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好像是,由于对高级不那么拥戴,人和人之间就不那么攀比,人和人之间心理上的伤害就小,结果,美国人活起来比较轻松自在。
这种自在怎么体现出来呢?我可以用上海世博会的美国馆来做例子。在去之前,听人说美国馆空空洞洞,里面没有多少东西。去了一看,果然,美国馆没做任何高科技展示,一件新颖机巧的设计也无(美国大概觉得,什么都不做,美国还是美国,人人都是要买她账的),从头到尾只放了三部小电影:第一,欢迎;第二,梦想;第三,落实。可是我一遍看下来,却深深陶醉在最纯粹的美国味道,美国气质和美国精神中。
只看第一部美国馆的欢迎辞,上面黑白胖瘦,老少妍媸,很努力,很笨拙地在搬动舌头,试图用中文讲出一句:欢迎来美国馆。这些形形色色的美国人,看着他们面对镜头,试了又试,开头没有一个能把这句中文说利落的,他们或者丢三拉四,或者怪腔怪调,十分十分地可笑,但也十分十分地可爱,因为他们很认真地努力着,自己也在笑自己的笨拙,一切都是本色,一切顺其自然。这一个一个的美国人,在精神上一点负担都没有,他们可不去比较:别人说得好,我怎么会这么笨;他们更加不去多想:说得这么差劲,我会不会丢了美国人的脸?!美国人心里干净,不放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去。他们就是只管眼前这一件事:努力把舌头扭过来,把一句中文试图说利索了,此外无它。正因为镜头里展示了他们真实的笨拙,真诚的努力,这样的欢迎透着亲切,自在,不加掩饰,直指人心。
此外,这个欢迎片里出现的人,就是随随便便地由美国的胖妞,糙爷,老媼,顽童各式人等构成的,里面没有名流,没有官员,其中出现的最高官衔是美国驻华大使,他在其中也并不代表政府,只是若干不同身份的一个美国人而已。这,就是道地的美国做派。就像他们不在乎高级一样,他们不在乎人之间的身份地位—“高级”在人事上的展示。他们要做的就是在镜头前把一句中国话学说完整了,他们就对自己很满意了。这么一件小事,可以放大到他们的整个人生,他们不在乎自己是谁,他们在乎把自己活踏实了,哪怕做成了一个流浪汉,他也叫自己活得理直气壮—凭什么他给警察让道啊,在人的意义上,他和警察是平等的,只要他没有犯法,警察只好对着他望。因此美国人人都活得理直气壮,无论自己是个什么,该干嘛干嘛,他们不喜欢跟人比来比去的。一比,人心会生出许多麻烦来,那就活得累了。美国人要的是让自己活得开心,他们充其量就跟自己比:开头那句中国话说得那么不成模样,可是最后,他能说出来了,让参观世博会的中国观众听懂了,他就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阳光,这就是美国人。
美国人如此地不在意外在的高级,那么他们究竟在意什么,关心什么,他们的心思精神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六月份我从中国回美国时,偶然与美国安利公司的员工们同行—整架飞机都被安利公司包了,我大概是因为改了一次机票的缘故,航空公司在坦然收下我三千二百元的改签费后,就把我见缝插针那么插进去了。
我对安利公司一无所知,现在中国的风气是兴用外国的名字,满大街看到的是什么伊夫莱,奥迪康,派瑞斯,玫琳凯…..正经中国名称,什么同仁堂,瑞衭祥,庆源庄,宝成号,且要打靠后,恨不得要藏掖起来才好,这是眼下独特的中国现代文化。因此才我不会去注意一个什么叫做“安利”的公司,它不与我相干。可是现在,满飞机都是安利人,我就不能故意视而不见了。我注意到,挂着胸牌的安利专机上的乘客,全是一对一对的夫妻(美国人请人做客,必是一对对的,体现了他们的周到体贴),人人笑容满面,声音洪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因是国际航线上的常客,只求安静,对于旅途上的兴奋一概不大耐烦。
可是,乘长途飞机够有多么无聊,而坐在我边上的,是一对年轻夫妻,舒眉展眼的,看着招人喜欢,于是我们之间就开始聊天。从他们那里我第一次知道,安利是美国第一大直销公司,在1959年两个年轻的美国人从家里的地下室开始起家,做到现在,安利已经发展成为世界知名的大型日用消费品生产及销售商,业务遍布全球80多个国家和地区。安利进入中国之后,经过十几年的创业发展,如今,安利的中国公司已经发展成全球最大的市场,在安利的80亿全球年销售额中,中国市场就占有30多个亿。这个眼下已经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外资企业,每年为自己1万多名优秀销售员包机度假,今年他们包下了去美国的飞机。
这种事情,美国人是做得出的。在我看来,不过就是小恩小惠,他们这样的传销公司,免去了大笔的广告费,在销售员身上花点钱也很应该,然后让他们继续甘心为他们卖命就是了。中国员工们满不必为此这样兴高采烈的,其实还是美帝国主义占便宜了。
