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艳鲜红的石榴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有焰无烟的火苗默默地在晴空下燃烧。白灼的烈日下,蝉鸣格外响亮。经过数月的密谋和商谈,刘协终于让 荀彧下诏罢黜三公,任命曹操为丞相,主持朝政。曹操立刻对朝廷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裁撤冗员,招揽人才,丞相府很快变成了政权的中枢。各地军阀也都先后得到了消息,纷纷借着朝贡,来许都探听虚实。
一日午后,青芷正和甄箢一起做针线,忽见曹彰的妻子孙颐红着眼睛走进来,青芷赶紧起来让座。 “三嫂,你怎么了?”
“我家出事了。” 孙颐哭出了声。原来孙权刚刚派了一个使者来许都进贡,孙颐是他的堂侄女,所以每年都会让人给她带几封信,捎些家乡的土特产。“刚才爹叫我去拿堂叔送来的东西,对我说平定江南,势在必行,除非孙家的人投降,否则大军压境,全部当叛贼处置,要诛灭三族。他还让我给我爹写封信,叫他赶紧投奔朝廷,不要和别人一道玉石俱焚。”
孙颐的父亲孙贲是孙权的叔伯哥哥,当初跟着孙坚起兵,功勋卓著。孙策死后,江南人心浮动,曹操借着和孙贲这种儿女亲家的关系,经常和他通信来往,刻意在他和孙权之间制造嫌隙。事关军机,甄箢和青芷都不敢乱插嘴,静静地听孙颐说下去:“堂叔现在把我爹派驻在豫章,他就是想归顺朝廷,中间还隔着周瑜的人马,根本过不去的。而且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传到堂叔的耳朵里,我爹娘兄弟就死定了。”
“我该怎么办呀?”孙颐又哭了起来:“要是我爹不归顺朝廷,爹会不会像对待袁家阿宝一样来处置我?” 阿宝是袁谭的女儿,当初曹操和袁谭结盟对付袁尚,替当时只有七岁的儿子曹整娶了袁谭六岁的女儿阿宝。一年以后,曹操和袁谭交恶,阿宝被退回了娘家。不久袁谭战败,他的妻子儿女全部被杀。这件事对同样作为人质嫁到曹家的孙颐刺激极深。
“不会的,你别瞎想,不会的。” 甄箢把她搂在怀里安慰道。“你和阿宝不一样。况且你已经有身孕了,女人这时候不能胡思乱想呵 …… ”
青芷听她们说到已婚女人的私密话题,赶紧站起来道:“我去看看仓舒去。”曹冲卧病,青芷每天都会去和弟弟聊天或下棋。
刚出嫂嫂的屋门,一个近侍匆匆走来叫她去见父亲。曹操递给她一封信,是孙权写来的。信上除了恭维曹操的雄才大略、盖世功勋外,还特别提到和曹家联姻的意愿。青芷把信放在父亲的书案上,一语不发。曹操问:“芷儿,你觉得我该怎么回复他?”
“这样的大事,爹心里早就有主意了,根本不需要问我。”
“天下父母生男愿之有室,生女愿之有家。你也不小了,该成亲了。”曹操的声音听起来很和蔼。
“上次皇上不是下旨说在找到替代的蚕媒以前,我不能出嫁吗?”
“那道圣旨是用来对付皇后的,你别跟爹胡搅蛮缠。” 曹操有些生气。
“女儿的婚事自然该听父母的安排,可是,我求爹不要把我许嫁吴侯。”
“孙权不是对你一直很好吗?年年写信求婚,我都被他的诚心感动了。”
“他待我好是因为我是您女儿。” 青芷将孙权杀袁媛,逐徐夫人,囚谢夫人的诸种无情之事细述一遍, “他也曾待她们好过。可这些女人一旦失宠,不是死了,就是生不如死,她们难道不是我的前车之鉴吗?看在女儿为爹夺回衣带诏的分上,无论如何不要把我许嫁给一个视女人如草芥的无情之徒。”
“真是小儿女的见识!孙曹已经联姻多年,这次如果亲上加亲,必然坚定孙氏的归附之心;再者北方已靖,等天气一凉,就要挥师荆州,剿灭刘备、刘表,如果孙权能率军偷袭荆州,让二刘首尾难顾,荆州九郡指日可得。等荆州一平,天下大势已定,那时孙权能不战而降,就可保全江东六郡的妇孺军士不受战火。” 曹操捋着胡子,慢慢说道:“芷儿,你懂了爹要将你许婚江东的苦心了吗?”
“我当然懂了。爹想以我为饵,稳住孙权,骗他不战而降,以为爹会为了翁婿之情,还让他坐领江东,等四海一统时,再以亲戚的名分请他入朝随驾,明升暗降,削夺兵权。等他手下无兵无将,只身一人时,随便找个碴子,将他杀了,彻底除掉这个心腹之患。这才是爹许婚的苦心!”
