会突然说,某某,风湿吃什么和什么有益。
  受宠若惊。
  便只是这么淡淡的一句,大少夫人便不再搭理,却能暖到人心里去。
  而大少夫人的提议,也总是十分奏效。
  青儿说,是大少夫人让她将下人们的名字以及相关情况列出来的。
  青儿说,大少夫人只看了一次。
  青儿说,有什么事,可以通过她来补充。
  结果昨天大牛家中老母生辰那日,青儿说,他能放假三天,还给了路费。
  小马老婆生儿子,青儿领着接生婆去了仆人房,还送了副金锁项圈。
  莲花弟弟生病,大少夫人让青儿送了点药材。
  大伙心里都庆幸,跟了这么个大少奶奶。
  只是众人都在心里惋惜,大少夫人总是静静的,连个笑容都没有。
  所以下人们都约定,每日每人轮着给大少夫人说个笑话。大少夫人听完了总是淡淡的安静的看着你——
  没有比在大少夫人耳边说笑话更挫败的事了。
  但结束了大少夫人又会轻轻的说声谢谢,便又激起万般豪情,定将大少夫人给逗笑。
  只是感觉上,那是个遥远的梦。
  倒是大少夫人很轻易就能把大少爷逗笑。
  譬如那件趣事。
  想那日清晨,少夫人起得早,大伙还在院子里干活。大少夫人站在大树下望天望了许久。
  一个丫头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也跟着望去,结果什么都没发现,不敢开口打搅安静的大少夫人,又十分好奇,就昂着头满天空的寻找。
  这举动也引发了其他人的好奇心,一干人等十分好奇的望着天空——
  嗯,今天的天空特别的蓝?
  那朵云像鲤鱼?
  唔……
  因为始终没找到答案,时不时就仰头看看天。
  后来护庄的几个侍卫路过见到,也跟着抬头,一边巡视一边疑惑的往天上张望。
  又传染给庄里头忙活着的小丫头。
  结果那日柳府好多人都在好奇的时不时的打量天空。
  那日大少爷也起来得早,恰巧效率低没干完活,便一脸兴味的问大少夫人下人们在看什么。
  结果大少夫人轻轻摇了摇头,说了句:“不知道。”
  青儿早知道有时大少夫人会凝望着一处走神,想当初她也上当了好几次。那日将一切看在眼底忍住没笑,结果大少夫人一句回答,忍不住噗嗤了一声,插了一句,“他们在看少夫人你看的东西。”
  大少夫人听在耳里,便只是轻轻的哦了一声,接着回答,“夫君今日想吃些什么?”
  望着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原来如此的羞窘样,大少爷又是大笑。
  结果这事下人们再提起仍觉得不好意思,但有时大少夫人凝神,仍有人跟着偷偷的望,也许望着望着,就能望出大少夫人那般娴静了。
  柳云韬毕竟是这柳府大少爷,该打理的事情,仍得出面。
  他从来就不是个拘于礼节的人,便是和固安城里的老奸商谈生意,也打算连同燕凝出门,反正小娘子在身边,凡事都更觉有趣。
  但这些决定他一向懒得告知,没那个必要,他去哪,她跟着便是了。
  至于燕凝赏花那日还问过一句去哪,自那之后,也不再过问。
  然而事有碰巧,这日若兰刚好在涛园门口堵住了二人,看看儿子儿媳的装扮,心里了然,“出去?”
  燕凝颔首,嗯了一声。
  小红便是趁这空隙标准的行了个礼,“小红见过大少爷,大少夫人。”
  点头。
  若兰便将燕凝往自己身边一带,心里满意二人的甜蜜,却是笑着开口,“韬儿,今日还是让燕凝陪陪为娘,谈点心事。”
  柳云韬勾唇一笑,“便是娘子做主。”眼神不以为然的暗示了燕凝,等着她做选择。
  燕凝并无迟疑,轻轻点头,“燕凝陪娘。”
  太过爽快,柳云韬倒是眯了眼。这些日子他夫妻二人相处默契,今日又岂会看不懂他的暗示?娘平日时常唤燕凝过去便是算了,今日出门也来抢人,往日这情形,只要燕凝一如往常不语,他便可顺水推舟光明正大带着人出去,连衣衫都换好了,未料她如是回答。
  不是个好现象哦,他小娘子成婚至今,一向事事从他……便是挑了眉,嘴角降了点弧度,“哦?娘子不改变主意了?”
  话已说明。
  “夫君早去早回。”燕凝低眸,避开柳云韬略带威胁的目光。
  柳云韬便是笑了,“那你在家里等着罢。”便慢条斯理的前行,走了一段才又补了一句,“娘,孩儿告退了。”
  若兰望着长子远去的背影,直觉他有些不妥,迟疑的问了一句,“要不你还是随他去吧。”
  燕凝微微行礼,眼光却未落在她家夫君的身上,就事论事,“娘今日主动来寻,定有要事。”
  “哦,”若兰抓住她的手笑笑,“倒也不急,现在你追上去还来的及。”
  燕凝嗯了一声,却未行动。
  怎会不知,她家夫君又是恼了。此时上去,只是自讨没趣罢了。
  若兰轻笑着摇了摇头,人便是走出涛园,燕凝随着。
  “你这样的性子,久而久之韬儿定觉你冷落了他,会吃亏的。”
  “……”燕凝轻轻抿唇,“娘教训的是。”
  “不怪你,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娘所为何事?”
  “嗯,你嫁给云韬也有一个月了?加上先前那些时日,可是习惯了柳府生活?”
  “嗯,惯了。”
  “那府上的人啊事啊,都粗略了解了?”
  “嗯。”
  婆媳二人便是搭拉着手,走在柳府曲折的回廊之上。“那就好。今日来找你,倒真有点事交代。你心细如丝,举止间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你娘将你教得很好。”
  “娘过奖了。”
  “只是韬儿这孩子无甚耐性,小时从西域买来的奇珍异玩,往往不出十日就往语和湖里扔,兴致来了,就让下人给捞上来,捞上来又给扔掉,任性得很,所以府里有几个下人深识水性。韬儿啊,自幼就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随心所欲惯了,有时难免会忽略身边人的感受,但他爹从不管他,我又管不住他。现在你既为他妻子,就多顺着他迁就他,明白么?其实对韬儿嘛,不逆他的意,便没事了。”
  “谨听娘教诲。”
  “嗯。”点点头,“其实韬儿和谁都不亲近,老实说你们成亲,初时我还担心你受了冷落。但如今看来,你们相处融洽,我也就放心了。当然,你毕竟是他的妻子,适时使使性子,发发脾气也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记得要把握个度,莫要过了。”颇有点语重心长。
  “娘说的,燕凝都懂。”
  若兰便是暗中瞧瞧燕凝的神色,见她面无波澜,轻轻松了口气。
  没错,她在暗示慧娘阻止丈夫纳妾的事,不希望燕凝如她娘。
  哎,其实身为过来人她当然明白这当中的苦涩,丈夫他娶,滋味自是不好受。但有时身不由己,便是先探探口风。而且为娘者,当然也希望儿子多子多福。
  其实她倒是打心眼地喜欢这个娃,淡淡的性子奇特的对了她的味,她当然也不希望为难了燕凝,更何况这还是好姐妹的唯一女儿,只是而今男人纳妾实属平常,韬儿现在不纳妾,不能代表将来。
  倘若将来真有那么一天,她定保证燕凝正室夫人位置不可动摇便是了。
  “唉,其实为人妻者,最大的幸福就是见到自己丈夫好,儿子好,你说是么?”
  “嗯。”
  拐了几个弯,走上条陌生的小道,铺着些小巧的青花石,道两旁种着些精致的花草,清香扑鼻。
  这里燕凝还未来过,有走了段路,若兰停下脚步,抬头一望,笑笑,“我们到了。”
  而后便置步走进了前面那间别致的小院,偌大的木屋,尚未进去,便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药草味道。
  放眼望去屋里满是药盒,中置一木桌,一个白衫男子坐在屋中木凳之上木桌之旁,声音低沉中带着沙哑,正指示着一小童抓药。
  “南,横七竖三,二两。”
  听到木柜抽出推进的声音,又有条不紊的继续,“横八竖四,五钱。”
  然后他停下来,微微侧头,“柳夫人。”
  “穆大夫。”若兰唤了句。
  “柳夫人今日特别到访,想必是为了您身边那位女子。”男子背对着她们,一动不动,已是辨别出燕凝的性别。
  “嗯,我长媳燕凝。见过穆大夫。”看得出若兰微微有些异样。
  燕凝只是点头,并未出声。
  那穆大夫接着时机点头,“有礼。”
  穆大夫——
  燕凝瞧得小红有点躲避的目光屏住的呼吸,又将娘没有直视那人的目光看在眼底,抬眸打量着前面现今没有回头的男子——
  头发直直的掩住两颊,瞧不清模样。
  “少夫人呼吸平稳,应无大碍,柳夫人所为何事?”
  “她现今可有身孕?”
  “并无。”那穆大夫没有诊断,直接答到。
  “哦。”若兰语气中微微有些失望,“那还望穆大夫替她把个脉,瞧瞧是否容易受孕。”
  “有何不可?”穆大夫声音独特,有了些笑意,“原本想告诫少夫人莫对在下的模样产生好奇,但少夫人显然并没有这个心思。但依惯例告诫一番,只是怕惊吓了少夫人。”
  便见刚才抓药的小童从墙上悬置的木盒里抽出条丝巾走过来,递上前,示意她绑上眼睛。
  燕凝接过,却没有绑上眼睛,而是慢慢的走去穆大夫面前另一张木凳坐下。
  若兰似乎想出声制止,还是忍住了。
  燕凝便是懂得了娘和小红异样的原因了,狰狞的疤痕遮盖了他原本的外貌,头发掩去他半边脸,再掩去他半边伤疤,独独露出眼睛——称不得是眼睛。眼皮外翻而致使眼球有些外突,堆挤在疤痕之中。打量她的时候些些血丝浮动,咋看之下非常吓人。
  燕凝心跳难以抑制的加速,初见的那一瞬间也是被重重的吓住,但长年的习性使然,外表显得镇定,手却是微微抖了起来,心跳难平。
  穆大夫便是笑了,疤痕的沟壑细纹堆挤在一块,异常丑陋,而那眼珠子似乎要吐了出来,恐怖非常,“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的模样没有尖叫出来的女人。”
  “但我还是怕。”燕凝声音力持平稳,并没有隐瞒。
  “我知道。”他笑,笑声也如他的模样,有点鬼魅狰狞,“你的呼吸乱了。”
  而后他转转眼球,“你身子不易受孕,以后多多来这走走吧。”
  不易受孕?
  若兰心里一惊,忖着莫要像如她娘一般才好。但这一个多月的观察,燕凝身子比慧娘好得多,应该不成问题才对。
  这几日怡君几人时不时冒出一句“生女多像娘”,摆明了看好戏,说若是运气,燕凝应该怀上了。
  她想想也是,但一个月还嫌太早,甚至不会出现孕初妊娠反应。请个大夫又太过明显,怕被其他房笑话去,却也想着心里总该有个底,尽管仍有些畏惧穆睦的长相,仍是咬咬牙带燕凝来给他瞧瞧,有备无妨。
  说来这穆大夫,本是那位长伴青灯的前柳夫人的侄子,幼时和柳翼见过面,据说模样机灵相貌讨喜,至于后来为何毁容无人知晓。
  一别十几年。
  三年前他突然顶着斗笠半掩面,背着药箱带个小童,就说自己毁了容貌跑了老婆,要求柳翼收容住进柳府,还让柳翼在柳府给他置所别院。
  柳翼倒也不在乎养个闲人,多少念点旧情也同情他的遭遇,就应了他要求,并交代莫亏待了他。
  直到四小姐突发恶疾,各地请来的名医束手无策,他突然出现,妙手回春,并使得四小姐第二年年初健健康康的嫁人,年底还添了个胖娃娃。
  便是知晓他医术绝顶,更是知晓他丑陋无比。
  只是他说了,行医时恕不掩面。因而一路上令众人心惊,纷纷避而远之。
  不过那别院置在柳府偏北,他未入住前就颇显冷清。想来柳府人人健康,难得见到个什么疑难杂症,因而管他医术精明,一律避之登门。
  后来有些下人得了重病的远房亲戚求助,倒也来者不拒,不取分文。
  再后来五十岁的庄大厨受他指点老来得子,不知为何传开,令这院子里多了些人气。
  但许多是夜深时候蒙脸而至。
  再再后来穆大夫又说了句,怕,遮住眼便是了。
  也多了些看女人病的妇人。
  慢慢的小丫头有个什么伤风咳嗽或是小厮不小心所致的磕碰跌损,都会上门抓剂药,涂点药膏,反正不要钱。
  但柳府有些身份的,还是宁可花点钱请大夫,毕竟蒙眼坐在他面前不像样子,失了仪态。
  今日是若兰瞅准另几房夫人搭台打麻将,才亲自上门找燕凝。
  自然不急,怀孕之事,本就不是一两天的事。
  “那凝儿你以后多往这边走走便是了。”穆睦既然这么说,想必有解决之道,倒也放下些心来。
  燕凝点头。
  又是瞧了那张脸,已是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习惯,而后平顺了呼吸。才抬头淡淡的瞥了眼满目琳琅的药盒,细细回想了刚才穆大夫隔空断诊的好本事,让她心里竟是隐隐生得些冲动,微微握了拳,想……
  拜师。
  穆睦睁大着突耸的眼睛,没错过她一丝丝表情,突然哑着声故意压低声音开口,“有兴趣?”
  燕凝直视那而今表情让人有点毛骨悚然的脸,顿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却是坚定无比。
  穆睦耸了肩膀缩了脖子,昂高了头,那发丝往后滑落了些,些许被疤痕纠住,露出更不堪入目的肉色疙瘩,没有回头,“柳夫人最近似乎睡得不安稳。”
  若兰心惊,穆睦甚至没有看她一眼,迟疑了好一阵才点了点头。“不劳穆大夫费神了。”
  “岚草治标不治本。”他突然站起来。
  小红因他举止禁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见他往旁边柜台上的一个药箱走去,一瘸一拐的——右脚脚踝处明显细于左脚一圈。
  燕凝心里明瞭,想必这穆大夫是闻到了岚草的味道。
  穆睦打开药箱,从里边有些粗鲁的抽出一本书,望了望封面,人是隐隐的兴奋着的,然后用力的翻了翻,突然从中撕了两页,直直的朝燕凝送去。
  燕凝看了看面前的那两页纸,是针灸的示意图。想她这些年也看过无数医术,这副图,却是从未见过的。
  小红轻呼一声,抽一口气,忙忙转身,呀,看到了看到了!
  若兰也是装作不经意的别开视线,未失大家风范。
  燕凝也不理会,而是接过那两页示意图,顿了顿望向他,仍是有些不习惯的去平稳住呼吸,却也不像初时心跳加速。
  “医好了柳夫人——”他把声音都吞进了喉咙,更靠进了她几分,仅仅比了口型,“我收你为徒。”
  燕凝轻轻捏紧了两页纸,良久,颔首。
  终于能离开木屋,小红头都不敢回,也是感觉到那穆大夫居然立在门口目送她们,当下有些心惊。直到拐了个弯,确定离得远了,也顾不得主卑,急急开口,“大少夫人你不觉得穆大夫那模样可怕么?”
  若兰瞥了一眼,略带指责,“小红。”
  “大夫人……”小红有点委屈的瘪瘪嘴。
  “不怕,仍心惊。”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初为人妻的小女子,“更心服。”
  那两页医书叠好收置衣襟,贴着她的胸口,竟是有些不同于往常的陌生感觉,是隐约的期待。
  “嗯,倒是挺尊敬穆大夫的。只是我一直不懂为何那小童也不怕?”
  这在寻常,只是小红的自问句,燕凝通常不会作答,但今日有了冲动,竟是轻轻的开口,“小童远远见人皆眯眼,递上丝带时还会踮脚贴近几分打量,而药盒上皆贴了标签,穆大夫却不说名称,而是以横竖位置来指示。那小童,想必能视,却视而不清楚。”
  “呀,有道理啊,难怪小童都会和穆大夫保持一定的距离。府上居然没人发现,大少夫人你好厉害!”
  “你果然心细。”若兰笑笑,语气却不若平日平稳。心里隐约闪过些不悦,瞧得小红的兴奋,心里也是觉得逊了儿媳一筹,失了点脸面。
  燕凝将若兰的举动看在眼里,不留痕迹退了小半步,让她走在更前边。
  沉默不语。
  而兴许是那一句“早去早回”,一连七日,柳云韬皆不见人影。
  燕凝侧身躺在床上望着屋内一片黑,毫无睡意。而后目光落在被月光折射至窗台的粼粼水波,脑子里想的,都是日头拿至手中的两页示意图。
  倒是那穆睦狰狞的面孔,反而模糊了起来。
  收她为徒……
  燕凝心里清楚,穆睦今日比用口型,不过是避免让娘听到。毕竟她是有夫之妇,而且身为柳府的大少夫人,跟着穆大夫习医,不合礼数,也免不了闲言闲语。娘自然不会应允,因而穆大夫此举无非是
  提醒她要暗中进行……
  辗转之间思绪有些不稳,竟是躺不住了,和衣坐起,凭借透进的微微月光点了蜡烛,烛光中又摸出那两页示意图,好好的看了一番。压了压心绪,些微不解自己陌生的兴奋,尤其是听到那一句收她为徒,明明不解他突兀的言辞,也明知不可行,却仍是忍不住点了头。
  为何?答不了自己。
  手中纸张四面共四种针法,并无文字标注也无针法解说,禁不住联想到娘的症状,一时不知该如何使用,又想起穆大夫收她为徒的前提条件,反复思询,不得其解。
  其实穴位早已知晓,以前娘亲会头疼难耐,她推穴捻按以解其一时疼痛,倒未曾深入了解。纸上隐隐约约闻得到些独特的药香,思绪游走,又是习惯性的去辨别当中的成分,分析了片刻,行至窗前推开窗户,望了望偌大的庭院,恍了片刻神。
  突而一只夜行鸟儿扑翅掠过前端树梢,回神竟是闻到了夹带风中早被她移置涛园的岚草清香,快长成了。
  便是忆起幼时巧遇的那位奇人,他曾说她聪慧悟性高,且味觉嗅觉都较常人灵敏,让她跟着他游走四野山川,然而娘亲是责任,于是拒绝,以为遗忘。
  倒是原本以为长期替娘亲尝药试温早已麻痹味觉,其实不然,只能心内排斥,排斥那弥留记忆深处的苦涩滋味。
  秋日的夜晚,风有些凉,和着湖面的些许湿意,难免让人瑟瑟的冷,然燕凝静立不动,瞧着风拂湖面推开的层层泼圈,银光闪闪,庭院里仍显得繁茂的枝叶风中时而簌簌的摆动着,夹带着落叶。
  再望去远处群山连绵,静谧中隐隐藏着些诉不清的豪迈。
  夜深了,突然发现柳云韬尚未归来。
  微微叹了口气,显然他又是恼了。
  一夜未眠,却不觉犯困。平日起身后青儿会在庭院里候着,待她吩咐,然而今日出门,天还未亮,没见着人。
  娘亲说即便关上房门,也莫让丈夫瞧着自己狼狈模样,而一日之初便是关键。但兴许是旁边有人,舍不得那暖意,较之未嫁前,她显然是起得晚了。
  凉亭那夜更是意外,在他的目光下醒来,并非是她预期中的事情,似乎一切都无所遁形,因而每每提醒着自己,莫再犯下同样的错误。
  只需履行妻子的职责,早起备水服侍丈夫着衣洗漱。
  又是静立了片刻,才轻轻的迈下门前阶梯。
  妻子的角色让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然而昨夜思量了一晚,她知道自己想做的事。
  去旁边的园圃中查看了下岚草,微微泛白的苍色之下隐约辨别出有些已经长成,便折了两株,起身恰好迎上陆续进涛园清扫落叶的小厮们,有人不时打个哈欠伸伸胳膊,秋日的清晨,舒适得让人软绵绵的。
  一众小厮抬头瞧见了一袭藕荷色的少夫人,忙是行了礼,但也未见慌张,大少夫人的性子,倒从未计较过这些。
  接着三两个小丫头也走了进来,说说笑笑的,突然一声惊呼,“呀,少夫人,今日为何这么早?”便是青儿。
  淡淡应下几人行的礼,点头示意青儿跟上。
  先是依惯例去了厨房里熬了一小煲粥,让后洗了洗手中的岚草,折了些丢进去搅拌了一下。
  青儿便是好奇,又闻到了不同以往的清香,见燕凝眼神示意,忙将煮好的粥移开灶上,才问,“少夫人往里边丢了什么?好香!”
  燕凝拿长勺有轻轻的搅拌了一下,“岚草。”
  “哦哦!就是你平时照料的那个,那到底是什么?”也是习惯的从旁边捧来两个小盅。
  “药草。”分装到两个小盅内,“宁神也益消化。”
  青儿帮着将小盅分装到不同的托盘上,突然呀了一声,“少夫人,多了一份,今日大少爷不在……”
  一个月前大少夫人突然进厨房,不顾劝阻自己动手熬了点小粥,分别送给大夫人和大少爷。听小红姐说,那日大夫人不但都吃完了,还称赞厨子的手艺进步了呢。只是大少夫人没让她说出去,至于大少爷什么表示她不知道,因为没能跟在旁边,但收拾碗碟时,丽丫头也说见了底,可见大少夫人的手艺。
  之后便是成了习惯,每日大少夫人都会在里边放点不同的配料,然而今日大少爷不在呢!唉,也难怪,他们夫妇二人新婚至此尚未分开过,大少夫人定是念挂着大少爷!
  偷偷的笑了笑,人家说小别胜新婚,看来不假。
  “剩下的那份,你给穆大夫送去。”燕凝用纱巾抹了抹手,而后不再多话,行了出去。
  什么意思?“那个……”那个、不会是她想的那个穆大夫吧,柳府里还有第二个穆大夫么?这是为什么呀?
  想到穆大夫那张脸,青儿垮下脸,一脸哀怨。
  刚抱怨着,燕凝突然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粥先搁着,吩咐下去便是,你随我来。”
  “是!”青儿忙呼来个倒霉丫头,乐呵呵的跟上。
  天已是亮了。
  燕凝让青儿备了顶轿子,去了城内华珍阁。
  表明身份后,自然被请至贵宾房,那掌柜的,一脸谄媚,直拍胸脯担保让君满意。
  却是要求见了资格最老的陈师傅,静静待他雕磨完手上的珠饰,才表明了来意。
  陈师傅倒是憨厚,望望这个有着淡而坚持目光的女子,愕了愕,“九针?”又是瞧瞧手上娟秀字体写的要求——
  一曰镵针,长一寸六分。二曰员针,长一寸六分。三曰缇针,长三寸半。四曰锋针,长一寸六分。五曰铍针,长四寸,广二寸半。六曰员利针,长一寸六分。七曰毫针,长三寸六分。八曰长针,长七寸。九曰大针,长四寸。
  “嗯,拜托师傅了。”而后又道,“约莫何日能办妥?我上门来取。”
  一旁掌柜忙笑,“少夫人请放心,一定办妥,且怎敢再劳烦夫人?不出十日,一定亲自送至府上!”
  “嗯。”燕凝示意青儿搁下些银锭,“这是定金,余下的货至两讫。”
  “是是,大少夫人下次还有什么吩咐,差人来传个话便可,无须上门,担当不起,担当不起啊!”
  燕凝静静的撇了他一眼,又是朝陈师傅点头示意,“劳烦了。”而后转身离去。
  陈师傅摸摸头笑了,这行干久了,什么首饰都打过,还真未打制过针具,新鲜了。
  “少夫人你写的是什么?”
  “九针针具。”
  想做的事便是,习医。
  第二日大片岚草皆能采撷,放置筛中择空地晒晒太阳,又去了书房内找了些针灸内的医书。
  第三日阴了天,在湖中亭旁的小榭中燃了火炉,将岚草放置一旁焙干,窝在软榻上研读医书。
  第四日起风,燕凝用岚草叶做成香包,早有此意,香包外的绣工一早完成,倒也不花工夫。
  第五日云层掩盖住了秋高气爽,将绣着不同花的香包亲自给五位娘送去。
  第六日继续做着柳云韬的长袍,咬下线头,又是黄昏。
  第七日下了点雨,天突然冷了许多。燕凝不畏寒,然而早膳过后,床上垫的添了层软褥,锦衾加了厚度。立置长厅门外,仍飘浮的雨丝沾上发梢,望了望涛园的大门,心想为妻者得提醒柳云韬添件衣裳。
  刚逢他出现,望着她似静守夫归的模样,柳云韬颇为得意的扬起嘴角。
  骤起一阵强风,让燕凝低垂了头。
  待风势过去,瞥见雨水也大了些,然柳云韬静立在园子入口处,并无举动,显然是等待她的反应。
  未料他的突然归来,却不表诧异。行至门边,这几日天色不好,便有下人备伞在此处,缓缓撑开油伞,一手提高裙摆,举步下了门前阶梯,朝她家夫君走去。
  人至面前,柳云韬才动了步子,却未声响,显然仍在待她主动。
  燕凝先是唤了声夫君,而后柔柔跟上,未及他高,得将手肘举过肩膀,才能用伞遮去他头顶的那些雨滴。
  伞却是不够大了,加之风儿不定向,仅遮住了他,自个倒也湿了。
  柳云韬也不顾她,步伐也是慢慢悠悠,不慌不乱,这行至大厅还有些距离——等她过来,也是等得够久了。
  今日下雨,也不便打扫,燕凝让下人们早早离去,因而园子里并寻不到人。恰得青儿一手夹着托盘护着个药盅,一手撑着伞行色匆匆的冲了进来。见到二人,惊呼一声大少奶奶,想上前给她撑伞。
  柳云韬定住,回头看她。
  青儿赶紧低下头,唯唯诺诺的又唤了句大少爷,刚想上前,却是被燕凝唤住,“让阿大阿二去备些热水,供大少爷沐浴更衣。”
  “哦,那——”
  “药盅交给我便是。”
  青儿瞪大了眼睛,“这怎么能行?”
  燕凝不再说话,仅仅是看着青儿。然而这时柳云韬轻哼一声,又迈开步子,燕凝又是等了青儿片刻,青儿不敢迟疑,赶紧送了上去,毕竟瞅着大少奶奶的眸子就无法反抗,只能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唤人备水。
  燕凝将托盘固定在腹部及手臂之间,而后托着伞看着已经迈出两步的柳云韬,迟疑着要不要赶上去,最终只是跟在后边,说实在的,已经全湿了。
  柳云韬余光瞥见她并未追上,蹙眉立住,随即转了个方向朝着湖边走去。
  备水么?哼。
  燕凝望着他转身,又是开口,“夫君衣衫全湿,再淋雨恐怕会伤了身子。”
  她语调沉稳不见担忧,柳云韬稍有不满仍不应话,也不望她,似乎刻意冷落她。
  燕凝托伞立了片刻,心里明白,柳云韬在给脸色她看。他不是消了气才回来的么?心里多少有些无奈。托盘上是娘嘱人给熬的补药,利于养生。最终决定先将药盅送去屋里。
  柳云韬已是察觉到她的举措,便是眯了眯眼,一言不发的走到湖边立住,湖边的风更是大,夹带着雨。
  燕凝抬头望望天,这雨恐怕还得下些时候。
  进了屋将托盘放下,燕凝稍稍抹了抹脸上的雨珠,多少觉得柳云韬自讨苦吃,但她为人妻子也不能置之不理,否则显得任性,会失礼了娘,让其他几位娘见笑。
  便是又出去,却并未撑伞,毕竟他在恼她。
  未多久见到青儿又急急的奔了过来,未待她出声,燕凝已是轻声开口,“忙完了先退下,有事我吩咐阿大便可。”
  这个时候,柳云韬定是不喜有人在旁。
  青儿迟疑了一会,望望大少爷,结果两位主子淋着雨就她撑着伞,“少夫人,瞧你!都淋湿了!”而后想将伞送过去。
  “下去罢。”燕凝不再多话,已是朝柳云韬走去。
  “夫君仍不进屋么?”
  柳云韬已是有些不耐烦了,终于待她行近且主动开口,憋了一口气,不搭话。想来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燕凝握了握拳,风雨中这语和湖自是别有一番景致,朦朦胧胧的。
  秋日的雨也不似夏天,没有雷鸣电闪也不暴躁,安安静静的时大时小,却是冰凉的,渗进人的肌肤,着实凉。
  陪着站了一会,雨势又是大了些,燕凝也是觉得有些冷,望望柳云韬,心里隐隐有些恼了。她娘亲身子一直不好,这事困扰的从来不止一人。她其实并不多事,但有时见着人身子不适,会忍不住提个醒。而今柳云韬在秋风凉心之际淋雨……
  才是开口,语调也稍稍多了些硬朗,“请夫君进屋。”
  且非问句。
  柳云韬终于看她,扬了扬嘴唇,“上次已是娘子做主,怎么,这次也不听听我的意见?”
  燕凝抬眸直直望入他眼神里,而后轻轻欠了身子,“夫君随意,那燕凝就不相陪了。”于是转身。
  柳云韬一把扣抓住她的手,将她拽进怀里,手章内冰凉的温度让他眯了眼,语调却也是接近那温度,“我有说你可以走么?”
  “然而夫君并未唤燕凝过来。”不怕他,燕凝也不挣扎,望着他说到。
  “然而你来了。”
  “嗯。”燕凝点头,“只是夫君不肯回屋。”
  雨珠在她脸上汇成一道道,沿着她脸颊轮廓滑进颈窝,柳云韬望着她的眼神多了些炽热,意外这几日竟如此念着她。
  “我不回屋你可以……”他突然一笑,举高抓住她小手的大手,“像这样握着我,把我拉进屋。”又送到嘴边咬住她食指关节,用了些力道,笑笑,“我会不依你么?”
  燕凝倒也不痛,心跳却是微微不稳,手掌也是有了温度,微微闪开了些视线,而后化被动为主动,将手心换了个方向轻握住他的,身子微退一步,没有再接话,却是想依他所言,拉他进屋便是。
  柳云韬看着她的动作大悦,突然将她拉进怀中,紧紧锁住,“为何不撑伞?”
  “……”使了些力气徒劳,燕凝沉默片刻,“夫君在淋着雨。”
  “唔……”他扬唇,“想我么?”
  燕凝望了他一眼,垂眸不到半刻,便是望向他,并无闪躲,语调沉稳,“自然挂念。”
  柳云韬听完这话眼神顿时一黯,“如何挂念?”声音也是徒然降下来,轻如细雨和着呼吸吐在她的脸庞上,温温热热。
  显然不愿意放过她。
  燕凝便是沉默了。
  柳云韬这次倒不计较,刚想压低头吻住她,鼻头却是不合时宜的有些痒痒的,突然一个重重的喷嚏——
  可怜那燕凝被揽在他怀中,就那么实实在在的承受了下来。
  先是低头蹙眉,抬头时柳云韬脸色有些难看,却是放开了她。
  燕凝面无表情退了一步,极为镇定的抹了抹……雨水,而后望望他,没有开口。
  明明是面无波澜,柳云韬却清清楚楚看到燕凝眼中写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时有点恼,握住了拳涨得脸颊微微泛红,干咳一声,“便是回屋罢。”
  走一步瞧见两个小厮合力捧着个大桶,有些愣愣的样子。
  呃……
  木桶盖子轱辘轱辘的滚下来。
  倒是这场雨很是适宜,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燕凝抹去的是什么。
  柳云韬的风寒,倒真是他自找的。
  是夜。
  燕凝捧着煎好的药,行近他,却是见他拂了拂袖子,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便也没多说什么,将药从托盘里拿起,静立在旁,等他。
  果然,柳云韬也觉得烦了,突然抢过药碗,一饮而尽。却是在下一刻忆起那日喷在她脸上的鼻涕,仍是觉得窘迫,火气便是突如其来,将碗重重往地上一砸,人就倏地站立起来,瞪了她一眼,夺门而出,似乎往湖中亭那边走去。
  什么都没说。
  燕凝不言不语的捡了几块手中的碎片,而后慢慢起身,坐在木凳上,好半天才抬头看了看被重重摔上的门,吐出一口气,心里隐隐觉得不悦,连呼吸也重了起来。
  燕凝直觉不该,调节了呼吸,再次蹲下慢慢的将手中的碎片拼凑起来,满屋子都是中药的味道,并非太好闻,却是让她安心的。
  总是拼一块跌一块,抿紧了唇,全数放开手中的瓷块,由着他便是了。
  洗了洗脸又擦了擦手,燕凝便褪去外衣,上床睡去了。
  然而并未熟睡,窗外的雨声时大时小,窗户突被一阵大风吹开,屋内的烛光忽明忽灭,燕凝便是起身想给烛火加个灯罩,门突被大力踢开,便瞧见柳云韬一脸不悦的喘着气,额前被雨水打湿,突然折回,似乎不满她并未跟上。
  燕凝着实被吓了一跳,然后人就被他迅速靠近一把抱起。
  燕凝蹙眉——
  他剑眉上也粘着雨滴,湿气很重,弄得燕凝不是太舒服,毕竟她仅着单衣,哪怕他俩曾肌肤相亲过,却不是现在。相较他之下明显处于劣势,再加上刚才心里的不悦,表情也显得三分强硬,双手抵在他与她之间。
  柳云韬自然察觉到了,却不予理会,三两步行至床边,将她扔往床上,拨开她里衣衣襟,便是头靠过来,狠狠的咬了一口。
  燕凝不声不响的任他咬完,闭上眼一动不动。
  察觉到她的抗议,也扫见她那齿痕上点点血丝,重重哼了一声,“说你这些日子念着为夫!”
  燕凝这才慢慢的睁开眼,一双沉静眸子波澜不兴,良久才开了口,语调没有一丝温度,“晚了,夫君请早些歇息。”
  柳云韬鹰眸倏然一紧,衔住她的唇,而后有些粗鲁的褪去外衫,又是压了上来。
  “夫君,”燕凝并未反抗,然而隔得这么近,终是察觉她声音中的微微颤抖,却坚定无比,“哪怕燕凝不愿意么?”
  “……”正在拉扯她衣襟的大手顿时停住,而后直勾勾的望着她。
  便是此时,一阵大风啸然而过,烛火便是瞬间灭了去。
  只剩下几近无息的呼吸及厚厚的喘气。
  燕凝见他止住了动作,暗暗吐了口气,“夫君今日身子不适,不宜过于操劳。”
  “若是我愿意呢?”哪怕是漆黑一片,柳云韬却在偶尔的闪电中,准确的捕捉到了她的双眸。
  燕凝暗自退了退,左肩上的齿痕并未留力,刺刺的痛着,“恕燕凝难从。”
  “你似乎未明白你的处境。”却是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燕凝便慢慢的将被窝盖在身上,而后侧身背对他,过了会才又开口,“不早了,夫君早些歇息。”
  柳云韬紧紧盯着她良久,一口气郁结在胸口,揪着裘被一角,突然孩子气的拉扯开,而后全数卷在自己的身上,在她身旁卧下,也是背对着她。
  柳云韬便是不想承认了,他并未念挂着她,瞧着她一副不紧不淡的样子,又忆及先前在她面前泄露的丑态,心里狠狠骂了声。而后忍住心思没去看她肩上渗着血丝的齿印,然为何她并未发火?那淡然的表情又突显了他的窘态。
  心里懊恼万分,便是重重的捶了下床铺,又重重的哼了一声。
  然而他的娘子,却是整夜未曾再理会过他。
  只得憋着一肚子的气,将裘被分了一半给她。至于风寒,见鬼去吧。
  直到清晨才沉沉睡去,明明燕凝睡在里端,醒来时人又不见了。
  雨已经停了,却不见阳光,空气里都是湿嗒嗒的。
  无人宽衣。
  见不着人,柳云韬鼻端又堵得很,情绪已是非常不好,黑着一张脸,却没有问周遭的下人。
  连晨早的白粥也吃得没有兴致,然一直到中午,依旧连个人影都不见,思前想后,便是去了娘那边,也是无人。
  便装作不经意的在府内闲逛。
  昨日的不悦一夜睡眠,早已沉淀。
  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毕竟昨日冲撞了他,倒也不后悔。便仍煮了锅白粥,扔了些碎姜驱寒,再去了穆睦那边抓了两剂药,免得柳云韬风寒加重。
  却是一时间被琳琅满目的草药吸引住了,便跟在小童旁边,听着穆睦的指示。
  穆睦也未反对,虽然他说了得医好娘的失眠症才收她为徒。但也没有明示,仅仅一如往常的指点着小童抓药。燕凝却能凭眼观而认出大部分草药,而后细心的区别着这些草药的特性,往返之间竟是忽略了时间。
  等回过神来,已过了午膳时分。
  便点头辞别了穆大夫,踏着有些湿滑的石子路,回了涛园。
  柳云韬不在,他大概又恼了她,念及昨日他的举止不禁又蹙了眉头,又松了口气。坐不久,青儿捎了口信,说那套针具已经送了过来,正在门口候着。
  也没去见来人,让青儿领了些钱,把针具带了过来。
  华珍阁的手艺果然是固安城同业之首,每只皆精心打磨,九针一排,用精细的盒子装着,便是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心里不禁有了雀雀欲试的冲动。
  竟真是没忍住,就换了正在院里打扫落叶的小厮进屋,让他坐在一旁。
  小厮一脸迷惑,待燕凝简单道明目的,多少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念及少夫人过往待他们的好,把心一横,伸出了手。
  回忆了各个穴位,燕凝随便抽了一针,微微刺了一下,那小厮便是呵呵呵的笑了起来。
  燕凝静静的打量着他,只看得小厮冒冷汗,怎么好端端的,就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那针口刺在身上痒痒的,就没忍住了。
  却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小厮突然跳离凳面三寸,哎呀了声,“大少夫人,好麻啊!”
  燕凝倒也不觉有什么,只是下一瞬间徒生种莫名的情绪,也许多少有些宣泄,竟又一针扎了过去,结果小厮又是哎呀了一声,跌坐在地,一脸委屈。
  心口涌上一口气,嘴角便在下一刻泛开了,淡淡的,并不深。
  小厮惊奇的盯着大少夫人的脸,随之半掩的门被重重的踢了一下,大少爷一脸铁青的望着他。
  再想了想此时的处境,心里大大的叫了一声不妙,冤、冤枉啊!

  烟淡云阔玉柳沉
  小厮全然慌了神,“大、大少爷……”
  “你先下去。”只见燕凝慢条斯理的将银针收入盒中,才起身面向盛怒中的柳云韬,轻轻的点了点头,“夫君用过膳了么?”
  那小厮望着大少爷堵在门口,迟疑,他、他不敢啊!
  燕凝不着声色的继续,“夫君不进屋么?”
  柳云韬冷着双眸直盯着镇定自如的燕凝,缓慢的吸了口气,慢慢的朝她逼近,那小厮就“咻——”的一声,逃命去了。
  柳云韬倒也不拦,却是记住了他的模样,原本满脸的怒意倏地敛了七分,突然笑了,“娘子今日去了何处消遣?”
  燕凝思了片刻,“去娘那儿。”
  柳云韬脸色顿时又沉了三分,“哦?”语调也凌厉了起来,“那可真是巧了。”
  燕凝望了望他,倒也不慌,只是未料到他竟是去了娘那边,当即微敛眼眸,“夫君是在找燕凝么?所为何事?”
  “……”便是不想承认自个在找她,但柳云韬心里多少震惊,一个女子,竟真的可以如此镇定坦然?双眸流转,冷冷笑了笑坐下在圆桌之旁,“只是好奇罢了,在府里走了一圈,竟是见不着你大少奶奶的身影。”
  给自己斟了杯茶,“为人夫者,聊表关心。”而后浅抿一口,“为夫还担心是离开七日让你受了冷落,生气了呢。”接着看了看燕凝放置桌面上的饰品盒,眯了眯眼,“未料娘子好雅兴啊,怎有功夫和小厮嬉闹了起来。”而他却未曾见过一次她的笑容!
  一念及此,握住的茶杯内茶水震荡,却是抿嘴一笑,“这针具,恐怕是特意打造的呢。”
  “……”燕凝便是清楚他在质问她,但一时也未找到理由,再者柳家少夫人跟着鳏夫学医之事确实不妥,不禁暗自责怪自己难得的冲动,便是直接走到衣橱旁,翻出替他缝制的长袍,而后开口,“这七日夫君人在外辛劳了,过些日子刮风,燕凝替夫君缝制了长袍。”
  “……”柳云韬瞧着燕凝转移话题,不禁怒火中烧,“方才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燕凝将长袍放置手中整理了番,“夫君看到了什么?”而后行至他身旁,“夫君试试合不合身。”
  柳云韬顺手一拂,将长袍拂落在地,而后倏地站起,一把钳制住她略显纤细的手腕,“你真以为为夫是傻子么?”又是冷哼一声,“怎么,方才你笑得明明很开心!”便是一口气堵在心头,为之气结!
  燕凝望着柳云韬好半晌,两人沉默在屋内,终于发了话,“夫君不喜欢么?”
  “燕凝,你不要挑战我的耐性,这银针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今日一大早究竟去了何处?!
