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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城漫笔】 汉斯公园路

(2010-03-08 16:50:57) 下一个





        摊开密西根州地图,在车城底特律西部阡陌纵橫的大地上, 你很容易看到一条狭长的绿地,从富饶安静的乡村小城诺斯威尔( Northville )伸向汽车工业重镇迪尔本 (Dearborn) 。很显然, 这是一个公园, 一个很奇特的公园:它弯弯曲曲,走走停停, 蜿蜒二十多公里,悄然穿过六座城镇, 在历史和文化中徘徊。 仔细看去,贯穿绿地始终的,还有一条小河。小河很不起眼, 慢慢悠悠, 时窄时宽,却默默地承载着美国汽车工业的兴衰历史。它, 就是被史学家称为美国汽车工业的源流 — 鲁日河 (Rouge River) 。而与这条历史名河紧紧相伴的, 就是我天天经过、日日陶醉的汉斯公园路了。

      相传很多年前,当密西根大湖区的印第安部落分为三支时,其中一支由北向南,来到了美丽的底特律地区。鲁日河流域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成了这支印第安人的理想栖息之地。这里绿树参天,流水淙淙,鹿壮鱼肥,鸟语花香。当年的印第安人在鲁日河两岸耕种狩猎,安营扎寨。于是沿着这条小河就踩出了一条原始小径,成了当时印第安人的交通要道。

      到了十八世纪初,印第安人的宁静的生活被逐渐增多的欧洲定居者所打破。 这些定居者大都是从纽约向西,沿着伊利运河来到这里。其中, 就有后来为美国经济装上轮子的福特家族。 那时,人们在鲁日河沿岸开荒种地,筑坝蓄水,建起了一座座水磨坊。沿着鲁日河的这条小路也就渐渐繁忙起来, 出现了雪橇、牛车、马车, 小径成了名副其实的马路。

     尤其是到了十九世纪初, 当老福特们把底特律的汽车工业搞得风生水起,生机勃勃时候,大批的人口涌入底特律。 这条小路也成了人们进城的要道之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可惜的是,在风风火火的工业化进程中, 随着大量的乡村被城镇化,大片的农田被征用,烟囱四起,道路纵横。沿河两岸的森林绿地也被冲的七零八落,大量污水排放河中,鲁日河奄奄一息。

     这种工业化对生态环境所造成的严重破坏,使有位名叫爱德华·汉斯 (Edward. Hanes) 的老人忧心仲仲。他和亨利·福特一道组建了韦恩郡道路委员会,并于 1919 年提出了建立鲁日河流域生态区、保护鲁日公园路的长远计划。 从那时起,老汉斯不遗余力地游说政府出资,买下了沿鲁日河两岸的大片森林绿地,建成了鲁日河生态保护区,并且整修、完善了贯穿保护区的这条公园路。 1937 年,也就是老汉斯去世的前一年, 保护区被正式命名为汉斯公园,而这条公园路也就被命名为汉斯公园路了,为后代留下了一份珍贵的自然、历史、和文化遗产。六十年后的 1998 年,美国国会更进一步立法,将包括汉斯公园在内的鲁日河流域正式命名为国立汽车文化遗产园。

      今天, 如果能乘飞机鸟瞰汉斯公园,你一定会被老汉斯们的独特眼光所折服,被大自然的美丽所震撼。 你看, 那大道和小河像两条缠绕的银链,时聚时散,好似串起一颗颗靓丽的珍珠和一块块碧绿的翡翠。那珍珠, 就是散落在生态区内大大小小的湖泊;那翡翠, 就是分属于不同城市、形状各异的二十多个小公园和高尔夫球场。 你再看,那小河与大道更像一对恋人: 一个风情万种, 一个坦荡豪爽;在葱笼的绿荫下,在起伏的丘陵中,起舞弄影,难解难分,宛如一首诗,一幅画;尽显水墨丹青韵,浓浓缠绵情。


        清晨,迎着静谧的晨曦,穿过古朴典雅的普利茅斯小城 (Plymouth) ,一个转弯, 我就闪进了汉斯公园路。于是,一幅优美动人的自然画卷在眼前展现。驶向迪尔本的上班之路,就成了我每天与大自然和历史交流的文化之旅,无比地欣赏,无限地陶醉。

 你看,这里四季如画。密西根的冬天寒冷而漫长, 公园路两旁茂密的森林,此时只留下一排排参差不齐的树枝倔强地指向天空。天空像一块诺大的画布,涂满或蓝白或灰暗的底色, 将一棵棵参天大树的枝干生动地展现出来,彰显出遒劲,透露着苍凉。若到了斜阳午后,不太刺眼的冬日会躲在排排树后和你追逐赛跑,并不时地从树缝中探出头来,撒出一束束暖暖的金光,抹在你的挡风玻璃上,挑逗你的思绪,撩拨你的心弦。突然林梢上有几只不惧寒冷的飞鸟掠过,或天边有一架客机悠悠的飞来,拖着一条长长的白云。此时的你,不管有什么冬日的惆怅,心情的皱褶一定会被烫的平平展展,留下的只有心旷神怡,暖意洋洋。

       噢, 要是到了飞雪满天的日子,这里就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银白世界!驶在公园路上, 看两旁玉树琼花,满眼白雪皑皑,你一定会惊讶地屏息禁气,不由得放慢速度,关掉音响,静静地驶过, 生怕惊动了这洁白无瑕的世界,扰乱了万籁俱静的苍穹。不管是北国的茫茫林海雪原,还是江边的雾凇奇观,都会在这里一一呈现,静静的请你欣赏。留给你的,只能是惊奇和感动。

       春天来了,驶在公园路上,你会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的复苏。那“一场春雨一场绿”,“万条垂下绿丝绦”的大戏在这里天天上演。渐渐地,路边的草坪变成绿油油的毡毯,平平展展地伸向密林深处。车窗外,满眼嫩绿、草绿、葱绿、翠绿、墨绿。 迎春花开了,一串串、一簇簇鲜黄的花儿挂在枝头,微笑着向你招手。如果再有《春之声》美妙音乐相伴, 那你不醉也难。 忽一日,草坪上开出了满地的小黄花,一点点,一片片,让你惊喜,让你心疼。停下车来,在草地上打个滚儿,躺在黄花绿草中,望着树梢,望着蓝天白云出神。 一会儿,你就会恍如进入很多年前读屠格涅夫的小说《白净草原》时所想象的那种意境。于是眯眼望去,分明看见你纵身跨上白鬃马,手持猎枪,带上你心爱的女人,豪情万丈地向远方奔去······