听青芷如此尖刻地揭穿了自己的私心,曹操有点儿恼怒,不过他掩住不快,呵呵笑道:“既然你懂得爹的深意,有没有胆量去做一个征服江南的红粉将军呢?”
“孙权自十九岁坐领江东,不但保住了父兄基业,而且开疆拓土,南攻山越,西征黄祖,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不透这么简单的计谋?况且他年年求婚,除了向爹表达输诚之意外,恐怕是因为他早有了将计就计的打算。只等爹开口许婚,我就成了江东的人质,到那时我的下场只怕还不如他的三个夫人。”她的泪水滚珠似地落下。
“别胡说,爹怎么会舍得你去做人质。好了,不嫁孙权也罢。爹答应你,明天就打发东吴的使者回去。”
“可爹怎么推托此事呢?我不想因为我和江东结怨。” 青芷的泪水立刻干了。
“不想嫁的是你,不想得罪人的也是你。你说怎么办呢?”
“我觉得爹应该答应这门婚事。”曹操先是一怔,眼中随即露出了几分笑意,青芷接着说道:“孙权刚毅坚忍,任才尚计,可称当代英杰。此人是勾践一流的人物,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屈身忍辱,无所不为。但他性多猜忌,果于杀戮,实是无情之辈。与他联姻,要时时防他背信;不与他联姻,则注定结怨江东。所以女儿认为爹应该答应这门亲事,但下一道恩威并施的诏令,命他亲自来许都结亲。孙权当然不肯自投罗网,这样亲事不成,是他自己心怀鬼胎,怪不得爹。”
“如果他来结亲呢?到时你嫁还是不嫁?”
“我敢打赌孙权决不会来。如果他真的来就亲,曹家这么多女孩儿,随便找一个嫁给他,也算孙曹联姻,不能说爹背信弃义。”
女儿的狡猾无赖令曹操颇觉得意,笑道:“回信就照你的主意写。” 青芷闻言欢喜,江东孙氏的养育之恩涌至胸间,霎时有几分歉意,暗暗打定主意,将来到了父亲挥师南下的时节,一定设法保全孙氏诸人的性命。
“芷妹妹,爹派人把孔融抓走了,听说要杀他。咱们一起去向爹求情去。”曹丕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对青芷说。孔融是蔡邕之后天下最有人望的名士,为了笼络人心,不管孔融如何出言不逊,曹操从来都不和他计较,青芷奇怪父亲为什么现在要杀他。
“孔融请孙权的使者喝酒,据说在酒席上说了什么话,被爹的校事听到了,回来一禀报,爹就把孔融抓了起来。”曹丕解释道。
“我听说哥哥和嫂嫂成亲的时候,孔融说了很多刻薄的话来讥讽辱骂你们,你为什么还要给他求情?”
“他看不惯我的私事,也就是乱说两句,并没有妨害到我什么。我喜欢他的为人和诗文,不愿看他因言获罪。” 曹丕潇洒一笑。
青芷佩服兄长的胸怀,“这话你和爹说就是了,为什么要拉上我?”
“你不是公主吗?听说你可以随时入宫面圣,拜托你进宫请皇上出面。”
“我给桥家表姐的信快写完了,这样好了,等会儿我送信时,帮你打探一下爹的意图。”
原来孔融曾和蔡邕是最要好的朋友,蔡邕死后,孔融思念不已。宫中有个虎贲卫士长得很象蔡邕,孔融生性放达,时常邀请他喝酒,聊慰思友之情。此人是当年被派往江东刺杀孙策的剑客之一,官渡之战中受了重伤,瘸了一条腿,曹操就派他回许都担任卫士,吃口闲饭。孔融和他成为酒友之后,一来二去的,那个人就把当初曹操暗杀孙策的事情透漏了几分,孔融深知此事利害,一直不敢说出去。
这次孙权的使者给孔融带了一封顾雍的信,顾雍是蔡邕的学生,孔融想起故友,忍不住喝得酩酊大醉。酒后吐真言,孔融把当年曹操派剑客假扮许贡门客刺杀孙策的事儿泄露了出去。曹操深怕孙权得知兄长遇刺的真相,和他势不两立,所以连夜就把孔融和孙权的使者抓了起来
“芷儿,孔融说的话绝对不能让孙权知道,那个使者的事儿就交给你了。”曹操皱眉吩咐道。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恐怕……”
“天这么热,一个人旅途劳顿,水土不服,得了急病也是常事。你那里不是有神医么?让华佗去治治看,治不了那是他命数已到。”
“华先生,大热天的,忙什么呢?”青芷笑问。华佗在院子里生了火,上面放着一口大锅,热气蒸腾,药香四溢。旁边的石桌上倒扣着两口大锅,几个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把锅底灰铲下来,用乳钵碾成细末。
华佗往锅里扔了一把红枣,不耐烦地说:“这两天湿热非常,很多人都得了呕逆之疾,我让她们去买了些清热泻火的药料,熬出来去城门口施舍给来往军民。”
青芷大为赞许,对侍女们道:“凡是华先生想买什么,你们尽管拿钱,不必向我申报。另外,你们都要受华先生的差遣,多给他帮忙。”
“光有钱有什么用?这些丫头们根本不懂药性,经常越帮越忙。喂,你说阿鹊进宫一个月就出来,现在已经三十天了,她怎么还不出宫?”