  燕凝又是沉默了良久,才微微吐了口气,“夫君多心了。”倒也没有挣扎,片刻并无迟疑,口开口竟是说,“燕凝生母一向身子不好,也没有什么闲钱,便自己看了些医书,习了点医术。”抬眸望他双眼一如以往的沉静,“这些日子娘的睡眠不稳,一时冲动,想替娘分忧。”
  柳云韬一时辨不出真假,口气里仍带着几分怀疑,“用针灸?”而后他嗤笑一声,“你倒真是闲着没事。”
  说完后隐隐觉得不妥,气氛冷凝了下来。
  果不其然,燕凝吸了口气,眼里隐隐多了些愤慨,语调却异常平板,“夫君教训得是,燕凝逾矩了。”而沉默后,燕凝未被钳制的手握成了拳头,又拽了拽衣摆,竟由心里多了丝想笑的冲动,未料到也付诸了行动,浅扬嘴角扬起讽刺的角度,“夫君打算握到何时?”
  “……”柳云韬细细打量那抹笑容,慢慢的看到她的眼她的眸,感受她实实在在的怒意,而后才放开她的手,垂眸思量了片刻,也是抿紧了唇,突然道,“娘子用过膳了么?”
  燕凝些些错愕,望着他,却是躬身去捡地上的长袍,“用过了。”
  “我却未。”
  燕凝便不再言语,一手撸着长袍,另一手将装着针具的盒子收起,没有看他。
  柳云韬眼眸一直未离开她,又是突然言语,“今日寻了你一早晨。”
  燕凝顿了顿,咽喉处轻轻嗯了一声。
  “娘的失眠症,你有把握么?”
  燕凝不作答。
  “娘的身子不能开玩笑——”柳云韬突然明白,这女人果然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只是见她不同于以往的表情,他并非想象中的那么兴奋,他得好好斟酌下。
  只是显然,他的娘子并不习惯发泄,但回想起刚才她嘴角那抹略带讽刺的笑容,唔……她真的不适合呢,看得他心里不太舒服,对比起在小厮面前的笑——心里又多了些怒意,语调便是多了些刚硬,不容拒绝的,“但即便试针也莫再找他人。”
  燕凝颔首,“之后拜托夫君便是了。”
  柳云韬突然笑出了声,觉得她此刻的沉静竟是鲜活的,便伸手弹了下她鼻头,“我以为你会说‘岂有此理’。”
  燕凝一时有点懵,又是吸了口气,盯着他足足三秒,生平第一次有种想出口骂人的冲动,眼前的男人未免也太不可理喻了些,喜怒无常,令人琢磨不透。
  “娘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这不是你们妇道人家所能应付的。”他又伸手拿过她架在手臂上的长袍,细细看了看绣在上面的纹路,“手工倒是不错,我便收了罢。随我去用膳。”
  燕凝低头阖上眼,睁眼望他时已是点了点头。
  “唔……以后多笑些,免得别人说我待薄了你燕凝。”
  “……”燕凝觉得,她倒真想拿柳云韬来试针。
  一连几日,燕凝都对柳云韬不冷不淡的。
  连下人们都觉得有些不妥。只是意外大少夫人平日一向不多言语,也无甚太大的变化,为何都能感觉得出来?
  因此最不爽快的,便是柳云韬。
  却因面子问题也不好多说什么,心想即便他再消失个几天,也只怕这女人会拍手叫好,不知为何他益发笃定了这个说法。闷着口气,极其不悦。怪哉,明明做错事的就是她,为何反倒成了他受罪。便只得指点燕凝做这做那,她倒好,也不拒绝,闷声不吭的一一完成,来回之间,觉得直窝火,狠狠摔了手中的杯子。
  望着燕凝处惊不变,安静坐在一旁看书的身影,便沉声道,“再斟杯茶。”
  燕凝未有迟疑便起身斟茶,而后又回了原处坐着。那模样瞧得柳云韬更加不悦!
  “捡起来!”
  “青儿。”燕凝轻轻叫唤,自那日起她便唤了青儿在旁伺候,然后等到人进来了,以眼神示意了地上,自己又低头看书去了。
  “滚出去。”柳云韬声音阴阴沉沉,对着青儿。
  由始至终燕凝都没有望他一眼。
  青儿是真的吓到了,也只能望望燕凝退了出去。
  她也未加以阻拦,由得他。
  没错,区别就在这里,以前她即便是沉坐着不说话,只要望过去,她似乎都能察觉到他的动作,抬头和他对望,说明她眼中有他。
  而今一日下来,她鲜有举止,只有他开口之时,才能感觉到她知道他的存在,能接受的就照做,不喜欢的也不拒绝,而是唤下人来干。
  说来说去,她就是在摆脸色给他看!
  哼,想他柳云韬,自幼得天独厚,要什么没有?又何必为了一个女人而烦心?即便她是他的妻子那又如何,他才不稀罕!
  然而他却陪她窝在着屋里,连湖中亭也不去了。他想听她的声音,然要他主动开口也太没面子,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何燕凝就成了这般模样,因为他七日未归?还是那晚他咬了她?亦或者那日他讽刺了她?越发觉得女人小气,让人琢磨不清,一时又是来火,声调也涨了三分,出口却是,“你在看什么书?”
  燕凝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妇道人家看的书罢了。”
  “……”他一口怨气堵在心头,很想一走了之,却又心有不甘,觉得输给了她。想他在商场上即便面对的是年长他几倍的老狐狸,也从无身处下风的感觉,而今……
  深吸口气,将茶杯放置桌面,“过来给我捏捏,昨日睡得不稳,生疼。”
  燕凝盯着书好一会,慢慢放下书,走向他,慢慢的给他按捏了起来。
  柳云韬一直打量着她的表情,直到她将双手搭在他肩头为止。轻轻柔柔,连她的气息也近了,一时觉得松了口气,便微微放松了身子。而燕凝的手势不错,穴位力道掌握得刚刚好,一来一往,柳云韬已是整个人往燕凝身上靠去。
  燕凝因他突然靠过来不好发力,便停了片刻,刚想推开他些,柳云韬突然拉住她的小手,将她往自己怀里拽,燕凝便是跌坐在他大腿之上,暧昧的姿势。
  柳云韬便是由心底开始发热,他身子倒也不是孱弱,小小风寒早已恢复,只是她偏偏每日给他准备中药强身,口里早就苦了几日,而今佳人在怀,又岂会放过甜头?
  人已经是凑了过去,却见得青儿来报,瑟瑟的站在门口,一个“大”字卡在喉咙。
  燕凝不慌不忙推开柳云韬,又使了些力气站起来,“何事?”
  “刑公子来了。”
  燕凝记得这个人,那日郊外赏花,如花娇艳的公子,刑子岫。
  他为何而来?
  却是弄得柳云韬没了兴致,哼了一声,“让他回去罢,说我身子不适,不宜见客。”他可没忘记那日刑子岫眼里的兴味。
  “可是——”人已经在涛园门外了。
  便是听得一声慵懒似乎和着三分娇气的男声,“你身子一向硬朗,前些日子才在我府上休憩了些日子,又怎会不适?”人便是已到门口。
  青儿一见到他,小脸蛋垂了几分,显得有些娇羞。也难怪,这刑子岫相貌并不比柳云韬差,虽然更偏阴柔,也因此少了些霸气,更为平易近人些,自然管不住了一颗心,“刑公子午安。”
  刑子岫随意的摆了摆手,而后微微躬身作了个揖,“刑子岫见过柳夫人,好久不见。”抬头便满是兴味的笑。
  “刑公子。”燕凝也欠身回了礼,便听得柳云韬一嗤,“不请自来么?”
  “你说的什么话?这不生意上出了点问题,才拿来讨教讨教么。”他的动作不若燕凝的不紧不慢,而是明显的慢人一拍,有点拖,坐在柳云韬对面,熟门熟路的给自己斟了杯茶,又是打了个哈欠,就往桌子上趴下了,而后又望了望地上的残壳,唷了一声,“你今日脾气不好啊。”
  自从刑子岫用了装懒打哈欠这招后,柳云韬嫌他女气,二人相处,便是从此不再如此,即便是平时,除了一些些原汁原味的举措,渐渐人前人后亮着一身霸气,开始招摇。
  “与你何关?”
  “柳夫人也无须那么见外,刑公子未免生疏了些,唤你一声嫂夫人,你便称呼我子岫罢了。”
  柳云韬突的将手中杯子送出,击得那茶水溢出,湿了他外衫,却全不在意的继续,“嫂夫人坐下便是,不然显得子岫不识规矩。”
  柳云韬哼了一声,“你那布庄生意,做不下去了么?”
  “一切倒也还好,只是你知道我新开的布庄,尚未有熟客上门,只是贾元外早些时候将手下的布料生意交给了贾景辉那小子,他不想输我,又想做点成绩给他爹爹看,将布价压得低过成本,加上最近下了大雨,我那锦绣楼近日可谓门可罗雀了。”
  燕凝又记起那日赏花最少言语的那位公子。便瞧得刑子岫一脸哀怨的望着她,“嫂夫人,你可说说,我该怎么办哇。”
  神色却不见得一丝慌乱。
  刑子岫一脸哀怨的望着燕凝,“嫂夫人,你可说说,我该怎么办哇。”
  燕凝将刑子岫打量了一番,低头应到,“公子是聪明人,这些事自然难不倒公子。”
  “嫂夫人怎么还是如此见外?云韬你可得好好说说你娘子,”便又是一笑,直起身来,“只是嫂夫人这么一说,也是觉得子岫不请自来么?”
  燕凝望着他不语,而后颔首,“你是夫君的客人。”她又如何能做主?
  柳云韬直觉自个矛盾,明明不悦她这般表情,却又喜欢她对外人这般不冷不淡的模样,便一把抓住她的掌心,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而后略微讥讽的笑笑,“这点小事你也拿来讨教,也不嫌丢脸。”
  刑子岫娇然一笑,随之略带委屈的望了望他,“真是有了娘子,连兄弟也不要了,待我告之他们,定取笑你柳大公子平日嚣张惯了,如今栽了。”便又看向燕凝,显然对她兴致更大,“嫂夫人前些日子露的那一手高超棋艺,让子岫佩服,瞧得你刚才说话口气,想必心里自有一套解决方式,何不说出来,也给子岫出个主意。”
  燕凝坐在柳云韬旁边,听得他哼了一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又是有了些情绪,于是缓缓吸了口气,开了口,“以本压人并非长久之计,公子显然不是担心这点,大概也是心里不服罢了。不过是多了些上门客,虽然在公子面前多少耍了次威风,但燕凝相信公子定已找出了解决之道。”
  说罢轻轻抬眸看了看柳云韬,而后对上刑子岫,又道,“只是燕凝突然想起,固安城有些官家富家夫人们,往往三两日一些个小茶会,聊的也就是城里城外一些琐碎事。公子锦绣楼的布匹,不如择几匹上好的给几位夫人送去,结果么,想必也不会让公子失望。”
  “呀,得好几匹啊,我锦绣楼这些日子尽是做些赔本生意呢。”却是笑脸盈盈,别有深意的望着燕凝。
  柳云韬倒真不知这些官家的,富家的妇人平日也会聚聚,无非闲着闷着憋的慌,但听燕凝这么一说,也是明白她话中道理,妇人们都摆脱不了贪小便宜这一块,况且锦绣楼的制布工艺他信得过,布料都是一等一,随便一匹布也值几个钱。
  得便宜卖乖,自然得拿来说一说,名声传开了,自然比物廉价美慢慢吸引回头客快多了。
  既然是压本伤人,他原本打算使人花钱将贾记的布匹都买下来,毕竟也是老字号,布匹质量也是上等。
  只是贾景辉那傻子,大概是新接手了贾记布庄,又忌讳他二人,才头脑发热,做出这等举措。所以他从不将此人放在心上,况且压价这事,贾员外定不会坐视不理,这段时间买下来,转手卖出,还可以倒赚一笔。
  本来事情也这么定下来了,但事实上货仓里的布料也多起来,却是碰巧这些日子下雨,屋里见潮,不方便保存,刑子岫才会上门罢。听得燕凝这个方法,以静制动,倒也未尝不可。
  当即也沉默下来,用别样的目光看了看她。
  他只道他的小娘子一向与众不同,比寻常人沉默得多,想逗得她的表情丰富些,添些乐子。
  她娘亲身子也的确不好,平日见她捣弄些药草倒也没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这几日见识她的依旧与别不同的脾性,恐怕是因为那日他说她闲着没事玩弄针具罢了,女人么,难免小心眼,倒也觉得她更为人性。
  而今见她连商场些小把戏也懂得些……明明是妇道人家。
  便是想起他娘那人,多少有些争强好胜,不愿在另几房人前丢了面子,让他娶燕凝,恐怕他的小娘子,当初也说了些让他娘心甘情愿的话。
  不禁在唇边扬起了一抹笑容,有趣有趣啊。
  燕凝望了望柳云韬有点诡异的笑,未作表示,而是接到,“这寻常人家,穿的也不过是些粗衫旧布,逢年过节的才省点钱给自己添套衣衫,但固安城内家境殷实的人家也不少,有些闲钱的,会在柳家的绣房里制套成衣诸如此类,公子的锦绣楼想必正考虑和柳家的绣房长期合作,只是布料到了绣房,只要布料上乘,摸在绣房姑娘手里大多一样,公子不防往这方面想想。”
  燕凝在绣房里做过,自然清楚这些,但随之又侧了身子,“夫君和公子谈的正事,燕凝多嘴了。燕凝去膳房给二位备些酒水,先告退了。”
  “嫂夫人留步。”
  便瞧得刑子岫一脸惋惜的看了看燕凝,而后目带抱怨的瞪了瞪柳云韬,“怎么就便宜你了,真不爽快啊。”
  柳云韬蹙眉,“你是不是太多话了些。”而后望了望她,“你怎会知道有些那三五日的小聚?”
  “三娘曾经找过燕凝一起前往。”而后不着痕迹的抽回自个在他掌心的手,提起裙摆站了起来,“你们慢慢谈,燕凝告退。”
  便未作迟疑,人往门口退去。
  自然知道今日不合规矩,只是听得柳云韬那声哼笑,竟是没忍住。
  她究竟是怎么了?
  她知道这些日子给了柳云韬脸色,这犯了为妻者的大忌,只是那日他毫不在乎的说她闲着没事,却的确惹恼了她。
  这是陌生的情绪,只是在柳家待得越久,她的确和以往有些不同了。
  然而她是真的喜欢医术,摆弄药草的时候,也真的尝到和以往不同的满足感,那种情绪强烈得让她却步,却义无反顾。
  自幼她认认真真的遵循着每个人的话,却依旧不讨奶奶和娘亲的欢喜,唯一疼她的爹也早早去世,而今即便是他的模样,她也记得不清了。
  浅浅的吸了口气,抬头望了望阴阴沉沉的天空,眼里闪过了一丝阴霾,她的夫君,定是不允许她习医的,她必定得瞒着他,而穆睦却是明确提出了要求,再来是得在娘身上施针,又怎会允许。
  也许是无人能依靠,从来便依靠自己,所以她信任自己,她有把握能医好娘亲的失眠症状,又是回头望了眼屋内,突然计上心头,只望刑子岫可以帮她。
  燕凝便是唤来青儿,附耳于她交代了番话,让她候在门口。
  自个便去了膳房,亲自弄了点糕点,等着时间过去。
  果然,待她回来时,二人已是谈完,柳云韬也草草的送了客。随之静静的坐在屋里等着她归来,望着她的眼神,一如新婚之夜的炽热。
  燕凝手捧甜羹,却是知道躲不过了,然而这些肌肤相亲的亲密之事,她并非如以前澡堂子那些噪舌女人说的那般,能感到多大乐趣。有时一个动作重复久了,往往疼痛难耐,更何况柳云韬一向喜欢啃咬她,动作也略带粗鲁,这些事又如何不羞人?
  因而不便启齿,更何况,这种事为妻者理应配合,也是怀孕必经之事。
  倒是期望自个能如娘说期待那般,能早些怀上,一来给柳家添丁,二来也能避开那些事。便是突然想起穆大夫那日诊断之言,若她也如亲母那样,柳云韬是否也要纳娶妾氏?
  那个时候,她是如爹所说,从,还是如娘所说,不从?
  扪心自问,却是没有答案。
  若是从,自然皆大欢喜,然从心底涌上的一丝丝郁结的情绪,有些陌生,却弄得她蹙了眉。娘亲从不妥协的坚定一丝一丝的清晰起来。
  不从么?柳云韬从来不若爹那般儒弱,又如何会听她说话?那么,她是否也会为了纳妾的事情家无宁日?
  燕凝只得沉默,却是不想再深思,事情若真到那一步,她想她自然懂得如何抉择。而后将甜羹奉上,却瞧得柳云韬一把拉过她,连同那托盘一同搂进了怀中。
  想继续方才被打断的事。
  燕凝表情无甚变化,尽显镇定,“夫君今日早膳用得不多,燕凝炖了甜粥,不试试么?”
  柳云韬深深望了她一眼,又望望她双手托举着的甜羹,没有说话。
  燕凝便是明白了,而后将托盘放在桌面上,将盅内的粥盛在小碗中,而后托住碗,舀了一调羹,送去他的嘴边。
  并不自在的。
  她不知为何柳云韬喜欢搂着她,印象中并无一对夫妻如此,倒是有时远远瞧得百花楼的镂空楼阁上,一些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喜欢这么搂着些欢场女子。
  柳云韬心情愉悦的吃了一口,总算弥补了这些日子心中的阴郁,他的娘子经已不再如今晨那般冷淡,这不冷不淡的模样刚刚好,就偷偷在她腰和臀之间捏了一把。
  燕凝一调羹没抓稳,皆数倒在他身上。而后很无言的静止对望了数秒,随之,将碗略带劲道的摆在桌面上,立起身,不晓得是不是应该瞪他。
  从未有人和她开过这般玩笑。
  柳云韬却是哈哈笑了,而后抹了一把黏黏糊糊的白粥,突然随她站起来在她脸上揩了一把。
  燕凝握着衣摆的手已经是揪了几个结,而后闭上眼睛,打算离开。
  柳云韬平日多少有些洁癖,今儿个却是全不介意了,反而一把横抱起了燕凝,往床那边走去。
  燕凝在心里说了三声由得他去,却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是在心里隐隐担心起来,为何她的情绪会起伏这般大?
  接着想想交代青儿的话,她带给了刑子岫了没有。
  一闪神,便是瞧得柳云韬压了下来。
  燕凝抵抗无效,忍不住开了口,“夫君,时辰尚早。”
  “唔,为夫不喜欢白天。”
  便是一些时辰过后……
  燕凝望了望满地的狼藉,砸烂的杯子尚未收拾,甜羹洒了一半,衣衫也褪了一地。而罪魁祸首此时稳稳当当的躺在床上,柳云韬这些日子明显睡得并不安稳,此刻呼呼的发出微微的鼾声。
  他的风寒并未痊愈。
  只是他熟睡时比醒着可爱多了,那模样看着倒也养眼,难怪府内小丫头常常抬头偷偷打量着他,即便是些上了年纪已为人妇的女人,也忍不住目露赞赏之意。
  这是燕凝最能忍受他的时刻。
  不声不响,并无威胁感。
  然而他有时过于炽热的眼神会让她不自在,而更多的是他眼里的玩味,一两次倒也没什么,只是次数多了,多少让她不悦,这男人其实在丫环小厮面前倒懂得收敛,摆着他柳家大少的架子,却是如找到玩具的孩童,常常视她为所有品,一再摆弄,她又怎会不知?
  只是娘待她不错,再加上亲母生前一再教导她让她出嫁从夫,也便由着他罢。
  也许是柳府太过安逸,让她生得些以前不会有的情绪。却也心里清楚,从未有人如柳云韬这般待她,才让她有时会不知所措,只是她未曾表现出来罢了。
  而后又望了望外边的天空,似乎又快下雨了。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一时竟是忘了和刑子岫有约。
  柳云韬又是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燕凝熟练的从他身下抽身而出,拾起床上散落的衣物,赴约去了。
  多少不甘心吧,不甘心一切都按照规定好的路一直往前。
  所以她避了三年。
  却因一时心念转变,而上门履婚。但并不后悔,尽管柳云韬并非想象中的那般。
  也是微微乔装了一番,并不想太张扬,又带了把油伞。心情多少有些忐忑,从后门出了柳府,一直走到内河旁的皖西桥,远远瞧见刑子岫一脸悠然的倚靠在河边护栏之上,天已是有些朦胧细雨了。
  也许是天气关系,又地处偏僻,周遭并无什么人。
  燕凝思了片刻,行了过去,却是隔了段距离,轻轻唤了声,“刑公子。”
  刑子岫并未第一时间回过头来,仍将目光留在远处,“一句刑公子,并未能让子岫出手帮助嫂夫人。嫂夫人可是聪明人。”便是称谓的疏亲。
  “燕凝以为刑公子赴约,已是做了决定,想来是燕凝想错了。”私下见刑子岫已是不对,因而有些礼仪定得遵循,以免落人口实。
  刑子岫哀怨了一声,这才看她,“怎么嫂夫人的娘亲不是和我娘为金兰手帕交呢?”而后轻轻望了她一眼,眼神勾魂。
  燕凝却是不为所动,直直的忽略了那眼神,而后低头敛眸,“燕凝擅自找公子,是燕凝不识规矩,劳烦了。”便是转身。
  刑子岫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而后哎呀了一声,唤住了燕凝,“嫂夫人直说便是了,子岫自当尽力便是了。”
  燕凝这回倒未迟疑,欠身行了个礼,“燕凝想治好娘的失眠症。”
  “子岫能帮上什么?”他倒也不问她是否识医,十足信任她的模样。
  “带燕凝进柳府。”
  “哦?”
  刑子岫便是笑了。  
  “带燕凝进柳府。”
  “哦?”
  刑子岫便是笑了。“夫人请继续。”
  “燕凝乔装后随公子进柳府,公子以熟识的大夫之名引荐给娘,以不喜旁人打搅为由撤去在旁的小厮丫头,剩下的,交给燕凝便是了。”
  “嫂夫人对柳大夫人一片孝心在下佩服,只是,嫂夫人为何不如实禀报?光明正大替柳大夫人医治,岂不更好?还能促进你婆媳间的感情。”
  “刑公子有心了。”
  从来女子难行医。更何况,针灸这事,扎在穴位之上,偏差不得,恐怕娘不放心。
  从前书上初识针灸,也曾想过自买针具,替娘亲医除痛苦,只是娘亲一向不允。也尝试过拜师,却往往被拒门外,她只得经过城里保生堂,去里边抓两剂药时,偷偷望望大夫施针时的手法。堂口的学徒识得她,也偷偷给她行了方便,给她掀起帘子一角,学着些什么,也肯口头教教她。一来二往的,她都能记住什么疾病该如何施诊。
  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娘亲去世的三年来,她往往过门而不入。却因穆大夫简单一句话,就勾起了她最深沉的渴望。
  女人么,出嫁前想嫁户好人家,出嫁后便是相夫教子,然她出世前便已定下一生,大可顺着走完一生,只是,她却……
  这样,真的好么?
  抬头时却由不得自己瞻前顾后。
  刑子岫长吁一声,“嫂夫人和云韬都是麻烦的人呢!嫂夫人的要求倒是不难,只是你有无想过,柳大夫人会以爱子密友而请云韬作陪,届时子岫不觉得嫂夫人能瞒得过云韬,那家伙绝不像他长得那般没大脑……”便是夸张的口气。
  望望燕凝并无反应,难免有些挫败,摇摇头笑,“嫂夫人平日也这般……唔,收敛么?”不禁微微同情起柳云韬来,一派看好戏的心态。
  燕凝只道继续开口,“听公子的话,似乎有更好的建议。”
  刑子岫唉了一声,“闲聊下么,嫂夫人又何必如此拘谨?不妨这样,子岫先上门拜访柳大夫人,而后指明结识一神医,在茶坊里行善,引荐她过来,如何?”
  燕凝点点头,“还是刑公子考虑周详,燕凝给公子添麻烦了。他日公子有用得到燕凝的地方,自当竭力相助。”
  “哪里话。”刑子岫便突而眼神一闪,眯眼时已是笑得甜蜜,“倒是叹一声嫂子好手段,云韬在我那七日,日日念挂着夫人。唉,再给嫂子一句话,凡事莫太顺着云韬了,子岫会嫉妒的。”
  燕凝隐隐蹙眉,这种话在旁人耳中听起来,定引起误会,她今日匆匆约他见面,也是太莽撞了些。只是离穆睦那日放话,也隔了些时日了,他除了不阻止她继续登门造访,没有再教她任何东西。
  她这几日算是想明白了穆大夫的心思,行医之人,便是胆大心细,谨慎行事。
  娘的失眠症并非顽疾,但碍着这层身份,加上她并无实际操作经验,定是有所畏忌,若她能突破这层心理障碍,那么她以后即便是遇上了什么疑难杂症,也敢胆大断诊。而又为求谨慎,给了她两页医纸,让她研究。那些穴位,都并非要害,其实也是让她不用顾虑。
  只是她尚未想明白,为何穆睦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肯收她为徒?
  而刑子岫,虽然油腔滑调,却轻易的信任了他,想来他有时一些举止也不过是故意模糊人的视线罢了,想让人琢磨不清。这是些在官场商场浮沉的男人,常使用的伎俩,从前跟在爹爹身边,见惯不怪了。
  只是刑子岫的眼神很干净,有着这种眼神的人,她便是约了他见面,想让他帮她。
  但为何他又要说着这种暧昧的话语,似真似假的,目的何在?
  燕凝点了点头,“刑公子在夫君心中位置不低,而朋友与妻子,本无冲突,只是夫君七日来在府上叨扰了,燕凝在这里谢过了。”
  随之又接了话,“这阴霾天气再过几日,便应该能见阳了,仓库里的布匹,拿出来晒晒便可,而后有选择性的给个折扣,相信公子定是客似云来,财源广进。那燕凝便是等刑公子忙完后的安排了。时候不早了,燕凝告辞。”
  “慢!“刑子岫顿觉好笑的扬了扬唇,“嫂夫人如何知道今日仓库内堆积了布匹?”不像是云韬说出去的。
  燕凝颔首,“妄自揣测罢了,静候公子消息,告辞。”早些日子身边的丫头说贾记布庄的布匹卖的便宜,又抱怨晚了一步便被抢售一空,只得新开的锦绣楼逛了一遭,倒是也不差。寻常人家对布匹的需求并不大,便作此料想而已。
  刑子岫又仔细将燕凝打量了一番,突而笑笑,“不敢让嫂夫人等太久,为避免闲言闲语,子岫便不送了,嫂夫人请。”
  便是离开。
  子岫望着细雨融在河水里,叹了一声,柳云韬,你何德何能,倒真是找了个好妻子啊。连他故意勾魂的眼神,暧昧的话语,不闪不躲不娇不羞,进退得宜,老天何时也给他找一个?
  回到柳府,天差不多快黑了,还好她这大少奶奶平日里存在感并不高,且涛园一般也无人伺候,并未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回房后柳云韬还在睡,便是望了望他睡姿不雅的露出赤裸的臂膀,燕凝忍不住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帮他拉上锦衾,毕竟天气凉,他风寒尚未痊愈。
  谁料这次吵醒了他,皱着眉头望着她将她一把拉下,而后就在她下巴处轻咬了一口,接着不悦的摸摸她的脸,“为何这么凉?方才去哪了?”
  燕凝抵在他胸前坐直,“去湖中亭那吹了吹风,夫君要起来用膳么?”
  他有些怀疑,却是将她拉进了被窝内,下巴抵在她前额,握住她的双手,也不顾她外衣微湿。
  哼了一声,“以后我未起身,你便是睁着眼也得等到我起来,明白么?”
  燕凝未答话,却是轻轻偎近他胸前,“那夫君便是再睡会吧。”
  一句话,竟令得柳云韬兽性大发,唔,少儿不宜便是了……
  便如燕凝所说,不过第三天,秋阳便再次高挂。
  而刑子岫也为食言,再次登门造访。
  “柳兄,这两日天色好,明日一同出游如何?”
  “免了。”
  “那就可惜了。”刑子岫望了眼燕凝,未显可惜的样子,而后又接话,“也好些日子未和大夫人照面了,做晚辈的着实不该,引个路吧。”
  待见了若兰,刑子岫便直接切入正题,“子岫见过大夫人,唷,面色不佳,近日是不是睡得不好?”
  “贤侄如何知晓?”
  “随一位游医学了点,医术高明,大夫人若是愿意,不如明日,我引荐下便是了。”
  “然城内的名医皆无法根治。”
  “那就得看看是谁介绍的了。”刑子岫笑笑,“那子岫今日联系下,明日上门造访,告知地址,嫂夫人随大夫人前往便是了,我便来府上和云韬下下棋,也好叙个旧。”
  “嗯哼,料不到云韬这般黏着娘子呢,也不怕大夫人看笑话。”
  风和日丽,便是去宁韵茶坊品茶又如何?
  嫂夫人,我刑子岫便帮到这了。
  有些事情即便不说明,燕凝也是了然于心,便是去穆大夫那拿了点迷香。
  穆睦的脸还是那般,狰狞得宛若厉鬼,但他那可怖的笑声下一颗温暖的心,便是会猜想他因何事导致如此。
  再望望,习惯了倒也泰然。燕凝对着那张脸再也衍生不出害怕的情绪,除了有时他神出鬼没的站在她身后。
  “穴位都记住了?”
  “嗯。”燕凝将迷香攒好,又望望他,“穆大夫似乎有话交代。”
  穆睦突然贴近她三分,那眼球似乎快跌了出来,“穴道的位置会因人不同而微微有所偏差,记住了?”
  燕凝便是望着他,轻轻点头。
  “又去哪了?”柳云韬又是不悦,不过一个转身,送了瘟神出门,这头又见不到人。
  “不过处理了些琐碎事,夫君有事?”
  “明日你当真要陪娘去?”他蹙眉,“即便去了,也无所得益,不如唤些丫头小厮伴着。”
  “不然夫君随娘去,燕凝留在府上便是了。”燕凝面上无甚变化,“只是娘大概觉得事小,不愿你相伴。”而后见他哼了一声,微微换了语气,“近日燕凝陪在娘身边的时候不多,也想陪在身边尽尽孝道。而且柳家家业颇大,夫君不打算费些心思么?”
  其实燕凝明白,不该过问这些,只是这柳云韬也至弱冠之年,又分明是长子,早该插手家业,为何每日闲在家里……多少有些烦人。
  加上老爷也是闲时品茗赏画,把弄古玩,这柳家谁在打理,难免心存疑惑。
  她的夫君虽然脾性大了些,但以刑子岫对他的态度来看,定也有过人之处,只是她更多时见到他的傲慢任性,不禁微微吐了口气。但他睡着时非常无害,如同孩童般,也难怪他窝在湖中亭的时候不喜下人在旁,那样子很难立起威信。
  然而这句话却是叫柳云韬一时眯了眼,也是自幼跟在爹身边,但凡大小事宜,皆需小心慎行,难免想得复杂了些,嫌他并未管事么?还是担心这家业被他人插手?
  本来倒也没有什么,却偏偏是他原本以为无欲无求的小娘子说出来的。
  便是误会了去,一时沉默不言……而后细细的看着她,将她过往想了一番,倒真并非看到的这么简单——
  相处越久,内敛沉稳,识书知礼,精通音律,略明医理,甚至懂得商场一些惯用伎俩,明明也过了些穷日子,使唤下人却得心应手,平日着的衣衫看似简单,却都是精品中的珍品。
  即便是那日出游,她一眼便识得那大洼国上等珍珠,便是联想起她一直介怀娘的失眠,其实这事让穆大夫看一看便可,只是娘避讳穆睦的相貌以及他和香灯长伴的那位原夫人的关系。
  那么燕凝讨好他娘,是别有用心么?包括摆弄针具?也许是他想得太多,然对方偏偏是燕凝,她虽不多话,却心细如尘,看似吃亏,实则如棋盘在手,步步为营。
  她这番话,定也是经过思询才说出口的,目的何在?
  他早觉得燕家那位女子定会上门履约,是舍不得柳家这诺大树荫。然他柳家家大业大,一些闲钱自然不放在眼里。
  只是这女子是燕凝带给他太多的惊喜,也正因为此,燕凝这句话带给他的冲击远非一般,不禁凝起了一股气,便是连空气也沉闷了起来。
  再盯了她好一阵子,连燕凝也觉得不自在了,他的眼神不同与以往,让她连呼吸也紧了,以为他发现了什么,只得低头微微掩去心思,再思询了方才一番话,并无不妥。
  柳云韬却是将她此番举止看在眼里,突然勾唇一笑,“娘子打算让为夫如何花费心思,嗯?”随之也不待她回答,便又哼了一声,“只是这些恐怕与娘子无关。无需过问。”
  燕凝这才抬头望他,沉默了好许,突然了然,问题出在最后那句话上,他以为她贪恋柳家大少奶奶的身份,贪恋这万贯家财。
  又如何不是?她娘当初的用意,无非在此。
  也无需辩解,颔首道,“是燕凝多言了。”
  柳云韬紧紧盯着她数秒,便是记起刑子岫离去时说的那句“你的小娘子不简单哇”,颇带惋惜的叹息,以及态度莫名的笑,突然火上心头,大跨步转身离开。
  燕凝才悟了什么,他与她从来只是两个互不了解的陌生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久久……
  偷偷将针具收好带在身边,便随着娘去了,刑子岫令一笑脸盈盈眉清目秀的书生在宁韵茶坊雅阁处候着,一袭青布衫,一把折扇,弱不禁风的样子,反而显得需要诊治。
  但他和燕凝短暂的眼神接触,便是什么也不用说,就明白是刑子岫的安排。
  书生并不报家门,而是扑腾扑腾折扇,温温和和的道了一声,“柳大夫人让小生好等啊,坐。”才另身旁的小丫头斟了杯茶。
  这行头,并不像来问医,而是相聚品茶。
  但书生的模样,却是让若兰有些不大放心,然询问了几句,条条是道无从挑剔。
  书生还时不时咳上两声,接着就语重心长的说着自己医人者不自医,叹息叹息。
  然燕凝不禁疑惑,以她看来,这书生虽看似孱弱,实在气息沉稳,以她的直觉,不像是虚弱之人。
  若兰却是突然迟疑了一番,道来,“我是不是曾与大夫照过面?”
  “咳!”书生用扇半掩面,笑笑而后又道,“小生的模样这固安城里举目皆是,这大江南北的走来,也不少人说过小生面善,大夫人定是记错了。”
  若兰心想既然是刑子岫引荐的,定也错不了,这书生也是有着令人信服的模样。
  而后书生却是望了望若兰身边的小红,“只是我行医一向不喜有人在旁候着,也有些独家医术不得外传,大夫人若是方便,还请周遭的人退下。”
  若兰便是使了个眼色,一干人等皆退下,正待燕凝略显迟疑的时候,书生又开了口,“只是也需人打个下手,少夫人看起来沉沉稳稳值得信服,不知少夫人的意思……”
  燕凝颔首。
  “咳咳……”书生左手握拳置在唇边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那少夫人先扶大夫人躺在那边太妃椅上,闭上眼睛,嗯,就是大夫人您了。双手平置身子两侧,少夫人将大夫人的姿势调节一下……”又是一番絮叨。
  燕凝一边慢慢的依着指示,一边淡淡的打量着那书生,不着痕迹的拿出迷香让娘安睡,随之已是不理会那书生,深吸了口气,拿出了针具。
  书生才是噤声,而后满脸笑意的看着燕凝施针。
  待结束了一切,书生突然道了一句,“难怪嫂夫人胸有成竹,小生华安泊,有礼了。”
  无论如何,若兰能睡了,而且连续好几个晚上。再加上燕凝每日都让膳房准备了些有益睡眠的膳食,便瞧得若兰容光焕发的模样,每天都笑容满面。
  便是想亲自和那大夫道谢,小厮却四处打听不到这位游医,于是又让柳云韬出面,让刑子岫邀请那游医请到府上来吃顿饭。
  尽管不情愿,柳云韬还是照办了。来的却只是刑子岫一人。
  刑子岫对着若兰种种提问倒也游刃有余,事后便是柳云韬夫妇二人陪同着在涛园里逛了逛,湖边赏月,又令人在湖中亭的石桌上摆了些糕点,备了点酒水。
  便是有秉烛长谈的打算。
  柳云韬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刑子岫何时认识了这么个大夫他为何不知?也不觉得他有本事学了两天就能看出娘脸色不好,睡眠不佳。反而……像是一开始就事先知晓,有备而来的。
  只是他也不觉得刑子岫有这闲工夫拿他娘的身子开玩笑,事实证明,这一趟回来,倒也有些功效,这些日子日日熟睡。于是嘱咐娘去了穆睦那一趟,穆大夫笑笑说能人辈出,那双眼竟是给他个安心的眼神。
  倒也放下心来,多少真心感谢那家伙。
  然一餐饭下来,想都不用想便知道刑子岫这家伙在隐瞒着什么,笑得神经兮兮的,忒不顺眼。便是想起他似乎指明让燕凝陪同娘一起去,似乎另有目的。
  而听娘的陈述,她大部分时间在沉睡,只是对那大夫的形容隐隐觉得有些莫名熟悉感,加上刑子岫太过虚伪的笑容,便是想向另外一个当事人确认一番,毕竟刑子岫这人唯恐天下不乱,却又不想主动开口和燕凝打破僵局。
  没错,他夫妻二人正在冷战中,一来他自个也有些情绪,然而也曾想过那日她的话是他多心,毕竟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燕凝实在不像是别有用心之辈,不然她大可对他更热情些,也可以早个三年过门。
  可是一见到燕凝的不闻不问,便是真正的火上心头。不甘心。
  他也是明白人,表面上燕凝事事顺从他,实则无一事妥协,七八日下来,虽二人依旧同住一屋檐下,同吃同睡,同进同出,却是一句话也未曾开口。
  以前她还未出现的时候,这涛园里一日下来,不开口是常事,毕竟没那个欲望。只是她嫁给他之后,往往过不久便想搭个什么话,想听听她的声音,倒也成了习惯。
  只是堵了这口气,他是怎么也不会退步,定要燕凝主动赔罪。
  便是留住了刑子岫,想知道这家伙的动机,漫不经心,“什么时候认识的那大夫?”
  刑子岫夸张笑笑,“云韬你终于肯分点心思给我了么!?”刚刚一路过来,精神都放在他那个宝贝娘子上,不过嘛,嘿嘿,二人似乎不妥当啊。
  “唔?”他似不经意的瞥了刑子岫一眼。
  “呵呵……”刑子岫突然望着沉谧的湖面感叹,“啊,这湖中月儿近在眼前,迷雾缭绕,云韬你怎么不费点心思去瞧瞧?”那大夫,不就近在眼前么?
  这语和湖一到秋天,湖面总是很大水汽,这么透着看,就似烟雾弥漫,时不时的风,便是连那月儿倒影也是一闪一闪的,飘忽不定。
  “虚幻之物,何须费神?”柳云韬顿顿,“倒是你似乎别有所指。”月儿近在眼前?
  “哟,听出来了?若是想道谢的话,对嫂夫人好些不就行了,疼着爱着。只是你若不要,记得提前说声,子岫倒是愿意替你……”
  柳云韬目无表情的望着他,“替我如何?”
  便是瞧得刑子岫突然笑笑收了声,“不用生气么?开个玩笑罢。”呼呼,便是在心里挑了挑眉,看来柳兄弟对燕凝的感觉挺多的嘛,只是怎么这般小气,先前卓不凡何语诗两夫妻不也是这么被调侃过来的,虽则柳云韬不参与,却也不见得说什么朋友妻不可戏。
  现在大伙都对这个嫂夫人充满了好奇,个个都兴奋着呢,尤其加上华安泊那多舌工一番宣传,这会恐怕是满城风雨了。
  就坐等着看柳云韬的好戏。
  柳云韬心知是玩笑话,却并非这么说话,有点恼怒。
  他们一干人只得卓不凡成了婚,一众人来去间常常言语调戏,唇枪舌战一番。尔等言语上占点小便宜他通常不屑为之,不凡和语诗也不恼,看起来倒有些乐在其中。他们这些人勉强称之为志同道合,说白了也是闲着无事罢了。
  燕凝嫁给他之际,所有人都嫌闷,就一起说好了都没上门,多半觉得履约之婚,很是无趣,倒是差人送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门,就算是交代过去。
  然这段婚姻却是给他找了些乐子,一时忘形,便人前人后带去瞧瞧,但每每瞧得刑子岫那双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神,就觉得颇不顺眼,再加上相处中燕凝益发显得独立的性子……
  “说说怎么看出来我娘的失眠症?”
  “明摆着的么!”刑子岫也不急,看着燕凝笑,“嫂夫人识得音律么?”
  燕凝仅仅是静静的呆在他二人旁边,没有应话。
  柳云韬看了她一眼,而后回过头,“看来,也只得去宁韵茶坊问问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去问便是了。”他耸肩,这点功夫都做不好,他就不答应这事了。“好困啊,你这好生无趣。倒是我听说,嫂夫人家母有一手好琴艺,名师高徒,定是不差,嫂夫人不妨弹上一曲,给子岫提个神。”该打听的可都打听了。
  “你什么时候能听完一首曲子?”
