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四下学期的最后两个月,美术学院艺术设计系应届毕业生薛苑终于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便是在博艺画廊做艺术助理兼驻店销售。
艺术设计的毕业生出路并不宽广,但只要要求不太高,总能找到不错的工作。有才的可以考虑成为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艺术家或者专业设计师;有野心的人则可以考虑自主创业开公司等等;剩下的那帮才华平平能力平平人不是做美编就是去做广告了,至于能力才华都差劲的人就只剩下转行这一条路了。
薛苑照理说可以归结到转行的那一类人。她对自己找到美术类工作早已不报任何希望,只是随便打印了一份简历,请同学打听了一下有没有什么轻松的合适的职位适合她。
博艺画廊招人的消息是室友丁依楠带回来的,那时丁依楠已经在一家大型游戏公司找到了工作,但还是兴致勃勃的再投了一份简历,同时建议她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试下。她也稀里糊涂的投了一份电子简历,最后两人都接到了面试的消息,能多一次机会没有什么不好的,她凑热闹般的跟着去了。参加面试的人保守估计也有三十个,大都是美术学院的高才生,无不得意志满——毕竟能这个城市乃至整个地区最大且盛名远播的画廊工作,是很多美术学院同学的梦想。
至于怎么稀里糊涂的得到博艺画廊的这份工作,更像是误打误撞。要知道四年以来,和她的遥遥领先的文化课成绩相反,她的专业课成绩,素描,摄影等等永远位居班上倒数第一。老师被她气得跳脚,不止一次的说:明明没有艺术细胞当年是怎么考进来的?
每到这种事情,她都是苦笑着回答:老师,其实我也想知道答案的。
所以薛苑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够进入博艺画廊工作。不过据丁依楠说,面试那天她惊艳全场。她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有条不紊的介绍挂在墙上的各种风格的作品并且说得头头是道时,那一瞬间几个主考官纷纷面露嘉许。要知道,艺术学院的学生文化课成绩大都不出色,能出现一个她这样级别的,非常罕见。
总之,不论之前的事情多么峰回路转,巧合连连,只有薛苑进了博艺画廊工作这个不争的事实。薛苑很满意这个职位,待遇可观不说,每卖出一幅画都有不菲的销售提成,更重要的是画廊还能为不是本市的员工解决住宿问题。宿舍就在画廊旁边一栋独门独栋的小楼上,最初这栋房子是做什么无人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归入了博艺画廊名下,加以改装后提供给员工作宿舍。
薛苑的房间在四层最里的一间,这里的前一位房客极有艺术细胞,把屋子布置的像毕加索的家,从住人环境上来说,堪称无可挑剔。所有的家具都有,哪怕是书架上的陶瓷小花瓶都显得独具风情。
博艺画廊位于市中心,地址极佳,就是传说中寸土寸金的地段。它左靠市内最大的人工湖,右靠树木葱郁的公园,四周绿树环绕,两排法国梧桐从入口蜿蜒百米到达正街,环境幽雅和交通方便这两者从来都有着不能调和的矛盾,在此处得到了完美的结合。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对这份工作实在不应该挑剔什么。
正式搬家的那天薛苑遇到了画廊的副总张玲莉。那是培训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她兴起了搬家的念头。宿舍里的其余三个同学,包括丁依楠都去了各自的工作单位实习,因为无人相助,她只好自己打包好行李,一趟趟的坐公车来回周转。往返五六次后,终于只剩下最后一箱子书。
她拖着自己这箱宝贝书在博艺画廊后的小路上艰难踟蹰,本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看到另一条林荫路上驶来的红色跑车,顿时回复了精神。
算来,薛苑上一次见到张玲莉还是三天前,那时她培训结束正式登记入职的那天,当时她前呼后拥,身边起码十个人,别说招呼,接近都不可能;现在看到她把车在后院停妥当之后,她放下行李箱迅速走过去,热切的微笑着跟她招呼:“张总好。”
正是中午,阳光极刺眼;张玲莉对她一笑,转到阴凉处后再摘下墨镜,看了露出个长辈关心小辈的笑容来:“小苑,东西搬过来了?习惯吗?”
薛苑诚挚的点头:“一切无可挑剔。我想跟您说谢谢,培训的两个星期听说你出差去了,也没有机会跟您碰面,总之,谢谢您对我的提携。”
正是五月底,天气炎热;何况薛苑正在搬了家,热得满头大汗,张玲莉无意与她多客套,说:“不用客气,好好工作就可以。你先回宿舍里洗个澡,在过来陪我看过后天展览会的那批新画。”
“好。”
既然是老总的交待,薛苑哪敢怠慢,匆匆把行李拖回家,洗澡换衣服再乘电梯赶到楼下一路狂奔来到画廊。
博艺画廊宽敞得让人震惊。三千多平米的展区和同样大小的四间陈列室,什么作品都有,中国画、油画水彩、抽象画、壁画等等,薛苑想起读大一时,跟同学来参观,当时只觉得目不暇接,几个人足足走了一个上午,最后累倒双腿不支。
让人惊讶作品如此之多的同事,博艺画廊国际专业级别的管理水平也让人印象深刻。只看对所有画的记录和整理水平就可略知一二,按照同事的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不是这样的专业的团队,博艺怎么可能做大?
怀着杂七杂八的念头,脚却自己找到了路,最后朝左一拐,在油画陈列区看到了张玲莉。
如果没有大型的展览或者活动,陈列区一般而言并不对外开放,诺大的一个地方,只有张玲莉一个人。厅内的灯光悬得很高,被光鉴可人的地板,洁白的展示墙一层层反射叠加,荡漾出了沉默的温柔。
仿佛摒住呼吸,就可以听到画者的灵魂。
张玲莉双手插在衣兜里,缓步行走在展览厅里。她是名牌的追随者,从发卡到鞋无不是光鲜亮丽的名牌,加上人高,身材好,衣服衬托得整个人熠熠生辉;她那高达六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光鉴可人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虽然她早已不再年轻,浑身上下那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气质简直让人不能逼视,宛如一位女王。
对着墙上的玻璃整理了一下仪容,薛苑才欠身跟她招呼:“张总,我来了。”
薛苑说话音色悦耳,在宽敞的展览厅回荡,使得尾音奇异的拉长,宛如空古回音,不绝于耳;张玲莉饶有兴趣的打量她,嘉许地点头:“动作挺快。”
“还好,怕您久等。”
“过来看看,”张玲莉伸手一指面前的那面展示墙,“觉得怎么样?”
墙上只有一幅油画。油画不足半平方米,却独占了一正面墙。薛苑心里暗讶,目光却被墙上的画吸引了过去。暗红色宛如针织地毯的的背景,一双白晰的手从左侧探出,让人注意的是,其上悬下一只古老的钥匙,停在手掌前方。最下面的说明栏里是这幅画的作家名字和画名:命运,你能抓住吗?
察觉到张玲莉的目光,薛苑略一斟酌。培训的这段时间,她知道对一幅画作出准确的评价这件事情何等重要。张玲莉是个极其认真的人,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还有跟这份认真相匹敌的能力。她任副总经理以来,短短五年时间,将十余位国内一流画家收编旗下。在博艺画廊总经理如影子般虚无的情况下,她已经俨然成为这个画廊的直接负责人,对于下属而言,所有的一切做得务必让她满意。
培训前的那次开会,她很清楚明白的告诉众人:“如果你只是简单懂点艺术,那给客人介绍时就只能说说价格以及画家的名字、籍贯这类简单的信息。我们对你们的要求是成为识画的专家,你介绍一件作品,必须先聊画家的艺术特点和你自己对那张画的认识,至于价格,那是最后才提及的事。”
这番话在脑子中闪过,薛苑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开口:“这幅画色彩搭配很流畅和谐,立意也非常新颖。我记得,杜沙曾经有一幅《祷告中的双手》,两相比较,有异曲同工之妙,但也有不同。让人想到人类的命运的质问。不过,这个作家的名字,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过,应该是画界的新人吧。对新人而言,这幅画可以评上90分。”
张玲莉眼光一闪,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另外几面墙壁:“这些画都是他的。你可以多看看。然后给我一个意见。”
薛苑依言而行,所有的画作都观看后却依然疑惑:“质量都不错。如果我没有看错,他的风格手法明显受了德国画家鲁本斯的影响。不过,他的所有画为什么都是非卖品?我觉得这位画家的画应当很有市场,深刻不流俗,但非常漂亮,乍然一看,发人深省,有喻世名言的效果。”
张玲莉目光停在墙上,像是对薛苑的话非常不能理解:“这些画有市场?”
“是的。”薛苑回答,随后补充,“我不知道其他评论家怎么看,但如果是我,只要在价格在承受范围内,我愿意将这几幅画买回家。”
张玲莉倒笑了:“那却不可能的。画家不愿意出售,我们要尊重他的意思。”
薛苑颔首:“艺术家和常人的想法总是有异。”
相比张玲莉的不能理解,薛苑倒是诧异更多。张玲莉自己也说过自己并不太懂画,只是个出色的商人,但她不至于连一幅画的好坏都看不出来,博艺画廊不会代理没有前途的画家的作品。
薛苑试探地问:“这位画家是博艺新代理的?”
张玲莉却恍如没有听到,半晌后才如梦初醒的“嗯”了一声。
展厅于昨天布置完毕,除了远处的擦拭地板的几位清洁人员,现在基本没有人影。这样宽阔的展厅如此适合闲庭信步,张玲莉缓步而行,用苛刻的目光观察和评价,薛苑谨慎的跟在她身后半步,像一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秘书般,把她提到需要改进的地方一一记录。
张玲莉瞥她一眼,“你想得周到。”
薛苑微笑:“随身带纸笔习惯了。”
这时张玲莉发现她的速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单词,忍不住惊讶的眉梢一扬,便说:“虽然面试那天就觉得,但现在这种感觉更明白了,你不像学艺术的学生。”
“啊?”
“艺术学院的学生,大都是画得比说得好;你却相反。”
薛苑思考着这句话里的褒贬之意,脸上还是笑着陈述事实:“我专业课成绩相当糟糕,也不擅长画画,只好在别的地方发奋图强。”
“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张玲莉说,“不过干我们这行,跟画家的确不一样。画家就算画得不好,我们也要说得好听。这也是当时我录用你的理由。”
薛苑半垂下目光,再次道谢:“是的,我知道。总之,多谢张总提拔。”
有时张玲莉会时不时的停下,问她关于某些画的评价,最后让她估计价格;薛苑无不也从容作答。张玲莉听后,多半情况都是微微一笑,不予任何评价。
只是展厅在一处,倒是薛苑先停下了,她目光不眨的盯着跟前的指引牌上的几个大字:“张总,这里是李天明作品展区?啊,还有,这里怎么还没有画?”
“这次展览里会展出两幅他的近作,因为首次发表,安全和慎重是第一位的。预定展览那天早上再挂出来。”张玲莉一边回答一边饶有兴趣的打量她。
薛苑这个年轻的女孩在她心中永远是一幅落落大方谈吐得当的样子,可是现在,她说话时竟在发抖,而她眼睛里的异样闪烁出的光芒让她的外表更加出色。
“原来你对李先明先生很有兴趣?”
“啊,”薛苑仿佛才反应过来,胡乱的点点头然后又摇头,最后深吸一口气,把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强行咽回肚子里,“我的毕业论文就是写的他。李先明先生是当局国内画坛甚至世界画坛里最杰出的画家了。我……还有我最好的几位同学都是他的画迷。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他的作品是都是由玛勃洛画廊代理的吗?”
张玲莉愉快的笑出声,眼睛里满是得意志满之色:“之前的确是玛勃洛画廊代理,不过之后就由我们代理了。我这几个月,就是在跑这件事情。”
薛苑“啊”了一声,满眼崇拜的看着张玲莉,恭恭敬敬开口:“是吗。张总你真是太让人钦佩。我一直觉得,中国的画家就应该由中国的画廊代理才对。”
这话虽然恭维过头,但一颗真心显而易见,张玲莉显然很受用,话也多起来:“这倒是。知道李先生和玛勃洛画廊的矛盾重重,面临解约之后,我第一时间就飞过去,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终于拿到了签约书。不过这不是最头痛的,最让人头痛的是做这一切的时候还要瞒着其它的画廊。”
薛苑眨眨眼:“之前一点风声没有,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张玲莉摇头一叹,大有一幅“此中辛苦不能言说”的意味。
渐渐地闲聊,两个人也莫名的亲近了起来。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大厅后的办公室。张玲莉自然要回总经理办公室,推门而入,她站住,回头说:“把你刚刚记下的意见转给我的秘书萧正宇处理,他应该马上就到了。然后你就回去休息。”
第二章
秘书是老板的镜子这句话永远没错。世人皆知有句老话,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张玲莉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的,选择的秘书自然也堪称完美。
萧正宇这个人薛苑之前也略有耳闻,实际上博艺的员工,尤其是女职员不知道他简直不可能。按照众女的形容:只有看到他后,才会第一次对完全独占他的张玲莉产生嫉妒之情,只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张玲莉,让他跑前跑后俯首帖耳。这个男人哪里需要出来工作,凭着容貌就可以吃软饭了。
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就如同传言里的样子,一身笔直挺拔的西装,万年不变的温文儒雅的笑容,走得进了,清新的香水味迎面而来。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薛苑在心里嘀咕了这样一句,把笑容推上脸,恭恭敬敬的扯下便条双手递过去。
那时萧正宇刚到办公室,放下公文包,视线飞快的扫了一眼便条,对她颔首:“谢谢你了。”
虽说是他露出的职业化的笑容,还是看得人也是心旷神怡,半点都看不出自己的工作被人抢去后,对喧宾夺主者的嫉妒感。薛苑瞅着他,一个没忍住,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不用客气。”
说这话时两人视线恰好在空气中短暂相接。薛苑一瞬间失了神。萧正宇的办公室说大不大,但也说小不小,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两人,没有语言的对视着,哪怕只有一两秒钟,有种叫尴尬的情感眼看着也随之而出。
薛苑在心里立刻痛骂该死的男色害人和自己的修行不够。交待完事情,她礼节性的欠身微笑:“萧秘书,那我就先离开了。”
“稍等,”萧正宇叫住她,“你叫薛苑?”
“对。”她把转过去的半个身子再转回来。
“我们,”萧正宇扶着办公桌,脸上头一次没有笑意,沉思着盯着她,“以前见过吗?”
他的问话并不无礼,也不唐突,还是和气儒雅的。但薛苑却觉得不舒服,仿佛他的目光穿透了自己。
“我们什么时候见过?”薛苑一愣,随即又笑了,“我没什么印象。”
“抱歉,我可能认错人了,”萧正宇拉开抽屉,递过来她一个信封:“后天的现代艺术展的门票,有两张,张总刚刚交代我给你的。”
薛苑开始发呆:“什么?”
“张总说你可以请你的朋友过来参观, 到时会有一个盛大的仪式,如果他们想来,务必要选择第一天。”
“真的,”薛苑顿一顿,“十分感激张总,还有萧秘书,也多谢你。”
心里有奇怪的暖流滚过,对张玲莉的细心十分感激。再次对张玲莉为什么能管理这么大一个画廊有了全新的了解。明明知道这两张票不过是张玲莉笼络人心的一点点小技巧,但在适当的时候表现出来,产生了奇效。就像子弹穿透心脏,例无虚发,百分之百的有效。
大脑里怀着各式各样的感慨,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踢下高跟鞋,倒床就睡,好好休息吧,如果没记错的话,下周一就正式上班了。
实际上那天薛苑还是没能好好休息。同萧正宇见面后她就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因为太累,满地的行李都没有整理,直接倒在床上,开了空调拉过被子就蒙头大睡。直到手机不知疲倦的响起来才醒,再看窗外的天色,夕阳刚刚落下帷幕。
手机那头是室友丁依楠,她激动的大呼小叫:“出来出来,我请吃饭。老地方。”
因为找工作的事情,丁依楠怎么说都帮了她一个大忙,这份人情在,她的要求也不好拒绝,换了身衣服就出了门。
跟丁依楠一道的是她的男朋友黄湾,是同校同级美术系油画专业的男生。说到底还小半个月才时间正式毕业,三个人吃饭的地方还是选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餐厅,物美价廉,颇有口碑。因为常去,老板都熟识了,立刻给三人找了不错的位子。
餐厅里大都是附近大学的学生,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丁依楠大发了一顿毕业的感怀,终于扯到了正题。
本次请客吃饭的原因很简单,黄湾的几幅以“青春”为名的系列油画第一次卖了出去,价钱还相当可观。那笔钱远远比他们想象的多,两个人对着那一沓钱大眼瞪小眼半晌,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了,于是拉了薛苑出来吃饭。
这事自然是个好消息,薛苑举起可乐杯子跟黄湾碰杯:“恭喜恭喜。我之前就说你是千里马,总有伯乐欣赏你。”
黄湾不好意思的笑笑:“希望能一直顺利就好了。”
那害羞的样子让两个女人都笑起来。学艺术的人居然腼腆成这个样子真是个异数,这也是丁依楠喜欢他的原因。好在他家境殷实,没人等他赚钱养家,所以他能顺利的在艺术的道路上一条路走下去,追寻着那个最理想主义的名曰“画家”的胡萝卜。
丁依楠笑得红光满脸,连她的满头红发都被比了下去:“阿苑,你说这事巧不巧。我记得很早你就评价阿湾的画说‘技巧熟练,但太过写实缺少想象空间’,今天那个代理商也是这么说的,现在想起来,这么些年,你虽然画画不好,看画却是出奇的准。”
薛苑说:“哎,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夸你呢,我看你从来也不在乎专业课成绩,怎么忽然那么敏感了,”丁依楠笑嘻嘻,“其实啊,什么时候能让博艺签约代理阿湾的画,这才是真正的出息吧。”
“我看也未必不可能,这段时间我看到的情况,博艺签约的一些画家,画不见得多好,盛名之下,名不符实,有时候培养一个画家也就像培养明星,听话就可以了,技术的好坏反而不重要,不过目前黄湾脚踏实地的画画总没错。”薛苑说着,从包里拿出两张门票和一本宣传册,“后天博艺有一个现代艺术展,你们有空的话可以去看看。规模挺大的,很多知名的画家都会到场。”
“啊,我们一脚踏入商业美术的行业时,你已经走进高雅艺术的行业了,”丁依楠拍了拍薛苑的肩膀,得意志满地笑出来:“你才进博艺多久啊,就能造福群众了。”
“不久啊不久,半分钱的工资都没有拿到,”薛苑有意说笑,“唯一的好处是比较灵通。”
他们选的是大厅角落的桌子,灯光稍显昏暗并不太好,黄湾乐滋滋的带着宣传册去走廊上看了一会,又惊又喜地一路小跑回来,只差没大呼小叫:“原来展品里有李先生的近作?啊,太激动了,他大概有四五年时间没有新作了吧!我一定要去看啊,太激动了。”
“不光有新作,就我所知,他本人也会到场。”薛苑停了停,才说。
“那你岂不是近水楼台先得鱼?”丁依楠托着下巴,“我记得你好像很迷他吧,是大一还是大二,他在全国开巡回画展,你逃了一个月的课,追着画展跑遍了一个中国,我们都说你疯了。我还记得,你回来的时候那样子跟毁容了一样。”
“那时候是挺疯狂的,”薛苑自嘲的苦笑,手指搭上额角擦过去,“结果,那么辛苦,最后什么也……”
她声音渐低,最后几个字模糊不清,终被掐灭在了舌尖。
那顿晚饭他们吃到了八点之后,薛苑又被丁依楠拉去逛商场。丁依楠豪气万千的买了数件衣服帽子,花钱之大方实在让她羡慕不及。
“你也去找个会挣钱的男朋友啊,”丁依楠比试着新衣服,看着镜子的薛苑说,“你要是放低一点身段,不知道多受欢迎。你别跟我扯什么代沟代沟,你也只我们大了两三岁,不是二三十岁,我不信我们的差距会那么大。大学四年看下来,我跟你越熟,越不知道你在坚持些什么。这话我都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你跟我们不一样——”
薛苑“哦”一声,笑嘻嘻:“在下洗耳恭听着。”
丁依楠豪气万千把衣服扔回给柜台小姐,说了句“包起来”,又“蹭蹭蹭”大步流星走至坐在店内沙发上的薛苑跟前,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伸出根芊芊玉指指挑起她的下巴,一寸寸弯下腰去,直到两人脸颊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才把唇移到薛苑耳畔,轻轻的笑了。
她说话时呼出的温热的空气,掺合着温柔的低语,仿佛毒药一样甜蜜:“虽然你从来不主动说起来,但我还是知道。你起初根本不学美术,你本来是外交学院外语系的高才生,大三时退了学重新参加高考,这才进了美院,所以比我们大了两三岁。能够放弃那样一所大学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薛苑微笑不语。
丁依楠咬下她的耳朵:“我一直觉得,你正在寻找什么东西,从你平时看的书和表达出的兴趣来看,你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你到底在找什么?”
喧闹的商场里,灯光炫白闪亮,照得薛苑的肤色细如白瓷,一丝波纹看不到,从容一如刚才:“依楠,我觉得我们可以去人少的地方讨论这个话题,你看,现在所有人都盯着我们看,连你家阿湾也不例外。”
虽然两人说了什么黄湾半句都不知道,但那种暧昧的姿态已经让他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直到两人分开后他还保持着双目圆睁合不拢嘴的姿态。
环顾一下四周,丁依楠满意的捋着下巴,又去扯搂快成化石状态的黄湾的胳膊:“别人吃惊还好说,你那么吃惊干吗。你是第一次看到两个女人搂搂抱抱吗?”
“倒不是第一次,咱们学校里什么人都有,我也不是没见过,”黄湾依然困惑,“不过看你们那么亲密,我真的吓了一跳。”
丁依楠好容易忍住一声笑:“这就吃惊了?我们大被同眠的时候你还没看到呢。”
“女人的友谊啊,不能指望这些男人理解,”薛苑推了她一把,接过话题,“好了好了,快点去结帐吧。”
用他们分别的已经相当晚了,公车和地铁都已经停班,不得已,薛苑只好的打车回去。
这一天她走了太多的路,兼又穿着高跟鞋,从出租车上下来后,她觉得脚掌心犹如铅块,索性脱了鞋,把鞋带撰在手心,一步步的走回去。
夜色也可以没有月亮,工业文明造成的奇迹有时候并不逊于自然的美妙。道路的一侧是博艺画廊,这栋只有四层占地面积却相当可观的建筑在夜色中静静的矗立着,它里面藏着艺术品,外表看上去更像是浑然天成的艺术品;道路的另一侧则是市内最大的人工湖,湖水清冽,柳树的枝条轻轻搭在围栏上,别有一番诗情画意,跟这座崇尚时尚的大都市惟妙惟肖的融合在一起。
她走得慢,杂七杂八的想起很多事。之前的大学里也有这个这样的湖泊,每到夏天荷花艳丽半池水,那是文人墨客的笔下的净土和灵感的来源;那时的同学,一个个不是上研究是工作了……那些似乎都太远了,随即想起今天的搬家,那个住了四年的宿舍,今天彻底搬出来了,她对那个宿舍并无多少感情,可还是觉得有种怪异的缺失感;本来就混浊的脑子给湖风一吹,脚步竟然有些踉跄,干脆把鞋子一扔,扶着人工湖的围栏,在草地上坐下来。
她拖着腮看着远方,可眼前什么都看不到。直到两道炫目的车灯光芒停在面前。她眯起眼睛,等着车子自动消失,但似乎事情出乎意料,雪白的灯光中,有道修长的人影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她依然懒得去想车子里是谁,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认识她。
“薛苑?”
诧异的仰起头,眯起眼睛分辨片刻,终于那个匆匆走来正看清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人是萧正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还会有认识的人出现,脑子想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糟了,居然在同事前失态”,随即跟上来的下一个念头是“赶紧补救才好”。
于是她迅速站起来,摆出个大方的笑容:“萧秘书,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
萧正宇满眼迷惑:“你在这里干什么?”
“跟同学吃饭去,回来就这个时间了,”薛苑拣起皮鞋慢慢穿上,略带笑意的开口,“你呢,现在才下班?”
上下打量她,仿佛要确认她没事一般。她身后是这个大都市的夜色和宛如星空般璀璨的灯光,仿佛一席缀着宝石的天鹅绒幕布,极尽华丽,她站在幕布前一举手一投足都宛如舞台上的演员,不徐不缓。
萧正宇心里一寒,不知何故,竟然倒退一步。
薛苑穿好鞋子,抬头叫她:“萧秘书?”
萧正宇发觉自己心猿意马,很快敛住心神,回答:“是,处理几份文件,现在才弄完。开车出来恰好看到你坐在湖边,就停下来问问。”
“谢谢你的关心,”薛苑笑出声来,夸张的叹口气:“怎么说,我还是不习惯穿高跟鞋。很出丑,让你见笑了。”
白天见到她时,她化了淡淡的妆,穿着合身的套装,三言两语的交谈就能判断出是她是那种谈吐自如的职场女性;现在的她素面朝天,虽然还在玩笑,可眉宇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远不如白天的神采飞扬,唯一不变大概只剩下那种应对的从容态度了。
但就这样不施粉黛的样子,初见她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宛如蛛丝一样绕在心上,虽然细小,却停在自己心中最微妙的地方。那种感觉,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某月某天某时,自己曾经见过和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他抓着那死蛛丝欲探寻更多,但蛛丝忽然绷断——重现陷入虚无。
“萧秘书,我脸上有东西?”
略带笑意调侃的话传入耳中,萧正宇猛然回神,半开玩笑半正经的回答:“我在为你担心,那你以后工作怎么办?天天都要穿高跟鞋。”
“总会习惯的,”薛苑调侃,“一个大活人,总不会叫高跟鞋憋死。”
“这句话是真理,再正确不过。”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萧秘书,你开车回去,一路小心。”薛苑弯腰从脚畔抓起挎包,慢悠悠的走回去。
萧正宇目送她离开,简历上的信息浮现在眼前——除了年长于其他应届毕业生,几乎看不出任何问题。他渐渐凝起了眉头,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背影,终于离开。
第三章
薛苑正式上班的那天现代艺术展也如期举行。
作为博艺画廊一年一度的大型活动,这次展览就像是后来报纸上说的“铆足了劲,把国内乃至世界的最佳经销商、艺术家、收藏家、专业人士和艺术爱好者聚在一起”;活动现场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像极了明星踩上红地毯时的光鲜景象。这是艺术界的一次盛会,也是艺术家们同时亮相的好时机。
薛苑在心里感慨,这样盛大的一次集会,难怪博艺筹备了四个月之久。
开幕式,新闻发布会之后,展厅的气氛在李天明的画首次被揭开帷幕时达到了□。薛苑无缘于这个场面,实际上她虽说也是博艺的员工,却连李天明什么样子都没看到。若有可能她也很想过去看看李天明的新画,但这一天她的工作主要是针对想买画的访客做好登记和引导工作。因此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她尽职尽责的站在大厅的角落处的柜台前,隔着老远,侧耳倾听着远处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最后轻轻呼出一扣起来,复又低下头去,再次读着台子上的名单。
“李天明先生首次与博艺画廊合作……他的新画《读书的少女》,《声音》第一次展出……”
主持人的声音经过话筒传播后响彻展厅,参合相机摁动快门的声音,仿佛是喧闹电影的背景音乐。博艺代理李天明的作品,无论如何都是艺术界的一件大事,那么多攒动的人头,那么多激动的面孔,同时可以得知的另一件事是——今天这一天,不会轻松了。
果不其然,一忙起来时间就是以秒来计算,连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客人来了又散,刚刚送走一位客人,抬头看到丁依楠和黄湾,习惯性的颔首:“欢迎随便参观。”
她说话时还是带着职业性的笑容的态度,丁依楠失笑,然后凑过来,“挺忙的啊,我们会随便参观的。我们买是不可能买得起的。这次的话大部分都会出售吧?”
“出售的作品里会有一半被拍卖。”
“啧啧,我真好好奇,能买得起这些画的都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都有的,这世界上宗有些人比你我想象的有钱得多。”
丁依楠一拍手:“对了,你看到李天明的作品了吗?那幅《读书的少女》真漂亮,我当时看的就在想,你一定喜欢得很。”
薛苑本来在本子上填写前一位客人的信息,听到这句话猛然抬起头:“是吗?”
“当然,颜色处理得实在太美了,”黄湾满脸陶醉,“我才明白,他好几年没有新作的原因!这几年他在一直处在蛰伏期,试图让自己的画艺更上一个台阶。那丰富的画面效果和厚重的色彩,已经完全不输给任何西方的大画家,实在让人震惊啊。我在画前看了快二十分钟,实在舍不得走……”
薛苑神情一瞬间非常悠远。随后她看到丁依楠身后走过来的几位参观者,相当客气的打断了黄湾兴奋的侃侃而谈:“我很乐意听下去,不过今天实在没办法,有客人过来了。你们到处看看吧。”
“理解理解,你先忙。”
丁依楠走出几步之后再回头,发现薛苑全神贯注的和几位参观者交谈,她全神贯注的样子非常漂亮,眼睛极有神采,听得人连连点头。丁依楠叹口气,自言自语般说:“说来让人羡慕,其实也挺辛苦的。让我跟这么多人打交道,我可没那份耐心。”
半晌没有得到黄湾的回答,回神才发现他已不在自己身边,她心知肚明,结果果然在主厅李天明作品展区看到他。黄湾这个人一旦老僧入定起来就呈现出饮了美酒过量的状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幅《读书的少女》,双颊通红,嘴里念念有词。
别人看画,丁依楠却只看着黄湾的侧影,嘟囔了一句“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不过就是一副很漂亮的画罢了。”
四周观众太多,挤进人群找他实在不是英明的事情,更重要的原因是她也不想破坏他赏画的兴致。丁依楠干脆一个人在展厅闲逛起来。两个人同行欣赏绘画作品有诸多优点,之前看画展多是和黄湾薛苑一道,这两个人都是极有想法的人,对作品都有自己的一套观点,尤其是薛苑,评画极其专业,说出来的道理无人不服。跟他们在一起,只需要接受就可以了,简直不用自己费劲去思考;现在没了他们,丁依楠中央发现,一个人看画也有一个人的好处,安静,不被别人的思路影响。
她觉得很多作品都非常漂亮,根本看不出毛病。但如果在薛苑的眼睛里,缺点定然历历在目。学了这么多年画画和设计,可似乎自己还是原理专业级别,一幅绘画作品,哪有什么真正的好坏?各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在衡量。绘画的目的是追求美,但是太过追究细节的完美实在太累。
丁依楠漫不经心抬起头来,却在左侧的某间小展厅里发现黄湾的背影,他站在一幅画下,背影挺拔。
她觉得惊奇,以黄湾的性格,怎么可能那么快就从迷恋的作品前走开?她冲上去就给那个背影一拳,笑语:“你跑得还真快!我刚刚看到你还在——”
“那边”这两个字没出口,那人却带着深深的困惑把转脸过来,丁依楠顿时了眼。
盯着那张从不认识的脸足足一分钟后她才讷讷开口:“对不起,我认错了人。你跟我男朋友的衣服差不多,他也穿着驼色的半长风衣,黑色的裤子,身高也跟你一样,真的很抱歉。”
她解释得乱七八糟,面前的年轻男子却听懂了,毫不介意的摇头:“没有关系,非常乐意被漂亮的女孩子打扰。”
一句话夸得丁依楠心花怒放。她不好意思的“哈哈”两声,然后说:“什么漂亮的女孩子吗,哪有哪有。”
年轻男子含胸略一欠身,抬头仰脸时带着恰好到处的浅笑神情:“我穿得跟你男朋友一样也是一种缘分,既然你男朋友现在不在,不知道你肯不肯赏光,抽出半个小时陪我一起欣赏这些作品呢?”
简直头晕目眩。那一瞬间丁依楠只想疯狂点头,好在理智及时刹车,硬生生把一个“好”字逼回喉咙,咬到舌头般的吐出一个“对不起”三个字。
年轻男子并不意外她的回答,遗憾地耸肩轻笑:“啊,真是遗憾。那抱歉,我先走一步,去看其他的作品了。”
“啊,好的好的。”
年轻男子从她面前绕开,踱步走向对面展厅,同时还不忘回头微笑致意。
丁依楠热血沸腾,有什么东西涌上了脑门,那种激动的感觉让丁依楠忍不住追随此人离开的背影,简直不知如何是好。黄湾的声音在身后不阴不凉的响起:“哦,看什么人看得那么出神?”
丁依楠回身的同时狠掐了他的胳膊一把:“明明是一样的衣服,为什么别人穿着比你好看那么多!”
碍于参观客众多,黄湾忍着疼没叫出来,只好不满的抱怨:“那男人哪里好看了?就一张脸骗人,像个妖精。你们女人就喜欢这个样子的男人,完全没有欣赏水平。”
丁依楠又掐了他一把,用劲比上次大多了。
但黄湾仿佛没察觉到手臂上的疼痛,半句抱怨都没有,他的注意力被面前的画彻底吸引住了。
丁依楠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墙上的画,就说:“命运,你能抓住吗,名字倒是有意思,但我看,很平平常常。”
“不,”黄湾解说,“这幅画要细看的。你看那双手,完全是活的,每一寸皮肤的颜色都不一样,完美的把光泽都展现出来。画里的寓意也让人赞赏。”
经此一提,丁依楠方才认真观摩这幅画,慢慢看出些意思来,
两人低声闲聊,回神才发现,身边完全被几个外国人团团围住,他们对这幅画指指点点,说着他们完全不懂的语言。那几人偏偏还高大无比,在展壁围一挤,像山一样挡住了光线。因为已经看完了画,又本着“照顾外国友人”的原则,两人对视一眼,很快退到一旁,欣赏起别的作品。
与他们的悠闲相对,薛苑则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好容易跟同事交接完毕,打算回办公区吃饭时,却被另一位同事何韵棠在半途截下。
薛苑诧异:“怎么了?”
何韵棠焦头烂额,就差跳脚,她伸手往展览厅的隔间一指,那里人头攒动,那几个外国人声音也比别的地方高出一倍,实在让人侧目。何韵棠瞪着眼,咬牙切齿地说:“我实在没办法了,这几个法国人非指着这幅画剽窃,我怎么解释他们都不听,说我的英文他们不明白,我让他们去后面的办公室慢慢解释,他们却死活不肯走,说非要看到这幅画被撤下来才肯罢休。我早上看到你跟外国人打交道很厉害,英语流利得不像话,你比我会能说道,帮我顶一下,我去找张总过来。”
薛苑惊讶地睁大眼睛。她看了眼隔简里几个高大的身影,略一斟酌后拍拍何韵棠的肩膀:“好,你去叫张总,如果她没空,就去找萧秘书。这里暂时让我处理。”
几乎不用多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了。不论如何来者是客,面子功夫不做也得做。薛苑揉一揉脸,露出完美的笑脸,从容大方走过去,拨开人群,看准了领头人,欠身后熟练的用英语招呼:“中午好,刚刚我从同事哪里大致听说了这件事情,但还是不太了解更清楚的情况,可否请您再把情况跟我说一次?”
为首的法国男子比薛苑足足高出一个头,说话声若洪钟:“这幅画剽窃我国作家杜沙《祷告中的双手》,不论从创意还是色彩上,这是十分卑劣的强盗行为,我希望你们能把这幅画取下来。”
他说话是手足并用,肢体语言十分夸张,加上声音很高,吸引了不少参观者的目光和视线。人群渐渐围拢,但四周奇特的安静下来。
薛苑觉得头痛,但依然笑容可掬:“或许您说得有道理,但您能出示证据给我吗?您知道,我们不能听信您的一面之词。例如,拿出《祷告中的双手》这幅画,我们可以对比看看。初步下一个结论。”
“你这完全是强词夺理!我现在根本不可能找到《祷告中的双手》这幅画!你们把这样一幅剽窃作品挂在墙上,是恶意纵容这种行为发生!性质更加恶劣了!”
“先生,这不是恶意纵容,”薛苑耐心解释,“判断一幅画是不是剽窃,不是您和我说了算,业内自然有自己的方法,法律里也有相关的规定。作品构图,表现形式等因素都是判断标准,如果仅仅凭着两幅画在外观的相似就说明是剽窃,那并不是科学的做法。”
那名法国人睁大眼睛,手背青筋暴露:“可这幅画明明就和《祷告中的双手》一致!杜沙是我国的著名画家,个人风格非常明显!我一眼就能看墙上这幅画的风格和杜沙的风格一模一样!”
薛苑正待进一步解释,另外两名法国人撇了撇嘴,低声用法语交谈起来;薛苑眉头一紧,改用法语的同时声音扬高了八度:“请注意你们的措辞!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刚刚是说‘中国人只会剽窃’这句话吗?在证据都不明了的情况下,以为在场没人听得懂法语就随意栽脏嫁祸?我原以为法国是一个浪漫的国家,是一个尊重艺术热爱的国家,可是你们的表现让在场包括我在内的中国人都深感失望。”
没料到忽然听到这么流利的法语,几个法国人明显唬了一跳,面面相觑,似乎忘了还嘴。
薛苑一口气说完,然后环顾人群,发现围观人群越来越多,在她们四周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其中尚有不少的外国人也过来观战,随即改用了英文。
“你们站的地方是中国的地方,这次艺术展览会也是中国人办的,请相信,我们对艺术的热情比你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里展出的每一幅作品我们都会经过严密的审查。我记得你们刚刚说很了解杜沙,那就更应该清楚这些细节处的差别,可依我看,你们对杜沙的原画并不太清楚。不过恰好我知道原话的模样,”她停了停,转身面对所有参观者,又指着墙上的画,“《命运》和《祷告中的双手》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第一,《祷告》这幅画里,这双手五指并拢,掌心合十;而《命运》这幅画,双手拥抱成拳;第二,《祷告》这幅画中,停在双手前的物体是圣母像;而《命运》中,则是一把钥匙;第三,背影相差甚远。祷告的背景,是灰蒙蒙一片,《命运》的背景是一栋中国传统的房屋,房屋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许多深刻的含义。这还只是最显而易见的差别,置于构图上色的,双手、钥匙在图画中的位置也相差很多。这些差别,让这两张绘画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她顿了顿,再看者那群骄横的法国人:“你们回国后可以去找一下原画对比,因为这幅画在中国并不出名,不会有很多人知道;对比后你们就会很清楚,我刚刚说的有没有任何一点失误。如果你们喜欢美术,如果你们尊敬这些绘画作品,那么你们更应该尊重创造这些作品的画家,艺术家的灵感有时候会重合,创造出相似的作品——但这两幅,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幅画。因此我们拒绝把这幅作品从展示区撤走。如果你们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们会尊重你们的意见,但是那之前,希望看到法官的判决书。”
一番话结束,全场一片静谧,然后掌声从一点响起来,然后以意料不到的速度扩散到了全场。薛苑再次看着那几个法国人,微微欠一欠身,也不再说话,只是打量他们。
这种情况下,脸皮再厚的人恐怕也呆不住,看到几个人头也不回的离开,薛苑这时才用视线寻找着声音的发源地,然后看到人群中正在鼓掌的丁依楠和黄湾,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面孔;她心口一热,就像是在夜黑中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亮成一片的城市,那是她的依靠和支柱,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丁依楠激动得跟中了五百万大奖一样,冲上来抓着她的手臂使劲摇:“小苑你真是太帅了!帅到你这个份上真是没天理了!虽然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但看到看那几个外国人连上红一阵白一阵根斗败的鸡一样,就觉得解气极了。”
薛苑的情绪差不多平复,冷静地接上一句:“他们不过是欺我中国无人罢了,既然我在这里,就不能让他们得逞。”
丁依楠眉开眼笑,黄湾大力点头,两人异口同声:“当然!”
刚刚这一幕一点不差的尽落入萧正宇眼底。他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圈,瞥到某个正在离开的背影时,暗暗吃了一惊。不过此时无暇顾及,他低头跟身边的何韵棠棣声说话,发现她全神贯注满脸崇拜的看着薛苑,自己的话一个字都没入耳,也忍不住摇头一笑。
“看来我来迟了一步,原来问题你都顺利解决了。”
回过头去,看到说话人正是萧正宇。他满目含笑,薛苑这时才发现他长了一双桃花眼,眼角长长,眼尾弯微微上翘,蓄了一池的光芒。薛苑欠一欠身:“对不起,我或许有点情绪太激动,不知道会不会给画廊造成不好的影响。”
“不要紧,必要时应当断则断,这才是大将之风,”萧正宇赞许道,“具体的细节先回办公室再说,何韵棠,你继续负责,之后再有什么事情,直接反映到我这里。”
“好。”
她简短的回答一句,又跟丁依楠黄湾点头示意,跟着萧正宇离开展区。
第四章
办公区在展区后,几分钟的时间两人就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了过去。除了获得不少的回头率,一路非常顺利。回到办公室后,萧正宇倒了水底给她,才微笑开口:“刚刚我听了半场,虽然你情绪是有点激动,但也有礼有节,摆出证据说服人,就算我自己亲自过来,也未必处理得有你这样好。我不论怎么样都没办法像你这样长篇大论细节,坦白说我连他们说的那幅画都不知道。”
薛苑握着水杯,苦涩地摇头:“实在不敢当。我其实也想冷静处理,被他那句‘中国人只会剽窃’气到了,我当时恨不得反驳你们凡尔赛宫有多少中国文物?好不容易忍下去,想着还是就事论事比较好。毕竟现在这个时候不能意气用事,有个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的问题,要有针对性的结局问她。”
“这么说是对的,人最难把握的就是分寸。”
薛苑心道作为一个秘书,作为老板的心腹和出气筒,对“分寸”两个字感受那么深也是正常的。
萧正宇问她:“不过看起来,你好像会法语?”
“是啊,我大学时的专业就是法语。”薛苑随口就说。
萧正宇吃惊:“你不是学美术学院艺术设计系的?”
“啊,”薛苑才想起自己失言,放松的时候的确容易说错话。既然藏不住不如老实交待,“我学过两年多法语,退学了,重新学了美术。”
“为什么?”
薛苑笑起来:“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想学就不学了,人总要有点爱好吧。”
“这倒是让我有点意外,”萧正宇靠着办公桌,看着她说,“如果不想学了,你丢了这么些年,居然还能拣起来?”
“怎么都有点基础吧,”薛苑只是笑,“话说回来,刚刚的事情怎么处理?”
萧正宇摊手一笑,像是觉得她的问题很不可思议一般:“不会怎么处理,放心好了。人才资源是第一资源,是核心竞争力。你这样的人才,鉴赏水平一流,能熟练掌握两门外语,博艺怎么可能放你走。你今天捍卫了我们的画家,我觉得,没准还有奖励可拿。”
“这种事情我可从来不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仅此而已。”
萧正宇扬眉看她,她并不是谦虚,而是就事论事。他说:“对了,你忙了一早上,还没看到李天明的作品吧?”
现在薛苑才想起这事,一愣:“的确没有看到,本来打算换班就去看看新画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口,随后才想起杯子还在自己手里,匆匆折回弯下腰放回茶杯。她用力很轻,落下杯子的时候几近无声。
萧正宇仔细观察着她无可挑剔的动作,更多的是感慨,难得她这个时候还不失态。然后脚步一滑,自然而然跟了出去。
李天明的画自然摆放在全馆最好的地方——位居展厅中心,占地广阔。
其他的画,薛苑以前无不仔细看过分析,故而本次只是匆匆掠过半眼,直奔那两幅新作而去。正是午餐时间,展厅里参观者并不多,她脚步匆匆,视线先落到那幅《声音》上,很快走马观花的看过去;随后落到其中那幅《读书的少女》上,就像拔掉电源插头的电脑般,瞬间立刻滞在原地,半晌后才一步步朝画挪动过去,最后终于停在了黄线之外——那是画廊设置的安全线。
然后视线再也没离开过那幅画。
萧正宇一直跟在她身后,这些细节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薛苑看到画时,下意识流露出的神情绝不是粉丝看到偶像作品的狂热,而是深深的困惑和更多复杂的情绪,如果非要形容这种表情的话,可以用“偏执”来形容了。而“偏执”这种感情,在不论举止言行都堪称模范的薛苑身上,是不合适的。
考虑再三,萧正宇终于没能忍住,来到她身边,恰好看到她唇角抽搐般的一动,几个字从那秒的间隙里搂出来。
“真奇怪……不是这样……不应该这样……”
她双肩微颤,自虐的咬着下唇,像在竭力忍耐什么。
萧正宇用很低的声音轻声问她:“怎么了?”
原来以为她不会回答,想不到她连眼皮都不眨,任何信息滞后的时间都没有,迅速他开口:“这幅《读书的少女》,水平高到我想象不到的地步。这是一幅不可比拟的高超之作……没办法比较,太震惊了,这幅画跟他以前的作品完全不同。”
她连珠炮似的话让萧正宇吃惊:“不至于,这不就是他擅长的静态人物画,我看过这画多次,漂亮固然漂亮,但和他一惯的风格一致——你是他的画迷吧,这种风格也见得多,照理说不应该这样吃惊。”
“你哪里知道?你哪里懂!”薛苑狠狠瞪了他一眼,暴躁的反驳,“有趣有趣,你们这些人只知道有趣!少在这里自以为是了!你懂的那点美术,连皮毛都不是!”
萧正宇为她的忽然翻脸震惊,但是并不生气,他甚至有点期待她下面要说什么,于是心平气和地开口:“我不是半点都不懂美术的人。我很喜欢《声音》那幅画,女孩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反而更有趣。”
“懂一点比不懂更可怕!你根本完全搞错了!”
说完这句,薛苑重重的喘息数次,才再次开口:“世人都知道李天明最擅长肖像画,最善于抓取女人最美的一顺,其实不论是什么人,他总是能抓住那一瞬,用画笔描摹下来,好像最美的永远是那静止的一瞬,”她伸出手臂在这间展厅一指:“这幅,那幅,角落那个,都是证据,还有就例如这幅《声音》,这个创意是早就用烂了的,李天明不过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了一点自己的风格而已,让一个他笔下的惯常出现的女孩子完成这个动作,仅此而已!我敢说,这幅画他创作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但是《读书的少女》不是,这根本不是一幅静态的肖像画。李天明所有的画都是静止的,只有这幅画是运动的,你看到这位少女手指尖的光影没有,还有她左侧黑头上的明暗交替,仔细看,那些都是在动的,这些还可以说是绘画技巧造成的,他这样顶级的画家,对颜色和光影的运用达到了最高的水准,做到这种魔术般的效果并不难,可是——”
她停下叙述,仿佛在斟酌用词,萧正宇也借机在此仔细观摩那幅画,在薛苑的指点下,他似乎发现了新的东西:少女所处的位置,应当在教室的一角,十六七岁的少女,流着长长的辫子,侧身靠低矮破旧的窗户,目光眷恋的停在书上,嘴角似有笑意。画的色泽偏暗,但是那抹笑让这幅画奇特的变得明亮起来。
“……少女看到书中有趣的内容,嘴角漫漫扬起了一丝诙谐的笑意,我几乎都可以想象到她在看什么书,是《威尼斯商人》还是《仲夏夜之梦》?在那个年代,能接触到的任何书都是好的。少女那么高兴,因为她有了书,终于可以触摸到外面的世界。李天明要画的,是这个女孩和她的心境,阅读的过程和阅读带来的让人愉悦的心理效果啊。其它的作品,他在画美女,画那种女人的清澈美;但是,现在忽然变了,动起来了。他画了几十年的静态美女,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大,我不明白啊……”
他侧过脸,再看了薛苑一眼,她此时虽然急躁,但却无损于侧脸的轮廓。从额角延展下来了优美的线条,她不像很多初看漂亮的女孩子有着一张平板的侧脸,她睫毛微翘,鼻梁笔直,唇薄薄的,唇角天生微翘,有着这样唇形的任,就算都板着脸带着三分笑意——
那个神态如此熟悉,到底是什么?答案在哪里。
蛛丝再次绕上来,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疑惑的抬头,《读书的少女》涨满了全部视线。长久的凝视中,画中少女安静的侧脸和薛苑的侧脸巧妙的重合,叠加在了一起。画面前所未有的清晰。有那么一个瞬间,读书的少女变成了薛苑。就像一双巨大的手,把两张相邻的电影胶片对着阳光重叠在一起,如此吻合。
不自觉中,萧正宇脊背已经凉透。
“真想知道原因的话,那就当面问问好了。”
薛苑眼皮一跳:“什么?”
“李天明虽然很多时候与世隔绝,但如此他是博艺的签约画家,你是博艺的员工,为你们安排一个普通的见面并不是太困难,”萧正宇果断干脆的断言,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在电话接通之前跟她解释,“刚刚张总和一帮高层陪他吃饭去了,我问问现在他们什么地方,送你过去。你稍等一下。”
薛苑矗在原地,或许因为刚刚情绪太激动,此刻大脑拒绝思考。她的视线茫然的停在萧正宇身上,他走到一大厅角落打电话,他的身影倒影在玻璃上,他说话时声音很低,什么都听不清楚……
意识回来的时候,萧正宇也接完了电话。薛苑张张嘴想开口,可却被对方抢了先:“看来下午是不行了,张总说李先生休息了。他最近身体不好,前不久心脏才动了个手术,只能确定今天晚上的酒会他肯定要出席,到时候我再安排你们见面。”
“是么。”
薛苑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她微微垂着头,额前的刘海垂下来,盖住了眉毛也挡住了视线。再抬头起来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神色:“萧秘书,那一切就麻烦你了。不过我没有合适的礼服,等酒会散场时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再过去。我记得酒会是君来酒店是吗?”