       当然,公园路上最动人的画卷还是展现在秋天。在密西根,这是一个激情与红枫燃烧的季节,一幅浓彩与森林共舞的长卷。从九月下旬开始,伴随着阵阵秋风,大自然用他那神奇的画笔,给密西根大地一遍遍地抹上浓艳如火的色彩。 此时,你沿公园路一路开去,满眼枫红松绿,柳黄橡橙, 灿烂的秋色在你眼前毫不羞涩的展开。那片片枫叶,迫不及待地将积累了一个夏天的豪情用最绚丽的色彩喷发出来。一棵红枫,一排红枫,一片红枫, 一谷红枫! 你看,那红如火一样奔放,绿像墨潭般深沉, 黄像雀儿一样欢快,橙似长笛般抒情。 路边那棵倒梨形的枫树,一点点从头上开始变色,不出两周,就变得浑身上下遍体通红!若是正好雨后初晴, 你一定要停下车来,站在树下,抬头细细望去。 你会看见斑驳陆离的阳光从叶缝里泻下,从红叶中穿过。 那一片片红叶重重叠叠,通体透明,坦然裸露着优美的曲线和漂亮纹的路,竞相透出无边的风韵。 你再向路边的小河看去, 一棵棵红枫低垂,好像是要亲吻水中的倒影,又似是低声细语、呢喃倾诉。 到了湖边停下,哇! 眼前豁然开阔,只见秋水共长天一色,红枫在中间争艳。那 ” 万山红遍 ”, “层林尽染”诗句会自然涌出 ; 那“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情怀会充满胸间。



        该湖名叫 Newburgh Lake 。 若直译,就是纽伯格湖。可我宁愿叫她新伯格湖。

        新伯格湖位于公园路的中段,是整个生态区中最珍贵、最灿烂的一颗明珠。鲁日河流到这里,河底骤然下沉,河面忽然开阔,形成了一个长约三公里,宽数百米的葫芦形湖泊。 湖面四周被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环抱,两岸凹凸有致。边上有一块不大的陆地伸进湖中,形成了令人遐想无限的湖中半岛。 岛上绿树成荫, 岸边片片茂盛的芦苇随轻风摇曳,几条长凳隐于树后芦苇丛中。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细雨绵绵,走到岛上,都有一种浸入心扉的惬意,脱尘离俗的陶醉。 偶尔会看到长凳上一对白发苍苍相互依偎的背影。 心,就会一热。眼, 就会迷离。

        再往前走,路边湖畔闪出一间有歌德式屋顶的红砖小屋,古香古色,透出童话般的美丽。这是专门为路人建造的休息小站。小屋的右边,沿着装有铁扶栏的石级下去,就到了水边。边上,有用红砖沿湖砌出的一块环形的平地。一侧是可以避雨的亭台; 另一侧,是有石砌护栏的湖面。 护栏的中间开着,连上一座 T 形的银白色浮桥, 笔直地伸向湖中, 供人垂钓和停船。

       每日清晨我都会在这里停留,伸拳踢腿,凭栏远眺。早晨的湖面很平、很静。向右方看去,湖中半岛上的参天大树,簇拥挺拔,高耸入云。 左边,如镜的湖面向远方伸去,消失在原始森林中。 湖中不远的水面上,飘着一群白天鹅,游来游去,悠然自得。不经意地你会发现在湖边的芦苇旁,像是插了几只灰鹤,独腿直立,一动不动。“是真的吗?” 你一定会带着疑问,目不转睛地再仔细看看, “啊,是真的!” 你会不由地惊呼。要是更幸运,那几只白天鹅会结伴向你游来,在平静的湖面上划出细细、优美的涟漪。

       要是到了细雨濛濛的季节,你一定不要忘记来到这里,看一幅飘渺灵动、泼墨淋漓、写意畅快的山水烟雨图。 金秋十月,这里又是欣赏红叶的绝佳去处。站在高处远远望去: 秋水淼淼,枫叶飒飒,天高云淡,一幅虚幻而又真实的工笔重彩秋色画面。走上小岛,仔细端详对面的那片枫林, 你面前又是一幅颜色丰富、层次分明的印象派油画。 你看,在蓝天白云的背景上面,有一大片动人心弦的火红。火红中有白色的、褐色的树干在恣意伸展, 还有斑斑点点的鹅黄、淡黄、橘红,墨绿、绛紫点缀其中,争奇斗艳。 枫林倒映在水里,像是把火燃到了水中,分不清哪儿是真、哪儿是影。 你再仔细琢磨眼前的画面,真是鬼斧神工,似乎大自然把刷、划、切、皱、擦等所有的油画技法都用上了。 连油画的风格都有大师风范: 既有莫奈那种朦朦胧胧的婉约、沉静,又有梵高那种点点滴滴的明快、洒脱。



        如果是在深秋,早晨或傍晚的湖面上会升起一层薄薄的白雾,飘渺缭绕。 你去寻找那几只栖息在湖面上的天鹅,一定会被眼前的景色惊呆: 六只白天鹅一字排开,曲颈项天,展出优美舞姿,远远地在你眼前徘徊。 好了,你就把眼睛睁大,直直地看吧!那几只白色的天鹅和天鹅在如镜水面中的倒影,在缭绕的薄雾里若隐若现。是仙境? 是现实? 你会咽着口水,呐呐自语: “ 此景只应天上有 ?” “ 此景只应天上有 ? ! ” 分明就醉了,醉了,醉倒了······



        当你醒来,回望新伯格湖的历史,你会不胜唏嘘。 要知道你今天所看到的这颗灿烂的明珠,曾经是那么的暗淡。她,和鲁日河一样,有一段辛酸的历史。

       回到上世纪初底特律大张旗鼓的工业化年代。鲁日河流域的大片农田、绿地被征用,森林被砍伐, 建成了一座座工厂和住宅小区。伴随而来的是大量的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使已有的污水排放系统不堪重负。 于是,随着资本主义初期掠夺式的经济发展, 生态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上个世纪初的整整半个世纪, 可怜的鲁日河成了人们排污的天然渠道。 大量的废水、污水随着雨水被直接冲到了河中。这些污水中有大量的有害物质,不仅污染了河流,更多的流到了新伯格湖积淀起来,严重破坏了湖的生态平衡。于是,水质恶化,生物剧减,河水流泪,小湖呜咽。

