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里元春组织姐妹们写灯谜,谜底都是预示人物命运的“谶语”。元春和“爆竹”,迎春和“算盘”,探春和“风筝”,宝玉和“镜子”,宝钗和“竹夫人”,人物命运和谜底的关联都一目了然,唯独黛玉的“更香”需要点儿分析探究才能理解。
朝罢谁携两袖烟? 琴边衾里两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此诗第一句脱胎于杜甫的“朝罢香烟携满袖”,点明了是谜底是一种香。“琴边衾里两无缘”则排除了各种香炉。“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鸡人”是周礼里的官名,专管报时的。这两句暗示此香和时间有关。“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描述了此香燃烧时的形态,从上到下,从外到里。最后一句“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还是在暗示此香和时间的关系。
为什么黛玉的命运象征会是显示时间流逝的“更香”呢?我想得从红楼研究中最有争议性的命题-----“钗黛合一”说起。
宝玉在太虚幻境里看到的正钗册子里只有十一幅画,“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是同一页上的两个形象。再联想到引领宝玉尝试性爱的警幻仙子之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很明显是综合了钗黛特点的同一个人。而十二钗最后一页上的人物正是令宝玉牵挂到吐血的“秦可卿”。作者显然在暗示他笔下两个轩轾不分的女主人公,其实是同一个物的两个性格侧面。她们的分别就如同女人的容颜,在烈日和月光下猛看来截然不同,但细细打量,还是能看出“大段儿未改”。
越读《红楼梦》,越觉得宝钗和黛玉是同一个人的两面,或者说同一个人在人生中的两个阶段。黛玉是小时候的宝钗,宝钗则是长大后的黛玉。她们的形象不是相斥的,而是互补的。宝钗表面上从容淡定,可是正如她自己所说,小时候也是个淘气的女孩,否则一肚子的闲书戏文哪儿来的。而黛玉随着岁月的流逝,也渐渐摆脱了小女孩子的敏感任性,变得含蓄体贴,甚至开始关心家计(第六十二回)。
除了那幅正钗画页外,书中还有很多地方暗示了“钗黛合一”。比如潇湘观的招牌植物是竹子,黛玉的外号是“潇湘妃子”,泪洒斑竹的妻子形象,而宝钗的命运象征正是“竹夫人”。再比如蘅芜院的经济作物是各种香料,而黛玉也有个可爱的生理特点-------体有暗香,她的命运象征是记录时间流逝的“更香”,和宝钗的“冷香”只有一字之差。 “冷香丸”的珍贵正在于制造的时间难以掌握,暗合了“更香”的时间寓意。
同一个女人在不同的时空中是会展现出的不同的容颜和个性的。黛玉是十五岁前“淘气”的宝钗,宝钗是十五岁后冷漠的黛玉。宝钗来贾府过的第一个生日就是“十五岁”,黛玉和宝钗从情场对手变成知心朋友始于“金兰契互剖金兰语”,而那一年,黛玉自述也是“十五岁”。民间习俗上认为“十五岁”是少女的“及笈之年”,标志着女子从儿童走向成年。
从小说的结构上讲,“十五岁”是黛玉个性的分界点,前面的她痴情任性,对宝玉的爱和关怀,不加掩饰,也没有任何功利考量。后来的她就懂事多了,比如怕贾政回家让宝玉受气,“每每推睡,不大兜揽他。宝玉也只得在自己屋里,随便用些工课。”这份心思就很象宝钗,到了第六十二回,黛玉和宝钗已经好到了喝一杯茶的地步。宝钗和黛玉从双峰并峙到融合转换,体现了中国哲学的辩证思维以及作者对生活和人性的准确观察。
黛玉并非死于疾病或者情变,而是在岁月的荏苒变迁中,容貌和性情都渐渐改变,从让宝玉愿意“诉肺腑”的红颜知己变成了令他无言的“竹夫人”。也就是说,宝玉跟黛玉/宝钗的故事其实不是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生死纠缠,而是同一个男人和同一个女人的情感在时光中逐渐磨蚀、蜕变。
多少夫妻在经历了多年的风霜坎坷后,在某个清晨或黄昏,凝视曾经深爱过的枕边人时,突然觉得对方的脸变得陌生可憎,领悟到彼此间已经无泪无言。宝玉和黛玉/宝钗的悲剧不过如此,和天下所有不幸的婚姻一样深沉而普遍。
黛玉的“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是她跟宝钗最本质的区别。
宝钗的聪明才智,都是入世之道,她是断不会为了虚空的“好高”和“过洁”而牺牲任何实在的利益的。
也正因为如此,她有可能从一个顽皮任性的小女孩儿蜕变成面面俱到的宝钗,而黛玉却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她不肯妥协的坚持。
我还是更喜欢黛玉,只因为她的生命虽短,却美得更纯粹。
Maybe I read a different version of 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