  “那就得看看是什么人弹奏的了。”
  “只是……”柳云韬突然倾身向前,低语,“你又如何得知我岳母一手好琴艺,嗯?”
  “好奇嘛。”他也嘿嘿低声回了一句,“你是不是和嫂夫人闹别扭了?”
  “与你何关?”
  “唔,要不我帮帮你?”
  “哼。”柳云韬一声轻哼,却是迟疑了。这次她不赔罪,等下次便好了,不怕没有机会,她得罪他的事多了。
  柳云韬还未下决心,便瞧得刑子岫兴奋的打了个眼色,语气紧接着有些冲了,突然推开了他,“柳云韬,你什么意思,现在你是不是招呼我不大愉快?”
  柳云韬立定片刻,敛眸一思,笑,“不速之客。”
  “难怪嫂夫人不理你!”
  “哼。”便是一手揽过燕凝的肩膀,“我夫妻的事,外人无需过问,且谁告知你她不理我?”便是低头望她,“娘子,你不说句话么?”
  这些日子来第一次打破僵局。
  燕凝也没看柳云韬一眼,却是回答,“夫君待我很好。”
  柳云韬刚收紧了揽着她的手臂。
  燕凝又道了一句,“有劳刑公子费心了。”
  无论如何,事情终究告一段落,只是得找个借口上穆睦那边习医。
  倒也轮不到燕凝操心,穆睦已经主动了。
  故意透了些少夫人不易有身孕的话让众人嚼嚼口舌,一传到若兰耳中,她便是急了,忙忙领着燕凝二次问医。待穆睦说了几句,便是千叮万嘱燕凝每隔五日得去这清心小苑走一趟。
  因为人家穆大夫说了,“有些药,怕是大少夫人不懂得怎么服用。”所以才要教。
  若兰这人,望望燕凝,倒也是,燕凝这丫头哪懂得这么多。其实么,若是能找到那日的游医,倒也不至于让燕凝日日面对穆睦那模样,但府里边许多妇女病穆大夫都有办法,觉得也只能如此了。
  又隐隐觉得有些对不住燕凝,便开了口,“以后若是不习惯,就蒙着眼睛,他样子虽是不好看,医术却不比那游医差,明白么?”
  “谢谢娘关心。”
  “唔,”突然想起那次多少逊色与她,开口已是有些酸,“凝儿胆子倒是不小,敢直视穆大夫的模样。”
  燕凝静静跟在若兰的后边,又是沉默了下,才慢慢的摇摇头,“燕凝只是不想失礼娘罢了。”
  “这么说……”若兰便是笑了笑,隐去了后边的话,加之最近睡眠充足,心情着实愉悦了许多,“你啊,就是这么实心眼。”原来不过是故作镇定,和她娘的性格分毫不差。
  就稍顿了下待她跟上些,而后又继续,“凝儿啊,调节好身子,就赶紧怀上一个,给你爹爹他添个金孙……”思了思再道,“你也晓得你那些娘闲时喜欢嚼舌根,我这边,也不好说话,你、懂么?”不然也只得替柳云韬再添上一房了。
  燕凝吸口气,点头。
  穆睦自然知道这些流言会让燕凝为难。
  只是为医者有时要面对一些流言蜚语,甚至面对质疑。仅仅因为他相貌问题,害怕是一回事,还有人因此怀疑他的医术。再者女者为医,本来就比男子困难得多,更何况她已为人妻?
  不过当她第一次跨进清心小苑,闻着她身上那股味,就知道她曾经是师父看中的弟子。岚草是师父栽培独门香草,连他给不肯给,说是拿来当新徒弟的进门礼。
  十年前他一纸飞书嚷着被拒绝后心被伤得彻底,又说以后若是遇到使用岚草的女子,定要好好对待。师父收不到徒弟明显扼腕,他倒捡了个大便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师父若是知道了,定捶胸顿足了去。
  便是禁不住笑了笑,那笑容,天地为之色变,倒是一旁的小童看不见,站稳了。
  每次燕凝去,显然是安排,皆能碰巧穆睦给他人医治,而且症状不同,不禁感叹人人身子都有些小毛病。
  一众人也不过是小病小痛,因而都蒙着眼睛,燕凝也就跟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倒也不会造成困扰。
  反而是每每快完了,那些丫头小厮才会发现涛园的大少夫人在一旁等待,赶紧点头打招呼行礼,不禁感叹下大少夫人没有架子,记住了她沉静却不失大方。反而赢了个好口碑。
  但同时,都知道她身子似乎不大好,而且犯了女人的大忌,而且穆大夫从来没有医治过这么久的病人,反而替大少夫人可惜了。又多少有些担心。
  燕凝用心记住每一种病症,该如何诊治,如何施针。又替待小童在旁边看他抓药,用有限的时间记住各类药材。
  柳云韬不喜欢她每次回来皆一身药材味,那渐渐的弥盖了她原本淡淡的味道,尽管是五日一次,却依旧令他不满。只是娘那边催得紧,甚至探了口风问他愿不愿意娶二房。
  本来娶妻纳妾倒是默认的事,但燕凝过门不过三个月,不知为何有些恼怒,以至摆了脸色给娘看,这倒不是个好现象。
  只是至少不能让娘有借口烦人,再看看燕凝每次去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就由着去了。
  反而是孩子的事他一点都不急,多两个小萝卜头反而碍事。
  倒是那日刑子岫登门之后,她似乎想通了什么,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只是多少觉得两个人心中都有条刺,却令自己忽略那日的想法,宁可断定是自己多心。
  已真正习惯她在身边的陪伴,舒舒服服,事实上她除了没什么笑容,她待人总是很体贴,而且总是莫名其妙的就轻易明他心中所想,他往往什么想吃什么想做,她都跟在旁边替他全部打理好。
  就是久而久之的,燕凝在清心小苑的时间多少有些延长。
  五日又五日,无论如何,穆睦尽管模样不讨喜,却也时值壮年,便是郁积了些怒火。
  于是,这个五日之约,他便上门去瞧瞧穆睦的医术退化到什么程度了!
  燕凝不过是静静待在一旁,却瞧着小丫头坐在里边,穆睦慢慢悠悠的诊治着。
  柳云韬轻哼一声,却是对着那个无辜的小丫头,“怎么,我柳家大少的面子不够大么,大少奶奶竟是要在一旁等候!?”而后就一把扣住燕凝的手腕,“随我回去。”
  那小丫头听得声响,顿觉惊慌,忙扯下蒙在眼睛上的丝巾,而后蹙眉匆匆瞥过会让她觉得后怕的穆大夫,赶紧跪下垂着头,“大、大少爷日安!”
  不晓得为何,最近肚子总是有些疼痛,穆大夫却一定让她这个时候来诊治,否则就另请高明。
  另请倒不是问题,却不是免费的。
  柳府里下人们都在传,穆大夫和大夫人不和,因为大夫人抢了前夫人的位置,才连带的摆脸色给大少夫人看,拖着大少夫人的病。
  只是大少夫人性子好,才没有计较。
  她就偷偷想着大少夫人应该不会介意,而错过了穆大夫就得花银子了,才壮着胆子过来,反正大家都说大少夫人好相处,而且也蒙着眼睛,当作不知道就行了。谁知、谁知、呜呜……怎么就她这么倒霉?
  “怎么,柳少对我不满意?”穆睦勾着唇,凸着眼睛看着他。
  柳云韬对他的丑陋视而不见,“你便是应该做些令人满意的事。”
  “大可问问少夫人的意思。”
  “不用了,不过是儿子,与别人再生一个便可!”他不要他的娘子每隔段时候便与其他的男人待在一块!问医也不行!
  燕凝顿了顿。
  抬头望他。
  空气便是又凝结了。
  说完这话。
  气氛凝重了下来。
  柳云韬与燕凝那视线对上,不知为何竟生得些口干舌燥,一时觉得别扭,就补救了这么一句,“当然,没有这么快。”
  说完又隐隐觉得不妥,不晓得为什么在她面前他总是缺少一种自信,那实则是他傲视众人的底气,只是他比不得燕凝沉稳,即便连说话也往往词不达意。
  穆睦这时挑高了看不出形状的眉毛,只不过黑糊糊的一块,表情因相貌而看不出本意,似调侃似感慨,沙哑中带了些疑问或许是强调,“哦?没有这么快。”
  而燕凝一直沉默待在一旁,没有开口。任由得柳云韬这么扣住她的手腕,其实力道有些大,却是不觉得痛。
  柳云韬又是尴尬了,但见燕凝不言不语的模样,说话似是辩解,“怎么,你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纳妾么?”
  燕凝眼睫微微震了一下,只有比平日更缓慢的呼吸,说出了她的在意。
  柳云韬扣着她的手腕自然感受到了,心想这便是她介意的表现,不免心里又有些得意,“不过……只要你表现得更好些,我便……”
  “穆大夫,今日探诊至此,燕凝先告辞了。”平静的打断柳云韬的话,抬眸时再望向他已是波澜不兴的双眸,“夫君还不走么?”
  望着那双眼眸,柳云韬心倏地一紧,扣在她手腕的劲道更大了,蹙眉连语调也有些冲,“这自然不用你提点。”
  燕凝无一丝迟疑,仅仅的淡淡的道出,“只是夫君弄疼燕凝了。”
  柳云韬直视她好半晌,方才莫名的紧张感又涌上心头,她现在待他,直觉如陌生人一般,然方才话已经说出口,要收回又岂是男子所为?!
  再一想她的反应虽与一般女子不同,但相较先前成婚前那次谈话,明显是在意,指不定还吃了醋,哼,以后说不定还能以此为借口,让她多露出几个笑容。
  便缓慢的放开了她,而后清清嗓子,多少放柔了嗓音,“怎么你不觉得生子这事是为夫的责任么?为夫都不急,你急什么?”只要待他更好些,指不定他就不再另娶了,毕竟他也没有这心神再应付第二个。“回去罢。”
  燕凝便是和穆睦轻点头,以示招呼,随即又微欠身子朝柳云韬低了低头,静静的立在柳云韬一侧,一副体贴妻子的模样。
  柳云韬却是浑身的不自在,一时半会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往门口跨了一步。
  那穆睦如鬼魅般的沙哑声音,“少夫人以后要是不来了,证明她决定不给你生儿子了。”便是呵呵的笑了起来,难听得小丫头在地上瑟瑟发抖。少顷又加了句,“好自为之。”
  事情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变了。
  燕凝凡事对柳云韬体贴入微,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处理得干干脆脆,让柳云韬连个挑剔得都没有。
  看起来好像是燕凝怕柳云韬纳妾,听从了那句话,对柳云韬更好些,只是又不全然是,回头望她,她也给了眼神了,清心小苑也不去了,甚至足不出门了,说一句话总有应话,却直令柳云韬心里发毛。
  以至于他提出多么荒谬的要求,她居然都想办法完成了,连一句抱怨都没有了,似乎连原则都没有了。
  这明明是柳云韬想要的东西,日日陪伴在他身边,却是令他坐立难安,脑子里一直重复着穆睦那日的那句话——她决定不给你生儿子了,好自为之。
  即便是床上,燕凝也平平静静的躺着,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气息,便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若是大发雷霆,她便是安静的立在一旁,听他吼完后也不说话,真可谓是千依百顺了。
  但柳云韬心情却是一天比一天差,脾气一天比一天臭。
  与此同时,大少爷要纳妾的消息飞快的传遍了整个柳府,上至柳翼,下至柳府养的每一条金鱼,都晓得柳大少爷因燕凝不能怀有孩子,在清心小苑大发雷霆,扬言另娶!
  终于,自柳府办了那场喜事之后,第二次沸腾了!
  早说了燕凝自是有一番想令人想亲近的沉稳气息。
  话说三夫人惜惜早些也给了燕凝些脸色看,但言语间倒也对燕凝产生了好感,甚至常常邀同她一起去官家富家夫人的小茶会聚聚,平日待她也亲近了许多,听得这事其实颇不理解,直觉委屈了燕凝,却是碍于自己是为妾氏的身份,也不好说得什么,便隔个几日就找她谈谈心。
  而四夫人紫昀性子也闲淡,不多理会。
  五夫人珍儿长不了燕凝几岁,自个也是孩童性格,多少有些事不关己。
  便是瞧得二夫人怡君热情了起来,甚至又开始替自己娘家那边些待字闺中的小姐们算起了八字,三五两日的往若兰那边去说个话,弄得若兰也尴尬了起来。
  若兰未想到这么快,韬儿既然公然放话?但又想不通那日探口风之际他为何一脸不苟同的模样,上次二人谈话倒也不欢而散,便不直接问,却穆大夫那打听了一下。
  穆大夫高深莫测说令郎得为说出的话负点责任。
  才真正的担心了起来,想当初柳翼娶她,也至少在和前夫人完婚后一年之后 ,现在他们完婚半个年头尚未过去,竟……
  一时有些无语,当初让燕凝过门是不是有些不妥?
  再过些日子,便是柳云韬的好友刑子岫也登门。
  倒也没说什么,略带夸张的问了一句,“怎么回事?”脸上倒是一副笃定的模样,最后望望他,“哼,还真是不信了。”
  原来燕凝小嫂子的娘亲当年在丰州那是闹得个满城风雨啊,却是想看看那般刚烈的女子养出的会是怎么个女儿。
  次日柳府来了个稀客,城北状元爷华安泊也登了门。
  留着两撇小胡子,文文弱弱,折扇轻摇,一派典型书生的模样。便在柳府逛了一圈,笑脸盈盈扔下一句,“我也不信。”也大摇大摆的走了去。
  这场指腹为婚众人皆看新奇的婚姻,让人不禁回想起当年三日流水席的闹腾。
  便也将固安城,闹得沸沸扬扬。
  “我说凝儿啊,三娘偷偷问你句,云韬若真是……我是说,真的……”
  “真的纳妾,”燕凝语调柔柔的接下,望着惜惜,良久良久,突然微微柔和了脸色,良久良久,嘴角轻轻扬起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三娘有心了。”
  若真要来,又岂是她所能阻止?
  见惜惜屏住呼吸打量着她,燕凝淡淡的重复了柳云韬说的,“没有这么快。”
  只是……
  她也没想到这么快。
  惜惜突然一把抱住燕凝,恨恨的说了句,“凝儿啊,你想哭就哭吧,三娘不笑话你!”
  哭?燕凝有些惘然,哭比笑更陌生,有时望着孩童在身边嬉闹,至少有舒心的感觉,会想扬扬唇角,那种寻常的欢乐多多少少能感染她,却是多少年没有过哭的冲动。
  即使是娘的去世,也只是一种惆怅上心头,娘想解脱已经好久好久,她若是掉泪,怕娘亲会不舍得。只是她不知道,娘亲究竟会不会舍不得。
  突然不明白心里想着什么,她早段时间怎么会和柳云韬赌气?那不该是她的情绪,他不过是她的夫君罢了,她只需顺着他就行了。
  当初她不是没有想过他纳妾的可能,正是因为那些不应该的情绪,所以当他亲口说出和别人生一个的时候,她脑子就乱了,连心也稍稍的纠在了一起。
  纠着纠着,纠到连呼吸都紧紧的。
  为什么?
  任三娘抱着自己,而后深深的吸一口气,任凉凉的秋风把心堵得满满的,再昂头看看天空,闻着三娘身上淡淡的桂花香,那是她亲手给三娘做的香包,那味道香香郁郁却突然有些感伤,而后突然而然的有种想哭却哭不出的冲动。
  想哭的冲动?她又抽抽嘴角,好想笑。
  明明眼眶干涩到连眨一眨都痛。
  于是她安静的说,“三娘,想吃点什么么?燕凝给你弄。”
  总得干点什么。
  总得干点什么……
  这段日子周遭的人待她的小心翼翼她不是看不到,夹带着同情,甚至怜悯,甚至愤慨。她不是没有感觉的,只是她一定要忽视这种感觉。
  她是不是安逸太久了?才会使起性子,才甚至觉得,所有的都是理所当然?
  燕凝就静静的任惜惜抱着。
  “凝儿啊,”惜惜突然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放开燕凝改为攀住她的双臂,而后咬牙切齿的握起拳头,“咱去找云韬那兔崽子,问个明白!”
  燕凝轻轻的摇了头,而后望着她,突然问了,“三娘当初嫁进来的时候怎么想?”
  “我……”她干咳了一声,而后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凝儿啊,其实与人共侍一夫的感觉真的不好受,不管是为妻还是做妾,有一就有二,旧不如新,男人就是这么个道理。”
  她轻轻的放下手,而后双手握住燕凝的手心,两人并排,沿着花圃周围慢慢走,“有时候,真的就想所有人都消失不见,成为那个人的唯一。但既然不是了,就想,真希望是那个人的最后……可是呢,我啊不上不下,既不像大姐那么他最重视的,也不像珍儿最受宠……只是呢,既然嫁了,就不要让那个人难做,你瞅着我们平日吵吵闹闹,但也就这样了……”
  惜惜又看了看燕凝,见她沉默不语,突然颇有感慨的笑了笑,“凝儿你知道么,你娘啊……”她深吸一口气,“虽然大家口头上都指指点点,可有些夫人们聊起,更多是钦佩,说如果当初能强硬些——”她拍了拍燕凝的手背,“但都没这个勇气,连试的勇气都没有,因为没有把握。你娘真的叫人嫉妒啊,你爹爹一定很爱你娘。”
  她笑笑说,“凝儿啊,爱并且唯一,这是做女人一辈子最奢望的东西,只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
  不久惜惜又轻轻摇摇头,“但其实也满足了,相公也待我很好,只是凝儿,尽管我没这个立场,但每次看着你,我总觉得你要幸福……”
  燕凝怔住,很久后才问了问,“为什么?”
  “体贴。”她笑笑,“没见过比你这孩子更体贴的娃了。”她感叹了一句,“你虽然不说话,但你做的大家都能看到。”院子里的丫头有时聊的都是涛园里的大少奶奶,说着说着竟是听不着一句坏话。
  她才好奇的。
  过了三年才上门完婚,而后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却无声无息的融入了整个柳府。
  每日去膳房给大姐煲个什么粥的,看起来是有些偏心眼,但约摸也是体谅她们这几个睡得晚些的,也会时不时弄个什么甜点的,就叫下人端到房里。
  几位夫人约在一起推个牌什么的,她虽不来,却总是嘱咐下人们准备好个什么莲子羹。
  所以她女儿才喜欢往她凝嫂嫂那跑,说什么都有人认认真真的听着。其实大户人家里的孩子多少有些寂寞的,想当年她也是这么过来的,虽然兄弟姐妹多,但真心听你说些什么的又有几个?
  想想她间中遇上个生痰咳嗽的,过两日下人们就会给准备好个润喉清嗓子的汤水,问起来都没丝毫隐瞒,回三夫人,是青儿端过来的。
  青儿啊,有时难免想想燕凝是故意的么?毕竟她们这些人,多少都有些心眼。
  但除了必要的请安,每次找个人说个话,都得亲自去涛园找找她。这个女人总是那么清淡的模样,聪慧娴静,真的觉得,她要幸福啊。
  “……”燕凝望望她没有搭话,体贴么?垂了垂眼眸,真的么?她真的是体贴么?
  却远远听见怡君那总是带笑音调略高的声音,“凝儿啊,原来和你三娘在这儿呢,二娘找得你辛苦。”
  便是拿着一摞纸,“诺诺,倒真有媒婆送了些画像过来,凝儿你快来过过眼!”
  惜惜纠着眉头,恨恨的说了一句,“这女人,就是烦人!”
  幸福。
  这辈子,她居然没有想过这两个字。因为太遥远。
  幸福吗?她偷偷的问自己,柳云韬和她说会纳妾的时候她不幸福,二娘将画像拿过来的时候不幸福……
  于是安静的看着二娘,而后微欠了身子,行了个礼,“二娘,日安。”
  “乖。”她满面春风,接着抖了抖手里的画像,“我说凝儿啊,和你三娘谈心呢?”而后笑笑瞥了眼嘻嘻,“哎呀不是我说,你也知道男人总是贪新厌旧,而且柳家大少爷总不能只有一位夫人,说出去也太难听了。当正妻的睁只眼闭只眼,丈夫的心总是在的,而且你这位置,还是我和你三娘怎么想都得不到的。”
  怡君就直接打开了手中的一堆画像,“还不如你自己来挑选,一来能讨云韬欢心,二来嘛,到时还有层情面在,她也不好造次!二娘我啊,也只能为你做这些事了!”
  怡君呵呵的笑了笑,“诺,这位是我堂兄的小闺女,长得也没有你漂亮,人听话得不得了,胆子也小,你说话大声点,就给震住了,你看看怎么样?”
  燕凝望了望怡君,轻轻反扣住似有冲动的惜惜,而后接过画像,细细的打量了一番,人面桃花,水眸含情,以及略带娇羞的笑,便是活灵活现于纸上,虽未用画轴装裱,却看得出费了不少心思。
  那兴许是她终其一生都不可能的表情,便是淡淡的掩起画,抬头望着怡君,“谢二娘操心,只是不若燕凝漂亮,又如何入得了夫君的眼?”语调便是一丝挑衅也无。
  惜惜于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睨着怡君哼了一声,“便是,二姐堂兄家闺女也不过如此么,怎么进得了云韬的眼?”
  怡君拉了拉脸,手中的画像就相貌而言实则胜于燕凝,更何况她说的不过是客套话,听不出来还看不出来么?哼,倒是她还以为是怎么个宠辱不惊呢,相公娶妻,总归会介意,便又扬起个笑,“那也无妨么,云韬不是因为你生不……”便是敛了笑,“哎呀,你也知道二娘口直心快,别往心里去。倒是我觉得云韬待你还有情,先随便娶一个,给老爷添个孙子,他自然最疼是你。”
  “二姐,只怕你心里不是这么想,总归是自家人亲!”
  “那是,我就不晓得惜惜你什么时候和凝儿这么亲,让二姐我好生羡慕。只是惜惜你话说得不对,咱们不都是自家人么?你怎么也唤了我一声二姐。”得认得这辈分,又爽快的笑了笑,“没关系,你再看看这幅……”
  “二娘,”燕凝轻声制止了她,而后将画像全数接了过来,“画像燕凝会交由夫君过目,倒是劳烦了二娘这些日子里里外外的奔波。只是方才记起涛园还有些事没交代下去,拖久了,怕夫君会恼,就先告退了。”
  而后望望惜惜也欠了身子,“三娘,燕凝告退了。”
  “你真的要将……”将这些画给云韬过目?便隐去嘴边的话,“算了,你回去吧。”
  “嗯。”便是转身离开。
  待燕凝走远。
  怡君拂了拂袖子,“哼,王惜惜,这事与你何干?!”
  惜惜望着她哼了一声,“这二姐你就无需过问了。”
  总觉得云韬其实是喜爱着凝儿的,但子息的事又的确事关重大。不好办啊!
  燕凝一边走一边慢慢的看了看手中的画像,画里边随便一个人儿大约都比她讨喜吧。自幼她的存在就似乎不讨人喜欢,所以她渐渐学会忽略自己的感受,只要不在意,就可以了吧。
  但她显然又冲动了,二娘大概不高兴了。
  所以体贴?不是的,不是的。
  纳妾,柳云韬,你果真是厌烦了么?她这样的性子,本来就是迟早的事。
  燕凝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有了决定。
  回到涛园,屋子里有谈话的声音。
  不止一个人。
  若是生意上的往来,定是不会约在里屋,想来也是柳云韬几位朋友,顿了顿,刚想回头,却是听到里面笑盈盈的传来一声,“是嫂夫人回来了啊!”
  燕凝收住脚步,抬眸,是华安泊。
  自那次茶阁一别再无见过,这次居然光明正大的到柳府来了,虽是留了两撇胡子,那姿态那扑腾的折扇——突然蹙了眉,万一遇上娘,又让柳云韬察觉了什么……
  倒是早猜想他是夫君刑子岫的朋友,毕竟初次见面就能知道他非泛泛之辈,眉宇间流出的才气以及悠然自得的自信,只是那次他虽打了招呼,她却仅仅点头示意,并未有言语上的交流。
  想了想,还是行了进去。
  只是一摞画像太多,收都收不起来。
  忽视华安泊带笑打量的目光,迈步进房。
  刑子岫也在,趴在桌面上,见她进来,将双手握拳垫在下巴处,“嫂夫人你好哇,嘿,这次带人来打搅了。”熟人。
  还未回礼,华安泊已是折扇往手心轻轻一拍,合掌了作个揖,“嫂夫人有礼了,小生华安泊。”他自然而然的模样,多少宣告着是她多虑,“还想着这次是不是也碰不上夫人,佳人如斯,子岫果然没有夸大其辞。”
  燕凝欠了身子,“见过华公子,公子过奖。”而后朝刑子岫也同样行了个礼,“刑公子有礼。”这才望了望凝着一张脸,面色不佳的柳云韬,“夫君。”
  他这些日子一向如此。
  柳云韬哼了一声,最近燕凝虽不往穆睦那跑,但娘和三娘却常常过来,后来他发了次火,就换由燕凝出去见人,较由先前反而见面得更少。
  每个人都吃饱了嫌没事,无事找事。才想着,险险的接下刑子岫扔过来的茶杯。
  刑子岫不以为然的笑,“云韬你怎么不对我们嫂夫人笑一个,看起来倒真像个喜新厌旧的负心汉呢……”
  华安泊一直倚靠在门边,似乎不喜坐着,也是扑了扑扇子,“我还道外面闲言闲语是无事生非,但瞅着真有那么些不对劲……”
  两个人甚至连个眼神都懒得交换,一唱一和的,倒也合拍。
  但心里都明白,柳云韬早已舍不下燕凝这个宝贝。
  柳云韬冷了脸,嗤了声刚想送客,刑子岫已是立起身来,朝燕凝走了过去。
  而后抽了一张燕凝手中的画像,望了望,明知故问,“嫂夫人,这是什么?”
  燕凝稍顿,“画像,给夫君说媒来的。”再望向柳云韬,突然又问了一句,“那夫君打算何时娶二房?”
  没有那么快是多快。
  柳云韬几乎是在看到那些画像的第一眼就怒火冲天了,这些日子气氛本来就怪异,这女人,居然正经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纳妾!
  便是脚底运气以极快的速度抢过燕凝手中的画像,二话不说就撕了个粉碎,接着一把扣住燕凝的手腕,怒视她,扬起个冷笑,“说媒来的么?还是你根本想我纳妾?”
  他原本还说服自己她最近阴阳怪气的是因为她介意,但她怎么可以怎么平静的拿着一堆画像问他这样的问题?!
  燕凝蹙眉,便见得刑子岫想出手,柳云韬面容阴森的望向他,数秒后刑子岫耸耸肩,表示不理。
  便是瞧得燕凝微微屏住呼吸,柳云韬将她拉近自己,眼神几乎有些恨意,“说话啊!”
  燕凝望着陌生的柳云韬,他虽然发过火,但至少对象从来不是她,他对她,顶多是生生闷气,而后言语上讽刺几句罢了。
  因为什么,纳妾么?还是他其实并不想?
  华安泊见气氛不对劲,微微收敛了调侃的语气,而后轻声提醒他冷静下来,“云韬——”
  却仅仅唤了名字,就见柳云韬二话不说顺手拿起桌面上的茶杯,朝他掷了过去,杯里还有刑子岫品剩的半杯茶。
  华安泊不是识武之人,便见刑子岫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华安泊之前接下酒杯,而后终于有了不同的表情,揪眉厉眼,“你疯了?”
  柳云韬轻轻吁口气,多少意识到方才的举止,便多少松了松表情,凝着脸,语调冷硬,“出去。”
  刑子岫看了看燕凝,意外柳云韬竟是失控了,他虽然脾气不好,头脑却一直是清醒的,但此时……多少怕他误伤燕凝,便和华安泊对视了一眼,没有动作。
  燕凝表情却起伏不大,甚至没有分神去看看刑子岫二人,而是静静的望着柳云韬,吐了一口气,轻声说,“我以为,是夫君提出来的。”
  柳云韬听着这句话,紧紧的望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望望旁边的二人,今日他们又突如其来的造访,以前倒从未这么勤快,真那么有空么?这些日子被他二人调侃得早窝了一肚子火,更何况——
  “安泊,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了我娘子。”
  维持姿势未变。
  华安泊倒没被方才的突然袭击吓到,听他这话当即眨了眨眼,随之一贯的笑容,“今日第一次见嫂夫人。”
  “是么?”柳云韬将目光重归燕凝身上。
  他虽然不怀疑华安泊看人的眼光,但打量陌生人和打量一个认识的人眼光却伪造不出来,哪怕华安泊掩饰得很好,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便缓缓的看了眼燕凝,嗤笑,“我甚至忘了你最擅长以退为进。”
  是串通的么?逼他退步?
  不信……
  不信什么?怎么,真以为,他不会纳妾么!?
  柳云韬轻轻的逼近了两步,一步一步踏上地上的碎纸,不经意的扫过一眼,支离破碎的碎片拼凑出来的那些个女人,娘早就拿给他看过,他当时就拒绝了不是么!而这段日子娘经常和她窝在一起,态度多少是偏向她的,又怎么会将画像给她?
  试探他的心意么?哼,燕凝,真当他是傻子么?
  极其缓慢的放开了她,眼神却一直未离开她,“没错,纳妾。”感受到她呼吸一紧,缓缓勾起个笑,“只是一个又如何足够?”
  刑子岫和华安泊听了这话心念一闪,望向燕凝。
  燕凝不语。
  “即便都娶进门又如何?我柳云韬还养得起。”
  便是轻轻的迈进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睨着她,而后将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又何须选择,敢来柳府说媒的人,哪个没有几分姿色?娘子就无须费神了。”
  而后眯了眯,“我想,自然胜过娘子三分。”
  燕凝,你这次若不亲口求我,那么,后果便由你自己负责了。
  燕凝手微微有些抖,而后吸了口气,有些僵硬,再吸口气,一点一点的抬起头,望着他,心,痛。
  以前奶奶面带嫌恶的看着她时,她也会心痛。
  爹爹去世之时,也会心痛。
  怎么又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呢。
  却是嘲讽的想了想,她又有什么资格?却又是疑惑,她为何会心痛?燕凝轻轻闭上眼睛,三娘说得对,爹爹一定是深爱着娘,而大多的女人,没有勇气,没有底气。
  柳云韬喜爱她么?竟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也许她是特别的吧,又或许,那仅仅是建立在妻子这层身份上的薄弱的关系。
  何尝不知道,那画像上的人儿,个个相貌都胜她三分。
  开始慢慢的想,她为何会上门,想有个落脚的地方,可以有个家可以让她倚靠。层层拨开来,原来,她一直都渴望有个家,真正的家。但嫁进柳家,终归是错误么?
  华安泊斟酌着柳云韬言语中有几分认真的成分,而后脸微微凝了下来,望向刑子岫,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而后决定这个时候还不插嘴的好,以免弄巧反拙。
  燕凝慢慢的俯下身去,而后一点点的收拾起地上的碎纸,惹得柳云韬无名怒火,“不用捡了,交给娘去办便罢,除了这些人,谁都可以!”
  燕凝轻轻嗯了一声,“娘会替夫君做主。”
  柳云韬重重踢飞了脚边的木凳,“自然不用你操心!”
  木凳重重的击在储物架上。
  燕凝顿了顿,继续手边的动作,“嗯。”
  嗯?!他突然转身朝她手边的碎纸又是一踢。
  刑子岫见他动作,倏地上前,扣住燕凝双臂,将她往自个身边一带,沉声道,“云韬?”
  柳云韬便是直觉望了望她的手,但哪怕在他盛怒之中,他也避开了她的手,重重的哼了一声,“放开她!”
  刑子岫便终于忍不住了,“你究竟怎么了?”怎么像一个完全失控的人?
  柳云韬别开视线冷笑,“与你何关?”
  “……”
  “夫君真打算另娶么?”燕凝突然又问了一句,甚至换了说辞。
  纳妾和另娶,其实不同。
  柳云韬望着她,望着她半倚在刑子岫胸前以及落在她双臂上的手。刚想回答却又是迟疑了。一句是居然就卡在喉咙处。
  燕凝慢慢的拨开刑子岫的手,往前走了一步,直直的对上他的视线,深吸了一口气,“真的打算么?”
  “……”
  “嫂夫人,我看还是——”却是怕燕凝逼得柳云韬太紧。
  柳云韬挺直了胸口,“是!”
  那窗外语和湖上的秋风,便是凉到人骨子里去了。
  “云韬!”突然意识到事态严重,刑子岫沉下脸唤了一声,虽然只是气头上说的话,但以云韬的性格,一旦骑虎难下,事情也许真的可能发展到无法挽回的状态。他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燕凝便是挺直了腰板,轻轻的道了一声,“我懂了。”
  柳云韬眯眼,懂什么了?
  华安泊静观其变,手中折扇摇得极其缓慢,待燕凝一声懂了,他又是将折扇往手中一击,笑道,“那便是来喝云韬你这杯喜酒了。”
  柳云韬瞄了他一眼,晓得这死胡子又动歪脑筋了,但事情都到这份上了,燕凝却依旧不表态,便是望着燕凝说的句话,“请柬——自然送到。”
  便是真正怨起她这样的性子来,若她肯低头,定要好好改造一番!
  刑子岫些许不解,但就目前情况,小胡子脑子绝对比柳云韬的清白,便也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好久没活动过筋骨,累了呢……”剧烈运动过后人就发晕,于是晃悠晃悠搬回被踢飞的木凳,摆至圆桌旁坐下,才顺着华安泊的话段接下去,“那子岫也在家里静候佳音了。”随之望着小胡子,打了个眼色。
  华安泊示意刑子岫稍安勿躁,随之笑容不变,开了口,“就是不晓得云韬娶的是哪家的天姿国色?若是胜过嫂夫人三分,还真生得些期待呢。”而后笑笑摇头,“而且嫂夫人性子沉闷,也难怪云韬你厌倦,呵呵……”又略带调侃的望了望燕凝,“嫂夫人的笑容也非倾城,却如此吝啬,有人觉得无趣,也算难为——竟拖至今时今日。”
  刑子岫变是立马明白了华安泊的用意,于是笑容已经放开,黑脸么?
  柳云韬自然对燕凝有情,却口是心非,小胡子这番说辞,定会让云韬大大不悦,只要他聪明的退一步,顺着这台阶下来,缓和下气氛,再美言几句,一切都还好办。
  女人大都是口硬心软。
  但小胡子这番说辞定也得罪了嫂夫人,唔……想想又不是,聪明人么,定能看出是故意之为。嫂夫人看起来也不是小气之人,便也想凑个热闹,然而话至嘴边又吞了下去,嘿嘿,算了算了,还是给嫂夫人留个好印象,唱个白脸。
  就一边又拿了个瓷杯,一边故意阴阳怪气的张嘴就道,“安泊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没见到云韬对嫂夫人有情有义么?有道是宁叫人打子,莫叫人分妻,天姿国色又如何?嫂夫人这般姿色,少一分嫌淡,多一分太过,不偏不倚刚刚好,就是看得舒心!也难怪你三五七日往百花楼跑,每次清倌开苞,就你最兴奋。”
  “我说软骨头,哪一次落下你了?坐不得轿骑不得马,走不得还得爬着去。”他也不在意,折扇“唰”一声又打开,继续扑腾,也不嫌秋风凉,反正大夫就在屋里,不怕不怕。
  “只是去听听若烟姑娘的琴声,安安稳稳睡个觉么!”喝口茶,润润喉,“说起来嫂夫人还没给子岫弹上一曲,莫非此曲只因天上有,子岫尚无那个资格?”柔媚的脸上便尽是委屈。
  华安泊哎唷一声,笑啊笑,“若烟姑娘的琴声听着听着还不是听进房里去了?嫂夫人是不是会拨琴儿我不知道,只道那模样看着看着就腻了,况且怎么配得上云韬?”
  还无反应么?下狠药!嫂夫人,你可得明白小生一番苦心啊。
  “坏小胡子,你掀我底!哼哼,你每次相中的那些清倌们每次看中的都是云韬,望着他的眼神娇羞娇羞滴,小脸蛋粉嫩粉嫩滴,你一边站去。”
  就是被硬拉去的当事人一副性质缺缺的模样罢了。
  柳云韬这家伙,表面上清心寡欲,其实是嫌脏嫌麻烦,琢磨着是自己用过的还得别人用,心里不爽,于是一直是百花楼的姑娘们高不可攀的云端。
  他一直都是他们几个里边最任性的,却常常装出最沉稳的模样,老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样子,有事不联络他们,没事那是绝对不联络他们。总觉得感情薄弱得不得了。
  说实在的,当初他迎娶燕凝过门之时,他们一众全未上门道贺,一来是觉得履约之婚没啥意义,更多是柳云韬并未给他们请柬,于是就索性约好共同不登门,结果他完全不在意,就当没这回事。
  事实上柳云韬最小气,屁大的事都计较个没完没了的,心眼也跟针眼似的,眼神不好线还穿不过去。脾气又臭又硬,偏偏还装得跟世外高人一样,也只有他们能忍受他了。
  有时相处下来,几人多少有些挫败,只是也罢,他们几人多多少少有些相似,都是自私的人,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更何况是他们这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
  因此,上次赏花柳云韬会将燕凝主动带出门,那绝对是能让固安城为之沸腾的事。
  他是多么运气,居然就因一时无聊出门赴约给碰上了!因此茶坊之事,华安泊甚至肯剃去他那标志性的小胡子。
  几番试探,便是对燕凝这个嫂夫人佩服得不得了,虽然有些话没说错,她的性子多少沉闷了些,但对柳云韬那种一天不开口说话就躺着站着坐着还可以自得其乐的人来说,真的是再适合不过了。
  所以,遇见比自己更沉闷更沉稳的人,就按捺不住了吧,就兴奋了吧,就想撩起事端了吧,还真没想通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别扭,自负,任性,还有甩都甩不掉的狗屎运!
  没错!柳云韬这家伙,就是走了一辈子的狗屎运!
  出生在大富之家,还没有争夺家产的烦恼,一家子和和睦睦,小吵当怡情,大吵是唱戏。
  随便捡两个人回去,就把他当成再生父母,忠心耿耿的替柳家打天下,挖墙根怎么挖都挖不走。
  拉他去赌场随便耍个两把,真是随便压压都中。
  也难怪安南山上庙里的老和尚说,柳云韬是聚财童子,金财散都散不掉。
  谁知道最大的财富早在他出生时就聚起来了,也不想想嫂夫人亲手弄的糕点是怎么个美味,哪怕是天香楼的糕点师傅也得写个服字,嫉妒啊嫉妒。
  这才多少有些坏心的偷偷瞄了眼燕凝,就是不知道她误会了多少去?
  柳云韬啊柳云韬,就不信你还沉得住气,都帮到这份上了——到时的答谢宴怎么也少不了,就顺便想了想天香阁里啥子最好吃。最好嫂夫人还能亲手弄几味,却偏偏是柳府大少奶奶,锅铲抓了不像样。可惜啊可惜。
  柳云韬眼见他们越扯越过,却还是冷静了下来,他脾性一向来如闪电去似疾风。
  明知他们故意如此,不过想调节他和燕凝之间的气氛,却还是想揪住这两个人一顿好打,什么叫做胜她三分?她这模样,倒真是不偏不倚对了他胃口。
  却还是强制的按捺住了自己。
  又是他退一步么?就赌一口气看着燕凝,却还是忍不住担心她会误会了多少去?即便刚刚誓言旦旦的说另娶,也不由自主的动摇了。
  他……其实不想。
  但是,她怎么可以用这般冷静的态度说她懂了?
  她什么都不懂!
  不过想想她肯费心思让子岫安泊二人来探他口风多少说明她在意吧,她怎么就不好好和他说呢?他又岂是这般蛮不讲理的人!哪次不是他先退一步!
  这次,只要她……退一步就好,那么面子里子就都有了。纳妾的事,无限押后就好了……
  她只要露出个生气的模样,不多,只要上次将她娘赠的黑珍珠跌进湖里她握拳微微涨红脸的模样就够了,然后说,柳云韬,你真的要纳妾么!你真的去过百花楼么!
  就够了。
  却是见燕凝呼出一口气,径直出了门口。
  留下三个男人。
  表情各异。
  离开了涛园,再回头看的时候,并没有人跟上来。
  该去哪里?燕凝没有答案,一个人独自走着,抬头时,人已经到了清心小苑。
  竟是这里。
  便提了提裙角,轻轻的走了进去。
  “你还是来了。”尚未照上面,已是听得声音。穆睦仍是那般姿态,此时背对着她,却是笃定了她的到来。而后回头看她,少顷扬了嘴角坐下,出声示意小童退下,便望着她,“你决定如何?”
  决定?燕凝沉静的望着他,而后淡淡的问到,“师父习医多久?”