        我猜想, 那时的老汉斯们一定会看着小河、望着湖水悲痛欲绝,大声疾呼: 保护! 保护!!可怜的是,他们势单力薄, 哪能挡得住工业化的滚滚巨轮呢? 资本家的没良心,大众的漠视, 政府的推诿、不作为, 使 汉斯公园内的水质持续恶化,一直到八十年代末,几乎是积重难返,回天乏术了。可惜啊! 老汉斯一定是带着深深的遗憾走了: 保住了青山,却未能留住绿水。那时的我,倘洋在公园路上也常常悲喜交加。 到了湖边都不忍心往下看: 水是褐色的,上面浮着一片片墨绿色植被,别说天鹅,连野鸭都很少见。那惋惜、那痛心, 一如现在的我,走在故乡苏州的园林里、小河旁。

        到了九十年代,人们终于忍不住了!听到了鲁日河忧伤的呻吟、新伯格湖悲呛的呼喊, 政府不再推诿,企业承担起责任,民间组织起一个个拯救母亲河的团体,大张旗鼓地开始了全方位的河水治理工程。 一出手就是重拳: 砸下一千两百万美元,彻底拯救新伯格湖!湖水治理工程从 1993 年开始筹划,到了 1997 年正式启动。工程之大,实属罕见: 历时整整一年半,将整个湖封闭起来,抽干湖水,挖走了五十五万八千吨湖底沉积物, 培育起十余亩湖中产卵床和生态栖息地,清理了两万八千磅被污染的鱼群,投放了上千万条鱼类及其它生态物种,新建和完善了湖边的公园绿地及各种基础设施。

        那一年的等待是多么的漫长呵!我常常经过小湖,站在封锁的路外向里张望。那心情,就像是等待自己正在梳妆待嫁的女儿,紧张而又期待。 听到湖中隆隆的推土声,看着来来回回辛勤的工人,我的眼眶湿润了,心中默默: 回来吧,快回来吧,我的明珠!终于等到了第二年的金秋十月,一个全新的新伯格湖揭开了面纱。那一天,我一口气跑到湖边, 张开双臂,久久地不能释怀。 望着那一湖清水, 我,早已泪流满面。

        所以,伙计,你该知道我为什么叫她新伯格湖了吧? 我说这是一颗珍贵的明珠,一点不假吧: 她可是花了一千两百万美元的加工费呢!你怎能不捧在手心,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呢?

        从新伯格湖出来向西,沿着蜿蜒的公园路,穿过一片幽静高拔的原始森林,陡然,左边出现一栋白色小楼, 非常显眼。细看,小楼有三层高,外表为条状板材,呈典型的北美乡村建筑风格。旁边有水渠流过,不用说,这一定是在密西根常常能看到的水磨坊了。 抬头再看,一行字深深吸引了我: NANKIN MILLS. “Nankin? Nankin??” 我心里一惊,这该不是叫“南京磨坊”吧? 停下车,走进磨坊,竟像走进了阿里巴巴的宝洞,半天没能走出来。这里的情景、这里的历史、这里的故事,让我沉浸其中,久久不能忘怀。

        的确,它叫南京磨坊, 是以中国的城市南京来命名的。由此我才知道,原来我梦寐萦绕的公园路,竟然和我的故乡故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让我一下感到又亲近了许多。我不能想象,当年父亲在南京颠沛求生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竟有一个南京磨坊在等着我,等到了今天,登门造访,产生这么多深深的触动!

        让我更惊讶的是,这里不仅只有一个南京磨坊。这条公园路穿过的大片土地,曾经有过一个实实在在的南京乡!早先,韦恩郡 (Wayne) 除了底特律市之外,还有一个很大的乡,叫巴克林乡,涵盖鲁日河沿岸的大部分地区。 到了 1829 年,巴克林乡一分为二。当时由于邮政条例对地名的限制,人们就以从贸易往来中所知道的、遥远的东方中国的城市来命名。于是,巴克林乡的一半改名为南京乡 (Nankin Township) ,另外一半则成了北京乡 (Peking Township) 。只是后来南京乡进一步分出许多城镇,直到 1966 年,余下的南京乡全部归人西城,至今还保留有一条南京路。 而北京乡也逐步分解为今天的红福特、花园城、迪尔本等城镇。有趣的是, 同一时期以中国地名命名的还有一个广东乡 (Canton Township) 得以保留到今天, 成为现在当地华人居住最集中的地区之一。

        南京乡不在了,可南京磨坊却像一面刻满历史的丰碑,敦敦实实地屹立在公园路上,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有女织男耕的平静田园,有血雨腥风的印第安之战,有南方黑奴逃亡时的挣扎,有老福特理想工厂的梦断。 透过磨坊内那锈迹斑斑的水车望去,一扇历史的窗户仿佛向你洞开。 你分明可以看到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向你走来: 有与世无争的印第安人,有划着小船的法国探险家,有气宇轩昂的韦恩将军,有惊恐万状的南方黑奴,有磨坊的主人 斯威夫特, 还有带着一脸笑容的爱迪生老人。而走在最前面的是既踌躇满志、又满脸忧郁的老福特。 我真没想到,这座一点儿不起眼的南京磨坊,竟然承载着老福特一段沉重的历史: 它既是老福特放飞“乡村工业”理想之梦的地方,也是他无奈折翅梦断之乡。

        还是在孩童时期,老福特就经常跟着父亲,赶着马车, 沿着这条鲁日河小路,晃晃悠悠地从迪尔本来到这里, 用水磨把家里种的谷物磨成面粉。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年代! 看着磨坊内那古老的水车、磨盘,我仿佛一会儿看到小福特的惊喜眼神,一会儿又听到了三十年前,我在秦岭山下的一个孤零零的小水磨坊里通宵达旦磨面的水声。 我猜想,小福特一定和我当年一样,看着这奇妙的水磨机构着谜,也对这平平常常的水能带来的动力而称奇。所以,当老福特在工业化大潮中大展身手,以及其豪迈的气概,带领福特公司风驰电骋般由农业王国跨入工业王国,并登上其顶峰的时候,他,并没有忘记不太遥远的以前,曾在这条农耕小路上的晃悠,以及在小路尽头,还有的这座奇妙水磨坊。 于是,在 1918 年,靠“ T ”型车而成为世界首富的老福特,毅然把南京磨坊买下,成为他拥有的第一座水磨坊。

        有了磨坊,做什么呢? 老福特当年一定是常常开着那辆得意的老爷“ T ”型车,从迪尔本溜出,顺着鲁日河这条路,不再晃悠地来到这乡间野地,苦苦地思索, 思索。 终于,一个及其超前、极具创新、至今仍被学者们称道的大胆计划在老福特脑中产生: 建立“乡村工业” !