萧正宇一抬下颚,仿佛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愉快地笑了:“礼服是小事,我帮你借。君来酒店的自助餐不错,能白吃干吗不白吃,解决一顿晚饭也不错吧。”
那么英俊的男人笑起来非常具有感染力。薛苑也想给面子的跟着一笑,但是严重失败了。刚刚她情绪失控说的那番话犹在耳畔,若是换了个人,恐怕早就发脾气了,但萧正宇不但丝毫没有生气,反而倾力帮助。她举得羞愧,缓和刚刚的尴尬气氛,于是半开玩笑似的说:“萧秘书你啊,看起来这么正经严肃的人,说的话却跟穷苦落魄的穷学生一样,反差真的太大了。”
“我是实用主义者,”萧正宇眉目疏朗,坦白得如同仿佛地下党员的重逢时的告白,“以后不用跟我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薛苑迟疑片刻后叫她:“萧……正宇?”
气氛有了奇妙的转折,两人的关系在言谈中融洽起来。
“是,正是在下,”萧正宇看了看手腕的表,说:“还没吃饭吧。我请你。”
如果此时拒绝,那刚刚缓和起来的气氛绝对会破坏掉。薛苑顾及此节,点了点头。
两个人没有去食堂,也没有吃送来的外卖,在萧正宇的带路下,他们去了附近的小餐厅。去之前萧正宇已经点好了菜,两人刚刚在饭店坐下,菜就上来了。
薛苑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的人工湖,颇觉诧异,萧正宇见状就说:“你才上班没几天,对这里还不熟悉吧。”
“嗯,完全不熟悉,美术学院在另一个区,一般我都不会过来。对市中心相当陌生。”
萧正宇问:“肯定在学校专心读书?”
薛苑苦笑:“读书?是,专不专心就不知道了。”
萧正宇说:“这种事情还是看得出来。我记得我读书的时候,生活最滋润。成绩不好没关系,日子开心就行。”
薛苑抬眼看他,用鼓励和支持的语气问:“是吗?”
萧正宇眸子里闪过一丝追忆之情:“是啊,我们当年还组织了一只乐队,还在酒店酒吧演出过。”
“乐队?”薛苑反问。
他却不欲多谈,笑着摇了摇头,“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很多人年轻的时都会干一些疯狂的事情,”薛苑接了一句,本意是说他,却不自觉的想到了自己,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过我没想到这附近还有这样一家不错的餐厅。”
“慢慢就会熟悉了,来日方长。”
心里有事,那顿饭她吃得不多,萧正宇也是,随后两人回到画廊,继续忙碌着手里的工作,直到那一天的展览结束才再次在画廊前再次碰面。然而那种渴求和期待感却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夜晚一点点的到来而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言说的浮躁心情。几乎到了暴躁,烦躁到看任何东西都不顺眼的地步。
因此,看到萧正宇的车从车库换换驶出来,她平生第一次萌生了退意。
夏日的傍晚,晚霞艳丽得无比妖艳,车库的门口朝西,正对夕阳,西边的天空上,仿佛被人泼上了一桶调好的颜料,蓝色,白色,黄色,金色,红色——层层递进。
车子在薛苑身边停下,萧正宇对她一笑,用目光示意她坐上车;可薛苑却只是弯了腰,伸手敲了敲车窗。萧正宇会意,摇下玻璃,刺目的夕阳辉光和夏天的滚滚热浪打来,他下意识微起了眼。
“对不起,”薛苑双手搭在车窗上,缓慢的开口,语速就像此刻的夕阳一样粘稠,“我忽然不想去见李先明了。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很费心——”
萧正宇仿佛听不懂她说的每个字,皱眉反问:“你在说什么?”
“我说,晚上的酒会我不去了,多谢你费心。”
萧正宇脸上古井无波:“理由。”
薛苑语塞,迟疑良久,张开嘴发现自己居然无从开口。
“要说理由就快一点,我还要赶时间去君来酒店,如果没有理由,只是单纯的害怕就上车跟我过去。李天明不过是个人,没有三头六臂,不会吃了你。”
薛苑咬着牙:“我不想见到他。”
“这不是理由,是小孩子脾气。到了这个时候,你打退堂鼓?”萧正宇脸色沉下来,严肃的脸让人胆寒,“你那么了解李天明的作品,却不想见到本人?你觉得我会相信这个理由?”
薛苑垂首:“对不起。”
“事情到了这一步,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就不许你做出逃避的事情。”
语毕,他猛然转开车门,惊得薛苑后退数步,萧正宇压根不看她的脸,捉住她的手几乎是连拉带拽拖到车身另一边,一手打开车门,三下五除二把她扔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啪”一声带上车门。他力气大的惊人,动作又娴熟无比,就像是武侠电视连续剧里的高手那样连个破绽都找不出来,薛苑纵然有心却无力反抗,只觉得自己脚步踉跄。大脑反应过来时候,车子已经驶上人工湖旁的林荫车道,在她艰难思索的过程中上了正街。这期间她紧紧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萧正宇专心开车,一直凝视前方,遇到了第一个红灯时他才开口:“刚刚很抱歉。”
“不,是我自己的问题,”薛苑觉的自己像刚丢了工作然后又被爹妈赶出门的人,剩下苦笑的力气,“你一直帮我的忙,我今天却一直失态,真是让你看笑话了。”
“这倒是没什么,”萧正宇说,“不过,你知不知道一句话,怯懦的人,终有一天会为怯懦付出代价,有些事情,一味的逃避没有用。发生再大的事情又怎么样,哪怕世界都变了个模样又怎么样,只要人是活的,总有办法解决。”
薛苑一头栽到在仪表盘上,喃喃自语:“嗯,你说得对。”
然后两人再不言语。
君来酒店作为市内最有名的酒店之一,也在市中心不远处,不堵车的情况下,很快就到了。金碧辉煌的大厦,三十多层楼,最后一缕夕阳光芒被酒店外壁上的深色玻璃反射开来,看上去十分壮丽。
到车库停好车后,两人来到二楼大厅,金色基调的大厅加桔色的灯光,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大厅深处那扇古朴的大门洞开,人来人往,远远看去迷离和梦幻,如同天上人间一般。萧正宇把刚刚从车子里拿出来的礼盒和张请帖递到她手里,又指了换附近的换衣间:“这里面是礼服,你去更衣室换一下。我猜大小应该合适。”
“好的,”薛苑双手接过,礼盒上的商标让她一惊,就问,“是谁的衣服,方便的话我当面去感谢她。”
“玲莉的衣服,”萧正宇瞄了眼着墙上的巨大挂钟,随口说,“感谢的话以后再说,我先进会场,你换好衣服就过来找我。”
他转身要走,却被薛苑从后叫住。回头一看,她看着自己,或许是因为大厅的灯光太过闪亮的缘故,一瞬间只觉得她眸光如星,明明跨进大厅之前她身上还有着犹豫退缩的气息,现在却荡然无存,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心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他不语,看到她朝自己颔腰,那是她最诚挚的致谢方式。
“萧正宇,不论结果怎么样,今天真的谢谢你。”
他停顿片刻后才开口。
“如果能够帮到你,我非常荣幸。”
第五章
酒会未正式开始,客人几乎未到。萧正宇在会场的讲台下找到正在和画廊的主管人员交谈的张玲莉,从交谈的模样来看,他们在做最后的布置。
她今天穿着一身大红的低胸晚礼服,雪白的肌肤几乎达到了耀眼的程度,在大厅里格外炸眼,仿佛是涅磐换生的凤凰。
萧正宇想起圈子里对她的评价,不但是个成功的商人,也是个完美的美人。
因为都是熟人,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他来到张玲莉身边,她顺手挽上他的臂弯,“你来迟了,超过预定时间两分钟。”
“抱歉,”萧正宇低声解释,“出了一点意外。”
一旁的几个主管相视而笑。
跟几位主管交待完事情,两人走到角落,张玲莉才说:“这次先不跟你计较,我听说中午的时候,展览会上出了一点意外?什么模仿抄袭等等,据说精彩纷呈,还差点打起来。”
萧正宇失笑:“太夸张了。”
张玲莉把手里的高脚酒杯转交到他手里,侍者正在身边,萧正宇把酒杯置于托盘上,又取了杯红酒递给她,自己又拿了一杯放在手里装样子,笑问:“那你听说的情况是什么?”
“你不用管别人怎么说,我要从你这里知道真相,”张玲莉紧了紧披风,“你当时在现场,看到的是什么。”
萧正宇收起玩笑的脸,一五一十介绍了情况,张玲莉听后低低“啊”了一声,似笑非笑的道了一句:“真是精彩。那个薛苑吧?让人意外的不简单。”
“总是有深藏不露的人,在关键的时候才能看出作用。”
“那幅画你确定是《命运》那幅?没有没搞错?”
“那几幅画我差不多看着他画出来,怎么可能搞错。谁没想到这事这么巧,第一次展出的画就被人说成剽窃,”萧正宇嘴角一抽,带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恰似讥讽又是嘲弄,“不知道世界上几个人会遭到这种事情。”
张玲莉伸手抚平礼服上的微小皱褶,什么情绪都不带的开口:“我一直说他这辈子只能当商人,艺术只能是玩票儿,他偏不信。”
“玩票儿也玩了这几年,而且不论你承认不承认,他也的确玩出了成绩,”萧正宇平板着一张脸,“你还可以继续认为他的画不好,但今天那些评论家的话你比我听得清楚,询问他的画是否出售的人粗略统计也有二三十个。”
张玲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大概只有这点像他爸。”
“也许吧,”萧正宇换了个话题,“还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场,不过我没来得及叫住他,估计是看到我就转身走了。”
“他说自己对画展没兴趣,但是居然来了?”张玲莉先愕然,咬牙切齿的冷笑,“竟然不过来打个招呼。”
“他这个性格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自己的画摆在那里,怎么可能不来。来的也巧,刚刚看了这么一出大戏,”萧正宇停了停,“幸好有个薛苑当场解决了问题。坦白说,原作是什么样子,没几个人见过。我甚至连杜沙是谁都不知道,真的理论起来,一时半会扯不清楚,还要闹大。”
张玲莉叠起一双雪白的手臂,半阴半凉开口:“所以你很欣赏她,带她来参加酒会?”
“不是这样,带她来是有另外的原因,”萧正宇说,“我准备安排她见一见李天明。”
提起李天明,张玲莉露出个意料之中的笑容:“带粉丝见偶像啊,你还真是有心。你下午急急忙忙跟我借礼服,也是为了她。哦,看来比的确是比我更适合那件晚礼服。”
萧正宇不解的看着她。
“人就在门口,已经来了。”
顺着张玲莉的目光看去,薛苑正拎着裙子谨慎的走进会场。会场太大,她走得慢,同时环顾四周,像是在观察和寻找。
张玲莉不带感情地瞥一眼萧正宇:“你居然拿这件衣服给她?我都只穿过了一次。”
“没考虑那么多,”萧正宇把目光从薛苑身上转回来,“你们身材差不多,我随便拿了件就带出来了。你的审美一直没得说,衣服从来挑不出毛病。”
“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种晚礼服还是要年轻女孩穿才好看,是吧?”张玲莉远远看着薛苑,自己倒笑了,“看她现在这样,哪里想得到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说是什么地方来的大明星都有人信。”
萧正宇微微摇头,本不打算解释什么,终是觉得不妥,很不可理解的笑了:“以你的身份,跟她这个小姑娘斗什么气。”
“一个晚上的灰姑娘而已,我怎么会跟她斗气,过了十二点,就会被打回原型了,”张玲莉对他迷人的一笑,她涂着渚色的口红,笑起来唇瓣宝石光芒闪烁,“我只是想看看你这个完美的好人怎么做下去,又怎么把这出戏顺利的收场。”
萧正宇还在笑,但有那么一个瞬间,脸色明显暗淡了几分。
她把手从他的臂弯中抽走,在他背上拍了拍。
“好了,客人差不多要来了,给你三分钟安排好薛苑,然后过来跟我一起招呼客人。”
酒会进展得一切顺利。来人不光仅有收藏家、艺术家、经销商等等,还有不少学者、企业家、演员导演等等,衣着鲜亮的陆续到来。未必来人都懂画,但和这个圈子或多或少的都有关系。张玲莉交友极其广泛可见一斑,她在人群里随意的来去,热情招呼,所到之处,无不掀起□,四面全是她的笑声,她气场十足,举手投足的气质像极了十八十九世纪的沙龙女主人。
薛苑不属于这上面任何一个圈子,只是沉默的站在窗边,翻看着宣传画册,时不时瞄上张玲莉一眼,总是能看到萧正宇不动声色陪在她身边,乍一眼看去,真是一对璧人。
人都到齐之后,张玲莉上台讲话,起初感谢业内朋友的鼎力支持,使得本次艺术展成功举办云云,最后才说起艺术这个行业。
“艺术说到底还是要热闹点好。艺术也是一种生活,热闹了才能发展。任何一个行业想要发展,必然少不了众人的群聚而上,如果大家都不关注,艺术还守着自己的那份清高,其结果就是世无英雄。我希望,在博艺的带领和努力下,世人都关注艺术,关注画界,在大家的群策群力下,打通行业之间的界限,激发真正的创造力,这样艺术的空间才不至于曲高和寡……”
通常这样的讲话词不是客套就是空话,但她说的这番不一样,有理有节,文才斐然,现场许多人听得不住点头。虽然这份稿子不会是她亲手写的,但这番话也是张玲莉的行事准则,博艺为什么在能张玲莉的带领下获得成功,道理真是一目了然。
张玲莉讲话完毕后,随后李天明也从后台神秘出场,他一出现,记者的照相机噼里啪啦的开始摁快门;李天明的照片,薛苑早就看熟了;不过真人却还是第一次见,一瞬间只觉得血涌上了额头,堆积在太阳穴那里不肯走,血管扑扑直跳。
冷静下来后,才仔细打量他。他跟照片上的感觉所差无几——按照资料的说法他今年六十五岁,完全可以称得上爷爷级别了,但看上去完全不老,仿佛还正值盛年。在全场人的注视下,他满脸微笑,举止雍容有度。
他不是那种喜欢出现在镜头前的人,连采访都甚少接受,网上流传他的那些照片永远是那几张,每一张都有些年头,这次他亲自出场,实在是给足了博艺的面子。
李天明说话不多,简单的说了说自己为什么签约博艺的理由,原因无他,完全是被张玲莉的观念和执着所感动,末了才讲:“……我在绘画上的探索不会结束,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会继续钻研下去,这是艺术的追求,也是自身感情的需要。在此,谢谢大家这么多年对我的关注和支持。”
他的普通话带着很浓的南方口音,柔软而温和,讲话的内容非常明晰,富有理性。大厅的灯光炫白,但也还是没办法把他脸上生动的表情全然隐去。
李天明盛名太高,很快的这场酒会几乎变成了他的专场。因为今天早上开幕式时间紧迫,没有时间采访,现在所有的记者都围到了他身边。张玲莉有些焦急,萧正宇欲送着他上楼,被他挡开,略带微笑的面向记者。
薛苑看着他身边围着的记者,觉得自己想要介入实在太难了。
似乎有记者问了他什么问题,大概与最近他拍卖出去的某幅幅作品相关。
隔着人墙看过去,他似乎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声音倒是格外清晰:“……我感觉很复杂。依现在的目光去看,《土地》这幅画有很多的地方都有缺陷,很多补上一笔,或者可以减去一笔会更好,但是那幅画毕竟是我第一次尝试写实主义的油画创作,代表着人生的一个阶段,有不一样的意义。三十年前的事情,很多我都忘记了,但我看到《土地》这幅画,还是能想起那时候我所有的心情。艺术作品永远反应了作者的人生观,这点是肯定不会变的……”
“有人说您运气很好,是中国最富裕和最负名声的画家,您自己怎么看?”
“我不认为如此,”他说,“就算真是这样,我相信这些荣誉是辛勤劳动的结果,并不是什么幸运的眷顾。”
他让人意外的善于言谈,让很多记者兴奋,于是更多的问题抛过去,有个离得最近的记者忽然开口:“李先生,曾经有人统计过,几乎看不到您三十岁之前的作品,请问何故?”
李天明笑问那个记者:“你对我有研究吗?”
“是的。”
“那你应该知道,三十岁前我在世界各地漂流,颠沛流离,我那时候处于学习阶段,各种类型的画都创作了很多,大都没有保存,也没办法保存,坦白说,我自己也几乎没有。”
“您的画风已经自成一体,有不少人模仿您,对别人模仿你的作画风格有什么观点?”
李天明微微一笑:“如果有人是模仿,我很荣幸;不过一件作品真的要称为艺术品的话,总是独一无二的。”
薛苑不作声的听了许久,终于决定转身离开,一回头,发现萧正宇不知何时从张玲莉身边离开,正站自己身后,顿时惊得睁大眼睛。
“怎么样?”萧正宇问他,“李天明的话让你有什么感想?”
薛苑摇头:“谈不上什么感想。还算规中规矩。这也是他近年来最声势浩大的一次露面了,肯定做好了准备。他未必善于跟记者打交道,却不是死守书斋的老派画家,绝对是十足时的聪明人,不然也不可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了。”
这番话听在萧正宇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他在心里默默咀嚼她的话,目光不移地停在李天明身上:“你看得很明白。”
薛苑喃喃自语:“那是因为我花了太多时间研究他了。”
萧正宇说:“那你下午怎么还不想见他?我以为画迷都乐意见到偶像的。”
薛苑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并不是他的画迷。”
发现她虽然化了妆,还是掩盖不去疲惫的神色。想起她这一天的操劳和辛苦,萧正宇心生同情,出言宽慰:“你到底是不是画迷都不要紧。不管怎么说,你去吃点东西。见面的事情,我会安排好的。”
自然这样的酒会几乎没有人真正吃东西,有身份的人就像曾经训练过那样,带着满脸悠闲的神情,手里握着酒杯,红色的酒液在里面晃来晃去。
薛苑当然算不上有身份的人,她就提着裙子,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填肚子。不论什么时候,饭总要吃饱,才有勇气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这里是五星级饭店的自助餐,菜肴不论是味道还是外观都让人很难挑出毛病。薛苑吃了若干年学校食堂,对食物早已经修炼到不再在意的程度,可因为牵挂着某些事情而魂不守舍,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所以薛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遇到变态。
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的座位落座时,她并没有多加留心,她甚至没侧头多看。虽然很可能心底闪过了一个类似于“为什么明明还有这么多位子此人偏偏坐到我身边”的微弱念头,但很快的,她就低头吃着自己的那份水果沙拉。
“如果是我的话,推荐你吃牛排。”
会场里的声音全部传入了耳中,可大脑就是迟迟无法作出反应。很久后她的大脑才想起刚刚这句话也许是对自己说的。一转头,终于发现身边那位西装革履肤色白皙的男人饶有兴趣的打量自己。
“你在跟我说话?”
男子举杯浅笑:“不是你还有谁?我正在跟你搭讪。”
薛苑抽了抽嘴角,挤出个笑。
“你的反应让人意外的慢。但很可爱。”
薛苑目瞪口呆的盯着他。何年何月起,流行起这样露骨的搭讪方式了。
“不过——”
“不过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高脚酒杯,倾斜上半身朝她压过来,极温柔的低语:“你吃得太急了,嘴角有沙拉酱。”
丝绸一般的声音带着离奇的诱惑,和巧克力般的香甜。薛苑一个闪神,脸却不再是自己的。面前的男子左手覆上她的脸,她的脸小,几乎完全被他的手裹住;她的脸冰冷,他的手却非常暖,强烈对比之下竟有种古怪的温凉感;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探索般的轻轻划动,最后停在她的唇边,中指指腹轻轻一点,把沙拉酱轻轻擦去了下去。餐巾纸明明就在他的手畔,他却恍如没有发现一般,微笑着把中指移到嘴边一舔:“真甜。”
第六章
薛苑就像给人从头顶上浇灌下来一桶水泥一般,除了眼皮,全身上下连抽筋或者发抖都做不到,于是她迅速掀了两下眼皮,确定自己所在的地方的确是那个宛如人间瑶池的酒会大厅。
显然事实也是如此。
无论怎么眨眼,屋子还是那间屋子,那觥筹交错的酒杯声,面前的这张貌似无害的笑脸都是真实存在的。
最近发生的事情渐渐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薛苑很小就知道一件事情,忽然对你有兴趣的人往往比你的敌人更可怕。薛苑挣扎片刻,在甩此人一巴掌、把酒扑在此人脸上和一言不发离开这三个答案中艰难的选择了后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一脸寒霜的端起餐盘走得远远的,重新坐下。
东西是没办法再吃的,因为那个男子仿佛太阳的阴影般也跟着走过来,并且完全无视她身上散发出的阴郁气息,没有任何不适的在她身边坐下。并不想注意他在干什么,可眼角余光注意还是看到嘴角那种若有若无的微笑。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散发出那种强烈的优越感过剩的自负感。
“不用偷看,直接看我好了。”
薛苑猛然转头,恶狠狠盯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凿出一个洞。
男子手肘支在餐台上,单手支着下巴,对薛苑的无处发泄愤怒截然相反,他一脸的甘之若饴,因而显得随意大方,优雅的风度没有缺少半分:“呀,引起了你的反感了吗。看来我刚刚做了平生最失败的一次自我介绍。可真是抱歉了。”
说着他再次伸手出来,薛苑对那双手简直过敏,吓得一退,却被椅背挡住。男子好玩的看着她,手居然规规矩矩的停在她面前。
“那,现在我再介绍一次,我叫李又维。”
薛苑简直忍无可忍,手心攥成了拳,恨不得随时可以打出去:“你的话太多了。我没兴趣认识你。”
“那怎么行呢,”那个名曰李又维的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可我很喜欢你,对你很有兴趣。”
薛苑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了,活到这么大,也有过几次被男生表白或者追求的经历,可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被初见的人这样缠上。事情超出了想象,反而觉得可笑起来。她只是皱着眉头,盯着他的眼睛。李又维的眼珠透明,喧染上深浅不一的明褐色。薛苑叹了口气,摁着太阳穴想,这么漂亮一个男人,怎么就脑子有病呢。
于是她感慨万千的笑了,字正腔圆地开口:“李先生,你的玩笑真的一点趣都没有。我欣赏不来,也无法奉陪。”
“你觉得我像是在开玩笑?”李又维目光中闪过一丝光,薛苑以为他又要干什么,“唰”一下窜起来准备伺机而逃,愣是被他一只手摁回座位上:“薛苑,我对你有兴趣,我从来不拿这事开玩笑。”
薛苑觉得头痛欲裂,偏偏还无法动弹。她的视线从李又维肩头看出去,格外惊喜的发现张玲莉和萧正宇大步流星的朝自己走来。
唯一让她觉得怪异的是张玲莉那张脸,一丝笑意也无。
李又维顺着薛苑视线转了头,发现自己身后的两人,一点吃惊的意思都没有,慢条斯理整理下衣服,站起来,直面面前的两人,最后眯起眼睛笑了。
张玲莉怒目圆睁,一双眼睛可以喷出火来:“老毛病又犯了?”
李又维双手插在兜里,笑意盎然:“不,这次是真的。”
“你还没玩够?兴趣一来,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压根不管别人的感受!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张玲莉压抑着声音,但愤怒的情绪比刚刚更甚,“还要这么不负责任任意妄为到什么时候?”
“实际上我最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很快就会给你答复的,”李又维满是安抚的口吻,“好了,别气了。你今天这身衣服真是漂亮,真是美人如玉。正宇,你说是不是。”
一直面无表情得堪比机器人的萧正宇这时才笑了笑:“当然。”
薛苑觉得,张玲莉听到这句话后容色顿霁。好比日光从满天乌云的狭窄缝隙漏出,虽然只有一瞬,但还是让人印象深刻。
可惜那抹阳光旋即消失殆尽,她马上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抓起他的手臂:“好吧,一会给我老实交待!现在跟我去跟那些人打招呼!”
李又维叹口气:“好好。我去。我去。”
看到他被张玲莉母鸡抓小鸡一样带走,薛苑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来,一瞬间有种离开苦海的感觉。奇怪的是,不光是他,萧正宇也一样松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跟厨师说了句:“来一份牛排,八分熟的。”
薛苑想起这一天晚上他都陪在张玲莉左右,张玲莉还能跟喝上两口红酒,他的话,恐怕是连口水都没喝上,秘书这个工作也不是人当的。她想起一部时尚电影,在电影里,那个年轻的女秘书饱受折磨后说了句话:你做对的,她会觉得理所当然,连声谢谢也没有,你做错的,她就会变得像个巫婆。她忍不住同情他。
萧正宇喝了几杯白水后才开口说话:“被他烦坏了?”
薛苑略一思考后才说:“差不多,我怕了这人。”
“他就是这么个人,某些事情上没有分寸,缠人就像常青藤一样。尤其是你……”萧正宇把这句话的最后几个音节掐灭在喉咙里,换上一脸正常,“总之,你小心着点,别让他抓到可乘之机。发生什么事情第一个给我打电话。”
“我记住了,”薛苑说,“不过,这个李又维是什么人?看起来你们交情很深。”
“他告诉你名字了?”萧正宇那样子有点像难以启口,更像是无奈,“别的不说了,他就是博艺的老板,你我的顶头上司。”
仿佛被陨石砸到了大脑,薛苑眼冒金星,手里的勺子咕咚滑落在地上。现在轮到萧正宇同情她:“镇静一点。你进公司的时候应该看到了企业简介吧,那你听到他名字时应该想起来。”
“扫了一眼,没仔细看,我一直觉得,企业简介那种东西,是拿给外人看的,”薛苑哭笑不得地抱着头,“你看过有谁会特地去数自己掌纹吗?本来是摆设一样的东西。何况大家都说,整个博艺,只知道张总就够了。这些年,谁都没看到过这个所谓的总经理露面,我甚至以为是名誉职位,是个什么可有可无的人。”
牛排煎熟了厨师递过来,萧正宇吃了几口后回答他:“他虽然不露面,但却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薛苑重重叹息,她拣起勺子拿在手里把玩一阵,才说:“我知道了。”
萧正宇摇头一笑,快速填饱肚子,再看了下时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楼上见李天明。”
薛苑的目光在大厅巡视一圈,同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厅四壁的华丽幕布拉开,露出了照片——都是十天后即将在拍卖会上拍卖的名家作品的照片,宾客们的目光全给吸引过去,情绪激昂,喧闹加剧,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天明已经离开了。
李天明住在酒店的二十六层,电梯一路向上,薛苑死死盯住电梯里的镜子,那里面的自己穿着件湖蓝色的裙子,眼角的妆有点花了,黑色的眼线莫名的粗了很多,看起来像只憔悴不堪的熊猫。她抹了把脸,努力睁大双眸,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理智。
电梯的空气就像糖浆一样粘稠和沉默。萧正宇平静的目视前方,那袭湖蓝色的裙子倒影在光泽度极好的电梯四壁上,一层层的反射折射,直到整个空间都变成了水汪汪的蓝色。
萧正宇站在门口,摁了门铃,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个非常年轻的护士。她脸上笑得满脸桃花,声音也些微的拔高:“萧秘书,你来了?”
萧正宇含笑点头:“陶护士,先生在屋子里吗?”
“在的,”陶护士热切地说,“他才回来,正在休息,也可以见客。不过他这一天太累了,精神不太好,你们不要呆得太久。”
“好的,不会很久。”萧正宇一手扶着门,对薛苑颔首,“进去吧。”
李天明所住的酒店自然是酒店数一数二的房间,又大又深,可只开了一盏顶灯,光线非常差,幽深而昏暗,五米外的地方都照不亮;房间平铺着厚厚的针织地毯,鞋子落在地上,任何声音仿佛都被吸收进去。
不过所有的细节在薛苑都察觉不到,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萧正宇熟门熟路的绕过了床,终于停了下来,目光看向高大的落地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薛苑终于看到窗边的负手而立的那个人影,正是李天明。
萧正宇恭敬道:“李先生。”
听到这声熟悉的声音,李天明回过头,看清楚喊他的是萧正宇,他倒笑了:“正宇,你来了?”
“是啊。”
李天明又看到薛苑,一怔,略略诧异:“你身后这位是?”
薛苑深呼吸,正欲开口,结果却被萧正宇抢去了话端:“她是我的一位朋友,叫薛苑,她很喜欢您的画,她对您的今天展出的新作存有疑惑,我就带她来见您,希望您不要觉得唐突。”
“你的朋友?”李天明忽然来了兴致。他走到墙边摁了几个开关,屋子里顿时亮如白昼,幻觉的化为真实,一切无所遁形。在昏暗中人总是会莫名的警觉和谨慎,在光明中一切人却能得到了勇气和某种大无畏的精神。
薛苑觉得头晕。当你找寻一个人,找寻一样东西,并且已经为之付出太多,当他就在你面前并且注视着你的时候,都会有这种轻飘飘的感觉。薛苑稳定了心神,从萧正宇身后闪出一步,带着平静的笑容,承受着李天明的视线,不卑不亢的开口:“李先生,您好。”
注视她良久,最后李天明露出个难得的笑容:“正宇,她是你的朋友?”
“是的。”萧正宇再次确认。
李天明微微笑了笑,招招手,示意他们也坐下。彻彻底底一幅喝茶谈心的样子。薛苑这时才注意到茶几上有只精致的小碟,里面装着数片药片。薛苑来不及吃惊,药碟就被陶护士孙顺手走了。
李天明和颜悦色:“薛小姐,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薛苑心里有事,不肯坐下,固执的站着,而且站的笔直,不过视线微垂,直直的落在李天明身上,有如磐石般坚固:“李先生,我想问问您,二十年前的九月,您有没有从一个叫庄东荣的画商手里买下一幅名叫《幸福》的肖像画?”
因为斟酌的痕迹太重,薛苑说话语速极慢,但却用了全身的每一丝气力。她胸口起伏,两道锁骨似乎都在发抖。
意料之外的情节发展让萧正宇皱起眉头;李天明则迭起双臂不发一言。
“那幅画上画着是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年轻女孩子,背景是中国的水墨山水。整幅画的风格是传统的油画风格,以现在的目光看,画技画技都不太出众。画布宽九十长一百零五厘米,这幅画没有副本,我没办法带给您看原画——您也许能想象出来。”
薛苑用手笔划着画布的大小,语气连贯的一口气说出来,与此同时她密切的观察李天明的脸。他不是个表情丰富的人,脸上的一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因为灯光的晃动,显得他的皱纹奇特的减少,还有偶尔的白发亦更加眩目。
李天明重重叹了口气,同情的看着薛苑:“抱歉,薛小姐,你说的那个庄东荣我不认识,你说的画我也不知道,从来都没见过。”
明明是站在如履的平地上,薛苑脚下还是一个踉跄。
“麻烦您再仔细想想,好吗?”
“那幅画的作者是谁?画上有什么明显的标记吗?例如名字等等。”
“没有,没有名字,”薛苑的左手紧紧压着右手,“因为那幅画从来没有真正画完——”
“不用仔细想了,我的确没有那幅画。你如果稍微了解我一点,就应该知道,我从来不会收藏别的作家的作品,何况还是个无名的画家。”
薛苑仿佛给人正面打了一拳,一瞬间面前金星乱舞。她几乎句不成句:“真……的……吗?”
“真的。”
“这不可能啊,你怎么可能没见过!当年……”她浑身哆嗦,站立不稳,“我知道,那幅画可能对你很重要,但是那画对我更重要!我为了它……为了它……”
萧正宇这时才吃了一惊,下意识离座站起来过去扶住她的肩膀。薛苑压根不看他,还是直直逼视李天明,艰难的抽动着嘴角,哆哆嗦嗦地问出来:“李先生,真的,如果你肯割爱,我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李天明再一次肯定的颔首:“我从来没有这幅画,实在爱莫能助。”
薛苑目光失去焦距,脸色煞白。她轻声念一句“是么”,然后狠狠甩开萧正宇的手转身离开,她脚步跄踉的往外走,但眼睛早看不清任何东西,十几米的距离走的如此坎坷,先是膝盖撞上了床,再是额头装上了衣挂——最后在门口撞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一下真是十足的劲,来人轻呼了一声。似曾相识的声音让薛苑抬起头,她双眼模糊,眼角余光瞥到那人的五官轮廓,扬手猛推:“让开。”
李又维却没放过的她的意思,伸出手臂在它在她的胸前一档,阻住她的路:“怎么,撞了人连个道歉都没有吗?”
薛苑心里又悲又急,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一跺脚,吼出来:“让开!让开!”
酒店的房门很窄,绕不过去,薛苑扬手去推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结果手腕却被李又维反手扣死,她挣扎几下完全不得力,反而被李又维用膝盖和手肘死死的压在门板上,愤怒之下她一脚踢过去:“我让你让开!别挡我的路!你耳朵聋了吗!”
她穿着高跟鞋,拼了命的踢出去,力道可想而知。李又维只是微微弹了眉梢,反而用了更大的力气扣住她的手腕,腿抵住她的膝关节:“冷静一点!既然来了,进屋去好好坐下,好好谈一谈,你以为这么闹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手腕完全被制止,完全是任人宰割的模样,薛苑彻底失控:“你这个疯子干吗?滚开,你知道什么!”
薛苑的情绪异常并不在李又维考虑范围之内。她眸子里满是怒火,几乎可以说是恶狠狠,但随着刚刚那句话尾音降落,同时大滴的泪终于掉下了来。李又维一愣,加大了手劲,想着死拉活拉也要拉她进屋,可却听到背后那把威严的声音:“够了,放开她。”
一回头,李天明负手站在身后不远,炫目的灯光照耀下,他脸色僵直得好比北极冻土。
李又维眉头一皱,想开口说什么,瞥到他身边的萧正宇,立刻从善如流:“那好吧,要教训我先等一等,让我送她下楼。”
“就这么站在门口欺负一个女孩子,你不丢人我还嫌丢人!别人的朋友不用你操心,正宇送她下楼,你给我进来!”
李天明不论是声音和态度都不容辩驳,严厉得好像领导训话。萧正宇之前从未见过李天明震怒至此,一时间完全愣住;与他相反,李又维却依然从容,对李天明的话的听而不闻,反而存心般的,嘴角扬起一个笑,俯身过去在薛苑脸颊边耳语一句“后会有期”才眷恋着松了手,那亲密姿态几近接吻,愣是看得一旁的陶护士傻了眼。
李又维侧过头对愕然的陶护士点头一笑,才贴着萧正宇的身边朝李天明走过去。
萧正宇只做不查落在自己身上的凌厉眼风,他目不斜视,立刻恭恭敬敬的回答刚刚李天明的话:“我马上送薛苑下去。”
但薛苑肯定不要他送,李又维手劲稍一松开,她立刻挣脱出来,头也不回的冲到走廊的另一头的电梯门口。萧正宇快速的追过去,终于在最后一瞬掰开了电梯门。电梯里空无一人,薛苑蹲在地上捂着脸,豆大的水珠从指缝间渗出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萧正宇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电梯到了一楼轻声说:“到了,我送你回去。”
薛苑站起来,伸手抹了一把眼泪,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他:“今天谢谢你。但无论如何,现在,请不要跟过来。”
电梯外全是人,看到这样一幕景象,以为是男女朋友吵架,看到女孩哭得那么惨,忍不住心生同情,自然而然的让出一条路。薛苑执意不让相送,萧正宇无奈,又坐着电梯上楼,同时承受一路鄙视的目光。
这真是个糟糕透顶的见面,事情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但这一切李天明未必知道,有必要给他一个解释。斟酌了一路的措辞,结果发现一句都用不上。酒店房门虚掩着,陶护士战战兢兢的站在门口,满脸恐惧,看到萧正宇过来,慌忙的比了个“嘘”的手势。
从门缝里看进去,李天明和李又维相向而立,表情看不清,交谈的内容也听不见,但从那种语气和语速来看,毫无疑问是在吵架。
萧正宇毫无头绪,低声问:“他们怎么吵起来的?”
“我也不知道,”陶护士一幅要哭出来的表情,“你们走了后,李先生骂小李先生说‘整天不三不四勾搭女人不务正业,我怎么会有你这个儿子’,小李先生说‘子承父业,有什么可奇怪的’,李先生听到忽然发起脾气,两人就这么吵起来了。我吓得跑出来,所以其它的没有没听到。嗯……我照顾李先生有半年时间,从来没看到他这么生气过。”
萧正宇眼睛里一丝讥诮的光闪过,正欲开口说话,忽然看到李先明猛然扬起手,狠狠甩了李又维一个耳光。
那个耳光清脆之极,连他们在门口也清晰可闻。李又维也不闪,还在原地笔直的站着,仿佛刚刚挨打的是别人;这一耳光耗尽了李先明所有的力气,他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最后扶着椅子才勉强站稳。
萧正宇暗叫不好,把陶护士往屋子里一推,厉声吩咐:“去看看李先生怎么了!”
陶护士进屋后先给李天明顺气拿药测量血压。她忙这一切时,李又维无动于衷抱臂冷静旁观,最后忽然一个转头,冰冷的朝门口扫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长久的沉默对视,谁也没有退让的痕迹,直到萧正宇的手机毫无预兆的震动起来。
第七章
电话那头的声音言简意赅:“去哪里了!下来!”
张玲莉真很急。酒会几乎宣告结束,记者们带着足够多的素材和精致的礼品纷纷离开,收藏家们则打听好了自己心仪作品的行情,其余的人们则在谈笑风声中再一次增加或者减少了交情。
只剩下主办方收拾残局,组织活动费心费力,跟人周旋费脑费神,每到这种时候,张玲莉都恨不得有机器人可以代劳。她面带迷人微笑的送走一位又一位的客人,言毕来一句“多谢支持,下周的拍卖会请务必出席”。
眼看着客人都要散尽,结果被某位得罪不起人物的缠住。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碍于身份的限制,不能对客人翻脸,正焦头烂额之际,萧正宇如救命天神一样出现。他对对方略一点头,又看张玲莉,说:“张总,那边有急事需要你处理。”张玲莉暗自松了口气,到了别头也不会的就走,感觉到身后热辣辣的视线,她忍不住再紧了紧披肩。
萧正宇瞥一眼刚刚和张玲莉交谈的那个人,那人还在色迷迷的往这边看,萧正宇不住皱眉:“又是那个罗主任?一双眼睛都挂在你身上。”
带两人来到展厅后的空房间,张玲莉才一脸险恶,越想越气,最后踢翻了一张凳子,“衣冠禽兽!不知道几辈子没见过女人,居然想对老娘动手动脚!以为老娘是别的女人,给钱就上?”
她喝了不少的酒,皮肤微微渗透出浅浅的红色,从这个角度来说,有人起色心并不太奇怪,但那人能这么肆无忌惮也是异数了。萧正宇紧了紧她的披肩,劝他:“别气了。怒伤肝气伤胆,摆脱了就好。”
因为不能对外人发的脾气也全对着他发泄:“你又去那里了!我什么时候允许你走了!一个两个都是这样!他也是,你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我当成了什么!”
萧正宇苦笑,女王发起脾气来真不好伺候。最后也只能柔声安慰:“我刚刚是去楼上了。对不起。这事是我一时疏忽,准备名单的时候一时没打听好这人的背景和喜好,下次我会注意的。”
他诚挚道歉,张玲莉也没了脾气,瘫坐在沙发上,伸手盖住了眼皮。
萧正宇看她情绪平息,从衣柜找到她的便装放到她身边:“你先换衣服,我出去跟酒店经理处理一下最后的事情。”
他推门出去,边走边给薛苑挂了个电话,那边还是无人接听;挂上电话,人已经在展厅,散场后的大厅显出一种人去楼空的残破感,酒香和脂粉的香气迎面扑来。他跟几位主管询问了情况,确认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后,再返回酒店房间。此时张玲莉已经洗了脸换好衣服卸了妆,她从包里掏出车钥匙扔给他:“送我回去。”
“好。”
在车子里张玲莉一直在闭着眼睛打盹,她坐在后座,把身子蜷缩成起来,像个小孩。半小时前还那么衣着鲜亮的女强人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卸下防御。这个时候差不多接近半夜,路上车辆少得多,但萧正宇还保持着平时一样的车速。
半小时候终于来到她所住的公寓楼下。萧正宇停稳了车,叫了她两声,没有得到回音,回过头凑近了看,她差不多睡着了。
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萧正宇拉开车门熟练地抱她起来,走进了电梯。她比他想象的轻,一直到来到她公寓门口都不觉得累,因为要开门的缘故,萧正宇才不得不叫醒她:“玲莉,到家了。要睡到床上睡吧。”
张玲莉“嗯”了一下,扶着他勉强站起来。萧正宇推开了门,她径直走进去,也不换鞋,摸黑朝屋子里走,碰到疑似床的物体就倒下去睡。在旁边看着这一切的萧正宇只是无奈,帮她开了空调,脱下鞋子,再弯腰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张玲莉轻轻的“嗯”了一声,恍如自言自语般说:“今天晚上,又维说他要回来,就这个月。”
萧正宇一惊,强自镇定着,使得自己的声音带着点笑:“那很好啊,但这几年他跟这个圈子脱节了吧,一时回来会不会有些不适宜?”
张玲莉低低地笑了两声:“你到底还是小看他了。”
萧正宇沉默片刻:“不论如何,这个担子你挑了这么几年,你也累了,他回来了或许你可以轻松点。”
壁灯灯光落在她的微翘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这间高级公寓异常安静,显得空调的声音大得吓人,呼啦啦的,仿佛莫名的巨兽在有规律的呼吸。
很久之后她才嘟囔了一句。“他回来……很好……但……未必是因为我。”
萧正宇强笑:“是么,不是你还可能是谁。”
然而她却不再说话,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沉沉睡去了。
她这一翻身,枕头下却露出了一个相框。萧正宇低头默默看着,那是年轻时候的张玲莉和李又维,两人坐在草地上,头并头的靠在一起,笑得阳光灿烂。照相的地方并不可考,但他们背后那栋有着紫色屋顶爬满常春藤的建筑却分外眼熟。他提起相框翻到背后,上面用英文写着两人的名字,日期则是十年前。
萧正宇脑子里千头万绪,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也许他的脑子并不如自己想象的好用。他也许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是此时却毫无对策。
他的车还停在酒店,于是打车回家。
在车子里手机响起来,是薛苑打来的,说自己刚刚在车上,太噪杂,没有看到他打来的电话。
他问她:“你还好吧。”
“很好,谢谢你的关心。”她声音非常平静,丝毫没有波澜,一两个小时前冲进电梯时的狼狈和无措荡然无存。
薛苑在电话那头沉默着,他也沉默片刻,才说:“明天可以来上班吗?不能来的话,我可以帮你给人力资源部请假。”
“不用了,我会按时去的。”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嗯。”
果然如她说的那样,薛苑除了脸色比昨天稍差,眼睛略有红肿之外,此外几乎瞧不出异常。萧正宇一早到了到画廊,先送张玲莉去了办公室,又去找薛苑:“你还好吧?”
“很好,很好。”她也只是干瘪瘪的这句话,然后继续整理桌上的东西。
办公室里还有五六个其他女同事,一个个目光火辣的看着他。萧正宇在这样的目光中压根呆不住,更不方便多问多说什么,只是跟众同事笑了一下就迅速离开,走到门边还听到极低的声音飘过来:我跟你打赌,他俩的关系绝对不一般。他听得一愣,然后兀自摇头笑了。
接下来薛苑遭了殃,明明精神和心情不好,却还是要打强精神面对众人类似“你跟萧秘书什么关系”的追问,她想发作却没力气,抱着头,一句话都不想说。
“好了好了,别围着薛苑了,大家都换衣服化妆吧,马上展览就要开始了。”何韵棠的声音为薛苑解了燃眉之急。
何韵棠一直感激薛苑昨天帮她解围,此时看出她精神不济,但碍于新人身份,对环境不熟不好对这些八卦的同事发作,所以帮着她把众人打发走散开,自己拖过椅子在她面前坐下,倒了杯水递给她。薛苑接过杯子,没喝,先说了句“谢谢”。
“你也别奇怪,”何韵棠耸肩一笑,“跟萧正宇的消息,总是散布得非常快。大家八卦一点,都是正常的,大家都没什么恶意。”
“我知道,但我跟萧正宇确实没什么关系。”薛苑苦笑,心说我哪里有时间想这些。
“那就太好了!”何韵棠诡异的压下声音,目光在屋里暧昧的环过一圈,“我们也不过就是说说玩笑话,谁也不会真的对萧正宇有非份之想,他跟张总的关系,早就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今天早上,两个人也一起来的公司,嘿嘿。”
她那种富有劝诫精神的八卦,薛苑不得不领情,抬起眼皮听下去。何韵棠却以为她有兴致,于是更加神秘开口:“曾经也有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很有勇气跑去跟萧秘书表白,结果第二天就拎包走人了,临走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们怎么问原因都不肯开口。也不知道到底被张总吓成了什么样子。”
薛苑勉强答了一句:“是吗。”
女人说起这些花边新闻来就像刹车坏掉的汽车一样,何韵棠也不例外,办公室里再无旁人,她叹口气后压低了声音:“张总这么些年没结婚,据说跟萧正宇或多或少也有些关系。具体的细节我是不知道了,总之,小苑,在博艺想待的久一点就不要跟萧正宇交往太密。”
薛苑打强精神,点了点头。看到她这副虚心受教的模样,何韵棠觉得成就感油然而生,于是拍拍她的肩头:“关于博艺的各种事情,都可以来问我,虽然我也知道不多,但好歹比你在这里多呆了三年。这里放眼望去,随便一幅画都是几千上万,都是所谓的高雅艺术,光线靓丽,但这背面的事情可没那么光彩了。”
随后的几天展览会照常进行,人流量虽然不如第一天大,也相当可观,诸事繁杂,忙得脱不开身,才送走一位客人,接下来是更多参观者的询问。
但她并不介怀,甚至恨不得这样忙下去,最好可以一分钟都不用考虑自己事情。薛苑不但忙自己本职工作,其他人的工作也是能帮则帮。看在领导的眼睛里,绝对是个“孺子可教”的新人。没过多久,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她,走在路上都经常会被人行注目礼。
忙忙碌碌的一个星期结束,面临的下一个事情,就是毕业。
举行毕业典礼那天,薛苑回了趟学校。图书馆二楼的报告厅坐得满满当当,空调的功率远远不够,加上穿着极其不透风的学士服,人人眼睛都睁不开,汗水顺着眼睫毛往下滴。天气一热,什么毕业感怀也没有,只把不得早前拿了证就闪人。
学校领导大概也是认为这里实在不适合久呆,毕业典礼进行得非常迅速。“结束”两个字一响起来,毕业生们蜂拥般往外挤。薛苑抱着两本证书,听着耳边嘈杂的嗡嗡声,挤来挤去还是人,看来看去都是人,一瞬间只觉得何去何从。
四年前的九月来到这所学校,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四年后的今天面临毕业,那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仿佛发酵的酒一般,越来越入骨。
各自的朋友圈子约好了晚饭时间,三五成群的分批离开,照相的,回宿舍打包的,搬家的等等。
薛苑不想回寝室面对满室狼藉,也半点不想跟同学照相,实际上前来邀请她合照的人也不多——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这大学四年在别人眼底是何等的怪物和特例独行,三岁的差距,骨子里的不认同感,隔阂无论如何都在那里存在着,像一根刺。四年过去,人际关系乏陈,除了丁依楠,可以说一个朋友都没有。
薛苑说:“依楠,你不用陪着我,自己去找朋友吧。”
丁依楠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这怎么行,你一个人孤零零的,我玩着也没意思。”
薛苑忍不住拥抱她:“没关系。”
因为天气太热,两人脱了学士服,交还到辅导员手里,然后站在报告厅外的钢琴旁等黄湾过来。
“这么些年,你后悔过吗?我看得出来,你对绘画啊,艺术设计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丁依楠看着她,“其实,我也就现在才会问你。”
“我也不知道,”薛苑苦笑,“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
“我一直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丁依楠说,“大一的时候,不应该跟她们一起排挤你。”
“我没怪过你们,”薛苑摇头,“我到底是你们的姐姐,怎么会怪。那时候我在你们眼底,是又清高又可恶吧。”
“老实说也许都有,”丁依楠想起这大学几年,颇多感慨,“你那时候考进来的时候,文化课成绩似乎是全校第一吧,实在高的离谱,你还那么漂亮,满身都是书卷味,跟我们太不一样了。加上你又比我们大,自然觉得你高不可攀。你那时候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总是板着脸,一个人在图书馆默默的看大部头的书,独来独往的,就更加难以接近了。”
这些都是她之前没有想到的。薛苑默默听着。
“接触之后才发现你真是个好人,”丁依楠拉着她的手,“虽然我也是大三才发现这个事实,但我很高兴我没有错过你。”
她满不好意思的笑了,薛苑也忍不住会心一笑,扶着她的肩头在原地打了个转:“黄湾来了,小两口亲热去吧。我在学校到处转转。”
“你去哪里?”