于是我抛开安利的话题,开始跟这对年轻夫妻聊别的,知道,他们有一个宝贝儿子,六岁了,跟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三代人和睦相处,快快乐乐。家里有三百平米的房子,有两辆汽车。过得真不赖耶。他们怎么会过得这么好呢?得,又来了,安利!看来,安利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了。
丈夫小杨拿出一张纸来,很耐心地给我讲解,安利的传销网是如何形成的,第一个等级收入多少,第二个等级通过新发展的会员提成收入又是多少,然后,第三,第四,一层层按比例提成,一个销售的金字塔越大,最上面的人收入就越高……我的数学细胞退化得非常厉害,不是太能弄明白他在纸上列出的一系列数学数据,我只在意他所有讲解中给予我的一个感觉,安利奖励制度是完全透明的,利益提成是制度化的,在这个结构精确的制度里,人人公平,不会有一份力气是白付的。小杨指着过道上走过去的一个矮个女子说,瞧,她坐头等舱,坐头等舱的销售员,是年收入达到100万的人。说完,他身体往后一靠,让自己在座位上坐得更舒服些,对我坦然笑道:在安利,只要肯努力,现在坐经济舱的人,个个都有可能坐进头等舱的!他亮着眼睛看着我,一付胜劵在握的样子。
小杨的妻子叫阿莲,是个朴实可亲的人。她告诉我原在别处公司上班,后来辞了,专做安利。做了多久了呢?从生完孩子之后开始做,差不多快六年了,现在大概做到了三十万的年收入吧。阿莲对于她挣钱的数目倒不甚在意,却非常热心地告诉我,是安利给她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我暗想,她是不是把这个事提得有点高了,无非就是挣钱吧,在哪里做不为挣钱,现在中国人人不都是以此为人生方向的? 我问她,为安利做事,做什么,不就是尽力推销它商品嘛。她说不是,她其实主要做的是培训人,提高人的思想认识层次。嗨,她怎么说得跟真的一样。
她告诉我,进入安利,就要定期接受它的培训,而它培训的内容,主要是教你怎么做人。怎么做人?那就是互相帮助,共同受益,绝不是损人利己,坑蒙拐骗。经商必须走这样的正道,才可以把事情做大,一荣俱荣,对所有的人都好。安利就是这样先建立起一种企业文化,然后去训练他们的员工,这些受训的员工再去把这个理念,这个做事做人的原则,手把手教给下面发展的新会员,新会员再去发展、“繁殖”更多的会员。所以,安利最主要在做的事,是不停地给自己的销售员开设训练班,你可以说它是洗脑,甚至像传教,可是它的确能产生看得到的,实实在在的利益。它让阿莲这样一个中国南方小城中的普通女子,一步一步,清清楚楚地在经济上发达起来,更重要的,是让她获得一种助人为乐的充实心情,使得她在富裕起来的同时,看到了人生的意义。在她看来,她发展新会员,并不是只为扩大自己的提成比例,更重要的,她愿意把更多的人带进安利这种独特的企业文化中来,让他们也一起受益。她说,现在她的整个家庭都笼罩在安利式的思维和存在方式中,因此她家庭的幸福指数非常高。
阿莲跟我说话时,她丈夫小杨的一只手,就搭在她背上,轻轻地上下移动着,那是非常欣赏,非常疼爱着自己妻子的人会做出的一个小动作。
说真的,安利不安利的,我不在意,可是,阿莲有这份心,真是个好女子。阿莲好像是一不小心,一下子落进安利这片池子里,于是浸泡在美国式企业的水里,吸取着这类企业的营养,她尝到了一种叫“幸福”的东西。瞧瞧,美国人干下了什么事,他们好像并不只是做生意挣钱而已,而是发展了一种独特的企业文化和运作体系,这里有正面的人生教育,有公平合理的奖励结构,在这个结构里,没有不劳而获,没有委屈不公,多劳多得,一分一厘都不会被非理地剥夺。仅就数学模式而言,安利的奖励体系在科学的层面上绝对地保证了合理和公平,谁都无法从中—照了流行的说法—“暗箱操作”。因此,一飞机的安利人,个个都面容开朗,心理上一点阴影都没有,跟我从世博会美国馆欢迎辞上看到的美国人的精神面貌几乎差不多。中国艺术家陈丹青刚到美国时说过,美国让他吃惊的一件事是:怎么美国人人都有一张没有受过欺负的脸。一飞机的安利中国员工,给予我的,不多不少,正好就是陈丹青说出的这种感觉。
从安利中国,我咂摸出来的意思好像是,人种是不重要的,体制以及与之相关的文化仿佛是更加重要的,它竟能超过人种学的意义,更大程度地影响到人的生存心态。
别误会我在这里给安利做宣传,还是那句话,安利不安利的,我不在意,我不仅不会从此打算要参与安利的销售网,甚至也未必会去用安利的产品,可是我真的在意美国人由经安利建立起来的一种体系,以及这个体系对于人心产生的如此显著的影响。我真的太在意了。
最近一年来,我花了很多时间写成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大意是对中西的美术作了一个比较。我在其中论证,中西文化之间有很大的不同,西方文化一向是比较注重物质的,表面的,而中国文化一向是注重内心改造的。对此,我不厌其烦地列举了中国的儒、道、释这三大文化构成因素,它们逐字逐句都能拿来证明我的说法不错,因此我的文章在理论上是无懈可击的。可是当我面对美国、中国的当下现实时,我突然为自己的立场心慌了:我的天,我究竟在说什么呢?
2010/6/25 于美国加州千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