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不幸下长大的孩子往往天生就是懂事的。妮可这孩子打出生以前就懂得大人的心思。在她妈怀她7-8个月时,她妈在一个阴冷的雨夜离家了。后来她妈说当夜这孩子的脚在肚子里踢个不停,或许是不让妈妈寂寞吧。妮可终于出生了,出生时的羊水清清的,浑身上下连一块胎脂也没有,光鲜润滑的皮肤,红彤彤的,象个红孩儿。连洗都不用洗、擦也不用擦。鲜红的小嘴儿一点点。接生的美国护士们都夸个不停:“这么多年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宝宝,快把人爱死了!”我在一旁忍不住双眼湿润了。妮可属羊,人家都说属羊的女孩儿命苦,但愿不是真的吧,可是有时候也责问自己:这孩子将来会幸福吗?
妮可慢慢长大了,圆圆的小脸儿,小嘴儿还是一点点,眼睛不大可是总是诡秘的样子。穿的衣服由于总用洗衣机洗,都懈了。穿在妮可身上就活像个小熊猫儿,走起路来笨拙的样子。一岁生日那天决定带她去照个相,留个纪念。也许一岁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照相馆的阿姨怎么逗她都笑。照出来的照片每一张都是一副可爱的样子。可是由于当时我还是学生,总担心一旦奖学金没了要自己交学费,就一狠心只要了最好的一张。当时照相馆的阿姨将全套的照片打印到一张纸上,还是黑白的,让我们从中挑,挑完了就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可是我们还是趁她不注意把它拣了回来。几年后,这张纸一直放在她妈最重要的文件夹里,也许是因为反复拿出来看吧,表面已经有些模糊了。每当看到这张纸,心里总是一阵酸楚,责怪自己节省到连孩子的照片都不肯买。到了她两岁生日的时候,我们经济情况好些了,决定给她照个大的,价钱要75块,开始有些犹豫,但是我们还是答应了。这孩子也许明白了大人的心思,照相的时候总是笑不起来,结果效果最好的也只是怯生生的、似笑非笑的一张。每当我看到案头这张照片,总是会想:两岁的生日,没有象别的小朋友那么开心。这孩子将来会埋怨我吗?
经过一年多的排队等待,妮可终于可以上大学里的幼儿园了。幼儿园的条件很不错,离我们住的学校的房子只有二、三十米远,透过栅栏就可以看到幼儿园院子里的孩子们。每当在阳光明媚的上午,四处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孩子们的嘈杂声的时候,就会顿时觉得这里是世界最美的地方,它让我流连得不再想去实验室,就这样听着、看着、辨别着哪一个是妮可的欢笑声、哪一个是她快乐的身影。妮可所在的教室里有单独的一个小房间,用玻璃窗隔开,玻璃是反光的,只能从里面看到外面,从走廊另开的门进入。它是专门给孩子的家长们观察孩子用的。自从知道这个小屋可以偷偷观察而不被孩子发觉后,我就成了那儿的常客。借中午回家吃饭的时机,去看妮可几眼。每到中午,室温有点高,孩子们的小脸都红扑扑的,在教室里安静地睡着午觉。可每次都看到只有妮可坐在自己的小床垫上和一个志愿者阿姨象似在聊天的样子,妮可还不时地比划着手势。妮可平时在家就中英文混杂,连话还说不全呐,居然还能和大人们聊天。妮可在去幼儿园之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拿拿”,就是我要的意思。等她上了幼儿园没多久,有几个美国孩子的家长好奇地问幼儿园的老师,说他们家的孩子回家总说“拿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必是幼儿园的老师教的吧?老师说不是并且她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好像妮可最开始老说“拿拿”。一天,老师在我送孩子的时候问:“全班的小孩儿都说拿拿,好像是跟妮可学的,请问什么是拿拿?”我笑着说:“确实是妮可教其他孩子的,拿拿就是我要的意思。”老师们才大获其解。幼儿园的阿姨和老师中,有几个就是特别喜欢妮可,每次见到我们就不停地夸妮可是最聪明的孩子。有个老阿姨,是个白人老太太,叫吉妮,人快60了还在工作。其他的阿姨私下议论都说吉妮很蠢。可吉妮就是喜欢妮可,还经常把她家里的玩具私下送给我们。可是不久,吉妮就患上了淋巴瘤,先是化疗,头发都掉光了,还老是担心怕妮可认不出她了。幸好吉妮有个双胞胎妹妹,最后作了骨髓移植,不知道吉妮现在还好吗?