       老福特的这项“乡村工业”计划就是今天看来,还是那么的美妙,那么的伟大!

       你看,尽管当年,老福特已成了首富,他的工人在当时同等工人中收入最高, 但他来自农庄,念念不忘的,还是怎么能帮助仍在农田中辛苦劳作的兄弟姐妹们脱贫致富。 他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 对了,把工厂开到乡村,办到他们家门口,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边务农,一边做工——既不误农活,又可以拿高工资。“叫什么呢? 对,叫两栖工人!” 老福特兴奋地写下这几个字。再想,对呀,这乡村工厂还可以建在河边, 用水力发电——环保!绿色工厂! 老福特更兴奋了。 再想想,这乡村工厂还可以缓解大工业城市人口过于集中所带来的种种问题,缩小城乡差别,搞分散式生产 ! 老福特坐不住了。 当我今天看到老福特所罗列的这些理由,心里有的不只是惊叹,还有对老人深深的敬意!这些想法,就是 今天看来也不过时——用句套话说,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于是老福特兴奋地、滔滔不绝地向人们讲述他的计划、他的理想。 董事会上有人反对: 那经济账怎么算? “别和我谈钱!” 那这不是和您推行的流水线生产对着干吗? “就是要对着干!” 老福特拿出家长的霸气,力排众议,说干就干! 而起点,就是这座南京磨坊。 1920 年, 经过改建, 老福特的第一座“乡村工厂”在南京磨坊正式开张了! 而磨坊中的水利发电机,竟还是老福特的挚友、发明家爱迪生亲自设计、安装的。 自此, 老福特一口气买下了鲁日河流域及休伦河流域及乎全部的二十 座水磨坊,全都改成利用水利的乡村工厂,一门心思地开始了他晚年的这项最大胆、最具争议的工业实践。于是, 史学家们看到了一个非常奇特的福特生产王国: 在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工业城——鲁日工厂周围方圆六十英里的范围内, 散布着福特大大小小二十 座乡村工厂。 在引领制造业向大批量生产、集团化生产过渡潮流的同时, 福特公司还在大张旗鼓地建设作坊式小工厂。 当时人们一定在问: 这老福特是怎么啦?

       老福特才不管呢, 忙着继续实现着他那伟大的理想。光建在这条公园路两旁的就有七座乡村工厂, 而最大的、最瞩目的还是这座南京磨坊工厂。工厂最辉煌时, 有两百多名附近的农民工,由福特将他们培训成响当当的技术工人。开始他们只是生产鲁日工厂所需要的螺钉之类的小零件; 后来由于工人的技术不断提高, 老福特干脆把鲁日工厂内极有技术含量的雕刻模具全部拿到这里来生产。




       不仅如此,老福特还在他的乡村工厂发起了“节俭田间”运动,特意在工厂附近开垦农田,为每个工人都准备了可种的地块和种子。 老福特不遗余力地推广这项运动:车间挂起大幅的标语;要求工厂经理带头;并要求每一个员工必须填表回答: 种什么,种多少。 当时,老福特要是见了这些工人,第一句话不会是:“你吃了吗?” 而一定是:“你种了吗?” 工人们也都明白, 无论如何,正确的回答只有一个 : 种了! 否则一定会被老福特耳提面命、苦口婆心的上一堂课,大讲一通种地的好处。

      到了二战, 南京磨坊也成了福特战时工厂的一部分,协助鲁日工厂为军方生产了大量的飞机、坦克。看到这些,想想六十年前,当日寇的铁蹄在我南京城内疯狂蹂躏之后, 一定也有从这里,一个也叫“南京”的地方所生产的飞机、大炮随着美国的隆隆铁军,向日本侵略者还击! 想着,想着,我热血奔涌, 热泪盈眶。

     老福特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你看, 你不仅是举世无双的工业巨子, 还是那么的悲天怜人。 你不仅想到了你的那些农民兄弟,还在以男人为主的汽车工厂内,为他们的妻子们开辟了一个温馨的工作环境。 不仅如此,你还专门为工厂的孩子们在附近建了一所学校,衣食住行,全都包下。这是怎样的一个工人大家庭?这怎么那样像遥远的以前,当我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时所憧憬的那幅图画? 我知道, 我知道,你分明是以南京磨坊工厂为蓝本,在努力地建造你那理想的工业伊甸园 !

      可惜的是,老福特的梦想一点点被无情的经济规律所打破。每年财务报表上来, “ 乡村工厂 ” 不赚钱。 “ 别跟我谈钱! ” 老福特还是那么固执,一意孤行。 “ 乡村工业 ” 计划从1920年开始,一直到老福特去世的1947年,整整二十七年,年年亏钱,年年做。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坚持,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无奈和痛苦呢?我无从晓得。只知道在老福特去世的那一天,风雨交加,停水停电。早晨,他还在庄园的田地里与泥水打交道;晚上,在如同他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微弱烛光中,老福特像农民一样地离开了。

        老福特去世不到一年,福特公司就宣布停止 “ 乡村工业 ” 计划。1948年4月2日,当最后一批包括南京磨坊在内的乡村工厂关闭时,普利茅斯邮报头条这样写道:福特的又一个造福于人类的理想随着工厂的关闭而破灭了。

如今,老福特的乡村工业伊甸园的梦想象一个美丽的童话,飘落在汉斯公园路旁这座并不怎么起眼的南京磨坊里。是起点?是归乡?点点滴滴,都在这里珍藏 。更像是在等待,等待总有一天,是好梦,就会再次飞扬!



        带着老福特破碎的梦,驶在公园路上, 我不停地在想:工业的进步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除了物质上的极大享受,精神呢? 我们的精神家园在哪里? 我们真的就比以前幸福吗?如果经济利益是我们社会生产进步的唯一动力,那么它会把我们带到何方? 如果西方探险家不到这里, 密西根的原住民印第安人是不是还在这里平静的生活? 密西根是不是还长着茂密的原始森林?