  自从正式跟着他习医,他便让她在无人时唤他一声师父。
  穆睦的脸庞一如往常的狰狞,只是他完好的那边脸却在头发下露了出来,带着明显的笑意,“六年。”
  燕凝轻轻嗯了一声,视线转到窗台上一株绿得有些沉闷的万年青,重复,“六年。”
  于是沉默。
  穆睦哑哑的继续说到,“要教你的,还有很多。”突而顿顿,又笑,“你把手伸出来。”
  燕凝只稍片刻迟疑,便也是坐下,依言照做。
  穆睦便将捻了捻袖子,而后将右手搭在她脉上,那双手并未受到和他脸庞同样的挫伤,指尖透着暖暖的温度,与他给人的感觉有所不同。随之他意有所指的一笑,“对了,乖徒儿,为师要离开这了——”又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点了点头,似乎是才下的决定,“没错,离开。”
  “……”燕凝屏住一口气,脑子一时间空白了片刻,闻着小屋子的空气里弥漫着的满满药香,望着他,“何时?”
  “唔,”眼球骨碌碌的转了一圈,却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若柳大少真要娶一个?”
  燕凝吐出方才憋住的那口气,“随他。”甚至脸色语调都无丝毫变化。只有她了解心里的波澜,微兴。
  “不想生个么?”
  燕凝握了握拳,没有答话。只是那样,又如何?
  早些告诉自己无所谓,便是听从爹爹那几句——这家无宁日终究令人头疼,他日你夫君若要纳妾,你便从了他罢。
  她和娘亲拥有的,毕竟不同。爹不敢和娘说这样的话,柳云韬却一字一句的表明了他的态度。所以,无论柳云韬是纳妾还是另娶,都随他去了。只是到了那个时候他大概也不会再理会她罢,一代新人换旧人——便只剩下这些自知之明。
  她想,就跟着穆大夫好好的学习点医术,其他的,不再理会也不想理会,但——
  穆睦他……居然要走。
  她以为,至少能先度过一个六年。
  穆睦将她微微的变化看在眼底,又是接话,“呆在柳府,永远学不到东西。”他突然双手撑在桌面上,将身子靠向她,声线压得很低,“要……随我走么?”
  他沙哑的声音却是充斥着整个小空间里,而他那些张扬而丑陋着的伤疤,连同满屋的药盒,一同闯进她的视线,片刻间竟说不得一个“不”字。
  走,走去哪里?
  “去看看这个大千世界。”此时穆睦刚好接下她心里所想,“世上有太多的疑难杂症,也许走遍大江南北也碰不到,但若是呆在这里,就永远都看不到。你不适合这里,离开。”早在很久很久以前,碰到他师父的那会,就应该离开。
  哪怕,带着柳云韬的孩子。
  柳翼这个人,不过诠释了寻花问柳见异思迁,不然,他小姨又如何弃了这柳大夫人的头衔,选择长伴青灯,晨钟暮鼓。
  而他曾经挚爱的女人,是有夫之妇,从来就不容于世。
  只是那样的女子,不应该被困在别院里每日寂寥的绣着花,积郁成疾。
  替她医治的日子里,便无法自制的爱上了那样的温婉女子,总是温柔的笑着,柔柔唤一句穆大夫。却时不时落寞的望着窗外,那张牵强笑着的侧脸,梦回弥绕, 原来,也曾渐渐淡忘。
  只是那时的他,犯了医者的大忌,一直拖着她的病,只求能多看她一眼。
  直到那日他们别院浅谈,被她兴致兴起突然上门的丈夫撞见,哪怕弃之如屐的糟糠之妻,也容忍不得和别的男人谈笑,勃然大怒——哪怕他与她由始至终都举止守礼,从来就不过是他单方面的奢想。哪怕,她念念不挂的,永远只是眼前那个破口大骂的男人。
  水性杨花,红杏出墙。男人在指责女人的同时,从来不懂得反省。
  揪着她,抽打。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竟是无能为力。于是,他当着那个男人的面,自毁容貌,并发下毒誓,永不相见。
  但事后再打听,那水样的女子,竟是长眠,果然,永不相见。
  于是这些年来,早习惯了冷眼旁观,就窝在这柳府里,整治些小病小痛。
  即便是燕凝这般冷静自若的女子,也是会介意吧,几年之后,会不会也对着窗口自怨自艾?柳云韬,即便他奉劝了一句好自为之么?
  走吧,如果不会幸福。
  燕凝却慢慢的立起身,“我若随你走,这辈子,我便再也抬不起头。”
  却无法否认一时有些心动,对医术探究的热情,竟会大到让她一次又一次冲动,私约刑子岫,隐瞒柳云韬,甚至利用了娘抱孙心切,为什么?这不像她。
  穆睦目光落在她无丝毫突起的肚皮上,却仅仅是不经意的瞥过,突然又笑笑,“再晚,就来不及了。”再过些日子就会有妊娠反应,一旦害喜,就走不了。
  垂了垂头随之又开了口,“你爱你的夫君么?”
  爱么?她尚未问过自己。
  爱吧,这么快回答了自己。却也不够,她想。
  但至少她从未这般去念挂一个人的笑容,会面对他的脾气无可奈何,甚至介意他纳妾的举动。只是真的不够,至少比不上娘亲决不退步的坚持,也没有玉石俱焚的激烈。
  而且,曾经有那么瞬间,在穆睦提出之前,她真的兴起过离开的念头。
  穆睦摇了摇头,“你我离开的时间若是不同,我的模样,谁也不会多想。至于爱,我想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考虑下,我会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燕凝望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
  考虑么?柳云韬倒是考虑好了。
  便瞧着他面无表情的望着窗外,突然嘴角的肉微微抽动,眼里厉色尽显,便吸口气斜眼瞧瞧了那两人,慢慢的将双手背在身后,开口,“那么到时,柳云韬这杯喜酒,还请二位准时到达!”
  她,凭什么这么不声不响的走出去!
  他刚刚给她的眼神,已经透露信息了不是么?他甚至不介意她发火发脾气,却无法忍受她如此置身事外的姿态!
  “喜酒?”刑子岫和华安泊互望一眼,便见刑子岫试探的一笑,“你当真?”
  “自然当真!”脱口而出后又是稍作停顿,有点赌气,“她那样子也同意了不是么!”而后柳云韬别过视线,望了望似乎残留着燕凝背影的院中小道。
  即便是在下人面前一向表现的尊贵得体的娘,几年前爹决定娶五娘的时候也狠狠发了几次火,体罚了几个下人,甚至跑过来和他抱怨,吼着老不尊啊老不尊,还在五娘进门后全然不给面子的使脸色。
  以前觉得娘那时呈现的孩童般的幼稚举止有些可笑,现在想想才觉得那才是个女人应有的反应,其实是表明她在意爹吧。
  所以一个女人太过冷静一点也不惹人疼爱,譬如她!他此时完全看不透燕凝的心,明明好像介意,又似乎不介意……突然想起之前派人去问过,回来都说,大少奶奶对他从无一句抱怨。这又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是不是个女人!
  还有,下人们那些闲言闲语都说他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说大少奶奶其实是个贤妻,全然一边倒。贤个屁,她一点都不温柔体贴!而且他就是见鬼也没见异,喜旧还很厌新!更何况,谁才是这柳府的大少爷?最近个个胆子都养得比牛还大,居然还有人敢摆脸色给他看,这种情况他要是宣告一切都是误会,他并没有要纳妾,只恐怕他的面子从此荡然无存,都说柳大少爷怕了少夫人,都说柳大少爷为少夫人所折服。
  为什么不是她为他折服?不是她为他退步?这原本就是女人所应该做的!
  既然如此,那就娶吧!而且,他想看看她究竟有何反应!
  然而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不停的在阻止他,再细想却又捕捉不到,心情益发差了起来,眉头也是纠得老紧。
  华安泊折扇摇得极其缓慢,风若有若无,而后倏地一拍扇子,“那好,咱们就等着来喝喜酒。到时该来的人,全部都会来。”是该来凑凑热闹了。
  刑子岫望了望华安泊,后者又是使了个眼神,便摇了摇头笑,“也罢也罢,云韬你便一意孤行罢,就是好奇哪位是你的新娘子?”他怎么一个鬼影都没看见。
  “这你就无需过问!”
  “那是……”刑子岫深深的打量了下柳云韬,随之大大的打了个哈欠,便晃了晃脑袋,“请帖请务必送到。安泊,还留待这儿也是无趣,咱们告辞吧。”
  华安泊扬唇,“正有此意。”便是双手握扇抱拳,“告辞了,云韬兄。”分明就是个别扭的家伙。只是嫂夫人最后离开时那个表情,还真是无所谓到了极点,连他也看不出有所勉强,也难怪某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终做了这么个决定。
  只是柳云韬,怎么老觉得你娶不成啊!又是笑了笑,“啪”一声开了扇,“软骨头,要不咱们去百花楼坐坐?”
  “的确困了,小胡子,就去坐坐,听两只小曲好睡觉。”
  便是不待柳云韬开口,双双离去。
  而柳云韬的脸色,却是益发沉重起来。
  柳府要办喜事了。
  且重开流水席,便是定在固安城柳家大院。这还是柳大少爷开的金口。
  比娶正妻还闹腾。
  当中,就数若兰的心情最复杂。儿子纳妾,若真能添个金孙,和和睦睦的倒也愉快,就是觉得有些对不住燕凝,他日若是百年归老,九泉之下再见慧娘,恐怕不好交代。
  但韬儿已经说了话,思前想后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燕凝看起来贤惠懂事,定能明白她为人母亲的难处。便是动手打理了起来。
  唉,前后不够半年,柳府再办喜事,心情竟是完全不同。
  然而韬儿绝口不提新的儿媳是哪家姑娘,很是难办,一时有些惶惶,若是青楼女子,反而更让人看笑话。
  便是筹备了两天,越想越有这个可能,差人盯着韬儿看看他近来的举动,毕竟他对她挑选的那些个小姐画像眼眉也不扫一下,态度和之前并无太大区别,不添热忱反而带着些浮躁和怒意。全然没有再登科的喜气。
  想想觉得这韬儿莫不是和燕凝斗气?那日是特地将燕凝带到她面前,虽是态度强硬的吩咐办婚事,却一直偷偷打量着燕凝的表情。这么一想倒是豁然开朗,只是照她看,韬儿待燕凝也非无情,弄至这田地,燕凝定是要负大部分责任,这娃性格和她娘一样倔。
  唔,先不理他夫妻二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燕凝不易有孕才是事情的关键所在,要是能有儿子,什么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更何况韬儿身为柳家长子嫡孙,也该继后香灯了,思及此又咬咬牙继续着手婚事,反正,迟早的事罢了。
  睡床上燕凝慢慢的睁开眼睛,侧过脸静静的看着床上的柳云韬,这几日他们居然还躺在一张床上,只是不说话。
  他睡得香么?在期待么?看不清他的脸,却是清晰的记得,原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他的脸变得那么深刻。
  悲哀,突如其来。
  这便是娘亲曾经有过的心情么?
  穆睦的话开始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在耳边。
  你不适合这里,离开。
  离开……
  “我要——另娶。”
  脑内突然一个声音穿插进来,是他说,另娶。
  “婚约不是定在流水席上么?那就再开三天。”
  流水席啊,她的位置在哪里?
  “娘办得热热闹闹就是了,酒席记得留一桌,我自有安排。”
  安排给他那些朋友么?
  而后他说,“如你所愿了,不是么?”
  不是的。但她选择沉默。
  走吧,走吧,那就走吧。便瞧着柳云韬突然翻了个身,燕凝慢慢的阖上眼,却是一些莫名的情绪笼罩在心头,连鼻头也有些酸涩。
  怎么会……突然感伤?
  吐出一口气,微微了侧了身子,将自己轻轻的蜷缩起来,想到他真的要和别的女人躺在一起,做着亲密的事,竟是想想都无法忍受。
  一股酸涩突然涌上眼眶,闭着眼也能感受到濡湿,有点想作呕的冲动。书上写着此乃孕症反应,只是孩子么?她是不是只是臆想?燕凝咬着唇轻轻呜了一声,缩得更紧了。
  那就,离开。
  此时柳云韬突然一个翻身,将臂膀重重搭在她的肩上,身子也靠了上来。
  身后的热源让燕凝的感伤无法抑止,手紧紧拽着锦衾一角,一滴泪滑落。
  柳云韬便在此时睁开了眼,其实,一夜未眠。然而竟是不知所措的沉默许久,而后将燕凝环进自己的怀中,装作只是睡着。
  燕凝没有挣扎,枕在柳云韬手臂上安安静静的听着语和湖上的风说,那就,离开……
  因为,原来无法忍受。
  婚礼还是筹备得差不多了,只是没人知道新娘子是谁。
  这柳大少爷的二夫人娶得这么突然,城里盛传,定是位胜过大少夫人千倍万倍绝色天香的女子,否则也不会这般迫不及待。
  以至于有人开始坐庄下注,究竟谁才是柳大少爷相中的人选。
  而百花楼里的蝶儿姑娘,艳香姑娘,春媚姑娘,酥酥姑娘不知为何都成了热门,听着听着连这些姑娘也觉得有这么一回事,翘首顾盼,就盼着惊喜。
  坐庄的倒也不是外人,自然是自诩柳云韬拜把兄弟的刑子岫华安泊二人。二人都派人花大钱买了娶不成。但理论上行不通,柳家毕竟是有头有脸,连流水席也办了,自然假不得,但道义上还是得支持下嫂夫人!
  而既然说了要凑齐人,二人先是给人在陈州的卓不凡何诗语夫妇一纸飞书,再飞骑通知人在琉川的周玉斌,一伙人算是凑齐了整数,就等着看柳云韬的好戏。
  没办法,始终无法相信柳云韬那性子能容忍两个女人在身边闹腾。然而话又说回来了,嫂夫人那性子,想闹腾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婚期就一日一日逼近了,人家柳大少爷就给了半个月的时间准备。
  半个月,其实多少让穆睦坐不住了。这些日子燕凝未给他半点回讯。
  此时燕凝身孕已足两月,因为未预想过这些情况,所以柳府也没个信得过的人,传不得口信。他算是拐带了吧,虽然目的单纯……突然露出个苦笑,为何心里突然有一些些苦涩?那个美好的她的模样突如其来的闪过眼前,啊,又记起了啊。
  穆睦缓缓在屋里踱步,他只能坐等燕凝醒悟了不是么?她为何还下不了决心呢?难道女人都一样,都甘愿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付出一切,郁结一生?
  有时柳府的一些妇人蒙着眼睛的时候,会把他当作知心人,宣泄下心中的不满,即便是老夫老妻也难免有所抱怨。若是不走,燕凝会变成哪般?
  不用多说,一定越来越沉默。会变成那样的吧。
  而柳云韬的婚礼就在明日,过了明日再过些日子燕凝有害喜症状,有身孕的事也就遮不住了。这个时候燕凝那个孩子的到来,倒成了个尴尬的存在,还会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子吧,她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嫁入柳家?
  才沉默着,却是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侧头瞥见燕凝无声无息的站在门口。
  面容并无太大变化,然而双眉间看到得藏不住的疲惫,那双以往清澈如水的眼眸,少了些光彩,却依然坚毅。
  缓缓的笑,穆睦便是将身子背转过来,完全不让她瞥见模样。他现在的脸,无论燕凝怕不怕他,也不宜让她相见。若真是出去了,还是想办法医治下吧。
  “想明白了?”他问。
  燕凝只是淡淡的开口,“师父近日交代的药水,其实是安胎宁神之效吧。”
  穆睦微微顿住,终于叹了口气,“没错。”如此聪慧的女子。
  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却无一丝喜色,哪怕那涛园里,已经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娘当时若是生个儿子,也许会更幸福吧。哪怕他们之间已经有爱。”
  “……”
  “外边人都说,夫君这次娶的女子,定是绝色。”燕凝突然轻轻的抚上肚皮,只是他看不到你的出生了……但柳云韬会有更多的孩子吧。轻轻吐口气,“师父愿意让燕凝跟在您身边么?燕凝定会用心学习。”
  “好。”穆睦沙哑的声音却是透出些柔软。连同你的孩子,也会好好照看。
  “谢谢师父。”燕凝望着他的背影,吸一口气,“明日夫君娶妻的时候,燕凝会趁机先行离开……”
  “唔,我过些日子会去找你。”
  “燕凝想先回丰州看看,告诉爹爹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他教诲的事。”燕凝突然沉默了下来,良久才继续,“之后我就会回甫阳城,那是我娘的故乡,我想在那边把孩子生下来。”
  “好,便去甫阳城罢。”而后倏地转身,“但你切记自己有孕在身,不宜操劳,不宜奔波。”
  “师父多虑了,燕凝定以自身安危为上,现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燕凝两步一休,不会让自己太劳累。这个孩子,燕凝定当让他平安生下来。”
  “……你——”嗓音仍是沙哑,“为何走?”
  燕凝微微挺直了腰板,“师父,燕凝先行告退。”
  因为,看着那些人来回忙碌的身影,看着重新贴起那大红的“喜”字,会觉得疲惫。
  因为,面对下人的窃窃私语,面对那些同情的目光,会觉得累。
  如果要带着孩子看着两人步入洞房,她会难受,难受得一如那日忍不住眼角的眼泪。
  而这些日子她突然意识到,其实事情关键不是孩子,而是他们彼此。
  柳云韬永远不会只有一个妻子。
  于是她开始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会不想看到他,会讨厌他的触碰,甚至变得脆弱,变得不想说话。但曾经有段时间她想着该不该说些什么,所以,她不想变成那样。
  是夜,屋子里静得可怕。
  这些日子一言未发,竟是忍得难受。
  燕凝坐在一旁轻轻折叠着远行的衣物,来时背的那碎花包袱大概早已丢弃,连同那些粗布衣物。月初在总管那领的素色布匹闲着没事已经制成式样简单的衣物,倒是派上了用场。燕凝叠好又不自觉的摸了摸肚皮,不用多,三两件就够了。
  孩子的,到时再做便是了。
  突然觉得这半年来像是做了一场梦,她即将回到过去那些生活,只是又不同了,以前她只有自己一个人,辛劳后抬头望天会觉得疲倦,想有个家,但现在有他陪着。
  够了。那是她的孩子。
  她和柳云韬的孩子……
  柳云韬侧坐在窗边的太妃椅上望着窗外,吹着冷风不曾望她,显然并未因她折叠衣物的举止多心。但脸上没有新郎的喜悦,表情更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
  床上铺着的大红新郎服,红得刺眼。而旁边给她的,也是火焰般的红。
  燕凝一时没有事干,兴许是感慨,突然唤了他,“夫君……”
  宛若天边传来的一声。
  柳云韬脑内几乎是空白了片刻,随即不动声色的压下心里的期待,他几乎就快郁结死了!
  他真是憋住了一口气和她整整半个月一话未谈,想想居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受,终究是挺过来了,当他以为自己就快放弃的当口。
  她……终究是忍不住了么?
  一口气憋了半个月,不,不止,却是想让她好好补偿了。却是选择不动声色的静待她接下来的举止。
  “要去湖中亭走走么?”燕凝才想起,好久没和他一同去过了。然后顺手拿了一件搁在桌面上的披风,又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出了门。
  其实,都这样了,他跟不跟上来,也无所谓了吧。
  柳云韬一声未哼,直到她将房门带上,才换了脸色,懊恼的皱眉,没啥骨气的尾随而上。
  竟是委屈。
  一前一后走过庭院,穿过湖边林荫小道,绕过迂回的湖面长廊,至亭内时二人已是并肩。一言不发的。
  燕凝抬头看看他,他的衣衫有些单薄,回头看着小榭里的烛火以及天凉后日复一日燃着的暖炉。
  便又是开口,“亭上风大,夫君还是先进去吧。”她还想吹吹风。
  “……”看样子她好像还不愿进去,该死的,居然真的只是走走!
  柳云韬却是恼不起来了,只因为她那句夫君。
  赌着气让婚礼筹备至今,每日都是煎熬,直到这最后一刻,她才肯低头,但毕竟还是低头了。那么明日,他便还她一个热闹的婚礼,不用再拜堂,却是向众人宣告他娶的是她燕凝,与她一起接受那几个人的祝福。
  她会感动到无以复加吧,便突然扬了嘴角,而后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样了。把热闹还给她。
  那个时候,她嫁给他的心情如何?突然很想问。会有机会的。
  事实上直到先前去挑选明日娶妻人选时才发现,他完全不能忍受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来唤他夫君,只能是她。所以一切由始至终都没有第二个女人。但怎么能开口告诉她?!
  而且,她还是没有让步。所以,他咬着牙忍耐,哪怕他每日都有冲动摇醒她问,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若是她不开口呢?突然一个声音问自己,一直沉默到老吗?不!决不!
  那又怎样,何许多想?这个样子,已经算是她先让步了吧。
  不免又有些得意。
  听到他那声哼,再抬头已经发现了他的笑意。
  他想到了什么?
  燕凝不想再猜想,“天气凉,夫君不要冻着了。”
  真不解她为何急着让他进去!“我自己的身体,我会不知道?你操什么心!”
  换作以往或许会觉得不可理喻,但今夜燕凝借着烛火看着他孩子气的表情,却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可夫君的脸很凉。”
  柳云韬心底一处突然就柔软了起来,脸也有些发烫,兴许是他们之间太久的沉默,让她突如其来的温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有些窘迫的口硬的吼了句,“都说不用你操心!”
  他现在才不进去!除非……她陪他一起。
  燕凝却是误会,微微有些僵住,将手放了下来。
  正当柳云韬悔得要死的时候,燕凝一番思询后突然轻轻的靠在他胸口上,轻轻的环住了他。
  ……
  他一定在做梦。
  让孩子的爹爹抱抱他吧,也许再没有机会了。燕凝想着想着突然又濡湿了眼眶,却没再掉泪。
  这些日子情绪总是不稳定。
  便突然听到柳云韬一声干咳,“天冷,我们……进去?”
  燕凝僵住,呼吸迟缓,也是明白了他的意图。在……他成亲之前?本想摇头拒绝,可柳云韬已是迫不及待的抱起了她。
  燕凝想,便再顺从他这次吧……
  明日分道扬镳,日后无法再相见,因为不愿在他身边见到别的女子。
  躺着柔软的床褥上,柳云韬已是动手解着她的披风系带。这个时候,已不需要再多言语。
  燕凝双眼迷蒙,望着他近在眼前的俊脸,双手环住他的颈间,突然微抬起身,轻轻在他颊边印下一吻。而后迟疑片刻,又接着往下再吻了一下,甚至模仿着柳云韬的动作,轻轻的咬了咬。
  大致觉得不妥,便是停下来,看了看柳云韬的反应。
  果然,明显猴急的柳云韬,确实愣住了。
  燕凝脸上表情仍称得上沉稳,只有眼眸中才透露了她的羞怯,对上他视线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你……轻点。”免得伤了孩子。
  ……
  他绝对是在做梦!
  这、这算是在引诱他么!主动的!
  靠!早知道另娶这么有用,他就早两个月,不,早三个月,不,以后还要多娶!多多益善!
  啊啊啊,忍了大半个月了。柳云韬一脸不甘的重重的吻上了她的唇,口沫交缠,天雷勾地火,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所有的事情都像个迷局,或者是语和湖上弥绕的薄雾,缺一缕阳光。
  还缺一句话。但两个同样不懂得爱却初尝到爱的人,都不懂。
  因而这日晨早柳云韬兴冲冲的扔下燕凝去准备他所以为的惊喜时,燕凝在床上慢慢的睁开眼,觉得身心疲惫。
  当青儿一脸怨气的几乎是用扔的把那袭红衣摔在桌面上时,燕凝知道,她走的时候到了。无法再回头,因为柳家不会容忍一个离家出走的媳妇。
  不允许的,还有柳云韬的骄傲。所以她大概永远不会再在他面前出现。
  一纸休书,七出之不孕罪,燕凝带着她的孩子,从后门离开了柳府,带走了几张银票。
  而前院的柳云韬,春光满面的模样。远胜第一次娶妻。
  除了蹭饭的老百姓,和一群置身事外的达官贵人。柳云韬的那群朋友们,脸色却是沉重的。
  另娶么?
  嗯哼,燕凝毕竟是慧娘的女儿。
  
  淡烟疏柳重回首
  人有时的悲哀,是一群人热闹狂欢的时候一个人寂寥。
  走的时候人很多,多到她素颜以对,静悄悄的背着个包袱从正门出去,也没有人注意。包袱里除了几张银票,还带走了一支她独钟的碧玉钗。剩下的,就只是自个以前攒的一些银两。
  那件红色的新衣,叠放得好好的,入目的红叫嚣着讽刺她与他昨夜的激情。
  柳府从大厅正院到正门,一路上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以至于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那日她戴着盖头坐在轿子里的感受,便是模糊得再也抓不住了。
  出了正门隔老远回首望望已经看不清写着什么的金体大字,朱红的大门尽敞,人还是闹得喧哗,流水宴原来是这般情形。回过头来再前行,一个柳字深深的刻在心里,同时深深的掩埋。
  从此,再不回头。
  她太任性了吧。
  还是无法想象这个大喜日子,他发现她出走时的愤怒,又或许发现不了,他身边毕竟多了另一个她。
  再次摸了摸肚皮,孩子,我们要懂得忘却。
  从此,她与他再没有以后。
  雇了顶双人抬轿,比马车来得稳,打算一路慢慢走,很快就出了固安城。
  到丰州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国泰民安,一路倒也相安无事。
  打发了轿夫,舒展了下疲软的身子。孕妇总归容易累,一路走走停停,从这个镇走到这个城,然后不断雇请新的轿夫,累了就在旅店里停停脚,直到确定自个没事才继续出发。身子该补的,都注意到了,不想亏待孩子,毕竟那还有着柳云韬的骨血。只是害喜的症状益发严重,有时干呕不断,但也属正常,并无大碍。
  燕凝看人的眼光还有点,雇的轿夫都是老实忠厚的汉子,一路上走得稳,专心赶路,也不多问。
  丰州城给人第一感觉就是变了,最繁华的汝安街两旁很多店面都翻了新,也更热闹了,男女老少来来往往。原本一些小有名气的商铺却改了行,换了个东家在店里张罗着。只是一些老字号仍是记忆中的那般,只是换了新脸孔。
  新脸孔么?燕凝意外自个竟是记得这么清楚,这个她离开了好些年头的故乡。
  不同于固安城的寒冷,丰州更为暖和些,只是走到哪里都有风。
  汝安街最闹热的一段,燕家的米铺就开在这里。背着包裹远远的望着那一如记忆中字体苍劲有力的金漆招牌,心情澎湃如潮水,就在对街的茶馆里叫了两个清淡的小菜,时不时望一望米铺里出入的人群,她自幼就跟在爹爹身边,在里边长大。
  十一岁那年爹爹遭遇意外,不足十二她随娘亲离开。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以前看着爹爹长大的老掌柜已经不在了,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精明先生,算盘拨得啪啪的响,时不时提醒在米铺搬进搬出的搬运工。
  和顾客周旋的那个人在屋里边,藏青色的长袍快及地,屋檐遮住了脸,燕凝一时分辨不出来,却是猜想也许是小时候无视她的某个表哥,或许是新请过来的伙计。
  不晓得燕府的一切是否有变化,但也只是想想,她随娘亲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奢想回去,才忆起那个时候娘亲问过她一句话,“凝儿,你随娘走抑或留?”
  到事情的最后,她选择的,总是离开。
  “这位……”还陷入沉思,突而听到茶馆里的小二搭话,兴许是见她盘头一番妇人打扮,却是沉稳气质,选了个措辞继续道,“这位夫人,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却孤身一人,是否来投奔城西慧娘村的?”
  慧娘村?燕凝一时不解,“还请小二哥明示。”
  “哟!您不知道啊!”小二就突然一笑,“是我误会了,不过也是,那地方也只是近一年名声才传开到了别的乡镇,投奔的人才多了起来,我还以为您也是呢。那夫人您是来投奔亲戚还是途径此地?若是要住宿,去慧娘村借住一个晚上,也不收你钱,那群女人,对待女人倒也体贴。”而后便是颇为感慨的笑。
  燕凝望了望他,“缘何叫慧娘村?”她娘亲的名字。
  “哦,您不知道啊。我们这有个燕家,是城内的首富,九代单传。十几年前那单传子娶了个叫慧娘的病美人,只生了个女儿。你别看那女人柔弱,但骨子里倔强,不让相公纳妾,还真是僵持了十年。后来也不运气,人就这么的死了,那慧娘不但没给燕家留个后,还带着女儿跑了!”
  他将抹了桌面的白布望肩膀上一搭,双手交叠一拍摇摇头,“你评个理儿,这事怎么听都是慧娘不对吧。当年她走之后燕家轩然起波,闹得丰州城好不热闹,但燕府没抓着人,那慧娘就带着女儿消失了,没人知道去了哪。”又是感叹,“这事也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
  小二就顿住查看了下她脸色,觉得她样子看起来还算有兴趣,就理了理思路,然后凑进了些,“本来嘛——这事就该这么结了,结果四年前丰州市井处又出了个母老虎,据说力大无穷,虎背熊腰,家里本来是屠户,好容易招了个上门女婿,却偏偏喜欢在外边沾花惹草,惹得一身腥。那母老虎一怒之下将她丈夫狠狠揍了一顿,然后甩了男的,自个在城西宰起猪来。你说一个妇道人家跑去宰什么猪啊,但她收得便宜,人也豪爽,买肉的也都是些妇道人家,贪便宜,渐渐的生意也好了起来。有些寡妇啊什么的就渐渐聚到一起,慢慢的成了个只有女人的村子,那母老虎还改了个名字叫慧娘村。说是女人就当像慧娘。”
  小二哼了一声,“你说这不是无事找事么?”
  小二又接着一声叹息,“我还没娶媳妇呢,但我听说啊,现在丰州城里一些娶了媳妇的,稍稍有个什么拌嘴的,人就收拾下包袱往慧娘村跑。那边现在孤儿寡母的一群,听说梳起不嫁的也不少。以母老虎为首,平时养点鸡鸭鹅什么的,还弄了个养桑场,养蚕吐丝,自织自产,说什么靠女人自己靠自己,头疼。”
  小二就总结了一句,笑笑,“所以人人都说,丰州的男人最苦。我瞧夫人你面露疲倦,似乎也跋涉了些路程,好好歇息下,我给你再沏壶好茶如何?”
  燕凝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垂眸,没有想到,娘亲走后事情会变成这样。
  “好勒!”小二正想回头,却总有话未说完,又补了一句,“嘿,还有一事,听说啊,半年前燕府有人上门下聘,还听说也是个有钱人家,却是被燕老太太扫地出门。大概是她的那个消失的孙女吧,现在不知道嫁了没……”
  便是听得掌柜的吆喝了,小二长长的应了一声,而后回头,“那夫人,您请慢用。”原本茶馆里人并不多,却是刚刚进来了一批。接着就摸了摸脑袋,不晓得为什么,今日这般多话,但这位夫人看起来让人觉得舒服,想多说两句,就不好意思的干笑了一下,抬头一吆喝,“来了——客官请坐!”
  燕凝原本打算先去城外的尼姑庵里借住段时间,却是改变了想法,打算去城西慧娘村瞧瞧。
  待用完膳,就摆下了些碎银,将包袱轻轻理了理,再望了眼燕家的米铺,出了茶馆。
  丰州城临水而建,土壤肥沃,不但渔业兴旺,而且盛产粮食,所以产的粮食除了自给,还常常运输到其他地方。因而燕家的米铺,在全国也小有名气。
  丰州的女人以泼辣闻名天下,燕家太君便是典型的丰州女子,爱恶分明,说一不二,取代稍嫌文弱的相公,坐稳了当家的位置。
  燕家太君对唯一的儿子甚是宠爱,因而当时燕易一意孤行非得迎娶慧娘过门,燕老太也就不再坚持。原本婆媳间相处倒也融洽,慧娘会做人,里外打理得很是妥帖,就这点而言燕老太对这个媳妇很是满意。
  只是燕凝足两岁那年,慧娘仍不见肚皮鼓起,燕老太就叨念了几句。谁料慧娘外柔内刚,在纳妾之事异常坚持,甚至说了狠话,惹得燕老太不满。自那之后婆媳经常碰撞,互不相让,连带燕老太对燕凝也无甚好感,面无善色。
  燕易怕女儿受委屈,便是将她带在身旁。燕凝自幼聪慧,珠算记账盘点货物之事,燕凝看多了耳熟能详,到她再大点,加上爹爹的教导以及老掌柜的指点,这些门面内的功夫,燕凝自然不在话下,因而有时忙起来,老掌柜就让燕凝在身旁帮着记点小账,年纪虽小,却是处理得条条是道,对这位小姐,自然是赞赏不断。
  城西自燕凝有印象起,就一直有个菜市场,杀猪的卖鱼的,还有各种蔬果,热热闹闹。燕凝小时候有次随爹爹收账时途径过,但后来爹爹说这太过杂乱,禁了脚,再未来过。
  然而慧娘村,并不在这里。
  听得人指路,慢慢的爬过上个小山坡,一路上与几个女人擦肩而过,个个精神抖擞,颇有干劲的味道。放眼望去,一道长长的斜坡通向村内,止于一座词牌之前,清晰的刻着“慧娘村”三个字。
  居高临下,那慧娘村,便是坐落群山其中,自成一处,颇有与外隔绝的味道。
  村落里的左侧,一架子一架子彩色的布匹迎风飘荡着,布匹旁有些小孩在无忧的嬉戏着,一个女人插腰骂着什么,但气氛和谐,舒服怡人。
  一时又觉得有些累,就从包裹里拿了块布垫在地上,而后坐了下来,打算先歇歇脚。就这么望了望这个与她娘同名的村庄,心里很是感慨,便是突然冒出个念头,若在这儿常住,师父可否找得到她?
  “喂,我说你,干嘛呢?”
  身后突然传来一把声音,回头一望两个女人正瞪着她,似乎对她此时的举动不满,因为这个位置,整个慧娘村便在燕凝眼皮底下。女人的集居地,大多不喜人窥视。
  燕凝便是默默在心里做了个决定,轻轻撑住地面,站立起来,而后轻轻点头行礼,“二位有礼,想来问问你们村长,你们缺大夫么?”
  那两个女人仍是将燕凝带了回来,先是交给一个颇为温和的女人,由她领着燕凝去歇息。
  见到慧娘村的村长,已经是夜幕降临了。
  村长便是店小二口中的母老虎,虎背熊腰的形容实际上过了,但就女性而言,身形颇为高大,圆目肉鼻宽嘴巴,女生男相,嘴边甚至还有些茸茸的胡子。然而胸前女性特征却极为明显,整个人肉肉的却很扎实,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亮黑亮黑,便直勾勾的盯着她,由头打量到脚。
  “你是说,你就是那个大夫?”声音虽则粗犷,却还听得些女性天生的细腻。
  燕凝点了点头,倒也不害怕。
  “唔……那你会医治什么病?”母老虎的屋子里,已经是挤满了女人,女人和男人不同,这回已经是在旁边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有几个显得文静胆小点的,就在一旁探着,燕凝便安安静静的坐在屋子中间,坦然的承下众人探视的目光。
  燕凝垂眸一思,“大病小痛,皆可尝试。”只有这个不能丢,事实上,这也是促使她离开的一个重要原因。
  “别村长村长的叫,别扭!这里的人比我小点就叫我娇姐,比我大点就都叫我阿娇,我今年二十三,你自己看着办!”
  “娇姐。”燕凝也不忸怩,轻声唤了句,又直视着她。
  “嗯。”谭娇就嗯了一声,而后望望周围,“你们,谁有个什么病痛的,出来出来!”
  一句话先是让屋子里的女人安静了好一会。一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女的也会医术啊!”
  女人堆里就直接砸开了锅。
  “对啊,我肚子倒是有点痛,但这些去茅厕里蹲一蹲就行了吧,哪需要医啊!”
  “是啊,也不知道会不会医死人!万一没病医到有病了怎么办?”
  “嗯,我们平时就挺少看大夫的,哪需要什么大夫啊,我看是来骗吃骗喝的吧。”
  “哟,你别小心眼了,我以前在大户人家待过,她身上穿的可是上等布料,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上等布料?我觉得我们纺的那些纱还好些!”
  “那是,人家小柔是丰州染织纺长大的。”
  “小柔怎么会来?”
  “她爹爹想让她嫁给个老头子,小柔不肯,就到我们村来了。”
  “这样啊……”这边两个便迅速打开了话题。
  ……
  回归正题。
  “我看她穿得也不错,长得也漂亮,那还来这当什么大夫啊!而且丰州城里离得也不远,真要看大夫,爬个坡就是了,这么麻烦干什么!”
  “我看她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然后是出生在医学世家之类的吧。”
  “我看像!”
  “哎呀我说别猜了,直接问问她来这干什么的。”
  “嗯,我也觉得奇怪,背着个包袱来说当大夫,你说投奔就投奔嘛,干嘛说来当大夫!最近来的人挺多的,我说村子大了也好,这样就没人欺负了。这个女人有可疑啊。”
  “来得也太多了吧,害我们一直要请木工,来新建房子。”
  “算了吧你,你不是对其中一个还挺有兴趣的吗?而且他们见我们都是女的,不都收得很少嘛!”
  “嘿,这倒是,话说前天来的那批,有个你看见没,他还偷偷看了我两眼!”
  “什么呀,人家哪是看你啊!”
  “哼,当然不是,你有没看到每次我在他身边一转悠,他就闪神?”
  “没看到。”
  ……
  继续绕回正题。
  “她不会是什么坏人吧!”
  “嗨!你太夸张了吧,我们这地方也没几个钱,没谁要动什么坏心眼吧。”
  “她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坏人。”
  “娘,姐姐看起来不坏……”
  “什么姐姐啊,嫁了人就不能叫姐姐了。而且娘怎么教你的?坏人不是用看的,谁脸上也没写着坏人。”
  “可是姐姐看起来好漂亮,真的不像坏人!”
  “你这孩子,平时怎么教导你的?你娘我就是没带眼识人,你爹爹他……”
  ……
  一轮下来,燕凝早已不再是讨论的中心。
  谭娇不甚其烦,突然拍桌子大吼一声,“都闭嘴!”
  这群女人才停了下来,这时一个娇小玲珑的女人走了出来,表情不以为然的挺了挺胸脯,终于问了最基本的问题,连声音也软软的,酥到人骨子里去,“你叫什么名字?”
  便明显瞅着有些女人皱眉。
  燕凝思了片刻,“凌燕。”
  “凌燕……”那小女人就笑了笑,“从何而来?”
  燕凝不自觉的拂上肚皮,“固安城。”
  “为何而来?你相公呢?”
  这个问题尤其重要,人人都竖着耳朵听着,燕凝却只坐直了身子,望着那女人不语。
  久久小女人哼笑,“行,你就住下来吧,我叫苏媚。”
  接着看了看四周,摸了摸发髻,娇媚的一笑,“怎么,开村的时候我给了一大笔的钱,养个人也不行么?!”接着就望着燕凝,“这里边这么多人,我就瞅着你最顺眼,你过来,我给你安排。”
  燕凝望着苏媚已经挤开一堆女人的包围,而后出了房门。一时有些迟疑,便是望了望了望谭娇,看看她的反应。
  谭娇倒也爽快,就清清嗓子应了一句,“凌燕是吧,那你就由苏媚安排好了!”接着环视了一圈,大吼,“好了好了,没什么好看的了,有事情的就报告一下,其他人,都散了!”
  燕凝颔首,背着包袱立起身来,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瞧着苏媚已经站在门外等了,就跟了上去,自然为她让出了一条道,只是隐隐听得人群里有人嗤出了声,不知是不满苏媚还是她。
  燕凝心里叹了口气,事情多少有些脱离她的预料。
  苏媚见她跟上,就挺了挺胸继续前行,倒也没说话。直至走到较于其他明显大气些的屋子前停住脚,就见苏媚直接推开了门,定下来望她,突然笑笑,“凌燕是你的真名么?”
  一瞥见燕凝甚至未为闪烁的双眼,呵呵一下,也不在意答案,“你行为举止沉稳得体,不卑不亢,气质过人,出生大户人家吧。”分明是笃定,而后迈步而进,“若是家道中落,看你神情以及这身布料却又不像,也不像是逃婚,再加上没有贴身丫头跟身,让我,很好奇呢……”
  进了屋,又转身交代,自然而然的摸摸头发,“记得关门。”
  便是在屋子里坐下,是上等的红木圆桌,“说实在的,娶妻当娶贤,瞧着你我又不觉得你会被夫君抛弃,况且你面无悲色,看不出什么端倪。当然,不晓得你是不是藏得太好——一个藏得住心思的女人呢……呵,我喜欢,真是好奇呢!”接着就望着燕凝咯咯咯的笑起来,“我真未料到,会在这村子里见到你这种女人,不错、不错!”
  燕凝也没想到,慧娘村会有这样的女子,举手投足间媚态百生,一双含情桃花眼,丹唇薄启,巧笑嫣然,这样的女子无异是迷人的。
  只是,见她走路风骚却不风尘,娇笑勾人却带着距离,咋看貌似青楼出身却又不沾风花之地的俗气,细看之下百媚中透着大气,眼眉底下的镇定睿智也远非一般女子所能比拟。这个女子不简单,燕凝便收回暗暗打量的视线,唤了句,“苏姑娘。”
  “欸!”苏媚故作不悦的板起脸,而后就柔媚了脸笑,“怎么叫得如此见外,你唤我一声妹妹,我叫你一声姐姐,如何?”
  妹妹……燕凝没接话,苏媚长相成熟,看不出真实年龄。
  苏媚仍是不在意,又接到,“这慧娘村的村名是我提议的,姐姐觉得如何?”然后嫣然一笑,撒娇,“如何嘛!”