“去教室看看。”
她从图书馆一楼报告厅出来,先去隔壁大楼的展厅看了本届毕业生的学生的优秀毕业作品——其实参观过不止一次了,可她还是想去再去看看。展厅里的参观者只有寥寥数人,远远不如一两个月前的盛况。国画,水彩,油画,雕塑,种类繁多;论质量比,和博艺画廊的展出的作品的确有着相当的距离。
但这自然也是难免。真正的画画天才,两千年来全世界也就只能数出那么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能掌握娴熟的绘画技巧已经相当难得了。现在的年轻学生受到了千篇一律的教育,思想上大都雷同,绝大多数人所能想到的都有前人珠玉于前,所谓优秀的作品不过是比别的作品多一点儿灵感或者多一点感动吧,但也够了。有的时候也许就是那么一点的灵感和感动,最终诞生出了不起的大师。
人的脚是会自己认路的,从展厅出来,熟门熟路的找到了艺术设计系所在的教学楼,空空的大楼里几乎看不到人。已经是七月初,低年级的学生都已经放了暑假,只剩下大四的学生了。
她推开一楼角落的那间教室。十余套画板画架毫无任何规律的分布在教室的各处,凳子东倒西歪得张牙舞爪,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绊倒,那是彻底“不欢迎来客”的姿态。临近正午的阳光,在阳光中飞翔的尘埃,散落的画笔和颜料,涂抹着各种颜色的废纸团子,明明那么潦草和零乱的教室,在薛苑的长久注视中,似乎焕发出了跳跃的,灵动的生命。
薛苑找到曾经属于自己的座位,扶起凳子坐下,恰好画板上夹着张四十厘米的画纸;她灵感一动,随手从地上捞起半截炭笔,在白纸上挡开一笔,随手勾勒起来。
她不知道画什么,可笔却不由自己控制,仿佛了有了意志,在纸上游走不停。大学四年,所有专业课里,她最拿得出手的一门课也许就是素描。
夏日天气炎热,一个人在教室坐得太久,汗水从后颈渗出来,衬衣粘糊糊的贴在身上,怎么都不舒服;此时却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握着铅笔的手依然如飞,直到碳素笔的碳芯全部用尽。此时她才认真的看自己刚刚画出来的东西,绝望的叹了口气,重重把笔一扔。
深思中有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速写?画的是你家?”
她回头看了来人一眼,空白着脸转了过去。
“难道忘记我了?我可是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记你呢。薛苑,”身后的脚步声临近,柔滑的声音和呼吸在后颈回转,一只手从左侧探出,帮她把额角被汗粘住的头发挑开一缕;薛苑心情不论怎么低沉阴郁也忍不住愤怒,欲拍案而起的那一瞬身后人巧妙的退到她身后半米处,她扑了个空,只看到他露出笑气定神闲的微笑来。
这张脸想不记得都难。偏偏还是自己上司的上司。薛苑冷着一张脸:“又是你!”
她端坐不动,李又维双手插在衣兜里。他本就个子高,穿着笔直的黑色裤子,从薛苑的角度看上去,宽肩窄要,完美的线条从肩到腰一溜烟滚下来,衬得一双腿出奇的修长。
他不介意薛苑冰冷的脸,和善得简直是幼儿园的老师:“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在张玲莉面前你不是这个样子吧,我不知道你原来这么跟老板说话。”
薛苑头都没抬:“上位者仪不正行不端,其下效尤,仅此而已。”
尖刻的讽刺却让李又维相当愉快,他轻拍一下画板:“有精神了吗。这几天我看你人都要瘦了一圈了。”
本想问一句“你什么时候看到我瘦了一圈”,终于忍住,竭力让自己显得心平气和:“你这么缠着我,到底要干吗?”
李又维却长久不语,从她头顶上弯下腰,下巴几乎插过她的头发。他观摩着那副粗糙的素描,又问:“这幅素描画的是你家?我记得你家是在江南的汧镇吧。”
她勉为其难的“嗯”了一声,心里想着他如果敢接机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就打回去,可李又维的双手规规矩矩停在衣兜里,一丝动静也无。
“看来,你画技并不好。”
她硬邦邦地回答:“我知道。”
“素描是搭建结构,要有空间感,层次感,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明暗和空间,非常考验技巧和手段,”李又维的手从她肩头越过去,在画纸上指指点点,“你做不到这一点。看来你在绘画上相当欠缺天分,又或者是基础太差,连点面线的基本功都没有打好。”
“我一样知道。”
“素描,特别是速写,是所有绘画形式里最有意思的一种,也是判断一个人天分的主要标志,”李又维声音一变,说,“这类信手的素描有时候比精心绘制的作品更深刻。黑格尔认为这类的素描是奇迹,这把是全副精神直接贯注到灵巧的双手上,在一霎那时间的创作中把作家的心灵中所含蓄的一切都揭示出来。其实也就是我们的那句古语,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薛苑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仰头看他一眼,他的头在她的正上方,表情不太真切,下巴的印象倒是深刻,倒三角,顶角圆润,下颚稍稍前凸。
她别开视线,声音较刚刚轻柔很多:“这个,我也知道。”
李又维喉结一动:“去给我拿只碳笔。”
她站起来去拿笔,空出来的座位他自然取而代之。递笔给他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话——很有可能,是被他那通长篇大论迷惑了心神。
李又维拿着碳笔,猛然在画上荡开一笔,在她的原作上修补起来。他细节抓得极稳,在屋檐下补上一笔;在石板边上添两株小草,在桥身上勾勒出砖块的形状,在流水里渲上一层倒影。
微妙之处在于细节。他的话一点也没错。速写的风景画直接象征着随着画家水平的高低。水平低的作品,在短时间的凝视后,你会以为什么都看见了;但是更高明的速写,所用笔墨未必更多,同样的简简单单,却能在人欣赏完后激发人的想象,引起思考。
薛苑的视线未曾又一刻离开他的手和他手下的画。就像之前无数次看人作画的过程,观看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这样的凝视会得到什么结果。事过很久后才会知道,不论那幅画是好还是坏,注视时带着的那份期待的感情,永远是真实的。
他画画的时候好像变了个人,玉一样的脸和大理石板的表情,看不到任何一点笑容。世界在他身边荡然无存,没有声音,没有人影,没有颜色,没有时间,惟一存在的就是黑白颜色。最后,他放下笔,低沉声音开口:“把窗帘拉上。”
薛苑依言而行。
屋子里静谧一片。暗淡的光芒中,屋子仿佛被一层灰色的纱盖住。普普通通一幅素描经过他的修饰,焕发出了新的面貌。
夜还没有终结。沉睡着的小镇,沉睡的房屋。沉睡着的街道。唯一存在的是黑暗,那是黎明前的黑暗。所有的一切低沉而均匀的呼吸着,时间如流水般地来了有又去——薛苑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仿佛她并不是置身于这个闷热的教室,而是处在那个山水之中的江南小镇上。
他笔下的江南小镇那么那么像她的故乡,但和她精神和感情的依托之所却有差别。她陷入长久的思索;李又维凝神看着画片刻,低声问她:“怎么样?跟你家有几分相似?”
“六分。”
李又维反问:“只有六分?”
“是,只有六分。”
“那是缺了什么?”
“画里是江南,但不是我的家乡。”薛苑疲惫的摇头,“但到底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又维摇头:“汧镇我去过很多次。是你要求太高,而且偏颇。”
屋子光线暗淡,薛苑几乎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努力分辨他的五官,试图在昏暗中对上他的视线:“你可以说我画不出好画,但你不能说我连分辨好画坏画的能力都没有。”
李又维微笑:“只有这件事,我从不怀疑你。”
他如此坦诚,薛苑反而没有了语言。她抚着额头,自嘲地笑了:“你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总不是为了帮我改画的吧。世界上还不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的确不是。”
李又维嘴角闪出一个笑,大步流星朝她走过去,他手长腿长,走起来衣角带风;薛苑觉得不妙,连连后退数步,可这见乱七八糟的教室,她连续两次被凳子腿绊到,最后干脆转身就跑,可到底迟了一步,在门口被他抓住了手腕,然后手臂从后缠了过来,顺势揽住了她。
刚刚的那和熙气氛荡然无存,两人回到了第一次相见时。薛苑觉得身体僵的不是自己的。
他说:“别动。我不会干什么。”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是可靠的,他真的放开了手,并且后退了半步。
薛苑转过身子,刚想破口大骂,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惊呆了。他身体没有靠近,只是手指顺着她的脸部轮廓轻轻慢慢的画勾了个圈,露出极其满意的笑容,“我喜欢你五官和容貌。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模特。”
第八章
“不行。”
薛苑的拒绝脱口而出,和他的话几乎同步。
“回答得到真快。”
李又维短暂的皱一下眉,又笑了:“我不会让你脱衣服作人体模特,我不至于做这种事情。”
“这跟脱不脱衣服没关系,就是不行,”薛苑退后一步,狠狠的揉了揉脸,要把他手指的温度从脸上完全抹去,“我不喜欢被画。”
李又维沉思片刻,换上了然的神色:“看你反应这么大,你之前有被人画过并且遇到过不愉快的事情?”
现在终于看清他缠着自己的目的,知道了原因,薛苑觉得异常轻松:“没有。但我再说一次,我不喜欢被画。非常非常不喜欢。”
李又维的那末笑意消失殆尽,厉声道:“不,除了你就不行。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我的模特。”
他顽固的坚持让薛苑片刻失语。她知道画家对模特儿的偏执会出现怎么样的情况,于是好心好意的解释:“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适合作模特。你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李先生,何况你是我的老板,请你去找别人吧。”
李又维忽然诡异的笑了,语气一顿后再一改:“薛苑,你不想找到那幅画了?”空荡荡的教室里,这句话仿佛有了回音。
这么热的天气,薛苑竟然一个哆嗦。寒意就从脚底一缕一缕的升上来,明明是炎夏,某种叫“不寒而栗”的感觉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李又维说话时嘴角带着从容的笑意,眼里的光在这么昏暗的教室都历历可见。薛苑最怕他那种笑,志在必得,只需要看一眼,就觉得没了底气。
“如果我没算错,你这么些年一直在找那幅画,是吗,”李又维笑意丝毫不改,语气轻松随意得好像在说地球另一边的天气,“这几天我可好好打听了你一下你。你当年可是外交学院的法语系的高才生,成绩非常优秀,前途灿烂似锦,据说你本来是可以进外交部的,老师们现在谈起你还是觉得惋惜呢。”
薛苑隐约猜测到他说话的用语,也知道他打听了不少关于自己的消息,她告诉自己不要露怯,直视他,面无表情等他说下去。
“你母亲是军人,八十年代中期吧,在战场上牺牲了,被授予了烈士的称号,那时候你还很小;你父亲是汧镇工艺美术厂的工人,一手把你拉扯大。大三的时候你父亲因车祸去世,你在那之后,不管不顾的退了学,改考了美术学院。这其中的原因和理由,就是因为那幅画——母亲的那副肖像画——”
他说这话音调非常稳,隐隐流露出感慨的痕迹。意料之中地看着薛苑的脸越来越苍白,竟然有了几分不忍。
“更何况,这幅画是你父亲为你母亲画的。”
这话本是猜测居多,可她的颤抖着的沉默已经完全印证了他的观点。李又维停了停,接着说下去:“你知道每年在市场上交易的绘画作品有多少件吗?你一辈子都看不完。在这样画海里找到一幅二十年前的画,谈何容易!凭你的力量,刚毕业的大学生,初出茅庐,无钱无势,你觉得什么时候才能可以找到那幅画?你这大学四年想必也用了些办法,但光是见李天明你都用了足足四年,结果还竹篮打水一场空。再找这么下去,你得花多少间?你还有多少时间经得起消耗?”
理智告诉她不应该中计,但是他的每个字都灌入了耳朵,一字一句刻在心头。薛苑捏着手心,下唇几乎咬得快要出血。
“但是我就不一样了,”李又维微一弯腰,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他声音低沉但是音色奇佳,薛苑没来由的想起五六年前看过的一幕话剧,别的不记得了,但是带着翅膀的魔鬼在浮士德的耳边低语却格外深刻。
“我有钱,钱多到你花不完;我在社会上有无数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是,我是博艺的老板,我认识的收藏家和画家比你一辈子认识的都多。我可以发动我手里所有的关系和力量帮你找到那幅画。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同时,你需要付出的代价非常微小,不需要上刀山下油锅,只需要乖乖的坐着,做我的模特就可以了。如何。”
在他的压迫下,薛苑无法开口说话。也根本无法拒绝。
李又维带着十拿九稳的神情:“如果你要拒绝我,应该早就说出口了。老实说,我对你是否还能再经受一次更大的失望颇有兴趣。你说我卑鄙,无耻,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了我,你还能找到更好的人选吗?”
他的声音偏低,恰似诱惑,又像威胁。薛苑心知肚明,他说的每个字都是正确的,自己的确不能再接受一次更大的失望。两相比较,和魔鬼结下契约似乎变得不那么可怕。
薛苑狠狠咬牙,几乎是啼血般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好,我答应你。”
“这才是乖孩子。”李又维满意的笑了。
她不再看他,当即摔门而出。外面比屋子里更热,但却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她从来不知道夏日的炙热阳光这么富有真实感。摸得见,看得着,有歌声,有欢笑。
剩下李又维站在教室李,他扯开窗帘,在充足的阳光下再次来到画板前,弯腰凝视许久,最后取下那幅画卷好,方才离开。
他的车停在教学楼附近,顺着林荫小道绕过去就是,在路上他看到无数年轻的面孔,脸上都有着只属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的奋发和昂扬。最后他遇到了丁依楠,他跟她一笑,彬彬有礼地说:“谢谢你刚刚带路。”
丁依楠摆手示意小事一桩:“没事没事。李先生,薛苑是在教室吧,”看到他含笑点头,“你今天出现在学校里,我还挺奇怪的。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薛苑还有你这个朋友,噢噢,不是,应该说还有别的朋友。”
说完她听到远处有人叫她,对他吐吐舌头:“就这样吧。李先生,我先走了。”
“留个电话给我吧,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和薛苑吃饭。”
李又维微笑,丁依楠只觉得如沐春风。
那种感觉一直延续了到她看到黄湾,吃饭时她啧啧叹气:“薛苑什么时候认识了他啊。这么热的天,那么不辞辛苦的跑到学校,指名道姓的说就是为了见她。真是浪漫得呱呱叫。她工作了就艳遇不断,我在想,是不是这四年积攒的桃花运一下子涌过来了啊。”
黄湾想了想,认真地说:“其实当年他们就说,你们艺术设计系只有一个薛苑,是怎么都看不腻的美女。我认识好几个同学都想以她为模特画肖像画来着,结果被她一脸戒备的拒绝了。他们也只好在图书馆偷偷看她,大概时不时的画几张草稿。”
丁依楠大惊:“有这等事情?你怎么以前都不告诉我!”
黄湾不好意思的笑笑:“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好吧,姑且算你过关,”丁依楠咬着筷子,“总之,一会看到她后一定要好好盘问一下。”
实际上从那天下午开始,接下来的好几天她没有再见到薛苑;她自己和黄湾也忙着搬家忙得不可开交头晕目眩,盘问薛苑的计划,很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天晚上薛苑做了个梦。
她在看不到尽头的黑夜里奔跑。那是黑暗的空间,薛苑沿着时间的长廊匆匆的行走,去往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远方。
黑暗融化了一切事物,使声音变得惊心动魄。薛苑听到自己奔跑的脚步声,想象力也随之活动起来,觉得此间异乎寻常。
纯白的石头砌成了半圆拱顶的长廊,它们悠悠的反射着稀薄的光线。两排圆柱从看不到的起点延伸到看不到的终点,看不清面孔的人站在路中,对她露出笑脸,张嘴说话。
可她听不见。
冷汗淋漓地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镜子里的自己,一张脸憔悴得好像聊斋里的女鬼,皮肤失去颜色,瞳孔失去光泽,连嘴唇都变成了一种淡淡的浅红色。
毫无睡意,还是再次躺到床上,扯过毛巾被盖上。结果毛巾被才盖上,就闷得浑身黏黏的全是冷汗。踢了被子,却又变得寒冷。盖了又踢,踢了又盖,抓着被角斗争一夜,凉席湿了又干,终究还是没睡好。
咬牙坚持着去上班,结果一去就发现了异常。从来门窗紧闭的总经理大门第一次洞开。有人在屋子里打扫整理,安装电脑等等。她脚步一滞,就愣在了哪里。
其余的同事们也纷纷站住了脚,何韵棠站在薛苑身边,跟她说:“我来这几年,第一次看到总经理办公室开门,难道管理层有了新的变动?”
何韵棠这人对各种八卦熟悉的好像是自己的手掌心纹路一样,但是居然对这个传说的总经理半点不知情。对此薛苑深感诧异。
“不过我们也真是把这个总经理忘得差不多了。”
薛苑勉强一笑:“只知秦汉不知魏晋么。”
“我们这种小角色,在谁手底下都一样干活,但对张总来说就不一样了,”何韵棠便说边感慨:“所以我一直觉得张总做人真是难得,这么多年头衔签上总是挂了个“副”,但却毫无怨言,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换做其他人,早把那个总经理的权利架空自己顶上去了。”
薛苑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说了句:“也是。”
说曹操曹操就到。张玲莉从电梯出来,看到一行人围在走廊小声的嘀咕,声音一扬:“谁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人群立刻鸟兽般散开。薛苑却相反,拎着袋子迎上去。她下意识的看向似乎永远跟她身后的萧正宇。萧正宇对她宽慰的一笑,她这才放了心。
进办公室后,她从袋子里取出个衣服盒子,毕恭毕敬的双手递过去:“张总,谢谢您借衣服给我,已经送去干洗店仔细洗过了,抱歉拖了这么久。”
“随便放沙发上吧。”
张玲莉看都不看,她手提包扔给萧正宇,风风火火的在办公桌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地给搭在桌上:“你英语法语都不错,是吧。”
薛苑深吸一口气:“还可以。”
“这几天你看看这个,”张玲莉指着那沓文件,“拍卖会的资料,参展作品的资料,还有一些要参加拍卖会的欧美收藏家的资料,这几天看熟了,按照以前的例子,每幅画都写份说明文字给我,明天交给我,到时候给主拍人参考。”
那沓资料至少有半分米高,薛苑眼皮都没眨,只说了句“好”就弯腰抱起来,又问:“张总,还有什么事情吗?”
张玲莉疲惫的挥手:“没有了,你出去吧。”
她走之后萧正宇无奈开口:“接近一百张画,你这不是为难她吗?就算缺人,也未必让她一个人全干完啊。”
“她都没意见,你也不必为她抱不平,”张玲莉翻开文件签字,目光停在文件上:“你看哪个新人不受点折磨?这是历练。好了,说正事吧。”
她的口气完全是“不欲相谈”,萧正宇不方便再回答什么,把泡好的茶杯放到她的手边,一件件的汇报事情。
对张玲莉来说,这道命令就是简单一句话,对薛苑却不然,那天下班后,她没有走,还在办公室挑灯夜战。如果仅仅用两百个字里说明这幅画的特点并不困难,问题是只能说好话。她研究着以前的资料,陷入了沉思。
最后她干脆抱着笔记本和那堆资料去了楼下的库房,看一幅画写一幅画,为了抑制睡意她喝了三壶浓茶。大概是浓茶的效果太好,又或者最困的时候过去了,总之越到深夜头脑越清楚,敲字起来称得上是走马飞蛇。
敲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抱着一堆东西回到楼上,站在楼梯口时感觉到清凉的微风拂面,这才猛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朝霞就像女人的晨妆点缀了天际。
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强忍着睡意把文稿打印出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和以前的资料一起送还给了张玲莉。
张玲莉看她一眼,她到底是年轻,除了眼圈略黑,竟然瞧不住太大的异样。
“放这里吧,你休息一下,一会还要上班。”
薛苑也不多言,颔首,然后离开。
她离开后,张玲莉才拿起她刚刚送来的那沓文稿,一张张翻看。她看的入神,连敲门声都没听到。直到桌子开始振动时才反应过来,猛然抬头:“哦,正宇。”
“看什么?”
张玲莉顺手把文稿转交给他,没什么反应的说:“你来了就好,薛苑刚刚拿给我的。我看了几篇,比我想象的好,你也看看。”
萧正宇接过拿在手里翻了翻:“让人意外的动作快。”
“剩下的部分你来看看,如果觉得可以,就按照她的这份,直接给刘总那边拿过去。”
“好。”
萧正宇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张张的看起来。
单排版格式来看,薛苑的确是个细心的人,整洁的白纸上,图片位于左上,简介则右上,最下方则是简介。那些说明文字简明扼要,突出了画的特点,文字本身也相当漂亮。乍一眼看上去,除了纸质不好和没有装订起来,倒像是本精致的画册。也难怪张玲莉会看得入迷了。
他很快翻倒最后的几页。这时有一幅名叫“火烧云”的油画,薛苑在下面写着:这幅画是著名画家陈孟先先生的早期作品,成画于十五年前。这幅作品,对色彩、线条、节奏等的把握十分到位,并完美的糅合了东方水墨画和西方油画的艺术风格,在陈孟先作品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只是,只可惜……
省略号后嘎然而止。萧正宇眉头紧皱,给她打了个电话。薛苑片刻匆匆后过来,萧正宇指着那行未完的字,问她:“你后面要说什么?”
薛苑比他还吃惊,愕然的把视线从纸上移动到萧正宇脸上:“我写了这个?怎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萧正宇摊手:“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薛苑努力的想了想,终于回忆起大概是在凌晨三四点时写的这段,于是解释:“那时候我太困了,脑子也一团浆糊,胡写了些东西,你把这句删掉吧。如果后文还有这种奇怪的话,请你立刻告诉我或者直接删掉都可以。”
萧正宇点头,薛苑又转身离开,看到她离开的背影,心思路然一动,沉声说:“薛苑,如果你在这些作品里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请务必告诉我。”
露出个疲惫的笑容,薛苑承诺般说道。
“请放心,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冷汗淋漓,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回办公室,只盼望这一天早些过去。但很快她才发现,自己完全是在做梦。正是早上,大部分同事们才刚刚来到,并且一个个都围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她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众人立刻闪出一条路来。她的桌前摆着一束纯白的蝴蝶兰,花里夹着精致的小小的卡片,没有署名,只有龙飞凤舞一行字:给我亲爱的福纳丽娜。
她问周围的同事:“什么时候送来的?”
“五分钟前花店的小哥送来的,噢,就是刚刚你出去时,因为你不在,我帮你签收了。”
薛苑扯过卡片,一把扔到了抽屉里。随后才想起来此举完全是亡羊补牢,众人自然早看到了。
“薛苑,福纳丽娜是谁?你的外号?”
她干瘪瘪地回答:“我不知道。”
她的同事多是年轻漂亮的女孩,追求的人只多不少,有人送花并不稀奇,但是薛苑这束实在太过炸眼,其余人想不注意都难。并不是最常见的玫瑰,而且别具一格的蝴蝶兰,包装也那么光鲜亮丽。在这间普通的大办公室一摆,不引人注意实在太难了。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八卦猜测,兴奋得仿佛是自己收到了花。
“我说,这么大一束,起码有三四十朵吧。”
“估计差不多,这人也真是奇怪。我还第一次看到有人送蝴蝶兰。”
“蝴蝶兰的花语是什么?”
“兰花我知道是高贵的意思。蝴蝶兰的花,估计还要去查查去。”
很快矛盾转移到薛苑身上,众人纷纷问他:“这花是谁送你的?应该不是男朋友吧。男朋友肯定送玫瑰才对。”
薛苑无奈的摇头:“不知道。”
好在众人的兴致都是有限的,没有人会记得这等小事情太长时间。薛苑只盼着一天之后,所有人都忘记这件事,那是她就解脱了。
岂料自己的估计大错特错。那之后的每天,李又维都会送花来,且每日一变。第一天是纯白的蝴蝶兰,第二天是天堂鸟,第三天压根变成了玫瑰。
成为新闻人物被人谈论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每天都是新闻人物。
薛苑几乎抓狂,那段时间只要一有空她就有意无意地从总经理办公室门口路过,这里虽然清理出来,但李又维本人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她转头去找萧正宇,一转身才想起最近他忙于几天后的拍卖会,好几天都没在画廊出现过了。
这么下去是不行的。薛苑心急如焚,无可奈何的给萧正宇打了个电话。她简要的说了情况,萧正宇却问:“花香吗?”
薛苑无奈之极:“你还有工夫关心这个?一下班我直接扔垃圾筒了。”
萧正宇轻声一笑,笑声里什么都听不出来,“李又维如果知道,会有什么反应?”
“你给我李又维的电话,我找他谈谈。”
萧正宇深感诧异:“他没给你他的电话?”
薛苑摇头:“没有。现在的情况是他可以随时找我,但我却连一步都迈不出去。”
“想方设法把别人控制在手心,这就是他的一贯的作风,”萧正宇压抑的呼出一口气,“我也没有他的手机号,一直以来都是张总直接跟她联系。不过我有他家的座机号码,一会把他的电话号码发给你。”
“啊,好。”
“这不算什么,”萧正宇沉吟片刻,“我当时就跟你说过,李又维这个人一旦看上什么东西就要得到,对他你一定要谨慎,记得不要轻易答应他什么,更不要让他有机可乘。万一发生什么事情,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我手机随时开机。”
你说得太迟了,而且我也没有别的选择。薛苑心想,“嗯”了一句。
片刻后萧正宇发了短信过来,是李又维的电话号码。
她打电话给李又维,响了两声之后很快有人接听。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意,似乎才刚刚睡醒。
薛苑忍住发脾气的冲动,好言好语地说:“以后可不可以麻烦你不要再给我送花?”
“怎么了,不喜欢吗?”
“非常不喜欢。”
“不喜欢哪一种花?”
“都不喜欢!”
“原来如此,你那么不喜欢,却忍了足足三天才找到我,忍耐力还真是非同一般的好,我真是佩服你啊,”李又维的笑声听起来愉快得不得了,“不过我还是喜欢你的干脆,所以今天晚上我来接你,请你吃饭。”
薛苑咬牙切齿:“不。”
“这可由不得你了。”
挂上电话后她愤怒地想,就算是奸商,也不会连个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第九章
那天一下午薛苑都处在莫名的烦躁中,偏偏还得打起笑脸接待客人。她负责的区域是油画区,不幸遇到了磨人的客人,那位素服年长的女士从头到尾一言不发,脸被宽大的帽子完全遮住,然而直视人家是不礼貌的,她根本没机会看清她的样子,只从她走路的姿态来看,应该是位来头不小的人物;她身后那位管家或秘书模样的中年男人则漫不经心的看着墙上的作品,尽管他表现得很有礼貌,但眼里还是流露出极淡的不屑。
中年男子问薛苑:“这间画廊里为什么没有西方名画的复制品?”
她听到自己的干瘪瘪的声音:“博艺画廊不经营复制品,我们只有原作。”
“一张复制品都没有?”
“对的,没有。”
客人迷惑不解,又问:“你们为什么不经营?一般而言,中国画家的油画质量的远不如国外。”
薛苑欠身回答:“从大体上看,是这样的,中国油画的水平不如国外,国外发展了几百年,国内油画的历史不过几十年,短时间内是难以超越。但也不能一概而论。例如李天明老师的作品,艺术水平就非常高。”
客人露出个讥讽的笑:“可是他的作品现在都不在这里。”
“如果您上个星期过来,就可以看到他的作品了,现在时机不对,”薛苑好脾气的继续解释,“经营中国当代艺术品,这是我们的理念。您知道,复制品也是当代的画家复制的,这就直接决定了复制品的水平也有差距,什么样的画家就只能画出出跟他水平相等的复制品,既然如此,作家原创的作品比他的复制品更有价值,不论是从收藏角度还是从欣赏角度。”
客人不以为然:“说得蛮像那么会事。”
薛苑继续陪笑:“许多人都有这种观点,认为那些世界名画并不好看,也不能完全理解它们是怎么成为名画的。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这么想,但您看到某些画的时候,难道不会扪心自问‘这画真的好看吗’或者‘我怎么完全不觉得好’?实际上,名作之所以是名作,因为二百年前看和两百年后看一样的好。我们觉得不好,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机会看到过原作的关系。名画里许许多多的精髓和微妙的细节,复制和拍摄下来后就会消失了,在消失的部分里,很可能包含着许多让人感动的部分。我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微妙的细节就像盐一样,虽然微小,但直接决定了这幅画的是精彩纷呈还是淡而无味。”
客人却不说话了,负手去看画。薛苑只好跟着他,随时应付他的古怪的问题,最后两人空手而归,仿佛他们来这里,就是简单的看看画而已。等到送走两人,那个下午几乎过了一大半。从窗户里看出去,太阳缓慢的朝西挪动。
下班后她一直磨磨蹭蹭的收拾,甚至考虑着要不要去外面躲起来,结果一出门,就看到画廊大门口外那辆招风的车。李又维仿佛明星般,趴在车窗上对她笑。
她一个哆嗦,眼瞅着四下无人,冲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然后说:“开车吧。”
李又维笑着发动汽车。他开车和萧正宇完全判若两人,前者动作又快又狠,萧正宇则是谨慎得多。坐在他的车子里,虽然谈不上提心吊胆,但总觉得有地方放不下心来。
几分钟后薛苑发现道路不对,忍不住皱眉:“你去哪里?”
“山上。”
结果他们上了高速出了城,真的来到了城市边缘的小山上。二十年来,这座城市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发展,城外的小山也开辟出来,各种度假村和别墅星罗密布。上山的一路,也不枯燥。
在半山腰时李又维停下车,拉开车门请她下车,仿佛学过外交礼仪般,姿势态度彬彬有礼无懈可击。薛苑想着这个人居然还知道“礼貌”两个字怎么写实在太不容易了,不免一愣,摇摇头苦笑着下了车。
李又维站在山腰上突出的一块小空地上,仿佛古代帝王指点江山那样一挥手:“请。”
往下俯瞰,整个市区尽收眼底;略一仰头,夕阳已经到来了。
散漫着的光铺满了大地。西边的天空云彩翻滚,急匆匆地漂亮着。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飘来,也不知道飘向哪里。天空很亮,云彩一层一层的,但并不能遮住光线。光线从云彩中给一快快的流云镶上白亮的金边。
薛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山顶看过夕阳,受到了触动,于是喃喃自语:“伦勃朗。”
“是的,伦勃朗。我一直想画出这样的效果,但从来也没有实现过。”
“很难,”薛苑低语,“这样的天空对我们而言或许是偶尔一见的奇景,但是对荷兰而言,随处的天空都是这样。”
“没错,”李又维说,“荷兰的天空都是这样,晴朗干净,光线散漫,到处都是,连缝隙里都有光。伦勃朗的画面,他的灵感,都是来源于此。”
薛苑目光一直在遥远的远处:“嗯。”
山上风大,带着点闷热的湿气。吹在薛苑脸上,乱了头发,缕头发贴在了白皙的脖颈上,垂在了肩头。李又维凝视着她,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随后才发现此时自己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画笔。但手心却无可抑制的发痒,撩起了她的一缕头发,同时附耳过去。
“你真是件完美的艺术品,哪个角度看都是那么漂亮。我终于彻底理解他——”
他声音轻,加之薛苑又惊又急,并没有完全听清楚他的话。不过仅仅是第一句话已经让她胆寒,她抱着手臂后退两步,怒目:“你又想干什么?”
李又维随意的一笑,显得很不可理解:“冷静一点。你是我见过女孩子里,唯一个对赞美反应还这么大的人。”
薛苑反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视我为毒蛇猛兽,真有趣,”李又维收敛了笑意,“我以为你很想找到那幅画呢。”
薛苑冷笑:“要挟我?”
“只要你履行了承诺,我也会履行承诺。”
“我不知道这个承诺里还包含被你轻薄这一项。”
“就算你不知道,但是你有余地选择吗?”李又维瞥一眼她,她还是那副防范的意识,觉得又好笑又无奈,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以为那幅画在李天明手里?”
“除了他没有别人了。”
李又维靠着围栏,沉声说:“要我帮忙,你就要说实话。”
薛苑死死定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真实。她用力过猛,唇都被咬出血来。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对视后,她终于开口:“是我爸爸告诉我的。他当年把画卖给了一个画贩子,他叫庄东荣,庄东荣又说把那幅画卖给了一个年轻人,那人自称是李天明的助理,出了很高的价钱。”
李又维摇头:“李天明没有助理,从来没有。那个庄东荣后来怎么样了?”
“是的,我们后来也知道了,就去找庄东荣。可是他消失了,此后我们再也找不到他,那大概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我们失去了线索。之后的情况我不清楚,我爸爸也没再提起找画这件事情,直到他出了车祸。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线索,最后还是回到了李天明身上。”
李又维凝视她,“然后?”
那年,她办完父亲的葬礼,再次回到家空无一人的家。她的家在白墙灰瓦的老房子里面,穿过木质结构的大门就是。她哭不出来,她很累,却怎么都睡不着。她去父亲的房间,老实的家具,灰蒙蒙的墙壁,一点现代气息也没有。她一点点的收拾屋子。搭在凳子上的衣服,地上的烟头,画板,画笔,颜料,还有墙角成捆成束的画。昏暗的灯光,屋子外的河流的呜咽声,她站不住,靠着墙滑落下去,这时,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床下的那个小箱子。
薛苑从回忆里脱身,沉默片刻,开口:“我回家,收拾爸爸的遗物,发现他有个几本日记本,零零散散的记录了这么些年他找画的过程,无一不是无功而返。但是最后的那本里却不一样,只写了一句话‘画还在李天明那里’。”
她讲话时脸死寂一片,浑身一股阴郁之气,跟她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李又维忽然想要拥抱他,最后终于放弃,无奈地拍了拍额头:“你就凭这句话就找上李天明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
李又维问他:“你父亲为什么要卖画?为什么又要找回来?”
薛苑硬邦邦扔出去一句话:“你不用管这个,只要帮我找到就可以了。”
“但是李天明说没有那幅画,你信他?”
薛苑声音绷得紧紧的:“不知道。我不信又怎么样,我大概一辈子也无法证实了。”
李又维沉吟了片刻:“这却没错,他的确没有骗你,他没有那幅画。他并不是什么品格高尚的人,但这件事却没对你撒谎。要想别的路子。”
两人站在山顶上静静看着远方,直到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天际才踏上返回的道路。
车子在城市的街道穿过,街道两旁都是纷繁的光亮。薛苑想回去,李又维哪里会让,直接把开着车七拐八拐,最后在家古色古香的小楼前停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进去。
仅仅从外观根本看不出这里是家饭店。里面处处典雅,一进门就可以看到巨大一幅山水画。
坐下后薛苑瞄了眼菜单,价格无不吓死人,或许是因为吃饭时间已过,客人并不多。两人坐在二楼的雅座里,正对着那幅山水;在另一侧也挂着一幅油画——吹着笛子跳着舞蹈的少年,后面跟着一群五六岁的儿童。
她的视线在这幅画上停留得稍久,最后干脆站起来,凑近了仔细看这幅画。李又维瞥她一眼,发现她手心紧握,目光罕见的专注,就说:“陈孟先二十年前的作品,《恶魔吹着笛子来》。这里的画很多,难得的都是真品,你吃完饭可以到处看看。”
“不是。”
李又维叠起手臂看她:“什么意思?”
薛苑跌坐回座位,气虚体弱地开口:“我不知道其他的是不是真品,这幅肯定不是。”
李又维闪出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打起手机打了个电话,片刻有位袅袅婷婷的美女上楼走到他们身边,跟李又维一笑,目光暧昧的停在薛苑身上。
李又维笑眯眯的介绍:“这是这间饭店的老板娘,姓罗,这位是我的朋友薛苑,她刚刚说这幅画是赝品。明钰,所以我特来找你求证。”
薛苑一瞬间只觉得瞠目结舌,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李又维的嘴这么漏风,并且那么快把饭店的老板找了过来。
罗明钰掩住嘴角笑:“薛小姐肯定是搞错了。也许薛小姐对我的店不熟悉,否则你就知道了,我店里的画怎么可能有赝品。”
薛苑抽了抽嘴角,扯出个勉强的笑容:“罗老板,这画不是赝品。完全是我搞错了,对不起。”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李又维存心不放过她,“你言之凿凿的说这画肯定不是真品。我对你的审美一向很有信心,你说什么我都信,不妨也说给明钰听听。”
薛苑忽然光火,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嗤”的打了个转,“李又维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我看错了还不行!”
她目光骤变,脸色青青白白难看得要死,胸膛急促的起伏;罗明钰起初一愣,但到底是商人的天性发作,笑着打圆场:“李先生,看来你的目光变了吗,这位薛小姐真是很有个性。你好好劝劝人家,女孩子本来就是要哄着的。”她笑着说完这句,自己退了出去。
薛苑气极难奈,跟在她的身后,抓着包就往外走。
都到了门口忽然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只要你今天走出这里一步,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找不到那幅画。”
就像上了锈的机器人,薛苑僵硬的转过身子,先是头,然后才是身子。
“坐下。”
薛苑心中纵容一百个不情愿,但李又维那张疏无笑意的脸让她相信他说的绝对不是空话,不得已,只有回到原座,木然的坐下来,挎包带翻了茶杯,水流了满桌,她也不管。
认识李又维到现在,他这人虽然言行轻佻,但在她面前多是笑容满面,像现在这样眉目俱冷的样子倒是第一次看到。
李又维目光里都是钉子,语气像教导主任训学生:“好端端的你发什么脾气!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带你过来是玩的吗?罗明钰和她老公是什么人,每年有多少画都从她手底上流过!你要找的是画,是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东西,说到底还是找人。你别想得太天真了,只靠正规的途径怎么可能找得到!”
薛苑给骂得懵了,只觉得如梦初醒,讷讷说不出话,恨不得把头埋到桌子里去。
李又维看到话有了效果,语气也一缓:“所以说你就算念了两个大学还是个学生,一点分寸也没有。在这行里走,别的什么不知道都不无所谓,但是‘分寸’这两个字一定要知道。”
她抬起眸子,镇静地对上他的视线,回答:“我知道了。我一会去跟罗老板道歉。”
李又维这时才露出了一丁点笑意。
或许是因为李又维面子太大,薛苑大致说了那幅画的情况,罗明钰一口就答应下来,连原因都没问。她靠着柜台笑容妩媚的看她:“既然是你的要求,我会让人查一下资料。我这里经手的所有画,都有照片存档。但查起来费劲,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如果你还有其他信息,都告诉我。毕竟多一点信息多一条道路。”
薛苑完全同意她的观点,又说:“罗老板,方便的话,能不能再帮我打听一个人,那人叫庄东荣,当年这幅画就是交到了他的手上。那时候我太小,不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只知道他那时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和这个名字而已。”
“庄东荣么?”罗明钰托着腮,“我没听过这个人。”
罗明钰说话做事爽快无比,薛苑忍不住心生好感。
“嗯,您没听过是正常的,”她彬彬有礼,“他应该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何况是二十年前呢。”
罗明钰笑着看她:“我记住了。有了消息给你打电话。”
薛苑向她深深鞠了一躬:“非常非常感谢您。”
“你这个孩子,多么多礼干什么,”罗明钰明明比她大不了几岁,口气却老气横秋,诡异的是老气的一点都不突兀,“真谢谢我的话,就跟我说《恶魔吹着笛子来》那幅画,你怎么会认为是假的。”
薛苑沉默了下,才说:“这幅赝品的水平非常高,成画时间相近。在没有原作对比的情况下,分辨真伪很难。但是陈先生早期的作品有个特点,他都会在在画里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隐藏着自己的名字,用繁体。这幅画的左下角也藏了名字,却用的简体字,而且他写‘先’字,最后没有落笔是平的,没有那个弯勾;但这幅画里,那个竖弯勾非常明显。”
罗明钰仿佛第一次认识她那样盯着她看,末了又吩咐饭店的一个服务生去把那幅画取下来。
那画有小半平方米,靠墙放着,从上往下看,颜色分外鲜明。罗明钰蹲在地上,拿着放大镜看了很久,忽的笑了,伸手拍拍薛苑的肩膀:“真有你的,小姑娘。起初还觉得你跟以前的那些姑娘一样,就是因为年轻漂亮李又维才看上的;现在看来,他的眼光进步不小。以后有空多来玩,大姐免费招待你。”
薛苑微笑:“好的。”
那天晚上的那顿饭无比的漫长。李又维吃饭细嚼慢咽,一顿饭愣是吃了三个小时。他那恍如慢镜头的动作,看得她又生气又无奈。不过因为他的帮忙,薛苑对他也特别的假以辞色,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
最后两人离开时,李又维看了眼天上月亮,说:“今天晚上,你真是前倨后恭。”
薛苑不想和他争执什么,只说:“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两人本来就近,他笑看她一眼,又叹口气:“你这个人,倒真好控制。”声音既像满意,又像遗憾。
薛苑听罢,脸上的表情一点没动:“形势强于人,我有什么办法。”
“很好,那就继续保持吧。”
薛苑忍了很久,终于忍住把拳头打到他脸上的欲望。
那天回来后,她又困又累,偏偏还睡不着,躺在床上挣扎半天,还是坐起来,从衣柜搬出一个小箱子。闷热的夏日夜晚,她开着窗户,遥远的传来一声声知了的叫声,低头老式日记本上熟悉而遥远的字迹,她觉得自己好像沉到了水底。
第十章
第二天上班时那种阴郁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她觉得左眼皮直跳,果不其然,刚在办公室坐下,电话就响了:“来我办公室一趟。”薛苑顿时嘴角一抽。
总经理办公室里,李又维悠闲自在地靠在沙发里,一双腿极没风度搭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沓文件。瞥到薛苑,他伸出根手指头点了点桌上的另一沓文件。
“这些是你写的?听说只花了一个晚上?”
薛苑倾着身子看了一眼,是她前几天给即将拍卖的那百余张画写的简要说明文字。
“嗯。”
李又维愉快的笑了:“让人赞赏的速度啊。别人都说萧正宇过目不忘,我看你比他还厉害。干脆你也来做我秘书好了。”
薛苑沉声道:“我不能一人身兼数职。”
“也是,这要求的确有点不近人情,”李又维仿佛思考了一下,微笑开口,“我不会强迫你,另外,出门后帮我把朱韩两位主管叫过来,再通知所有管理层准备一下,十点我要开会。”
薛苑差不多要暴跳如雷,这不是把她当秘书用又是什么?而且凡事让她出面,用意可想而知。
她忍气吞声:“不等张总回来?”
“不等,”李又维继续看着手里的文件,头都没抬,“她在拍卖行那边忙明天拍卖会的事情,暂时不要去打扰她。”
画廊内有一百多位员工,除了办公室的和几位主管,绝大多数她都不认识,结果却要一个个通知。她明明还有销售助理的工作,却不得不缝插针的打电话。
这一天真是分外难熬。好容易忙了中午,又累又烦躁,连饭都不想吃,最后被何韵棠死拉活拉去了食堂。刚进了门口,蓦然发现今天气氛明显不同往日。所有人聊的话题都只有一个:莫名的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总经理,难道要变天了?
何韵棠显得很高兴,小声跟薛苑嘀咕:“据说这个总经理是个大帅哥。”
薛苑想着“流言猛于虎”这句话,嘟囔了一句:“你消息真灵通。”
“也不是,”何韵棠笑得神秘而安详,“今天早上小吴不是来得很早吗,她说恰好看到一个帅哥从车上下来,虽然只瞄到个背影,但是气势十足,她一直跟在他后面,最后看到他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薛苑说:“哦,这样啊。”
“还有你知道今天开会,他说了什么?”
薛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赞美她。不过既然政治局的会议内容都能泄露,公司内部的小会传得众人皆知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什么?”
“主要是熟悉各部门的情况,最后还提了提增加福利待遇的事情。”
薛苑一愣:“真的?”
提起钱的事情,何韵棠跟世界上每个人都一个表情,神情高度紧张:“当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总经理回来是早就有风声的事情,谁都没想到这么快。就现在的情况看,到是蛮好的。就不知道张总的反应怎么样,这么年,到处挖来,辛苦培养起来的一批人,不知道人心会给收买多少。”
薛苑“嗯”了一声。
何韵棠最后总结道:“他这一回来,问题肯定不少,但是只要公司的法人代表还是他的名字,谁都没有办法。”
忽然变得一点胃口都没有,薛苑握着筷子在饭菜里戳来戳去,恨不得这一天快快过去才好。
结果下午上班没多久,李又维打电话过来:“请个假,下午跟我去拍卖场,我在门口等你,五分钟过来。”
薛苑来不及拒绝他就挂了电话。匆匆收拾好包就走,结果却惹来销售部门刘主管的一脸气恼:“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情,你走了我让谁去替你!真是给我找事!”薛苑低头听骂,终于等到他骂完解气才敢离开,脚步放得极轻,生怕再次激怒了他。
到门口时,李又维已经拉开车门等她。车子里空调开得太足,她坐进去觉得浑身一激灵。
李又维问她:“心情不好?”
薛苑没好气:“你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就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了。”
李又维今天或许是真着急,没跟她多废话,脸上那仿佛天生的笑容也消失殆尽。发动汽车前,他指了指仪表盘,沉声说:“这是份法语的文件,翻译给我听。”
“现在?”薛苑疑惑,“你不是要开车么?”
“正因为开车,所以才叫你直接口译。”
薛苑拿过文件,低着头一字一句的念起来。这是一份类似于商业报告类的东西,文件也并不完整,连公司的名字都没出现过,好像给人存心隐去了。文件里经济学专业名词特别多,有几个她也不知道,连估带猜的说了意思。
最后薛苑说:“表面上看来,这个公司资产雄厚,运转良好。”
高大的大楼遥遥在望,李又维猛一脚踩了刹车,从她手里拿过文件扔到后座,低沉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你没看过这份报告。”
薛苑抿了抿嘴角,立刻点头:“我知道。”
“到了,下车。”
这次的美术品拍卖会是博艺和国内最大的一家艺术品拍卖行合作举办的。两家公司合作多年,关系一直良好。在国内的画廊和拍卖行系统尚不成熟的情况下,两家公司合作难得的被业内视为典范。
薛苑第一次来到拍卖行,对这类地方完全不熟,小心的跟在李又维后,一路看过去,到处都是人,工人在会场里进进出出,挂灯搭台子,煞是热闹。
两人乘电梯来到三楼上的会议室,安静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走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透过厚厚的玻璃墙,会议室的一切一览无余,堪称奢华的房间里,坐着六七个人,站着两三个。他们正在互相交谈,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落在中间那位一身素服的年长女性身上,她保养的非常好,要注意打量才能看出大概的年龄,她坐姿优雅,衣着端庄,双手握着个精致的手提袋;头发分成两边,在后面低低的盘了一个髻,形状异常优雅。张玲莉以谨慎的坐姿端坐于她正面,一脸的焦头烂额。萧正宇就像影子那样站在她身后,背脊笔直。
玻璃门的隔音效果甚好,在门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李又维的视线在屋子里扫过,脚步在门口略微一滞后推门而入。薛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着他,犹豫间就僵硬在了门外,而门已经再次关上了。
现在这种状况,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李又维进屋后,很快和屋子里那群看来身份赫然的人打成一片。张玲莉则让出自己的位子,让他坐在那位年长的女性对座,然后两人以一种外人看来随意的姿态交谈起来。
仿佛是要遵循人口守恒定律一样,李又维坐下不久,萧正宇却离开了会议室,一出来就跟薛苑招呼:“你们来的很快。”
“哎,还好吧,”薛苑无奈,“其实我也不知道来干嘛。”
萧正宇笑笑:“没事看看热闹,多认识人,没有坏处。”
“嗯。”
“李又维今天回到公司上班?”
“回来了。还早到了。”
“大家反映怎么样?”
薛苑想起何韵棠的话,就说:“我不知道,不过都奇怪他怎么会在张总不在的忽然杀回来,搞得好象窃据夺权一样。”
萧正宇对薛苑露出个“你还真是个纯洁孩子”般的笑容,慢悠悠地说:“很简单,这样才能检测人心。张总自己都同意,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话间,有人从她身边擦身而过,推门进了会议室。他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带给她莫名的熟悉感;薛苑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递给那位年长的女性一个便签模样的东西。
异样熟悉的姿态。薛苑凝神盯着两人,脑子高速运作起来,最后轻轻拍手,恍然大悟地“呀”了一声,“原来是他们!我见过的。”
“他们?”
“是啊,那位女士和刚刚进屋的那人。”
萧正宇诧异:“你之前见过费夫人?什么时候?”
“她姓费?这个我不知道,”薛苑说,“昨天下午这个时候,她来过博艺,是我接待她的,她在画廊里呆了很长时间,大概快两个小时。”
萧正宇眉头渐渐皱起来,认真地问她:“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她一直没开口说话,只是摸摸看画,所有的问题都陪着她那个中年人,就是她现在身后那人问我的,全是油画方面,简直把我当成自动问答机,”薛苑回想着谈话内容,一一复述了一遍,最后说,“想起来了,她还真说了一句话。我递给那位先生名片时,她也看了一眼,说了句‘收好’。就这样而已,费夫人昨天带着很大的帽子,也穿着一身素服,但不是今天这件。我感觉非常不喜欢生人靠近,我一直没办法看清她的模样。”
看着费夫人的身影,萧正宇笑了下,说:“你形容得很准。”
“这位费夫人真是行事莫测啊,她在这里做什么?”
萧正宇摇头一叹:“她无论如何都要买《读书的少女》那幅画。”
薛苑顿时知道屋子里的人为什么都一脸苦楚了。李天明根本没把《读书的少女》授权给博艺代理,合同上写明了只是纯粹展出;在那场展览会结束之后,李天明带着画回了家。
萧正宇说:“如果是其他人,也好打发,偏偏是这位费夫人。”
薛苑挑起一道目光:“这么多人陪着她,她有什么来历吗?”