       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还有近两百年前发生在这条公园路上惨烈的一幕: 新的定居者和印第安人为争夺食物而发生了血腥的冲突, 结果是所有鲁日河流域的印第安人被逐出家园,远走他乡。而当时的战场,正是这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还有河边的这条路。 我不能想象, 如此美丽的公园路,竟然也承载着印第安人沉重的历史和无限的悲伤。

       开始这也许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大约一千年前,密西根大湖区的印第安人分成三支,其中 一支,波塔瓦托米部落迁徙到鲁日河流域落户。 这支部落以狩猎、打渔、种地为生,一直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 并和其他两支部落保持着兄弟般的关系。他们自称 为三火人。 三火兄弟们常常聚在一起,而相聚处就在这条公园路上离南京磨坊不远的地方。兄弟们交换猎物,拉拉家常,其乐融融。不信,你可以到南京磨坊的三楼看看,那是怎样的一个世外桃源。

       1534 年,第一个法国人卡提亚来到了大湖区,也吹来了外部文明的微风。 一百年后的 1670 年,另外两个法国人,卡弗利耶和拉萨尔也划着小船来到了密西根, 惊喜地发现了鲁日河。那时的鲁日河由于河床矿石的缘故而呈红色。于是,他们就为河起了个漂亮而浪漫的名字: Riverie Rouge , 意思是“红色的河”。 所以,今天的鲁日河, 也叫胭脂河。

       法国人在鲁日河流域受到了印第安人的礼遇。从此,他们之间开始了经商。 像其他印第安人地区一样, 法国人带来一些外边的生活用品, 以换取印第安人的皮毛和粮食。 那时尽管沟通有困难,但法国人和印第安人在鲁日河流域来来往往,相安无事。 西方的文明和印第安人的土著文化保持着和谐, 而这种和谐一直持续了一个多世纪。奔驰在公园路上,我常常会好奇地想,浪漫的法国人当年也许就在路边的某棵树下, 戴着印第安人的装饰,喝着红酒,正和印第安人跳舞作乐呢。 那该是怎样的一种祥和画面?

       然而,这种祥和终究被打破:战争开始了。 值得深思的是,发生在鲁日河流域的第一场战争, 不是在法国人和印第安人之间, 而是在两个文明人之间。从 1754 年开始到 1763 年结束, 后脚来到密西根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为了争夺北美的利益打了整整七年的仗。 尽管这场战争被称为法国 - 印第安战争, 实际上开始并没有印第安人什么事儿。可花言巧语的法国人,硬是说服了印第安人和其结盟来对付英国人,把这种以战争来解决纠纷的西方文明带给了印第安人。 从此,印第安人在鲁日河畔的的宁静生活被彻底打破,走上了万劫不复的道路。 在随后的三十年间, 战争不断, 灾难不断。 先是英国人打败了法国人。后又是韦恩将军统帅的联邦大军踏过密西根大地,于 1795 年赶走了英国殖民者,签下了著名的格林维尔条约,把大湖区正式纳入美利坚合众国的版图。

        每次战争的结束,总是以印第安人让出大片的土地为代价, 印第安人的生活空间被压缩得愈来愈小。 到了 1807 年,以彤奎什为酋长的鲁日河流域的印第安部落又被底特律条约限制在位于今天的比池路和 九哩路附近只有两平方英里的区域内。显然,这远远不能满足在鲁日河流域以狩猎和捕鱼为生的印第安人的生活需要,于是与外来定居者的纷争就越来越多了。

         到了 1819 年 10 月的一天,一场致命的冲突爆发了。 先是酋长的儿子为争夺面包而杀死了一名外来定居者。随后,联邦军队的铁骑在麦科姆将军的率领下,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彤奎什部落中所有的印第安人从迪尔本沿鲁日河一直追到现在的南京磨坊附近,团团围住,一个不漏。酋长的儿子不服,向山坡冲去,被杀。酋长悲愤护子,也被杀。

        那也是一个金秋十月。 那枫叶也一定这麽红。 那鲁日河也一定是在静静地流淌。 可长期生活在鲁日河流域的彤奎什部落的印第安人呢? 他们不得不伤心地离开鲁日河, 远走他乡,向北!向北!去寻找那还未被文明污染的另外两火兄弟。 他们全都走了,扶老携幼地走了,永远的走了:含着眼泪, 带着满腔的悲怆。

       了解了发生在公园路上的这段悲伤历史,让今天的鲁日河人不禁落泪,扪心自问:我们究竟对印第安人做了些什么? 于是,在酋长父子被杀的山坡上,今天有一块庄重肃穆的铜牌,上面镌刻着这段历史,昭示后人。坡下流过的一条小溪, 也被命名为彤奎什小溪。 如今,每年九月,印第安人三火兄弟的后裔们会聚集在南京磨坊门前的大草坪上,参加由韦恩郡举办的美国原住民传统节。 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你看, 在蓝天白云之下,绿油油的草坪伸向远方的森林。 一大群印第安人围在一起: 老者在中间击鼓而歌; 小伙儿和姑娘们穿着鲜艳的服装,头戴装饰,载歌载舞,无比欢畅!四旁围坐着很多鲁日河居民,男女老少,为他们喝彩, 为他们鼓掌。 看着眼前的情景, 我心中有深深的感动,脑中也会不时地想象酋长父子就在附近倒下的身影。如果他们能看到今天,会不会也被这里的场景所感动? 我不知道。

       开在从迪尔本回家的路上,偶而会遇到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的骑警。 目光对处,轻轻地一笑。 我突然又会想, 如果那群逃难的印第安人惊恐万状地出现在前方,他们会不会策马去追呢?

      我还是不知道。







       历史, 就像一块块被打碎的镜片, 散落在这条优美的公园路上,折射出人类文明的进程和人性的善恶。 拾起一片看看, 有的暗淡, 有的辉煌。而其中最黑暗、 也是最耀眼的一片, 则是有关解救黑奴的“地下铁路”。它的一面,血迹斑斑; 而另一面又是那么的光芒万丈,折射出人类的大爱之光。

       当我知道这条河这条路竟然是当年南方黑奴逃跑的地下通道,心情是那样的感伤。你可以想象, 美丽的鲁日河公园路, 前脚刚送走印第安人悲伤离去的背影, 后边就迎来了南方黑奴惊恐踉跄的脚步。 不知有多少黑奴也是从这里, 向北!向北!奔向自由,逃向远方。美丽的公园路上留下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而故事的中心, 还是落在了公园路旁的那座南京磨坊,以及它的主人 — 马库斯 · 斯威夫特 (Marcus Swift) 身上。