  然而也不待燕凝接话,自个继续,“还有姐姐,你过来坐么,隔得太远了,妹妹不喜欢。”
  燕凝又望了她一眼,点点头,依言过去。又听见她滔滔不绝的接到,“这慧娘村,有熬了大半辈子从良的,有死了丈夫的,有赌气离家的,有誓言不嫁的,有流浪行乞的,还有行走江湖的,也有别的地方过来的难民,甚至白吃白喝还到外边接济男人的。”她媚眼一闪,“早先还真的有来行骗的,拐带女人幼童的——唔……姐姐,这事并非人人皆知,否则姐姐要住下来还真不容易,女人么,难免草木皆兵。”
  苏媚突然勾了勾燕凝的下巴,“姐姐肤如凝脂,妹妹好生羡慕。唔,加上姐姐是来行医的,也补了个空当。只是缘何姐姐也不背个药箱,带点药物在身旁,让人瞧得没有说服力呢。”苏媚又再次勾了一缕头发,勾至唇边,呵呵笑,“但妹妹就是喜欢姐姐身上的药味若有若无,不若自幼习医那般深渗肌肤,那么姐姐跟着谁习医,何时开始?妹妹很是好奇呢!”
  才终于停下来望着燕凝,只见燕凝沉稳如初,微微垂头答道,“家师。”
  “呵呵……”便是瞧见苏媚微微收了下巴,保持着嘴角微翘,抬眸看她。“妹妹来慧娘村也有些时候了,就是找不到个说话的。”
  这个角度那双媚眼妖娆若水,带着魅惑,“最后一个问题,还望姐姐一定告之,你的相公会不会来和妹妹抢人,妹妹可不愿放姐姐离开呢!”而后便迅速云袖掩嘴,咯咯的再次笑起来。
  燕凝微怔,不解眼前女子的心思。迅速思量一番,未将苏媚的话语放在心上,反而是思绪不由自主飘至千里之外的固安城。
  一个月了啊。
  那个人,和那封休书。也该沉寂了罢。
  无论如何,燕凝在慧娘村住了下来。
  一个月,又一个月。
  先是偷偷去爹爹的坟前上了炷香,而后遥望燕府,再顺带买点医书,独自钻研。
  藏不住的肚子,以及苏媚肆无忌惮的亲昵,颇有微词。
  女人,面对一个没有摆下任何缘由,怀着身孕的陌生女子,窃窃私语。
  没有人找燕凝看病,苏媚也不。
  只是苏媚总是探视却又不经意的问着,“姐姐,你会画画么?”
  “姐姐,你会刺绣么?”
  “姐姐,你会弹琴么?”
  “姐姐,你会下棋么?”
  “姐姐,你会看账本么?”
  直到有一天突然意识到燕凝害喜症状以及她微突的肚皮,却并未表示意外,而是掩嘴而笑,“姐姐,原来你早有身孕,来来,我给你买补品。”
  苏媚有一叠一叠的银票,就摆在梳妆台的盒子里,也不怕有人来盗,却也无人来盗。她在燕凝来之前独来独往,燕凝来之后出入成双。
  她总是说,“姐姐,认识你真好啊。”
  屋子里各式各样的物品开始多了起来,总是不知从何突然捧出一盅补品,然后苏媚就坐在旁边漫不经心的说着姐姐,若是这样该如何如何。
  燕凝从来就知道苏媚这个女人不简单,只是她从不过问。
  哪怕见到深夜有人身着夜行衣,半跪在地和苏媚报告,也是视而不见的擦身而过,对苏媚的半笑不笑的脸视而不见。
  然而却总能听见苏媚唤她一句姐姐,回头见到苏媚毫无顾忌的妩媚的笑。
  便是心照不宣的帮着苏媚处理她所提出来的种种问题,整理账本——苏媚是个商人,不知道什么商人,写着时辰,和入账金钱,别无其他。
  女子行商么……便如女子行医一般,不为世人所接受,只是……燕凝知道那句话,苏媚不简单。
  胎儿五个月的时候,一夜村里有人病急,来不及送医。
  谭娇将人送了过来。
  燕凝首次医疾,处乱不慌,待那人病好,找燕凝问医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而苏媚,便在一旁,莫测高深的笑。
  入冬了。
  月前终于下了一场大雪,城里城外白皑皑的一片,玉树银枝,人们都穿上厚厚的冬衣,家家户户暖着火,日头街上的人也少起来了,田户也大多不需出门,偶尔到郊外的山头猎两只兔子,这日子么,也就凑合着过。
  柳府的人突然意识到,今年固安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晚,那大少夫人夏末嫁进的柳家,至今也有半年了吧。
  往常的固安城,冬风刮得更早些。
  然而,大少夫人已经走了。
  走的时候还没有下雪,因而模糊了冬天的概念,恍惚记得那几日的阳光还暖和得人懒洋洋的。
  走的时候柳府再次张灯结彩,大家都是忙活,明明是大片的红,入眼的喜。
  走了啊,扔下这家财万贯,和柳家大少奶奶的头衔。
  也不知道走去了哪里,见不见得到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总有种没完没了的错觉。
  古往今来,倒真没听说过有哪个女人替相公休了自己的,偶尔记起以前哪些个悍女子休了相公,也觉得不再是那么大不了的事了。
  天气冷,大家都没什么心思谈笑,夫人啊小姐少爷们都闷在屋里,丫头小厮也就闲了起来。
  涛园的语和湖渐渐的凝了一层冰,先前还是薄薄的,到后来已经可以站人了,便是瞅着大少爷走出了湖中亭,立在湖面上,背对着众人,看不到表情。
  便又有种错觉,今年的冬天为何来得这么快?
  不过一夜之间。
  看着大少爷站在冰面上,却没人敢上去打扰,后来听书房里教书的先生说,有一个词,叫落寞。
  固安城的人都知道,大少爷没娶成,去喝喜酒的百姓还未沾到饭香,就都被赶了回来。听说,还丢了夫人。原本热热闹闹的事情,到后来闹还是闹,却是成了一场闹剧。
  明明是闲时磕牙的好题材,却是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心里酸酸的,大家都就很有默契的绝口不提。
  尤其是涛园的那群丫头小厮们,平日里嘴巴闭得紧紧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也总觉得心里有些空虚,除了铲一铲园里小道的雪,时不时去看看屋子里的暖炉够不够碳,就蓦然发现原本就大的涛园,每个地方都空荡荡的,空荡荡的。
  再回过神来,发现捧在手里的饭菜突然少了一份时,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不自觉的眼眶有些濡湿,再次心里感叹,大少奶奶就这么走了啊。
  其实大少奶奶是个安静的人,不说话也不爱笑,想起以前她们些个打赌谁能哄得大少奶奶笑出声,至今未能分胜负。
  想想大少奶奶在时,并没有给涛园带来更多的热闹,如从前的涛园一般,安安静静。但她一走,便是觉得如今的涛园,静寂得有些可怕。
  加上益发堆积的白雪,寒冷得有些不知所措。
  再想想,她们这些丫头都觉得心里不舒服,不知道……大少爷心里怎么想。
  大少爷开始没日没夜的睡觉,睡醒了就在湖面上站着,穿得很单薄。
  有时大夫人特地绕到涛园,见着了总会发火,让她们给大少爷添新衣。
  大少爷却只是把大少奶奶亲手缝制的那些从一堆冬衣里挑出来,摊开,而后看着她们问,为什么没有冬衣。
  当时莲丫头就望了大少爷一眼,不过是一眼,眼泪就没忍住直往下掉,两个丫头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因为来不及吧,大少奶奶走得太突然。
  便听得大少爷突然大吼一声,“为什么没有冬衣!”
  被赶出来之后大少爷把门关得老紧,听见杯子被彻底毁坏的声音,哐啷,哐啷,声音并不是很清晰,却是重重的砸在人心里。
  莲丫头说,怎么办啊,我好难受。
  是啊,怎么办,好难受。
  冬天什么时候过去?
  没有消息。刑子岫能带给柳云韬的,也只有这四个字。
  那一天,请帖是收到了,人也来了,可惜看不到嫂夫人就算了,连那位传说中的新夫人也没个影子,倒是瞅着柳云韬一个人笑嘻嘻,喜盈盈的样子,心想总该教训一下——
  然而未料到,是离别。
  这个教训,未免太大。
  事实上,这次伤面子的不只是柳云韬,还有整个柳家。以至后来连娶新妻也不过是一场空城计,柳老爷子彻底的愤怒了,重重的甩了柳云韬一耳光,并叱责柳夫人骄纵儿子,养得性格无法无天。
  二夫人便凉凉的在旁边添油加醋,“这个燕凝啊,真不知轻重。”
  然后又小小声的哼一哼,“也是啊,有那样的娘亲……”
  说得过分,却无人出生叱责。
  算是事实吧,那个处事深思熟虑的女子,居然用这种决绝,来宣告她和柳云韬之间的结束。
  那么他又究竟用何立场,以为他们这些人已经纵观全局?
  是啊,他们猜对了,柳云韬不会娶,却忽略了,这行为可能会逼走燕凝。
  只道原本热闹非凡的正厅鸦雀无声,突而一声婴儿啼哭,妇人有些惊慌的哄拍着,提醒着这场闹剧。
  柳老爷拂袖而去。
  而他们几个人的到场,不过是来帮忙整理那流水宴的半路夭折后留下的烂摊子。
  所有食材堆积在厨房处,再堆放下去,不再新鲜。
  然而嫂夫人,却始终找不到。
  剩下那封中规中矩的休书,以及末尾处三个字“我走了”,嫂夫人连一句心里话都未曾表示。
  像云韬那样的骄傲,真的是决绝吧。
  众目睽睽下被甩了一巴掌,以及妻子离家出走,这样的事情,连他们也无从想象。
  那时天还未全黑,叫青儿的丫头把休书交到柳云韬的手里时,他还得意洋洋的用表情挑衅着他们,那样的兴奋是掩饰不住的,那洋溢的快乐,是在柳云韬身上从未见过的。
  因而接过休书云韬不过是匆匆的扫了一眼,表情还未能迅速的调节过来,维持有些僵硬的笑容。
  云韬第二反应便是将那封休书清清楚楚的再看了一次,至少表情称得上是稳重的,他问青儿,“大少夫人呢?”
  青儿慌乱的摇着头说不知道。
  便是问旁边的不知名的丫头,“大少夫人呢?”
  再问,“大少夫人呢?”
  后来云韬问他,“她呢?”
  但他也不知道。
  柳大夫人说,“燕凝我会派人去找,但拜堂得继续,客人已经来了,还有你的新娘子,你派人迎娶了么?”
  柳云韬这次动用他的任性,说凡事由他包办,没有文定,没有聘礼,因而所有人的心知肚明,娶过门的也许是个青楼女子。以云韬那性格,只会是个清倌,然毕竟出身青楼,用钱便可打发,倒也不曾担心。
  柳家出身地主,替风尘女子赎身之事早有先例,一早默许。加上钱也事小,流水宴席便流水宴席罢,但柳大夫人眼见到了时辰,仍未闻得吹打声,不免担心。
  只是云韬说,“没有燕凝,我能娶谁?”
  柳老爷离去,那横梁装饰的红绸子便是被柳云韬一把拉下,撕心裂肺的吼了一声,“找!”
  找吧,然天大地大,上哪找?
  走进涛园的时候柳云韬在湖中亭的圆桌旁坐着,桌面上一盘散棋。
  冰面上的风很大,柳云韬的模样有些狼狈,他也不望刑子岫,而是突然扬了扬唇,喉咙沙哑得可怕,他说,“子岫,我想她了。”
  想了么?不止吧,刑子岫突生感慨。
  三个月了啊,那也许是他所不懂的,深入骨髓的念挂。
  这两个人,今生今世,会不会,就这么不再相见?
  又刮风了啊,柳云韬突然有些恍惚,迷糊中听到那个轻柔中却透着坚定的声音——
  外边风大,请夫君进屋。
  只是他甚至没什么力气回头,因为,一次次回头,一次次失望。如而今这湖边的柳枝,发不出一丝新芽。
  她真的走了。
  只是承认这一点都让他用尽全力。
  不晓得为什么最近觉得很疲倦,没想过光是想着她,就会耗尽他所有心神。又好像不是太难过,只是太容易闪神,来不及思考,心口直犯堵,堵着堵着就会好怀念她以前炖的鸡汤,暖暖的……
  才觉得冷。
  一直以为自己会生气,会愤怒,但其实都不对,是空白。
  一片空白。
  以至于反复的思考着一个问题,她为什么会走。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为什么会走?反复到自己厌烦,甚至害怕。他居然在怕,只是她不在,连怕的感觉也模糊了,脑子乱乱如是,想不出一点所以然。
  甚至觉得她只是在赌气,某日睡醒睁开眼,她一如往常的站在床边说——
  夫君,早安。
  只为这一句他常常就这么躺着,只是身边没有她,只有那份期待,如何让他撑过这个寒冬?
  其实,她的声音很好听,淡淡的却有种勾人的语调,让他百听不厌,只是她话总不多。
  她不说话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安静,所以他总是习惯回头去看看她,就连逗弄她,也明明那么有理。
  她极少生气,但被他逗弄得烦了,会蹙着眉头,有些无奈,而后微微呼出一口气,更多是包容。
  喜欢对上她专注的视线,而后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好,她总是专注的听。只是也常常被她的无所谓弄得来气,但还是想见她,想听听她的声音,听她柔柔的唤他一句夫君。
  她明明就是他的娘子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走!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为他缝制一件冬衣,就这么忍心一走了之么?便是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湖中亭外夕阳的黄晕下,她无意中想勾勒笑容的脸,那个时候她应该是喜爱着他的吧。她明明是喜爱着他的吧!
  她……喜爱他么?
  开始不确定,也从来不曾确定。
  不然为何会在他觉得就这么一辈子的时候,他们开始遇到这样的那样的问题,缠绕着他和她,不休不止。
  不然为什么要自以为是的替他写下休书,离开他?
  但是,燕凝,无论如何,不要走。
  居然走了。
  那酸酸涩涩,是感染风寒了么?
  然而她不在,又有谁能医?
  一动不想动,不知不觉整个涛园都是她的影子,以前最喜欢呆的湖中亭,也冰冷得让他无所适从,便宁可走上冰面,让所有思绪沉淀。
  以前她总是喜欢微昂着头看天,只是如今的天空,只剩下寂寥……
  还有对她的想念。
  那么她呢?也在思念着他么?
  深吸一口气,摸了摸手腕上带着的黑色珍珠,柳云韬突然一声长嚎。
  他会找到她,一定会找到她!
  固安城这个时节,应该下雪了吧。
  临走时才意识到,今年的冬天,来得这么晚。
  丰州不若固安城,气候明显暖和很多,但多少还是有些冷意。才意识到天大地大,他和她,不过是天各一方罢了。
  有了孩子发现多少有些畏寒,从前暖暖的手,摸起来会觉得有些冰冰的,便是慢慢的摩挲着,生起一点点的暖意。
  穿的其实不少,但或许是以前是屋里屋外的跑,干点活儿暖的身。
  在柳府日子现在想想其实很闲,没干多少事儿,只是常常的陪在他身边,静静的就是一个下午。
  不知道现在的涛园,是否会热闹些,那位新的夫人,定不会如她一般沉闷。
  无论如何,他至少要快乐。
  丰州看不到河水结冰的景致,有时出外走走,过河的时候还要绕到一边的桥,因为搭不得船了,怕晕。但即便结了冰,也不敢再在冰面上行走,怕滑。
  只是苏媚总不让她出门,她总是说,“姐姐,你不顾顾大的,也该顾顾小的。”
  但她常常坐着坐着会心酸,也心知肚明这样对胎儿并不好,也是听得苏媚说,“姐姐,你该笑笑,否则孩子生出来就跟你一样是个冰块脸。”
  是啊,该笑笑。
  只是那日她笑,他却并非太喜欢。
  他其实也并非一个爱笑的人,他的笑容,常常止于表面,甚至是他表达怒意的一种方式,但想想那段日子他其实给了他很多,至少不嫌她闷,让她陪着他。
  来找她问医的人多了起来,许多病症,都和以前在师父那里习得的一样,也多少庆幸没有大病,因为恐怕现在的她,并没有太多心神应付。
  先前和师父说好在甫阳城相见,但她一住就住了这么久,还碰得到么?
  不免又是有些惆怅。也多少有些迷惘,究竟未来的路,她该怎么走?
  然而怀孕后益发嗜睡,有时看着书,就不知不觉的睡着,苏媚体贴她,从外边买来了张长长的太妃椅,铺着软软的毛毡,只是常常睡醒了听到苏媚三分嘲讽的声音,“去去去,姐姐在睡觉呢,你们就小咳两声也好意思上门打搅。”
  其实村子里的女人,大多朴实善良,有更多人那日并未出现在谭娇屋子里。
  女人么,从陌生到熟悉不过是三句话。
  从开始谈论她肚子里孩子的由来,到后来她渐渐成了慧娘村的女人倾诉的最佳对象,想起来也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
  慢慢的,有热心的寡妇上门来告之她一些怀孕该注意的事情,或者提两只鸡鸭,说是给她补补身子。
  苏媚便是在旁一脸不悦,“我家姐姐,何须你们费神?”
  燕凝想,这样的平淡,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只是偶尔抬头望望天,会想想过去,想想他。然而丰州冬季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于是更加想念。
  肚子一天一天的长大,渐渐可以感受到孩子在肚子里的震动。
  苏媚说,“姐姐,你赶紧生下来,给我玩玩。”
  而后她又说,“对了姐姐,你知道不,慧娘的女儿挺好样的,因为相公纳妾,果断的休了相公出走了!”接着望了望她,“我想大概是丢不下面子,才四处找人吧,找到丰州来了,唔……”妖妖娆娆的一笑,“找不到才好,找不到活该!”
  燕凝心思一沉,却没有说话。
  原来,他在找她。
  然而抬头时苏媚一双媚眼却若有所思的打量着她,听得她说,“姐姐,你的名字换过来,便恰好是燕凝呢,和柳家找的人一样。”
  燕凝正在给肚里孩子缝制肚兜,一闪神,手中绣针微微刺了一下,顿了顿,又继续埋头。
  见她除了刚开始眼里一些些震惊,而后便是一如既往的沉静,苏媚一时觉得有些无趣,便努了努嘴,似不经意的摸了摸头发,又笑,“自然不会是姐姐,我听说那燕凝不易有孕,才被丈夫嫌弃。姐姐的肚皮可不是假的,照时间来算,那会也是两个月身孕了,若真是紧张姐姐,又岂会察之不到?反倒让姐姐一路艰辛,跑到着丰州城来。我要是姐姐你,肯定挺着肚子闹礼堂,再光明正大的休了他,当然更不会这么无声无息的跑掉,也太便宜了他!”
  而后眯眯眼,哼了一声,专注着燕凝的神色,突然又勾唇娇笑,“我听说那新娘子国色天香,若是男人见着了脸,就得看呆了去。平白娶了这么个天仙,是男人都乐疯了,哪还理会前妻,但听说那前妻又偏偏贤惠,这不那家伙不知足,想来个鱼与熊掌兼得,姐姐你说说看,这是哪的理?”
  燕凝只觉得心揪得有点紧,顺了下呼吸,告诉自己着不过是预料中的事。
  又瞅着苏媚这番话明明是故意说给她听,一时不解她的用意。其实想想这苏媚性子诡秘得很,也完全摸不着她的底细,想来想去,最终决定不动声色。
  便也不作答。
  苏媚抿嘴瞅着燕凝好久,先是有些不悦,又嘟嘴笑了笑,却是将一贯对人讽刺的调调换成了调侃,“姐姐啊,你虽然看起来是知书识礼却又不矫揉造作,但一村子女人,若是不热情点话多说一点,就会看起来容易欺负也很容易吃亏呢。”接着摇了摇头在她旁边坐下,伸手去摸燕凝的肚子,“而且你该不会让我以后的干女儿也像你一样跟闷葫芦似的,不声不吭吧!”
  燕凝嘴上不说,却也明白慧娘村的人究竟如何,苏媚只是习惯性将事情放大罢了,而后微微闪了闪,毕竟仍不习惯有人动作过于亲昵,近似自语,“女儿么?”又或者是儿子,只有这个是她无法决定。
  静坐片刻,燕凝才望了望她,“干女儿?”
  苏媚有些委屈的收回手,无辜的望了燕凝一眼,却又极快的调节了情绪,笑,“那当然!不然我干嘛对她那么好,又是补品又是新鞋的,妹妹我还特地吩咐人去临近城里带了些上等布匹回来给小宝宝缝制新衣,”便是摸了摸一匹匹堆放在一起,色泽鲜艳的上等布匹,“你看看这颜色,多漂亮!别人啊,自然没这个福气。”
  燕凝望望苏媚,这个女子天性霸道,说话绵里藏针,不留情面,却是真心待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好,便轻轻的在手中肚兜上又补了一针,道,“我以为妹妹是宝宝的姨妈……”
  苏媚反倒是有些错愕了。
  燕凝望着她,柔了柔脸,“你不是唤我一声姐姐么?”
  “姐、姐姐?”苏媚一开口略微呛了一下,就立马想明白了燕凝的意思,便大大方方绽开笑容,一手迅速的抽开燕凝手中的针线活,接着双手而执她双手,“那就是姨妈!姐姐以后有事吩咐就是了,我苏媚,自当尽全力。”
  燕凝唔了一声,又是顿了顿,才略带迟疑的轻扬了嘴角,“这些日子,谢谢妹妹担待了。”
  “哪里话!”苏媚突然闪过一丝念头,她先前不是在说固安城那家伙找老婆的事么?本来想试探下“凌燕”的不是么?怎么话题扯远了?甩甩头,不管了,又是略带期待的问,“那,我可以摸摸看么?”
  燕凝呼了口气去拿摆在桌面上被苏媚抽走的小肚兜,自然而然的避开她有些烫的手心温度。还是不大习惯……
  接着望着苏媚,“晚上要吃点什么?”
  苏媚顿住,不知道为何有种处于下风的不甘心,使了点性子在凳子上坐了坐,“不管,我要摸!”
  燕凝望着她,不解她突然而来的性子,便又想到了柳云韬,若换作是他,也会如此么?不自觉又有些心酸,幽幽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窗外略带萧条的天色,“丰州会下雪么?”
  年少时,有时一个冬天也不过是一场小雪,薄薄的,刚履上一层白,不足一日便皆化为春水细流,不久后便是春天。
  “妹妹呆的这两年,倒只是下过一次,近些年丰州暖了些呢。”
  “嗯。”燕凝再次埋头,孩子的出生,那将是个春天。
  丰州的春天来得静悄悄。不若固安城那般轰烈,冰雪初融,万物苏醒。
  而丰州的柳,也和固安城的柳不一样。
  少了分风骨,却多了丝妖娆。
  那入眼的新绿忍不住让燕凝流连了好些时刻,然而苏媚却是在旁催促,说是还有些寒意,不让她久留。
  燕凝个子并不高,肚皮却是圆滚滚的,仿佛前些日子没突出的那些一次性长了个够,总有人笑嘻嘻的说,“凌大夫啊,定是个胖小子吧。”
  而苏媚却在一旁不屑的说,“女儿啊女儿,外人唠叨个啥。没见着肚皮圆圆的么,定是个胖丫头!”
  然而慧娘村的女人,已经开始叫燕凝凌大夫。
  燕凝只是点点了头,习惯着放松表情。
  这些日子总有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说着凌大夫,你如何如何会影响孩子。影响孩子么?也许不该。
  日子悠闲自在。
  却是临近池塘边,望着岸上那株孤零零的柳树。不过一株,垂扬的纸条压在水面上,妇人聚在一边洗洗搓搓,一圈一圈的波涛泛开,如同燕凝的思念,泛滥时层层叠叠,安静是若有若无。
  听苏媚说,上门找寻的人,一样被燕府太君扫地出门,便再没有了下文。
  八个月的肚皮让燕凝走得有些缓慢,苏媚在旁边絮絮叨叨的交代着什么,一切都平静得一如往常。
  却是听见几个女人的尖叫声,而从中突然爆出一声粗吼,“苏媚!!”
  燕凝便瞧着身边的苏媚突然有些僵硬了身子,变了脸色瞧着她,“姐姐你自个小心点。”就撒丫提起裙角跑起来。
  便瞅着一个壮实黝黑的络腮胡子背上绑着把大刀冲了过来,“你敢跑!”
  震得燕凝耳朵有些疼,然而还未反应过来,身子却是被人撞了一下,一个重心不稳眼见朝池塘里跌去,那瞬间身边便是连绵不绝的尖叫声。
  便在这关键时刻,一个玄色身影掠过水面,脚踏柳树借力折回,在燕凝即将跌进水面时一托,而后另一个玄色身影在岸上帮助燕凝稳住身子,而后两人恭恭敬敬的侯在一旁。
  燕凝心魂未定,已是瞧得络腮胡子将苏媚扛在背上掳回,不理会苏媚的胡乱的敲打。
  燕凝不敢想象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瞪着那络腮胡子的眼神有些凌厉。
  却是瞧着那胡子眼愣愣的盯着她。
  愣愣的,“燕凝?”
  燕凝一时顿住,不动声色的望了望眼前的络腮胡子,直到确定自个并不认识他,才收敛了怒意,一手扶住腰间,一手抚摸着肚子,镇定的应到,“不知公子是唤……”便是一个问句。若直接说认错了人,反倒有些欲盖弥彰。
  看他打扮,明明是公子装束,却偏偏满脸胡子,还不协调的背着把大刀。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思量片刻仍是唤了声公子。
  接着又蹙了眉头,这样的男人太不干净,不喜欢。
  那络腮胡子也是迅速的反应过来,死死的盯着燕凝双眼,似乎想透露些什么,但面对燕凝不冷不淡的样子,明显有些急了,但也带着种莫名的惊喜,“是你,真是你!”他便大大咧咧的笑开,颇为粗犷的样子,“当然是唤你,你不记得我了?是我,苏毅!”说完便是嫌苏媚碍事,也不怕伤了她,一把抛开了。
  两个玄衣人便迅速迎上,将苏媚稳稳当当的接住。
  苏媚恼火的挣脱二人,摆明了迁怒,一人赏了一巴掌,而后双手往腰间一插,怒视那苏毅,“你敢扔我?”
  苏毅也不理她,反而是近似饥渴的毫无顾忌的打量起燕凝,然而方才的目光全放在她的脸上,直到意识到她挺起的肚子是怎么一回事……错愕的瞪直了眼,觉得难以置信,不免又带着些伤神,“你……成亲了?”
  虽然,早便这么猜测着。但他以为,会在他找到她之前,又或许她也在掂挂着他。
  苏毅?燕凝开始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先是一片茫然,而后灵光闪过隐约觉得记得,但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然而可以确定他并非柳云韬认识的人,那么,他究竟是何方人士?为何识得她?
  再瞧得他眼中对苏媚并无恋慕之色,加上他们同姓以及也曾有玄衣人来找过苏媚,哪怕二人模样相差甚远,仍是断定他俩是一家人,甚至极有可能是兄妹。
  此时从肚皮传递过来的震动,又拉回她的注意力,竟让她觉得后怕,不自觉的心魂未定,又正了脸色,“虽道公子因事急切,但汝等三人闯入女子集居之地,并非妥当之举,更何况如此横冲直撞?”
  语调虽则平淡,却是带着责怪之意。
  “你嫁给了谁?莫非就是你娘给你订的娃娃亲?!”苏毅看来是直来直去惯了,也不管周遭聚集了多少女人,嗓子大过天的吼了起来。甚至越想越不服气,时隔八个年头,他也是一眼便认出了她,那清秀的眼眉间一如以往的淡然,却又隐隐散发着如以往不同亲和感,多少抹去了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倒是显得更为生动了些。
  而燕凝仅仅是望了他一眼,不愿再与他纠缠,也就不再答话,慢慢的转身,绕过柳树,慢慢的走。
  苏毅似乎不甘如此,刚想向前,苏媚突然一个箭步挡在他前面,小小的身子仅仅到他胸膛处,怪罪的瞪了他一眼,但却是压低了声线,“你也不怕吓着人家!”
  就自个回头……望了望燕凝的背影,唔……没料着大哥就这么轻易的认出来了。
  想她体谅那个盲目找人的大哥,还特地为村子取名慧娘村,觉得若是有缘,那燕凝定是会来看看。然而进出慧娘村的,却是找不到一个与燕凝相符的女子。
  直到几个月前碰到了燕凝,才多少提起了兴致。
  她第一句话便是,“凌燕是你真名么?”
  后来她又试探的唤了燕凝一声姐姐,却偏偏是把她忘了个干净,完全没有印象的样子,多少有些郁结。
  不过想想也是七八年了,连口音也消磨掉了,听不出是本地人的样子。于是她想先留着人倒也不急。
  因而除去第一次见面隐隐觉得有点熟悉,那段日子倒也不停的试探,像以前燕凝姐姐会的刺绣弹琴下棋看账本,这自称“凌燕”也是样样拿手。
  直到两个多月前柳府来丰州找人,才真正的确定燕凝的身份,毕竟先前唤去的人,是怎么也找不出个端倪。
  因而那日才大胆的探了探虚实,说丰州的弃夫来找人,瞧得燕凝的反应,估计八九不离十。
  大哥,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人,然而……
  却是大着个肚子。
  但凡男人,估计都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其实想想,一直以来不过是大哥一厢情愿的觉得他们才是天生一对,所以执念不管,相思至今。加上她先前也是为了逃避婚事才躲到这村子里来,便是没有主动将燕凝的事情告知,想不到因为要调查燕凝姐姐的身份,调用了门下的一些人手,还是给大哥找上门来了。
  想起来以前便是唤燕凝一声姐姐,再想想她苏媚怎么也是和燕凝熟稔过些日子的,又便是哀怨了人家怎么就把她忘了个干干净净。
  相处下来,还是觉得可惜,要是多了这么个嫂嫂打理上下,大哥也不至于变得如此粗鲁不堪,蛮不讲理。
  但幼年时的印象多少是模糊了,仅仅是记得以前燕凝姐姐就和同龄的女孩不一样,不怎么会笑,一脸沉静,凡事了然于心的样子,而且什么都懂,也难怪大哥把她当仙子看,爱慕得不得了。
  想来以前有次大哥被大塘口的一只黄狗追了两条街,一直追到汝安街,当时燕凝姐姐还在燕记米铺里,出来拦在大哥的面前,而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狗居然就那么走了。从此在他们当中传为佳话。
  美人救英雄。
  之后大哥还下定了决心习武,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
  然而燕凝姐姐走的太突然,连个招呼也不打,当时颇受打击。
  后来大哥便和自己的师兄弟成立了夜凝门,专门为雇主寻找丢失的东西,收取佣金,到现在也多少有了些名气,只可惜仍旧觅人不到。
  但还是晚了一步,估计也没戏,她也便想着既然成不了姑嫂,也至少能当个孩子的干娘,却是被燕凝的一句妹妹所感动。
  然仍旧不甘处于下风,这些年头,她明明也成长了,门下的人哪个不听从她的指挥?
  谁知苏毅嫌她碍眼,一把扫开了苏媚,大大的吼了一声,“你给我站住!”
  燕凝视若无睹,依旧前行。
  苏毅再吼,“你相公呢?我要剁了他!”
  苏媚被扫开原是不满,却是因为苏毅这一声大吼而充满兴味,心里嗤道,剁人?凭什么啊,人家燕凝看起来尚未记起他来。
  就瞅着他傻瓜一样冲到燕凝身边直跳脚,却顾忌她的大肚子,仅仅挡在她面前,“说啊!那个把你肚子搞大的混蛋在哪里?”吼完后瞧见那胡子一翘一翘的,裸露的脸颊竟是涨得通红,满是不服的样子。
  燕凝也不理他,依旧前行。
  苏毅没办法,也不能直接撞上去吧,只得一直退,仍是着急的样子,“你倒是看看我啊,凝儿,我是——”
  “公子认错人了。”燕凝因他称呼蹙眉,实在不知他究竟为何一派和她熟稔的样子,又多少因方才差点跌进池塘而吓到,又告诫自己不要动气,吸了一口气才抬头,“一来我并非燕凝,二来也不认识公子。”
  甚至不愿去探讨他究竟是谁。
  苏毅一时怒火中烧,双手就扣住她双臂,瞪圆了眼睛,“你说你不认识我?”
  想这苏毅,足足高出她一个肩膀,熊腰虎背,藏在布衫下的肌肉突起,结实有劲,这一下竟是让燕凝吃痛,不自觉语调竟是冰冷了许多,“放开。”
  苏毅怒吼,“我不放!他娘的,就是不放!”
  这些年在江湖上闯荡,来来去去间也是靠刀子说话,身边也没个女人提点,不免说话随心所欲,行人处事直来直去,不懂修饰。门里一般事物皆由其他师兄弟接洽,而入账的事又有苏媚代理,所以他也就放下心来四处奔波。
  却始终没能找着她。
  一直告诉自己只是尚未寻到她,她一定是在哪个地方等着他,只是一年一年的过去,才发现,原来他和她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
  江湖上,女子二十三四岁不成婚,不过是等闲之事,但如今见她,已经嫁作她妇,且挺着肚子。和他设想的全然不同,热血直冲脑门,连力道也不懂得收敛。
  苏媚却是瞥见事态不对头,大哥这些年来因这性子惹了不少麻烦,大声使唤那两玄衣男子,“还不去把人分开!”自个也是赶了上去。
  燕凝不说话也不挣扎,免得拉扯中伤了孩子,眼睛却是冷冷的望着他。
  直到苏媚插手,一边想掰开苏毅的手,一边踢了其中一玄衣人,愣头愣脑的不好使唤,才说了句,“大哥你也不掂量下手劲,会伤了姐姐!”
  苏毅才突然意识到,双眼发直狠狠吸了口气,这才松开了手,一脸懊恼的样子。
  苏媚怒瞪了下苏毅,直觉大哥怎么像个毛头孩子似的,就这么的发起火来,不过燕凝那句不认识公子听起来还真是打击,因为他念挂了她许多年,多少是年少时一个梦,而今明明在眼前却有层层相隔。
  但这也怪不得谁,大哥刚好过了燕凝姐姐离开的那个年头,个头就开始发了疯的长,吃得也多起来,兴许是揪着那股怨气,竟足足高出她两个头来。
  接着就陪了笑脸,赶上前去揉了揉燕凝的手臂,“姐姐莫生气,大哥他是个莽汉子,可有伤着了你?”
  燕凝吸口气望着他,语调却是强硬,“公子恐怕逾矩了,凌燕经已是有夫家的人了。”
  “姐姐……”
  燕凝这才看她,“这么说来,你之前也认定我是燕凝?”
  苏媚笑笑,“如果,姐姐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
  “我说了,你们认错人了。”燕凝望了望周遭一群看热闹的女人,只道此地不宜久留,然而挺着个肚子,也不宜远行。不知道被人听去了多少,再者,以她对柳云韬的了解,财大气粗,要是找她定也有所奖励。
  还有这事若是传到了燕府,也恐怕……
  心里叹了口气,扭头就走。
  “姐姐!”苏媚也是明白了燕凝的顾忌,唤了一句,凑近她身边,压低了声音,“姐姐是否担心被人寻了去?妹妹也说过了,”颇为自信的笑了笑,“不愿放人。”说罢又是娇然一笑。
  燕凝看了她一眼,只想暂时离开这里,好奇的眼神一直在她周遭环绕,徒生烦郁。
  不自觉稍微加快了步伐,这不知从哪蹦出来的男人,竟是那般笃定她的身份,而且眼眸间的熟悉感,不自觉的回忆起从前。
  只是记忆中的日子日复一日,并未有什么差别,也不记得有这么个人,以所有物的眼神打量着她。
  不喜欢。
  这个时刻,便是连两臂间残留下的痛感与灼热,也足以忽略。
  苏媚便紧跟在旁,使了个眼神给身子已是有些僵硬却瞪着一双圆眼的,视线揪着燕凝不放的苏毅,示意他先行离去。
  此时的环境,燕凝明显已经动了怒,也不想想她那性子,让她动怒,基本是不可能的事,大哥算是开了先例,这呆子不懂得看人脸色。
  不过……感觉好像大哥比较介意是孩子的爹爹,而非这个孩子。
  唔……还有戏。
  便在此时,苏毅突然又放声大喊,“我、我是炭头,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炭头?燕凝这才顿了顿脚步,竟是添得几分印象。然而又继续前行,无论如何,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人探讨她真正身份。
  是她失策了,以为这慧娘村足够安逸。
  “以前我家的古玩店就开在燕记米店附近,我们经常玩在一起。”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个时候,周遭的孩子也喜欢欺负她,而不是像这般,却又是再次斟酌了下炭头二字,垂了垂眸。
  苏媚见燕凝已是有了反应,不失时宜的再次试探了一句,“姐姐先前以一人之力将大哥从悍狗的嘴下救出,传为佳话,你可是记得?”
  燕凝目不斜视的再次迈了几步,突然说了一句,“我先前喂过那只狗,它记得我罢了。”
  只是那个时候,炭头的个头还不若她高,甚至朝她扔过石子,明明,也不喜欢她。
  而苏媚……
  燕凝这才侧头看了看她,也绝不若此时媚态百生,不过是个野丫头罢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回到苏媚自家的院子里时,燕凝虽仍没明说,所有的事情也已成了心知肚明。所以燕凝也不再否认,只是以眼神确定他们接下来的做法,便是听的苏媚说放心,已是确定丰州城内不再有柳云韬的人,毕竟离那次寻人,也有好些日子了。
  然而接下来的日子——
  燕凝从来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像苏毅这样的人!原本还是一张盛怒中又受伤委屈的脸,却是听苏媚附耳说了些话之后,便是觉悟了什么,之后就像苍蝇一样,绕在她身边,烦不甚烦。
  这个男人,完全不懂看人脸色,忽视他他也当看不见,即便是摆正了态度,他也我行我素,就这么铁了心,以七尺男儿之姿,在一个里里外外都是女人和小孩的村子里住了下来。
  荒谬!
  除了这个词,燕凝想不出任何词可以形容。
  事态怎么就突然发展成这样?当再次听到苏毅不可理喻的提出要她和他一起过的时候,然后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她耳边吼。燕凝已是连呼吸都有些不平稳了。
  除了恼怒,她心里没有任何感受。
  和他说她是有夫之妇他不理,不说话他不理,开口请他离开他更是置之不理。也不关心她的感受,一意孤行,倒真是个缠人的家伙!
  只能让苏媚试着交流,然而苏媚也是束手无策,那个男人决定的东西,从来未曾改变过,包括他从九年前就决定娶她为妻,所以他便是执拗的一直单身至今。
  所谓的孩子,当然阻挡不了他的决心,即便是有相公,他也誓言要一争高下,更何况,燕凝从踏进丰州城那时开始,她一直是一个人。
  燕凝不敢动怒,怕伤了孩子,只是有孕之人情绪起伏较大,心里渐渐的存积了一团火,慢慢的有了苗头,呼之欲出。
  若不是苏媚说了他们的人真的确定丰州城不再有柳云韬的人,哪怕是大着肚子,也一定得离开此地,不想就这么被找到,在这样的情况下。
  便是三番两次耐着性子试图说服他,却是意外“耐着性子”这一说法,从前她说话从来就不打算说服谁,因而并不需要带入情绪,毕竟那是人家的事。
  也许这是在柳府的带过来的习惯,那个时候情绪多了波动,懂得生气懂得计较,懂得无可奈何也初尝一种淡淡的牵挂。
  只是那时她还不懂,为什么她每次抬头,总能对上他的视线,只是偶尔她也会在他低下头去后,继续偷偷的打量着他,那个她称之为夫君的男人。
  那时候还有着那种金黄色的阳光,他侧靠着湖中亭的柱子上,带着惬意的笑容,闭着眼睛。
  就觉得,也许这么就一辈子了。
  然而可惜……
  还好还有孩子,让她摸着肚皮去感受那一些些震动时,感受孕育的那个小生命时,心里涌上的那一些些感动,就那么轻轻柔柔的笑笑,陪着他一天天的长大,现在是,以后也是,便是开始明白应该要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是仍在学习。
  然而,当所有的道理在苏毅面前都没有效用时,除了无可奈何,更多的是一种反感和排斥。
  一个人,动口无力的情况下,只能动手,然而燕凝却是发现自个连这个资本都没有,哪怕苏毅不敢伤她,也定是会波及到孩子。
  因而,她终于挺着肚子将自己的包袱收拾了起来,既然这是苏媚的屋子,那么要站稳脚理直气壮的说话,至少先离开这屋子!
  柳云韬找不到人,若兰也是坐不住了。
  既然找不到人,那么再娶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更何况燕凝这孩子居然干了这种荒谬的事,不怪罪已经是她大量,怎么也得替韬儿再找一个。
  然而再深想一层,别的姑且不提,先前她也是问过燕凝意见的,那娃明明什么都不说,感觉也是点头答应了,一转头居然留下休书,一去不回,是赌气么!哼,这外面风大雨大的指不上遇到什么事,丢了柳府的面子事小,这万一碰上个什么事,让她怎么和慧娘交代?