萧正宇朝屋子看了看,轻描淡写说了句:“世界上最大的几个画廊,都有她的股份。”
一瞬间薛苑失语。她定睛再看那位夫人,只觉得她变得更加优雅高贵和金光灿烂。钱有的时候真是奇妙的东西,能让一个人变得截然不同。想到此节,薛苑情绪复杂地一笑:“有钱真是好事,想要的别人都会送上来,这位夫人也是位精明的奇人了。”
萧正宇看她一眼,薛苑会意,跟在他身后,来到隔壁另一间会议室的阳台上。此时周围再无旁人,他才说:“费夫人的丈夫两个月前他去世,遗产全留给了她。他丈夫生前虽然不为人所知,但却是了不起的风险投资人。没人知道他手上有多少钱,有句笑话说,世界上有的行业,他几乎都有涉足。总之是我们得罪不起的人物。”
薛苑只有乍舌的份,她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让李又维来?他虽然是总经理,但你们这些多人的谈判技巧不会都比他差。”
萧正宇这次才露出一点惊讶的痕迹:“你不知道李又维是李天明先生的儿子?”随后又自笑了,“也是,那天你走得早,难怪你不知道。”
甚至都来不及惊讶,下意识的想起那天晚上的一幕,薛苑表情剧烈的一变,眼神变得雾气蒙蒙;但很快她克制了自己的情绪,一点点的回想细节,本来模糊的细节在回忆里变得无比清晰。她明白了前因后果,露出个疲乏的苦笑:“当时我没注意那么多。李又维为什么在哪里,李天明跟他说的那番话,现在想起来,似乎是有些端倪。两人都姓李,乍一眼看上去也长得很像……原来他们是父子……难怪难怪。”
她声音又硬又干,仿佛嗓子有把锯木屑。
萧正宇看着远方,不动声色:“希望李又维能说动她改变心思吧。”
缓过神来,薛苑说:“我看费夫人志在必得的样子,不如让李又维去说服李天明再画一幅复制品送给她还容易些。”
“复制品?这幅画是不会有复制品的。”
“为什么?”
“这幅画不可能再有复制品了,”萧正宇加强语气,摇头,“李天明先生耗不起那个精神。”
薛苑猛然抬起眸子看他:“什么意思?”
不等萧正宇再说什么,隔壁屋子的响动传了过来。两人来到走廊上,看到陆续出来的人,不论是谁都一脸苦涩和无奈。薛苑靠墙而站,微微颔腰,半垂目光。
忽然眼睑前投下一片阴影,有人在自己面前站住。薛苑抬起头来,倒是愣住了,那位费夫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的面前,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目光里有迷惑也有思索,像是她脸上忽然开了一朵灿烂的花。
她忽然开口:“你,是姓薛?”
即使到了这个年纪,那位费夫人的双眸依然称得上非常美丽,眼角细长,纹路往斜上蔓延开来。可是她的眼神却和这么一双眼睛好不相称,那是科幻电影里生物学家看着研究标本时的眼神,不论如何如果没有恶意,都让人觉得不舒服。压制着胃里的翻腾感觉,她僵硬地点头。
“你转过脸去。”
口吻中满是指令的味道。薛苑没来由的紧张,皱了下眉,让自己的话听来非常客气:“费夫人,您这是何意。”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拍卖行的几位老板不认识薛苑,被这一幕搞得云里雾里,小声交谈起来,互相交换着迷惑的眼神。张玲莉是何等眼观八方之人,扬声叫她:“薛苑。”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无非是让她听命行事。薛苑装作没有听到,固执的沉默着,就是不肯转头。
费夫人似乎等得不耐烦,目光暗藏不悦:“转过去,我看看你的侧脸。”
觉到薛苑生硬的表情,萧正宇暗叫不好,立刻笑着解围:“费夫人,昨天您去博艺的时候,就是她接待的您,所以觉得在哪里见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更何况她长着张大众脸呢。”
费夫人左看了看薛苑,右看了看萧正宇,表情霎那变得柔和起来,她眸子里焕发出的光彩看得薛苑一瞬间都失了神。她慢慢点了点头,完全接受了他的观点:“是么,你说的有道理。”
“当然,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李又维从她身后闪出来,扶着她的手臂,“费夫人,我们下楼吧。你刚刚说您昨天才回国,算来,有十多年没有回来了吧。”
张玲莉也立刻跟上:“您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我听说您最喜欢吃蜜汁糖藕,这附近有家店的蜜汁糖藕做的特别好,又粘又糯。”
费夫人仿佛像想起了什么,“嗯”了一声,终于结束了这幕插曲,面带微笑的转身离开。一行人立刻跟上去,颇像古代女王和她身后浩浩荡荡的随从。
薛苑好容易松了口气。忽然见她脚步停下,猛一回头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扫了一眼,目光锐利如刀,惊得她心跳又快了几分。
好容易目送他们离开,她转身问萧正宇:“刚刚她是在看你还是我?还有为什么你不跟着他们一起去?”
“她在看谁我也不知道,至于我为什么不一起去倒是清楚,他们送走费夫人,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肯定接下来是饭局,在场的都是老板们,我的资格哪里足够呢,”萧正宇无所谓的摊手一笑,“对了,你今天是跟李又维一起来的?他叫你过来干什么?”
薛苑叹口气:“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萧正宇抬腕看了看时间,说:“现在这个时间快下班了,你也不用回公司了。我们去楼下的咖啡厅,坐下聊。”
到了楼下,萧正宇先问她想喝什么,薛苑哪里有心思想这些,说了几句“你看着办”;若有所思的神情根本瞒不住人,萧正宇就问:“还在想那个费夫人?”
薛苑迟钝地点头:“费夫人她怎么忽然想看我的侧脸?”
萧正宇半叹息半感慨的问:“薛苑,你是真没发现还是装作不知道?”
“什么?”
“那副《读书的少女》里的女孩子的侧脸,和你几乎一样。”
仿佛有个惊雷在自己脑袋上炸开,薛苑真正愕然。她绞着手指,冷汗从脊背上沁出来,无数的思绪在大脑里辗转回环。最后只是不可置信的摇头:“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萧正宇,开什么玩笑。怎么会啊,怎么会像我?你别吓我。”
她的反应既在意料中也出乎意料外,但她紧张得说话声调全变还是让他心里某个角落柔软的一动。他看到她搭在桌上的手,白皙的小拇指正在轻微的发抖。她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他的也是,手也仿佛有了自主意识探过去想覆上她的,却在触碰前的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萧正宇不由得苦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己还是笑她:“你怎么会没发现呢?不过这也不怪你,谁都不知道自己的侧脸轮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在那里见过,那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像那幅画中的女孩子。”
薛苑咬着唇,觉得自己在听天方夜谭。很久之后才说:“原来如此。”
“我后来安排你去见李天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萧正宇帮她斟了半杯咖啡,又说,“我想,世界上难得有这么巧的事情。画家想象中的少女出现在眼前,果真是艺术来源于生活。”
长久的思考后,薛苑扭曲出一个莫名的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般呢喃:“长着这样一张脸过去兴师问罪,我也真是自曝短于人前了。李天明看到我后会怎么想?不知道,实际上他对我非常客气;他怎么想到画这张脸,他跟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李又维说的又是真是假?难道只是巧合吗……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吗……”
萧正宇沉声开口,打算她的话:“李天明的想法我虽然不知道,但李又维的想法你或许可以明白了。”
被他沉着的声音打算了思绪,薛苑快速抬起头来,看到他的脸,没来由的觉得安心,很快从乱线一团的思绪里挣脱出来,说:“对,你说的没错,连你都能看出我和画上的女孩子长得相似,何况是李又维?他也算是一流的画家,观察力想象力都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李又维缠着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了……只是,我真诧异啊,我怎么会这么迟钝。”
“这不能怪你,纵然你是狄德罗,也未必能认出自己侧脸,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已,”萧正宇本来拿起了杯子,现在又放下,“薛苑,有些事情慢慢想,别一时把自己的思路都堵死了,我们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你要找的那幅画虽然重要,但你总不及你自己的日子来得更加真实。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了什么,但很多事情,不妨用‘事后诸葛亮’的观点来看——当时觉得天都要塌了的大事,过后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空气忽然沉寂。
薛苑把咖啡杯推到一旁,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目不转睛凝视面前的男子,无声的注视中,情绪彻底恢复了平静。她低头喝了口他斟的咖啡,笑了笑,抬起眸子看他:“你刚刚说《读书的少女》那幅画不可能再有复制品,是什么意思?”
萧正宇凝视她,慢慢开口:“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李先生画《读书的少女》时呕心沥血,其间心脏病发作了两次,第一次住院一周,第二次住院三个月,差点赔上一条命,现在还需要护士随身照顾,哪里还可能有什么复制品?”
第十一章
跟萧正宇喝完那壶咖啡,已经是傍晚了。萧正宇说请她吃饭,但张玲莉一个电话打来,听完电话后他很无奈的摊手一笑;薛苑本来就心里有事,结果乐得先走。她走到附近的公车站,打算回学校的图书馆查一点东西,结果刚要上车却接到了丁依楠求救的电话。她无奈的叹口气,当即去了趟超市,买了堆东西去了丁依楠和黄湾那里。
大学毕业后两人在丁依楠公司附近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间,没事就上演卿卿我我的戏吗。敲门的时候丁依楠坐在客厅的电脑前,顶着头乱头发,带着个巨大的黑框眼镜画图。
看到薛苑进屋,她小鸽子一样扑过来,抱着她的脖子嗷嗷叫:“总算来了啊!我快饿死了啊!”
薛苑忍住没笑出来:“饿了怎么不出出吃东西?”
丁依楠从她拎着的袋子里掏出一袋饼干,熟练的拆开,啃了两口才说:“在赶张几章宣传单的插图。”
“黄湾呢?”
“他?”丁依楠朝卧室努嘴,“在画画,两天了,除了上厕所吃饭,没挪过位子。”
“看来我不来你们真会饿死,”薛苑下了个评语,去厨房找锅,“我也不会做饭,买了些菜和火锅底料回来,咱们吃火锅吧。”
只要有吃的,丁依楠自然一百个答应:“好啊好啊。”
三个人在客堂的地下铺了几张报纸,放倒几张凳子,横过两张画板,把锅和电磁炉垛在上面,很快香气溢满整个房间。
黄湾就像只看到肉骨头的狗一样从卧室飘过来,抓着筷子就往锅里戳,结果把好好一块豆腐戳成了好几截。
丁依楠一掌拍掉他:“你是属猪的吗?赶紧去洗手!手上还都是颜料!”
黄湾溜去洗手,随后回来,仿佛几百年没吃过饭那样大块朵颐,连话都没来及说几句。
薛苑和丁依楠动作很慢,一边吃一边闲聊。
“你们俩这么下去不行的,”薛苑指着屋子,“看看这间房子,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地上的零食袋,墙角的废纸,你们都不打扫一下?两个人住在一起,总要有一个人处理这些零碎事情,再这么折腾下去,别的不说,胃病肯定少不了。”
“我也宁可当米虫天天在屋子里不出门呢,但不是没办法嘛,跟着黄湾,迟早要饿死,”丁依楠郁闷的开口,“要是他象他同学那样一个月几万块,我保证天天把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黄湾费力的咽下一块肉片,愤愤不平的叫:“他那是批量复制世界名画再去酒店推销,收入自然高了。我才不屑干这种事情!真要赚钱快,还不如去伪造些名家的作品。”
薛苑脸色一僵。
丁依楠却来了兴致:“伪造?赝品?这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吧。”
黄湾点头说:“的确挺麻烦的。具体的方法我也不知道,总之伪造和临摹完全不一样,需要相当高的水平。而且还要有路子,不然也没办法脱手。我是很瞧不起这种人的,扰乱艺术市场倒是小事,那种蝇营狗盗的做法,毫无艺德,真叫人不齿。”
薛苑一直沉默不语,丁依楠看到她筷子停在空中一直没动过,伸手拍拍她:“怎么了?吃啊。”
她勉强笑了一声,夹了跟沾满辣椒的白菜叶起来默默的吃,结果有辣椒碎片贴在喉咙上,辣得她对着深厚的地面一阵猛咳,眼泪都下来了,最后连灌了三杯凉水后才勉强止住喉咙火烧火燎的发痒趋势。
丁依楠拍着她的后背:“你看看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薛苑的脸还是红的,因为辣得太过分,说话声音都沙哑了:“被呛到。我也没有办法啊。
“那完全是你在走神的缘故,唉呀,我们刚刚说什么来着,”丁依楠先批评她,又看黄湾,“说起赝品,也不知道怎么分辨啊。”
黄湾摊手:“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丁依楠推推薛苑:“你觉得呢?”
薛苑吃了两口金针菇,才缓缓开口:“伪造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名家作品之所以是名家作品,很多地方都有它的独到之处。技术上的仿造还能克服,但更困难的是思维商的模范。你要把自己的个人风格完全抹杀,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揣摩他的用意,揣摩他的想法……你们听过邯郸学步这个成语吗?”
“嗯,知道。”
薛苑沉着声音:“邯郸学步,学不到别人的长处,反而会把自己的优点和本领也全丢掉。伪造也是这样,尤其是伪造得太多,甚至会忘记自己本来的风格,不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只要拿起画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所有的灵感都消失了,所有的思维都局限在方方正正的框架里,人格消失,个性消失,只能变成别人的阴影存在;脑子想不出更好的,感受不到更好的,失去灵感,失去创作力,除了不停的仿制别人,一无所有。”
她讲话时表情肃穆,目光定定看着空中不知名的地方,声音毫无生气;被她这种情绪感染,一时屋子里陷入死寂,丁依楠眨眨眼,尴尬的“哈哈”笑了两声:“你形容的太恐怖了,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一样。”
看到丁依楠这么喜欢玩笑的人都收敛了说笑的神情,薛苑心理疙瘩一下,知道自己失言,马上露出安抚的笑容,帮她夹了菜送到她碗里,换上十足的玩笑口气:“我怎么会亲身经历过,就吓唬你们玩,你们怎么会相信呢。快点吃,东西都要煮烂了。”
“好啊,”丁依楠忽然有想起什么事情,说,“对了,他们让我通知你,田老师马上要开个人素描展,在市美术馆,你会去看吧?”
她说的田老师叫田建飞,教了他们一年素描,以好脾气对学生有耐心闻名全校。薛苑虽然算是班上成绩最坏的学生,他难得的不嫌弃,一直照顾有加,能帮就帮,开小灶私下指点多次,最后发现她实在是一根普通的木材,也就死了这条心了,但每次考试,无论如何都会判她及格。薛苑一直感激至今。
“会的。当然会去。”
拍卖会如期召开,薛苑没有机会亲临现场,也不知道自己的稿子被采用多少,但那天下午的时候她还是听到了各路消息:筹备工作非常到位,拍卖会大获成功,商贾云集,甚至还有某位明星导演也出席,场面一度白热化。尤其引人注意的是李天明的几幅画,都拍出了难以想象的高价,并且都被同一个人拍得。
薛苑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不过相比起拍卖会,她更关心的是田建飞的画展。
田建飞的个人展非常丰富,时间上覆盖也很广,他自踏足画界以来到现在这三四十年间所有的代表作。因为作品丰富,占据了美术馆的一个大展厅和几个略小的展厅,放眼望去,铺得满满当当。
薛苑到的时候,开展仪式已经办完,作为美术学院的知名教授和市美术协会的副会长,田建飞的好人缘充分得到了体现。从美术馆前的那一篮又一篮的花篮就可以判断出当时的盛况,花篮上出现的名字包括她曾经就读的美术学院的老师,也包括全国各地的画家,甚至还有李天明的。
薛苑在那蓝花前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丁依楠,独自先进了场,顺次参观起来。
田健飞的整个人生都在这几间展厅里面。他的画风随着年纪的增加越来越成熟,他年轻的时候追求新奇,素描多是奇特的风景风貌,虽然在现在看来那种新奇早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到了中年画风趋于成熟,多和人相关,安静的脸,握住的手,奔跑的姿态,小男孩的笑容;到了晚年返璞归真,更多是景物素描,瓶子里的一朵栀子花,躺在墙角的小皮球等等。
她看得慢,每幅画素描前都要站五六分钟,察觉不到时间流逝,都到了中午,展厅人已经很少了。
忽然有声音叫她的名字,她从遐想中出来,回头一看,正是田健飞。
薛苑笑得一张脸灿烂如花但同时不失尊敬:“田老师您好,恭喜您开了画展。”
田健飞笑眯眯:“都是画界的朋友抬爱,说我今年要退休了,无论如何都要为我办这么一个个人展,说是回顾这一生吧。我倒是无所谓的。”
薛苑诚挚的摇头:“您太谦虚了。这个画展很有必要。”
“希望如此。”
薛苑又说:“您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刚刚也没注意。
“你那么专心的看我的画,我很高兴。有什么感想没有?”田建飞微笑。他本来就长了张和善的脸,身材微胖,笑起来很像弥勒佛,望之令人亲切。
“感想很多的,不过最深刻的,还是您当年教我们的时候说的那句话,”薛苑停了停,换了一种语气开口,“人的嘴巴可以说谎,绘画是不说谎的。画笔忠实的记录一切,比照片更细腻,比传记更真实。”
“是的,一个人的人生经历是可以从画作里看出来的。我走过的路,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住过的屋子,其实全都在这些画里,”田建飞满意的看着她:“我从来都觉得你是个有慧根的学生,有眼光,看画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画不好。这让我很无奈啊。”
“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让田老师失望了。真是对不起您。”
她虽然说笑着,手却没闲着,扶起了他去展厅角落的小沙发坐下。田健飞拍着大腿:“难为你还记得我腿不好,哎,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遗憾,要不是我儿子早结婚了,我真想让你当我儿媳妇。”
薛苑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呃,谢谢您的抬爱,真的。”
两人的对面就是田健飞年轻时候的一幅素描,不知道哪里的山山水水,以目前的视角才看,相当的普通,唯独那山脚下的一块石头惹人注意。
“因为这块石头,到像是中国山水画而不是素描了。”
“这倒是,”田健飞说,“那时候年轻,什么都敢尝试,那时候素描饱受争议,说对传统中国水墨山水影响巨大,我不信邪,就这么试了一下。当时得到了不少好评,事隔多年再看,当时太不知深浅,这幅素描很失败。”
薛苑明白他的意思,她也知道田健飞喜欢听实话,于是就说:“是啊,一幅画看的是整体感觉,尤其是素描画,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块活灵活现的石头上,这幅画已经失败了。就像是维纳斯的断臂。”
“不错,这是我听到过关于这幅素描最恰当的批评,”田健飞赞许着说,“不过人吗,随着年纪的变大,脸皮也会厚起来,准备画展的时候老伴问我要不要这幅画,我说‘要啊,当然要,都这个年纪了,还怕人笑话吗’。”
薛苑忍俊不禁:“您那时候才二十多岁呢,不能苛求。要公平的评价一个作品总是和时代背景有关系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超脱于时代的。”
她本是无心说出这句话,可却在话音末愣住,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倒了。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上来,但很快消弭无形。
“说起时代背景,”田健飞看她,“我觉得你的鉴赏能力不像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鉴赏不是那么容易的就可以培养出来的,你毫无疑问有天分,但仅仅是天分和几本理论书不可能让你有这样一流的鉴赏力,尤其是你自己本身画技并不出色的情况下。”
田健飞身上有着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豁达和开朗,很容易就让人产生好感,他像和蔼的祖父也象温柔的父亲。在他面前,用精神上筑起的樊篱很容易就变得松垮起来。薛苑努力笑了笑,安静的说:“也许是因为我看的太多了,我从小就是在画堆中长大的。”
田健飞问她:“你家里有人是画家?”
薛苑下意识摇了摇头,瞥到田健飞诧异的目光,随后又迟疑的点头:“是我父亲。与其说他是画家,不如说画痴。”
“他叫什么名字?”
薛苑仿佛被烫到般,迅速摇头,匆匆忙忙地开口:“我父亲是个不入流的画家,平生没有任何作品问世。您不会知道的。”
田健飞察觉她语气上隐约的失落,改安慰她:“有这样的父亲是好事,从小受到艺术熏陶,难怪你这么聪明。”
薛苑微笑,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师生俩和谐的闲聊着,忽然看到工作人员成群结队的走过,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花篮,为首的那个工作人员眼尖,看到田健飞,立刻走过来,毕恭毕敬的问:“田老师,我们把花篮搬到后面去了。”
“好。”
薛苑瞥到那位工作人员手上的那篮子花,再看到红色缎带上的“李天明”三个字,从没有过的念头猛然浮现在脑海里,薛苑心念一动,张嘴就问:“田老师?你跟李天明很熟?他还给你送了花篮呢。”
田建飞追忆往事般开口:“我们也就几面之缘吧,早些年我在荷兰留学的时候他也在那边,聚会的时候见过几次。我们都是留学生,也都学绘画,比一般人熟悉一点。后来他去了法国,被那个玛勃洛的画廊的老板,好像是叫皮儿切尔的看中,慢慢的有了些名气。我们也没什么联系了。就是最近几年,在几次美协的活动里看到过他。当然,这些都是旧事了。”
薛苑陷入沉思,缓慢的“哦”了一声。
“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送花篮过来。前段时间他的画不是在你上班的博艺画廊展出吗,我去看了看,真是不错。今天早上我看报纸,说前天拍卖了其中的一部份,据说最贵的那个最后成交价格几千万?”
薛苑补充:“昨天的拍卖会,那幅《声音》,两千一百万。”
田健飞感慨:“真是天文数字,不过《声音》啊,我看不值这个价,《读书的少女》倒差不多。”
脑子忽然一道灵光闪过,薛苑问他:“田老师,你觉得《读书的少女》画里的那个女孩,像你认识的某个人吗?”
“你怎么会这么问?”田健飞诧异,“谁会注意到那个女孩子长的什么样子?那幅画是拿来欣赏,不是拿来研究的。看上去很美就足够了。”
薛苑一愣。
田健飞的谈兴被带动起来:“不过李天明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从来都觉得他在绘画这条路上走得肯定比我们要远就是。这话当时我也对他说过,那时他正落魄,也许就是因为感激我这句话,才送了这个花篮吧。”
薛苑追问:“怎么说?”
田建飞颔首:“你也不用宝太高期望。公允的讲,李天明二十出头岁时作品称不上太好,甚至还未必如现在的又才华的年轻人,不过拿到现在也是价值连城了。二十七八岁的时候他已经画得非常非常好,虽然跟他之后的画相比还有相当大的差距。总之,你看到他年轻时候的画,一定非常失望,简直不像一个人的手笔。不是技巧的差距,而是画风和神韵的变化。不过我想,这大概就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薛苑聚精会神的听着。
“但这也不奇怪。李天明有胆子,敢于另辟蹊径,又勤奋。那时我每到周末假期就在路边给人画肖像赚生活费,他却背着画板走遍了荷兰的每个角落,听说他回来的时候不是饿得要死就是摔得鼻青脸肿。老话说勤能补拙,真是一点没错,他更是敏而善学,取得现在的成就一点不奇怪。”
就像电影,李天明背着画板跋涉在异国的画面在双眸前清晰起来,薛苑沉默片刻,自言自语般说:“……我看到他克服了绘画中面临的一切困难……”
田建飞看着她:“你在说什么,小薛?”
“哦,您刚刚说他二十岁时的画……”薛苑再问,“您看过他早期的画?他早期的画是什么样子?哪里可以看到?”
“你想看他的早期的画?”
“嗯,”薛苑重重点头,“想得不得了。”
田建飞想了想:“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在一个华人收藏家家里看到的。她关注了李天明许多年,家里有许多他的画,应有尽有,装满了两间屋子。李天明估计自己都没那么多。”
薛苑可怜而谨慎的开口:“田老师,那位收藏家是谁?”
她的样子实在可怜,因为连续数日没有睡觉,带着夸张的黑眼圈;一张脸苍白得好像大病初愈,田建飞最见不得学生求情,心顿时就软了。他于是说:“收藏家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癖好,她尤其低调,轻易不会展示自己的收藏,当年我能看到,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她真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家叫她费夫人。”
薛苑睁大眼睛:“费夫人?”
田建飞诧异:“你知道她?”
薛苑摇头有点头:“不是认识,就是知道而已。那幅《声音》就是她拍下来的。”
“那就不奇怪了,收藏癖发作吧,”田建飞笑着摇头,“以她的眼光,应该知道《声音》这画的真正价值。”
薛苑点点头:“嗯,她应该知道的。”
田建飞站起来:“好了,我去吃饭了,应酬啊,真麻烦。”
“我送您。”
薛苑扶着他站起来,送他离开美术馆,又上了来接他的车里。她向坐在车子里的田建飞深深鞠了一躬:“田老师,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第十二章
李又维回到公司,在各个大会小会上跟所有人见了个面,混了脸熟。让薛苑意外的是,他在人前倒是一副端正正直的样子,西装笔直,双目坚定。
私下他却是另外一个样子。他似乎只用了一个星期就把公司里所有女孩子的名字都记住了,每当有女孩子跟他招呼,他就会准确的叫出对方的名字,随后面带迷人微笑来一句,“新项链不错”,“耳环很漂亮”之类,应变能力和记忆力勘比最优秀的演员。因此仅仅半个月时间,他在公司的人气立刻攀升,很快超过了萧正宇。尽管目前他还在熟悉情况,并不负责什么具体的事务,但并不妨碍公司的女孩子们成群结队对着他发花痴。
按照何韵棠的说法:其实大家都过了看言情小说梦想王子的年纪了,但是平常的工作生活这么枯燥,总要有人牺牲一下色相的。
她得意的说完自己的理论,又说她:“就你好像对他不太上心。”
“什么?”薛苑很久后才回过头来。
何韵棠揉揉她的眉心:“你最近似乎都不在状态,总是一副思考哲学的神情。哎,年纪轻轻的,想那么多干吗。”
她说的一点没错,薛苑最近老处在一种神游的状态里。
她不止一次的回想她和田建飞的那场谈话。是的,那场谈话让想起了一些事情,开始怀疑某些时期。她经历的这一切发生了问题,就像一个完美圆环,始终缺少了一角,不能成为一个圆。
她变得莫名的忙碌起来。一到周末,她都会去学校的图书馆翻箱倒柜查找资料,把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李天明的书都翻出来再看一次。她深深体会着“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感觉。正是暑假,学校图书馆每周只开放一天而且不能外借,她坐在桌前,右手边摆放着一张张便签。这是若干年学习生涯积累下的习惯,是有效帮助记忆的办法。在这个并不看重文化课成绩的美术学院的学生眼底,她的这个习惯总是为她招徕很多视线。
有时从书山中抬起头,只觉得回到了四年前,仿佛自己还在念大一。
那是也是这样,天天在图书馆埋头苦读,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在书山画海中寻找什么,只是隐隐有种感觉,不这样做就活不下去——人生也是逆海行舟,停止寻找就会失去。寻找母亲的肖像画是大海捞针,但只要肯找,总还有一丝希望。
她昏昏沉沉的推开一本书又拿起另外一本,随意翻看起来。她坐在图书馆足足有五个小时,压根忘记吃午饭,精神更是萎靡,可瞧清楚书上的字后,忽然又精神起来。这本书很新,出版日期不超过三个月,是某本美术杂志这创刊四十年来的精华文集。
她恰好翻开的一页,是篇关于李天明的访谈,从刊登日期上判断,这篇文章成文于三十年前,她之前从未见过。
“人对画的感情很复杂,每个人在看画的时候,必然会联想起各种各样的事情。画家也是一样,我在创作的时候,脑子想的都是某个具体的形象。我尽量还原真实。”
“创作是很孤单的事情,但有一度,我觉得自己陷入到一些充满矛盾但是无法自圆其说的问题里面。我脑子里存在着很生动的形象,可我不论如何都无法将它画出来。生活非常乏味,创作走到了极限,我想我会死在那个过不去的关口。”
“你说得对,或许那种状态跟我刚刚结婚有关系,我陷入了瓶颈。”
“再后来,我无比幸运的再次邂逅了灵感。我寻找新的创作方向。一个画家一辈子大概只有这么一次重来的机会。有不知名的力量左右着我,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我发现生活里很多吸引人的细节,原来生活可以如此丰富和诱人。我像追寻海市蜃楼一样追寻着自己画笔下的人物,那是我的灵感来源。”
这篇文章让薛苑陷入沉思,在她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开始抄写。但不论她再怎么抓紧时间,但还是情况危急,抄完那篇文章,图书馆到了关门时间。
她一晚上没睡好,很多断断续续的思绪在脑子翻来覆去。于是第二天又起个大早,打算去市图书馆继续查找资料。她心里有事,走得极慢,路过画廊后门,赫然看见萧正宇的车停在后院。她放慢脚步,斟酌着是否进去时,保安主动跟她招呼:“今天不是周末吗?这一大早的,小薛你也来加班啊。”
“大叔,还有谁也在加班?”
“还有萧秘书,比你早到了大概二十分钟,看起来满着急的样子。”
“哦,知道了,谢谢您。”
办公区空空如也,张玲莉和萧正宇的办公室都虚掩着门。想起刚刚自己并没有看到张玲莉的车,而且保安也没有说她回来。薛苑不免有些疑惑,朝张玲莉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房间没有人影,钢笔规规矩矩地排放在笔筒里,桌面上不着一物。
随后她挪动脚步,来到隔壁萧正宇的办公室前。这一间里终于有人了。萧正宇左手支着头,面前摊开了一个深蓝色封面的文件夹,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他眉头紧蹙,脸色凝重,像有什么天大的烦心事。
薛苑伸手扣了扣门。或许是看得太专心,他起初毫无反应;薛苑加大了叩门的力气,稳稳三下,他终于才有了动静,双手用她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拭过桌面,她在门外只觉得一个眼花,那份蓝色封面的文件就不翼而飞。
随即他起头,换了一副镇定自若的神色:“请进。”
薛苑倒是后悔了,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能打退堂鼓,干脆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脸坦荡地笑着推开门,跟他寒暄:“刚刚准备出门,看到你的车子停在外面,就进来找你。我是不是唐突了?”
“没有的事情,”萧正宇摇头一笑,说,“我恰好没事。”
这个时候在公司,怎么会没事。但这话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点点头说:“如果没打扰到你,那就太好了。”
萧正宇起身,从茶几上拿起茶杯,又问她:“随便坐,要喝什么?茶还是咖啡?”离座几步后,他才想起什么,抱歉的笑了,“才发现我虽然来了这么久,居然忘记开饮水机。你稍等。”
薛苑立刻说:“不要紧,我不渴。”
萧正宇摁了饮水机开关,坐到她对面:“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态度非常好,身子微微前倾,一副“你随便说什么我都认真听着”的态度,到了这个时候,薛苑也不再犹豫,停了停:“上次你说了很多费夫人的事情,之后我一直好奇。我想知道她更多的消息。费夫人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她跟李天明是什么关系?”
她知道自己的问题相当突兀,一般人在这个时候肯定会下意识的反问“你为什么忽然关心这个事情”,她甚至都在心里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可萧正宇压根没问,脸上甚至都看不出惊奇:“据我所知,除了费夫人喜欢李天明先生的画并且大量收集之外,两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甚至互相没有见面。”
薛苑愕然:“只是这样简单?”
“据我所知就这样,费夫人是一个单纯的画迷,并且还是有钱的画迷,”萧正宇笑语,又补充说,“例如上次的事情,如果她认识李天明,也不至于拐弯抹角的找我们想办法。”
“这样啊。”
薛苑陷入了沉思。
萧正宇看到她冥思苦想的样子,又问:“怎么了?”
“我在想上次听到的话……”薛苑压低声音,倒像是给自己说的,随后才抬起头,“萧正宇,你知道费夫人那里有多少李天明的作品吗?”
“具体的数目没个准,”萧正宇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我只知道最近十年,市面上所有李天明的画都到了她的手里。”
这句话跟田健飞的话不谋而合。薛苑犯难的眉心打结:“至于吗,这哪里是画迷,简直是疯狂,不过她最不缺的就是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苦了我们了,想看一幅李天明的原话真的是难于上青天……真要研究谁,复制品,照片,画册,这些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萧正宇不动声色的开口:“是啊,所以你想看她的藏画?看到她的藏画对你找那幅画有帮助?”
心思被他一五一十的看出来,薛苑也不再隐藏:“是,我想看李天明所有的画,想得要命。我知道这或许是痴人说梦,我这么一文不名的人物,又怎么看得到……如果对找画的帮助,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但直觉告诉我,我应该看看。”
她微微垂下头,头发也从肩头上搭下来:“我读大一的时候,李天明开全国巡回画展,我跟着画展跑遍了全国的五个大城市,学分没有修够,险些留级……现在我知道她有这么多收藏,你叫我怎么能不去想?”
她语气充满无奈和坚持,表情亦是暗淡的,唯独一双眼睛闪闪发亮。那双眼珠颜色又黑又纯,萧正宇一时竟然产生了错觉,以为是阳光从窗户透过来落到她的眼睛里。他心头蓦然升腾起一个想法:是的,就是这双眼睛。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嘴都不受控制,说出来的话竟然也不像自己说的:“或许是比较困难,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费夫人这个人,不是无缝的蛋,她也有弱点。”
他的语气完全变了个样,温柔而坚定。薛苑惊诧地看着他。张张嘴翔说什么,这时手机却突兀的响起。
电话那头是李又维,他声音里有着怪异的疲惫,仿佛一个通宵没睡:“来我家一趟。”
只要对方是他就不能不提高警惕:“为什么?”
“明钰拿了照片给我,”他说,“一百多张,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你要的,所以过来看看。”
薛苑惊喜的“啊”一声,连连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就过来,告诉我地址,稍等,”她用摁着话筒,用目光问萧正宇索要纸笔。
萧正宇拿到纸笔后却说:“你念给我听,我来写。”
薛苑点头,对着电话说:“好的,你说。”
李又维念了地名,她一边重复一边看着萧正宇誊写与纸上,确认无误之后她挂了电话,抓起沙发上的包准备跟他道别,岂料他也拿起了公文包和车钥匙,他锁着办公桌抽屉,简单说了一句:“李又维家?我送你过去。”
薛苑下意识的想拒绝,他下一句就堵住了她的话:“别跟我客气,他一个人住,家不好找,就算打车,司机也未必知道地名;而且我也顺道过去那边,接人。”
两人刚刚来到走廊,薛苑感激他的周到,有意说笑:“谢谢你,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善于体谅人还是照顾人了。”
“随便怎么说都可以——”
余音刚落,萧正宇眼角余光注意到张玲莉屋子虚掩的门,吃了一惊,扭头问薛苑:“这门开了多久了?”
薛苑老实回答:“我来的时候就门这么虚掩着。”
“是么。我只是奇怪,你别放在心上。”
萧正宇解释着,露出个笑,带上门,再拿出随身钥匙反锁上,才对薛苑说:“走吧。”
薛苑没想到李又维的家居然在市内,但是后半部分路她完全不认识,只记得大致的路线是从可供十六辆车并行的主干道拐上了某条四车并行的小路,顺着小路进了可以容量两辆车的小巷子。小巷子里僻静得简直不象话,路旁全都是梧桐木,此时正是梧桐木生长的全盛时期,一层层宽大的树叶在枝桠上狂热的舒展,互相挤压,从下往上看,树冠重得仿佛都要掉下来。
道路旁没有高房子,都是单门独户的老楼,房屋都有些陈旧,带着异国风情,就像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名媛,虽然老了,风情尤在。梧桐木高大得异乎寻常,隔开了每栋小楼,为它们挡住所有的阳光。
下车的时候薛苑和萧正宇说:“我这大学四年似乎都白过了,从来不知道这个现代化城市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萧正宇说:“这就是大隐隐于市。”
薛苑完全同意他的观点:“没错。”
看到另一边树荫下那熟悉的车,薛苑立刻明白过来。目光顺着车旁的树干看上去,那动普普通通的三层褐色小楼落入眼底。小楼有着深褐色卵石墙面,红瓦屋顶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每层都开着小巧的窗户,底层墙外绿了一层爬山虎。
“这里是李天明家?”
“对,我送你进去。”
两人边走边聊,薛苑侧头跟萧正宇说:“让人意外他会住这么老的房子。”
“这房子是李家的,当年也是有名的资本家,真要说起来,这一带都是他家的,”萧正宇环顾四周,闲散说起往事,“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房子被查封没收,机缘巧合下,李天明先生又拿了回来,也算是完璧归赵的佳话。李先生在这里住了几年后就搬家了,这屋子一直空到现在,直到李又维回来住。”
薛苑惊讶他的博闻强识,随口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张总告诉我的。”
两人来到门口。小院子大门紧闭,门铃在很不起眼的角落。薛苑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小巧的按钮,弯下腰手才抬起来,门却极其巧合的从里打开。张玲莉的一只手搭在门把上,一只手拎着包,倒像是正要出门的模样。薛苑脸上保持着笑,彬彬有礼的和她招呼,但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浮起“说曹操,曹操到”的无奈感觉。
她双眼浮肿,神情憔悴,跟他昨天晚上在餐厅见到的她判若两人。那时候她衣衫鲜亮,神采飞扬。萧正宇吃惊:“玲莉,你怎么——”
他及时刹住了车。张玲莉摆摆手,一副“什么都别问我”的表情,她站在原地,没有放行也没有出来的意思,左看看右看看,皱眉问:“薛苑,你来干什么。”
“李总让我过来一趟,看几张照片。”
薛苑极客气的解释了原因,张玲莉听罢却完全不表态,抬起双眼直接看着萧正宇。萧正宇在她的注视下坦然一笑,说:“对,就是薛苑说的这样。张总,你是要离开吗?那我也不进屋了,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送你。”
张玲莉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两人回到车上,张玲莉朝重新合上的院门口看了看,这时才说:“你跟薛苑最近走得很近啊。难得看到你对一个女孩子这么上心。”
萧正宇笑着摇摇头,不欲解释,只问她:“去哪里?”
张玲莉继续说:“想追她就赶快,你不会希望她落在李又维手里的。”
这下萧正宇再也笑不出来,严肃了神色:“玲莉?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我什么都没说,”张玲莉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无奈地捂脸苦笑,“忘记我刚刚说的话。我最近变得越来越患得患失了,真的是年纪大了。”
起初以为她跟平时一样说几句玩笑话,但这句话的语调完全变了,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她从来不是说这种丧气话的人,萧正宇真正吃了一惊,干脆熄了汽车发动机的火,直接问她:“你跟李又维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早上打电话让我来接你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
那时候他们两的气氛无比和谐。张玲莉在留学生时代认识的校友回国创业,请他们这些旧日的校友和朋友吃饭,这群曾经在商学院留学的中国学生现在大都事业有成,说起往日的种种事迹,再联系到现在的事业有成,一群人欢声笑语不停。晚饭吃完后,萧正宇和那群校友找了个俱乐部玩通宵,但张玲莉和李又维却借故先行离开,临走时还引发了众人强烈的不满。
想到此节,萧正宇说:“你们昨晚离开时还很不错啊,怎么,又吵架了?”
张玲莉没有回答,径直从挎包里拿出包精美的女士烟,熟练的抽出最后一根,手臂朝萧正宇面前一送,摆出个让他点烟的姿态;发觉萧正宇丝毫未动,她又想起什么,自己点上烟,独自笑了:“我想起来了,你不抽烟的。”
“你也有很久没抽过烟了,今天是怎么回事?”萧正宇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加重语气,再次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分分合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比以前的情况严重?”
她吐出一个烟圈,疲惫的阖上了眼睛。
“他说,这次不一样。”
院子里和她想象中的图画所差无几。灰砖铺满一地,碧绿的草从砖块间探出头来,墙角处有棵大树,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的歌唱。
三层小楼里看不到人,大门虚掩。房间里的一切非常整洁。从大门进去是长长的走廊,那是老式房子特有的构造,走廊墙壁贴着凹凸不平的淡褐色墙纸,在微薄的光芒下,纹路分外清晰,仿佛大海的波纹般流动起来。
走廊的尽头是客厅。这间客厅也是老式的,大得惊人,因为毫无人影,家具极少,显得异常空旷。
“有人吗?”
薛苑高声叫了一声,同时环顾四周。声音在屋子里慢慢的回荡数次,似乎发了酵一般,变得绵长而幽远。
她看了看四周。厚厚的落地窗帘挡住了阳光的进入,屋子里光线暗淡。加上色调不甚明亮的壁纸和油画,房间更是幽深。客厅正中是一套深色的沙发,靠墙甚至还有炉壁。就像是间博物馆,随时随地都可以作为电影拍摄基地。走在其间,仿佛能听到穿着贴身旗袍的女人们的说笑声。这个空间里,唯一的现代文明的体现大概就是桌子上的那部电话。
“李又维,你在吗?”
她提高了声音,没叫出李又维,倒叫出了一位年长的阿姨。她从客厅隔壁的小房间出来,双手擦着围裙,和善地笑着:“姑娘,他在后院子里,拉开窗帘就能看到了。”
“您是?”
阿姨笑了笑,解释说自己是钟点工后又回到了旁边房间。薛苑依照她的话,小心翼翼掀开窗帘,拉开了落地窗,终于看清楚了屋后的小院子和置身其中的李又维。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因此今天还不算太热。甚至还有风,吹得院子里的几棵树刷啦啦直响。树荫下有一圈石桌石椅,李又维坐在石桌附近的一张老式凉椅上,背对窗户,也背着她,弯腰拨弄着地上的什么东西。
薛苑轻咳一声:“我来了。”
李又维“嗯”了一声,没有回头,说了句:“罗明钰拿过来的照片就在桌上。不要抱太高期望,我看了下,没有你找的那幅画。”
薛苑嘴角一抽:“你真的……没必要现在就告诉我。”
这简直是先把她送到了天上然后又一棒子打入了水底。但她还是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坐下,克制住颤抖的手指,一张张立刻翻看起来,这一堆照片大约有七八十张,可见罗明钰是真的费了些心思,诚心诚意的帮忙。照片无规律的散乱在石桌上,每一张都和薛苑记忆中的画有相似之处,都是人物画,画中人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有穿绿色的衣服的,有背景是水墨风格的,但就是没有穿着军装的女孩。
虽然之前薛苑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这个结果还是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前茫茫一片,只有夏日的白光刺进双目。
李又维这时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落入眼底,漫不经心的说,“我跟你说过的,不要抱太大希望。”
薛苑忽然愤怒,扬高声音:“我不是你,我不愿意那么快知道结果。”
“你宁可抱着残存的希望,也不愿意知道真相?”
薛苑没吭声也没回答,慢慢蜷缩起了身子,抱着头。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下来,形成了一个个圆形的光斑。她死死盯着地上的一点,直到奇怪的烧焦味道飘过来才抬起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李又维面前燃起了一堆火,薛苑看得真切,他正把一幅幅画一卷卷画扔进火堆。画纸较厚,点燃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火光熊熊。
似曾相识的景象,似曾相识的背影。薛苑全身发寒,不自觉人却已经朝他扑过去。他被窜起来的火苗映得双脸通红。那几幅正在燃烧的画已经烧了大半,不论如何都抢不回来了;只有他手上那幅还是完好的,并且似曾相识。薛苑彻底震惊,朝前一猛扑,一把把画夺到自己手里,愤怒的指控:“你疯了吗?干吗烧画?干吗烧这幅画?你还烧了哪些?”
李又维察觉到手里空空,回头一看,薛苑站在身后,本来就大的一双眼睛几乎完全圆了,仿佛视他为毒蛇。她或许是太生气,说完那句话后双唇颤抖,惟有那种险恶的目光没有变化。
李又维无所谓地笑起来:“画得这么差,放在那里也是碍眼,所以就烧了。”
“你有什么权利烧画!”薛苑再一次怒喝,“你都不管画家的感受吗?”
李又维瞥她一眼,继续笑:“我就是画家,我爱烧就烧。”
薛苑顿时愣住。低头看了看,燃烧后的灰烬在地上堆成如此之高,绝对不止她看到的数量。
她喃喃自语:“原来你就是那个作者,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你画的。”
“我就画不出这样的画吗?”
“这倒不是,我一个老师曾经说过,绘画是不会撒谎的。你的性格和你画中透露出的深刻思考完全是两个人,我完全没有想到,”薛苑苦笑,“之前我自以为了解了你的性格,现在才知道,我原来一点都不了解你。世人都说画如其人,可很多时候还是又差别的——再了解画风又怎么,完全无助于了解这个人的个性。”
她放低声音,将手里的画徐徐展开,正是那幅《命运》。她目光眷恋的停在画上,“现在想起来,也不是无迹可寻的。如果你要烧掉它,不如送给我,我真的很喜欢这幅画。”
“我知道,展览会那天,我一直在的。你那么热心的为我辩护,我都看在眼底。”李又维笑了笑。
薛苑没看他,只说:“尽职尽责的工作而已。不论画家是谁,那时候我都会这么做的。”
“我相信。”
太阳没入了云层里,空中好像忽然阴沉下来。有风刮过,卷起了那堆燃烧殆尽的灰烬,朝薛苑的裤腿劈头盖脸的扑过去。炙热的空气从下方浮上来,她眼前一花,抱着那幅画迅速后退了几步,慢慢靠在树上。
她觉得那么困惑:“为什么都这样……”
“都这样?还有谁?”
灰烬里还有几个碎片尚未燃烧殆尽,那些鲜艳的颜色铺张的开放在她的脚边。粗燥的画面,鲜艳的颜色,勾勒出一个精神上的世界。
李又维朝凉椅上一靠:“如果是一般人,肯定会问我为什么烧画,你为什么不问?”
“你做什么事情我都不奇怪,”薛苑的手指慢慢从画上拭而过,“更何况这个不需要问,你烧画,自然是对画不满意了。”
谁料李又维闻言大笑,赞叹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知我莫若你,现在一想,更是如此了。薛苑,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薛苑脸一僵:“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这种话。”
“我说的是真心话。”
薛苑叹口气:“我也不是那么明白,你对这些画,到底有什么不满意?依我看,都是很不错的作品。”
“很不错?这叫很不错?”李又维反问,他的语气太过尖刻,完全不像评价自己的作品,倒像是说的仇人的话,“那你说,这些画跟李天明的比怎么样?”
薛苑一怔,摇头:“跟李天明比?你父亲?”
李又维笑了笑:“你知道他是我爸了?萧正宇说的?”也不要她回答,继续说下去,“肯定是他,好了,不管这个,说,究竟怎么样。”
“不能这么比,你们的风格不一样。”
“跟我说实话,我想听你说实话。”李又维皱眉,“我记得,客气从来不是你的作风。你直接告诉我,我和他的画摆在一起,你喜欢看哪个。”
薛苑仿佛被问住了那样垂下视线,在心里考虑再三要不要说,但想着他也不是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还是说出来:“你不如他。如果你们的画摆在一起,不光是我,估计绝大多数人都会去看你父亲的。人不会每时每刻都是美的,他的画却不一样,不论是人,还是景物,他能抓住最美的一瞬间,并且用非常细腻的笔触展现出来;你的画,有思考有内涵,什么都好,就是不够美,颜色不够大胆,细节处理模糊粗糙。绘画到底是视觉的,与视觉相关的,能振奋每个人眼球的,仍是色彩敏感之类的形式。”
李又维低沉的笑了几声:“这是实话,也是真相。也许再用十个五年,我也比不了他。”
薛苑说:“你不应该跟他比。”
听完这话李又维目光一闪,淡淡说了句:“什么意思?”
“当今的画家,都不应该跟他比,李天明走的路子是不能仿效的,”薛苑沉声开口,“学他者生,仿他者死。你那么聪明,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
“仿他者死,仿他者死……”他低低的重复一次这个句子,脸上那漫不经心的表情荡然无存,“这个道理我或许知道,但是,用纯粹的道理去说服一个人是多么困难。而我就算明白,也没有另外一个五年了。”
她看着李又维。他半躺在凉椅上,半张脸置于阴影之下,目光穿过层层的树叶投向天空,但眼神却是散乱失焦的,有着说不出的落寞。鸟儿飞过来,欢快的叫了一声,立在枝头,带动着那一小片树叶晃动不停。
薛苑把画卷起来,低声一叹。
她以为自己声音极低,想不到他还是听到了。
“你在同情我?”李又维仿佛活过来一般,盯着她,微微笑了,“虽然我不可能有另外一个五年,但是我有你。”
他后面那句声音压得极低,薛苑并没有听得很清楚,于是反问:“你刚刚说什么?没有另外一个五年?”
李又维笑,不解释,只说:“我饿了。”
半晌之后薛苑才傻乎乎的反问,“你饿了?那就出去吃饭吧。”
“我不想出门,我要你给我做饭。”
薛苑的大脑还在运作,他已经走过来,抓着她的手进了客厅,七拐八拐的带她到了厨房。他拉开冰箱,指了指柜子,点头说:“菜都在里面。”
薛苑只觉的自己脸都绿了,她看到他那张肆无忌惮的脸,吼他:“你不是有钟点工吗?那个阿姨呢?”