     1825 年, 斯威夫特和朋友们沿着鲁日河来到这里, 成为南京乡最早的拓荒定居者。他在这里勤劳耕耘,修建了第一座水磨坊,并带领大家创建了第一所学校。 随着后来定居者的日益增多,磨坊周围形成的社区也在急剧增大。到 1829 年南京乡正式成立时,斯威夫特众望所归地成了第一任乡长,而他的磨坊,也就成了当时的社区中心,连着千家万户,整日迎来送往,熙熙攘攘。

    如果故事停在这里,那么磨坊的水声将会一直是那么的欢快,与之相伴的将只是劳动者的吟唱。但 幸与不幸的是, 斯威夫特 所生活的年代,正是南方黑奴最黑暗的时代。 于是,他和他的磨坊就注定要和黑奴解放运动连在一起,那水声里流过的不仅仅有黑奴的挣扎呻吟和废奴者的怒喊,更有那闪耀着人类大爱之光的音符在激荡回响。

      当时,南方奴隶制度的血腥和残酷已经引起了许多善良的人们的愤怒谴责。抵抗和取消奴隶制的呼声四起,“废奴”运动在北方风起云涌。密西根以及其他西北地区成为奴隶逃离苦难、奔向自由的必经之地。 但是, 在南方奴隶主强大势力的胁迫下,联邦政府很快就颁布了多项逃亡奴隶法令,宣布任何藏匿、协助黑奴逃跑的活动为非法行为 ;任何帮助黑奴逃亡的人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包括刑拘、投入监狱和高达一千美元的罚款,而当时的房价仅三百美元。一时间西北地区笼罩在黑色恐怖之中。 尽管如此,当时一批抱有崇高信念的白人定居者挺身而出,侠义相助,用他们的信心和智慧,为逃跑的黑奴建立了一条通向加拿大、通向自由的地下通道——这就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 “地下铁路”。而与加拿大接壤的鲁日河流域是这条地下铁路最前沿、最活跃的一段,在美国废奴历史上写下了光彩夺目的篇章。 细看这一章, 斯威夫特是这段地下铁路的精心组织者和领导者;而他的磨坊则是“地下铁路”上一个不可缺少、举足轻重的交通枢纽。

       回望鲁日河流域的这段历史,斯威夫特不仅是一位颇有能力的社区领袖,还是一位德高望重、虔诚奉献的牧师。在他坚定的信仰里,有两条非常重要的原则,即教育先行和人生来平等。在他的带领下,南京乡接二连三建立了多座学校,使定居者人数迅速增加,成为当时密西根最大的乡。 作为最大乡的乡长,他本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和很好的生活。但那天父造人生来平等的信念,促使他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废奴”的行列,成了黑奴逃经鲁日河流域时的一盏闪亮的指路灯。

     在那个年代, 逃亡的黑奴是九死一生,历经艰辛:后有奴隶主大批家丁带着猎犬的紧紧追赶,又有沿途警方的围堵,下场往往非常悲惨。 斯威夫特为了建立一条帮助黑奴奔向自由的安全通道, 发动自己教会的家庭,精心策划, 在鲁日河旁每隔十五 到二十英里,建立起一个个秘密运送黑奴的地下“交通站”。而他的水磨坊,就成了远近闻名的黑奴中转站。为此,他的家被烧,重造; 他的磨坊被毁, 再建。前赴后继,不屈不饶。

    不仅如此, 他们还精心教会黑奴们唱很多歌曲,用作逃亡途中的联络信号。这些歌曲流传在黑奴中间,吟唱在地下铁路线上。 其中,最著名的两首是 “ 小河蹚水 ” 和“跟随你的水葫芦 ” 。 你听, 当逃亡中的黑奴在被牵着恶犬的家丁紧追不舍的紧急时刻,一曲悠扬而深沉的圣歌会忽然响起:

       蹚 在水中,
       蹚 在水中,我的孩子;
       蹚 在水中, 天父就会拨开那深重的水。

       呵,谁是这些身着红衣的孩子?
      天父就会拨开那深重的水。
      你一定是摩西所带领的孩子,
      天父就会拨开那深重的水 ······

     这是在安全地带的黑奴用歌声提醒同伴赶快离开大路,蹚到河里,以躲避恶犬的追踪。 你再听,当逃亡中的黑奴迷失在森林里,他就会轻轻哼起那首秘密传唱的“跟随你的水葫芦”, 用歌词所代表的特有信息和水葫芦来确定方位,找到北斗星, 继续向北,走向自由的土地。

     更令人感动的是,斯威夫特和他的同伴们用当时北美常见的传统拼图被面精心设计出一套“被面密码”,向逃奴传递各种信息。这样,散布在地下铁路沿线的许多家庭把拼装被面制成一个个特定的图案,挂在门前,悄悄地告诉逃跑的黑奴或运送黑奴的交通们“从这个方向走”,或“这里有麻烦”。其中,那幅最有名的图案“雅各的天梯”,作为“安全家庭”的标识,已深入人心,被永久地载入美国的史册。



     于是,在南京磨坊周围的地方,出现了一幅激荡人心的景象: 沿小河边公园路旁的许多农户、磨坊、和农庄前,都有一块美丽的“雅各的天梯”挂在显眼的地方,告诉逃跑的黑奴:这里是你安全的避风港。 你可以想象: 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当一个死里逃生的黑奴正饥寒交迫、走头无路的时候,突然在特意点亮的微光中,看到了这块“雅各的天梯”和天梯后的那座静静的房子,那该是多么的激动, 多么的震撼?!

     你要是想体验这种震撼, 那你一定要来到南京磨坊的二楼,站在那面挂着拼装被面的墙壁面前,钦下按钮,听听黑奴们沉重、忧伤的歌声,看看老斯威夫特刚毅而又慈祥的脸庞和他身后那星罗棋布的地下交通站。 你的眼,一定又会湿润了。不,不仅仅是湿润。你会像我一样,任那止不住的泪水,随 “ 小河蹚水”在脸上流淌,流淌。

     就是这样,这条“地下铁路”在 斯威夫特 们前赴后继的精心维护下存在了半个多世纪!估计表明,约有十多万黑奴通过“地下铁路”寻求到自由。 值得 欣慰的是,老斯威夫特最终看到了南北战争的胜利,听到了林肯总统那 “ 黑奴解放 ” 的庄严宣告。 1865 年 4 月,斯威夫特在去世前说的最后的一句话是:

      “ 我历尽艰辛为之奋斗的伟大原则终于被人们奉为行为准则。我生活在一个无上荣光的时代,我亲眼看到了黑暗势力的屈服,一个自由与平等的辉煌国度终于来到了。 ”