“阿鹊医术精湛,人又随和可爱,皇后很喜欢她,说要多留她几天,好多外戚宗室的妇女都找她看病呢。”
“我这里也天天挤着一群达官贵人,都是养生养出来的毛病!不是吃仙丹吃错了药,就是练气功练岔了气。其实不必吃药,大多数人饿上两天,什么症状都没了。不要钱教他们五禽戏呢,他们又不相信,非要吃药不可,所以我把锅底灰给铲下来,等会儿混点儿蜂蜜、甘草什么的,做成药丸,高价卖给他们!”他搅动着药汁,唠唠叨叨地抱怨个不停。
青芷忍笑道:“华先生说过,达官贵人和升斗小民的病在医生眼里都是一样的,总不能因为这些人是宗室贵胄就看轻他们的病情吧。”
“平民百姓缺医少药,他们的苦痛怎能和达官贵人欲壑难餍的心病相提并论?行行,我不说了。不过我最多再等阿鹊半个月,她要不出宫,我就自己走了。”
“有什么事儿急着要走?”
“去年新野一带有瘟疫,今年夏天疫情可能会复发,我想去试试我的新药。”
“请先生跟我来。” 青芷带华佗走到槐荫之下,吩咐侍女们都离得远远的,低声说道:“荆州战事将起,南下道路已经被封锁了,没有特别的通行令,你根本到不了荆州。新野在刘备治下,我爹不会放你去帮他的敌人抗疫的。”
华佗瞪大眼睛:“瘟疫就是瘟疫,我是医生,不在乎得病的人是归姓曹的管,还是归姓刘的管。我要治的是病人!”
“这话你可以跟我说,但千万不要对我爹讲。他虽然爱才如命,但对不肯为他所用的人,绝不宽恕姑息。华先生,你医术高明,心地善良,我希望你别惹祸上身才好。”
见她说得诚恳,华佗点头道:“曹姑娘,你的善意我心领了。”他正要回身,青芷又问:“华先生,上次你在 赵倢伃的酒里下了多少麻沸散? ”
“三钱。”华佗随口答道,随即警惕地问:“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我和哥哥打赌能用一杯酒把人灌醉,他不相信,我等会儿就试给他看。”青芷笑嘻嘻地说道。
“我千方百计提炼出的麻沸散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公子小姐打赌玩?那是麻药,用多了会出人命的。上次给那个宫女用了三钱,如果不及时开墓抢救,她的内脏就会逐渐衰竭 …… ”
没等他说完,青芷轻咳一声道:“你是不是中暑了在胡说?我怎么不知道什么宫女啦,坟墓啦的?” 华佗听了越加生气,扭头就走。
晚饭过后,青芷领着妹妹们在花园中扑流萤玩耍,忽见孙颐走来,满面忧虑。 “你三哥刚才去把我写给爹娘的信和带的东西交给江东使者,结果听驿店的人说,那人昨晚去孔融家喝酒,到今天下午才回来,烂醉如泥的,不到傍晚,就断了气。”
“天热再加上醉酒,难免会出意外。三嫂不必担心,江东的副使还在,他会把你的信件和东西捎给令尊令堂的。听爹说,他已经奏报朝廷,晋封令尊为都亭侯,给嫂嫂道喜了。” 青芷想让她宽心。
“我爹越受朝廷的封赏,那边堂叔就越忌惮他,我现在很担心爹娘的安危。” 孙颐不到十岁就嫁到曹家来了,一个小姑娘背井离乡来到一群陌生人当中,内心的恐慌苦痛可想而知。值得庆幸的是她和曹彰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成亲后又夫妻和美,恩爱异常,可如今被夹在孙曹两家日趋激烈的争斗中,她只觉疲惫无力,惶恐不安。
夜空深邃,繁星如沸。凉风吹过,花园深处传来若筠、若华等人的笑语声。她们正举着纱网跑来跑去抓萤火虫。在这些未谙世事的小姑娘们看来,每一点飘忽明灭的萤火都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夏夜美梦,值得她们去追逐,去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