第一次和妮可分开是一次去巴尔的摩开会,也就3、4天的时间。可是第一次离开孩子,心里总是沉甸甸的。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就不停眼地看,心里总在想:妮可在干什么?她们娘儿俩都还好吗?为排却沉重的心情,在开会之余,就把时间花在给妮可挑个礼物上。巴尔的摩有名的是螃蟹美食,因此到处都是以螃蟹为主题的纪念品。于是就买了一个塑料小螃蟹,红色的,上满了发条,就可以横着爬,两个大钳子还一挥一挥的。心想妮可一定会很喜欢的。会终于开完了,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一下飞机,妮可和她妈来接机了。才几天的工夫,妮可长大了,两个小脸蛋儿晒得更红了,而且有了脾气。我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妮可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像是在和我生气,把头故意扭向一边。给她的小螃蟹她也不大感兴趣,气得我哭笑不得。
和妮可第二次分别是毕业后在另外一个城市找到了工作。妮可和她妈无法一同前往,就暂时留守在学校的房子。后来听她妈说,周围的朋友们没事儿就逗妮可,问她:你爸爸哪去了?妮可一副神秘的样子说:“爹地开着自己的大汽车,呼地走了,不回来了!”不久,我有机会回来看看她们娘儿俩。一见到我的出现,妮可兴奋地张开小手扑了过来。妮可还是老样子,圆圆的脸蛋儿,小嘴儿一点点,只是柔软的头发变长了许多。一看见爸爸兴奋得不得了,可不一会儿工夫,就像个小熊猫儿似的趴在我的胸前睡着了。她也许觉得,父亲的胸膛是那么宽阔、那么有安全感,才毫无顾虑地熟睡了。
和妮可的第三次分别是在她妈为了找工作而不得不要准备考试,去拿一些职业证书。所以商量好准备把妮可让她姥姥、姥爷带回国。妮可只知道要回中国,可却不知道这对她是意味着什么。她平时就特别看护自己的东西,把她那点儿财产管理得井井有条,缺什么、少什么都瞒不过她。到了快走的时候,她就嘱咐妈妈把她学习用的小黑板保护好,不要丢掉;把她的玩具鸭子和小绵羊都照看好;还有那两条她生日时给她买的小金鱼儿,一定要喂好,等她回来后还要继续养着它们。临行的当天晚上,听她妈说,妮可心情越发沉重,尽管她不知道去中国是什么意思,可她隐约知道要和妈妈分开。她也注意到妈妈时常露出伤心的样子,于是总是打趣地说:“可可要回中国了,不带妈妈去,因为妈妈没有票!”可是说完就很久都不说话。所幸的是,这孩子从小就由她姥姥、姥爷带大的,跟他们很亲,妮可自然就多了一份依靠。可是到了转机的城市,妮可就开始哭着、喊着要妈妈,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也许是为了找借口安慰自己吧,比起在美国,孩子从小在国内长大要幸福得多。首先是生活不寂寞,幼儿园那么多小朋友可以玩儿,吃的、玩儿的很多。其次,孩子想学点东西,像钢琴、绘画也都不贵。妮可回国后,尽管被这花花世界搞得她晕头转向,但是始终不忘一点就是她的家在美国,爸爸、妈妈在美国。偶尔,我们把一些照片寄回去,妮可在每天睡前就会拿出照片看一看,然后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满足地睡着了。她觉得这样就又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每当看到这情景,她姥姥、姥爷心里总是酸酸的。
妮可的聪明、懂事在幼儿园和亲戚朋友中是出了名的。有一次幼儿园组织去农家乐园采摘,园子里有蔬菜、水果,以便让小朋友们了解蔬菜水果生长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最后还可以将自己摘得的蔬果带回去。可是不到5岁的孩子能拿多少回去?明摆着是占小孩儿便宜。玩儿了一天,准备回去了,幼儿园阿姨惊奇地看到,在那么多小朋友中,只有妮可手里拿着个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老师好奇地问是什么东西。妮可说是两个她自己拔的大萝卜。阿姨问别的小朋友什么也没拿,可可拿萝卜回去要干什么?妮可说:“带回去,让姥姥给淹成咸菜吃!”一席话让老师敬佩得不得了,说这孩子难得有此心计,连比她大的孩子都想不到。
和妮可分开这么长时间了,每当想起这孩子是最懂人心的时候,就越发觉得这孩子可怜:也许是为了生存,这孩子才明白该怎么做。所以每当想起妮可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心里就愧疚得不得了。有天晚上突然梦见妮可,但是一伙强人硬要把她带走,说是要带到远方去修练,要十年后才送回来。我和她妈拼了命要把妮可抢回来,强人们死死地按住拼命挣扎的妮可,可是当妮可看到刀枪架到父母的脖子上时,好像知道再挣扎也没有用了,甚至父母的性命会丢掉,只好泪流满面地从远处挥着小手哭喊着说:“爸爸、妈妈,再见了!我会回来看你们的!”说完就跟着强人们走了。我哽咽着从梦中惊醒,庆幸这一切不是真的。老天呐,你为什么让我有如此的梦境,是来责罚我吗?
一个人的日子最难排解的就是寂寞。于是就经常会打开收音机听乡村音乐,因为歌声中有喜怒哀乐,就像妮可一样是懂得人心的。每到有生活的同感,就会唱得我双眼模糊。一次在上班的路上,我照样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此时传来的一首歌,叫作《偷走的灰姑娘》。歌中唱道:女儿就是爸爸的灰姑娘,灰姑娘那么仰视她的父亲,和他一起共舞。可是她的白马王子来了,偷走了爸爸的灰姑娘。歌声在唱着,我的视野却模糊得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歌声是有意唱给我的吗?它在预示着未来吗?总有一天,会有一位王子,起着高头白马,把我的妮可偷走。我的妮可还能仰视她的父亲吗?当妮可披起洁白的婚纱的时候,我会不会变得又老又丑,不配与我的灰姑娘站在一起?那个挽着美丽的妮可把她送给她的白马王子的人,将会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