  但韬儿是铁了心不愿再娶,折腾了些日子,这骂了骂过了,劝了劝过了,连老脸也拉下来请求了,既然还是不听,若兰也就由着他去,反正次子也到了婚娶的年龄,就费了费神说了户人家,改日还是让双方孩子见个面,筹备筹备,让柳府热闹热闹,回回春。
  唉,又是办喜事的时候了。
  柳云韬总归是寂寞的,只是寂寞的时候想着她,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她会去哪里?既然不知道,就去找,北方找不到,就去南方找。然而柳家的势力还不够强大,在南方基本没有据点。
  于是便收拾了心情,主动见了刑子岫,天大地大,大不过她在他心中的影子。
  然而这一找,就是三个春秋。
  话说琉州这日城东很是热闹,许多人排着队。
  上前询问,皆说等着看诊。
  更特别的,给人看诊的是个女大夫。听些路过的人说,这个大夫医术高明。
  透过人群望去,那女子容貌姣好,面态端庄,自是有股让人信服的感觉。
  便又是有人道,此女大夫早些日子才出现在琉州,先是免费看诊三天,来往之人有个什么伤风咳嗽的,也就贪便宜给她看看,倒真也药到病除。
  口碑相传,自然扫除了众人疑虑。然她探诊不过十来个日子,这医档面前便是排起了队。
  后又听人说,她便是这两年小有名气女游医凌燕。
  话说这凌燕两年前还是默默无闻,只是大江南北的走,诊治了不少伤痛病患。
  只是她每个地方都仅仅停驻一些日子,从不长留。也没为谁破过例。若是需要长期治疗的疑难杂症,她大多直接拒绝,一旦应诊,助人调理好底子后,便将用药及调理方式写下,交代其他的大夫,而后离开。
  加上她是女儿身,来去之间包括她独特的个性,也成了当地百姓口中闲时聊起的话题。有人说她有自知之明,有人说她妙手回春,能医百疾,也有人说她也有人说她不过懂得些皮毛,平庸之辈。
  只是凌燕却仅仅是安静而认真的帮人探脉,观人面色,下笔开单。
  队伍中一人头戴斗笠,外罩一层薄纱掩面,鹤立鸡群,倒也衣袂飘飘。看那身形,颇有几分清逸出尘的味道。
  然而他只是静静呆在队伍之中,随着一个个离开,慢慢的靠近。
  抬头时燕凝顿了顿,随即轻轻的扬了嘴角,柔和了脸色,便是这三年学的功夫——
  微笑。
  虽然平日也不常笑,却多少懂得在必要的时候表达自己的情绪,否则,儿子会介意。
  再看了看他身后并无太多人,“师父身子并无不适,若要叙旧,还望稍等。”
  “不碍事。”薄纱下看不到他的神色,却可以感受到他的笑意,便见他侧开了身子,和身后之人比了个请的手势。
  燕凝自己心里也感叹了一下,终究是碰上了啊。而后便收起心神开口询问眼前的病者,“身子哪儿不适?”
  ……
  直到斜阳西下。
  燕凝开始收拾起摊口。
  穆睦也不显生疏,凑了上来,仿佛这三年来并未分别过,“瞧得你医术大有进步,处理娴熟,看来已不需要我教了。”
  燕凝停了停手边的工夫,先是朝他身后望了望,唔……苏媚尚未把人带回来。才看向他,点了点头,“师父言重了,倒是决定临时有变,未能及时赶去甫阳与师父会和,心知有愧,还望师父莫怪罪。”
  听得他轻笑出声,那薄纱随着他的笑声轻轻起伏,“不怪罪。”
  又听得燕凝接话,“只是燕凝不懂,赶去甫阳时,并未打听到有关师父的消息。”
  “用你的话来说,临时有变么。”穆睦突然接话,“我会以为你认不出我。”而后就揭开了斗笠,略显凌乱的长发,却是一陌生的脸。
  眼角处有些耷拉,一边眉毛细细绒绒的一层,并不明显,半边脸的肌肤明显较另一边白净,又或许是夕阳余晖的关系,才显得略微不平均,然而多少归还了他原本的面貌,虽然仍有瑕疵。
  没错,哪怕是陌生的脸,却依稀能辨出他就是穆睦,她拜之为师,并劝她离开的那个人。
  穆睦。
  燕凝虽有些诧异,却并未显出有多吃惊,这反应似乎就在穆睦的意料之中,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结,而是看了看她肚皮,“男孩还是女孩?”
  想起柳睿那小子,燕凝表情又柔和了些,而后再次轻微扬起嘴角,“儿子。”
  穆睦望了望笼罩在整个橘红蜜色之中的燕凝,稍作停顿,随之笑了笑,全然没有以前的狰狞,又多了些释然,“离开柳府,倒真是个正确的抉择。”
  否则这样的笑容,定是见不到了。
  燕凝却是迟疑了一会,终是点头。
  随之听到奶声奶气的叫唤,“娘!娘!娘——”
  燕凝微微的弯了眼眸,却是在残红中熠熠生辉。
  叫穆睦不觉竟是愣了愣,从前那个清冷的女子,却因为这个表情而添光不少,令人心动。
  便瞅着一个肉球骨碌碌的冲进燕凝的怀中,小小的个头,仅仅够搂到燕凝的膝部分。而后挣扎了一会,往上小跳几下,嚷嚷,“抱!抱抱——”
  苏媚这才跟了上来,面有薄汗,一脸抱怨,“我说姐姐,你儿子越来越难带,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我都动真格的了。而且你知道他粘你,下次你缩短点看诊的时间,不然我……”
  一话至此突然停顿了下来,才瞧见立在一旁的穆睦,笑了笑,“哟——我说这谁啊,都天黑了都不走,你可是看中我家姐姐?”便是故意眼角含媚,惹人遐想。
  然而穆睦却是望了望苏媚,勾了勾唇,“姑娘贵姓芳名?”
  “贵什么姓芳什么名……”苏媚突然凑进他几分,也不怕惹人闲话,大大方方的抛了个媚眼,“倒是公子相貌堂堂,并不像带病之人,亦或者如苏媚所料,是相思病?”
  “苏姑娘有礼了。”穆睦不留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
  已是瞧得燕凝抱起那肉球,只见肉肉的小手忙着去捏燕凝嘴边的肉,而后将其扭曲成上扬的弧度,“娘娘,笑,笑——”
  而后就自己咯咯咯的笑起来,接着就直往燕凝颈窝里钻。
  摩挲摩挲。
  咯吱咯吱笑。
  摩挲摩挲。
  燕凝似乎已经习惯,只是由着他去,随之望着苏媚,道,“这位是我师父,穆睦。”
  “唷!”随之一挑眉,“原来是师父大人,苏媚这厢有礼了。”接着就像模像样毕恭毕敬的欠了身子,行了礼。
  瞧他刚刚那略有失神的视线,明显是有那么点意思,但怎么可以,嫂嫂的位置她可是给燕凝坚定的留着。
  便在此时小家伙极为不满的掰过燕凝的头,而后望着穆睦的眼神有点得意,大大的眼眸清亮,颇具神采,那里边有柳云韬的影子。就大大的在燕凝脸上咬了咬,涂了她一脸的口水。
  接着就双手搂着燕凝的脖子,强调,“娘,睿儿的!”
  睿者,智者,聪慧明智之解。燕凝便是希望这孩子健康成长。
  睿儿自幼便粘她,除了娘谁也不要,否则就大哭。
  村子里有人说,这是因为孩子出生的时候没有爹爹陪在身边,才特别粘娘。孩子都特别灵,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
  每每听到这种话,燕凝表面上虽没有什么,心里却有些难受。只是在第一眼瞥见襁褓里那个皱皱的小家伙时,嘴边泛起的是无法掩饰的笑容,那种满足,只有为人母亲才能体会得到。
  她会想,她是不是让柳云韬错过了什么。
  方才穆睦说的那句,离开柳府倒真是个正确的选择,其实这三年来她一直重复的思考这个问题,只是最后都会告诉自己她并不后悔。
  说完后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否定着她,事实上,她想他。
  然而她一直避开所有关于固安城柳家的消息,只是苏媚说,自从两年前起,柳府便不再找人,想想,多少介意。
  柳睿不依,突然往燕凝的颈窝处咬了一口,兴许是长牙的关系,痒痒的,喜欢咬东西,这个习惯却是与他爹爹一样。
  于是回身,摸了摸柳睿的小脸,便瞅着他一脸幸福的表情。
  小孩子的幸福很简单,只要你重视他。
  却是听到穆睦说了一句,“唔,我是说,柳云韬病倒了。”
  见到燕凝修饰得很好的错愕,穆睦扬了扬唇,“事实上,他们派人在找我。”
  燕凝没有应话,而是望着怀中那双酷似柳云韬的眼眸,小家伙挺长个,现在已经沉甸甸的——仿若她心中此时的感受。
  他病了……
  怎么会病了,病得严重么?便是想起他曾经神清气朗的模样,那样的他,该是怎样的病痛,才会让他要寻找穆睦?
  便状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师父离开柳府多久了?”
  穆睦的视线一直未离开她,最后却是落在柳睿的小脸蛋上,笑了笑,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肉脸,笑,“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柳睿一脸不悦,伸出小手去打,打掉了就扭头靠在燕凝另一边肩膀上,让后脑勺对着穆睦,还重重的哼了一声,见他娘似乎想回答了,又伸出小手掩在她唇上,急了,“不说不说!娘,不说!”
  穆睦自是觉得有趣,笑了笑才收回视线看着她,“不久,加上寻你的日子,不过半年。”
  燕凝心一惊,吸了口气拉下睿儿掩在她唇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感觉到微微的薄汗,才应到,“难怪在甫阳寻不到师父,夫……”燕凝一时不知怎么叫唤,二来意外自己提到柳云韬时第一反应仍是夫君。加上单手支撑柳睿有些吃力,刚想换个姿势,穆睦已经主动将柳睿从她怀中抱了过去。
  听到他说,“据说病得不轻,众大夫束手无策,柳府才想起了我。”又一脸轻松的制止在他怀中胡乱挣扎的小家伙。
  燕凝转念一思,“师父似乎一早知道柳府在寻你。”却不愿现身……
  穆睦扬了扬嘴角,眼眸里却是有些淡漠,“那又如何?”接着以逗弄怀中的柳睿为乐,直到笑眯眯的。才又搭了一句,“那么——你呢?”
  燕凝望着他久久,眼见睿儿已经又打又闹一副想哭的样子,轻轻唤了一声,“睿儿,”便神奇的令到他安静了下来,“下来。”
  话音刚落,柳睿就迅速的再次挣扎了起来,穆睦明白那话也是说给他听,不再坚持,就放下了柳睿,又听到燕凝继续,“若师父没别的事,燕凝就先告辞了。睿儿年幼,免得饿着他。”
  “自然。”却挡在她前面没有移动的迹象,随之颇具深意的笑了笑,那笑容却由于他半边脸颊肌肤重生,实际上显得有些僵硬,“不问柳云韬得的是什么病么?”
  燕凝伸手,便是见柳睿会意,将小手藏进她的手心里,带着满意的笑靥偎近他娘。随之燕凝又望了眼在旁观戏的苏媚,轻声道,“劳烦妹妹将这边收拾一下了。”
  见苏媚点头,燕凝也不答穆睦,就牵着柳睿绕开他,直到越过他才稍停了下来,淡淡的补了一句,“既然师父也束手无策,燕凝怎么做已经不再重要,毕竟是徒劳无功。”
  束手无策么?虽然他不记得他这么说过,但又好像是啊,毕竟是相思病。
  穆睦未表态,唔,他这个徒弟是想用激将法么?瞧她突然间变得有些淡漠的脸,看来她对柳云韬并非无情啊。此时她明显在责怪着他——不去医治柳云韬,却花费着时间来找她。连宝贝儿子也不想让他逗弄么?真冷淡啊,哪怕她从来不曾对他热诚过。
  事实上,柳云韬并未另娶。她知道么?
  她还知道,她走之后,这事成了固安城最大的笑话么?
  所以他不能离开啊。
  毕竟是他劝燕凝一走了之,哪怕不是决定性的作用,引诱也有罪吧。他甚至从未想过,柳云韬会不会是斗气这个问题,偏见么?或许吧。
  再想想柳府多的是各地收罗回来的灵芝异草,当中不乏他医治面容所需之药。
  况且他始终不相信——
  男人么,哪怕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也有这个定力。而且会恨吧,燕凝走得那般决绝。
  因而留在柳府也不是太坏的打算,只是多少担心燕凝,毕竟她单身一人,所以他书信联系了以前在甫阳城的熟人,让他留意下城内孤身一人且有身孕的女子。甫阳城不算太大,那朋友在甫阳也有点势力,加上民风淳朴,符合这样特征的女子多少特殊,应该不难找才是。
  然而自燕凝离开起足有一年,他朋友都回答他并无这样的女子。才是担心起来,只是那会他恰好是肌肤再生最重要的时刻,离开不得,便是耽搁了下来。后来朋友书信,告知他终于有一女子抱着孩子打听过有没穆姓大夫留驻,才放下心来。
  也是在得知燕凝消息前的那一年多中,来清心小筑里看病的人,总是说大少爷让人见识到了何谓相思。
  那个开始拼命扩张柳家家业的男人,据说是益发的收敛起来,不苟言笑,不怒而威。
  后来他见过柳云韬,眼底挥散不去的寂寞让他见到不同于女人在等待中逐渐消磨掉的灵气,反倒是一种势在必得的坚持。
  于是他觉得,也许该做些什么。
  然而总有私心,燕凝的医学天赋,不应该轻易被埋没,于是他和自己说,再给燕凝两年。这个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至少,两个人的天长地久,应该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然而燕凝走的路线不定,通常她离开后才会有她的消息,有时村庄,有时城镇,常常追到一个地方,不知道她接下来去哪里,便往往错失,然而终究寻到了。
  柳云韬,他能做的便只有这些了,若你娘子心中仍有你,她便会寻你,若无……
  穆睦转身看着燕凝的背影,那夕阳拉得一大一小的身影老长老长,却走得坚定。
  她,会回去吧,带着她的孩子。
  只是心里却隐隐有些遗憾,那感觉,似曾相识。
  终究是扯开一抹淡淡的笑,望了望满眼兴味的苏媚,道,“先告辞了。”
  苏媚眯了眯眼,突然道,“其实你在撒谎对吧,柳云韬定没有病!”
  “哦?我倒是觉得……”穆睦重新将斗笠带上,“他病入膏肓了。”
  建平十五年 夏
  大门吱哑一声打开,小厮探出半个头,待看清门口站着的少妇,才又打开点门,打量了一小会,道,“你找谁?”
  此景此形,不禁有些熟悉。
  少妇身着白色纺纱衣,这时身后探出个小脑袋,肉呼呼的极为可爱,惹得小厮多瞧了几眼,又望了望眼前的女子,表情沉静,气质怡人,瞧得人舒服,只见她迟疑了一会,终道:“拜访你家大少爷。”
  “大少爷?”小厮来了不过一个年头,却也知道少爷从不近女色,若是客人一般也有拜帖,更何况还带着个孩子……倒也不想难为了她,不禁皱了皱眉,“所为何事?我家少爷从不接见女客。”
  “你将此物给他,他便会明白了。”便是从怀中揣出一直碧玉钗,递给小厮。这些年来她从来刻意避开关于他的消息,然而越来越多城镇有了柳家基业的分号,只是好在两年前他已不再寻她。
  轻叹口气,终究放心不下。怕他病得太重。
  只是他会将她扫地出门么?
  都无关了,她终究想确认下他的病,然而关于他的事太少,只是听说原来这两年柳大少爷深居简出。而且在她临盆之际,柳府又闻喜讯,听说娶的是相国公家的千金。
  那个便是柳家的大少夫人了吧。
  竟仍是介怀。
  只是时隔已久,太多东西都已沉淀,所以,哪怕见面,也不会影响什么吧。
  因而那个时候她才决定让孩子从父姓。柳睿。
  孩子由于长个,外表已是一般四岁孩童大小,再加上早先诊断她不易有孕。大致会觉得是她收养的孩子,倒也无妨,毕竟也想让孩子见见他的爹爹和家人。
  这些年来她经历了太多,也许是这种历练,才发现从前觉得想通彻的事情,不过也止于表面。孩子这些年随她奔走,不是没有听过关于他可怜的论调,睿儿虽然年小,但也懵懂的知道些什么,因而特别粘她。
  总之,随缘吧。
  便听到柳睿极为好奇的问了句,“娘,这是哪里?”
  燕凝握紧了他的小手,轻轻的笑了笑,“娘以后告诉你好么?”
  在燕凝面前柳睿一向极为懂事,点了点头,咧齿大大的笑笑,“好!”
  此时一四人大轿停在柳府门口,待轿夫拂开轿帘,随行的小丫头便赶紧迎上,搀扶着轿内人下轿。
  顶内小姐略显稚龄,却偏偏身姿婀娜,步履若柳扶风,双眉如黛,一双杏目含情,抬首时,便是自然而然的与燕凝相视一眼,珠钗顺势轻摇,假以时日,定是称得上绝色。
  这一瞥,那小姐眼底显然不以为然,却听得小丫头颐指气使的唤了句,“你们在这等着罢!”主仆二人就一前一后上了柳府门前台阶。
  通常这丫环瞧的都是主子的脸面,燕凝便大致对小姐的性子心里有底,然而行走于村野田镇,见得人多了,倒未过于摆在心上,就收回了视线,拉着柳睿往旁边靠了靠,才低头摸了摸他软软的头发,等待着府内的消息。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不安也无济于事。
  虽然燕凝带着柳睿站在一侧,然多少堵着了道,仅瞧她母子二人,只是寻常人家装扮,相比之下未免显得朴素,以为是哪个家仆的远亲,令女子些些不悦,便是瞥了眼身旁的丫头。
  那一袭碧绿薄纱装扮的小丫头领了主子意思,语调中也多少带了些不满,“让让,别挡道!”
  燕凝这个位置,说是挡道,不如说是碍了那位小姐的眼。兴许是燕凝身上那股独特的药香以及沉静处世的泰然,那小姐忍不住又是瞧了第二眼,竟是不自觉暗自较劲,但论年龄论样貌,她哪一样不是远远胜于眼前的少妇,又觉得自个多此一举,才心生不悦,让小桃给点脸色给她看。
  燕凝不愿在这种小事上纠结,息事宁人,刚想拉着柳睿再往旁边靠,谁知小家伙刚好瞥见一蝗虫自一旁草堆中跳出,觉得新鲜,已是松开娘亲的手,追虫去了。
  怎料那蝗虫好巧不巧竟是停在那丫头脚边,话说柳睿这家伙平时也被人宠惯了,任性得很,其实倒也踩不着,却是推了小丫头一下。
  孩子么,能有什么力道,只是丫头低头一看,瞥见个绿色的家伙一跳一跳的,停在裙摆上。因为太突然,吓了一跳,也不顾是不是有孩童在旁,扬起脚就是一踢。
  眼见就朝柳睿踢了过去。
  燕凝平日做事不紧不慢惯了,然而这关卡心跳突然一紧,赶紧一步跨去,猫腰抱起柳睿往旁边一带,左手臂却因闪躲不及挨了一脚,好在力道不大,仅仅是在她白色袖口上隐隐留下个鞋印。
  反倒是右脚因赶得太急,迈过阶梯时扭了一下,低头见怀中柳睿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便是钻心的痛。静下后扔心有余悸,加上怀中重量,脚一发软就抱着柳睿坐下了。
  柳睿显然被突如其来的一切吓着了,一瞧娘亲脸色有些苍白,哇哇一声搂住燕凝的颈间大哭了起来。
  燕凝轻拍他小小的肩膀,抬眸看了看眼前主仆二人。
  小丫头见踢着人,毕竟年幼,多少有些慌乱,望了望她家主子,得到主子眼神的支持,胆子才壮起来,娇斥了一句,“自家的儿子看紧点!不要惊扰了我家小姐!”
  那小姐才出来圆场,瞧得燕凝此刻有些狼狈的模样,颇不以为然,“算了,小桃,得快点进去了,免得姑姑久等了。”
  想这小姐,便是二夫人怡君的侄女,年方十五,闺名黎玉婷。早两年还是个粉嫩的女孩,如今出落得水灵。那怡君兄长晚年得女,自然是宠得厉害,所以刁蛮任性不在话下,然而也有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上次怡君回家省亲见着了,颇为惊艳,再想想始终不甘心,加上兄长言语中也颇有几分撮合之意,心念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那柳云韬毕竟是柳家大少爷,总不能一直这么单身。索性先下手为强,让玉婷主动点,来柳府多走动几次,再找机会和柳云韬多亲近亲近。
  “乖,睿儿不哭。”燕凝柔柔的安抚了怀中哭得正凶的小家伙,听得小丫头和那小姐的凉言凉语,心里渐渐郁积了一团火气,想她大江南北的走,睿儿就如她命根,看得比什么都重。
  只有在意一样东西,才会觉得生气,苏媚总是让她学着去在意一些人一些事,学着问问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介意什么。
  除了当时苏毅真将她逼到那个地步,她也没对谁脸红过,甚至没有生气过。哪怕是行医之时遭遇别人的白眼不屑,她也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只是当那丫头明明快伤了睿儿仍说着这样的话时,她却是真正的生气了。
  其实她从不介意别人待她任性,只是……不包括她们。
  才这么想着,那小厮有些匆忙的门口探出头来,瞧得燕凝抱着孩子坐在地上,一惊,匆匆跑出来扶起她,“呀,你怎么摔倒了?”
  随之想起什么摊开手里那只碧玉钗,“这个……大少爷正在见客,我也进不去,只得告知我家总管,可总管说无名无姓不好通报,要不你说个名字,我再去问问?”
  听得身边一声轻咳,那小厮才注意到旁边另有他人,奇怪自个的视线怎么都在燕凝身上,回头一见又是轻呼了一声,“哎呀,是黎家小姐,快请进请进!”
  谁知黎玉婷嗤了一声,言语中颇为不屑,“我道是何方神圣,连人家大门都进不去。哼,你要见柳大公子?怎么,你不如说这孩子是他生的好了。”
  燕凝将柳睿往怀中带了带,淡淡的开了口,“小姑娘年幼无知,我不怪你。”
  接着望了望那小厮,“你便与你家主管说,燕凝。”
  之后低头抹去柳睿脸上的泪水,看着他委屈的嘟着嘴巴,哭红的双眼,哄到,“不哭了……”
  再抬头时那话多少是说给黎家小姐听的,“还有你家大少爷的儿子。”
  燕凝……
  小厮一时觉得颇为耳熟,总觉得在哪听过,但一时记不起来。
  直到终于反应过来之时,柳府已经是砸开了锅。
  离开了三年半的大少奶奶,居然抱着孩子找上门来了!!这又是什么情形?!
  走、走投无路了么?
  说完了柳府外头,再说说柳府里边。
  这日柳云韬倒真在见客,然而说是客人,又不全是这么回事,来来去去也就是刑子岫那小子,招不招呼也罢。
  再来就是负责柳家南方产业的账房先生,手里摞着一叠账簿,报告着近况。
  日月如梭,往往一眨眼物是人非。
  年前由皇上做主,给刑子岫指了婚,推脱不掉,也就认了。
  然而对方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每天嬉闹玩笑的没个安静,大小麻烦接连不断,弄得人头痛。
  但照理依刑子岫的性子,这环境吵杂,应该睡得更香才是,事实却偏偏相反,估计是遇到了克星,睡不安宁吃不香,便是三五七日跑来柳府这边,至少补个眠。
  有时纠结了,抓着柳云韬唠唠叨叨个没完,说成亲这不好那不好,完了有时会补一句,嫂夫人那性子多好啊,然后就乖乖的噤声,人还未找到。
  话说这悬赏找人,每日来柳府认亲的那是人如潮水,当中不乏说媒的,添乱的。后来甚至胡乱从哪抱着个婴儿,就说是一个叫燕凝的女子留下的,众说纷纭,不堪其扰。
  而真正的人却连个影儿都没有,华安伯等人一琢磨,若燕凝是有心要躲,挂着柳府的招牌找人反而目标更大,也容易躲,干脆就撤了所有的悬赏寻人,改为暗中进行。
  只是人海茫茫,要寻一个单身女子该又多难?又没什么特征,仅仅是性格平淡,加上画像寻人终究不准,也并未说那少夫人懂医,这日子便是一天一天过去。
  而柳云韬就背手站在湖中亭内,看起来是认真听着亭外之人说话,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之上。
  这些年毫无音讯的寻找让他几乎丧失了信心,然而终究不行,各个分点掌柜明明都交代过了,特别要留意一个不苟言笑的独身女子,可惜过去了三个年头,分号越开越多,却始终寻不到人。他怕燕凝避开,还特地隐去了柳家闻香楼的名号。
  还是不行么?
  不行么……
  就在此时,涛园门口便急急忙忙闯进一个小厮,却是被总管柳达挡在了门口,通常账本上交,他都在此等候,好招呼远道而来的账房先生。
  “又是你?”柳达蹙了蹙眉,柳府之仆,怎可如此慌慌张张,没大没小的,“门外之人你可是问出来了?”
  “报总管,是、是大少夫人!”
  柳达心一惊,第一直觉便又是来骗人的,不禁语带责备,“这些年说自个是大少夫人的,可不止她一个,你也胡乱禀报?”
  小厮一顿,瑟了瑟,吱唔了一声,咬咬牙又继续,“可是、可是,她不像是说谎之人……还、还带了孩子,说是大少爷的!”又赶紧掏出那碧玉钗,“总管还是通报一声吧!”
  柳达想了想觉得此事可大可小,结果那碧玉钗一看,他在柳府多年,什么珍宝没见过,绝对是上等货色,于是答了句,“那你等等。”仍是进了涛园,打断了那账房先生的话,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禀大少爷,外边有个自称是大少夫人的……”
  “叫她滚。”柳云韬便是毫不留情的哼了一声,语带怒意。
  刚开始听到她的消息还会兴奋,见到她会说些什么要做些什么他构思了无数次,只是长久寻人无望,已经消磨得失去所有耐性。
  这瞬间除了厌倦,只剩厌烦。哼,以燕凝那性子,她会主动上门寻他么?若是会,她早该回来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接着沉了声,命令被打断之人,“你继续。”
  柳达捏了捏手中的碧玉钗,想了想双手将碧玉钗奉上,“禀大少爷,那女子还带了……”
  “你也滚。”柳云韬始终背身而立,不愿回头。
  柳达深知柳府大少爷的个性,想了想,便是决定自个去见见,以前虽然见面不多,但样子还是记得的,就点了点头,“是。”
  “慢。”那刑子岫也是无聊,就这么躺着,热。就接了一句,“我随你看看。”
  那蝉儿不停的鸣叫,听着闷,即便是躺在湖面上,也察觉不到一丝风。便是湖边那碧绿的柳枝条,也是纹丝不动的垂着,安安静静,瞧得人心烦意乱。
  若是见着个什么野心勃勃的女人,也好打发下时间。
  “喂!我说你们几个,把这个女人给赶走!怎么在这边胡搅蛮缠的,你丢人不丢人?”
  燕凝静静的望着那几个轿夫,这柳府坐落之地并非偏僻之地,往来也有行人,便是渐渐的聚集了起来。
  然而轿夫非打手,再瞧得这女子带着个儿子已是不易,又并未犯事,也不好动手。
  倒是黎玉婷仗势不饶人,听了她那句还有你家大少爷的儿子这话可谓是火冒三丈,但有碍自个的身份,就趾高气昂的叫唤着旁边轿夫帮忙。
  但情势只是僵持,那几个吃白饭的面面相觑之后都没有行动,摆明了给她难堪,一跺脚,看着小桃,瞪了燕凝一眼,“你去,把她赶走!”
  小桃应了一句,就走过去拉扯了下燕凝的衣服,但一时拉扯不动,有点恼火,回头看着小姐气急败坏的样子,嚷了起来,“你什么人啊,别死皮赖脸的坐在人家门口啊!你倒是给我滚啊!”
  而后望了望一旁指指点点的人,女孩子么,多少脸皮薄,脸有些发烫,就停止了拉扯,然而小姐那边不好交代,就深吸一口气,开始叫嚷,“你是柳府大少夫人?哼!我随我家小姐来过好几次了,就没听说过!!不过我告诉你,我家小姐才是柳府真正的未来大少夫人!你也不照照镜子,你凭什么和我家小姐争?”
  燕凝深知和人拉扯有失形象,不说话也不挣扎,再来脚也受了伤,不好挪动。
  再来这天气……
  的确是太热了。
  倒是柳睿见不得娘亲被欺负,止住了眼泪,想冲出去咬人。
  燕凝严肃了脸,以眼神震住了小家伙,搂住他再安抚了一句,“乖,听话。”接着就视若无睹旁若无人的摸了摸柳睿的脸,细心的抹去他所有眼泪的痕迹。
  直到刑子岫出来见到这种情形。
  待望清楚坐在地上女子的容貌——
  错愕,震惊。
  然后就整个人愣在原地。直到燕凝也发现了他,安静的望着,微微行了个礼,“刑公子有礼。”而后便是让柳睿叫唤,“叫刑叔叔。”
  “邢叔叔。”柳睿也不怕生,乖乖的唤了一句,然后就抹了把新冒出来的鼻涕,嘟着嘴赶紧告状,“刚刚她们欺负我娘!”
  刑子岫脑子又是一片空白,回头大声吼,“你赶紧把柳云韬拖出来!叫他出来看老婆!”
  而此时柳达已经是赶去通报去了。
  从涛园到大门的时间约摸一刻,刚才叫叫嚷嚷的倒是很容易逝去。
  这一折返,柳达也是拼了老命的叫唤,等到柳云韬出来的时候,刑子岫正想搀扶燕凝进去。
  便瞧着柳云韬使了招轻功,冲出了大门,一看到燕凝的脸,便是如闪电般一把将燕凝、扛在肩上,完全忽视了身边那小肉球,带着她不见了人影。
  柳睿懵懵的看了眼刑子岫,就嚎声大哭了起来,并一边吼着要娘,一边踢打倒霉的刑子岫。
  而那头柳云韬带着燕凝一头热血的往前冲。
  直到一个四周了无人烟的荒郊野外停了下来,才放她下来,只稍望了燕凝一眼,那柳云韬明显是红了眼眶,哑哑的说了一句,“是你?”
  燕凝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刚一点头,眼见那柳云韬仿佛是想确定她的存在,就猴急的压了上来,吻住她的唇,饥渴而激烈的吸吮。
  便在此时燕凝左右闪避了一会,好容易找着机会说话,只是说了一句——
  “夫君,我脚疼。”
  虽说这些年在外人看来,柳云韬冷酷了不少,连他也以为自己是的,只是当她就在眼前的时候,只觉得心情澎湃得无以复加。然后所有热情却是被她见面第一句话当头泼了盆冷水,微微僵在原地,停止了动作,与她相视无言。
  然而望着她的眼神却又是渴望的,开始思绪游走。
  他方才听得柳达颇为着急的叫嚷说真、真是大少夫人,头脑便一下发热,也来不及多想,人就直往大门冲。
  是她么,会是她么?真的是她么!
  在那短短的路程中,脑子里重复这个问题无数次,却一直不敢回答自己,怕会失望。
  明明习惯了,还是怕。
  直到冲出了门口,直到见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那瞬间他什么也没想,只想带她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去一个无人的地方。
  三年七个月,他已经思念到一种几乎忘却的地步,她的脸似乎也不再清晰,她的声音也逐渐模糊。他以为她会站在哪个地方,带着他的思念越走越远。
  但他依然在找她,那或许真的只是一种习惯,就如习惯失望一样。
  只是当肩头扛着她的重量,才意识到她的味道,她的气息,她所有的所有都那么深深的刻在他的脑子里,从来就不曾淡忘过。
  她此时的感觉那样的真实,那熟悉的体温,烫熨着他的肌肤,直让他胸口发热,然后慢慢的延伸上眼眶。
  一直以来他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的笑话,妾没娶着,还把娘子给丢了,又被爹当面甩了一巴掌。还有很多人在说,说是他气走了娘子,说他朝三暮四,说他活该。
  他很生气,很愤怒,愤怒到不知如何是好。
  但最让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是他的思念。
  压得他好重,越来越想她,越来越想她,直到有一天什么都不想了,不敢想。
  直到有一天,以为忘却。
  但是都无所谓了,直到见到她他才真正明白这一点,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她在,只要她不再离开。
  ……
  她真的回来找他了,这代表,她也舍不得他么?
  这明明是他一直所以为的奢想。
  还有那张唇,一如记忆中的柔软,才又将视线慢慢的移到她的红唇之上,脚疼……她是在找借口么?
  只是,为什么她见到他一点也不激动,一如从前的冷静……心里不由得百般委屈,不自觉的声音带着些奇异的沙哑,语带控诉,“你也舍得……”舍得不让他亲她。
  然后尽管有些不大相信,却仍是不情愿的瞥了眼她的脚,毕竟舍不得她真的受伤,才不甘不愿的开口,“哪疼?”
  “……”燕凝望着他,“脚踝……”她明明说了。
  他哦了一声,“我看看。”
  燕凝摇摇头,“不用了。”
  他强调,“我看看!”
  “不用了。”
  “……”柳云韬便懒得理她,自个去检查她扭到的地方,却是小心翼翼的,轻轻的按了按,“这里?”
  “……”沉默了一会,“嗯。”
  “怎么这么不小心?”
  燕凝不语,这些事情,尚不用他出马。
  只是……
  她从没想过,他们居然会这样的相见,而相见后又是这样的场面。
  在路途中她就一直在想,他会变成什么样,他和他新的妻子过得怎么样,他会对怎么样对她,还有他见到了睿儿,又会怎样?
  那一定是尴尬的,带着些感慨,甚至不理不睬,也可能冷言相讥。她甚至准备了些说辞,准备说服他。
  但绝不是这样,这样的熟悉,熟悉得仿佛……
  她从来就未曾离开过。
  此时的他,神情激动,目光灼灼,而他残留在唇边的触感,以及握在脚踝处的温热——恍了下神,突然让她觉得慌张,而且,她居然唤他……
  夫君。
  那是她连想念他的时候,也不曾用过的称谓。
  早就不是了,不是么?
  便不自觉的想往后移,想离得他远些,至少不应该连他的呼吸也近在眼前。
  柳云韬将她的举动都看在眼底,她居然还想和他保持距离!!
  一时怒火上扬,“你——”然而又立即意识不能发火,只得松开她的脚,避开她的伤处,便用力的一把搂住她,什么话也没说,拼命的拥她在怀中。
  这个拥抱之前,燕凝不是没看到他眼底那瞬间的怒意,但随之他眉宇间流露出的委屈却是带着孩童般的稚气,还有无法忽略的坚持。那与睿儿得不到一样东西时的神情极为相似,只是他却搂得她不舒服,想了想轻声道,“你先放开我。”
  柳云韬也不答话,我行我素。
  挣扎一会无效,倒也许是习惯使然,竟是用了应付睿儿那一招,语调中多少带了些强硬,“听话!”
  “……”
  “……”
  二人皆顿住,燕凝被自己弄糊涂了,也许她的心里准备并不够,才突然连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
  倒是柳云韬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气没抽上来,忍无可忍双手扣着她双肩,吼了一句,“你做梦!我才不放开你!”一时有是心里郁结,她把他当孩子么!
  “……”
  两人只得大眼瞪小眼……或许说,柳云韬瞪着燕凝,目光依旧炙热。
  燕凝吁了口气,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与之纠缠。
  又是想起回来的目的,然而眼前的柳云韬中气十足,不觉面色有异,只是师父是劝说她离开的人,绝无理由骗她回来,心里便很不确定,望了望他,叹了口气,“你先把手给我。”把个脉。
  柳云韬见她开口,直觉的与她斗气,“不给!”
  却用双手钳制着她双肩,燕凝有些无语,便自己动手,这回他倒是把手松开了,躲开,又嚷了句,“不给!”
  “……”燕凝望着他,他、还小么?睿儿也比他听话,吸了口气,“那算了。”便是动了动,想起来。
  柳云韬一边瞪她,一边将手伸到她面前阻止她起身的冲动。
  燕凝与他对视一会,才搭在他脉搏上,震动有力,不像是带病之身……
  又听到柳云韬嘟囔了一句,“只给手么?”
  燕凝微怔。
  便瞧得柳云韬略带别扭的别开视线,那话一出,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而后极度不甘的一把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向自己,另一手用了些力拉扯开她衣襟,在她没有任何反应之时低头凑向前,在她肩头狠狠的咬了下去。
  直到渗出血丝,柳云韬才松开口,在那牙印周遭轻轻的舔了舔,而后将她拉向自己,下巴抵着她的前额,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憋出了几个字,“我什么都给你……”
  说完了身子不由自主的抖了抖,见鬼,他定是疯了才说出这样、这样的话来!
  便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然而却是又不由自主的用眼角余光偷偷的探视她的反应,刚好燕凝也是抬头,视线一对上,柳云韬顿觉羞赧,他……用了几年的时间去确定对她的感觉……
  “咳!”
  “你没病。”燕凝望着他,算是下了结论,却有种被骗的荒谬感。
  “……”柳云韬又纠结了。
  他说什么都给她,然后她说他没病……
  见鬼!他当然没病!
  即使有,也是想她想出来的!
  “我当然……”
  “你没病,”燕凝打断他,望着他顿了顿,“那我要回去。”
  柳云韬瞪着这个冥顽不灵的女人,这个时候她大煞风景说要回去。思前想后忍无可忍吼了一句,“我不准!”
  燕凝懒得搭理他,揉了揉脚踝处,确定能够站起来,便是想起身。
  柳云韬顿时有点急,但她毕竟有伤在身,也不能太粗鲁,便赶紧接了句,“你就不能多陪陪我么!”
  一话又致使二人沉默,柳云韬深吸一口气,话至咽喉三分沙哑,“这些年……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苦么?”
  燕凝顿住,抬头望他,那炙热的视线居然煨得她无法直视,加上他言语中的控诉,终令她心有不忍,微叹口气,轻轻别开视线,“又何苦?”
  “你看着我!”柳云韬一把扳直了她的脸,“告诉我,当初为何不辞而别!”
  “……”燕凝便突然想起离别时理由,拂开他的手,“令夫人定在家久候你多时,所以……”
  柳云韬差点被这女人气得想掐死她,脑子却是一直重复着刑子岫安慰他时强调的那句话——嫂夫人定是太在意你,无法忍受你另娶,才离开的。
  没错,那是因为她在意他,否则也不会自个跑回来!但一望着这张朝思暮想的脸,想到这些年他煎熬过的那些日子,突然觉得受不了的大吼,“你听着!没有‘令夫人’!我也没有另娶,由始至终只有你!你这个死女人,明明介意得要命却不说出来!你是猪么!你没有嘴巴,没有脑子么?!”
  “……”燕凝沉默的看着他,突然有些慌乱,垂下头去,不晓得为什么很想逃避。
  “你说话啊!”柳云韬强迫她抬起头来,“你看着我!告诉我,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
  说不出口。她无法开口。
  然而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喊,因为她在意,因为她怕她无法忍受。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为什么!”
  “我……”燕凝顿住,由始至终只有你……那句话竟是让她……望着他此刻波涛汹涌般的眼神,有点晃神,接着稳了情绪,“你那日明明即将拜堂……”
  还比她早起,将她独自留在房间里。
  因而那日清晨的空气,冷得让人不想动,心酸。
  “我那时——”柳云韬一提起又是一把火,而后心内一股怨气突生,朝着燕凝前额重重的敲了下去,“你平日里不是耐性十足,不气死我不善罢甘休么?你怎么就不能多忍会!”而后瞧得她迅速泛红的前额,又觉得碍眼,没忍住去摸了摸,“我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打算纳妾!”摸了摸,声音渐渐减弱,不想让她太得意,“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接着也不待她反应便是瞪她,“都是你逼我的!”然后嘟囔了一句,“疼么?”
  燕凝下意识的摸摸前额,此刻倒真是没什么感觉,只是突然忆起他先前说的那番话,眼神微黯,却是镇定,“只是没那么快罢了。”
  终究要娶,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柳云韬恨铁不成钢,“你只跟岳母大人学了弹琴下棋刺绣么!你真是猪脑袋!你就学不会她那招——你不会不许我纳妾么!你威胁个两句什么的,我又不会说你小气!”
  “……”
  “……”当真不会说她小气!
  一番腹语后,柳云韬瞅着燕凝仍没接话,但话好像都说完了,一时也没找到话端,只得好好的盯着她。
  她,变得比以前有存在感了,方才一出来,他眼里就只有她。
  那更显娴静的脸,那如幽潭般平静眼眸,如从前一般柔软的嘴唇,还有……
  然而燕凝再望向他时,打断他冥想的仍是那句——
  “我要回去。”
  柳云韬火冒三丈却是一肚子气没地方出,重重的嗤了一声,“你妄想!”
  脚都伤了,还老想着走。
  燕凝幽幽吐了一口气,凝视着他,眼底却异常柔软,“再不回去,你儿子会把柳府拆了。”
  “儿子……”柳云韬未消化这个称谓,怔住。
  “夫君,能背我回去么?”