“她刚刚走了啊,我特地吩咐她今天可以早点走不用做午饭的,”发现薛苑的脸色已经扭曲到麻花的地步,李又维摁住她的肩头,无比认真地开口,“我送画给你,你给我做一顿饭,并不过分吧。”
这倒是的确不过分。
看到自己手里的画卷,薛苑忽然升腾出一种“拿人手软吃人嘴短”的挫败感,她在厨房转了两圈,终于忍气吞声地默认:“围裙在哪里?你做好思想准备,我不擅长做饭,不会好吃。”
李又维笑得面如春水:“我不介意。”
冰箱里难得的什么时鲜蔬菜都有,排骨各种肉也都有,甚至还有半边的冻鸡。李又维说这是今天早上的钟点工王阿姨带来的,王阿姨每天给他做两顿饭兼打扫屋子。至于他自己,一点活不用干。想到那干净的厨房和一尘不染的客厅,在心里嘟囔了句“真是大少爷”,但手上还是一刻不停。
唯一让她觉得碍眼的,就是李又维搬了张凳子坐在厨房门口,拿着笔和画板,似乎正在画些什么。
也许是在画她。只要想到有一双属于画家的眼睛在她身后观察她,她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举动也变得刻意起来;随即想起跟他的约定,只好装作门外的那双眼睛不存在。可她自欺欺人的水平还没有高到那个地步,一个分心,手摸到了铁锅,烫得她几乎失声尖叫。好在终于忍住,用湿纸巾包着手指,终于把剩下的菜给做完了。
只有人少,这顿饭并不复杂。她的技巧并不怎么好,菜不怎么难吃,不过也谈不上好吃。
她摆放碗筷时,李又维放了一张老唱片,悠长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整个空间都变得充满暖色。饭菜都在客厅的茶几上,两人慢慢吃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李又维说:“你以前没做过饭?你跟你爸爸两个人生活,都是他做饭吗?”
“他如果不忙的时候会做一顿饭,”薛苑沉默片刻,模模糊糊的回答,“不过,我不挑食,吃什么都好。”
“真是难得。”
薛苑不吭声。
她看到他放在一旁的画板,放下筷子,过去拿起来看。所料不差,果然是画的她,简简单单的炭笔速写:她在厨房里忙碌,身体的轮廓都很清楚,就是一张脸模糊不清。
相当不错的一幅速写。高度概括了当时那个厨房的一切。实际上,对速写而言,有些复杂的东西表现出来可能只是一两笔而已。笔画少了,想得也不多,动笔很快,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最生动的细节。若是别人的作品,薛苑一定会夸上好几句,但鉴于他画的是自己,她放下画后一言不发,重新端起了碗。
李又维却存心不放过她:“像不像一位正在给丈夫或者家人做饭的妻子?”
的确非常形象,他捕捉的姿态很到位。薛苑避而不答,“我不知道自己是这个样子,看到自己出现在画里,觉得荒唐。”
李又维微笑:“那你可要习惯了。”
若是平时听到这话,薛苑估计脸色都变了,今天她却不想计较,只是摇摇头,继续吃饭。这时留声机换了一首新曲子,房间里音响效果很好,钢琴声就像回响在每个人的身体里。
“我没想到你住这样的老房子,”薛苑有意换了话题,“甚至还用老式的留声机。”
“我喜欢这里,我的童年在这里过的,这里的每个房间对我来说都是一段回忆。屋顶的阁楼,后院的蟋蟀,窗户里的夕阳,玻璃上的贴纸,现在想来都那么美好。”
薛苑接着说下去:“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这里是你的百草园?”
“对,你真是我的知己。”
“楼上是什么?”
“你好奇?”李又维笑了笑,“你还没上楼去吧,吃完饭后你可以去楼上参观一下。”
她点头说好。他吃饭照例的慢,最后饭菜全部冰凉后才作罢。薛苑收拾了碗筷,跟着他上了楼。楼梯狭窄,只容一人通过,一级级踩过去,仿佛踱进了一位熟人的家。二楼有四间房屋,很小一间卧室,画室和书房各占据较大的两间,还有一间屋子,门窗紧闭,李又维解释说是放杂物的地方。
“这屋子有七八十年历史,很多可用可不用的东西都堆在里面,”李又维说,“乱七八糟的,一般不会有人想着去打开。”
画室非常安静,也异常的整洁。大大的窗户树冠挡住了,有几根树枝甚至伸到了窗户旁,一伸手就能摸到。阳光漏下来,洒在靠窗的小桌上,桌子不大,而且低矮,没有相应的凳子,只有两块坐垫摆在一侧。画室正中的画架上铺着白纸,其上空空如也。
一个闪神,窗帘在风中飘扬,随风而来的,还有轻微的烟味。薛苑定睛一看,小桌上有只水晶烟灰缸,满满的都是烟头。
李又维像是才发现这个不和谐的东西,皱着眉头,拿起烟灰缸走到门外,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多少人希望有这么一间画室而不得呢,”薛苑笑了笑,“那些画你就是在这里画的?”
“算是吧。”他漫不经心的说了句。
然后两人同时安静下来。薛苑的视线在这间画室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说:“你上次说,你父亲没有我要找的那幅画,是真的吗?”
“你以为我骗你?”
“我不知道。”
李又维沉下声音:“是真的,他没有那幅画。如果可能的话,他也希望有。”
薛苑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好像血流到那里就不肯走,一点点的凝聚成一个大疙瘩。看到她脸色越来越阴沉,李又维说,“你不信?”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
李又维瞥一眼她:“既然不信,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第十四章
张玲莉的心情糟糕得哪怕百米外的人都能感觉出来,何况是就在她身边的萧正宇。
不过进一步的细究起来,她的心情与其说是恶劣,不如说是沮丧。在车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低着头,头发披在肩头,怎么都掩盖不住的憔悴神情,细心观察的话,可以发现她一双眼睛通红,脸上犹有泪痕。
停车的地方在公司附近,萧正宇环顾四周,问她:“快要中午了,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吃顿饭?”
“不用了,我回去拿点东西就走。”
说也奇怪,前两分钟张玲莉还憔悴黯然地让人心疼无奈,但一进公司的大门,就像换个了人,再次成为了此间的女王,她走起路来仰首挺胸,衣襟带风,高跟鞋踩着大理石地板发出均匀的声音,就象错错落落的鼓点。
她径直走进了办公室,进屋前转过头跟他说了一句:“正宇,今天是周末,你想走就走,不用等我。”
“不着急,我没什么事情,”萧正宇脸上保持着那种完美妥当的万年微笑,“我就在隔壁办公室,你拿了东西叫我一声,我送你回去。”
张玲莉摇头:“我的车就在楼下车库,不用再送我了。”
“那好。”
张玲莉已经一脚踏进了屋门,却忽然停下。她表情轻微变换数次,最后化为长长叹息:“现在想起来,三年前我在达特茅斯认识你,又把你挖过来大概是我平生做的最正确的事情。正宇,我真是无法想象,这几年如果没有了你,我怎么熬得过来?”
她语气带着他琢磨不透的意味。萧正宇看着她,笑容不改:“怎么说起这个?”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张玲莉疲惫的笑了笑:“总之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不论怎么样,我对你的感激都是真的。我真庆幸,你在我身边。”
这番话让萧正宇觉得诧异。张玲莉不是会说这种话服软的人,看来这次她和李又维之间的分歧和矛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从抽屉里抽出那份文件,从早上被打断的地方接着读下去。
这一沓文件是最近十年博艺画廊的财务审计报告,并不是公诸于众的那一版,而是修订前的版本。既冗长又复杂,无数的细节淹没其中。
萧正宇看着这些报告,陷入了沉思。
博艺画廊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位叫唐博刚的商人成立的,到现在大约有十五年历史。画廊成立之初恰好赶上当代艺术兴起和活跃的时期,从现在看来,博艺算得上是国内最早经营和推广中国当代油画艺术的专业画廊之一,说一句“先驱”是不为过的。唐博刚经营此间画廊十年后,博艺已经初具规模,同时他发现自己身患癌症无药可医,就将画廊的所有权利移交给那时还在美国留学的外甥李又维手中。
唐博刚和李天明的关系就如外界传言的一样糟糕透顶。但郎舅之间的恶劣关系并不影响唐博刚对李又维的疼爱。他这辈子结婚过两次,但是没有子女,把手下的所有财产转给自己疼爱的侄子是人之常情。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李又维接手了这么大一家画廊后无居然只做了两件事情,一是调整博艺的定位,只经营和推广中国当代画家作品;第二就是请来自己的师姐张玲莉出任副总经理。
张玲莉比他大了四岁,那年刚刚从他就读那所名牌大学的商学院毕业,有了这么好的一个舞台,她自然乐得大显身手。事实证明,她做得非常成功。一个企业在上升阶段,最需要的领导就是那种能够做出英明决定并且乾纲独断的人。
她一直自信满满,当年盛情邀请他加入博艺也是。那时他有很多更好的去处,但却没有一口回绝她,如今想来,应该就是被她身上那种气质吸引。
她这样的性格从商是好事,但在感情上却极其不顺。今天早上她的那么颓废沮丧表情依然历历在目。认识三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想到那天晚上那个在电梯里哭泣最后背对他离去的女孩,心脏猛然一抽。
薛苑对李又维的话上了心。
她一直等着他带她去看李天明的画,可李又维仿佛得了健忘症忘记自己说过这番话一般,那天之后再也不曾提起。
不过对她的态度和以前相比却慢慢有所改变。那种随意轻薄的玩笑减少,也极少提起让她做画画模特的事情,取而代之较为严肃的态度。公司的事情他是一样不少的交待,私下还要找她翻译许多不能诉诸于人的资料,英语的法语的都有,大都是商业类经济类的文件,本来就不好读,还要一五一十的翻译出来,薛苑简直苦不堪言。
每次忙完之后他都会请她出去吃饭。他是那种可以把车开到画廊门口再竖个牌子写上“我等薛苑”四个大字的人,薛苑实在不愿意被人瞩目,因此也从不拒绝。
不过一码事归一码事,李又维从来不提这些文件从何处来做什么用,她也绝不会问。但心里却隐约不安起来,资料文件看得越多,知道得也越多,尽管她拒绝思考那些文件的前后关系因果联系,可随着每份文件涉及的金额数额越来越大,心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她不想卷入麻烦里面,借故跟李又维抱怨自己工作多,让他找专门的翻译人员进行,他只瞥了她一眼,说:“如果能找我早就找了,你就当好二次保险吧。”
她气急无奈,吼他:“我不在的话,你怎么办?”
“我从来不做没发生情况的假设。”
“那你也不怕我说出去!”
那时候她正在他的办公室,他正在翻看她刚刚送来的翻译文稿,悠闲地说:“我相信你,我亲爱的福纳丽娜小姐。”
薛苑冷冷顶上一句:“你不应该这么信任我。”
李又维对她露出个迷人的笑,声音里则带着叹息的痕迹:“你的眼睛看不到外面的世界,看不到别的人。你只在乎自己的目标,因此,我不相信你会自找麻烦。”
薛苑掉头就走,“嘭”一声摔上那扇价值昂贵的木门。
这声响声惊天动地,惊动了对门办公室的张玲莉。她皱了皱眉头,推门看了眼走廊,恰好只看到薛苑离开的背影。虽然她穿着工作制服,但那偏瘦而匀称的身材她无论如何不会错认。
对屋的门轻微晃动了几下,她烦躁地皱起眉头,大步流星来到对面,一脚踢开门,恰好看到李又维托着下巴,漫不经心浏览网页。显示器的光芒映得他脸上有光,仿佛是最佳的化妆品一样,五官轮廓仿佛更深了。
“不请而入?”李又维抬起眼皮,笑出来,“这也是你的做法了。”
张玲莉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吐出话来:“你闹够了没有!”
“我不介意听你训话,”李又维把鼠标一扔,平静地看着她,“但是那之前,你可以先把门带上。”
张玲莉恨恨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后退两步,再用脚后跟一脚踢上门,又是地动山摇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里的茶水荡来荡去。
李又维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开心事:“哎,我真是同情那扇门。”
他没心没肺的笑容让张玲莉更加怒火中烧,她吼出来,“你回来这段时间,都干了些什么!除了到处勾搭女人,还干了什么?一会给这个送玫瑰,一会请那个吃饭,搞得公司风气全坏了!”
李又维丝毫不以为意:“感情都是在请客吃饭中增加的,这句话还是你说的。”
“那我说让你洁身自好负起责任你怎么不听?”
“所以我回来了。”
“你回来快一个月了吧,”张玲莉点点头说,“我觉得这间屋子放只花瓶都比你坐在这里强多了,还不浪费电。”
李又维对她的嘲讽丝毫不放在心上,微笑得好像五星级饭店的服务员,“总有适应期的。”
“适应期?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适应期?以前遇到大事,你还能拿个主意,回来之后反而不如以前了,也不知道精神都花在谁身上了。”
李又维沉下声音:“你扯远了。”
张玲莉脸上浮起极度嘲讽的笑容,也极度冰冷:“我原来也抱着万一的希望,以为你回来是想要真正履行起自己的职责,以为你那些坏德行全部都改了,可实际上你反而变本加厉!五年前我可以说你太年轻,跟你爸爸赌着一口气才想超过他;可现在你回来,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长进。如果你是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可你不是!你是聪明过头了,不用在正路上!你怎么对得起唐伯伯,你完全辜负了你舅父的期望。”
李又维收敛了笑容,眉心以缓慢的速度蹙起。
仿佛刚刚那些话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张玲莉无力的垂下头,耳侧的头发吹下来,完完全全的挡住了她的脸:“说来也可笑,我到底在期望你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当年信誓旦旦的说‘要把中国最好的艺术家推向世界’,这话言犹在耳……事隔多年,难道只有我一直记得吗。”
苦楚的声音落在李又维耳朵里,那种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他低声叫她:“玲莉,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张玲莉抬眸看他,先看到他那张好看得过分的脸和那双栗色的透明眼睛,忽然失语半晌,然后是漫长得毫无止境的对视。
最后她兀自苦笑一声:“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早该想到,那个薛苑……”
之前李又维一直态度良好,此时忽然脸色一沉:“你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有抱怨直接对我,不要找薛苑的麻烦。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还真是情圣,我真是感动得要哭了呢,”张玲莉咬着唇,下意识的眼睛一酸,倔强的劲头又上来,离开之前扔下一句话,“既然回来了就不能闲着,下个月的画展你全部负责。”
博艺画廊历来以活动多著称,三个月一大展,两个月一大展,随着各种活动的开展,薛苑觉得自己变成了陀螺,人人都可以给她一鞭子,本质工作要做,李又维还越级指使她干这干那,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忙碌着。
不但如此,李又维还会带着她参加艺术界画界各种各样的聚会沙龙或者应酬。艺术界这个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一脚踏进去都不知道深浅。
薛苑对这种聚会应酬并没有好感,但李又维的用心她非常清楚,他在一点点实践自己的诺言,他介绍收藏家和各种各样的画家给她认识。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画家如今终于一睹真容,至于那些名不见经传但是有钱得超乎想象的收藏家们,更是让她屡屡跌破眼镜。至于私下的暗潮,她实在管不着。
李又维重回商界,渐渐恢复跟这个圈子的联系,毫无疑问,自然博得了不少目光;跟在他身后永远面带微笑的薛苑,自然而然的受人注意。李又维对外界只说她是他的助理,看在别人眼底,大多数人一个转身就会咂嘴笑:“博艺的两个老总还真有意思,身边人不是帅哥就是美女。对外说是助理啊秘书啊,实际上是什么,谁知道呢。”
这种流言薛苑或多或少都知道。但她根本没时间为这种事情心烦。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自己需要的线索却一团迷乱,每个人都不能得罪,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要摆出笑脸,客气相待。好在还有萧正宇帮忙。他通常出现在这种场合里。他是做惯这种“助手”工作的人,也深知各人的脾气,对她是能帮就帮,告诉她谁谁的喜好,哪个可以深交哪个不可以深交,薛苑无比感激他的好意,同时却觉得自己又扎进了一个深坑。
再好的机器在重压之下也会崩溃。薛苑觉得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坏,看什么都不顺眼,尽管她尽了最大的力气努力克制,可只要一个人独处,就有砸东西的欲望。
她砸碎那个方形的水晶镇纸的时候恰好被萧正宇撞见。
因为画展的临近,她每天都要加班,各种案头工作一做起来就是几个小时,动辄就到深夜。她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一个字一个字的修改着方案,猛一个抬头。被那方水晶镇纸反射出的光芒刺伤了眼睛,怒气不可抑制的升腾起,抓起来就往地上砸。
水晶镇纸的质量比她想象的好,只是滚了几滚,就停在桌子旁。她觉得还不解气,弯腰抓起来继续砸,如此往复,直到终于它终于散开一片片的碎片。
萧正宇就是这个时候叫住了她。他下班也晚,瞥到大办公室还亮着灯,过来一探究竟,结果恰好看到这一幕。砸完她还不解气,用极度憎恨的目光盯着地上的碎片。他知道她最近情绪不稳,但从来不知道她已经压抑到了这个地步。
那一地的闪光让他心惊。
“薛苑。”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到,薛苑觉得后背一麻,茫然的侧过头去,发现萧正宇站在门口,满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被他这样一看,理智顿时恢复,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啊,你来了,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冲出办公室,跟他擦身而过。
随后在洗手间,把冷水浇得满脸都是。
镜子里的脸上没有笑容,严肃的可怕。要是让丁依楠看到,又会嬉笑:薛苑啊,薛姐姐啊,笑一个吗,别板着这幅“生人勿近”的脸。笑是没有副作用的镇定剂啊,更何况你笑起来那么漂亮,十个男生有九个都会拜倒在你的裙子下。
想到的丁依楠的笑声,她仿佛受到了感染。是的,我需要镇定和自我安慰。
对的,要笑,孤立无援的时候,重任压身的时候,更应该笑。我不喜欢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我是我母亲的孩子,她是烈士,是英雄,我不能给她丢脸。薛苑奇特的镇定下来,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嘴角轻轻一扬,然后眼睛笑了。
这才是真笑。感觉力量一点点的回到了身体里。
回到办公室意料之内的发现萧正宇还没有离开,他坐在她的办公桌前,静静看着她。
发现地上的碎片不翼而飞,薛苑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刚刚我有些不可理喻。”
“我不知道你难过到了这个地步,”萧正宇顿了顿,像是斟酌如何开口一样;“你一个人咬牙苦撑,是真的辛苦。你平时又什么都不说。我刚刚看了你的记事本,才知道你的事情这么多。这种时候,你应该直接告诉李又维,他不缺人干活,没必要直接压到你头上。”
诺大一间办公室,两人一站一坐,灯光的影子投下来,在地上抹出了浓黑的影子。薛苑别开了脸,不希望他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低着声音开口:“其实我也不是因为工作心烦……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做的事情是不是走对了路。”
“怎么说?”
薛苑苦笑:“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我现在的情况,就算求不得。这段时间,我跟年长的人打听那幅画,都是不知道,没印象,想不起来了。”
“慢慢来,来日方长,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萧正宇说,“或许我说这些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但这种事情主要还是要靠自己调解,别把自己陷入牛角尖去。”
“嗯。”
“下次你再想砸东西就找我,”萧正宇存心说笑,“我那里还有好几个镇纸,都可以送给你,也足够你砸一阵子。”
被这样一取笑,薛苑心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砸东西,至少不会再砸镇纸。他的好意她心领了,也刻意让自己说点轻松的话题,“哎,最好笑的是,认识了那么多人,大部分人都跟我谈起李又维。我这段时间,可是听了他太多的故事了。”
“是吗?”萧正宇转身过去关她的电脑,顺着她的话问下来:“那听到什么有趣的没有?”
“事情听得不少,有趣的却不多,”薛苑随口说,“例如他怎么富有传奇色彩的从博艺前任总经理那里接过这个职位;例如他本来是学建筑的,跟画家这种工作毫无关系等等。”
“你对他的事情好奇?”
薛苑苦笑:“我自顾不暇,哪里有时间管他的闲事?”
看到电脑屏幕彻底变黑,萧正宇才转身过来,说了句“这倒也是”,然后拍拍手站起来,拿起包递给她手里,“好了,今天先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工作,明天我帮你一起弄。现在咱们一起去吃夜宵吧。”
薛苑疲惫的摇了摇头:“我不想吃。”
“我想吃,陪我一起去。”
明明是他自作主张的决定,薛苑觉得自己竟然一点都不排斥;或许是因为他笑得那么温柔自己还拒绝就太不像话了,更或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只有鼓励而没有怜悯让她感动,总之,半晌后她终于点了点头。
原以为他要带她去什么高级的地方,结果根本不是,只是很普通的一家路边卖馄饨的小店,灯光昏黄,甚至连空调都没有,小店堂里摆着四张桌子,除了他们,还有一对卿卿我我的情侣。
但是那家的馄饨分外好吃,薄皮大馅,一个个的又饱满又精神,红红的辣油浮在表面,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这个时候再想起刚刚的无名火,只觉得又蠢又可笑。
她于是埋头苦吃,吃得半饱的时候才抬头,问他:“你喜欢吃辣?”
看到她辣的满嘴通红,萧正宇微笑,“你不是也很喜欢?第一次我请你吃饭时候就发现了,我让你点菜,你点了最辣的那道。”
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他都记得,薛苑忽然心口一阵乱跳,本来想说句玩笑话竟然不知道从何开口,但如果不说话就更尴尬,于是她没话找话:“没想到你会来这种地方。”
“我这样一个平头老百姓,来这种地方不是很正常吗?”
薛苑笑了一声。
“不信?”
“我信的,”薛苑说,“但是大家都不信,觉得你肯定不是白手起家的无产阶级。”
“何以见得?”
薛苑努努嘴:“你开的车,穿的衣服了。”
萧正宇表情愉快得不得了:“你觉得我的工资买不起这些东西吗?”
“绝无此意,”薛苑立刻摆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我绝对没有打听您的工资的意思,请您相信我的清白。”
她特别用了敬语,两人对视半晌,忽然一起笑起来。惊动了那桌的小情侣,也惊动了老板,老板探头看了一眼,嘟嘟囔囔了一句“年轻真好啊”,又带着满腹的感怀重新读起报纸。
笑声停下来后,萧正宇问她:“你有护照吗?”
不知道他怎么说起这个,薛苑停了停,说:“有的,不过从来没有机会用。”
萧正宇点点头:“那就好,这两天准备一下你的个人资料,跟护照一起拿给我,我帮你去办理到英国的旅游签证。”
薛苑吃惊:“啊?去英国吗?怎么了?”
“费夫人的那些藏画不是让你魂牵梦萦吗,”萧正宇说,“费夫人住在英国,我们不过去,怎么看?”
第十五章
萧正宇彻头彻尾的履行了诺言,帮薛苑解决掉了她需要面对的大部分案头工作。薛苑只是觉得感激。尽管有无数的先例珠玉于前,可本次展览会到底有自己的特殊性,一忙起来照样手忙脚乱。
两人有了很多时间接触,了解渐渐多起来。薛苑一直知道萧正宇绝不是一个徒有其表的人,可还是没想到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这个人都恐怖得让人震惊。李又维说他“过目不忘”的时候,她并不在意,以为那是个夸张后的玩笑,可事实证明,这完全不是一个笑话。萧正宇这个人简直跟资料库一样,不论问他什么,例如以前画展的资料,会场安排时间安排等等他都能脱口而出;而且他人面广博,做事效率奇高,仿佛不论什么情况什么问题都到了他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做秘书?”
何韵棠笑她大惊小怪:“萧正宇本来并不是张玲莉的秘书,是什么部门的总管来着,不过后来我跟你说过了,这两个人不清不楚,就莫名其妙变成了秘书。嗯,简直就像刘备身边的诸葛亮一样。”
薛苑听罢感觉不到任何的惊奇,只是笑了笑。
她对他感到无比的震惊,萧正宇也觉得同样意外。
于是在张玲莉随口问起薛苑做事如何的时候,他几乎不用思考就回答说:“非常有条理性,虽然有时事情一多就稍微急躁,但还是称得上可圈可点。你看看她的记事本,几乎想象不到她是个才走出大学的学生。”
这次书画展览会,张玲莉的本意是根本不插手,存心刁难李又维,让他尝尝苦头。结果让她意外的时候,李又维似乎根本不觉得辛苦,满脸的悠闲自在,而且还神清气爽的说 “作为领导,只需要让合适的人做合适的事情,就足够了,没必要事无巨细的样样都管的。” 在这其中,薛苑的表现非常抢眼,并不是说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是因为她在李又维身边经常出没,引起张玲莉的不快也是意料中事。
“我记得她父母双亡吧,”张玲莉说,“比别人更缜密也是人之常情。”
“嗯,”萧正宇停了停,“可想而知,她很辛苦。”
“你不是对她关怀备至吗,”张玲莉说,“我看你看她的时候眼神完全都不一样,我几乎以为你要爱上她了。”
于是,萧正宇罕见的没有搭腔,面沉如井,只是把一份时间安排表递给她确认签字。
张玲莉本来伸手拿签字笔,却在看到他的表情后忽然愣了,手一松,笔掉回笔筒,目光立刻一变,像钉子一样钉在他脸上。
很久之后她才缓慢的开口:“不要告诉我——你是认真的?”
她声音极慢,每个字都带着震惊的痕迹,就像大白天见到了鬼或者外星人一样,超过想象或者说过于震惊,导致根本不知道此刻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什么时候开始?”
萧正宇眼光一闪,迎着她的目光的来路看回去,没有分毫回答的意思,目光坚持不移,就像凝视什么艺术品一样。
两人认识多年,小事上极有默契,他这个样子张玲莉也什么都有数了,她疲惫的往椅子后背重重一靠,举起左手盖住眼睛,兀自笑了,笑声尖锐,简直不能促听。
萧正宇微微蹙起眉头,正要开口说话,桌上电话却突兀地响起,他伸手拿起话筒,只听了两个字就一愣,立刻说:“让陈先生稍等,张总马上出去迎接。”
挂上电话后他神色一肃,叫张玲莉:“陈孟先忽然来了。”
张玲莉一愣,从椅子上弹起来。
“出去。”
陈孟先在画界是出了名的脾气坏,他不怎么跟人打交道,一心一意全扑在绘画上,据说他每天早上八点就进画室,晚上十点才离开,几乎可以归结到不出世的高人那种类型。他画种类繁多,年轻时候学水墨,后来学油画,每一种都有独特的风格,别人仿效不来;而且他长年在大学任教,桃李满天下,新一辈的这些画家里,大多数人都听过他的课。因此,说在画界地位是泰山北斗,不会有人质疑。
他今天一大早主动上门,实在让人觉得蹊跷。
张玲莉之前并未见过陈孟先,但还是一眼把他认了出来。他年纪大了,头发全部花白,但身体却不错,哪怕背光,也能看出眼睛的光芒,那是一双画家的眼睛。他并不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身边还有位中年人。来人张玲莉十分熟悉,立刻堆出笑招呼:“关总,您怎么来了。这位是陈先生?久仰大名。”
这两人在一起并不奇怪,在传言里,关毅和陈孟先一直有着交情,前不久的拍卖会上,关毅以高价拍下了那幅《火烧云》。此时两人一起出现,却不知道所谓何事。
关毅态度异常冰冷:“是的。”
张玲莉心里咯噔一下,对他赔笑,然后看向陈孟先,伸出手去:“陈先生,您好。”
陈孟先瞥她一眼,不但没伸出手,反而负起了双手,劈头盖脸就问:“你是这里的负责人?”
“是的。”
手就这么悬在了空中,张玲莉何尝被人冷落成这样,无比尴尬,一时倒哑然了。
萧正宇见状不好,笑着侧开身子,补充两句:“是啊,陈先生,关总,我们去会客室喝口水,坐下聊。”
这才算勉强解了围。
会客室的颜色基调是黄色白色,像足了冰淇淋,一进屋就让人觉得浑身发冷。虽然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坐下来谈才知道此事的严重。虽然关毅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话,但足以让张玲莉和萧正宇神色大变。
“昨天,我请陈先生到我家里玩,请他看了那幅《火烧云》的画,他说那幅画是赝品,”关毅冷哼一声,“我不知道博艺还会干这种以次充好的事情。”
曾经一件小事被想起,萧正宇只觉悚然一惊。
侧头去看张玲莉,她如坐针毡,斗大的汗珠从额角滚下来,“赝品?这绝不可能。当时托我们代卖这幅画的聂先生,拿出了证明,还有我们的好几位艺术鉴赏家都鉴定过,认为这幅画是绝对的真品。”
“他有什么证书我管不着,”陈孟先黑着一张脸,“我自己的画我难道不认识?我画这幅火烧云大概有十几年了,当时是给了国外一家画廊代理,这么多年过去,我不管这其中的流通转手,也不管那些证明的真伪,我只知道,你们卖给关毅这幅是绝对的赝品。”
博艺画廊成立这是五年来经过了不少风浪,虽然说不上是第一次被人怀疑,但作者亲自找上门的质问,这还是第一次。不论是张玲莉还是萧正宇都没有经验,面面相觑,如坐针毡,只能接二连三的道歉。
“因为有了些年头,乍一眼看去,一时也没发现,”陈孟先痛心疾首一拍大腿,“第二次看时,才猛然发觉这幅画并不是我的作品。笔触很相似,但是到底不一样,画布的厚薄,颜色的层次等等……还有画布,是在戈壁边上,是在当地买的画布,手工木机织的棉布,而这幅画是亚麻布。”
“我一直以为国画市场赝品多,油画市场赝品少,毕竟画画的就那么多人,需要的技巧也高,想不到这么些年过去,居然世界变成这样了……”陈孟先的语气一变,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感慨,“要说能把我的作品仿造到这个地步,签名,笔法,光色线等等都惟妙惟肖,连我都忍不住想赞叹,伪造者有这样的水平,实在没有必要仿造我。”
张玲莉已经是汗流浃背,当下连连道歉:“是我们失察,非常抱歉,关先生。既然如此,我们一定会处理好。马上就会派人把那幅画取回来,并且补偿关先生的损失。”
她诚挚的歉意让关毅的神色缓和多少,他摇头:“我对博艺一直信任,但如今看来,你们还是缺少了真正有眼力的,具有国际水准的专业鉴定人才,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对你们的名声是极大的损害。”
“是的,”张玲莉说,“我们不是推卸责任,但国内的现状就是如此,专家级的油画鉴定人实在太少了,所以我们在拍卖录上会写清楚画的来源,也是无奈之举。一般而言,我们出售的每幅画,都会尽量和画家联系确认。”
她说这话是为了缓和气氛,也是完全的实情。虽说画画的人那么多,因为其复杂,画油画的确不多,国内的名家,数来数去只有那么几个,仿造绝非易事——但一旦仿造出来,很难识别。在拍卖图录中加上“此画是由画家家人提供的,此画是画家送给某人的”之类的说明,也只是辅助的手段。
萧正宇想到此节,心情没来由的一压,问陈孟先:“陈先生,如果你自己都难以认出那幅画,那还有什么人可能辨认出这幅画?”
“顶级的专家应该是可以的,如果没有的话……”陈孟先语气一改,“大概转手这幅画或者造假者的那个人最清楚。”
萧正宇微一颔首,陷入了沉思。
商量好解决方案之后,张玲莉站起来同这两人握手:“总之,谢谢二位今天上门提醒,我们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给你们一个交待。”
她边说边给了萧正宇使了个眼色。
萧正宇会意,欠身离开会客室,去找李又维。他刚到办公室,正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萧正宇简要跟他介绍了刚刚发生的事件,他听罢并不见惊奇,眉毛一扬:“赝品?居然有这种事情,难以置信。”
话虽如此,李又维的表情上却丝毫看不出“难以置信”的痕迹,他坐下后以悠闲的姿态从桌上拿起本书,翻看起来。
萧正宇瞥他一眼:“你不过去见见陈孟先?”
“有张玲莉就行了,她能处理好。我不过去凑热闹了。”
“你真是冷静啊。”
“没什么着急的,”李又维随口说,“那个关毅,如果我没记错,是玲莉的朋友吧,也是个商人,只要利益不失,不会翻脸的。何况还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既然如此,这事你心里有数就好。”
李又维微笑:“谢谢你的转告。”
“没关系。”
离开房间的最后一步,萧正宇稍微一停,侧了头,眼角余光看到他拿起了桌上的电话,拨出去几个号码:“叫薛苑过来。”
他的声音终于不复平静,乍一听去竟然有了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返回会客室,张玲莉正在赔笑送客,他也送了一程,再回来恰好发现薛苑走进了李又维的办公室。
薛苑没想到刚一上班就被李又维抓包。昨晚上她小小熬了一夜,好不容易才爬起床,一看时间后,连滚带爬的冲出屋子,终于在踩着规定的时间到了办公室。
她有些困倦,还有些魂不守舍。只盼望李又维快点说完事情。
李又维也无意跟她废话,直接问:“我记得那本拍卖画册上的介绍文是你写的。”
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个,薛苑抬起一道目光。
“陈孟先刚刚来了,说那幅《火烧云》是赝品,”李又维,“那幅画你亲眼看过的,当时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有异样?例如签名之类。”
在他的注视下薛苑手指一抖:“没有。那幅画在我看来,没有任何问题。”
她回答得如此之快,李又维眼光一闪,双手习惯性的支着下颚,笑容完全称得上温柔敦厚:“是么。在我的印象里,你对陈孟先似乎很有研究,这样的了解程度,要说看画时什么都没发现,让人难以置信。”
薛苑觉得头痛,一丝一缕的愤怒水草般纠缠于胸口:“在我印象里,博艺的艺术鉴赏专家也有十几个吧,这十几双眼睛都没看出那幅画的是赝品的证据,我为什么又会看出来?”
李又维沉声:“我找你不是为了质问或者指责,是为了确认。”
他眸子里没有笑,说不清是疑惑还是计较的神色。薛苑毫不客气:“你真是太相信我了,真是让我感激。”
李又维对她的讥讽无动于衷,一直盯着他,最后他点点头:“你不肯说,那我也没办法了。希望你知道,很多时候,藏拙不是一种好的品质。”
薛苑微笑:“我记住了。”
离开他的办公室后,薛苑以为躲过一劫,可更没想到的是萧正宇也在前方等着她。薛苑悚然,手心全是汗。
她默默跟萧正宇进了办公室,她带上门,在他开口之前就抢先说:“你也是问我关于那幅画《火烧云》是不是赝品的事情?不错,我当时的确怀疑过那幅画是赝品,但我没有证据,只是主观想法……所以在给你的初稿上迷迷糊糊的写上了‘但是’两个字;但我是怎么知道的,是因为我对陈孟先的作品非常了解,我研究他的时间虽然比不上李天明,但也许比一般的鉴定专家更专业一点。”
她虽然竭力让自己语气听起来温和具有说服力,但最后的那几个音还是透露出以进为退的味道。
萧正宇微微摇头,从桌上拿起递给她护照和机票:“不,我不是问你这个。我只是把护照拿给你。签证已经办下来了。机票是两个星期后的周五晚上,到达的时候也是周五晚上,星期六一整天的时间你都可以看画,星期天咱们再回来,两天的时间来去,够不够?”
“啊……够了……”
薛苑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然傻了眼,不过一张脸却慢慢染上了一层不明的红色。萧正宇知道她在为刚刚的自己的言语尴尬,出言宽慰:“没事,我不介意。”
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仿佛是镇定剂一样。薛苑垂下头,只觉得手中的护照和机票重如千斤,压得她声音细若蚊蝇,“嗯……谢谢你的理解。”
萧正宇只是微笑。薛苑不敢多看他,低下了头,没话找话:“没想到获得签证的这么快,我原以为得要一段时间。”
“我恰好认识领事馆的人,所以很快。”
“原来如此。”
“你黑眼圈很重,昨天晚上又没睡好?”
萧正宇的态度如此之好,薛苑更是觉得自己理亏,自己再怎么蠢,也不能把对李又维的怒气迁怒到他的身上。
“一直以来,你都这么帮我,我却总是……”薛苑紧紧攥着护照和机票,视线茫然无措的落在地上,“不是我不愿意说,是因为……是因为……”
她结结巴巴,紧张得肩膀绷直。萧正宇凝视她良久,神情愈发变得柔软,他放下手里的笔来到她面前,双手扶在她肩上。
想说的话被他的动作打断,失去了下面的字句,她茫然抬头看他。四目相对,他手心的温度和力量隔上好的衣服布料传递过来,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真实的。
在这样的注视中,萧正宇一瞬间也迷惑了。他双手依然扶着她的肩膀,加大了力气,略微走近一步,直到下颚轻轻碰到她的额角,形成了一个几近拥抱的姿态。
他以很轻的声音开口:“薛苑,你不用想得太多。你不愿意说总有自己的理由,我不会逼你。至于我帮你,那是我个人的事情,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你完全不需要对我感激或者觉得歉疚,知道了吗。”
第十六章
那场让薛苑耗尽心神的书画展经过历时一个月的筹备终于到了展览前一天。长期的准备有了效果,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只要不出意外,可以想见明日的展会将会获得成功。她看着整洁的展室,确认一幅幅作品最后依次挂上墙壁,只觉得双腿发软。
她很想回去睡一场,但李又维的那句“去吃饭,公款报销”让她今晚的计划沦为泡影,随着欢呼声响起,一个闪神,所有人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用实际行动支持李又维的建议。
大家普遍有个感觉,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尤其跟张玲莉相比,李又维真是一点架子都没有。虽不说他凡事亲历亲为,但只要他应该做的,他责无旁贷。例如这次展会的筹备,每个方案每个构思他都亲自参与的;更何况他对下属实在是没话说,三天两头请吃饭,加班费干脆的说发就发,女同事被他的外貌迷的神魂颠倒,男同事则为他的干脆果断折服,因此人气直接飙升。
那顿饭倒是吃得愉快。同事们谈兴很高,仿佛一桌好菜下了肚,这段时日的辛苦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薛苑话不多,需要说的,可说的,仿佛在上班的时间里全部说尽,此时全无力气,埋头苦吃。
在场有位叫谭瑞的同事,因为尚不了解情况,或者有觉得能跟毫无架子的总经理一桌吃饭余有荣焉,情绪激动,聊着聊着就把玩笑开到了薛苑身上:“小薛姐,我忽然发现,你跟我以前的女朋友很像呢。”
薛苑礼貌的笑笑:“哦,是么。”
“哎,她也很漂亮的,也跟小薛姐一样是江南水乡的女孩子,”谭瑞两只眼睛亮得象黑夜里的灯笼,“人很温柔,脾气也好,特别有艺术细胞,小提琴拉得可好。”
旁人一堆人哄笑:“要夸自己女朋友也不是这么个夸法啊,口说无凭,拿照片来!”
本来大家也是玩笑居多,没想到谭瑞真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小小的照片,宝贝一样的抱在怀里半天,终于恋恋不舍的递给身边人,同时问:“有点像吧?”
何韵棠凑过去看了一眼,不以为然的摇头:“漂亮是蛮漂亮的,但不怎么像薛苑。江南水乡的美女或多或少有点相似。皮肤白,眼睛大,满具有古典气质的。慢慢看,倒是有些像画上的人……哦,我应该说,她很像李天明笔下的江南美女吗。”
这么一说薛苑好奇起来,何韵棠抢过照片递给她,说:“怎么样?”
照片中的女孩子素色衣裙,漆黑的头发如瀑,对比强烈,乍一眼看去,倒像张黑白照片。薛苑凝神看了一会,何韵棠的评价果真非常准确,跟自己的确不太像,特征也非常明显。她凝神看片刻,又察觉到身边的李又维靠了过来,久久的盯着那张照片,就顺手转给了他。
她问谭瑞:“你为什么要跟她分手?”
“我怎么会跟她分手,是她跟我分手的,”谭瑞满脸忧伤,“高中毕业后她就出国学音乐了,那时候我们还保持了联系,一年后她回国了,我们反而失去音讯了。算起来,我也有两三年时间没联系上她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应该是更漂亮了吧。”
他是那么的难过,薛苑想起自己当年退学时是如何毅然决然的割断跟以前绝大多数同学的联系,心里默叹一口气,出言安慰:“不要想太多,她也许有自己的事情,人有的时候会遇到一些坎,过去了就好了。”
“嗯,谢谢你,小薛姐。”谭瑞振作起精神,对她笑笑,然后目光就停在她身上,喃喃自语,“为什么你们会觉得不像呢……我是越看越像啊。”
谭瑞是个漂亮的男孩子,笑起来唇角一对酒窝,异常可爱。他的目光也丝毫不含恶意,薛苑并不讨厌被他这样看,摇头一笑置之。
何韵棠显然不这么想,“嘿嘿嘿”古怪的笑起来:“谭瑞啊,你可别打主意,移情到薛苑头上了啊。”
她话音未落,薛苑身边的李又维忽然扶着她的肩膀,带着不明的笑容探身过来,同时靠过来的还有他的筷子,他夹起她碗里的青菜到自己碗里,然后再夹了一小箸煮的正好的鱼片放倒她碗里,最后抚上她的脸颊,柔声说:“小苑,你最近瘦了好多,我真是心疼。你应该多吃点有营养的。”
金色的灯光从上面垂下,在他的眼睑下方留下了淡淡的阴影。阴影造成了奇特的效果,使得他的表情如此真挚,那会心的微笑则从眼底蔓延出来,恰好到处;同时他声音也恰好到处,不高不低,低沉而悦耳,意味悠长,就是具有穿透性,尤其是“心疼”两个字,整个房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在这个装修如此精致的包厢里,在这个觥筹交错的环境下,一瞬间所有人产生了某种错觉,仿佛自己看到了男主角对女主角深情表白的场景。一时全场俱静,连薛苑都傻了眼。
可是始作俑者李又维完全不觉得异样,带着童叟无欺的和蔼笑容环顾全场:“看我干吗,大家继续吃啊。”
大家如梦初醒,从容自若的再次交谈起来,除了谭瑞的脸色青青白白和话题里再也没有出现薛苑,和之前的情况别无二致。
因为明天还要工作,大家都没喝酒,离开的时候每个人神智异常清醒。薛苑的同事们大都有车,没车的也搭有车人的车分批走了,薛苑只是去拿个包,整个饭店里认识的人就只剩下李又维一个了。
所有人走的这么快,连何韵棠都是,她只在她身边停留了短短的一两秒钟,不但没叫她,最后还给了她一个暧昧诡异的笑容后翩然离开,如此云淡风清,简直不带走一丝云彩。薛苑当下无奈居多,深呼吸若干次后猛一回头,果然看到李又维站在她身后,距离太近,完完全全挡住了她身后的所有光芒。
他身后一条街道都是移动的人影,霓虹灯光波光潋滟,形成无数处于幻觉边缘的光影。只有他安然站在这里,仿佛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辈子。薛苑有一瞬间的迷惑,微微眯起了眼睛。
不过李又维却是正直严肃的面孔,看不出什么笑容:“薛苑,这段时间辛苦了。”
薛苑想到今晚的事情,只觉得憋气,满肚子火无从发泄。她退开一步,头也不抬的开口:“这话你应该跟大伙说。”
“吃饭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不过我觉得我有必要单独跟你讲一次。”
“如果真要谢我,”薛苑声音冰冷,“请在平时务必给我留点面子。”
“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李又维微笑,“如果我一个小动作就让你颜面无存,那你这张面子也未免太不保险了,要来何用?”
薛苑被他噎得倒吸一口凉气。
满意的看着她的反应,李又维口气柔和下来:“现在还早,陪我到处走走。”
“不,我要回去。”
“你回去也是对着房间看书上网。”
“我累得很,我要回去睡觉。”
李又维作势牵她的手:“那更不着急了,要睡觉去车上睡。”
薛苑警惕性顿时攀升,再次避开他,“不必了。”
她转身离开,不曾料到李又维从后一手挽住她的腰,以极大力气将她带离原地。薛苑起初愕然,随后愤而挣扎开,但到底不如他的力气大,仓促之下竟被他带着踉踉跄跄迈了好若干步。好容易缓过劲,愤怒的情绪冲上脑门,吼出来“李又维,你——”
话音未落,他的左臂又从后绕上来,强行捂住了她的嘴。薛苑呼吸困难,完全不能说话,她试图站稳,可人几乎已经离地,只听到鞋跟在水泥地上摩擦,声音刺耳。身体完全不由自己作主,就这样被他半挟半抱带到了那一大片停车场的深处。
虽说那短短的一程也许只有三十秒钟,可薛苑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好了,到了。”
在他的车子面前,李又维放开她。终于可以说话,薛苑大口的喘息,一言不发,抬起腿狠狠一脚踹过去。她自觉出其不意,可没想到李又维轻轻巧巧的避开,而且为了避免他下一轮攻击,干脆一把拥她入怀,用身体制止了他所有的动作。
“被你踢飞这种经验,只有一次就够了。”
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薛苑平生哪里被人这样对待,手还在用劲,恨得咬牙切齿:“李又维你到底要干吗?放开我!”
李又维埋首在她耳畔,手指从她发间绕过去,慢慢梳理她的头发:“你怎么还学不会审时度势呢,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一呆,希望你陪着我而已。”
“如果你想找一个安静的场所,没有什么地方比你家更合适了。”
李又维声音却是无奈居多:“可是那里没有你,你如果肯陪我,我马上回去。”
“你这样的行为,跟绑架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肯听话一点就好了。”李又维扶着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眸,“你性格太激烈,我跟你好好说话都那么困难。”
愤怒之下,薛苑头脑异常清楚,还不忘嘲讽:“如果你这种行为也叫好好说话,那美国也可以说是给伊拉克带来和平的使者了。”
“你平时对我防备太过。”
“在你面前如果不小心点,我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又维挑起她一缕头发,看着细长的发丝一根根飘落,慢悠悠的微笑:“那你就不知道好了。这并不重要。是吧?”
薛苑愤怒的抬头,却被迎面而来的车灯光芒耀到了眼,一时间世界都是雪白一片。视力恢复后,有一瞬间的时间,她看清了李又维的脸。她有很长时间不曾这样直视过他。五官清晰细致,从额头到下颚仿佛是被雕刻出来的,那张脸是如此的耀眼,宛如闪电的光芒一样劈开了黑夜。那分明是一幅从电影剪出来的一个镜头,让人不能直视。这样一瞥,语言所有的话语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可是粘稠一晚上的脑子却忽然清晰起来。
薛苑忽然想起,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这样情绪无常了,一旦发作起来,她根本无法控制。薛苑环顾四周,然后奇特的镇定下来,虽然还是皱着眉头,话语已经软了:“好吧,今天晚上我陪你。但你先等我一下,我去一下卫生间。”
李又维笑了笑,难得的从善如流:“好的,我等着你。还有,就在那边,不要走错了。”
“你也不要认错了。”
薛苑扔下冰冷的一句话,僵硬着转身过去。
卫生间就在停车场的角落,并不远,简直近得可怕。转到李又维看不到的角落,她立刻拿出了手机给萧正宇打了个电话。
萧正宇听罢声音疾速的一变,问了地点后立刻说:“我恰好在附近,等我一下,我十分钟就过来,你拖一下。”
“好。”
仿佛从他的声音里得到了力量,她回去时神色终于恢复镇定,认真打量李又维的神色,见他眼睛里暗光点点,察觉到跟以往不太一样的地方,就问:“你今天晚上到底怎么了?我记得你没喝酒。”
“没喝酒也没关系——”李又维正要说话,手机却响起来。
他接通手机,本来脸上还有轻松的余笑,一个眨眼的功夫就消失殆尽,在交错的灯光中看来,声音高起来:“什么!我爸又晕倒了?怎么回事?”
本想着借机离开,薛苑在心里甚至都打好了草稿,但却被这种意外情况打乱了思绪。
李又维皱眉头:“马上进手术室?好,有什么情况马上告诉我。”
薛苑暗叫不好,打起精神的听他说话。
三言两语之后,李又维放下手机,拿出了车钥匙,打开车门。薛苑就在车门旁边,立刻退开一步,隔着车门问他:“你爸爸怎么样了?”
“你很关心他?”发现她满脸焦急,李又维说,“几个小时前,他忽然昏过去,好在护士恰好在身边,立刻送到医院,正在检查。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就怕是心脏病又复发,上次医生讲过,如果再发病,非常危险。”
他语速很快,却急刹车般,猛然顿住不言。那种言语间的焦灼是做不得假的。薛苑想,尽管看上去他们父子关系不好,但到底是父子,血肉相连,该担心的分量还是一点都不少。
“你连夜过去看他吗?他在哪里?”
李又维随口说:“不远,这些年他住在越吴,开车两个小时也就到了。”
薛苑一愣。越吴镇和她的家乡汧镇都是典型的江南小镇,相隔只有二三十公里,当年在省城读高中时,坐车都要经过越吴镇,一路上风光如画。那些熟悉的景致和风光,总会让她迷惑,一瞬间产生“到家了”的错觉。两镇虽然相似,但名声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因为近些年的大力发展旅游业,越吴镇广为世人所知,不论什么时候去,游客都不见减少。相较起来,汧镇就像是营养不良的儿童一样,发展完全跟不上,经济节节败退,不过拜此所赐,倒是保持了纯正江南味道。
她站在路灯下,面沉如水;李又维盯着她的脸,一时也想得有些远,近乎喃喃自语的说了句:“不然你跟我一起去——”
薛苑猛然回神,反问:“什么?”
“没什么。我明天应该来不了公司,你跟大家解释一下,”李又维摇头,“每次都是这样,病的不是时候……本来以为今天晚上你可以陪我的,看来只有以后再补起来。”
说完这句,李又维再次轻抚上她的脸,手指描摹一样的从眉心滑动到眼角,最后轻柔的拨开她鬓角的头发,薛苑来不及露出任何表情,更没有拒绝的时间,他已经俯下身来,扳起她的脸,隔着车门俯身在她脸颊轻轻一吻,绵长而细密。
薛苑半边身子一麻,连带着小拇指都在抽筋。那个吻在她脸上停留许久,简直像烙印一样烫手。
直到萧正宇叫住她,脸颊似乎还是滚烫的。然而前几分钟发生的事情怪异的模糊起来,她甚至想不起他离开时的种种细节,唯一的印象似乎只有那个被车灯照亮的面孔,一点阴影也看不到——有点迷茫,有点悲伤,还有一点不应该被人知道的绝望。
萧正宇刚刚和张玲莉正在附近的酒店参加某个画界年会,听到薛苑的话,甚至来不及跟张玲莉告假就开车过来,一路上心急如焚,直到看到她站在饭店前的路边才终于放下心来。他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管车子是不是可以停在路边,随手一带车门就下了车,三步两步来到她面前,劈头盖脸就问:“没事?还好吗?李又维没对你怎么样?”