       当你收回思绪, 从历史的碎片中抬起头来,望望窗外,你会感到由衷的轻松,感谢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 你看,天还是这么蓝,草还是那样绿, 水还是这么悠, 路还是这样弯。 那沉重的历史和故事似乎已经远去。今天的汉斯公园路所展示的是一幅幸福的生活场景和丰富的文化画卷。

     清晨, 行驶在幽静的公园路上,你会感到它的勃勃生命。你看路边,有长跑的年轻人,有结伴慢走的老人。 湖畔, 有人在静静地垂钓,有人在踢腿健身。 傍晚回家的路上,你会看到一队队课后来这里踢球的孩子们,正在绿茵场上追逐奔跑,笑声荡漾。你还会看到路边的树下,有人在电脑前聚精会神,是不是那个工程师突然有了灵感? 还有那随处可见的烧烤人家, 美味佳肴,阵阵 飘香 。

     到了周末, 走在公园路上就好像在一个欢乐谷中穿行。你看, 公路两旁星罗棋布的球场和儿童游艺场有那么多的快乐的家庭; 路上,有一拨拨自行车擦身而过,鲜艳的服装在公园路上划出一抹亮丽的彩色; 湖面上,几片轻舟在荡漾,与美丽的天鹅相映成趣;球场上,红白两队的孩子们犹在酣战,两边的爸爸、妈妈们喊声震天, 好像他们比孩子更紧张; 前面的草坪上搭起了白色的帐篷,彩球飘飘,一定是某个单位的周末聚会,大人小孩, 热闹非凡。 初夏的五月,当你从这里经过, 一定会闯入一个粉色的海洋: 那是为抗争乳腺癌的“粉红竞走”。人们头上戴的,身上穿的,脚上蹬的全是粉红, 仿佛是在告诉患者, 希望就在眼前。 仲夏八月, 当北美的古董车迷们齐聚车城, “梦幻巡游”之后,许多老爷车还会慢慢悠悠地荡在公园路上,像是要找回往日的辉煌。 到了晚上, 公园的一大片草坪上, 就会吹起一个大大的银幕。银幕下, 一家家围在一起,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到了圣诞期间, 公园路就成了灯的海洋。 这是韦恩郡一年一度的花灯节,驶过公园路, 就像是在灯的梦幻国度里倘洋。

      夏日的傍晚, 请到新伯格湖边来走走吧。只见湖面在落日的余辉中波光粼粼, 时而剪出天鹅和轻舟的倩影。 微风吹过, 树叶婆娑。忽然, 一阵歌声传来, 回头望去,是几位老人围坐在湖边的凉亭下,手弹吉他, 在忘情地唱歌。 周围,有人在专心致志地听,有人平静地走过。还有一家老小,带着椅子专程赶来围坐在一旁,正在静静地欣赏。 那位正陶醉在歌唱中的老人,名叫吉姆。整个夏天,他 几乎每天傍晚都会来到这里,自弹自唱。看他那布满岁月刻痕的脸上, 露出的却是儿童般灿烂的笑容。

       此时,夕阳已西下。 如镜的湖面上还留着一大片神秘的白光。湖边的树丛黝黑一片,只有一株株芦苇在微风中摇曳,依稀可辨。 耳边传来吉姆用深沉浑厚的嗓音唱出的那首优美动听的情歌:“宝贝哦, 我深深地爱着你······”你心中的柔软一定会被拨动,不敢回头,只有望着那黑幽幽的对岸,任思绪飞翔。

        放飞思绪最好的时光还是在中秋的夜晚。从学校出来,越过错落的大楼望去,一轮明月像面大大的银盘挂在天边,与城区的灯火相映成辉, 只是缺了恬淡、少了神秘。

      当我转进公园路,忽然,都市的喧闹和阑珊的灯火一下退后,都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幽静。 皓月当空, 好像是把银色都积攒起来,全部撒在了此时安静的公园里。 熄灭车灯, 只见面前的公园路像一条被月光洗白的带子,舒展着优美的曲线,悄悄地伸向远方。路面泛着银光,草地泛着银光, 连黑黝黝的原始森林, 都像一群待嫁的新娘,羞答答的挤在一起, 任银辉从头上倾倒下来,沾满衣裳, 流淌到地上。面对此时此景,一首早年的诗句涌了出来:

     当钟声把我从教室催走,
      树丛中, 你探出头来向我 问候。
     呀,啥时? 你打扮的干干净净,
     清新,俊逸,给人轻快的享受。

   
     溶溶的月光将校园染透,
     神秘的月色将我的思绪牵走。
     远方的太阳是否已经高高升起 ?
     在这月明星稀的时候。

    又是月色朦胧,又是思绪远行。在悠悠的思绪中, 来到了湖边。登高远望,看见有更多的银辉倾泻到了湖中。整个湖面都溶在清柔的月光里,清冽的让人屏息静气, 柔美的让人流连忘返。湖畔的森林,像是起伏的山峦,在皎洁的月光下沉睡。此时的感觉只有一个字: 静。 你听, 水静,树静, 连轻风都踮起了脚步,不愿扰乱这万籁俱寂的苍穹。 因为静,平日里不易有的 思绪 就缓缓流出,引来 浮想连翩······

     想起几天前,当那只蜚声海外的“中国喜鹊”飞来车城, 把乡音奏响在学校音乐大厅的时候, 我的心一会儿被那急骤激昂的《十面埋伏》弹碎,一会儿又被那婉转悠扬的《江河水》拉长。而随着高翔那激情奔放的小提琴音符的跳动, 歌手吴彤一声高昂的《兰花花》,一下就把我纷扬的心绪打通,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陶醉的不只是那优美的旋律,更是随着旋律滚滚而来的对故乡故土浓浓的思念。 你听, 那撕心裂肺的一腔——

       青线线蓝线线,
       蓝格莹莹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旷远得如天外来声,一下把我的心紧紧攥住,带回到了三十年前黄土高原边上的那个小村庄。那歌声,分明是对面山上的放羊老人在仰天高吭的信天游,把我的眼泪唱出,心情唱伤。 故乡,故乡,你今天是啥模样?