  眼见燕凝嘴角微扬,那抹笑,淡得如春风轻拂,花香四弥。
  话说柳睿倒尚不至于拆了柳府。
  毕竟刑子岫拿他没办法,点了他的穴道。
  可怜柳睿这个小家伙被定在原地,还没了声音。没声音哭起来就不过瘾了,柳睿也就放弃了哭闹,望着娘被掳走的方向,心里头大声呼唤。
  咳,天知道刑子岫命途会多舛到什么程度。
  听那小厮说,燕凝亲口承认这小东西是柳云韬的种,再瞥眼觉得眼眸七分相似,活脱脱的柳云韬缩小版,再来燕凝那性格断不可能和他人纠缠,也就不怀疑了。
  若燕凝嫂夫人走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折合下时间……
  唔,那段时间柳云韬和嫂夫人不是打情骂俏冷战之中么,没想到居然还能播种,情况也不是想象中的坏么……再想想自个的遭遇,也想痛哭一场。
  随之陪着笑脸看了看柳睿,话说他几下拳脚功夫,倒真是捶得他痛,可怜他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打过,居然栽在一个小不点的手里,话说柳云韬明明才刚掳了嫂夫人离开,小家伙就马上反应过来打他。
  方才明明才唤了他一声叔叔。
  小东西此刻眼泪爬了满面,那鼻涕顺着人中在微张的嘴唇上挂着,一甩一甩的,欲坠非坠。刑子岫一时觉得恶心,又觉得有义务要帮嫂夫人照看下孩子,是不是得动手清理下……
  然而终于感情战胜了理智,决定不理会,先带孩子进屋。
  反正柳云韬那家伙怎么也不会是嫂夫人的对手,折腾个几下,总归会回来的。孩子还在这边么,必要时可以当人质。
  接着就拎起了柳睿的衣襟,然后一手搁在小家伙的屁股下面,让他坐在自个的手臂上。
  回头瞅着那小姐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脸一阵青一阵红,突然不能言语。
  倒是小桃咋咋呼呼的嚷了起来,“小、小姐,那个是柳大少爷吧!”
  方才柳达这一路叫唤,不少人知道大少夫人回来了。
  想来这些年,各房都定了规矩,不能在府内再提大少奶奶的事,免得大少爷难过。自然,新来的丫头小厮不晓得事情的缘由。
  这不晓得么,得问,于是一些自以为知内情的便是亦真亦假的说了起来。
  “大少夫人?就是大少爷一直不娶,为她守身如玉的女子么?”
  “守身如玉不是这么用滴吧!不过我还真没见过有女人近他身就是了,不晓得大少爷会怎么做!”
  “唔,不管怎么做,我想那大少夫人定是国色天香了!”
  ……
  “怎么,原来大少夫人国色天香啊!”
  ……
  “那大少夫人怎么会离开?”
  “不晓得,不过蓉奶妈说,大少夫人蕙质兰心,大少爷不懂得珍惜,还觉得大少爷配不上她!”
  “呀,大少爷那么英俊非凡,也配不上她?”
  “大少爷都配不上滴人,该多美啊!”
  “大少夫人是因为大少爷配不上才走的啊,那岂不是很凶?”
  “比……”小小声,“二夫人还凶么?”
  ……
  “那怎么又回来了?”
  “我看是走投无路了,然后柳家又这么富裕。”
  “呀!原来是走投无路了啊!”
  ……
  若兰面前搁着一大堆珠宝首饰,都是华珍阁新打制成的,便打算挑几件分别给各房人送去,刚看中一只式样简单发钗,不自觉又觉得和燕凝相称,毕竟是手帕交的女儿,又是她曾经的媳妇儿,总归希望她没事。
  最近居然多了两条白头发,想来也是操了不少心,虽然失眠的症状不再出现,然而有时想事情,还是睡不安稳。
  才感叹着,来了个丫鬟,说是燕凝带着大少爷的儿子回来了。
  现在被刑子岫拎着在大厅候着。
  大少爷的儿子……
  那不是她孙子?
  未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事不宜迟,当即急急忙忙的往大厅赶。
  打第一眼见着刑子岫怀中的小家伙就觉得亲切,和云韬小时候像极了。
  人和人有眼缘,尤其是血脉相连的那种亲切感,定错不了!
  只是……
  “怎么……不动啊?”不是出什么毛病了吧,医治不了,燕凝才带回来求医?
  话说刑子岫左手被小家伙坐着,从门口走到厅内,也耗了些时间,现在隐隐作痛。但让小家伙维持一个姿势定在厅内又觉得不妥,看起来就像是他在欺负他似的。
  这回大夫人一搭话,简直是见到了救星,刚想放柳睿下来。
  柳睿放了一个屁。
  响屁不臭,臭屁不响。
  柳睿的屁又臭又响。
  差点没熏死。
  众候着的丫头皆面有异色,装作没看见。
  这回真是事态严重了,刑子岫赶紧抱着柳睿逃离,然后将他放在若兰面前,安抚了若兰,“没事,只是他太闹,我没法子。”
  原本憋着的气一松口,重重的呼吸了下,又解了他哑穴。
  明明已经是小心,一条鼻涕刚好滴了下来。
  刑子岫有口说不得,心里抱怨着,就瞅着小东西冲进了若兰的怀中,搂着她的腿,哇的又是大哭,果然不怕生,而后抽出一只手指着刑子岫,又昂起头看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他欺负我!”
  
  竹帘渐暖烟凝绿
  若兰见小家伙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一下子柔软得不得了,但多少还有几分理智,就蹲在小肉团的面前,掏出手绢,细心的擦了擦他脸上的鼻涕眼泪。然后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虽说这柳睿从小就跟在燕凝身边,但燕凝有时给人看诊,带着孩子在身旁不方便,更多时候是由苏媚陪着。这苏媚一来受兄长之托,二来不想早嫁,三来么,也想看看大江南北不同的景致,江湖儿女么,便一直云英未嫁,随着燕凝一路走来。也是灌输了不少观念给柳睿,譬如——
  识时务者为俊杰。
  柳睿自然不懂当中涵义。
  只是他年纪虽小,但凭着孩童天生对外界的敏锐感,已是察觉到眼前穿金戴银的大娘可以压得住身旁的叔叔,又感觉到她轻声细语的,待他不错,是可以依靠的对象,因此才黏了过去,抽噎着乖乖回答,“柳、柳睿……”
  “那……你爹爹——”
  孩子的脸上藏不住心思,马上耷拉下了脸,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睿儿没有爹爹。”然后扯着她的裙摆,呜呜了两声,“我要娘,呜呜……叔叔,叔叔好可怕,哇……”接着不由分说的冲进她怀中,“睿儿、刚刚……不能动……”然后夸张的哆嗦了一下,“打他、打他!”
  这一哆嗦,其实是在找他娘看病的那些病人耳濡目染之下习来的。动作假而没根据。
  哭着哭着就扭头指证刑子岫,又回过小脑袋,巴望的瞅着若兰。等待她处置。
  若兰仅是心急的又是问了句,“今年几岁?”
  “三岁……”然后急急的挤眼泪,继续,“打他!”
  琢磨了下年纪,心一惊——若说若兰之前还有三分怀疑,现在已是十分笃定,万分感触,“孙儿……”当即也不嫌他脏,激动的搂他进怀中蹂躏了几下。
  直到小家伙不舒服直挣扎才松了手,摸摸他的头。这才正视小家伙的指控,有些为难的看着刑子岫。
  虽觉得身为长辈,总不该去限制个小孩子的行动,只是刑子岫毕竟是韬儿的挚友,但又不忍心逆了小家伙的意思,一瞧见刑子岫无奈而且心领神会的表情,就咳了一声,“回头让人教训他,好么?”然后详装正色。“小孩子么,多让让。”
  “是是。”刑子岫也不计较,而后瞧着柳睿得意的眼神叹息,“叔叔刚刚和你玩木头人的游戏么?你赢了还不成?你爹很快就会带你娘回来的,快别哭了,免得你娘回来笑话你。”
  柳睿懒得理他,头一甩,新增的鼻涕用袖子抹去,然后看着若兰,“我饿。”
  “小红!”若兰赶紧下令,“去,多端些糕点上来!再令燉点清热降暑的甜粥,待会拿上来!”
  小红多望了小家伙几眼,也是心内感叹了下,然后急忙领令下去了。
  若兰才哄他,“睿儿乖,叫奶奶。”
  “奶奶。”柳睿这点一向配合。
  “乖,乖!”若兰被叫唤了这一声满足得不得了,然后就赶紧让另一个丫头差小厮去把老爷叫来。又望着眼前鬼精灵般的小家伙,越瞅越喜欢,便不禁埋怨起燕凝来,这个燕凝,喜欢就上门完婚,不喜欢就离家出走,还把她的宝贝孙子收起来这么多年,剥夺她和孙子共享天伦之乐的机会。
  现在么,说回来就回来,一点预兆都没有,真是个任性的女子!
  便是抬头又看了看刑子岫,多少带了些情绪,“韬儿将她带着哪去了?”云韬要带她走,她就不懂得反抗下么?也由得韬儿胡来!怎么外边待了几年,一点分寸也不懂得,还让孩子给饿着了。
  “大夫人您别着急,云韬兄定是会将嫂夫人安全带回来。”
  若兰一时又有些别扭,嫂夫人……哼,尽管生了个儿子,但当真就这么轻易让她的回来么?若不是燕凝不懂事,她早就乖孙在怀,也不至于弄得韬儿这些年都阴阳怪气的!
  然而她也识大局,再想想,韬儿这些年来有多想燕凝她不是不知道,否则也不会这么迫不及待的连儿子都不要先把妻子带走。
  唉……都闹到这份上了,人也回来了,尽管心里还有疙瘩,也只能这么办了。
  但斟茶认错是必须,她以后也得好好管教下这个媳妇,免得一点规矩都没有!
  已是打定了主意,就嗯了一声,又带着笑容看着柳睿,“睿儿喜欢吃什么?”
  柳睿扭拧了几下,脸色又有异,“奶奶,睿儿要拉屎。”
  “那……”刚想招呼丫鬟。
  柳睿不依,又装起哭脸,“奶奶陪,奶奶陪睿儿拉!”
  若兰咬咬牙,瞥见刑子岫隐忍不住的笑容,咳了一声,终于点了点头,“好,奶奶陪!”
  无怪乎方才会放屁。多少年了,没陪过人去茅厕。哪怕是韬儿,也不曾做出如此过分的要求。
  结果柳睿解决了民生大计,兴高采烈的拉着新认的奶奶回来的时候,柳府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都齐聚一堂。
  丫鬟小厮还有看院等各类人马也都偷偷摸摸的往大厅里张望。
  就是听说大少夫人带儿子回来了。
  这边厢,黎玉婷着了急,赶紧找姑妈,就顶着二夫人亲戚这顶帽子,也在大厅里占了一小块地方。
  人一多,黎玉婷不敢造次。乖乖的在旁边站在,装镇定。心里却郁闷得不得了,刚刚那女人,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无甚特别之处,了不起就这个儿子是宝贝。但她毕竟曾丢过柳府的脸,柳府是无论如何皆不可能再要个这样的媳妇。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就微微咬唇观望下。
  那小桃有点抖,若这个小孩是柳府的嫡孙,那、那她可倒了大霉了!
  至于黎玉婷的姑妈,二夫人怡君示意她主仆二人稍安勿躁,哼了哼,“生了个儿子就想坐正大少夫人的位置,哪有这么便宜的事?看看去。”就坐稳在大厅的圆桌之上,瞅着小家伙。
  然而这么瞅着小家伙的可不止怡君一人,只是柳睿有时跟在他娘身边,来看病的人也不少,多少都会将视线分给他,逗他几句。所以他也不怕,松开若兰的手就直奔圆桌。
  点心,点心,他来了!
  那柳翼原本还在柳府顶南边的花园里乘凉避暑,听人禀报,赶到的时候,一堆人围着圆桌观看,瞅着圆桌上爬着个小家伙。
  然后很多人正围着他问东问西的。
  没忍住,也加入了当中的行列。
  柳云韬背着燕凝回来的时候。
  门口没有人。
  一路走,仍是没有人。
  回到涛园,很安静。
  燕凝按捺不住,得去找人。
  一直找到了大厅外边,门口围了三层人。这情况一点也不夸张,柳府里里外外也养了不少人,绝不止三层。
  柳云韬蹙眉拍了拍最外边的一人,问了句,“什么事?”
  那人因为身高问题正往里边探视,扫都没扫他一眼,摆了摆手,“嘘……别吵!”
  那柳云韬无端多出来个儿子,一时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反应,这家伙一说话,怒了,冷嗤到,“你收拾包袱滚蛋,我也便吵不到你!”
  回头一看,竟是大少爷,便是呆住,支吾了半天没说话。
  燕凝拍了拍柳云韬,轻摇头,“定是睿儿在里边,先进去再说。”
  下人们瞅着那女子眼熟,反应过来,滞了滞,却是自动给二人让了条道,那燕凝走进大厅,瞅着一堆人一人抓着小点心等柳睿去拿。
  燕凝叹了口气,柔声唤句,语带无奈,“睿儿。”
  柳睿一听是娘的呼唤,扭头瞥见,哧溜滑下椅子,又赶紧抓了几把桌上的点心兜在衣摆里,就扑腾扑腾的跑到他娘身边。
  接着献宝似的将衣摆捧起来点,让她娘拿。
  柳云韬瞅着眼前的小不点,感觉十分复杂,百般滋味在心头。
  就瞅着柳睿皱了皱小眉头,然后挤进他爹娘之间的位置,然后抬头冲燕凝灿烂的笑,“娘,给!”
  燕凝瞅着小家伙眼眶肿的跟核桃似的,就知道他刚才没少哭,还有那凝固的些邋遢东西粘在脸上,和着糕点碎屑,连身子也脏兮兮的,轻蹙眉,抬眸望了望厅内的人……
  又是不自觉叹了口气,她似乎,给柳家带回来一个小麻烦。
  其实她不大懂得该如何教他。
  若是按照爹爹娘亲的教导方式,睿儿会不会变得和她一样,为了达到某个期许,而忘记了欢笑。多少有些担心。
  年幼的时候她极少和同龄的人玩耍,往往是街道外边的孩子玩得疯了,她安静的坐在柜台边抄写。听苏媚说孩子么,顽皮是天性,就由得他皮,长大了自然会懂事。
  她信了,也由得他去,由得他随心所欲。
  事实上睿儿长得讨喜,也不怕生,平日里倒也惹人喜欢,孩子么,宠得多了,难免无法无天,一不顺心就大哭闹事。只是她日里忙着看诊,夜里若是看看医书,他只要坐她身上靠在她怀里,就会安安静静的不吵也不闹,她说什么他都听话,再哄哄就睡了,极为贴心。
  她也不晓得该如何教他,因为她一直觉得睿儿很懂事,也不嚷着要爹爹,外人给他什么吃的,总也会留着给她。就是她不在的时候,他闹起来也挺闹心。
  长大了便会懂事么?但等着孩子长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揉了揉他头,睿儿一向不喜欢男性靠近她,也是理解他方才的行为,刚想蹲下来,却是不小心又弄到了扭伤处,身子一下子没站稳,就瞅着柳云韬轻轻松松绕过小肉墩,大大方方毫不避忌的横抱起她,走向大厅旁边的红木椅。
  众目睽睽,众人皆惊。
  两椅并一桌,用以招待客人。
  那刑子岫正以局外之人之姿悠闲的品着茶,听到倒抽气的声音抬头望了望,柳云韬的就抱着嫂夫人朝他走来。
  若干人等视线紧锁他二人,那黎玉婷更是惊呼出声,连忙捂住了嘴,望着丫头小桃花容失色。
  柳睿自然不依,怀里的点心也不要了,撒了一地,急急忙忙的跟上去,无奈腿短,他爹爹用走的,他用跑的。
  追啊追的,刚一追上,柳云韬小腿轻轻抵在他肚皮上往后一推,阻挡他靠近燕凝,而后仍旧目光复杂的望着他一眼,皱了皱眉。早说了他有轻微的洁癖,这个小家伙,脏……
  而且,小家伙刚刚挡在他和燕凝之间的举动是什么意思?他可是他爹!柳云韬瞥了怀中燕凝一眼,而后随便唤了身旁一丫头,“带小少爷下去沐浴,洗干净了才拎出来!”
  柳睿急,吧嗒下嘴巴,哭,“娘!娘!睿儿不要!不要!”
  柳云韬懒得理他,而后望着燕凝,以眼神示意他不能接受这么个还有鼻涕黏在脸上的小家伙,燕凝自然明白,看了看又开始嚎哭的儿子,突然有些头疼,她其实不大会哄骗哭泣的小孩,而且,还真没见过睿儿一天哭这么多次的。
  但,总归得管管吧,谁知尚未开口,柳云韬动作轻柔的放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后半蹲在她面前,探了探她的脚踝处,“没事?”
  这一举止,燕凝在柳云韬心中的地位尽显无遗。
  有人么,乐观其成,有人么,好生羡慕,有些不以为然,还有的么,自然怒火冲天。
  若兰却是颇为尴尬,清了清嗓子,唤了句,“韬儿!”这儿子,怎么回来了连招呼也不打,而后见宝贝孙子大哭,也急,赶紧上前想哄。
  但柳睿却是不哭了,娘未立刻搭理他,敏锐的感觉到危机感,蹬蹬蹬的绕了个圈圈想找空隙想接近。
  结果柳云韬也跟孩子似的,轻而易举的扭动了身子,阻挡在小家伙光明大道面前,仍是面向燕凝,等着她的答案。
  “哇——”柳睿又哭。
  没人理。打住,蹬蹬蹬绕圈圈,柳云韬偏与他作对,又挡在他面前。
  这柳睿感觉得到谁会对他好,谁不会,尚未找到靠山,就望了望刑子岫,急急冲上去,又是一番捶打,又拉又扯的,边嚷边闹,“你走开你走开!”
  燕凝正了脸色,刚想斥责制止,那柳云韬也玩上瘾了,脸横在她之前,阻挡了她的视线,开口,“儿子见着了,你随我回去歇息罢。”
  刑子岫平白无故挨了两次打,还有苦说不得,只得让开,柳睿便嘿咻嘿咻爬上椅子,想从桌子上爬过去靠近他娘。
  柳云韬光明正大的一踢,那桌子连同茶壶滑出去尺余,小家伙差点落空,刑子岫赶紧抱住了他。
  便也是在柳云韬的算计之中。
  柳睿这回是抓住救星了,抽了抽鼻涕,扑进刑子岫的怀中,使劲蹭,刑子岫僵硬着笑脸,而后……
  还是想点他穴。
  “够了!”那柳翼终于一声斥,而后望着坐在椅子上的燕凝,冷肃着脸,才望着一干闲杂人等,“都退下!”
  若兰便使了眼色,小红明了,去刑子岫那想接过小少爷,柳睿这回也不闹,却是滑下来,然后不失时机的绕到他娘那边。
  燕凝擦了擦他脸上的汗,然后伸进他颈部探了探温度,怕他体温过高容易中暑,才掏出手绢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又由得他爬上她的腿上坐着。
  柳云韬望着柳翼,这才没理会柳睿。
  等人退得差不多了,大概也就剩下柳家的几房夫人,和几个贴身婢女。
  那小红原本想带柳睿下去,只可惜柳睿使性子不肯,燕凝花了些时间居然就哄得他睡了。小家伙闹了一日,在外边也随她奔波,再精力旺盛也是累了,才交给了小红,交代她打点水给他擦拭下身子,换套干净衣裳。
  等忙完,那几位夫人加上柳翼也是站了些时候,但也都心满意足的看着燕凝招呼那小宝贝,直到抱着下去了,柳翼才又正了脸色,望着燕凝久久,终于开口,“柳睿可是我柳家骨血?”
  燕凝顿了顿,原本准备的说辞一句也搭不上来,加上当时那位小姐言辞中涉及睿儿,她也是说了那番说辞,便是点了点头,“是。”
  柳翼明显松了口气,而后又吸一口气,语带着几分责备,“燕凝啊,你毕竟也是我柳家长媳,然而几年前你那举止,未免也太胡来!那一纸休书,岂是容得你胡闹?”
  燕凝本想起身,但柳云韬不允,众人见她受伤,也就默许她坐着。
  “那是,”怡君略带尖锐的笑了笑,“况且这孩子,若是从柳家带出去的,为何先前不回来?”
  若兰好不尴尬,却也是应和了怡君的话,但原本打算的斥责却是带了几分包容,“为何当初知道有了孩子,仍不回来?”
  “……”燕凝一言不发,沉默以对。这种情况,她的确说不得什么。
  柳翼见她不语,顿了顿,严色以对,“我柳家也并非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便在此时柳云韬哼了一声,而后轻笑出声,“爹你何须这么生气?她是回来找我的,又不是回来柳家的,若是不喜欢,我带着她离开便是了。”
  接着扫了眼燕凝就迅速撇开,他果然还是不习惯说这些肉麻的话,却是猫腰下去抱起燕凝,将视线落在他们身上,“我自己的娘子,我自己自然会处罚,谢过爹娘操心了。我二人先行退下了。”
  柳翼一句话卡住,“这事关柳家的脸面!”
  “哦?”柳云韬不以为然,“丢掉的脸面,这些年我还没挣回来么?”柳家原本不过是北方的首富,而现今,早就不止了。
  接着就带着燕凝转身。
  燕凝静静的靠在他怀中,一言不发,突然伸手微微的搂住柳云韬的身子。
  柳云韬顿觉胸口发热,拢了拢怀中的人儿,停住侧身朝若兰微微弓腰行了个礼,“谢谢娘给我定了这么门亲事。”
  他很满意。
  一路无言。
  然而燕凝轻轻环着柳云韬的双手,却始终没有放下来。
  他的背宽宽的,热热的。
  他的呼吸。
  他的心跳。
  一种久违的感觉,直到这一刻才深深的体会。
  居然让她的眼眶,禁不住的湿润了。
  燕凝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吸了吸有些酸涩的鼻头,也不想反抗,只是闭着眼睛,将头深深的埋在他的胸膛。
  好想他。
  他的步履沉稳却轻巧,似乎避免震着她。这一路,走得不紧不慢,却又似乎迫切。她闭着眼睛去感受他的所有,还有回想他方才说的话。
  从他见到她开始说的每一句话。
  他说,你也舍得……
  他说,我才不放开你……
  他说,我什么都给你……
  他说,你不知道我找得你多苦……
  他说他没有另娶,他说他根本没打算纳妾,他对娘说谢谢……
  谢谢她定了这么门……亲事么?
  想着想着,感觉她被轻轻的放置在床沿边坐下。她才睁开眼,轻轻的松开他,望了望四周。刚才她只是匆匆进来,找不到睿儿又匆匆离开,并没有好好留意——
  但其实那张红木桌,除了少了初时的那一抹新,完完整整的,如同房间里所有的摆置,变都没有变过。
  便突然松了一口气,这……是不是表示,没有其他人住进来过。
  然后他离开。
  不一会他拿着药膏回来。
  他褪去她的绣花鞋,而后抹了些药膏在扭伤处轻轻涂抹,用着力道,却避免将她弄得太疼。
  很快药膏的清凉就渗透了她的肌肤。
  明明是冰凉,心里却暖暖的,暖得她几乎忍不住眼眶的眼泪。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总是无端的使性子,总是被她惹得不高兴,他嫌她不说话,也许也觉得她沉闷,他曾大吼他会另娶,在那日把她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几度握拳,燕凝终究忍不住开口问了他一句,“你……为什么要谢谢娘……”
  柳云韬手顿了顿,突然抬头瞪了她一眼,而后低头继续帮她揉着伤处,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是避而不答,“脚还疼么?”
  燕凝便是尝试动了动脚脖子,虽然肿起来的样子是有些夸张,但过了这么久,即便没有这些药,也已经不大疼了。燕凝望着他,久久才摇了摇头。
  只是他并没有抬头看她,或许也没看到她点头,两个人又是沉默。
  他还没有回答她。燕凝从未这般期待他开口,然而依旧没有开口追问他。但心里不是不感触的,如他这般骄傲的人,居然蹲在那边给她揉脚。
  思及此燕凝突然有几分不自在,这才缩了缩脚。
  柳云韬一把扣住她白玉般的足跟,不让她退缩,这才抬头又瞪了她一眼,眼里有太多的控诉与不满,脱口而出的话语,语气有些冲,夹带着急迫,“你说,你这些年有没有想过我!”
  燕凝怔住,别开了视线。
  柳云韬自然不依,放开她玉足坐在她身边,又掰过她身子,一只手拨过她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你说,你是特地回来找我的么!”
  “……”
  “你后悔当初自个上门要求完婚,后悔嫁给我么?”
  “……”
  “你今天说什么也得把话说清楚,不能逃避,不能转话题,不能一声不吭,不能不看着我!不能——”
  “够了。”燕凝只稍两个字,便是打住了他的喋喋不休。看着他在面前放大的脸,燕凝突然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突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冲动,居然慢慢的凑了上前,在他的唇边,轻轻的印下一个吻。
  和方才的不同,轻得,如同蜻蜓点水。
  这样的吻,本是满足不了柳云韬所需。但却是燕凝主动……
  那瞬间之后两个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皆愣在原处。
  少顷,燕凝慢慢的收回身子,轻轻的瞥了他一眼,随之极其缓慢的吸了口气,原本仍称得上淡然,只是片刻后燕凝突然意识到自个做了什么,垂下眼眸,低了头,越压越下。
  只觉得……脸发烫。
  微窘。
  柳云韬当然不愿错过燕凝难得的神态,突然抬起她下巴,对上她的视线。目光炯炯。
  然后他轻咳一声,大拇指轻轻摩挲她唇瓣。人也自然而然的向她偎近。
  燕凝只觉得心跳加速,突然又有些抗拒,拂开他的手,往旁边移了移。
  柳云韬脸也是发烫,事实上他全身都在发烫。这个时候,他想要的远远不止刚才的那一个轻吻,他要的更多。
  见她又避,索性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接着急急的唤了一声,“娘子……”
  这个时候,什么话也抵不过这个称谓。
  燕凝身子微颤,那莫名的酸涩又涌向鼻头,这才不再反抗,而是任他搂在怀中,他摩挲过的唇瓣,滚烫的有点微微的酥麻,残留着他手指的记忆。
  二人皆为紧促的呼吸,泄露了彼此的心声。紧紧贴紧的身子,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这种感觉,远远不够。
  柳云韬开始骚动。
  他左手慢慢沿着她的背往下移,后来又觉得太慢,揪住她外衣,又是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句,“娘子……”似乎在等着她的回应。
  却未等到她回应,柳云韬已是有些迫不及待的往前一压,将她扑到在床上。
  而后他摸了摸她的脸,就压了上去,捕获她的唇。
  激烈而放肆。
  若是从前,燕凝不过是由得他,然而这一刻,她却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不错,她尽管因刚才那句“娘子”而接受了他,但仍是不习惯他如此亲昵的举止,更何况他们今日才久别重逢,然而脑子里微微空白,因而将手握拳,握得紧紧的。
  但柳云韬一昧想引发她的热情似的,在她嘴唇来回吸吮,其实,谈不上温柔。
  随后他的手也不闲着,便想来解开她衣襟,燕凝突觉慌乱,双手揪住襟口,随之抵在胸前,将唇抽离,唤了句,“夫君……”
  太……快了……
  柳云韬胸口一软,眼神更为灼灼,盯着她,声音又有些嘶哑,“再唤一次……”
  燕凝微顿,倒也太过迟疑,应了他所求,“夫君。”
  “够了——”柳云韬这个吻,轻柔得腻人。随之又恶习难改,转为轻啃她的此刻颇为红润的唇,一直滑到她颈根。又带着些许诱哄,握住她的手,拉下,竟是用舌尖微微拨开她衣襟。
  燕凝被刺激到了。
  那软软的触感,震得她一个激灵,远远强烈过他第一次带给她的感觉。脸蓦地涨红,竟是难得的多了几分羞涩。
  柳云韬抬头便是见到这番景致,心好像揪在一块紧紧的,却让他很是兴奋。
  燕凝觉得此刻所有皆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自觉有些慌,“今日我脚——”
  “没关系,”柳云韬不让她说下去,而是一直将目光紧锁在她身上,突然微微一笑,颇具邪气,又补了句让燕凝面红耳赤的话,他说,“你可以在上面。”
  燕凝紧紧的闭上眼睛,她不应话,绝不应话!!
  醒来时已是晚上。
  早过了用膳时分。
  事实上那个时候,燕凝也不记得她是否仍在折腾。
  然而醒来却是因为——
  睿儿在闹。
  涛园的夜晚,明明安静得风声虫鸣,却是听得柳睿唤娘,那哭声,惊天动地。然而也是怕见着不该见的东西,丫头们震不住睿少爷,也不敢贸然敲门。
  原本倦极的燕凝禁不住蹙眉,从床上惊醒。
  那柳云韬多少个夜晚不得安睡,好容易瞄准个时机,却被惊扰了好梦,气得一骨碌坐起在床上,眼睁睁的看着燕凝和衣出外。
  想了想,也是尾随其后。
  睿儿不过三岁大小,半夜起来见不着娘,自然哭得凶,平日里习惯有燕凝陪在身边,这回见不着人怎么肯睡,反正睡清醒了也精神。
  小丫头大大小小的办法都想过了,哄不住又不敢凶,被闹得没办法,只得带到涛园来求助。
  柳睿一被燕凝搂在怀中,就乖乖的噤了声,而后一双小手死死的搂着燕凝的脖子,再不肯放开。
  燕凝用袖口拭去他脸上的泪水,而后看了眼柳云韬,“今夜我带睿儿入睡。”便是想换地方。
  柳云韬哪里肯依,一把揪住她手臂,“不行。”
  燕凝侧过身来,不解,“夫君?”
  柳云韬哼了声,“那我呢?”
  睿儿已是小手拍打起柳云韬揪着不肯放的手来。
  柳云韬泄愤似的捏了捏他肉呼呼的脸颊,那柳睿反应也快,嗷了一声就去咬。柳云韬松开手,心想这小兔崽子,居然敢咬他爹,以后定有他好看!然后又觉得脏,轻轻的在燕凝的身上不着痕迹的揩了揩,接着颇为霸道的开口,“今夜你得陪我入睡!”
  “不嘛不嘛,娘要陪睿儿!”说完又作势想哭。
  燕凝面带严肃的瞪了小家伙一眼,随之转头交代丫头们可以离去。
  随之看了看床,“那便一起。”
  床够大。
  柳云韬讨厌后半夜。
  那个脏兮兮的小家伙挤在他和燕凝之间,并且由于那些鼻涕,睡着后发出些呼噜声,他甚至不知道小孩子的呼噜声也这么令人讨厌!
  那月光下看着燕凝搂着柳睿满脸柔情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他被剥夺了很多,以至于每次想到这一点,又禁不住埋怨起燕凝来,在久别重逢后的现在,她至少应该躺在怀里!
  至少前半夜他的娘子还躺在他身下娇喘,而此时柳睿的小脸蛋贴在她柔软的胸前,一脸满足又得意的样子,该死,那小东西在睡梦中都知道弄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来刺激他,哪个该死的把他教得如此无法无天……
  意识到这句话并不能让当事人听到,柳云韬顿了顿,接着瞪着她怀里那个仍有些陌生的小家伙,小小的身子随着呼吸轻轻的起伏,然而不能否认一种奇妙的感觉从胸膛慢慢的弥漫到周身,那是一种他不熟知的感受,溢得满满的,虽有些不悦,有些不耐烦,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满足。
  小家伙的眼睛很亮,只是眉毛淡淡的,也许没长开,也许是像她。
  禁不住伸手抚摸了下柳睿的脸,然后仍有些不满的捏了捏,捏到小家伙不舒服的蹙眉,小嘴微张,鼻子也仿佛打通似的不再发出呼呼的响声。至少这点令柳云韬心情愉悦。
  那乳牙小小颗白白的,却是不一会便在唇边凝聚了些晶莹透亮的口水。
  柳云韬便又收回了手,收回方才想搂搂他的冲动。
  “他叫柳睿。”燕凝也没有睡着,而是轻轻调整了柳睿的睡姿,开口。“睿智的睿。”
  “嗯。”柳云韬轻轻应了,又瞥了眼他,过了一会才开口,“柳睿。”姓柳么,这让他安心,那证明她心中有他,她愿意为他生下这个孩子。
  而后他又接到,“带着他累么?”
  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孤身一人,又如何不累,更何况她当时甚至没有从柳家带走任何东西。
  燕凝轻轻的摇了摇头,抬眸看着他,给他一个轻柔至极的笑,或许他根本来不及看清,然后她说,“睡了,夫君。”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顺其自然。燕凝在柳家住了下来。
  只是她对苏媚说,给我两个月。
  思绪渐渐的沉淀了下来,燕凝开始审视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当初不是没有想过柳云韬也许只是装病,而且天下大夫何其多,而柳家财大势大,要找到一个医术高明的大夫,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只是鬼使神差的,她回来了。甚至把睿儿带了回来,她告诉自己那不过是睿儿离不开她,甚至更多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譬如她终究担心他,她想回去在娘亲的坟前上柱香,如此种种。
  当然那个过程已经不再重要,无论如何,她回来了。但走的时候她对苏媚说,给她两个月。
  她还要留两个月么?还是说她只打算留两个月?她心里始终还有些东西放不下,她想学的并未全部完成,她不过是穿梭了南方几十个城镇,她想做的还有很多。
  只是看着柳云韬的爹娘带着睿儿玩得很开心的时候,她想,那么,睿儿呢?
  或者,柳云韬呢?
  她舍不得。
  舍不得么?四年前她可以走得干净利落,为何现在的她,如此……
  犹豫?
  这一刻燕凝突然被自己吓到了,还是想走么?轻咬下唇,突然有些弄不懂自己。“娘!”看到走近的娘,柳睿笑嘻嘻的冲了过来,肉腾腾的,似乎又长了些肉。
  燕凝弓下身子,拭去他额前的汗,而后才抬头看着跟上来的柳毅若兰二人,思量着该如何称呼,若如以前直呼其爹娘,恐有不妥,那日柳毅的态度表示得很明显,他不喜欢一个任性妄为的儿媳。
  若叫老爷夫人也是不当。沉默只会显得无礼。
  这些日子柳云韬一直以养伤为名,将她安置在涛园。燕凝原本打算次日前去请安,但柳家二老显然也给了脸色,交代下人们不见。
  柳云韬倒也觉得省事,不见便不见罢,安然的和燕凝待在涛园,又重拾往日的一些乐趣。对弈弹筝,或者就这么坐着不说话,只是不同的是,柳云韬会紧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然而正因如此,燕凝才发现这样的日子,虽然闲淡,却早已不习惯。往常的这个时候,她应该在某处摆个摊,给往来的病者把脉行医。
  日子不会总是久别后的重逢,总归会平淡。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
  柳家二老虽然不见燕凝,却会招呼丫环将睿儿带出去见见。燕凝自然不会阻挠,且交代了睿儿要乖。
  那柳睿往日也习惯不在娘忙碌的时候争闹不休,倒也听话。
  而且驾轻就熟——
  小嘴巴甜得不得了,逢人就喊。不哭不闹了,人也显得干净,那笑眼眯眯的,肉呼呼的,惹得人百般疼爱。
  柳管事在柳家待了二十几年,看着大少爷长大,比较起来,也不得不承认睿少爷这般活泼,才更惹人喜欢。
  看着热闹百倍的柳府,心有感慨,大少夫人将孩子带得很好。
  青儿也重新回来伺候大少夫人,此时跟在身畔,见到二人,赶紧行礼,“老爷,大夫人日安。”
  柳毅没有应话,而是神色复杂的看了眼燕凝,总归心有芥蒂,毕竟这儿媳至今未曾承认错误。况且他说是不见,就真的不来负荆请罪,干咳了一声,已是拉下脸来。
  若兰自然明白丈夫的心思,这个时候自当站在他这边。加上自个也觉得应该好好管教下儿媳,此时也敛去了笑容。看着孙儿方才明明与她玩得开心,一骨溜的就跑到他娘那边去,也多少有些不甘。
  片刻的沉默。
  燕凝想了想,也是唤了句,“燕凝给爹娘请安。”
  稍刻,柳毅才开了话,“哼,我柳家可担当不起你这样的儿媳。”便是想起那日长子与自己对峙,又觉得是她的责任,语调便是硬了几分。
  燕凝侧身行了个礼,自觉错在自己,没有应话。只是这几年的日子她并不后悔。
  而今日柳云韬有事在身,被刑子岫半拉着出去,才想着在柳府逛逛。未料到偌大的柳府,居然便在这后花园撞了个正着。
  “怎么,我说不对么?”
  燕凝垂眸,也晓得她突然寻上门的行径说不过去,只是无可否认,她心里并不想接下柳毅那话,因为那样的否认,会惹得柳云韬生气。
  事实上她从来不在乎是否是柳家儿媳,是否是柳家大少奶奶。从前完婚一来为了了解娘亲临终前的心愿,一来让自己有个栖身之地。而如今,她也庆幸指腹为婚的对象是柳云韬。
  然而这几年,她终究亏欠了他。
  这个时候柳睿已经察觉到了不妥,略微有些不安。
  若兰微微弓身,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让柳睿待在这儿,“来,睿儿,奶奶带你去吃好吃的。”
  柳睿还未来得及拒绝,远远瞥见装扮得雍容华丽的年轻女子,面容不过清秀,却自是带着贵气,那气势更是压倒了跟在一旁的黎玉婷。
  只是意外黎玉婷那样娇纵的女子,竟甘心跟在一侧。
  便又察觉到黎玉婷眼里的敌意,已是听得那华丽女子慢慢靠近后,淡淡的唤了句,“老爷,婆婆。”
  听到叫唤,柳翼及若兰原本紧绷的情绪稍作松弛,听到柳翼应了一声,若兰已是轻声唤了句,“雅儿。”
  钟素雅便是相府千金,柳家二公子明媒正娶的媳妇。
  然而燕凝并不清楚,听到钟素雅的称呼,心便是一惊,她竟是忘了柳府曾经迎亲,那女子,应该就是相国的女儿。
  原来,迎亲之事是真……
  燕凝不自觉的扣住柳睿的双臂,让他贴近自己,深呼吸多了些勇气。
  然而尚未理清楚柳云韬是否在骗她,也来不及细细打量眼前的女子,已是敏锐的察觉到她眼底隐隐的较量,随后那女子眼里透露着些不屑,似乎带着些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却是隐藏得很好。
  那黎玉婷也尾随其后甜笑着给二老打了招呼行了礼。然后就略嫌不满瞪了瞪燕凝,却是很好的借由钟素雅遮挡去她的表情,更带着三分怒意,三分挑衅。
  “见过二少夫人。”青儿显然认得,乖乖的行了礼。
  钟素雅嗯了声,便带着笑贴近了若兰几分,“婆婆,我和云皓不过出去游玩了几日,一回来就听人说府里被闹得翻天,有人给您带孙子回来了?”
  若兰听到孙子这称呼,自然是眉开眼笑,比了比柳睿,“这不就是睿儿!”随之又吩咐,“睿儿,叫二婶。”
  柳睿这鬼灵精竟是迟疑了,昂高头看了眼她娘,哪知钟素雅瞥了眼柳睿,笑了笑,“婆婆,虽然这孩子和大哥有几分相似,但……我听说大哥过去的妻子是因为无法生育才被休,如今随便带个孩子回来……唔,”一句“过去”便是挑明了燕凝在她心里的位置,随之轻轻停住,压低了些声音,似乎是想避免让睿儿听到,话语中又是带着几分忧心,“媳妇是怕您二老被人骗了去——”
  然后就淡淡的睨了燕凝一眼,轻拂袖开了口,却是吩咐的语气,“你,先带睿儿少爷下去。”显然把燕凝当丫头使唤。
  然后也不给燕凝说话的机会,“公公,婆婆,这儿阳光晒得很,让雅儿随你们进屋歇息罢。”
  那黎玉婷抿嘴偷笑,弄出了点声响。
  而后故作正经的敛去笑容,心里不禁感叹到那钟素雅好手段,明眼人都看得出燕凝就是睿儿的娘,这一交代,显然是暗示燕凝长得一副丫头模样,这才觉得解了口气。
  随之想到这些日子柳云韬都和她窝在一起,并没有亲近的机会,又觉得怒火上扬,已是扁了扁嘴,示威的挑了挑眉。
  虽说若兰方才也给了些脸色给燕凝。
  然而被二儿媳这么一说,心里不免百转千回,又将事儿想了一遍,心情复杂。
  说是担当不起这样的儿媳,但长子的态度已经表得明白。再加上人也已经回来了,总不好真的赶出去,不过也就希望燕凝乖乖的道个歉,以后好好的相夫教子罢了。
  而且,私心里她还是不相信燕凝会胡乱找个孩子来冒认是柳家的骨血。毕竟也与凝儿相处了些日子,如果真是为了柳家的家产,当初韬儿说要纳妾的时候,她就已经表明,定让凝儿坐稳柳家大少奶奶的位置,根本没必要来这一出替夫休妻记,这道理说不通。
  府内许多长工丫头,也都欢喜大少夫人回来。说来奇怪,凝儿平日与下人们并不显贴近,却能得下人欢心,况且也过了好些年头,小红这几日时不时在耳旁说大少奶奶的好处,小红自幼就跟在她身边,那丫头什么心思她岂会不知,燕凝做到这份上,也是她本事。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燕凝最适合做柳家的长媳。
  而且前几日厨房里端来的粥,味道竟有一股熟悉感,思前想后,终于明白缘何燕凝一走,厨房备的早膳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这自己教训是一码事,那钟素雅论辈分还不如燕凝,更何况入门三年,也没给她添个乖孙,平日也显得不亲,更不像从前燕凝在的时候每日请安,有时也会端起相府千金的架子——因而钟素雅这么一说,便是又让她转了心思,偏向燕凝。
  最重要的,若兰始终认为这是自己的家事,那黎玉婷和她姑姑怡君是什么心思她不是没看出来,终归是个外人,那一声嗤笑偏偏令得她心里不舒服,微蹙眉,不待燕凝开口,突然冒出一句,“雅儿,燕凝是你嫂嫂,现在也是。”
  来往几句,燕凝这才摸清了眼前女子的身份。
  竟是松了口气——她是二叔的妻子。
  又有些意外若兰帮口,再望望柳翼,见他干咳一声,脸色虽也不悦,却并未对他妻子的话表示异议,仅仅是别过脸。显然也顾忌长子意气用事带着娘子儿子走人。
  再思了思钟素雅先前的话,已是明白自己的处境。
  爹娘依旧承认她。
  便是感动。
  燕凝低头摸了摸柳睿的头,仿佛钟素雅那二人并不存在,开口问,“玩得开心么?”