“没有,我很好,”薛苑对他露出个宽慰的笑容,“他两分钟前才走。”
萧正宇上上下下打量她,的确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一路上都在担心。李又维从来不按照常理出牌,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
他穿着极为正式的深色西装,系着褐色的格子领带,白色的衬衣一尘不染。这么热的夏天,在外面呆几秒钟都可能全身是汗,何况他穿得并不少。他额角有着细密的汗珠,平时那种温文儒雅惧之有度的不翼而飞。薛苑懊恼的一捏自己的手心,笑容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局促不安:“我太小题大做,给你添麻烦了。”
“不用道歉了,我很高兴你找到我,”萧正宇说,“如果不是刚刚情况危急,你也想不到给我打电话。”
薛苑茫然的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了。我以前以为我了解李又维,但刚刚我发现,我其实并不了解他这个人。”
“我认识他这么久,看着他所做的一件件事情,还是都不清楚他要什么,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
薛苑抬起目光。
他却不欲说下去,拿出手机,对薛苑说,“抱歉,我接个电话。”
薛苑自然不介意,目光却停在他拿手机的姿态上,跟李又维非常象,却有些细微的差别,可两人说出来的话却大同小异:“心脏病发作了?什么时候?”
薛苑一呆。
“要我马上去医院?”萧正宇脸色急速一变,“难道都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他脸上闪过片刻的思忖情绪,很快的回答:“既然还在手术,我现在过去也没办法……我尽快。”
待他关上手机,薛苑试探性的问:“李天明?”
“你怎么知——”萧正宇挑起一条眉毛,同时心里明白了大概,自问自答,“刚刚医院也打电话通知李又维了?所以他过去了?”
“是啊,”薛苑说,“他非常着急的去了医院,你也快点过去,这里到越吴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着急。心脏手术怎么都要几个小时。如果手术成功,不差这几分钟,如果失败……” 萧正宇停了停,他竭力压制,但失落沮丧的神色在眼里一闪而过,“好了,我先送你回去。不要跟我倔强。”
回去的一路,他的话都很少,而且在严重的走神,目光明明直视前方,可瞳孔里除了焦灼什么都没有。眼看得红灯变成绿灯,他却丝毫不动,整个人如同石木塑像一般,直到后面的车子喇叭响声震天,他才如梦初醒的启动汽车。
车厢里静寂无声,显得空调的声音格外的枯燥;窗外的灯火流光便整齐地亮着,两条光的长龙延伸、汇合,一晃即过,最后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薛苑的疑问在盘桓许久,然后问:“李先生的病情很重?两个月前看到他,他精神不错啊。”
“嗯……”萧正宇眉心郁结,“年纪大了,病来如山倒。”
薛苑沉默下来,只觉得他开车比以往快了很多,平时二十分钟的路,今天只走了一刻钟。宿舍前楼下有块小小的空地,萧正宇把车停在那里,薛苑想起一桩事情来,“虽然不好意思,麻烦你再等我五分钟。”
“好,不着急。”
她气喘吁吁的冲上四楼,打开房门进去,打开父亲留下的小箱子,抽出一沓钱,随便塞进了个信封里,就往楼下奔。
原以为他在凉爽的车子里等他,可实际上车子里根本没人,车门敞开,冷气泄漏出来。薛苑环顾四周,终于在道旁的某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树下发现他拿着手机正在讲电话。
路灯光芒昏黄,挤走了炫白的月光,可还是无法扫去蒙在世间万物上的黑纱。微微的光晕仿佛写意画一般,在萧正宇身上划出了薄薄的白光,把他的轮廓在夜色中重新勾勒了一遍。四周没有别人,他的声音压得隐约而低,但语气异常的急促却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走得近了,有隐约的声音传来:“……我没有想到他身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拿着画笔倒下去的……到底在画什么……怎么又是这样……”
察觉到自己踏入了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圈子,薛苑悚然一惊,迅速退开,直到他讲完电话才走过去貌若平常的招呼,装作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疲乏之色,并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他。
然后顿了顿,郑重其事的解释:“这是办签证的钱和往返的机票费用。我在网上查了价格,这些钱应该够了。”
她的举动让萧正宇迅速从刚刚的焦躁情绪里出来,他的确从来都没想到过要她付钱,显然她的想法跟他并不一致。萧正宇自然而然的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拒绝时但看到她眼底坚持的光芒后,终于还是接过信封,感觉到信封的厚度,他又担心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问她:“你还有钱吗?”
“有的。”薛苑笑了笑。
他还是不放心,追问一句:“这笔钱也不是小数目。你双亲都不在,而你才大学毕业刚刚工作两个月,如果暂时缺钱,不用着急给我。”
他语气非常真挚,用词也恰到好处,薛苑听在心里只觉得异样温暖。她顿了顿,说:“我爸爸虽然去世,但他不是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他留给我的钱,足够我在美术学院念完四年大学了,你也知道我们的学费并不便宜,”说着她指了指那个信封,“总之,还可以剩下一点,支付这笔费用还不成问题。”
她说的应该是实情。萧正宇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但随即更大的疑惑升腾起来。金钱在某些时候是无用的,但是一旦有了用处,就非常说明问题。可此时无暇多想,他回到车里,拉上车门,把信封往仪表盘上随意一放。
薛苑弯腰,隔着茶色玻璃静静看着他。
看到她嘴唇微微动了两下,萧正宇摇下车窗,问:“还有事?”
“不论如何,希望李先生一切都好,”薛苑停了停,说,“你不要太担心了,开车的时候,不要走神,就像你平时那样,一路小心。”
萧正宇对她颔首,露出今天晚上第一缕真正的笑容。
“谢谢。”
第十七章
书画展会举行的当天,李又维自然不在,主持大局的还是张玲莉,这样的场合永远是她的舞台,哪怕在此之前她完全没有准备,可开白场的那番讲话,依然完美无缺。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的妆也恰到好处,举手投足充满魅力。不过最让人一看就目不转睛的是她身上那套身纯白色的套装,非常贴身,把身材完美的勾勒出来。
薛苑只觉得由衷佩服。
何韵棠和她同属一组,靠过来跟她咬耳朵,凑过去说:“张总这件衣服还真是衬她,那么合身,压根就是为她专门制作出来的衣服吗,而且还显得特别年轻,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快三十五岁的女人了。”
“是的,非常惊艳。”
何韵棠眼珠子转了转,又“啧啧”两声:“萧正宇也很帅,不知道这样的美男,将来给那个女人得了去。想起来就嫉妒。”
“你真是想太多了。”
薛苑没想到萧正宇今天早上准时回来上班,原以为他会像李又维那样,在医院呆一晚上才对。虽然他昨天晚上有没有睡觉,可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依然微笑俨然彬彬有礼,一个眼神一个笑容照例所向披靡,看得在场女性目不转睛。
他真是太会控制感情了,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修炼到这个地步的。不过他一如既往的表现也说明,李天明的病情应该还在控制之内。薛苑稍感安心,同时听到何韵棠的话:“……实在太美好了,我看萧正宇可以考虑去开个讲座,给男人们讲讲怎么穿西装才对。他这身衣服和张总的衣服也很配,一黑一白,和谐得可以打满分。我见过的人多了,从没看到这么适合姐弟恋的一对啊。”
薛苑只觉得无奈:“你啊……”
发现她满脸缺乏八卦兴趣的模样,何韵棠忽然恶作剧心起:“其实你跟李总也蛮配的。”
薛苑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李又维?”
“啊,你们的关系都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吗?我又想起昨天晚上了,那一幕真是温馨啊,真是深情款款啊,”何韵棠两眼放光,笑嘻嘻看着她,“这段时间我一直都觉得,李总一回来就看上你了。也许你没注意到,每次只要有你在,哪怕板着脸,但他的眼睛都是笑的。我看你成为我们老板娘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薛苑有气无力:“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但你这双眼睛实在太可怕了。”
“我是有名的八卦眼啊,”何韵棠眉飞色舞,“想当年我这双堪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发现了多少隐藏的奸情和八卦啊,不论他们怎么费心隐藏,总能被我发现蛛丝马迹。”
薛苑一哆嗦,立刻转移话题:“我真觉得,你居然能活到现在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
薛苑眼里的光暗下去,沉默了一会,然后问她:“韵棠,你难道真会相信那些一见钟情和灰姑娘的故事?”
她态度非常平静,反而显得有几分肃然,何韵棠也收起了那幅玩笑的面孔,思考后才说:“世界这么大,总会有各种事情发生,但完全无缘无故的事情是不可能存在的。我是觉得,不论是一见钟情,还是灰姑娘,总有藏在背后的动因吧。”
薛苑背靠墙壁,轻轻笑了:“就是这么回事。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一见钟情,也不会有无条件帮助你的好人,什么事情的背后总有目的。”
话题一下子上升到这个高度,何韵棠虽然跟得上,但还是诧异:“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下一秒薛苑就恢复到正常的神色里去,甚至还笑着把她推到岗位上:“好了,不废话了,上班吧。”
接下来的几天薛苑在永远没有完结的忙碌事情中纠结;萧正宇也在忙,两人甚至一天都见不到一次面,有时遇到,就简单的聊上几句。不过他们并不缺这几分钟的闲聊时间,目光一对上各自心里都明了:赶快把手里的事情做完,才能放心的请假去英国。
结果出发的那天还是搞得匆匆忙忙,她之前已经跟部门领导打过招呼,不过因为那天是展览最后一天,人流量出奇的大,还是拖了一段时间才交接完工作;而萧正宇那边就更是千头万绪,她去他的办公室等他,他示意她随便坐,然后拿起手机走到窗户旁边,继续那个未完的通话。
“……刘律师,我知道了。不过这个周末我不在国内,回来之后必定登门道谢。”
看到他心事重重挂上手机,薛苑小心地问:“你周末本来有事?”
萧正宇讲电话时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虽然谈不上冰冷和冷漠,但和他平时给人的温柔印象截然不同,完全换了一种境界,是那种会让观者自动反思“我是否做错了什么”的表情。薛苑心里忍不住敲起了小鼓,虽然他几次三番让自己不要介意这种小事,可实际情况是,自己大概还是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绷得紧紧的。那是个熟悉的动作,萧正宇察觉她的想法,心里苦笑一声,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没关系,别放在心上。朋友告诉我一个消息,回来处理也是一样。”
薛苑笑了笑:“嗯,那就好。”
“行李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她晃了晃肩上那个半大的挎包,“只有一套衣服,别的没有了。”
萧正宇一笑:“看来你也是经常出门的人。”
然而他更是夸张,根本没有任何行李,只带了个男士公文包。
薛苑深有感触:“看来我们彼此彼此。”
两人打车去机场,中途稍有堵车,到达的时候海关正开始安检。出国的人如此之多,人人拖着笨重的大箱子,只有他们两轻松得让人诧异。
过了海关,还不到登机时间,两人找了位子坐下,薛苑详细的问起李天明的病情,萧正宇解释:“是高血压引发的心脏病,画画的时候,大概是勾起了什么前尘往事,一激动起来就发病了,”说着他苦笑,“所谓的画画修身养性,我看也真是一句口号而已。”
薛苑叹口气:“怎么看事情,怎么处理事情,还是根每个人的性格有关。画家也有脾气不好的,普通人也有修养甚高的。人的才能,有的时候也是一种不幸。”
萧正宇笑了笑,说:“没有一个伟大的心灵不带一粒疯狂的种子。”
薛苑挑眉:“你看狄德罗?”
“不光是狄德罗,我还知道那句‘拿掉忧郁,天才就不成其为天才’。”
薛苑莞尔:“真是失敬。”
这样闲聊中时间飞速溜走,他们换登机牌,找到了座位。空姐的服务态度非常的好,笑容灿烂的叮嘱注意事项,到处都是声音,各种语言都有,狭小的机舱仿佛煮沸的水般鲜活起来。
起飞是个漫长的过程。离开了踏实的地面,飞入了层层叠叠的云层。天空和大地都消失了,除了云,什么东西都没有。那么多的云朵,仿佛是从瑶池仙境里偷跑出来的。面对舱外的空茫世界,一种古怪的感觉爬上了心口,那种感觉,与其叫做不真实,更可以叫做荒谬。
她的座位靠窗,于是目光久久的停在外面。云层之上是纯蓝色的天空。太阳斜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无害而温暖的事物。
空中目睹的景色虽美,但到底千篇一律,使人觉得单调。漫长的飞行中,这种单调严重加剧,薛苑渐渐变得疲惫,身体和眼皮都沉甸甸的,机舱里的说话声渐渐离开知觉,最后耳边只剩下有规律的飞机的噪音。
自从上班以来,她觉得自己就没有一日休息过。此时在这样的高空,心情却诡异的放松下来。积累数日的疲惫猛然爆发,飞机上升到稳定的高度平稳飞行之后,睡意渐渐缠上了眼皮。
醒来的时候还是下午,什么都没变,太阳还停在天空的同一个地方。看看时间,不过才过去两个小时。
侧头看萧正宇,他单臂支着头,正在看着飞机上提供的某本英文杂志,非常专心,青郁郁的头发盖住了大半的耳朵。薛苑看到页眉,才知道这本杂志是相当出名的商业周刊。
她不想打扰他,转头又去看窗外,看得久了,有所触动,自言自语般开口:“飞机的速度如果再快一点,应该可以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来吧。”
没想到萧正宇立刻接话:“我看到过。几年前,我坐过一次超音速飞机,从伦敦到芝加哥,穿过了大西洋的时候看到的。”
说话间他放下了杂志,薛苑问他:“体验到追逐太阳的感觉了?”
“是啊。我记得那是一月份,白天很短,太阳准时的落下去,起飞的时候,天黑了。乘客们大都在打盹,剩下的有人聊天,有人听音乐,”萧正宇微微抬起头来,环顾四方,仿佛那时的景色在此地以另一种方式重现,“然后机舱的光线开始微妙的变化。西方的天空明亮起来,而不是暗下去。太阳慢慢跃出云层,就像我们平时见到的任何一次日出那样,一点点的爬起来,最后停在了西方的地平线上。”
“如果人类一直生活在地球表面上,永远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色。”
这番谈话显然也勾起了萧正宇的某些回忆,他颇有感触的开口:“我小时候看了些科幻电影,看了些书,梦想当宇航员,我希望看看真正的宇宙是什么样子的。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个很好的理想,但完全不现实,我要走的路就根本不能像自己当初想的那样选择。我也许可以上太空,但不能成为宇航员。”
“小孩子都有过类似的梦想,”薛苑抿嘴微笑,偏偏头看他,“你穿上宇航服的话,还是会很帅的。”
她难得说这样俏皮可爱的话,萧正宇一愣,旋即摇头笑了:“我就当作赞美收下了。你呢?有没有什么梦想?”
“我的想法跟你不能比,比较平淡,”薛苑微微扬起嘴角,“我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当军人,穿着军装,威风凛凛,像花木兰一样上战场杀敌。”
“这怎么会平淡?女孩子没几个想当军人吧,”萧正宇在脑子里构思了她穿上军装的模样,发现果真难以想象,就说:“我想象力还真是不够用。”
“也只是想法。我四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好几年的时间身体很糟,当军人这个念头也慢慢淡了。尤其是后来,选了文科,就更不能上军校了。”
萧正宇看着她,貌似随口问起:“话说回来,你想当军人是因为你被你母亲影响的?”
“嗯,”薛苑想了想,“我妈妈其实也不是那种普通士兵,一般来说,也不用上战场。她是技术军官,大概负责部队的无线电通讯一类。不过那时候我太小不知道,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只觉得穿着绿色的军装,站的笔直,威风极了。”
“你妈妈也是个奇女子,那个年代从军,真是叫人钦佩。”
“我对我妈妈的印象并不深,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小,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想到旧事,薛苑语气不自觉带上了迷茫,“关于她的事情,我大都是从邻居的大婶大妈那里听说的。她们说,我妈妈从小是被当男孩养大的,野得很,跟男生打架都不输阵。不过她非常聪明,后来学校一盘散沙,别的同学都批斗老师去了,只有她一个还在看书学习,因此,在恢复高考的第三年,她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萧正宇凝神听着。
看到他神情高度集中的模样,薛苑隐约知道他想听什么,就继续说:“她上了大学,大学几年成绩不错,专业水平很高,被老师看重,又因为种种的机缘巧合,她干脆投笔从戎,走上了从军之路。那时候部队已经开始接收女人了,她算是最早的一批。后来某次她探亲回乡,在老熟人的撮合下,就跟我爸爸结婚。她跟我爸爸打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撮合起来也不困难……我有时候想,也许他们很早以前就有感情基础了,所以在他们分开的那六七年里,两个人一直单身……听说我妈妈在部队里,人缘一直很不错……嗯,这些都是我的瞎猜了,我爸爸从不说起往事。他们结婚,也许就是因为很简单的原因,因为没人比对方更合适自己。她不介意我爸爸是个没什么钱的普通工人,我爸爸也不介意她常年在部队无法顾及家庭。仅此而已。”
她停了停,喝了口饮料,接着说下去。
“一日从军,一生都军人。我妈妈生了我之后,得到了一个转业复员的机会,可是部队需要她,她就义无反顾回了部队。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她离开的时候,我那时候刚刚一岁。”
“女儿还在牙牙学语,”萧正宇顿了顿,说话时字字清晰,甚至带出了咬牙切齿的痕迹,“你妈妈真能忍得下把你放在一边。”
薛苑看到萧正宇难看的表情,似乎比她还要激愤,于是轻松一笑:“不,不一样。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不会怪她。虽然当时有不少人说她在部队呆的太久,养出了一副铁石心肠,连女儿丈夫都不要了,可我却觉得,她做得很对。培养她的是国家,是军队,她保卫的是人民——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军人的肩上都有我们难以想象的忠诚与责任。我妈妈从小就性情刚烈,在大义两个字面前,是会选择更加正确的那件事情。你刚刚说我被我母亲影响,是的,我尊敬她,我崇拜她。我追寻着她,就像这架努力追赶太阳的飞机,生怕自己走得太慢,一个小心,就来不及了。”
她平静的说完,转头看向窗外。天空湛蓝犹如宝石,既无瑕且天然。云朵就像铺了一层刚刚剪下来的羊毛,被阳光描上金色的边线。
萧正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凝视她。
然而那个在脑海里模糊很久的形象忽然清晰起来,就像有人拿着笔在他脑子画出了她曾经描述的那幅画像:水墨山水画前那个穿着军装的女子,修长苗条,美丽大方,但是并不虚弱,她站在那里,始终微笑着,他摒住呼吸,走得近一点,终于看到她眉宇间流露出的不屈的坚毅神情,这是他不曾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的精神。
两个人维持这样的姿态很久,久得萧正宇邻座那个英国人一双眼睛不住往两人身上扫过去,最后用英文问:“你们怎么了?”
萧正宇摇头一笑,摆摆手;薛苑听到声音回头,发现萧正宇用某种她从未见过的目光看着自己,稍许一愣,但还是从容对上迎来的目光。
“你觉得我在说教?不,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当然更简单的理解也有,我想如果有别的选择,她也不会回去。当时部队的的确确缺不了她。她也以为自己这一去就跟以前任何一次,完成任务后就可以按时回家,可惜她估计错误。她聪明了一辈子,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第十八章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加上中途又在芬兰转了一次机,最后到达伦敦的时候,恰好夜幕初上。
飞机在芬兰降落,北欧的景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记得,从下往上看,整个国家像是一个浑然天成的盆景。山水交映,如此相得益彰。比较起来,伦敦却无趣的多,这座城市被深浓的白色云层笼罩,堆积的巨大云团宛如珠峰一样高大。终于下了飞机,仰望伦敦的天空,天空一片灰蒙。
到底是雾都啊,薛苑就象大都第一次来英国的人那样,低声感慨。
两人进入大厅,等待安检。薛苑知道萧正宇肯定有数,还是问他:“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费夫人不在伦敦,在西北边上的阿尼克,会有人来接我们。”
地名并不能让她对将要去的地方有一个明确的概念,依然没有从中得到任何真实感。周围的人正在交谈,广告牌上的大幅的标语交错辉映,海关的人员跟她交谈,她从容作答,不过依然觉得隔阂。
萧正宇看她一眼,握住她的手,低声说:“这边走。”
两人穿过走廊,来到出口。出口的广场前接机的人不少。英国天气比国内凉爽的多,有风吹来,人清醒了,身上也冷了,不过萧正宇的手却异常温暖。她偏过头,只看到他直视前方,脸上缓慢的露出一个笑容,沿着他的视线看去,有人朝他们走过来。
来人也是一身西装,对着萧正宇些微颔首招呼:“萧先生,你来了。”
萧正宇同他寒暄:“岳先生,你久等了。”
“没关系,分内之事。”
“你能前来,我真的非常感谢。”
两人言简意赅的交谈完毕,萧正宇又捏紧了薛苑的手,为两人介绍:“薛苑,这位是岳万里先生,你们之前应该见过。”
岳万里的视线在他们紧握着的双手上微微一停,露出个职业化但是很完美的笑容:“薛小姐,你好。”
薛苑极其礼貌的与他寒暄。岳万里这个人的确是见过的,第一次他陪着费夫人参观画廊,第二次是他陪着费夫人在拍卖行里跟众人交涉,作为费夫人的左膀右臂,在这里见到他并不奇怪。
“车子在这边,两位请跟我走。”
薛苑之前也有想过,以萧正宇的个性,肯定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才会说“带她去看画”这个决定。因此,有人来接机这事肯定也在他的安排之中,但她没想到规格居然如此之高。在机场附加的停车场里看到接他们的那辆车子的标志时,薛苑的眼睛一下就睁得像灯笼那么大。
就连萧正宇当即也是一怔,低声说了句“太招摇了。”
岳万里微笑,不动声色的拉开车门,摆手请他们进去:“费夫人的一片心意,萧先生不用客气。”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车子开动起来,薛苑的紧张感也攀升到了极限。走过的路都不认识,去往的目的地也不知道。萧正宇一路上话都不多,只是,握着的手从未放开过。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手心贴着手背,因为车子的轻微颠簸,深刻的纹路细微的摩挲着她的皮肤,相触的地方很快就热起来,竟然有些汗意,可是指尖却始终不暖。萧正宇仿佛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
岳万里在开车,他也没有像很多人那样一上车就打开音响的习惯,车厢里始终安静着。
萧正宇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还有几个小时才到,如果困的话,你可以先睡一会。”
本来所有的感觉都停在手上,薛苑被他的声音吓一跳,转头发觉他的脸近在咫尺,连忙说:“不不,我睡够了。反倒是你,在飞机上也没怎么睡吧。”
“那我先睡一会。”
萧正宇说完,微微一笑,阖着眼睛靠上椅背。大概他是真的很累了,不过两分钟,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以前只知道他一双眼睛漂亮,如今看来,闭上眼睛熟睡时,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脸上没有平时的负担和责任,只是一个英俊的大男孩而已。细想起来,他今年也才二十九岁。薛苑一眨不眨,甚至可以说肆无忌惮的盯着他,忽然手心发痒,就想要抚上去。
车厢里温度不高,薛苑怕他感冒,想着找衣服给他,可左手还在他的手心。薛苑斟酌再三,在尽量不吵醒他的前提下,小心翼翼把他手臂抬起来放到他的膝盖上,转身去找自己的包。
她出门的时候带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展开后盖到他身上,她动作极轻,生怕吵醒他。
岳万里在后视镜瞥到他的动作,就说:“前座这里有张毯子。”
“啊,好的。”
薛苑探身从前座拿过毯子,又搭在了他的膝盖上。身边的挎包还开着,她顺手抽出一本书,翻倒上次读到的某一页,才想起车厢里的灯光并不足以照亮书页,只好重新放下。
岳万里忽然说:“你们感情还真不错。”
薛苑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就是如此具有冲击性的问题,尴尬地笑了两声:“他人很好。”
“他对你很好,”岳万里淡淡说完一句,又问,“你们认识多久了?”
“两三个月,从我在博艺工作开始。”
“那么就是说,你们的进展很快。”
“哎?”
察觉到问题的走向不对,薛苑赶紧转移话题:“岳先生,今天真是麻烦你了,当时您陪同薛夫人来博艺时,我有眼不识泰山,如有冒犯的地方,请您不要介意。”
“我不觉得冒犯,”岳万里说,“你倒是让我惊讶,一般人经过我的那番盘问,早就词穷,你居然还能坚持下来,真是不简单。”
他语气淡淡的,什么都听不出来。薛苑也不知道他是褒是贬,尴尬的笑了笑。
视线投到外面,车窗上雨点。车子都到半路,竟然细细簌簌下起雨来。雨天总是让人不由自主的生出倦怠,薛苑努力想看清窗外的雨丝,可夜色愈发浓郁起来,雨点不真切,只看到水迹在车窗上画出一条条曲线。
困意袭击上来。
薛苑又做了那个梦。
她在黑夜的走廊奔跑,去往一个看不到尽头的终点。她在梦里跑得气喘吁吁,以为自己永远达不到目的地,就在这时,前方的路忽然消失,然而她的身体却不由自己作主,明明看到那是万丈悬崖,可脚步依然一刻不停,冲向了悬崖。
她身体一抽,猛然挣开双眼,看到萧正宇含笑的脸。他不知道何时已经醒过来,视线投向窗外:“就要到了。”
“到了?”薛苑昏昏沉沉,下意识拿起包离座而起,“要下车吗?”
萧正宇把她摁在座位上:“不急。”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车子穿过了一座大门,大门是自动开关,车子进门之后又再次合拢。门内有一个长长的行车道,借着车灯光芒,可以看到道路两边大片大片的杜鹃花。这条路保养得非常好,路面在车灯照耀下,看起来异常整洁。
拐了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庄园的全景展现在眼前,在夜色中看去,不远处的房屋就像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四四方方的轮廓,屋顶墙壁的颜色都看不清楚,隐约可见三角形的屋顶,犹如龙脊一般整齐。传统的建筑风格,像是座宫殿,也像英国小说家笔下的世界。
岳万里回头,说:“我把车停在这儿,你们可以下车了。费夫人正在起居室等你们。”
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想象,薛苑下车后努力看清周围,但收效甚微。从树林里吹来的风,闻上去甘甜而新鲜;空气和泥土中的一切都在涌动着,用自己的方式迎接来客。
薛苑抽了抽嘴角,喃喃自语说:“蝴蝶梦。”
萧正宇笑着摇头:“不能跟曼陀丽庄园相比,只是个小庄园而已。”
小庄园?薛苑心说,看来我们的评判标准太不一样了。那栋三层楼高的高大房屋一大半都隐没在阴影里,做左下角被路灯微微照亮,砖头的形状宛如被水洗过一样清晰。
两人沿着平台朝入口走过去。
萧正宇慢下脚步,在路灯的光芒下凝神看着她片刻,薛苑出门时穿着短袖的休闲上衣和七分短裤,整个人看起来舒爽适宜,但就是不够正式。因为长久坐车的原因,头发和衣服稍显凌乱。他伸手整理她的衣领,又轻轻她拢了一下头发。
他手在动,同时慢慢开口:“薛苑,上次你应该就知道了,费夫人的脾气不太好,因此,进屋之后,能少说一句话就少说一句。不论她说什么,都不要反驳;不论她让你做什么,也都要听着。”
失去声音的夜空中,他的话声声入耳。薛苑重重的点头,又“嗯”一声。
那栋巨兽一样房屋里仿佛没有人烟。不论走到哪里都看不到人。屋子里每个角落都静得可怕。和这间庄园的单明快的外表不一样,房间里的结构异样复杂,一个房间挨着一个,一个回廊连着一个。如果没有萧正宇同行,薛苑觉得自己肯定会迷路。
连陈设都分外相似,看不出任何区别。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充满复古风味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华丽的大吊灯从穹顶低垂而下,照得这个房间犹如白昼,也照亮了墙上的某幅肖像画。那上面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带着眼镜,笑容温和,看上去像是个教授或者学者。
薛苑的视线在那幅画上稍微一停,又看向萧正宇;萧正宇会意,点点头,明明大厅里没有人,萧正宇还是压低了声音:“对,是费先生。”
想起前不久跟萧正宇的那番闲谈:“他前不久刚刚去世?”
“是的。”
薛苑凝视着画像:“画这幅画的人应该业是个名家吧。很老道的笔触,这么大一张画,可是纹路那么精细。不知道这张画是什么时候画的,感觉费先生比费夫人显老得多。”
“去世的时候,八十六岁。”
薛苑一愣:“这么大年纪?那费先生岂不是比费夫人大了很多?”
“是大了很多。”
“啊?这么说——”
萧正宇打断她的话:“好了,到了。”
费夫人在大厅后的起居室里慢慢喝茶看书。起居室的房门大开,萧正宇还是扣了下房门。
听到声音,费夫人抬起头,取下了眼镜,露出个真挚的笑:“怎么现在才到?”
“等待转机的时候比预定的稍为长了一点,”萧正宇走进屋子,对着费夫人深深鞠躬,“让您久等了。”
这是个温暖的房间。费夫人穿着很常见家居服,端庄地坐在那里,手压着膝盖上一本书。她和这间雍容高贵屋子奇妙的相配,不论仪表还是神态都流露出一种从容的姿态。屋子里有个老式的挂钟,有规律的左右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薛苑觉得,即使对方是英国女皇,萧正宇表现的态度也不能比现在更加恭敬。这个想法她自然不会说出来,也有学有样的鞠了个躬。
“我说了不要跟我见外,”费夫人眉头些微一皱,随后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拍拍萧正宇的手,“难得你能找我帮忙。”
费夫人坐在沙发上,萧正宇个子又高,交谈起来很不方便,为了顾及礼貌,他在她腿旁半蹲下身子。这样的姿态,两人视线差不多平行,费夫人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萧正宇的脸,说:“正宇,你比上次见面瘦了些,是不是平时一忙起来就不按时吃饭?这样不好。我跟你说过,要是工作太辛苦,就不要干了,到我这里来。”
“不会的,”萧正宇摸了摸自己的脸,只是笑,“我没觉得瘦了。”
“我还能看错吗?”费夫人瞪他一眼,轻轻叹息,“你还是那个倔强的性子。我说你这就叫明珠暗投。你现在的工作,舞台太小,不适合你。”
萧正宇极短的一默,有浅浅的纹路出现在额角,旋即很快的消失。
“不是这么回事。”
“好了,不说了,我知道你也不爱听,”费夫人把书放在茶几上,站起来,“我熬不住了,我先去休息了。你这一路上都没吃什么吧,我让人给你准备了一点吃的,就在厨房,一会管家带你过去。”
这两个人旁若无人的交谈,完全忘记她的存在。薛苑从头到尾保持着沉默,看着萧正宇扶着她的手臂站起来,离开起居室。
薛苑考虑着自己要不要跟上去,费夫人却忽然回头,好象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发现她原来还在这里。费夫人视线在薛苑身上,可话还是对着萧正宇说的:“嗯,你带来的人是她?”
“是的。”
“我记得她,是叫薛苑吧?”
狭长的走廊里壁灯光芒昏暗,费夫人的表情就像是经过处理的照片,完美依然完美,可就是什么都读不出来。薛苑忐忑不安的迎上去:“是的,费夫人。”
“起初我不觉得,现在看你,长得真像是一个人。不过,我希望是巧合。”
这句话仿佛随意说的。她声音不高,但薛苑就是觉得刺耳,很小心的低头赔笑。
萧正宇扶着费夫人上楼,楼梯旋转而上,一张绣着花园样式的壁毯从上垂下,作为楼梯的背景,格外乍眼。看到两人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之后,薛苑觉得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道去往哪里,只是下意识的抓紧了挎包,这也许是她在这间屋里唯一可以真正抓住的东西。
“小姐,您的房间在这边,请跟我来。”
意外出现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回头一看,一个和蔼的中年人正在对她微笑。那也是华人的脸,说的却是英语,也是合身西装,薛苑估计这应该就是此间的管家,立刻礼貌一笑,答了一句“好的”。
她的房间在一楼的最里一间,自带浴室,窗外是一片平展而茂盛的的草坪,管家笑了笑:“薛小姐,有什么需要的,您就跟我说。”
薛苑连连摇头:“没有什么了,谢谢您,这间屋子很漂亮。”
“你要不要吃什么?”
“啊,也不用了,我不饿。”
他的态度非常的好,可薛苑却觉得浑身不对劲,礼貌得太过,就会让人觉得冷漠和敌意了。没来由的想起萧正宇,他对人接物也是彬彬有礼,但就是做得温暖和妥贴,让人觉得温暖。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就这么大。
看到管家转身要离开,她迟疑片刻,又问:“萧先生呢?他住在哪里?”
“他的房间一直在二楼,您不用担心。”
“哦,好。”
不论是费夫人还是岳万里,又或者是这位管家,跟他们交谈真是让人觉得异样的疲惫。在飞机上的十几个小时枯坐都不会让人觉得这么辛苦。薛苑疲惫的把包往床上一扔,人顺势栽进床里。
闭上眼睛之前,今天经过的一切事情走马观花的从眼前掠过,纷纷扰扰的念头在脑子里混乱着,萧正宇手心的温度,费夫人微笑的表情,两个人那样亲昵的交谈——明明可以理出一个头绪,可她就是固执的不去理睬,任凭大脑陷入细枝末节的纠缠中,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也许是时差没有调整过来,又或者是被单枕头的气味不同以往,到底睡得不沉,半夜的时候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薄薄被毯,想了一想,拉开窗帘看了看天色尤暗,忽然了无睡意,为了打发时间,又从包里取出笔记本一页页开始翻看。
这么一看就到了东方露出了亮色。
直到萧正宇前来找她。他站在门外,估计是刚刚洗过澡的原因,带着青草的气息;他头发有些湿漉漉的,又换了身衣服,白色的衬衣领口微微敞开开,锁骨的形状忽隐忽现,完全当得上玉树临风四个字。
薛苑说:“你起的真早。”
她穿着整齐,连头发都梳得好好的,萧正宇会心一笑:“我估计你现在也是醒的。时差怎么都调整不过来。去吃早饭吧。”
薛苑笑着点头。
厨房也是古意的。长长的餐桌上甚至还有两架上了些年头的银质烛台,传递着远古历史的气息。烛台把日光反射到薛苑眼睛里,并不刺眼,但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自己站在这样一栋房子里,看着这些具有百年历史的家具,实在太不协调了。
那天的早饭平常,牛奶,咖啡,鸡蛋,烤的很香的面包和三明治。厨房里只有他们两人。萧正宇替她到了牛奶,解释“费夫人一向晚起,其他人也不在这里吃早饭”,清晨的阳光斜斜的射进屋子,给屋子涂上一层金粉,耳边音乐有鸟叫声传来,简直像是梦中的情景。
吃饭时气氛非常安静,萧正宇不说话,薛苑也不可能主动挑起话端。看到她吃得差不多了,萧正宇站起来。“好了,过去吧。”
“去哪里?”
“看画。”
来到外面,薛苑才发现这个庄园比昨晚所见的更大,一眼都看不到绿荫笼罩的尽头。而建筑也不是单一的,主楼屋旁还有附属的建筑,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仿佛是主楼的缩小版一样,不论是外观还是结构和颜色和主楼如出一辙,在阳光和树木的掩映下仿佛是个蜷缩手脚正在睡觉的婴儿,让人不忍吵醒。
可还是要醒过来的。
萧正宇从兜里拿出把钥匙,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他推开左侧的那扇,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就象巨大石块扔进水里,打破了清晨的和谐,也打破了庄园里的宁静。萧正宇站在门旁,没有说话,亦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无声无息的对她比了个“请”的姿势。
第十九章
踏进走廊的第一步,薛苑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这栋楼的分量。
她来到了某个小型的博物馆里。整栋楼空无人迹,就像那一幅幅挂在墙上的油画一样,充满了浓郁的色彩和安谧的气息。
这里仿佛是古老传说里的宝库,无处不是奇珍,温暖的阳光从欧式风格的窗口倾泻而下,足以让任何一个艺术爱好者不知今昔何昔。
这里的藏画远远比她想象中的多,至少整个一楼都是外国的美术作品,走廊和每个房间里都挂着一幅幅油画,甚至还有伦勃朗和塞尚的两幅真迹。看到那幅颜色鲜艳的静物写生时,薛苑简直目瞪口呆。若是平时她肯定会好好参观这些外面不可能看到的传世名作,不过此时却无暇顾及,直奔二楼而去。
一楼的藏画,多是世界名画,但凌乱无章,没有完整的系统,共同特点是所有藏画都有极高的收藏价值。从二楼的楼梯口开始,全部是李天明的作品。从画廊延伸到每个房间里去。因为整层楼都被改造成了藏室,因而显得格外空旷。
薛苑总算知道,为什么几乎没有人看到过李天明三十岁之前的画,原来与不声不响中,这些画都被费夫人收集到了这里。
她双腿忽然一软,几乎要扶着墙才能站稳。想起四年前的自己,李天明开全国画展的时候,为了能够多看到一幅画而跑遍了全国,如今,他大多数作品都袒露在自己面前,他的整个人生,也对自己徐徐展开。
李天明向来会在画布上写上创作时间,最前的几幅画看下来,薛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里所有的藏品都经过细心的整理,按照时间排列的。
最早的一幅是四十三年前。按照时间反推,那时候他刚刚到了国外,开始学习一些先进的油画创作手段。如田健飞所言,李天明年轻时候的作品的确欠缺水准,仿佛用尽了心思把所有能画的题材都画上一次,把所有能用的颜色都用上;随后的几年,他在慢慢改进这个问题,到了二十八九岁时,他的油画水平可以称得上相当出色了。不过引人注意的是,他的人物画,肖像画从来都出奇的好,不论是老人,小孩,妇女,神韵抓得相当准确,仿佛天生就能看出每个人的特质并且用画笔表现出来,在捕捉细节上,他的确是个天才。
三十岁出头时,他的作品奇特的少起来,一年也只有一幅甚至没有。薛苑想起在杂志上看到的那句“那种状态跟我刚刚结婚有关系,我陷入了瓶颈”,忽然有些明白他了。
到了三十三四岁时,就象他曾经形容的“再次邂逅了灵感”,他的画风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攀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这若干年的蛰伏没有白费。那之后他的画风就是人们所熟知的那一类,画中人物都大都是柔美的江南女子,或坐或行,背景各不一样,姿态也不一样,他那“善于抓取女人最美的一瞬”的名声也因此而来。如果说之前他是一流画家,那之后几乎可以堪成“当世翘楚”。
她记得,全国画展时,李天明展出的作品也不过四五十幅,可是此间,大约有七八十幅,除去两三张赝品,数字依然可观。其中不少的油画,薛苑以前都只在画册上看过甚至根本未曾听闻,她完全入迷,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薛苑来到最后一个房间,这间屋子和其他所有房间的陈设都不一样。几乎没有任何的装饰,墙上空无一物,只是简单装修了一下——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除了一只巨大的箱子静静躺在墙角,房间内再也找不到引人注意的东西。
因为年代悠久,箱子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虽然看上去灰蒙蒙,可其表面一点灰尘都没有,完全不像在这里放置已久的感觉。尽管箱子朴素,但让人不能不在意,箱子没有上锁,就象无声的邀请:打开我。很难有人能经受得住诱惑。
掀开箱盖的一瞬间,她倒吸一口凉气。
满满一箱子的素描和草图。
素描和草图摆放得非常整齐。小一点的素描在箱子的前半部分,整整齐齐的堆成了两摞;大一点的每三四张就卷起来,用皮筋精细的捆成一个个画卷,占据了这口大箱子的后半部分。
薛苑激动得恨不得大叫三声抒发感情。这么大一口箱子,草图起码有数百张。她挨着箱子坐下,背靠着墙壁,一张张仔细看起来。这些草稿大都是未完成的状态,有几张甚至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根线条,自然没有日期,判断不出年份;小部分是完成的草稿,画纸上总会有一个小小角落写着一个“李”字,同时标注着各不相同的日期。相似的草图也特别多,薛苑知道,李天明每创作一幅油画,之前都会画数不清的素描稿和草稿。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这箱子里的所有草图都有与之对应的油画。
如果说油画是位打扮入时,衣着鲜亮的美女,那么素描就相当于她的骨架。美女的衣服可以随时更换,但骨架是不论如何都不会发生大的改变。素描就像是画家的字迹,受过专业训练对画家又了解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过她的高兴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薛苑隐约觉得不对劲。在这之前,她之前几乎没有看过李天明的任何草图或者素描稿,可这么看下去,他的画风竟让她产生久违的熟悉感。
她干脆跪在地上,把所有的画在地上排列开,那些大幅的素描,因为卷的时间太久,一放开手就自动的卷起来,每到要看的时候,薛苑手足并用的压住四角,仔细观摩。
最后,她习惯性的再次把手伸入箱子,摸到了最后的那个画卷。
薛苑急不可耐的展开,当即愣在了当场。
眼看的时近中午,萧正宇合上电脑,起身叫薛苑吃饭。
刚一离开主楼,就遇到了岳万里,两人点点头算是招呼,走出几步后萧正宇停了停,问他:“你也去画楼那边?”
“是的,”岳万里略一欠身,“昨天夫人让我收拾一些画带到她房间里,刚收拾完,还没来的及送,就出门接你们。刚刚夫人想起这件事,让我把画拿给她。”
萧正宇缓行一步:“我也正要过去,可以帮你拿画过来。那是什么画?在什么地方?”
想着薛苑正在画楼里,而他却在这里,岳万里眼神一冷,说:“萧先生,我知道你跟薛小姐关系非同一般。不过我想跟你确认,难道这一个上午,你都把她一个人留在画楼里?那里每一幅画都是价值连城。”
再怎么涵养功夫到家,萧正宇此时依然有一些不悦,冷冷开口:“岳先生,你多虑了。薛苑对艺术品的尊敬之心比起你来毫不逊色。”
岳万里避开他的视线,依然坚持己见:“不论如何都应该有个人跟她在一起,如果你没有时间,我可以代劳。万一,我是说万一那些作品有什么损失,怎么办?谁负责?那不是钱和抱歉可以解决的问题。”
“你想的那些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更何况我还在这里,你又在担心什么。这里的画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价值连城,但对薛苑而言,全部送给她,她都未必肯要。她这辈子,也就只在乎一幅画而已。”
他态度这么强硬,岳万里沉默片刻:“你这样维护她,我也没什么可说的。那些画就麻烦你拿过来,在二楼靠窗那个房间里的箱子里。”
“好。”
萧正宇想起几年前第一次来这里,当时只是走马观花的看了看,那之前他对费先生的财产多少并没有直观的感受,可看了这小楼里的藏画后,足足有三分钟说不出话来。
一楼没有人,连人的呼吸都没有。于是来到楼上,慢慢看过去,终于在角落的房间里发现岳万里说的那个箱子;也发现散乱一地的素描和手稿,视线一转,薛苑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
地板是白色的,散落的素描纸也是白色的。她的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她头发散乱着,几乎触到了地面。
“怎么了?薛苑?薛苑!”
萧正宇心惊,几步奔到她身边,在她面前蹲下,哪怕这样,也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又急又怒,干脆强行扳起她的脸,拨开散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苍白而冰冷的脸。
她目光失焦,整个人仿佛没有了呼吸。除了胸口的起伏,几乎看不出是活着的。
“薛苑?”
听到声音,光一点点回到眼睛里,反而更紧了缩了缩身子,明明已经无路可退,还是固执的朝那边缩过去。
“有事你就说话!别吓我,”萧正宇脸色全变,一下下拍着她的脸,“薛苑,怎么了?跟我说话,跟我说话啊。”
她身体单薄,浑身都在发抖。萧正宇扶着她的脖颈和腿,要抱她起来,她终于有了反应,猛一把推开他,连连摇头。
“啊,萧正宇,是你,”她露出个虚弱的笑,“我没事……没事。”
“你这样哪像没事?跟我起来!”
此时她神志清醒不少,仿佛刚刚从一个可怕的梦里醒过来。虽然余悸犹在,但已经能顺利清晰的交谈。
“不,我不想走。”
她肯说话,这让萧正宇放心不少,还是收拾起拣着地上草图,一一放回箱子里。
直到刚刚她还像个活死人一样,忽然恢复了力气,伸手去抢他正在小心卷起来的那幅画:“这幅,你不要拿走,让我再看看。”
她的动作和神态就像个希望得到糖果的小孩,萧正宇诧异她的变化,但还是把那张草图递到她手里。
画纸非常大,长宽约有一米,薛苑和萧正宇各摁着画纸的一头。那是一张未完素的手稿,窈窕修长的年轻女子,穿着件碎花的连衣裙,衣袂轻飘;她一只手压着裙子,一只手伸向天空,手的形状非常美好,构图设计的站立的姿态堪称曼妙,人体的比例把握得相当精细。
明明是黑白的炭笔画,看看上去层次分明,仿佛有了颜色。
可是画中的年轻女子的脸却没有画出来,五官完全模糊;背景也是,零散着画了些乱七八糟的线条,怎么看都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萧正宇完全不明白这样一幅普通的半成品画稿为什么让薛苑这么吃惊,就说:“薛苑,怎么了?这幅画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她眼睛只停留在画上,开口时声音几近自言自语:“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不会有两张完全相同的素描。”
“是这个道理。”
薛苑依旧没看他,只是说话时语气分明带上了他所熟知的祈求意味。
“如果方便的话,让我在这间屋子再呆一会,好吗?这些草图也麻烦你不要收走。我现在脑子一团混乱。有很多事情都不清楚,你能离开一会,让我想一想。”
那顿午饭萧正宇没有吃好。他一直都在走神,根本分不清自己吃的是什么。
费夫人心里有数,问了句:“你没有把画稿给我带过来。”
“您稍微等一等。”
费夫人瞥他一眼:“薛苑要求的?”
“因为明天就要回国,她想多看一会,”萧正宇沉默片刻,又说,“大概是想再看看吧。”
“她对那些草稿比对油画还有兴趣?”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萧正宇说,“我以前也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草图。”
“好些年前带出来的。本来一直没有管,扔在那里,你跟我说要带人来看画时,忽然想起来,就让岳万里整理了一下,因为太多,整理起来也费了些时间。”
萧正宇也不知道如何问下去,陷入了沉默。诺大一张餐桌,只能听到刀叉敲击瓷器的声音。
或许是这样的声音太过刺耳,费夫人放下刀叉,又说:“本来的草图手稿还要多……我记得,装满了两个大箱子……可惜当时逞一时之气,烧了毁了不少。后来忽然就顿悟了,真是蠢。说到底,他是他,跟他的画有什么关系。”
“你有没有看过那些素描?其中有什么特别的画?”
“当年肯定看过,哪里还记得那么多,”费夫人叹了口气,“三十年过去了,什么事情都应该忘了。”
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那天下午,他去看了薛苑若干次。手稿散了一地,她依然呆在那个房间寸步不移,不是坐在地上就是跪在地上,反复的、一遍遍的看着那些画稿,脸上带着好像要哭出来的表情,眼神却是狂热的,认真得让人觉得惊讶——她完全咬牙切齿,仿佛想要把那些画的形状永永远远的刻在脑海里一般。
他找了数码相机给她,示意她可以全部照下来慢慢研究,她也只是摇摇头。
“没必要了。”
说完就再次沉浸到那些画稿中去,不再理他。
她现在不需要安慰,他不忍心打扰她。
直到夜幕降临,月亮升上夜空,她依然没有从楼里出来。从庭院里看去,灯光从密密匝匝的树叶丛里漏出来。
那天再次看到她,已经接近半夜了。因为时差没有调整过来,实在困得厉害,吃过晚饭后他小小睡了一会,醒来后他邻窗远眺这个庄园,却在中庭草坪的长椅上看到她的身影。独自一人,跟夜色草坪相伴。
他匆匆下楼,快步来到她身边。整个草坪上,除了夜风的游走和他的脚步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坐在长椅上,仿佛是觉得路灯光芒刺眼那样低着头,拒绝任何光线的照射,萧正宇没来由的想起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
此时的薛苑,就像个精致的娃娃,没有灵魂,空有着一张精致美丽的面孔,一双红肿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到。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了?”萧正宇问完,也不指望她回答,“去吃饭吧,你这一天,几乎什么都没吃。”
她毫无反应。
萧正宇伸手去拉她的手,仿佛像触到了冰块,或者说在冰箱里冻过的木头。冻成这个样子,也不知道坐在这里多久了。
“不论你看到了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凡事要想前看。如果你不动,我就强行带你去厨房。”
她依然不答,萧正宇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带起来,她居然也毫无反应,完全像个木偶,随着他的动作而下意识的反射出动作。
手一松,她又跌坐回长椅上。
跟这压抑的气氛不相配的是,那天夜晚极美。空气清新,每深呼吸一下,肺就像被洗了一遍。夜色很好,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繁星,因而显得天空那么高,高得足以让世间的所有人产生不可名状的敬畏心理。
萧正宇托着额头苦笑,“如果知道你看到画是这样的反应,当时怎么也不会带你过来。”
听到这句话,薛苑眼睛里忽然并发出一点光彩。
“不,”她哑着嗓子开口,“我很感谢你。”
不过一天的工夫,她声音竟然暗哑至斯,加上红肿的眼睛,一定哭了很久。
“真感谢我,就跟我去吃饭。”
薛苑疲惫的摇头:“这段时间以来,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不曾想到她好端端的抱歉起来,萧正宇疑惑:“你到底要说什么?”