      此时,那悠扬的信天游,好像又穿过邃 远的时空,隐隐约约在眼前这银色空谷中回荡。 而我又仿佛像当年一样, 趴在一排土窑洞上,望着也是银辉下寂静的山谷, 一遍遍无助地问:

     他年知在那里?
     空望两眼濛濛······

三十年过去了。 经历了那么多的起起伏伏,我们的心智都已然成熟,该不会再轻易地两眼濛濛。多情善感的季节,也早已离我们远去。 理智告诉我们,要深沉,要矜持,要坚强。 我们热衷的是去追求那深奥的哲理,去参那玄虚的禅意。本来,我们应该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敞开,可是为什么却常常把它包的严严实实,深埋心底? 于是,我们不再轻易被感动。我们的心和大自然脱节,被自傲所屏蔽。看到青山绿水,我们不再像儿时那样欣喜; 花前月下,也不再那么诗情画意。 我们的审美,很容易疲劳; 我们的真情,被繁忙的生活挤压,被无处不在的世俗搅乱。偶尔, 只能在卡拉 OK 中传递些虚情,在电视剧中找回点儿真意。

       难道,能引起我们感动的东西真的是越来越少了么?

        我们走了一大圈,才恍然发现, 我们所追求的那种境界,原来就在自己心里:境由心生——你若打开了心扉, 就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造就一个全新的你。事情其实很简单:你怀有一颗感动的心, 感动就常伴在你身边。感动,必是一种内心的共鸣。心怀感恩, 便有了感恩;心境平和, 便有了平和;心存感动,便有了感动。正是因为心存感动, 才有了李太白那“举杯邀明月”的浪漫,苏东坡那“把酒问青天”的绝唱,朱自清那“荷塘月色”的清新。

       所以我说,伙计,当感动来了, 你就尽情地感动吧! 当感动的泪水流出时, 就让它流吧!这与矜持无关, 与深沉不搭界,与坚强不相离。 这是一种福份,是心灵的洗礼,是身心的涤荡, 是所有情感中最美好的体验!

        就像今晚的月亮不也是千里一色,无论在哪里,你一抬头,那思乡的感动就会款款而来吗? 只是我们 总是步履匆匆,无意中常常冷落了这原本美妙的月色。 岂不知,只要我们稍稍放慢脚步,引来月色盈胸, 就会心地晶莹。那遥远的、近前的经历,那轻快的、沉重的记忆都在这月色下溶为一缕缕清香,化作一丝丝甜蜜 。 想着,想着,眺望远处月色迷离下的树洼,影影绰绰,我好像是又看到了当年的窑洞,还有窑洞里那烧的热腾腾的土炕。许多年前的艰辛和惆怅都在心里酿成了美酒,供我在月下细细地品尝。故乡记忆的点点滴滴,也都在清澈的月光中撒在了公园路上。

      于是, 在汉斯公园路的文化交响中,又多了一腔《兰花花》的旋律。公园路所承载的还有游子那沉甸甸、意浓浓的思乡之情。

        在浴满月色的回家路上, 我轻轻地对自己说: 该回去看看啦, 我的窑洞,那条小河, 还有我那《兰花花》······


 

       北京。圣诞。亮马河大厦。

       一间装潢华丽的包间内,我正和十几个熟悉、刚熟悉和还未熟悉的朋友聚在一起喝酒。 窗外, 璀璨的街灯、圣诞装饰花灯、和霓虹灯招牌灯交相辉映。满街的行人,满街的圣诞老人红帽子。 门童戴着红帽子;保安戴着红帽子;连餐厅的服务小姐也是红帽子。

      “北京现在真是比密西根更圣诞呵 ! ” 我不由地感叹道。

      “是啊。一会儿要不要去对面坐坐?”朋友指指窗外。

       向对面望去,一幅“天上人间” 的字幅在五彩斑斓的花灯环绕中闪烁,妖艳, 妩媚,神秘。

      “天上人间是什么意思? 天上的人间?岂不是最下等的地方?不去。 人间的天上? 那就是上西天? 更不能去!" 朋友不知道,在 比檞林立 、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中穿行了几天,在顿顿饕餮大餐之后, 此时此刻我更思念的,竟是那条远在密西根的汉斯公园路,那云淡天高,那素静人间。

      一阵 寒暄,一通介绍。

     “啊, 底特律来的朋友? 多吃点,多吃点 ! "一脸关切。

      “唉,听说 底特律一块钱就能买到一幢房子?”一脸惊奇。

      “嗨, 教授,怎么还在底特律耗着呢? 还不像我, 赶快回来得啦!” 一位早先回来的海归打着招呼。

      好了, 我也该说些什么了。

      “各位,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给大家带来了底特律的不景气。不过虽说车城眼下没有好景气,但有好景色!今天我带了些给大家瞧瞧,也算冲冲这不景气吧!” 于是, 拿出手提电脑, 将我在汉斯公园路上拍的一些景色照片放了出来。

      一张, 两张······十张。

     “这当真是底特律?”

      “当真。”

      “这真是你上班的路上?”

      “真是。”

     “教授忽悠吧?!肯定从网上档下来的! 我在车城也呆了十几年了, 咋没见过呢?”

     “没见过? 嘿嘿,你可有点儿入宝山而空回呀!什么时候回车城?说一声,我带你去好好看看!”

酒过三巡,神仙将至。我壮壮胆,站了起来, 斟满一杯二锅头。

     “各位, 冒昧, 兄弟敬大家三杯! 这第一杯,为咱的父母, 养育之恩!” 一扬脖子, 咕咚。

     “这第二杯,祝咱们的国家,长治久安,更上一层楼!”又一扬脖子,咕咚咕咚。

      “这第三杯嘛,”停了一下,环顾四周,看看这位老海归,“劳驾各位和咱一起,祝福车城——我的第二故乡,还有我那仍在车城耗着的兄弟姐妹们,包头阿普,干杯!”

       咕咚,咕咚,咕咚咚······噗通。

······在满眼的灯红酒绿、杯觥交错之中,我分明看见我自己开着那辆老别克,迎着初升的太阳,在《兰花花》的相伴下,驰骋在汉斯公园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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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xialibaren 回复 悄悄话 汉斯兄,对不起来迟了,刚看到你在我的帖下的跟帖。
你显然对汉斯比我了解的多,也钟情,向你学习。看了你的博文,又增加了对汉斯的了解。谢谢!
汉斯公 回复 悄悄话 回复高子的评论:
谢谢!
汉斯公 回复 悄悄话 回复jsbyy的评论:
谢谢光临! 愿你有机会再回来看看公园路。
jsbyy 回复 悄悄话 写的不错,谢谢分享。鄙人在这个公园边住了10年,去年搬到DC了。
高子 回复 悄悄话 美文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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