  睿儿也配合,点了点头,咧嘴一笑,“开心。”
  “那该如何?”
  柳睿抬头冲二老一笑,“谢谢爷爷奶奶!”
  柳翼嗯一声,对孩子笑了笑,“不谢。”随之有些不悦的看着燕凝,“我带孙子玩,何需言谢?”
  “……”燕凝又看了看若兰,而后淡淡开口,“二老一直待燕凝宛若亲儿,燕凝离开,并非不感恩……”接着眼神诚恳的望着柳翼,“燕凝自知有错,睿儿这声谢谢,其实燕凝想说已久——”随之微侧身行了个礼,“多谢爹,”再微微转身又行了个礼,“多谢娘。”
  若兰多少感触,咳了一声,二人皆未应话。
  但有些东西,已是化解。
  有时多谢,比道歉来得更诚恳些。
  然而钟素雅便故作不解的接到,“嫂嫂?婆婆,她不是唤您一声娘么?雅儿怎么不知您二老多了个女儿?”
  燕凝这才望向她。先是回忆她二叔柳云皓,那个记忆中平和而儒雅的人,和云韬是完全不同类型。她和他交集并不多,仅有的几次也显得彼此沉默寡言。
  而这相府千金一身傲气,却也自持有度,不像那黎玉婷不懂得收敛。然而却也不讨人喜欢。
  便又望了望黎玉婷。
  她眼中又是挑衅。
  燕凝不多话,不代表她没有脾气。只是值得她费心的事情并不多,能惹得她动怒的事情更少。
  然而燕凝,正如柳翼所认为的,不过是个任性的人。
  许多事情,她都由着自己的想法去做,晚三年才上门完婚,背着柳家人跟穆睦习医,与柳云韬冷战,到后来一走了之。之后没有多思住在慧娘村,睿儿没多大带着他四处游走,直到日前不过一夜之间,明明逃离了四年,仍毫不犹豫的带着睿儿再度登上柳家大门。
  苏媚不是没说过,你这一去,可能睿儿就带不走了。
  可她不听,有时连她自己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自己能应付得来。
  他人常道她心细如尘,顾及周到,但实际上,明知有些东西不妥,她也由着性子,包括在门口脱口而出睿儿是柳云韬的儿子。
  想到这里,燕凝心里已是有了决定。
  燕凝轻轻望向那钟素雅,随之淡淡然的开口问到,“弟媳入门几年?”
  不过仿若细唠家常。落落大方的,加之一句“弟媳”,与方才若兰那句话,轻易显示了燕凝在柳家的地位。
  钟素雅以为燕凝是沉默之人,自个又表明了态度不喜她的突然出现,未料到燕凝竟主动开了这个口,倒显得有些厚脸皮。然而燕凝神态坦然,无一丝讨好之意,也无对峙的倾向,微微挑眉,笑道了一句,“即在你被休离柳家之后。”
  “是么?”燕凝轻应,“那孩子应该比睿儿小一岁。”
  “……”燕凝这句话,便是刺到钟素雅的痛处。事实上,入门两年多,她尚未能有身孕。
  钟素雅是相国大夫人的么女,相国仅有两位夫人,地位平起平坐,然两房人素有不和,有时出席些官家商家夫人们办的小茶会,相互间难免冷嘲热讽。
  这说起来也算家喻户晓。
  固安城乃绥徵国的首都,国政重商,因而从商者的地位从来就不低,官商联姻之事早已屡见不鲜。
  而以柳家在固安城的名声,自然是联姻的首选。
  相国府的大小姐为二夫人所出,原本就有此意。然而柳云韬却一直不肯点头,后来不了了之。
  谁料柳云韬最后倒是和一个无名无姓的女人完了婚。
  钟素雅当时因为年龄尚小,未能出阁,因而那房人的女儿被拒之后,言语上少不了攻击,也占过上风,就说是堂堂相国府的大小姐,居然不如某个不知名的老女人。
  之后流水席上的丑事一经传开,加上那封休书,笑话是笑话了,但同时也让一众女子又动起了心思。
  便是在这个时侯,那房已嫁人的女儿回娘家一挑衅,钟素雅自然堵这一口气,说服爹,又身在说媒者之列。
  然而先前没有燕凝,柳云韬已无意与相府联姻,更何况在燕凝卷包袱走人之后?
  只是这也为难了柳家,两次开罪相府并非上选,毕竟人家先后为两位女儿说媒,若兰一思量,才决定把二子的婚事提前办一办。
  探了探口风,那钟素雅心想总也不能这么灰溜溜的被拒绝,想了想,便让爹爹应承了下来,成了柳家的二少夫人。
  这也是为何有风传柳家大少娶了相府小姐的原因。
  当时说媒对象,原本就是柳云韬。
  哪知柳家的二少爷沉默寡言,在房事上甚少主动,草草了事也不尽心,夫妻感情冷淡,生活称不得美满。
  最不如意的,是不晓得因何缘故未能怀有身孕,她堂堂相府小姐,总不得跑去看大夫,甚至她觉得问题出在柳云皓的身上,只是也拉不下脸开这个口。
  若兰自然是忌讳相府千金的身份,几番暗示未果,也没太多表示,只得自认倒霉,两个儿子都娶了生不得蛋的主。
  话说这钟素雅原本只嫁给二少爷便觉得差强人意,再加上肚皮一直没有动静,时常回娘家,她那个大姐便也抱着孩子回去看她笑话,早就郁结了一肚子闷气。谁知这次和云皓出去走了一趟,回来后发现那个三年前走得没影没踪的女人,居然带着孩子回来了,而且路经之处,多多议论,但居然都是说那个叫燕凝的女人有多好,又或者小少爷有多可爱。
  这无疑在钟素雅心内火苗处浇了一把油,随之恰好碰上了黎玉婷,先前也打过照面,瞧她一脸忿忿不平的样子,自然也是知道这个女人想嫁入柳家。
  便是给了她一个机会诉诉苦,谁知刚好碰了个正着。
  略微敛了敛眼眸,总不得说些什么。
  反而是话说到这份上激发了若兰心中的不满,也已老久了,便主动答了句,“雅儿尚未生育。”口吻隐隐有些责怪。
  燕凝轻轻的哦了一句,未表惊讶,而是望着若兰接到,“娘,这次燕凝回来原本还想拜访穆大夫,却扑了个空,但先前穆大夫给了燕凝一些药方……”又淡睨向钟素雅,“若弟媳不嫌弃,改日叫人把药方送过去。”
  “不用了!”钟素雅心有不悦,口吻一时有点冲。吸一口气,暗中瞪了燕凝一眼,最为不满便是她的态度——娟秀的脸庞上无一丝讥讽,宣告着她有多不介意,像是顺带一提罢了。
  很想讥讽过去,然而也听得出若兰的不满,又怕堂而皇之的拒绝会引起误解,更令二老不满,才又有些生硬的接到,“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燕凝细细的打量了下她的气色,应到,“不麻烦。”随之就打住了话,不再搭理。
  而后弓腰抱起了柳睿,又望向柳翼若兰,说,“睿儿衣裳已是有些汗湿,媳妇先带他下去换身衣裳,让他睡一下。晚上再带睿儿给二老请安。”
  那钟素雅和黎玉婷便莫名其妙的被忽略掉了。
  柳翼从嗓子里嗯了声。而若兰望了燕凝一眼,又朝柳睿笑了笑逗逗他,接着稍微肃了脸,“那凝儿到时让人将药方给雅儿送去。”
  燕凝点头。
  那柳睿也挺配合,在她怀中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而后将脑袋枕在燕凝的肩头。燕凝轻拭他额前的汗,附耳低声,那柳睿便软软的唤了句,“爷爷奶奶午安。”
  听得二老心直欢喜,若兰应了声午安,随之看着燕凝又交代,“换衣裳这些事交代下人去做便可。”倒也不必亲力亲为,随之又补充,“我也叫人给睿儿准备了些新的衣物,收到后你看看,有什么缺的,可以直接和我说。小孩子长得快,所以衣物不能省。”
  “好的。”燕凝接着行了个礼,“爹娘午安。”
  随之转身,那青儿便上前去接小少爷。睿儿却是将他娘的脖子搂得更紧些。
  一待人走了,若兰望了眼钟素雅,突然有些语重心长,“雅儿,你总该也给皓儿添个孩子。”
  钟素雅点点头,没搭话,但这事明明不是她的问题!
  而后若兰又朝黎玉婷补了一句,“玉婷啊,怎么你姑姑身子又有不适啊,需要你的作陪?”
  燕凝不惊讶钟素雅未有子息皆因青儿多嘴,说柳府总算多了个小宝贝。才故意将话题引到这上面来。
  而柳云韬回来的时候,似乎有点急促,燕凝正在床边轻轻的候着柳睿,安详的侧脸,有种令人舒适的恬静。
  柳云韬也未顾得收敛,直接上前从身后环住她。
  呼——她还在。
  燕凝轻轻回头,见睿儿似乎有些不安的扭动,拍了拍安抚,怕柳云韬吵醒了睿儿,拉开了环在胸前的大手,站立起来。
  站起来后,手却未放开。
  柳云韬望了她一眼,也随着她站起来,突然反扣住她的手,将她拉近自己,在她唇上轻啄了下,“今日为夫不在,你做了些什么?”
  这些日子类似这般的小动作不少,燕凝也渐渐习惯,她知道阻止不了他,摇了摇头,接着轻用力略微推开柳云韬,说到,“夫君要出去走走么?”
  “嗯。”
  夏天语和湖边的垂柳绿得宜人。
  通往湖面长廊的树荫小道,掩去了火辣辣的太阳,偶尔刮过的风,以及湖边特有的凉意,足以让人觉得舒适。
  燕凝的手一直让柳云韬握着,他的手有些勒痕,也许是刚才从外边回来骑马所致。
  燕凝有些心疼,却也不过是无意识的用手去摩挲罢了。
  然而不过短短路程,就已惹得柳云韬心猿意马,只想拖她去湖中亭的小榭内就地正法。
  此时燕凝却又细声问到,“那夫君呢?在外边做了些什么?”
  柳云韬微微顿住,有些意外,而后胸膛突然开始发热,从前燕凝从不过问他在外边干了什么,这样是不是表示,他对她而言,已不再只是完婚的对象罢了?
  他终究没有听过她说喜欢他。
  柳云韬将她的手扯到腹前由左手握着,而后右手环住她腰间,轻轻的回了句,“什么都没干。”
  不待燕凝说话,紧了紧搁在她腰间的手,“就是想你。”
  接着他轻轻将头偏过去蹭了蹭她的头,终于问到,“凝儿,你呢?你想我么?”
  燕凝怔住。他第一次唤她凝儿。
  这个称呼明明早该熟悉,然而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竟让她呼吸开始紧促,以至心跳不受控制的噗通噗通,他听得到么?
  还有……他说他想她。
  原来甜言蜜语,作用……竟这么大。
  ……
  柳云韬见她不语自然不依,身子轻轻的扭了扭,疑似撒娇的发出一声嗯……又追问了句,“你想我么?”
  燕凝抬头看他,然而和以前不同,那灼热的视线竟是一对上就让她有些慌乱。
  从前明明不会。
  “你呢?”柳云韬扳正了她的身子,不让她逃避,又是追问。
  燕凝突然埋首他胸膛,抑制不住发烫的脸颊。
  久久的,久久的……
  点了点头。
  想啊。
  柳睿虽然粘燕凝,但日头这些时间,倒也习惯在外边跑着玩。最近又忙着和他爷爷奶奶叔叔姑姑各方亲戚叔伯联络感情,一般不在涛园。
  最近还粘上了小叔叔柳云均,两人虽则年龄相差六岁,但沟通倒不成问题,柳云均一般在书房里习完功课,就领着睿儿直奔柳府各秘密宝地,要不就去花园里抓蛐蛐儿,小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柳云锦已不再是领着孩童玩耍的年龄,这几年也迅速拉拔高,面貌清秀,举止间也懂得进退,显得彬彬有礼,先前的顽劣倒也被消磨成公子哥儿特有的骄傲。早几日也进涛园给久别的嫂嫂请了个安问了声好。
  而柳府和燕凝关系最好的三夫人惜惜,也是三五几日来涛园串串门子,叙叙旧情,关心下这将近四年的时间干了些什么,去过那些地方,未对她离家的原因究根问底,不过叨叨家常,再笑一笑柳云韬不满的神色,便把空间留给了他二人。
  这便是柳云韬想要的。
  自从那日燕凝在他怀中点了次头,从此对燕凝多少算是千依百顺。当然,只要不常常抱着柳睿睡觉而忽略他,或者被其他无关的事无关的人占据太多的时间。
  只是柳云韬心里多少有些疙瘩。
  几年的分离终究太久,柳云韬常常会望着她的侧脸失神,自己怎么就把一张这么平静的脸记得怎么牢固?而这张脸怎么就和几年前一模一样了,并且没有一丝改变?当然除了更深入骨髓的恬静让他更为眷念,和她开始懂得扬起的嘴唇——
  是啊,她会笑了,虽然还是不常见,却时不时能瞧见她对柳睿那家伙露出恬淡的笑容。
  这让柳云韬觉得遗憾,略微带着些不满,因为让她笑的原因不是他。最重要的,这些年她明明离开了他,却学会了笑。
  然而涛园,却好些年头没听到过笑声了。
  他其实要的不多,只要她能为他展露个笑容,轻轻淡淡的,不需要特别,如对睿儿那样的就好了。
  话说这头柳睿意识到回到涛园总得去湖中亭那边找人,而找到了人他娘还一定和某男人卿卿我我的时候,小脑袋危机意识顿起,发现娘做的事情与平日不同,自个待在她身边也不会影响到她的时候,便开始拒绝出去,坚决守在他娘身旁。
  柳云韬还是和他不亲。
  虽然是亲生儿子,但总觉得别扭,而且小屁孩对他有敌意。事实上他没必要像其他人一样去讨好这个家伙,这年头哪有老子去讨好儿子!?
  而且,燕凝花在这家伙身上的时间比他还多。
  还有,燕凝会喂他吃饭。
  还有,燕凝只对他笑。
  还有,燕凝会哄他,并且主动抱他。
  还有,燕凝睡觉的时候总是说,夫君,你过去点,免得挤着了睿儿……
  好吧,就算抛去燕凝不说,这家伙叫爹的时候一脸不甘不愿,还对青儿那丫头说爹爹好讨厌。
  要不一边做鬼脸一边往他娘怀里挤,还把牙磨得利利的去啃他娘的脸——
  这小混蛋!
  所以晚上有个碍事的家伙就算了,毕竟说起来是自己的儿子,娘子哄他睡下多少算天经地义,但平白无故连白天的时间也被占用后,柳云韬就不乐意了。
  燕凝一般不予理会,由得他们。
  孩子么,需要的是自由。
  但若兰发现父子关系不融洽后,多少担忧,便是明示燕凝多费点心思,让这两人能亲昵点。
  燕凝应是应了下来,然而却不知从何做起,也是深识这两人的性子,若是偏帮其中一个,定惹得另一个不悦——睿儿年纪虽小,但记仇这事已是无师自通。
  这日柳云韬无事,就陪着燕凝坐在亭中央,看她给睿儿补衣裳,先不论这衣裳补完了柳家小少爷穿不穿,即便是补,也不轮不到柳府大少夫人出马,然而燕凝既然想做,柳云韬也就不管她。
  刚把手中针线放下,想起还有一件刚才搁在屋内的圆桌上忘了拿,刚想起身。柳云韬已是明白她的意图,压住她的手,道了句,“我去。”
  便不晓得错了哪根筋,使出一招轻功,匆匆掠过湖面,估计是想节省点时间。
  那柳睿正在屋内午睡。
  一个小丫头坐在他身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扑着扇子,然后又时不时擦拭下小少爷渗汗的额头,服侍周到。
  柳云韬拿衣裳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瞥了眼在床上小小肉团,突然起了兴致,反正无聊么,就让小丫头先退下,然后自个坐到柳睿的旁边,打量了下小小的肉肉的脸蛋,突然坏心眼的伸手捏住了他小小的鼻子。
  说来也神奇,柳睿虽是挣扎着在睡梦中拧了拧小眉头,却也没醒,而是微微张开了小嘴,懂得用嘴巴来呼吸。
  可惜多少还是呼吸不畅吧,柳睿突然吸了吸气,发出疑似猪叫的一声,柳云韬心情大悦,憋着笑咧开了嘴。
  而后大发慈悲的松开手让柳睿吸了吸气,然后环视了一眼屋子内构,突然灵机一闪。
  只见他走到梳化台旁翻了翻娘给燕凝置的胭脂水粉,随便挑了一盒粉一盒胭脂。
  接着就忙啊,给小脸蛋大大的涂上一层粉,甚至把眉毛也盖住了然后用胭脂在脸颊旁涂了个圈圈,又给微张的小嘴上边抹了抹,又在鼻子上抹了抹,又在眼睛周遭抹了抹,最后还点了点媒婆痣——
  大功告成!
  然后东西一扔,满面春风的赶紧往外奔。
  奔到亭内拖着燕凝的手,撒腿就往回奔。
  说实在的,燕凝莫名其妙不打紧,她还没这么奔跑过,然而柳云韬不给她一丝开口的机会,人就被拖到屋子里。
  还在一头雾水,气没舒缓过来,柳云韬大大的吼了声,“儿子!起来!”
  柳睿睡得稀里糊涂的,还真就配合的睁开了眼,而后呆滞了片刻,听到燕凝柔柔略带责怪的声音,“他睡得好好的——”
  柳睿便是瞬间清醒了,小身子一扑腾,自个撑着坐了起来。
  大花脸就直勾勾的面向燕凝。
  燕凝还真愣了好一会,而后嘴角勾了勾。
  又勾了勾。
  再抽了抽。
  左手背轻轻搭在唇边——
  噗一声就笑出声来。
  “哇——”娘不是得什么病了吧,她从来没这么笑过。
  见到儿子哭,燕凝也没理会,仿佛被点了笑穴般,硬是停不下来,身子轻耸,笑得一颤一颤的。
  柳云韬也乐,望着燕凝灿烂的笑脸,着迷的,沉溺的。
  她居然隐隐还有酒窝,明明这么适合笑的脸。
  燕凝双颊微微有些发烫,突然伸手打了柳云韬一下,略带责怪的瞪了他一眼,他真坏。
  仍没止住笑。
  柳云韬这也才大声笑了出来。
  儿子喂,你也干了件好事。
  来来来,带你出去游街,示众!!
  柳睿见娘亲笑得专心,止了点泪,嘿嘿两声爬下床,然后就双手微抬,又作哭泣状,朝他娘奔过去。
  燕凝见柳云韬还没玩够,又作势要挡在中间,怕柳睿哭得太凶,敛了点笑,轻轻揪住柳云韬的袖口,让他让开些。
  柳云韬这家伙,让是让开了,却又偷偷的把脚伸了点出来——好在柳睿个字不高,那伸脚想绊倒他的动作可是看清了,打住哭在柳云韬面前顿了顿,然后小脚往柳云韬大脚上一踩而过,才扑进燕凝怀中。
  燕凝仅仅是弓腰揽住他,又多瞧了几眼他委屈至极的模样,加上那张花脸,着实滑稽得不得了,又没忍住,笑了两声。
  柳睿不依,将花脸在她白色裙摆上揩来揩去,然后突然扫到那蹭上裙摆的鲜红胭脂,瞪大眼睛,弹开了些,指着那红迹惊吼,“娘,血……”
  “哈哈哈哈!”柳云韬超级坏心眼的大笑。
  燕凝却是强迫自己收敛了笑容,这才蹲下,然后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痕,那胭脂合着粉,因沾了泪水糊成了一团,不禁又略带责备的望了望因柳睿的反应而狂笑不止的柳云韬,柔声安抚到,“摸摸,睿儿乖,那不是血,那只是胭脂。”
  “啊?”柳睿因为陌生的名词顿了顿,然后一抖,“胭脂好可怕!”小嘴巴嘟在了一起,那一副对自己的模样全然不知的样子,让燕凝忍俊不禁。
  柳睿也不在意,只想伸手去抱燕凝,一如过往那般,蹭蹭她的脸。
  谁料柳云韬未给他这个机会,竟是一把从后边钳住他腋下,将他平举了起来,显然还没逗弄完他儿子,笑嘻嘻的说了句,“儿子,爹带你去看妖怪!”
  柳睿得瑟了一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先是略带惊恐,然后却是因为腾空感而略微有些兴奋,接着想了想爹话中的意思,呀,要不要看捏?但怕怕哦,会不会吃人捏?最后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心,反正娘也在,却又有他身为孩子特有的矜持,止住泪,居然就装起傻来——
  “嗄?妖怪?”
  柳云韬就先把他小而沉的身子夹在腋下,而后将他换了个方向,面对自己举了起来,严肃认真状,“没错,妖怪!”
  接着抿嘴偷笑。
  柳睿毕竟年纪还小,大眼睛没掩饰住期待,闪亮闪亮的,柳云韬就笑笑将他抱到铜镜旁。
  燕凝便是知道柳云韬打的是什么主意,这爷俩……
  柳云韬自铜镜里看了看柳睿的后脑勺,突然满心期待。
  接着吼了句,“来,准备好了——”
  就没给柳睿反应的机会,连同自个一起转了身子,让小家伙面对自己惨不忍睹的脸。
  妖怪在哪里啊,妖怪在哪里?柳睿原本还满脑袋乱想,结果……
  一瞧得铜镜里的自己,顿了顿,就扯着喉咙尖叫了起来——
  “啊——不是妖怪不是妖怪!”
  孩童的声音颇为尖利,接着柳睿冲着柳云韬就一阵拳打脚踢,然而柳云韬把他举得老高,让睿儿看起来像是手舞足蹈,时不时又费神去抹自己的脸。
  完了柳云韬但还得意的笑,又挑衅的笑,柳睿身子就往下扑,抓着柳云韬的手臂就咬了下去。
  痛痛!这小家伙把牙还磨得挺利,就瞅着他委屈的嚷嚷着要娘。
  燕凝把柳睿从柳云韬手中夺了过来,便听见小家伙倏地往她颈窝里一埋头,呜呜了两声,颓靡的,有气无力的样子,却是种夸张的语调,“娘,睿儿生病了。”
  寒……
  想必又是从燕凝给人看病时学来的词汇。
  燕凝再冷静也只得没好气的瞪了柳云韬一眼,拍了拍他背,“乖,爹爹坏,娘带睿儿洗干净。”
  柳云韬揉揉了伤口处,想到好笑之处又毫不客气的大笑了几声,渐渐柔和了表情,心中涌起一股热浪,便又低头轻笑,觉得……
  很幸福。
  若说事情到此完结也就成事,岂料燕凝一时觉得要为忿忿不平的儿子出口气,便稍微准备了些迷药,放倒了柳云韬,由得儿子在他脸上胡作非为。
  自个,将未补完的衣服缝补完毕。
  一想到某人醒来时,便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燕凝的嘴角又禁不住勾了勾。
  那行医为乐的事,竟也稍稍的搁置一旁,不作理会。
  才想着,耳边传来柳睿小孩子特有的奸诈笑声,呵呵呵呵,以及柳云韬面对镜子时的怒吼声。
  燕凝敛笑低头,她什么都不知道。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柳云韬和柳睿的父子关系,说不上好,又不能说不好,呃,有些复杂的相处模式。
  柳云韬近期倒也找到了乐子,喜欢过个两三日去想些新花招来招惹柳睿,有时偷偷令丫头给他梳个女孩发髻,不然偶尔躲在某处,待柳睿玩得开心的时候吓吓他,而某日更是趁柳睿沐浴的时候,偷溜了进去。
  燕凝这种事倒是习惯了自己来,正在给睿儿擦身子,丫头在一旁时不时加点热水,其实天还挺热,但若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着凉,就招呼了丫头别太吝啬热水,所以小木盆里的柳睿,周遭雾腾腾的,小脸蛋通红通红,赤身裸 体,还挺着个小肚皮。
  一见到他爹,一声尖叫,双手就盖在其重要部位,然后坐在木盆里就不肯起来。
  燕凝镇定的继续用水泼了泼他的小背,然后淡淡的睨了眼柳云韬,这家伙最近总不嫌腻。就使了眼色,让丫头把一旁的汗巾递过来,打算到此为止。
  谁料柳云韬邪恶的大手已经伸进了木盆里,冲着滑溜溜的身子就骚起痒痒来,边说了句,“来,儿子,叫声爹!”
  柳睿以前还挺配合的叫唤,自从抹胭脂事件后铁了心,怎么撬都撬不出一声爹,不能否认这让柳云韬的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但最后结果便是泼了他爹一身水,执拗不过,燕凝才开了金口,让柳云韬先出去。
  所以,柳云韬算是很久没听过某人唤他爹爹了。
  唔,这日刮了点风,倒是有些要下雨的前兆,太阳也躲了起来,柳睿便把握时机拿出某个小姑姑给他的一只风筝,跑到涛园的院子里放了起来。
  玩得正开心,不晓得为何突然断了线,好在原本就飞得不高,没走得太远。
  柳睿拉拔起小短腿使劲追,眼瞅着它纠结在前不远的某棵大树上,着了急,在树下跳啊跳啊,却老勾不到。
  涛园里除了伺候柳睿的贴身丫头,也找不到其他人,丫头便陪在旁边干着急,时不时还大煞风景的喊,“加油,加油!”
  柳云韬正在湖中亭坐着给他家娘子剥瓜子,瞧得柳睿已在那边蹦蹦跳跳了好久,终于良心发现,说了声去去就来,飞上那棵树把风筝拿了下来,低头看见柳睿满眼星星,一副崇拜的样子,甜甜的喊了声——
  “爹——”
  柳睿很想高喊:“我要飞!”
  然而矮矮胖胖的身子,想飞起来,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实小孩子么,吵吵闹闹是一天,开开心心又是一天,加上有得吃有得玩有得闹,那可叫一个惬意无比,因而这些日子相比起从前风吹日晒雨淋,柳睿时不时想躺草地上叹口气——
  太享受了!
  好吧,小孩子还不懂享受的含义,但身为小机灵鬼一名,自然也能感受到娘亲的快乐。
  套用句俗套的话,娘开心他就开心,他高兴娘更高兴!
  但现在,柳睿那小东西愿意暂时告别舒适的小日子,想学下飞的本事。
  柳睿想来想去,上一次娘被刷的一声带走了不见了,约摸也就是凭的这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吼!他要学他要学!
  所以那声爹叫得正是时候,听得柳云韬也颇为得意洋洋,甜丝丝的洋溢在心头。然后,给他儿子上了最重要的一课——拿乔。
  小家伙也没关系,小脸皮有点厚度,爹前爹后的叫得欢,小脸蛋笑得跟弥勒佛似地,只望巴结了柳云韬,待学会了那身轻功再一脚踢开!
  只是学功夫先得从基本功学起,辛苦自然不在话下。柳睿想学,就得吃点苦头。
  新鲜呗,小脑袋点如捣蒜,他吃过奶吃过饭吃过糖,就是没吃过苦,了不起就跟喝娘熬的中药,捏着鼻子就喝下去了!
  燕凝幼时也是学过两招强身健体的,因为并不反对柳睿跟着柳云韬习点本事,小孩子吃点苦也能学东西,想了想,也由得他们两父子,自个倒也落得个清闲。
  因此涛园的院子里,便总是看见小家伙把袖口裤脚卷起来,露出肉肉的小手小脚,然后满头大汗的蹲着马步,而柳云韬悠闲的坐在一旁,有时搂着燕凝,大老爷们一个,时不时吆喝两声,总归称得上和乐。
  然而有句话叫快乐不知时日过,转眼,就到了燕凝给自己的那个期限。
  只是这一刻,燕凝突然疑惑了,竟是有些茫然。
  真的就这样过一辈子么?其实来去全由自己,她是知道的,爹和娘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多少开始给她好脸色,有时有个什么好东西,名义上是给睿儿送来的,但很多却是发钗之类的饰品,睿儿压根用不着。
  甚至乎,娘也开始让她着手开始张罗打理柳府的内务,其意图倒也明显,已是想将整个柳府交由她打理。
  柳云韬这些日子老是缠着问这问那的,但在寻常人耳里听起来,更多是些闺房密语,有时难免惹得人耳红心跳。
  只是心里另一端仍有念挂,始终叫她放不下。
  但离开,又让她好不舍得。
  竟让自己落得个两难的局面。
  而这日,柳府便是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苏毅苏媚两兄妹。
  说是客,倒还不如说是硬闯进来的,只是见没有实质性的伤人,就让家丁先看着人,赶紧先去通知老爷。
  当然,让人闯进了大厅,最主要原因还是打不过。
  只见那苏毅横眉竖眼的,直揪着一小厮就吼,“人呢?你家大少爷治好了病,还不肯放人?!”
  苏媚在一旁媚眼扫过大厅里多少有些畏怯的人,假笑了下,便意思意思的扯了扯苏毅,凉凉的道了声,“我说哥,你也斯文点。”
  “斯文个屁!把人交出来了,我还能对他客气点。”
  “我说,呆会见着人了,可别用抢的,免得出了这固安城,还得安个进屋抢劫的罪名。”
  “你闭嘴!”然后继续吼身旁的人,“我说人呢?”
  那小厮也只能活该自己倒霉,颤着脚,抖抖的问了句,“大爷你找、找哪位?”
  “两位。”苏媚自然的捞起搭在肩头上的长发,摸了摸,“可别忘了我家小鬼头!”
  “哪、哪两位?”小鬼头?小厮心里却隐隐知道了答案。
  “哥,他装傻。”苏媚似真似假的一娇嗔,“都让你家大少爷占了这么久,你以为全天下就他一个人得病?”
  “我家大少爷没病……”
  “都医这么久了还有病,我家姐姐就白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了。”然后笑笑,“是吧,哥。”
  “什么事?”
  正当苏毅打算吼第二下的时候,若兰略带疑惑的走了出来。
  苏毅拧着眉头瞄了她一眼,也不客气,“这你能做主?”
  “自然。”若兰因为他的不礼貌,也是蹙紧了眉头。
  “把人交出来!”
  “什么人?”
  “凌燕,唔……”苏媚抿嘴轻笑,“既然回来了,那么她现在应该叫燕凝。”便是稍作停顿,笑笑,“我家姐姐在贵妇叨扰多时了,今儿个来接姐姐回去,还望夫人跟我家姐姐说一声,家里边很多人等着她。”很多病人等着她。
  “少跟她废话,”苏毅又是不满,“人呢?”
  想这苏毅,先前也缠了燕凝一段时间,燕凝好说歹说也没用,只得用迷药迷晕了他,一待他醒来,让他扒两口饭,只稍再一靠近,不等他开口说话,又再次放倒他。
  其实燕凝顶着个大肚子,并不想做到这一步,却实在是被苏毅逼迫得没办法。
  以至于后来逼不得已,苏毅只得隔得个安全距离与她喊话。
  只是对燕凝来说,这种情况比之前轻松得太多,完全可以不闻不问,不理不睬,把苏毅当作空气般透明。
  到后来苏毅被消磨得没了火气,垂头丧气的问她究竟要如何才肯搭理他,燕凝才把与他不可能的说法再重复了一遍,倒隐约有了点效果,苏毅也便不再把娶她为妻的说法老挂在嘴边。
  到后来睿儿出生,静养了身子,燕凝又提出了游走江湖的想法,这点苏媚自然举双手赞成,只是燕凝不让苏毅跟上来,苏毅最终也只得妥协。
  但苏媚每到一个地方皆会通知苏毅,这几年,倒也不时的来个不期而遇,燕凝这才睁只眼闭只眼,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一旁伺候的小红看着脸面胡渣一脸凶相的苏毅倒抽了口气,心想大少夫人怎么惹上了这号人物?
  以眼神和旁边另外的丫头使了眼色,就偷偷遁走想去通知燕凝先躲躲。
  若兰打量了二人,仍维持了风范,“你是凝儿的妹妹?”
  “柳夫人,您叫我家姐姐出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说完又是一笑。
  听完小红描述,便是知道来者乃苏媚,随之又微微蹙眉,很显然,还有苏毅。
  苏毅始终坚持她才是苏家媳妇最合适的人选,实在没想通什么道理,然后想了想,去或留便是摊开来,逼迫她面对。
  轻咬贝齿,而后便随小红走往大厅。
  想当然,柳云韬坚持陪同她身边,而小家伙亦步亦趋的跟着——什么事,什么事?双眼一闪一闪亮晶晶。
  苏媚倒是悠闲,反正诺大的柳府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苏毅便是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皱着眉头有些不安的用脚有节奏的拍着地面。
  一见燕凝幽幽到来,便是一个箭步上前,试图揪住燕凝的手,拉她离开。
  只是事情并不像想象中的顺利,那柳云韬岂是等闲之辈,已迅速拦在燕凝面前,扣住他的手腕,极其不悦的开口,“你想干嘛?”
  苏毅虽说从未见过柳云韬,但瞧得他一副视燕凝为所有物的样子,便是确定他的身份,那柳睿,定是他留的种!而且,燕凝也是为他回来的!
  一怒之下,反扣住柳云韬的手,另一手刷的抽出背后的大刀,猛的一挥,横扫过来。
  便是在这一瞬间,燕凝快步挺身,迎上前,刚好对上苏毅那一刀——
  想苏媚也自认是大胆之辈,这一记令她心提到嗓子眼。
  一切来得太突然,众人包括小家伙也瞪大了眼睛,竟不敢呼吸。
  想那苏毅力大无穷,被反擒住手,柳云韬也无十足的把握躲得了这一刀,却也没有料到燕凝的举动,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响,大气不敢出,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好在苏毅也行走江湖多年,经验十足,见是燕凝,竟生出股蛮劲,先是止住刀劲,而后将大刀狠狠的偏了个方向,险险的掠过燕凝的脸颊边。
  一缕秀发随风而落。
  不过转瞬之间,险象横生。
  见燕凝不要命的举止,苏毅一时极为恼怒,刚想大吼怒叱,谁料燕凝二话不说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啪——”
  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清晰可闻。
  而后燕凝一言不发的侧过脸看了看她家夫君,轻轻的抚摸了下他的脸,眨眨眼,示意她的平安,然后握住他的手,静静的回过头来看着尚未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苏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面不改色,冷淡的开口,“我家夫君,问你想干嘛。”
  苏毅愣愣的松开柳云韬,再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懵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
  见他没答话,燕凝极轻的哼了一声,略微带着些讽刺,“那还望公子闭嘴。”她不允许,有人在她面前朝柳云韬举刀,这重重的触犯了她的禁忌。
  便又冷静的瞥了眼一旁拿着茶杯也没回过神的苏媚,继续,“妹妹来了。”
  然后低头看了眼柳睿,“睿儿,叫姨。”
  柳睿还在研究要不要哭这个问题,这下娘发了话,也是愣愣的唤了声,“媚姨。”
  苏媚条件反射的站了起来,“睿儿,乖。”
  “媚姨。”柳睿估计还有点愣,又唤了句。
  “乖。”
  “媚姨。”
  “……”所有举动皆是下意识的,没有意义。“乖。”
  燕凝唔了一声,打断二人,“妹妹长途跋涉辛苦了,这些日子若是想小住几天,我便叫下人安排。”
  “哦哦,”苏媚多少有些回神了,干笑,“我们呆会就走。”
  刚才……那个……不会是她认识的燕凝吧……刚刚那一巴掌甩下去的力道……还有那眼神……
  身子轻轻一抖,唔,她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唔,妹妹来所为何事?”便也算心知肚明。
  “那个……”苏媚偷偷瞄了眼可怜的哥哥,咬咬牙,“怕你乐不思蜀,途径些地方……”又是顿了顿,“有些人都在问,凌大夫什么时候再来……”
  燕凝不动声色的垂了眸,突然感觉到手被急急的反握住,力道加大,一瞥,竟是发现柳云韬着急的脸,以及似有压抑的怒意,“她什么意思?”便是察觉到苏媚话中有话。
  苏媚便是小小声的嘟囔了一句,“看起来没病么……”
  柳云韬回头怒瞪她,也是想起燕凝回来时强调过他没病的说辞,“谁有病?”
  苏媚掂量了下和燕凝的距离,唔,打不着。然后恢复了本性,抬起头看着他,“说你呢,那死庸医说你病入膏肓了,我家姐姐才不辞劳累,跑回来救你性命,但——”便是从上至下瞄了他一遍,“看起来不是生龙活虎么,既然如此,就放我姐姐走,多少人等着姐姐回去给他们治病!”
  庸医……柳云韬脑子里顿时冒出一个名字——穆睦。
  那家伙后来也不给人看病了,老一个人憋在那小屋里惨叫,后来出来脸就好了,然后人又不见了,不会是他……
  便是回头瞪着燕凝,“你懂给人看病?”
  苏媚大大的嗤了声,“姐姐医术好着呢,虽说固安城可能没听过名号,但你往丰州沿路问问,谁不知道女游医凌燕的名字!”
  后来还唯恐天下不乱的继续,“姐姐你说三个月就回来,这不,妹妹还不是怕柳府强留你,才和哥过来探探情况,你……”压低了声音探问,“没忘记吧?”
  燕凝静静的看着苏媚,轻声接到,“没忘。”
  那柳云韬瞬间有些慌神,大吼一声,“不准走!”然后朝装作镇定,却全部屏气凝神看好戏的下人们吼,“去,把大门给锁了!”
  心里却也明白,总不能一辈子关住她,她如此聪明,想走,即便是他,也恐怕拦不住。
  燕凝抬眸看了看柳云韬着急的脸,倒也没发出抗议,而是面朝柳睿蹲下,柳云韬着急,也跟着蹲下。
  一家三口便是在大厅中间蹲下了。
  摸了摸不在状态中的柳睿,燕凝轻轻问了一句,“睿儿想离开么?”
  耶?在问他……
  柳睿似懂非懂的看着燕凝,小脑袋里冒出好多泡泡,这是什么意思?然后往周遭瞧了眼,发现所有人的视线现在都落在他的身上,等他回答……
  吼吼,好大压力!
  柳睿大概明白些矜持的举动吧,小嘴巴微微张了张,瞧见他爹放大的脸,以及渴望中带着威胁的眼神——
  儿子,靠你了!
  柳睿愣了愣,不明白怎么就看懂了——
  你平时都欺负我!哼哼,知道怕了吧!
  ——以后你想要什么都给你,武功都教给你,你想飞,随时随地!
  ——这个……要考虑……
  ——以后你要去做什么随便,想吃什么尽管说,保证不欺负你!
  ——那我要娘的时候?
  ——让给你!
  ——好!
  达成共识,柳睿往燕凝的怀里一扑,娇嗲的扭拧了下,“娘,睿儿喜欢这里,不想走。”
  燕凝看着睿儿久久,而后起身,看着柳云韬,突然扬了扬唇,“夫君,城南兴旺街有块地,我想在那起间药铺。”
  “好!”
  “等店面建好,你陪我去看看。”
  “好。”
  燕凝微微笑了笑,那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
  而后扫了眼站在一旁的苏毅,“朋友一场,若是来柳家做客,燕凝自然欢迎,然而睿儿年小,害怕刀剑,还望苏大侠莫吓着了他。”
  苏毅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燕凝又抬头看向一旁的若兰,微行礼,“那媳妇先告退了。”
  退、退吧。
  若兰没想到,燕凝会打人……
  这件事,经由各下人的略带传奇性的复述。
  他们家大少奶奶手擒恶霸,不畏强权,狠狠的甩了他一巴掌,还用强劲的内功压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少奶奶还懂得医术。
  加上大少爷对她顺顺贴贴的。大少奶奶的威望直线上升。
  总归一句话,大少奶奶不能惹。
  而经由那一役,父子间的关系明显的好起来了些,而后统一了阵线——
  因为,
  娘子被女儿抢走了!
  娘被妹妹抢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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