薛苑充耳不闻的自说自话:“你有没有试过这样一种感觉?你在同一条路上走了二十年,平平淡淡,不会有任何奇遇发生,人生沉闷到让人灰心,在你以为人生就要像这样过去的时候,却忽然有了石破天惊的变化。”
萧正宇沉默片刻:“有过这种感觉。”
她不肯往下说,看着前方,明明什么都看不到。附近的几颗大树在路灯的照耀下,把影子投射在小路和草坪上,象是一头猛兽身上的斑纹。
薛苑压低声音,安静的说:“萧正宇,你为什么帮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带我去见李天明,甚至跟张总帮我借礼服;平时不论什么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都马上回复;你请我吃饭,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陪着我。这次更是,居然陪我来英国看费夫人的藏画。你是好人,但是你不会无缘无故多管闲事,你跟公司所有的女孩子都保持着距离。我记得何韵棠说过一件小事,曾经有个追求你的女孩子,因为被张总知道了,黯然离开公司,当时,你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可惟独对我,居然一点都不避嫌?”
萧正宇气结,脸色沉下去:“你在怀疑我的用心?”
“不是在怀疑,我感激你,真的,”薛苑从椅子上捡起一片树叶,慢慢的揉碎了,“李又维有次说我是那种面冷心冷的人,不在意的人,从我面前走十次过去也看不到……其实有时候我不是看不到,只是我不愿意去想了。”
“那我还真想好奇,你从我的举动里看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想对你道歉,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薛苑摊开手心,看着散成小碎片的树叶,“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帮助另外一个人。你总是希望在我这里得到什么才这么帮我。而我假装不知道你的用心,故意找你询问费夫人的藏画,工作上的问题也都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你,李又维出现的时候也用你当挡箭牌……利用你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她的话简直像在诉说遗言。萧正宇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他第一次怀疑自己修养太好是不是一种过错,居然能够在听到她的这种话后还能保持理智。
他冷静的回答:“你以为随便一个人就能利用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苑费力的解释,“我想弄清楚,你帮我的原因是什么?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力完成。但如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可能就没办法回报你了。”
她说话时萧正宇一直冷冷觑着她的脸,好几次要发作最后都耐下来,到最后终于化作一句长长叹息。
“薛苑,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你看来真是一个人在外吹冷风吹多了。”
她轻声回答:“或许吧,我糊涂很久了。”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恶狠狠揽过她的腰,把她揽入怀里。她起初惊讶到了,但没有反抗,甚至还主动的靠过来,枕在他的肩上,就那样他怀里一动不动。她额头光洁,头发天生带着一点栗色,在薄薄的灯光下看来,浮泛一些红色的光泽。她皮肤非常白,白得能看到皮层下淡青的血管。
“最开始帮你,是因为你跟曾经的我很像。你做的事情,看的书,掌握的知识,说明你做事有非常强的目的性。我曾经跟你一模一样,但因为自己的一意孤行而陷入了某种疯狂的状态里,犯下很多无法挽回的错误。你年轻,还有能力和决心,身边还有一个李又维虎视眈眈。我怕你走错一步,就不能回头。你所期翼的,我都可以帮你做到。我不能让你做傻事。我希望你可以少走一点弯路,不要像我这样,铸成大错后才追悔莫及。什么都可以失去,唯一不能失去的是现在。”
薛苑沉默了太久了的时间。久的萧正宇以为她在自己的怀里睡着了。
直到听到她说:“你为什么总是那么暖和。”
“是因为你太冷了。”
“嗯。”
她的手臂从他腰上绕过去,以一种取暖的姿态抱住了他。
轻轻一个动作,萧正宇浑身一麻,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年纪还能再次体会到心跳加速的感觉。他低下头,接下来想说的话忘了个七七八八。
薛苑却不觉得自己刚刚的动作有什么奇特的地方,她没有抬头,依然枕在他的肩上,慢慢恢复了一些正常思考的能力。
“谢谢你的这番话,”薛苑平和的开口,甚至还微笑了一下,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我进入博艺这两三个月里遇到的事情,比我大学四年遇到的还多,巧合一个个的发生,张总也好,李天明也好,李又维也好,你也是,忽然都被我遇到了……我爸爸花了一辈子的时间都没找到的东西,我也没找到;但是他藏了一辈子的东西,居然全都被我发现了。”
萧正宇问:“发现了什么?”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你愿不愿意再浪费一点时间,听我说说的我的故事?”
第二十章
江南的小镇,每一座都藏着一段复杂而纠结的历史,藏着文人墨客的婉转情怀,更藏着永远看不完的风景。
沅镇也是如此。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小镇仿佛被时间遗弃了,山水还是旧日模样。镇子被潺潺的流水划分成了分成了若干部分,哪里都是桥,哪里都是桃花。居民的住宅无不缘河而筑,临水而居。清幽的小巷子里,一个个院子紧密相连,白墙黑瓦,宛如中国水墨画般淡雅。
或许因为时间还早,整个小镇还在休息,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流水清澈见底,潺潺的从桥洞里流过,乌篷船漂浮其上,宛如一位娴静美丽的未嫁姑娘的窃窃私语。
两位身穿绿色军装的军人出现在临河那条石板街道的尽头,一前一后的走过来。仿佛是为了欢迎来客,岸边的桃树别样风情地站着,把桃花开得灿若云霞,风一吹,粉色花瓣稀稀簌簌的飘落在河面上,又被流水带走。
董江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欣赏这绚烂的三月风光,他觉得自己这一程,走得格外艰难。他边走边打量着老旧的门牌,站住脚步,叫住了领先自己半步的曹建平:“政委,到了。”
说着,他指着白墙上醒目的门牌号,再次强调了一下:“书院巷18号,是这里,没错。”
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院子,里面住着四五户人家,院子里有一口井,一位年长的妇女坐在井边洗衣服。她愉快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把衣服从水里捞出来,使劲一绞,水声哗哗。
看到素不相识的军人出现在这里,她起初诧异,随后恍然大悟,兴奋起来,把湿漉漉的衣服重新扔回盆里,奔过来热情的跟他们招呼:“你们是找薛卫国一家人的?他们家在这边。”
说着,把他家的房子指给了他们,西北角的那套。
她说着当地方言,但并不太难理解;曹建平对她点头,客气道:“谢谢您啊。您也在这个院子住?”
“我是他们家老邻居了。啊,你们叫我王婶就行了。”
董江随后过去敲门,王婶一看就笑了。
“你们这种敲法是不行的,我帮你们叫门。”大婶上下打量他们,用两位军人都骇然的力气重重门板,大声叫:“卫国!薛卫国!你家来客人啦!是文捷在部队的同志!快点出来招呼客人啊!”
嗓门之大简直是平地里炸起的一声惊雷,连屋顶上的鸟都吓得扑棱翅膀飞走了。
曹建平和董江面面相觑。王婶很热情地继续说:“这个时候,那父女俩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后面画画呢。那个卫国啊,只知道画画。小苑呢,也有学有样的。”
董江问:“他们家只有父女两个人?”
“是啊,”大婶说着就开始叹气,絮絮叨叨的说起其他的事情,“卫国一家人,这些年都都死得差不多了,文捷又去了部队,家里只有这父女两个。一个大男人照顾女儿,要说不容易啊,是真不容易。我们这些街坊邻居,总想着能帮就帮一点。”
“还好有你们这些邻居。”
王婶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又问,“文捷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我怪想这个孩子的,有两年多都没见到她了。当年她把奶娃娃一扔就走,可把我气得够呛,还骂她来着。”
两个人短暂的沉默,曹建平刚打算开口说话,忽然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牵着一个三岁左右大小女孩站在门口。年轻人清秀白净,浑身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息,小女孩骄俏可爱,肤白如雪,穿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扎着两个歪歪斜斜的羊角辫。
目光一对上,曹建平就问:“你就是薛卫国同志?叶文捷同志的丈夫?”
“是我。你们是?”薛卫国挨个打量他们,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不解。
曹建平伸出手去:“我们是叶文捷的战友,你好。”
薛卫国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改说普通话,发音极其标准。
“啊,你们好”,他也同样伸出手,相握的一瞬间又仓促的收回去,腼腆的笑意浮上他的脸颊,“对不起,我手上都是颜料。”
曹建平摆摆手示意没关系,然后发现他不光是手,袖口上也沾了不少颜色;而他身边的小女孩更夸张,原以为她穿着的是件普通的花衣裳,可仔细看了才发现,她衣服上那花花绿绿的的花纹,居然全是颜料染出来的。
小女孩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伸出那只五颜六色的小手拉扯着他的军装,很兴奋的说:“叔叔,你也跟我妈妈一样,是军人吗?”
“是啊。”
“太好了,”小女孩拍手一笑,“你们认识我妈妈吗?”
小女孩清澈的眼睛像极了她的母亲,曹建平发觉自己眼眶一热,很慢的回答:“认识的。”
“我妈妈呢?为什么不回来?”
曹建平和董江脸色难看的一变,本来就凝重的表情就更凝重了。他们是军人,表情比普通人严更肃是正常的,但这么阴郁还是让人觉得揣揣不安。
王婶发觉气氛不对,看向薛卫国:“卫国啊,你是怎么招待客人的?不论什么话,先让人进屋去说吧。”
薛卫国仿佛刚刚想起这件事情,慌慌张张的把人迎进房内。这是那种一望就知主人清贫的屋子,用来待客和休息的客厅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墙壁略显灰暗,到处都显得杂乱无章,桌子上是一大卷纸,墙角有数堆各种颜色且数量惊人的石头。
曹建平见多识广,一下子就发现那是矿石。发觉来人的视线在石头上,薛卫国腼腆的解释“用来配颜料的,”,说着,他又去找茶杯倒水,被曹建平拦住了。
“你不用麻烦了。”
董江配合着从随身提着的包里拿出一张红线捆着的纸卷和一个草绿色的书包放在客厅的方桌上。
曹建平进屋后一直没坐,此时朝薛卫国深深的鞠了一躬,说:“我们来,是把你的妻子叶文捷烈士的遗物和抚恤金送回来。”
晴天霹雳。
薛卫国本来就苍白,现在更是毫无血色。不过从刚刚开始起的动作,已经全部凝固,他目光停在空中的某个地方,仿佛曹建平刚刚说的那番话变成了飘浮在空中的文字一样;那时跟着一起跟进屋的王婶呆了呆,脸上满是迷茫的神色:“烈士?什么烈士?”
并不是第一次上门报丧,所有人的反应都在预计中,董江想开口解释,曹建平猛一挥手臂制止了他。他随后上前一步,除了保密范围内的信息,从头到尾讲述了事情经过。包括叶文婕平时是如何认真工作,跟大家的关系是如何融洽,以及最后那天的流弹是怎么出乎意外的袭过来,统统都说了。
王婶边听边哭:“战争?不是早就结束了吗?不是说和平了吗?”
长久的悲悯浮上曹建平的脸,他摇摇头,然后又点头:“我们在尽力维护和平。对不起,没能保护好她。”
屋子又是死寂,王婶的抽搐声在屋子里格外响亮。
仿佛是被这些抽搐声惊到,薛卫国终于有了反应,他嘴唇哆嗦,问:“她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没有时间。”
曹建平拿起方桌上的包,在手里掂量了下,来到薛卫国面前,双手递给他:“文捷她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只有这几件衣服了。”
薛卫国垂着视线,缓慢的伸手接过那只军用包。像是对这里的空气再也无法忍受,他猛然背过身去,阳光就顺着他的头发滑过来,照耀得他的脸色白了青,青了白,最后完全扭曲起来。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转身就进了卧室。
察觉到有人拉着自己的衣袖,曹建平低下头去,对上了小女孩清澈的眼睛:“我妈妈,不会回来了,是吗?”
曹建平艰难的点点头。
小女孩的眼眶一下子红了,眼泪打湿了整张脸。那么小的一个女孩失去了母亲,怎么难过都不过分。曹建平虽然有个儿子,但几乎没跟儿子接触过,完全没有什么哄孩子的经验,他回忆着别人是怎么哄孩子的,试探着把她抱到自习的膝盖上,擦干她的泪,问她:“你叫薛苑,对吧。你妈妈很喜欢你的,总跟叔叔说你多么可爱。”
薛苑忽然就不哭了,擦擦眼泪,然后想通什么一样又重重点头,很清晰的开口:“其实我就知道的,前几天晚上我梦到我妈妈了,她说她要走了,让我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爸爸。”
曹建平悚然一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你妈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她很勇敢,很聪明。你要跟她学习”
“嗯。”
多年之后他还记得薛苑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勇敢而坚定。
那天他们离开时,薛卫国依然没从卧室里出来,彻底拒绝外界的打扰。久等无用,两人终于离开,临走前拜托院子里所有的人家以后好好照顾薛苑。其实哪怕他们不说,这些街坊邻居也会这么做,不过仿佛不这么强调一句,就不能安心似的。
他们顺着来路往回走;董江忽然回头,用留恋目光的看着这里的小桥流水。正午的阳光带着暖意,也些微刺痛了他的眼睛。早上的见闻让他难过,“也不知这父女两,今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刚刚看到那个家,乱七八糟,最后薛卫国居然去屋子里躲起来,实在不像个会照顾人的父亲。”
曹建平摇头:“希望这些邻居们多多帮忙了。我们到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而且明天,我们也不知道在哪——”
忽然有歌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驻足聆听,那把清秀委婉的声音远处飘来,擦过水面,慢慢回荡在空气里: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两位军人都是战场上磨练过来的,对人有着准确的判断力。
他们担心的问他变成了事实。
如果说薛家父女俩之前的生活还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得到叶文捷去世的消息之后,彻底没入了黑暗之中。薛苑年幼无知,她一直没有母亲,也不太懂得母亲的意义,每天照样开心的玩耍,用手指蘸着颜料在白纸上画画。
薛卫国的情绪一落千丈,妻子去世,连个骨灰都没有,那一张烈士证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但他小心的收好,放在了在柜子里,然后再也没有碰过。
一定程度的悲伤是肯定的,但是他的情况是,过了度。妻子离开的两年里,薛卫国并没有每天都记挂着她,她离开后,以前的总总事情就再也没从他脑子里离开过。
认识叶文捷时,两个人都还小,她是个可爱而淘气的的姑娘,爬到树上,那棵树正对他家的窗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笑起来,她不解的问,你一个男孩子整天呆在屋子里写写画画什么呢?多出来玩吧。
后来,他因为画画得好,有写得一手好字,被领导看中进入了工艺美术厂,称了一名国家工人;而她开始准备复习参考高考,她复习的地方在那片桃树林,她靠着树看书,他靠着另一棵树在一旁安静的画画,暖风吹得她昏昏欲睡,他为她取下粘在头发上的树叶;
她考上大学,离开的时候,他一路送她到省城的火车站,沉默地看着绿皮车厢把她带走,也带走了他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曾经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回来,可她还是回来了。
六七年时光如水,回来的时候叶文捷变成了军人。她完全脱去了少女时期的婴儿肥,穿军装时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穿常服时宛如三月的桃花和流水般楚楚动人。
唯一没变的,也许就是那份感情了。他根本没有奢望跟她有进一步的发展,但没想到叶文捷肯嫁给他。他们的婚姻羡煞了所有人,摆喜酒的时候,同龄人都恨不得掐了他的脖子。
她微笑:“离开的时候,我就说了,会回来,让你等我。”
叶文捷如此重情重义,时至今日他才明白。
再次离开的时候薛卫国完全没有担心,很安心的一等两年多,最后却等到了一张烈士证书。
有半年的时间,薛卫国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之中,,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他有一顿没一顿的吃饭,薛苑也跟着挨饿;精神不好,工作的状态也越来越差。厂里的效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人生仿佛终于走到了困境。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他不是本地人,代表的香港某企业,跟沅镇工艺美术厂合作,定制了一批木雕和画架。
作为这批产品的设计者之一,薛卫国跟庄东荣交流较多。薛卫国不是那种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人,庄东荣比他略大几岁,文质彬彬,带着一副眼镜,善于谈话并且谈吐不俗,对艺术品颇有见地。在薛卫国平常和乏味的生活里,很少能见到他这样富有学识并且举止得体的人物。很快的,两人从认识变得熟悉。
那几个月,庄东荣一直住在沅镇,薛卫国很自然的邀请他到自己家中一叙。
庄东荣笑着应允。
房子并不大,一厅二室,小房间是女儿的卧室,毗邻河边,窗下就是潺潺流水;大房间是他的卧室,与其说卧室,不如说画室更恰当一点,颜料画卷堆积在墙角,几乎要以捆来计算。阳光透过树叶落在墙角,斑斑点点。
庄东荣蹲下身,一幅幅油画看过去,脸上的表情已经是瞬息万变,完全是不可置信:“你怎么有李天明的这么多画?”
虽然那时国内的油画市场规模不大,但不等于油画不值钱。李天明的作品一直都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负担起的。
薛卫国连连摆手:“不是,不是真迹。是我依照画册临摹的。”
“看画册都可以临摹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他摁耐住自己的情绪,又说,“如果真是这样,你研究他很久了?”
薛卫国点头:“有几年了。”
庄东荣连声赞叹:“真是太不起了。”
薛卫国无奈:“也不是只看过照片,两年前他办过一次的画展,我去看过,画展上有他的画册买,我就买了一本。”
“原来如此,”庄东荣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你临摹李天明的画,真是惟妙惟肖!连我都骗过了,说是真迹都不会有人怀疑了。最妙是颜色光影的运用,光真的是在流动着,比起李天明来也毫不逊色。说来,李天明都是自己配制颜料,你也是自己调颜料?”
“嗯,是的。”
“那就稍微可以理解一点,你们厂子的关系,弄到矿石的确比较方便。”
庄东荣感慨万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在这么不起眼的小镇发现薛卫国这样的隐藏着的人才,就好像在沙滩上行走忽然踩到了一桶黄金一样难得。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画架上搭着一块布,就问:“你正在画的作品?可以看看吗?”
薛卫国掀开画布,穿着军装的年轻女子在那颗桃树下巧笑倩兮;庄东荣盯着画看了很久,之后才问:“非常……非常美丽。她是谁?”
“我爱人。这幅画没有画完。”薛卫国说着,拿过布重新盖上,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
“你爱人她现在——”庄东荣本来想问什么,却被门口忽然出现的小女孩打断了谈话。
小女孩揉着眼睛,一幅刚刚睡醒的模样,脸蛋涨得通红,瘪瘪嘴说:“爸爸,怎么房间在转啊。”
她的脸色红得极不正常,薛卫国伸手探探她的额头,额角滚烫,真是烧糊涂了。
送客的同时,连忙带着女儿去了附近的卫生院,医生说是感冒发烧,然后连续打了两天的针,高烧退下来了,一切呈现出好转的迹象;可不过几天又复发,同时还增加了咳嗽,又继续打针吃药;每次打针之后,病情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好转,但复发时则出现新的症状。如此反复了十多天,卫生站的医生终于觉得不对,私下同他说:“这病有点奇怪,你还是带着孩子去省里的大医院看看。”
结果去了大医院,依然收效甚微,医生起初的诊断结果是脑膜炎,后来改为感染,最后又认为是肝炎,争来辩去,总是没有结果。
钱流水一样的花出去,薛苑却一天天的衰弱下来。脸色蜡黄,一天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最瘦的时候整个人只有不到二十斤,医生连病危通知书都下了。得病需要钱治,他在外地陪同,吃住也都要钱,抚恤金全部拿出来,跟厂里打了白条,政府考虑到是薛家是烈士家属,还再负担了一部份,但还是不够。
最后医生终于得出了结论,病症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这种病如果发现的早,还好治,薛苑的病情拖到现在,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算得上重症,未必能救回来,也许有一种新药有用,但贵的要命。
薛卫国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半夜的时候看着病床上生病的小女儿,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掉。
薛苑这时却忽然醒过来。这是单人的隔离病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却摸到了他的手,安慰他:“爸爸,你别哭。妈妈一直陪着我呢,我不怕的。”
昏暗的病房里,这句话有如晴天霹雳,把薛卫国彻底炸醒。对着空荡荡的病房大喊:“文捷!叶文捷,她是我们的女儿啊,你要是还爱她,就保佑她早点好起来!”
当晚他连夜回到家里,跟邻居借了一些钱,但还是远远不够,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或许能帮助他们的人,想来想去,最后发现自己活了半辈子,居然连一个可以共患难的朋友都没有。他对着家徒四壁的空房间发呆,恨自己无能懦弱,没有出息,这一双手,到头来只能握住一只小小的画笔,留不住心有鸿鹄之志的妻子,更留不住那个不满四岁的女儿。
心死如灰。还不如去死了好。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不能,女儿还在医院里,生死未卜。
月亮也不忍目睹他的惨状,静悄悄躲进了云层。
庄东荣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也不敲门,也不多废话,一言不发送上一大笔钱。
薛卫国平生绝对不受无功之禄,也很清楚世界上没有白拿钱的好事,想到还在医院里的女儿,他迟疑片刻,又手忙脚乱的找纸笔:“我不能白拿你的钱。我给你写欠条,”
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庄东荣相当了解薛卫国他这个人,他的性格非常典型,就象所有才高八斗但是怀才不遇的人一样,清高傲气,不受嗟来之食。
“我不要欠条。卫国。不是我看不起你,以你的收入,想要还清这笔钱,真不知道会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庄东荣自顾自的取下画板上那张叶文捷的肖像画,仔细的看了看,擦去画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是商人,喜欢钱货两讫。我很喜欢这幅画,你把这幅画卖给我,我们就两清了。”
事情发展太过意外,薛卫国的大脑仿佛某个闯入屋子的疯子给敲了一闷棍,于是结结巴巴的解释:“可是……我还没有画完。”
“我觉得已经很完美了。”
“可是,这是我给文捷的画像,我们结婚几年,这是我唯一送给她的东西……我不能卖啊……”
声音到最后已经小了下来。
“正因为你费了那么多心血,这幅画才值得这个价钱,你其他的画,虽然漂亮,但是都不值,”庄东荣就象那条伊甸园的蛇,声音平静而诚恳,说的是绝对的真相,“这笔钱可以救你女儿的命。你妻子如果在天有灵,知道这件事情,想必也不会反对。只是一幅画而已,何况你以后还可以再画的,是不是?”
根本没办法拒绝的条件。
那笔钱为数不少,完全可以补上剩下医疗费的缺口,又或许是真的有神灵庇佑,那种药产生了效果,终于把薛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看到女儿在病床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薛卫国这么一个大男人,哭得完全不成样子,他觉得卖掉那幅画那是自己人生中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若干年后之后他才知道,做决定是容易的,难的是如何面对做完决定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有钱的人。改革开放进一步深化,老式的国营厂难以维系,拖欠工资,所有人的生活每况愈下,而他更惨,还带着一个身体不好需要补充营养的女儿。
饿着肚子的是没有力气和资格清高的。清高这种东西只属于衣食无缺的人,对于他而言,是负担不起的奢侈品,他需要钱。
庄东荣第二次登门的时候,比第一次更加直接和单刀直入,他拿走了两张他的临摹稿,给他留下了一笔钱;再然后,他们完全形成了一种默契,差不多每过三四个月,庄东荣都来一次沅镇,他带着钱来,带着画走。
完美的交易。
第二十一章
夜色更沉了,气温似乎又下降了一点。风过之处,天空上的星星也冷得颤抖。夜色和路灯光芒竞赛着要控制草坪,视线所及的草给渲染上一层黯淡的银白。
薛苑慢慢开口。
“我爸爸认识了庄东荣,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道路。他的后半生毁于一旦。
“你完全想象不到我爸爸仿造了多少李天明的画,具体的数目我不清楚,我怀疑世界上也没有人能弄明白。嗯,还有几幅陈孟先先生的。上次你问我关于陈孟先先生《火烧云》那幅画,我没办法回答,就是因为那副作品也是我爸爸伪造的。我觉得羞耻,你要我怎么跟你承认……”
萧正宇打断她的话,说:“我理解,反倒是你,不要太介怀。”
“基本上,李天明的每一幅作品,我爸爸都仿造过。庄东荣给我爸爸带来李天明,偶尔还有陈孟先和其他几个画家的作品的照片,哪怕是他们没公布于世的作品。我爸爸仿造李天明的作品,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几乎连我都分辨不出来。举个例子,费夫人手里这七十多张藏画里,有三幅是我爸爸伪造的。”
萧正宇肃然一惊。他知道费夫人的藏品真假都有岳万里把关,岳万里是行家中的行家,能瞒过他的眼睛,伪造的水平不知道得多高才行。
他略一思考:“这个庄东荣,恐怕来历不小。”
“应该是。不说他了。”
薛苑摇摇头,无意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换了一个。
“我记忆中的人生开始于生病那年。生病之后,有大半年的时间我都没去幼儿园,药物让我的免疫系统变得很糟糕,风一吹就伤风感冒。一个不小心就进医院,有一段时间手上都是针眼。还好那时候年纪小,用了大概两三年的时间终于调养好了身体,慢慢恢复过来。这些年一直很健康,不但没再生过大病,小病也差不多绝迹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养病的那两三年,因为不出门,我天天跟着我爸爸学画画。虽然我在美术学院成绩那么烂,其实我小时候,还算得上很有绘画的天赋。我是那种天生对色彩和光影敏感的人,我不像你那样过目不忘,但是我对图像的记忆力总是很牢。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夸张,我现在还记得我小时候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由颜色组成的,花草树木天空云朵,在我眼里都是美妙的颜色;听音乐,读书,甚至吹过耳边的风都会使我联想到各种适合的颜色。
“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美术老师,他开始成系统的教给我绘画知识。我爸爸自从仿造赝品以来,就有很多钱,以前省吃俭用的买颜料工具,后来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时候油画在国内的市场开拓起来,庄东荣每次上门,都会带来很多工具和书。各种各样的画册,图册,真的是应有尽有,还有不少外国的画册。后来我再大一点,没事就翻着英语字典,一个个单词查什么意思。
“我爸爸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知名的画家,同时,他发现了我的艺术天分,对我寄于了很高的期望,你简直想象不到。那时是九十年代了,很多孩子家都有了电视,只有我家一直没有。我每天放学回家,先做完作业,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绘画上。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各种各样的颜色中度过的。我当时也有怨言,但还是熬过来了。
“我再长大了一点,开始懂事了,知道他做什么,觉得我爸爸做错了事情。我把他跟我妈妈比较,我妈妈这辈子都光明磊落,可是他呢?中学的时候,我看了些书,道德感强烈得不得了。我愤世嫉俗,开始恨我爸爸,连带着连绘画也恨起来。一旦心理有个疙瘩,就不能再画好。我故意把画画地很难看,连最基本的透视都画不能见人。我跟我爸爸作对,我恨他制造赝品,我恨他用造假的钱养我,供我念书。
“最可笑的是,久而久之,我竟然真的忘记了怎么绘画,怎么构图,怎么搭配颜色。我彻底了失去了这门技能。心里的厌恶尽一上来,就恨不得把画板画筒扔到水里去。我房间的窗户下就是小河,我就真的扔了两次。我爸爸知道后很不高兴,我跟他大吵一架,恶狠狠骂他。骂他无能,骂他没用,嘲笑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的背影里,再也画不出属于自己的东西……”
薛苑忽然顿住不言,整个人哆嗦起来。萧正宇把她搂紧,轻轻说:“不要紧的。你爸爸不会怪你。”
薛苑终于定下神来。为什么平生最想忘记的一件事情到现在还如此清晰。十年前自己那刻薄的话声声入耳,每一句都直插父亲的心脏。
“……那时候我大概念初三,是最叛逆的年纪,脑子里都是别扭又扭曲的想法。我骂他‘连自己都没有了,就象行尸走肉’……我至今都记得我爸爸的背影,半夜的时候,耷拉着肩膀,低着头,一张张的烧着自己的画,火光照亮他的脸……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
“第二天庄东荣来了,当时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大约是吵架,后来看我爸爸的日记才明白,我爸爸打算要回我妈妈的那副画像,然后两人做一个了断。
“庄东荣却说,自己十多年前就把这幅画卖出去了,当时买画人没有留姓名,给了很高的价钱。后来他发现,那人某次出现在李天明身边,应该是李天明的助手这类的人物。而现在他出售赝品,在这个圈子里算是有名人物了,肯定要避免跟李天明本人或者他身边的人有任何的瓜葛,是绝没有可能拿回来的。”
萧正宇暗暗震惊:“那人叫什么,什么样子?”
“不知道。”薛苑摆手,像是觉得他的问题太麻烦一样,立刻把话题转回来。
“那之后庄东荣再也没在我家出现过。我一度很高兴,以为我爸爸终于摆脱了伪造赝品这条路。可没这么简单,就象我嘲笑他时说的,他早已画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作品,只要一拿起画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再次陷入了绝望,这时候又有人找上了我爸爸。”
“那时候我为了摆脱我爸爸,考进了省里的高中念书,一两个月回家一次,跟我爸爸的交流非常少。也只是在某年的暑假见过那个人一次,他大概姓刘,因为厌恶,我没有多问。不过能打听到我爸爸这种不出世的人,这人和庄东荣之间或多或少都有关系。”
“对我爸爸而言,才能是一种不幸。怀才不遇让他变得过度的敏感和脆弱。他的人生的确失败,他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于自己没有进入美术学院,没有走上光明磊落的康庄大道。他对学院派画家充满了幻想,因此寄希望于我身上。”
“我最后告诉他我打算考外交学院时,他整个人完全傻了。若是其它父母,肯定会为孩子感到高兴,但他的全部人生都围绕着绘画展开,也理所应当的以为我应该这样。我觉得他不可理喻,他觉得我辜负他的心愿,直到通知书下来那几个月,他没跟我没说过一句话。”
“不论他再怎么不高兴,我还是收拾行李上大学去了。他也还是拿钱给我交了学费。”
“那大学里的两年半时间里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候,老师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级别的专家学者,同学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我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差不多忘记了那个供我上大学的父亲,我不怎么跟他打电话,也不怎么跟他写信,我爸爸在我上大学后越来越偏执,性格暴躁;而我也越来越固执,三句话不合就会吵起来。寝室的同学都以为电话那边的人是我仇人……”
她的话虽然刻意的说得轻描淡写,萧正宇还是能从中听出深深的自责和极度的悔恨。他觉得心疼,尽力安慰她:“你在外地上大学,也管不了那么许多。”
“我可以管的。我爸爸这辈子,最爱的人是我,我是她的精神支柱和依靠。我爸爸讷于言语,但他在日记里不止一次的写,不是因为我,他早就活不下去了。
“我爸爸出车祸的时候,是那年的十二月份。那天晚上,我因为拿到了交换生名额请大家吃饭,三个小时后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警察说,我爸爸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什么时候沾上了酗酒这个毛病,我完全不知道。他看到车子过来的,但就是不躲开,反而走到了路中央,那里等着车子撞过来。他是自杀的。”
“我办完葬礼,回家收拾他的东西时才发现,他床底下有个箱子,里面全都是一本本的日记。看完之后,我终于明白。他为了我,才卖掉了给我妈妈的那幅画,认识了庄东荣,毁掉了自己。”
“如果我当时肯好好跟我爸爸交流,他也不会自寻死路。我看了日记才知道他这么些年一直在找我母亲的那幅画,他觉得那幅画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作品。他没有上美术学院,一直期望我能考圆他的梦想,可我根本不理他。但他还傻傻的,一厢情愿的给我攒钱。那些钱和存折,都在那个箱子里面,放得整整齐齐的。他的日记大多是我上大学后写的,满是自我厌弃,自我鄙夷,怀念我的妈妈,说女儿不理解他……当时他精神崩溃到什么地步,我无法想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而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辜负他。是我逼死了他。”
“回到学校,我就退学了。退学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为了圆我爸爸的梦想,让他在天之灵可以瞑目;我还想要找回我母亲的那幅画像,这是他生为一个画家而不是赝品制作者的证明。然而找回一幅画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我毫无线索。如果想要在海洋里找到一条鱼,首先就要先潜海底。我必须进入画界这个圈子,才可能觅到一丁点的可怜的希望。我要进入美术学院,认识画界里的人。”
“大学四年,我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可我发现真难,难得我几乎绝望,恨不得抓自己的头发,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找到了在博艺的这份工作,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希望而退学,你是不是觉得我又疯又蠢了?”薛苑仰起脸看萧正宇,慢慢微笑起来,“当时我是疯了。我是个不忠不孝的女儿,踩着我爸爸的心一步步长到这么大。我在学校里过着所谓幸福的生活,养我长大一辈子生活在不见光的阴影下的父亲却惨死在车轮下……多么可笑啊,要是我爸爸没有我这个女儿就好了……”
她忽然笑起来,笑意甜美而古怪,在路灯的光芒里看来,让人毛骨悚然。萧正宇心惊,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薛苑,清醒一点。都过去了。”
她猛然回神,迅速背过脸去,把视线转到萧正宇看不到的地方。片刻后把脸转回来,此时神态完全恢复正常,眸子里满是自嘲:“当时有位一直对我很好的师兄,知道我在办退学手续后,在我们宿舍楼下站了足足一晚。早上我拖着行李出门,他差点跪下来求我,只要我不走,要什么都可以给我。可是我根本不理他,多看他一眼都嫌累,骂他无耻,骂他死缠烂打。现在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他。也不光是他,还有同学老师。当年的一意孤行和固执,真是伤了不少人的心,因此我再也没跟他们联系过,实在没有脸面。”
不过我却觉得,你当年退学,对我而言是件好事。
这话萧正宇自然不会说诉诸于口。他压制住她肩膀的轻颤,轻声感慨:“真是可惜,你爸爸的画技如此精湛,看来也有不输给李天明的才能。”
“不是,没这么简单,”薛苑停了停,“我爸爸有天赋,很努力,如果有好的条件,允许能成为第二个李天明。可惜他没有。他性格内向,胆小羞怯。虽然说很多画家都是孤独和怪僻的,但这种孤独不应该成为生活上的阻碍。我爸爸,这一辈子都没去过三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他想象不出来荷兰的天空,想象不出北方的辽阔粗狂。他没有跟当代任何画家有过一丝半缕的交流,所有的一切都是闭门造车。他的这种的性格阻碍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阻碍了他的眼界。
“眼界的短浅,导致他相当缺乏想象力。要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梵高能在寂寞中找到那么绚丽的色彩。我爸爸毕竟没有梵高的才能。他临摹别人的画,画静物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就是没有任何突破。我可以这么说,他的绘画技巧或许是炉火纯青,但创作内容逐渐陷于僵化。年轻时才气一日复一日的耗尽,只剩下僵化的,流程化的仿造了。”
说话间忽然听到夜鸟的叫声,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和辽阔,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薛苑循着声音的来向,抬头看了眼天空。
萧正宇沉吟着问:“你并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些。你今天的情绪失控是为了什么?跟白天你看的那些素描草图有什么关系?”
她眼睛里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泪。
“我被我爸爸骗了。我妈妈的那张画像,依然不是他的创意,是他参考李天明的素描草图画出来的。”
“我家也有个箱子,就跟费夫人的那口箱子一样,装满了素描稿。我妈妈那幅画像的素描稿就在其中,大概有七八张,各个角度的都有,连背景图都有一张不差。每次我爸爸想再试着重画我妈妈那副油画时,都会把那些素描稿找出来仔细研究。”
“我爸爸是个糊里糊涂的人,对画却很有数,他自己的草稿都放在另外的地方,那个箱子里的草图他从来没有动过,像珍宝一样藏着,他记得住每一张图,也绝对不会弄错。他后来烧掉自己的所有油画和素描时,也只有那个箱子的素描稿没有烧。
“我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以前以为这些素描都是我爸爸年轻时画的。还觉得,他年轻时候的素描比后来的生动些,人物的神韵更足,哪怕只有黑白两色,但画面上的人物好像就要从纸里跳出来跟你说话一样。
“那箱子里还有两大本笔记,密密麻麻的写着画油画的技巧,如何手工制作颜料,如何上色,选择什么纸,绘画工具的使用办法,如何制作工具等等,十分详尽。我可以鉴别画的真伪,但却不太能鉴别字迹。我从来都相信这两本手稿是我爸爸总结的宝贵经验。说来也巧,李天明的字迹跟我爸爸的的确比较相似,他们都练过多年书法,字写得都像怀素的草书,基本上看不出差别。曾经有两次,我察觉到稍微不一致的地方,但没多想,以为那是因为年龄的变化引起的。
“直到我看到费夫人这些素描稿。醍醐灌顶。矛盾古怪的地方都得到了解答。那箱子里的草图都不是我爸爸的作品,那两本笔记也是李天明的。例如那张穿裙子的少年女,我家也有几张,构图一模一样,只不过我家那几张是完成度高一些,五官都出来了,画中人是我妈妈。”
“我们家怎么会有李天明这么多素描稿,应该跟我妈妈肯定有关。我长大之后,不只一个人说我跟我妈妈很像。每个认识我妈妈的人初看我的时候都会说一句‘你真像你母亲’。你跟我说那幅《读书的少女》中的女孩我一模一样时,我才忽然想起,我妈妈有没有可能认识李天明。”
“甚至不光是认识。他们的关系好得李天明都能送给她一箱子素描和两大本呕心沥血整理的创作油画的技巧。这样的交情,我难以想象。而我爸爸研究李天明,效仿他,跟我妈妈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萧正宇连个打断她叙述的时间都没有,在她稍微喘气的时间,他补上一句话:“就我所知道的情况,你妈妈跟李天明的确认识,她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做过他的模特,后来——”
薛苑无动于衷的笑了,抖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慢慢推开他,朝长椅上一靠:“不论你知道什么,都不用告诉我,我不在乎了。”
怀里空了下来,萧正宇一瞬间觉得恍惚。他克制住再次拥她入怀的情绪,反问:“真的?你的样子不像完全释怀的模样。”
“与其说不在乎,不如说累了。我父母和李天明之间的纠葛,我不想知道。过了二三十年,当事人中的两位也都去世了,追究也没有意义。因为李天明,我爸爸这一生都毁了,虽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咎由自取。但我还是不愿意把我妈妈跟他放在一起谈论。”
“现在才觉得荒唐,真荒唐。我看爸爸我的日记,时常觉得他前言不大后语,矛盾的地方也颇多。他经常进入某种臆想状态,他在日记里深切怀念过去的一桩桩小事。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出门去旅游,看到满山红叶,坐在草地上照了一张照片。事实上根本没有这种事情。他的思绪早就混乱了。
“我没办法想象,他认为自己此生最好的作品,也是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到头来,还是李天明的阴影下产生的,而他自己对此毫无知觉。
“怯懦的人,终有一天会为怯懦付出代价。这是你曾经跟我说的一句话,也是我爸爸的写照。他花了一辈子去模仿李天明,又用了生命最后的几年去懊悔,也算是代价了。
“我爸爸的人生,是我见过最荒唐最无奈的笑话。而我自己就是那个笑话的延续。我放弃了我本来可以光辉灿烂的前程,努力寻找我已经失去的技能,到头来,梦想破灭了,就象肥皂泡一样,什么都不剩。”
薛苑平静的说完,正色看着萧正宇:“谢谢你带我来英国。我终于弄明白了真相。抱歉让你在寒风中听我说了这么无聊和失败的一个故事。”
随着这句话的开始和结束,她又慢慢恢复到那种自闭的情绪里去。
萧正宇不以为然的摇头。
“不,我不觉得你什么都没有了。起码,你得到了真相。虽然不是你预期的那个,但我觉得是件好事。真相早一天知道比晚一天知道好。”
薛苑看他:“早死早超生?你很想得开。”
“我跟你一样,有过类似的切肤之痛。”
“那你也应该知道,你刚刚这句话听起来就象讽刺。”
他自认为是个会安慰别人的人,也清楚她现在肯定听不进去自己的话。看到她没有表情的离坐,他也站起来,直视她的眼睛:“我真希望你真的想明白了,放下了,不是又钻入了另外一个牛角尖。薛苑,相信我,知道真相,是一种解脱,不是负担。”
薛苑低下头,慢慢咀嚼他的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萧正宇轻轻扶过她的脸颊,蜻蜓点水般吻一吻她的额角:“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难过,你自己要克服。但是不要忘记,我总是在你身边。”
第二十二章
夜晚更深了,昆虫都沉睡去了,不再鸣叫。如果在国内,应该是清晨时分了。
送薛苑回到房间,萧正宇小心从外带上门,刚一转身,就看到费夫人在管家的陪同下,站在走廊前方的阴影里,无声的注视他。
费夫人虽然优雅宛如昨日,到底年纪大了,少许白发在昏暗中格外耀眼。有那么一个瞬间,萧正宇忽然想到,她和这栋屋子一样,已经老了。
他脸上浮起个笑,迎过去,跟费夫人寒暄:“您还没有休息?”
“想到你明天又要走了,就睡不着,出来转转,结果看到你跟那个薛苑在一起,于是过来看看。”
这话说得分外冷静。萧正宇没有多余的解释,无奈的笑了笑。管家不知何时知趣的消失在拐角的阴暗走廊里,他跟在她身边,朝起居室走过去。这栋屋子实在太大,一个个相似的房间走过去,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费夫人一路无语,萧正宇也不开口,满脑子回想的都是薛苑刚刚的那番谈话。实在分不出心神寻找话题。费夫人看他一脸心不在焉,什么都有数了。看着他拿起咖啡壶斟咖啡的动作,淡淡开口:“她是不是叶文捷的女儿?”
“是的。”萧正宇说。
“长得真像她妈。”
萧正宇端着咖啡杯走过来,放在那张深色的小桌上。
“你跟她的关系到哪一步了?”
萧正宇挑起眉毛,有分寸的沉默着,等着费夫人继续说下去。
“我看你整个心都在她身上,她对你却不是,完全能利用就利用。”
萧正宇脸色稍许一变:“您见过她几次?我实在不知道您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在利用我。”
“我嫁给费启明快三十年,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这辈子也白活了,”费夫人轻轻一叹,“何况你心里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上次我回国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我不过觉得她眼熟,想看看她到底跟叶文捷有几分像,你就火急火燎地跳出来维护她,生怕我发现什么。”
萧正宇回看她一眼,露出个匪夷所思但客气到极点的笑容:“是这样。不过,一直以来,您都没管过我,到了现在,您更管不了我。”
这话语调虽然客气,更衬得隐藏在其中的不耐烦格外刺耳。
费夫人也不动怒,凝视他的五官片刻,摇头笑了:“你还跟以前一样,一提起自己的事情就露出这种戒备的表情,”说着把手里的钥匙轻轻拍在桌上,又朝他所在的方向推过去,“你打开那个左边橱柜,里面有个小箱子,用这把钥匙打开箱子,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
虽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正宇还是依言而行。
箱子里有个平淡无奇的文件夹。
“翻开看看。”
那是一份完全符合法律规定的遗嘱,是在费先生去世后的一个星期立的。有律师的签字,有公证人签名。遗嘱用中英文两种语言写的,意思哪怕一个三岁小孩都能明白。简言之,她去世之后,把一切财产留给萧正宇,包括不动产,股票,证券,艺术品,信托基金等等。
光是财产的列表就足足有半页之多,萧正宇对费夫人的财产状况并非一无所知,但看到这份清单,依然觉得震惊。那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有了千金之重,压得萧正宇手臂的皮肤硬生生的疼痛。这种疼痛不可能让他应该感受到的欣喜,反而沉下了表情:“这是什么意思?”
费夫人望着他,喝了口咖啡,慢慢说:“就是你看到的一样。我所有的一切,包括这栋房子,在不久的将来,全都是你的。启明一直说你是商业上的奇才,其中的价值你比我更清楚。”
萧正宇眼光陡然锐利。说不震惊绝不可能,但冷静也更快的回来。他把那份文件完璧归赵,再也不多看一眼:“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呢,”费夫人微微笑了,温柔的看着他,“不过是人之常情。财产我不留给你,留给谁?钱再多又怎么样,我又不能带进坟墓里去。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股票证券转让给你。不是你那种小打小闹的投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交给你是没错的。”
萧正宇不动如山的抬起眼皮看她,嘴角甚至有点讥笑,完全不像一只手就能触到亿万财产的人:“条件呢?”
费夫人慢慢收住了笑意:“你知道我让薛苑来,让她看画,让她住在这里是因为这是你的请求,但这不代表我赞成你们在一起。我花了这么多年才让你愿意站在我身边陪我说话,我不想做任何让你难过的事情。世界上任何女孩,有没有钱,门第什么,我一点都不在乎。哪怕是个路边的讨饭丫头,只要你喜欢,我决不干涉。只是叶文捷的女儿我无法接受。”
她说的如此坦诚,萧正宇此时倒觉得无奈更多,他揉揉额角:“你恨错人了。薛苑的母亲没有任何过错。”
费夫人抬高声音:“她没有错,她清白无辜,难道错的是我?”
在这件事情上是没办法跟费夫人讲道理的。萧正宇顿了顿,扬起下巴说:“我们不说当年的对错,只谈现在。那份遗嘱,是对我的要挟?”
“不,是请求,”费夫人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慢慢开口,“我知道你的野心和志向,你这几年在博艺做事原因我不清楚,但多半是出于无奈。围着女人的裙子转,一脸的无欲无求,这可不是你的本性。”
五六年前的萧正宇的确不是现在这样。他是作为那一届年龄最小的学生进入商学院的。他天生聪明,记忆力尤其惊人,并且从不以天生的才华自傲,在疯狂的学习和积蓄知识。那年他不过二十三四岁,但在很多事情表现出的决断力让成年人都惊叹。在同龄人中,不论走到哪里都是领头的那个人,他光彩四射。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好,那是一种气度上卓越。
“我一直以你为骄,”费夫人握住他的手,“你不会安于现状的。我看得很清楚,这几年下来,你年轻时候的锐气消磨得差不多了,但狮子就是狮子,永远不会是猫。你适合更大的舞台,你需要我。”
萧正宇一瞬间脸如寒冰,嘴角露出讥诮笑意之前,甩开了她的手,人先离开了座位。
走到门口听到费夫人叫他的名字,他阴沉着脸扭过头,身子却钉在原地没动;他的态度是如此强硬,稍微出乎她的意外,脸色变了变,但依然镇定的开口:“一直以来你都知道我多恨叶文捷。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希望看到你被她女儿骗得神魂颠倒。薛苑跟她妈一个样,伤人不见血。我怕你付出太多,到时候被伤得体无完肤。我是你的母亲,不忍心看到你受伤害。”
“您如此介怀的过去,是您的创伤,不是我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被伤得体无完肤,那也是我的事情,”萧正宇站在门口,沉声道,“你口口声声说不忍心看到我受伤害,那我真想知道,当年把尚未满月的儿子双手送人,现在用遗产来要挟自己的儿子的那个人,又是谁。”
“费夫人,祝您晚安。”
“还有,谢谢您的招待。”
第二天费夫人一直送他们到门口,告别的时候也没多余的话,照例是客客气气,不论是费夫人还是萧正宇,两人仿佛同时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不愉快事件。
上车前薛苑迟疑片刻,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双手递过去:“费夫人,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感谢你,只有一点小礼物,希望您能收下。”
费夫人眼光一扫,那是个非常小的雕花木盒,恰好可以放在掌心。木盒上的花纹异常精致,掀开盒盖后可以看到里面那个小小的木雕佛像,虽然小,但是栩栩如生,纹路清晰,作工极细致。
管家接过来,露出所有接到礼物的人应该有的感激表情:“谢谢薛小姐。”
“不不,不客气,我才是。”
费夫人目光在薛苑身上一停,说了句“挺有心”,又紧了紧披风,对着萧正宇开口:“我等着你回来。”
话音一落,没有来由的大风吹起,吹得薛苑一把长发乱飞,萧正宇伸出右手帮她压住头发,手顺势揽上她的肩头,左手握住薛苑的手在自己手心,对萧夫人欠身一礼,转身上车。
来时没有看到道旁风光,回去这一路看了个够。田野牧歌,偶尔可以看到两三处精致的庄园。最后到达机场,两人跟岳万里道谢。岳万里对他们的谢谢完全不在意,只说:“萧先生,夫人这些年很不容易,请你不要让她伤心。”
萧正宇微笑不改:“谢谢你的提醒。”
他态度太过完美,一点异样都看不出来,但手心的力气还是不自觉的大了几分。隐隐的痛意从手指间传来,把薛苑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扯回来,他仰起头看了一眼萧正宇,看到他分明的侧脸和眸子里光芒,终于什么都没问没说。
上飞机之后,薛苑觉得困意上来,本想着起飞之后就睡一会,萧正宇却问她:“你事先怎么没说你准备了礼物送给费夫人?”
“我想着也不是大事,”薛苑说,“千里迢迢的过去打扰人家,总该表示一下谢意,费夫人什么都不缺,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
萧正宇不动声色:“我呢?你拿什么怎么谢我?”
实在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这种要求,薛苑呆了呆,系安全带的手也随之一松:“啊?”
看到她吃惊得眼睛都圆了,萧正宇随意笑了笑:“当我开玩笑,忘了这件事。”说着探身过去,抓起安全带,帮她仔细的扣好。他低着头寻找搭扣的位置,感觉到得后颈发烫,有道目光长久的停在那里。他说“好了”,再抬起头来,刻意对上薛苑的视线,她仿佛惊吓到一样,迅速挪开目光,带出难得的仓皇和不知所措的痕迹。
巨大的轰隆声响起,飞机在跑道上奔驰滑动。
那漫长的旅程,不论是薛苑还是萧正宇,谁也没有说话的心思和念头,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昏欲睡,薛苑第一次醒过来时是晚上,机舱里满是昏暗。萧正宇正在沉睡,一只手支着头,偶尔动了动身子,调整个更加舒服的坐姿,任凭月光无声的雕刻他的侧脸。
从飞机的舷窗看出去,外面云层如海水一样波光粼粼,云海两个字从未像今天这样生动。无数的云朵聚集成了宽阔的海洋,月亮几乎满月,仿佛荧荧的玉盘一样挂在天上,完美的倒映在那片一望无际的云海里,把周围映成一轮淡色的光晕。
薛苑翻开带来的书,慢慢读起来,读到某一段时,整个人呆若木鸡。
“我和爱人站在河边的田野上,她在我的肩上按下雪白的手,
她让我简单去生活,就像堰上生出青草;
但我那时愚笨无知,而今双眼饱含泪水。”
十多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终于回到国内。
两个人打车回市内,刚刚下了雨,清凉舒适。薛苑回到宿舍,先洗了个澡,就开始打扫屋子收拾自己的书和衣物,忙完这一切扯开窗帘朝外看去,已经是华灯初上时间,人工湖里落满了灯光,仿佛银河般绚烂。她动手收拾了几件衣服,又把电脑笔记本装进包里,再给丁依楠打了个电话,问她:“这几天你忙不忙,我可以过来住几天吗?”
丁依楠高兴得大呼小叫:“过来过来,我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提着旅行包到达的时候,丁依楠果然开着大门等她,她一进屋就被搂住了脖子。
“阿苑啊,你真是好人!黄湾走了我正寂寞呢,你就来陪我了!”丁依楠呱呱叫。
放下行李,环顾四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薛苑左看看右看看:“黄湾去哪里了?”
“几个朋友出去写生旅游了,据说这次路线还挺长的。我估摸着两三个月回不来,你随便住在我这里好了。当然就算他回来了,你也随便住。我们把他踹客厅去。”
薛苑抿嘴笑起来:“不打扰就好,我先在这里住几天,然后就找房子搬家。”
“搬家?你不是有条件那么好的宿舍住吗?”
“我打算辞职,自然就不能住宿舍了。”
丁依楠更加费解:“辞职?好好的你辞职什么?就冲着那一个个帅哥美男,你都要多呆几天啊。你去其他地方哪里还能看到这么多养眼的男人?像我们公司,好男人都结婚了,剩下的全是一帮宅男。”
跟丁依楠说话总是特别轻松。薛苑心口略微松下一块,想着跟她解释理由是个麻烦事情,就干脆说:“做得不愉快,压力太大,谁都可以使唤我,实在受不了。”
“人善被人欺啊!”丁依楠深有感触,“不过我还是觉得,如果压力还在承受范围内,你就不应该辞职。”
薛苑“嗯嗯”两声打太极,弯腰从行李里翻出件睡衣:“我累得要命,你让我先去洗个澡。”
洗了澡出来,丁依楠已经不在客厅了,卧室下倒是漏出了一丝光芒。薛苑推门进去,看到她正对着电脑细细的修改一张美女图。
她擦着头发,随口问:“游戏的人设?”
“不是,一本杂志的插图稿,算是兼职吧。”
这个年头,学艺术的学生一般出路都不错,怎么都能找到饭碗。薛苑心思一动,又问:“你能不能也帮我找份兼职?我打算重新找工作,但一时半会也不那么容易。”
丁依楠转身过来,下巴搁在椅背上,瞧着她:“你想做什么?美术设计?”
“不,你也知道我的专业水平,干不了这个,我也不想干了,”薛苑摇头,“翻译之类的工作吧,有吗?笔译口译都可以的。笔译最好,口译人家未必要我,我没有翻译证。”
“这个倒是有的!”丁依楠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最近不是要开那个浩浩荡荡的第七届国际电子产品博览会吗,我们公司是主办方之一,传说这届博览会是历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不少大型外国公司要来,一大堆资料,正缺翻译呢。”
薛苑点头:“那就麻烦你帮我联系看看。”
“不过我估计钱不会太多。”
“对我而言,聊胜于无。”
因为时差关系,加上干了半个下午的活,薛苑的困意很快占领的大脑,丁依楠发现她的精神不济,指了指她坐的那张大床,“你那么困就先睡吧,”说完又想起什么,忙忙解释,“床单和被套都是干净的,黄湾走后我换过一次。”
薛苑本来没想那么多,听到这画蛇添足般的解释反倒撑不住笑了,“噢,是吗,走了后才换的啊,这样啊。”看到薛苑眸子里促黠的笑意,丁依楠再怎么脸厚,也不禁红了脸,扑上去挠她的痒痒。
两人笑着在床上滚成一团。薛苑很快没了精神,眼皮重得再也无法睁开,声音潮水般的从耳边退却,终于睡着了。
丁依楠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终于察觉她跟上次见面不同的地方。嘴角紧紧抿住,眉心微蹙,她连睡觉都不开心,沉重而疲劳。脸那么漂亮和年轻,可是精神,已经不堪重负了。隐藏在她睡着的表情之中的情绪让丁依楠一瞬间觉得无奈。
她拉过被子给她盖上,自言自语:“为什么把自己搞得那么累,我真不明白。”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桌子上的手机忽然欢快地响起来。
怕吵醒薛苑,她着急忙慌的抓过电话,接听时瞥到号码,并不熟悉。电话那头清晰优美的声音也不熟悉,叫她叫得分外熟捻:“请问是丁依楠小姐吗?”
“是我,你是?”
“我是李又维,毕业那天跟你在学校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李先生吗?怎么会不记得,我倒是没想到你给我打电话,”丁依楠兴奋的扬高了声音,说话时发现薛苑仿佛惊到那样转了一下身子,连忙压低了声音,“稍等。”
她去了阳台上,解释:“有朋友在我这里休息,声音太大会吵醒她。李先生,你忽然打电话来,是有什么事情?”
“我想问问你知不知道薛苑在哪里,”李又维把话问得推心置腹,如此真诚,又显得不安和惶恐,“打她手机他一直关机,怕她出什么事情。”
“啊,她就在我这里啊,刚刚才睡着。”
“原来如此,”李又维松了口气,“在你这里我就放心了。”
丁依楠顿了顿,又问:“李先生,这段时间,薛苑是不是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怎么了?”
“她今天跟我说打算辞职,说累得很,不想干了。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薛苑不是那种怕难就不干活的人,我觉得大概是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但她又不肯说真正的原因,我估计是问不出来的,”丁依楠的声音充满期盼,“你不是她的同事吗,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李又维真正吃了一惊:“辞职?她说要辞职?”
“哦,看来你也不知道,”丁依楠失望地叹口气,“那没事了,我就是随便问问。”
两人再闲聊几句后就挂了电话。丁依楠回到电脑前继续画图,可李又维这边却确不一样,他的脚步在医院门口稍微一滞,被同行的张玲莉甩开了几步。
张玲莉起初也没在意,以为他是因为讲电话走得慢,她去车库把车开出来,发现他居然还站在医院门口,鹤立鸡群的站在原地,握着手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出声叫他:“李又维!”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下了台阶,过去拉开车门上车。
张玲莉瞥他一眼,又说:“医生说了目前已经安全了,不过需要调养。你不要太担心了。”
话音刚落,电话又响起来,张玲莉看了眼号码,恼火的关了手机。
“记者?”
“嗯,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的消息。”
前几天,记者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李天明病重的消息,电话一个接着一个的打,新闻一篇接一篇的登,火热程度堪比当红明星。对画家而言,前身前后的作品价值截然不同,关注度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对张玲莉而言,简直不堪其扰。对画家而言,偶尔有些曝光是好事,张玲莉并不排斥这种做法;但如果拿着生死问题大做文章,那就是缺乏职业道德。
因为这个原因,李天明被抢救过来病情稳定之后,李又维也不管李天明同意不同意,做主把他从越吴的医院转到了这家大医院,一半是治疗,一半是躲避。
“想起来就后怕,真是病来如山倒,”张玲莉开着车,感慨,“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在医院跑前跑后。虽然你跟你爸爸关系一直不好,但关键时候还是只有你这个儿子可靠。”
“我爸上年纪了,也没办法。他心脏一直不好,走到这步也是迟早的事情,”李又维瞄了眼窗外,漫不经心笑了笑,“可惜不论我做什么,我爸都不领情啊。”
他说的是实情,李天明现在身体虽然相当不好需要大量的时间休息,但绝不是一句话都不能说;但他还是从来都没给过他好脸色,尤其是在转院还是出院的问题上,父子俩更是闹得势同水火。看在不知情的人眼底,几乎没有人能猜出他们一对父子。
第二十三章
“这里的环境跟以前不太一样。”
张玲莉一边打量这间装修精致的饭店,一边开口。李又维在她身边,罗明钰含笑带路,热情的介绍:“张总有段时间没来我这里吃饭了。半年前装修过一次,所以才觉得变了吧。难得张总今天肯赏光。”
“说笑了,”张玲莉摆手,“最近事情多,又忙得很。今天不是来了嘛。”
“的确是,我也看到了新闻,活动一个接着一个。”
饭店里非常干净,地板一尘不染,几乎可以照出人影。壁灯镶嵌在墙里,罩着薄纱,灯光隐隐约约,撒落在地板上,五光十色又像是在荡漾。音响效果极好,低低的音乐回荡在每个角落。他们来到二楼,找到最佳的位子,对内可以俯瞰整个饭店。
“这个位置怎么样?不满意的话再换。”
张玲莉非常满意:“明钰你亲自带路,怎么会不好呢。”
“那就好。”
她放下包之后去了卫生间,之前罗明钰一直都在跟她说话,现在才转了个身,关切的问李又维:“你父亲身体怎么样了?我之前看报纸说不太好。”
“病情稳定了。”
“那就好,”罗明钰说,“其实我今天也想着找你,没想到你到自己过来的。关于薛苑说的那个庄东荣,我查到了点线索,颇让人意外,我觉得有必要先告诉你,你自己定夺是不是应该告诉她。”
李又维本来翻着菜单,听到这话,抬起眼睛:“发现了什么?”
罗明钰斜靠着餐桌,说故事那样开始:“之所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是因为没想到庄东荣居然用自己的真名跟薛苑一家人打交道。庄东荣这个人,十多年前也算是风靡一时。在那个圈子里,大家都叫他老庄,没几个人知道他真名。”
察觉到高跟鞋脚步临近,她猛然停顿,果然张玲莉笑着走进来:“你们在说什么?怎么我一来就不说话了?”
“哪有的事情。”
她虽然在笑,但听得出来并不愉快。罗明钰知道张玲莉在李又维的事情上格外用心,略一踟蹰,又看了一眼李又维。
李又维不以为意,坐直了身子跟罗明钰点头:“没事,继续说,没什么不能听的。”
看得出来李又维是真不介意,罗明钰干脆拖了张凳子坐下,为两位客人倒了茶,继续说:“既然没人知道他的真名,真实身份一般人就更不知道,只能肯定他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庄东荣跟你父亲也颇有渊源。他一直私下出售的你父亲的画。他出售的作品,有时候会有一些争议。有人说是赝品,有人说是真品,到底怎么样,没人知道。知道收藏艺术品,尤其是书画,早些年很大程度是在暗处进行的。见不得光,因此也不会曝光。
“庄东荣这个人做事业低调谨慎,不会留下什么多余的线索。没人知道他的画是从哪里来的,薛苑说的那幅肖像画,我打听了下,没有人知道,无法考证。”
“既然那么难以查证,你又是怎么查到这个人的?”
“这就是巧合了。上次你带薛苑过来,她说那幅陈孟先的画是赝品,我听了自然生气,不是对她,而是对提供给我这幅画的画商。我顺藤摸瓜的查回去,终于知道,这幅画到我手里之前,被转手至少三次。就象一串链条,站在起点的就是这个老庄,也就是庄东荣。”
李又维不动声色的听着,手指轻轻扣在桌面上。
“最有意思的地方是,看过这幅画的鉴定专家,每个人都坚定不移的认为这幅画是毫无疑问的真品。对比看看,薛苑只不过二十出头,有这样的鉴赏力和知识面,实在让人佩服。如果不是因为她年纪太轻,我都想怀疑那幅赝品是不是她画的。”
她说话时语气乍一听像是玩笑,但听者都知道没那么简单。
罗明钰停了停,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本来以为就这样了。但前几天我热认识了一个姓刘的画商,他很肯定的说这画是赝品,别的他再也不肯细说。我费了点劲,他最后终于承认说这幅画庄东荣让一个叫薛卫国的人画的,还说薛卫国是造赝品的行家,四五年前因车祸去世,他有一个女儿,恰好叫薛苑。”
哪怕之前再镇定,听到这句话时,李又维和张玲莉也是脸色一变。
罗明钰见状,不再多言,只是问他们要吃什么。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人的心思早就不在吃食物上,随随便便的点了菜,罗明钰留下一句“二十分钟后送来”,拿着菜单下了楼去了。她这一走,气氛立刻冷却下来。
张玲莉觉得手心发紧,瞥一眼陷入沉思的李又维:“你带薛苑来过这里?”
“嗯,来过一次,”李又维不否认,“两个月前的事情了。”
“罗明钰的话你都听到了,真没想到我们身边居然有这样一个神仙,她父亲是造假行家,她估计也差不了,难怪年纪轻轻就有那样的鉴赏力,”张玲莉淡淡开口,“你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薛卫国早就过世了,这事也跟薛苑没关系,”李又维神色不动,“与其担心薛苑,我倒是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
“这个周末,萧正宇请假去了哪里?”
张玲莉不耐烦:“他最近那么辛苦,休几天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还不至于这么不通情理。”
李又维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你跟萧正宇认识也有三四年,看来还真是不了解他。”
“你们倒是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了,又了解了什么,”张玲莉想不到他忽然问起这不相干的事情,把手里的杯子重重搁在桌面上,茶水四溅“我也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看得到他在做什么。李又维,用人的话,观其言而察其行,不是你这样的凭空猜测。”
“这么些年,难道你就不奇怪?”李又维丝毫不把她的讽刺放在心上,换上淡淡的调侃口吻,“当年的萧正宇可不是会心甘情愿当你秘书的人啊。”
张玲莉声音陡然锐利起来:“李又维,有事你就说清楚,别遮遮藏藏。你一回来就在鬼鬼祟祟的调查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不管你对萧正宇有多大意见,但你要记住,这几年来,你什么都没做,而他任劳任怨的帮我管理博艺。财务报表审计报告你也看了,没有他,博艺扛不到现在。只在这一件事情上,你就要感谢他。”
看得出来张玲莉是真的火了,李又维挑条嘴角,对她露出个奇特的安抚笑容:“我怎么会对他有意见,就像你说的,感激还来不及呢。”
他这话半真半假,完全是他历来的说法风格;张玲莉从中什么都听不出来,也无法判断他的真新,她手掌不由自主的攥起来,挫败的一叹。
在丁依楠那里的几天,薛苑的日子生活得分外规律。
早上起床后,收拾屋子,打开电脑查一下招聘信息,然后就开始翻译丁依楠给她的文件。小部分需要翻译成中文,大部分需要翻译成英文。她手边放着几本词典就开始动手。虽然文件奇多无比,但她也不觉得怎么厌倦,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给部门领导打了个电话说请假后就再也没开过手机,铁了心不跟外界接触。她可以一两天都不出门,最多是去小区里的小菜市场买点菜,给自己和丁依楠做一顿晚饭。
薛苑对家务事并不擅长,做的饭很是朴实无华,但丁依楠依然乐得跟什么一样,吃饭时两只眼睛如灯笼般放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真是幸福啊。薛苑啊,以后你也不要走了,你就在我这里,以后我养你!”
听得她微微一笑。
薛苑微笑的时候非常迷人,她眼睛大,仿佛屋子里所有的光芒都落在那双含笑的眼睛里。丁依楠贪婪得瞧着她:“别这么看着我笑啊!我会把持不住的!啊,真想金屋藏娇。”
薛苑啼笑皆非,去揪她的脸:“你这个小丫头居然想打我的主意,我藏你差不多。”
丁依楠放下碗就跑,一瞬间就钻进卧室不见人影,留下一句戏曲腔极浓的“我先赶几张图,就麻烦你收拾厨房啦,娘子”;薛苑听罢微微一笑。
收拾完厨房回去,丁依楠正在焦头烂额给某张图上色,丁依楠是那种先攒积一堆事情,事到临头才熬夜昨晚的事情的人,那天又到了最后期限,愣是折腾到了凌晨两三点才把欠的三张插图补完,薛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下的。
晚睡自然晚起,在薛苑的持续不断的催促声中,她终于百般无奈的起了床,顶着两个黑眼圈出了门。有时候越急越错,两个小时后,她一个电话打回来,惨兮兮的说自己忘记了拿某份资料,让薛苑把那几份资料送去他们公司。
薛苑说:“我马上送过来。”
九月下旬的天气已经慢慢凉爽了,加上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外面天气偏凉,薛苑在行李里翻了翻,勉强找到了件稍微适合这个天气的休闲上衣换上。外套很有些年头,袖口都洗得都发白。
她带着资料出了门打车过去。丁依楠所在的公司在业内具有相当的知名度,坐落在市中心的某栋摩天大厦的高层。
薛苑搭乘电梯上去,出电梯时只觉得这里真是太大,一个个办公室连环相扣,跟迷宫一样。公司的规模也大,职员也多,薛苑报出“丁依楠”这个名字的时候,笑容甜美的前台小姐愣是没有想起来是那位,打开电脑查询半天,跟薛苑抱歉一笑:“终于查到了,你稍等一下。”
前台小姐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码,不一会,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丁依楠从某个走廊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问她:“啊,带来了吗?”
薛苑立刻把文件递过去,又拍拍她的后背:“别急。”
丁依楠双手合十,摆了个谢天谢地的样子:“还好你来的及时。哎,我这个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你就是生活太没条理性了。”
丁依楠吐了吐舌头,正想说什么,前台小姐叫住他们:“有人来了,请二位让一让,你们占了通道。”
薛苑和丁依楠这才想起来她俩站在入口说得不亦乐乎,迅速闪开,果不其然,随着前台小姐那句话,几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出现在走廊一角,正在说话,应该是轻松的话题,笑声非常清晰。
想着自己反正不认识他们,薛苑起初并不在意,目光随意的扫过去,冷不防对上其中某人的视线,一瞬间就被冻结在了当场。
丁依楠对来人有点印象,是公司的几个老总。不论什么情况下,跟领导保持一定距离总是好事。她稍微让了让,顺手拉了薛苑一把,就怕一个不小心阻碍他们的道路。
可没想到薛苑完全没动。
丁依楠诧异的看她一眼,她睁大眼睛盯着前方,那个表情虽然算不上目瞪口呆,但也相差无几。有那么一个瞬间,丁依楠以为自己眼睛出现了幻觉。认识这么久,薛苑在她心目就等于倾心寡欲四个字,被一个男人震惊成这样,实在无法想象。
于是顺着薛苑的目光看过去。朝他们走过来的年轻男子相当面生,西装革履,眉目疏朗,一看就是典型的成功男士。虽然他跟公司的几位老总一起出现,但本人却不是公司的同事。他越走越近,脸上极度的惊讶和喜悦的表情也渐渐生动起来,丁依楠暗自猜测他的身份,没想到来人先准确的叫出自己好朋友的名字:“薛苑?是你吗?”
旧日记忆再次被唤醒,和故人狭路相逢绝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事已至此,薛苑反而镇定下来,她微微扬起嘴角,微笑着叫来人的名字:“秦玮……师兄。”
秦玮表情复杂,看了她许久,终于把一些无谓的感情压之脑后,说了句老友初见时最常见的台词,“果真是你,刚刚我还在想会不会认错了。没想到你还真是一点没变,连衣服都是以前的。”
她更没想到。想不到事隔多年再次相遇,居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尴尬萦绕在心头,不知道说什么。
“你在这里上班?我来过好几次,居然一次都没有看到你。”
“不是,”薛苑感激他主动找到了话题,忙忙说,“我不是这里的员工,我同学是,刚刚送资料给她。”
经这一提醒,秦玮才注意到她身边的满头红发的丁依楠,他暗暗诧异,但礼貌不失的打了个招呼。
从来不记得他们曾经认识这样一位衣冠楚楚的师兄,很少看到艺术系的男生愿意把自己包在这样周正的衣服里。丁依楠心底同样纳闷,但也陪了个笑容,说了句“你好”。
其他几人公司的领导正在旁边等电梯,秦玮跟几人略一点头,目光停在薛苑身上,微笑着解释:“这位是我大学时候的小师妹,四五年没有见过她,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多聊了几句。”
几人纷纷表示明白了情况,又善意的打趣几句;秦玮问薛苑:“你现在打算去干什么?”
“送完了资料,打算回去。”
“那正好,我们也要下楼,一起下去吧,便走边聊。”
“啊,好。”
狭窄的电梯里空气极不流通,薛苑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夺走她的空气。憋气,心慌,难受。她和秦玮居然同在一个电梯,旁边还有四位丁依楠公司的老总,怎么想都只有尴尬。
那几位老总在那边说话,薛苑则勉强跟秦玮闲聊。
“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还好。”
“那年你走后,我想联系你,但总是找不到,”秦玮摇摇头,仿佛说的是任何一件遗憾的往事,“你可走得真彻底。”
虽然说现在是信息社会,一个人想要消失很不容易,但只要有心,暂时藏起来也不是不可能的。
薛苑迅速转移话题:“师兄你呢?现在怎么样?为什么又在这里?”
“哦,为了博览会的事情,这算是一项外事活动吧,过来看一看进程如何了。”
薛苑满脸诚恳的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在她的记忆里,秦玮一直都很出色。她大三那年他在念研三,专业水平让人叹为观止。
电梯到了到达楼底,薛苑松了一口,脸上的热度也降下来一点。秦玮和其他几人点头示意,她考虑是否找个机会赶紧无声无息的离开,又或者是打个招呼再走,就这一斟酌的时间,他已经掉过头:“快到中午了,我们找个地方聊一聊。”
“不了,我还有急事。”薛苑说。
秦玮微微笑,一点不觉得盘问别人的隐私是不好的:“什么急事?我可以跟你一起去的。”
薛苑开始觉得头痛。以前就知道秦玮难以打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是如此,她苦笑:“朋友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那这样吧,你留个电话给我。我大概还会在这边呆到年底再回去,见面的时间很多。”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薛苑无奈,说了手机号码。
秦玮把电话号码输入手机,摁了个拨通键,电话那头的提示音清晰入耳,他脸色也难看起来,露出个匪夷所思而又冷淡的笑容:“怎么说关机?又或者干脆不是你的号码?没想到原来事隔多年,你不但样子没变,脾气也一点没变,还是这个拒人千里的样子。我只是诚心诚意地想跟你吃饭叙旧而已,你何必那么多心。”
他这话的语气非常重,压得薛苑几乎抬不起头来。想着自己的曾经和现在的所作所为,薛苑惭愧的低头,声音无奈之极:“师兄,我不是这个意思……的确是我的手机号,因为一些情况,我关机好些天了。绝对没有骗你的意思。只是现在想起以前的事情,真是觉得难堪。我连直视你的勇气都没有,更何谈一起吃饭。”
她说话时咬着唇,浑身都是心灰意冷的沮丧气息。秦玮心知她这个样子想必是说的真话,随意的笑了:“你想太多了。何必纠结过去啊。何况我当年被拒绝的人是我,死缠烂打的也是我。要说惭愧,也应该是我。你完全没必要怕什么的。”
秦玮的态度是如此的光明磊落,但“死缠烂打”几个字还是让薛苑心跳加速,恨不得在墙上挖个洞钻进去,声音陡然小了几分:“师兄,你这样一说,更是让我无地自容了。那时候我太不懂事,太蠢了。”
“不要紧,”秦玮笑了,“难道还不许人年轻犯错吗。”
结果两人还是一起去吃了饭。薛苑对这附近的餐厅并不了解,还是秦玮带她去的。
世界有些人,见面时觉得尴尬,但真的交谈起来时却并不让人觉得难受。秦玮还是像以前那样能说会道,也非常善于寻找话题,一时间两人都有种错觉,仿佛以前的时光不知不觉的流转回来。
既然是闲聊,话题不可避免的会牵扯到两个人都认识的朋友身上,对薛苑而言,仿佛是上个世纪的事情,那些曾经熟悉的名字落到耳朵里,都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做出反应。就象年老的老太太,坐在冬天的阳光下回忆古老的往事。
她始终客气的微笑着,完全不像当年那个聪明狡黠的薛苑。秦玮打量她:“某种意义上,你还是变了很多。后来,你做什么去?”
早就预料到有此一问,薛苑三言两语的说了实情。
“你居然去学美术?”
“嗯。”
想起她走时的毅然决裂,秦玮叹口气:“不过也不奇怪。你自己的人生,要怎么支配也是你的事情。当年觉得你太不负责任,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现在倒回去一看,对你,却只剩下了羡慕。”
从未听到这种说法,甚至压根都没想过有人会羡慕他,薛苑诧异得睁大眼睛。
“这个世界上,能决定自己人生的人总是极少的,你算是一个。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是那种目标明确的人,很清晰的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能勇敢的做出决定,决不回头。这种性格,很多时候也不是坏事。”
回去的路上,薛苑满脑子都是这句话,神思恍惚上错了公车。直到远远看到画廊墙壁反射出的阳光,才恍然大悟自己回错了地方。
于是再次换车。这样一折腾回到丁依楠所住的小区时,下午都过了一半,这片小区有不少年头,但绿化却做得不错。年轻人都在上班,老人家大多都在,溜狗的,推着婴儿车的,聊天的,打牌的;因为工作日的关系,道旁的私家车大都开走了,因此薛苑楼下的某辆银灰色的车就显得格外显眼。车身光亮,后窗上反射的日光猛然扎进她的眼睛。
因为那意料之外的光芒,薛苑在车前稍微一停,恰好看到到左侧车门猛然打开,一双长腿伸出来,随后身材修长的男人从车里探身出来,他取下墨镜,笑眯眯的看着她,跟她招手。
薛苑一愣。李又维这个人哪怕有千般不好,但外表却很难挑出毛病,看上去真是风度十足。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又维怎么找到这里,她不自觉皱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关心请假的员工,难道不是领导的份内职责?”
薛苑客气地对他点头:“很感谢你。你现在看到我了,那麻烦你回去吧。”
“没进门就下逐客令?”李又维“啧啧”了两声,“说请假就请假,说不来上班就不上班,薛苑,我快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薛苑不动声色用眼角余光环顾四方,五米之外的树下,四五个老太太正在打牌。更远一点,两个年长的老者在说话。
她定下神来,干脆把话说开,“我决定辞职。下个星期就去公司办辞职手续。”
李又维笑容不改,仿佛她说的是杞人忧天般的笑话:“看来我给你的邮件你没打开。原以为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想不到你就考虑出这个结果,白白浪费了时间。薛苑,你这个人做事,小事严谨,大事却糊涂透顶。一条道路走到黑也不肯回头,都学不会看看谈判对象再说话。我不点头,你以为你能辞职?你的档案户口都还在这里。”
他的话跟秦玮的话截然相反。薛苑不看他,沉默一会,又问:“你要怎么样?”
他头上的树冠绿意浓浓,阳光透着浓密的枝叶漏下来,整个人笼罩在错落的光影下。李又维下颚被照亮,但眼睛却在暗处,就那么笑了。
“你是我的福纳丽娜,怎么可能离开我呢。”
第二十四章
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薛苑坐在车上发愣。
她对自己为什么会跟李又维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似乎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总是没辙;想来想去,大约那句“你难道就不想去见你父亲的旧友”让她再次动了心。
那是这个城市郊外的别墅区,一条小河穿越其中。薛苑写生时来过一次。她对这条安静的河流印象颇深。跟别的河流不一样,这条河的颜色介于葱绿和蓝色之间,在清晨或者傍晚的时候颜色总会发生细微的变化;站在远处看,弯弯曲曲一直向东,仿佛一条正在修炼的青蛇。
他们要去的别墅就在河边,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因此小花园里的白色菊花格外醒目。
薛苑心里剧烈咯噔一下,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又维摁了几下门铃,慢吞吞开口:“我没告诉你吗?庄东荣一个月前因病去世。”
那瞬间薛苑有掐死他的冲动,因为在别人门口,她不敢大声说话,但愤怒一丝不少:“你知道他死了为什么还带我来!”
“眼睛看到的都未必是事实。你来一趟,可以确认一下。更何况,有些东西是要当事人死了才能看到的。”
门从里打开,开门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女孩子,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人完全不符合的忧郁,不过在看到李又维的一瞬间振奋了精神:“李先生,你来了。”
“是啊。”
李又维对女人从来所向披靡,是薛苑之前就知道的事实,但不得不叹服李又维的手段。薛苑很快知道开门的女孩名叫庄闻歌,是庄东荣的小女儿。庄东荣生前收藏了不少艺术品,他去世后,几个子女打算出售这些藏品,消息一放出,不少收藏家或者商人前来观看估价。李又维之前来过一次,以艺术品商人名义跟这家人接触的,并且表示打算出高价购买,因此得以登堂入室。
两人跟着庄闻歌来到客厅。客厅的长桌旁坐着七八个人,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正在争吵什么,拍桌子敲板凳,那句“爸爸在的时候都说过这套房子给我”显得格外刺耳。他们争吵得太投入,对他们的来访并不太在意,那位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中年人在混乱中说了句:“闻歌,带他们去父亲的书房看藏品,不过小心点,不要让他们把东西弄坏了。”
庄闻歌怯生生的“嗯”了一声,对李又维尴尬的颔首:“你们跟我过来。”
书房的房门相当厚实,书房隔音效果非常好,但那争吵声还是能隐约听到。庄闻歌低声解释:“真不好意思,我哥哥嫂嫂他们……哎,都一个月了。”
薛苑随口问:“怎么了?”
李又维负手,慢慢看着书架上的一个精致的茶壶,随意说出两个字:“遗产。”
薛苑不解其意:“遗产?”
李又维说:“钱什么时候都是好东西。”
庄闻歌抱着脑袋,痛苦蹲在地上:“是啊。爸爸去世后,我大哥二哥吵架打架都没停过,为了这套房子和里面的藏品。前几天,在国外的大姐也搅和进来,啊,真是一团糟,这段时间什么都干不了。”
薛苑没有兄弟姐妹,虽然能理解她的痛苦,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都是一家人,何必为了房子和钱搞得反目成仇?”
听到她的话,李又维微微摇头:“反目成仇?你死我活都不奇怪。”
薛苑语塞,慢慢打量这个书房。规中规矩的房间,一张画都没有。一个贴着墙的书架,放的却不是书,而是各类瓷器,玉雕。薛苑只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东西都价值不菲。庄闻歌很快振作起了精神,陪着李又维看房间,又热情地解释说:“我爸爸平生喜欢收集艺术品,各种东西都收集,我们兄妹没人懂这些,所以才打算出售。”
薛苑的心思不在那些藏品上。
书桌上有张照片,她拿起像框,照片里的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虽然跟她记忆中的那个有不少差别,但毫无疑问,那就是庄东荣。记忆潮水般涌上来,各种各样的感情也是,薛苑平生第一次发觉自己多恨这个男人,无数的愤怒扩散至全身,手和脚不听使唤,捏着照片的手支不住的发抖,恨不得把它砸成千万碎片。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象框从她手里强行取走放回:“这不过是张照片。”
薛苑怒视他一眼,又用极大的力气别过脸去:“你知道什么!”
“我都能打听到庄东荣的地址,知道的事情自然比你想象的多,”李又维稍微俯身下去,极其亲昵地在她耳边低语,“不过你生气起来也不错,比刚刚那张木头脸生动多了。”
薛苑胸口翳痛,简直快要吐血。
庄闻歌看到李又维一愣,正想开口询问他们是何关系,不料他转头回来,对她一笑:“你爸爸有收藏油画吗?”
“曾经有的。我小学的时候还看到我爸爸的房间里挂了些漂亮的画。不过最近这些年,七八年,家里再也没有任何一幅画。”
“原来这样,”李又维叹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
李又维看了一眼薛苑:“线索又断了,是吗。”
这书房让薛苑觉得憋气,一言不发就往外走;李又维知道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多余的车,她也不可能先离开,也不着急,不紧不慢跟庄闻歌聊天:“你父亲给你留了什么?”
“我爸爸没有留下正式的遗嘱,所有我大哥二哥才吵得这么厉害,”庄闻歌顿了顿,客厅的争吵声忽然大了起来,她苦笑,“哎……爸爸在世的时候明明一切都好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立遗嘱,以为我们几个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就解决了……谁想到,他去世当天晚上大家就撕破脸了,钱啊,真不是好东西。”
“钱自然是好东西,”李又维拍拍她的肩膀,“给你一个建议,你父亲的收藏都是好东西,你能拿多少就多少。你的哥哥姐姐恐怕什么都不会留给你的。”
这话让庄闻歌一瞬间沉默下来。若是以前,她不会相信,这一个月看下来,什么都有数了。李又维伸手指着书架上一套精美的瓷器说:“你父亲的收藏,这件最珍贵。”
庄闻歌睁大眼睛:“啊,是吗?前几天来看过这些收藏品的商人都说这个不值钱啊。”
李又维跟她眨眼睛:“那不是更巧了,既然不值钱,你就收着好了。”
“我记住了。”庄闻歌点点头。
两人再闲聊几句,李又维终于告辞离开,庄闻歌依依不舍的一直送他到了门外,一路上犹如小鹿撞兔,偷偷打量着他。这一带人烟稀少,沿着绿茵小路拐了个弯后,他猛然停下脚步直视前方,她也站住,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
有个单薄的身影临湖而站,暮霭四合,湖里的雾气湿气渐渐上来,她怕冷似的抱住了双臂。她身材均匀,明明很普通甚至寒酸的衣服在她身上有如春水一般,仿佛是从画上走出来的人物。
李又维的目光自从落到她身上后就再没有离开过,仿佛天地之间只有那个一个人一样。他的神态是如此的专注,目光是如此的温柔,在庄闻歌心里带出丝丝的涟漪。她咬着唇,就像鼓足了一辈子的勇气那样,扯了扯李又维的衣角:“李先生,您结婚了吗?”
一句话把李又维叫回了现实。
他不动声色:“没有。”
“那……那位薛小姐是你的女朋友吗?”
“女朋友?”李又维微微阖上眼睛,轻声说,“不,不是。”
庄闻歌立刻展颜一笑,拿出手机,满眼期盼的看着他:“那就太好了,你能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吗?我怕你这一走,以后,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没想到她这样直接。李又维看着她,刚刚上大学,刚刚二十岁的小姑娘,年轻而甜美,眼珠漆黑,就像三月份的桃花,六月份的樱桃,十二月的飞雪。那是他很熟悉的表情,因为太过熟悉,那些被他刻意的抛之脑后的某些片断和记忆就像冬眠后的动物一样复苏,有那样一个瞬间,眼前的面孔竟然模糊到面目不清。
他不动声色的渐渐后退,跟她拉开了一点距离,直到重新看清她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么年轻,我比你大了十岁。”
“这有什么关系,我同学的男朋友比她大了二十岁呢,何况你看起来那么年轻,就像二十三四岁的人,”庄闻歌脸红得快滴出血来,“我……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人要电话……我知道这样很奇怪,我跟你保证,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现在保证,但以后就不会了,”李又维用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世界上没有绝对这种事情。”
庄闻歌的脸慢慢失去血色,头也底下去,仿佛打算永远不再抬起来:“那你要我做什么才肯相信我?”
车子就在旁边,李又维打开车门探身进去在仪表盘上翻了翻,取出张印刷和设计都无可挑剔的名片放到她手心,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微微笑了:“我知道现在跟你说什么都没用,你未必听得进去。你可以先去打听一下我是什么人。”
薛苑被说话声惊动,回头恰好看到庄闻歌拉着李又维的袖子;因为距离远,她听不清楚两人的交谈,直到庄闻歌离开后,才走过去:“回去吧。”
她一上车就闭上眼睛打盹,这样的举动让李又维吃惊,他喃喃念了一声“你还真是相信我”,侧身过去,极近的看着她的侧脸。她有着江南水乡女孩子的天生好皮肤,一点瑕疵都没有,看上去只让人怜惜。
薛苑猛然睁开眼睛,对他停在自己脸颊旁的手,不予置评,疲惫的开口:“听了你一句话跟你过来,真是错得离谱,不该得到的还是得不到,不过是再一次无所谓的失望。惯性的力量这么大,一时半会改不过来。”
她一脸心如死灰的样子,李又维略一缓和语气:“罗明钰查到了庄东荣的消息,你爸爸的事情我也知道,你不用再对我隐瞒什么。上周末,你跟萧正宇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把目光转向窗外,薛苑牵动嘴角:“我再一次明白了,我爸爸一辈子都活在你爸爸的阴影下,而我一辈子都活在我爸爸的阴影下。”
李又维忽然一拍方向盘,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当是什么,不过如此而已。这辈子活在我爸阴影下的,岂止你们父女。你现在的失意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你看我们,不都过得好好的。”
他猛然发动汽车,并且一瞬间把速度提高到难以想象的速度,薛苑的后背被座椅猛然打了一下,骨节嗡嗡直响,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回荡。她摇下车窗,被灌进车厢里的风吹得忽然清醒过来,反问:“我们?”
李又维却没有回答,嘴角弯成了微笑:“不过,习惯了就好了。真是有趣,我爸这辈子最大的成就,竟然不是在绘画上,而是折磨人的本领。”
因为开车速度快,很快到了市区。李又维没有载她去丁依楠的家里,反而带回了自己的家。薛苑心里有数,李又维不会那么简单放过她,带她来这里她也不奇怪。到屋子的时候恰好钟点工恰好饭菜摆上桌子,笑眯眯跟李又维说:“饭菜都做好了,你们回来刚刚可以吃。”
可薛苑捧着碗,完全无心吃饭。
李又维带着有趣的神情凑过去,在她耳边说:“你已经非常苗条,不用再减肥了。如果你不吃饭,我就喂你,你知道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薛苑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不论怎么对这张脸的主人不满,都到了这种情况,也只能静观其变了。这桌饭菜非常的丰盛,李又维热情的给她夹菜,完全是不吃也得吃的模样。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好容易结束这顿漫长的晚饭,薛苑想离开,李又维却拉住了她。
“跟我上楼。”
“你要干什么?”
“履行你的承诺,做我的模特。”
薛苑摇头:“李又维,我们说明白吧。我对寻找对那幅画没有兴趣了,也半点不想再找了。不论有什么线索,以后你都不用再告诉我了。”
李又维携起她的手上楼:“你找不找那幅画是你的决定,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由我决定的。这一点,你不要弄错了。”
或许是因为太疲倦,又或者是因为他说的是毫无疑问的真实,薛苑发现自己居然懒得同他分辨,叹了口气,跟着他上了楼。
他带她来二楼角落的画室,画室里开着一盏很暗的壁灯,黯淡得让人完全察觉不出它的存在。这个房间跟她上次看到的没有任何太大区别,不过窗边的墙角放着一张完成的油画,安安静静的压在玻璃背后。
薛苑一眼就看出来,那幅油画是李又维参考她上次在厨房里做饭时候的那张素描稿创作的。画中的女子身体微微倾斜,朝门口看过来,眼睛明亮但眼神却是散的,带着不解和迷惑。在这幅油画里,整个房间都是灰蒙蒙的,只有她一个人是明亮的,是那灰蒙蒙的屋子的唯一光芒。上色上的极其细致,层次感极足,头发的颜色都那么分明,衣服的褶皱细微可见。
很漂亮的一张画,在这样昏暗的房间自然也看不出失误,每一笔都看得出画家对笔下的女子充满了深刻的感情。
画的角落有两个很小的字:《纪念》。
如果说李又维之前口头上的言辞和轻佻的言行只是让她觉得困扰和无奈,但这一刻看到那张画后的,她的惊恐终于到达了顶点,竟然在发抖。
李又维拿手在她眼前一晃,笑眯眯开口:“我在等你点评呢。”
“很好,”薛苑艰难的呼吸,“我没想到……”
“怎么?”
“比我漂亮多了。”
“不,我觉得还是你漂亮。影子怎么能比真人美呢。”
薛苑哑然无语。
李又维蹲在画前,手指细心的抚上画中女子的额发:“这幅画跟我爸的画比,怎么样?”
沉默片刻后,薛苑说:“各有所长。”
“能听到你这样的评价,我真是高兴。”李又维愉快的笑起来,他是真的很愉快,笑意从眼睛里弥漫到整张脸上,真是光彩熠熠。
薛苑定了定神,说:“你我记得不错的话,你是半路出家学习绘画的,你爸爸画了一辈子,在技巧上的经验你远远不如,你继承了你父亲的天才,但没有继承他的经验……经验这种东西,不能一蹴而就,需要许多年的积累。你不应该跟你父亲比较。”
“很简单,我想超过他。”
薛苑摇头:“这种想法不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想超过你爸爸?
“我没想到你会问我这个。”
“那就当我没问好了。”
“不,”李又维微笑,抓住她的手来到在窗户旁,摁着她的肩膀强行让她坐下,轻声说,“我很高兴你对我的事情有兴趣。”
光线很暗,他弯腰看着她,居高临下的俯瞰着,他的脸逆着光,但轮廓反而更加清晰。薛苑没来由的想起萧正宇,萧正宇虽然英俊,但眼神不温不火,非常坚韧,怎么看都是如磋如琢的谦谦君子,给人一种只可远观的感觉;可是李又维却不一样,他肆意而为,无所畏惧,大胆狂放,甜言蜜语一刻不停,眼睛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转眸间都是迷人的风情,从某种角度上来看,对女人而言,还是李又维更具吸引力一点。远的不说,就看今天刚刚认识的庄闻歌,那么快就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都这个时候,自己居然有时间走神,薛苑轻轻呼出一口气,说:“李又维,你到底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你在女人面前从来都是所向披靡,喜欢什么得不到?这幅画跟你以前的作品不一样,你在我身上看到了灵感?”
这句话居然让李又维陷入沉默,他伸手抚过她的眼角眉梢,柔声说:“我初见你的时候,你大声为我辩护;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想到最了解我的人居然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我跟你说过,我喜欢你的容貌,你长得真是漂亮,就跟我做梦的时候见到的那个女孩一样。你从头到尾只错了一件事情,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你或许觉得我很讨厌,但很多时候,我都控制不住我自己。”
换一个场景,换一个人说,这大概就是薛苑能想象到最深情表白。
薛苑不言不语,听着他说下去。
这么空的屋子,他的声音无处不在。
“薛苑,你的出现,搅乱了一池春水,就没可能退身了。”
薛苑瞪圆眼睛,做梦都没出现过的荒唐戏码。良久后她无奈的苦笑:“这又算什么回事?欲加之罪?我从没听说过这么好笑的理由。”
李又维单膝跪在她面前,托起她的左手,在她手背上印上一个吻:“你要辞职可以,但不能躲开我。这是我最低的条件。”
薛苑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他的家,只记得自己强烈要求回去,李又维居然不再强留,开车送她回去,最后留下一句“我明天来接你”。
进屋的时候丁依楠已经睡下了,睁开眼皮凑上来闻闻她,“咦”了一声:“怎么没酒味?跟老朋友叙旧到现在,我还以为你肯定喝多了。”
薛苑为她拉过被子盖上:“我喝得绝对没有你想得多。”
丁依楠睡意蒙蒙的“嗯”了一声,又说:“我想的也绝对没有你的桃花运多。”
薛苑的脸一下子扭曲了。
丁依楠翻了个身:“今天下午,今天有个叫萧正宇的人打我的电话找你。他说你好几天都没上班了,也不在宿舍住,请假也不是你这样的请法。他说费了很大工夫才找到我的手机号,他很担心你,你有空就回个电话给他吧。”
整整一个星期,她都没跟萧正宇联系,也关了手机,现在想来,大概又做了一件蠢事。薛苑心脏猛然一跳,血液堆积到了心脏,不肯再流动。
丁依楠感觉到她气息的改变,疲惫的再次睁开眼睛:“薛苑,你就是容易把自己逼入死角。生活那么广阔呢,那么多男人,随便挑一个,谈一谈恋爱就好了吗。”
薛苑坐在床边,抚着额头苦笑:“我从来也不知道怎么恋爱,更不记得怎么正常的恋爱了。错误一个接一个犯,大概我找块豆腐撞死更快一点。”
丁依楠迷迷糊糊的从抱着她的腰:“嗯,那样的话,干脆一点,全踢了。我也把黄湾踢了,以后跟我一起过吧。”
“那么容易的话……”
薛苑边说边回头,才发现,她再次睡着了。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阳台,属于这个城市的夜色铺天盖地的压过来。丁依楠没有说错,生活是很广阔,只是大部分人都感觉不到它的漆黑与没有方向。
第二天一早,她起了个大早出门,去了公司。因为是周末,除了保安,哪里都看不到人。穿过熟悉的展厅大厅,看着那一幅幅精美的油画,又觉得陌生疏离。她一样样收拾自己的东西。她上班时间不久,办公室几乎没有多少个人物品,很快也就收拾妥当了。
时间还早,她拿起昨晚写完的那份辞职申请,又借着晨光再读了一次。没想到不过三四个月光景,生活居然以这样的速度改变着,真是景物依旧,而人事全非。
想得正出神,忽然熟悉的声音冷不防从身后响起:“早上好。”
薛苑“嚯”一下站起来转过身子,因为太激动竟然踢到了柜子,左腿已难以想象的速度麻木起来。在疼痛中她费力地看清了萧正宇站在他身后,白色衬衣,深色西装裤,目光冰冷。
这明明是周末的早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萧正宇也会在这里,她挤出一个笑,结结巴巴的打招呼:“萧正宇……你怎么也在这里,嗯,好巧。”
糟蹋透顶的寒暄。萧正宇毫不领情,依然面无表情:“手里拿的是什么。”
薛苑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把手里的辞职申请藏到背后,但早来不及了,萧正宇那双眼睛从来都不会遗漏这些小细节。
想到这里,她也刻意使得自己坦然,除了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其它看似一切平常:“我打算辞职,回来收拾东西。”
两人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谁也没有更靠近一步的打算。她死死盯着脚下,在萧正宇冰冷的目光下,一切无所遁形。明明今天早上气温适宜,可额上的冷汗涌现,手臂在发抖、腿在颤动,隐约的疼痛感觉长久的留在身体里,挥之不去。
第二十五章
萧正宇真的很生气。
从英国回来后的当天下午,他给她打电话,就根本没有人接听。当时以为她在休息,没有多想。第二天发现她请假稍微觉得奇怪,可随后几天她都没有出现。电话打不通,找了管理员打开她的宿舍房间一看,一切都整整齐齐,不过电脑,常穿的衣服,常看的书,行李箱统统消失不见。
有那么一个瞬间恐惧攀升到了极致。什么都设想过,她会失意,伤心,难过,沮丧,唯独没想过她会不告而别。
这么大一个城市,她能去哪里?
最后想到她的朋友。她曾经帮着一位同学要过艺术展的票,在记得那次艺术展上,她和那位女孩十分亲密,应该是关系不错。他翻了翻几个月前的简历表,果不其然发现她的丁依楠的电话。一个电话打过去,终于确定知道她没有离开这个城市。
放心的同时,更大的恼怒就像煮开的水,在某个角落沸腾。想得太多,昨天整整一个晚上他都没有睡的太好,起了个大早来到公司,处理未完的事务,却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坐在办公室里的位子上,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她无声无息地坐着,专心看着手里的那张纸,根本没察觉到有人进了办公室。晨光是这样明媚,可还是不能把她苍白的脸色渲染得艳丽一点。不过几天没见,她似乎更瘦了,下巴都尖削了。他的脚再也抬不起来,站在原地很久,才勉强把目光从她身上的挪开,“辞职信”三个字迅速跳入眼眸。
最初的震惊之后,萧正宇实实在在觉得自己那有口皆碑的好脾气在这若干天的等待中终于消磨殆尽。
他叫她的名字,然后听到自己的冷冰冰的声音:“你要辞职,不论如何应该告诉我一声。”
薛苑低下头,浑身上下的紧张和局促,仿佛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样,果然说出的话也是:“我想,辞职与否,这是我的事情,而且——”
说到这里,下面的话几乎再难维系。
“你就不考虑我什么想法?”萧正宇目光锐利地从她身上掠过,“是我带你去英国,你一回来就变成这个样子,我有责任,不可能不在意。”
“不是的,你不用在意,你没什么责任,”薛苑费力的辩解,“这是我自己的自作主张,跟你没关系。”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她的话。“是啊,的确跟我没关系。”
其实话一出口薛苑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果不其然看到他脸色难看。他迎着光站着,一个早上都没注意过的晨光变得分外刺眼。
萧正宇忽然迈开步子朝她走过来,距离太近,几乎连他眼里的疲惫和愤怒清晰可见,“我差点忘记了你是惯犯了。大概是又想效仿第一次退学,无所谓的说走就走?自己不想看到的事情就躲到一边,反正其他人怎么样也跟你没关系。”
薛苑从来不知道萧正宇讽刺人的时候居然这样字字带血。手心俱是汗,在他的逼视下努力的望后蹭了蹭,脚一滑,跌坐在了桌上。
他的目光是那么冰凉,薛苑开口时声音一点底气都没有:“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萧正宇长手长脚,双手撑在她的身边,面沉如井的看着她,一副“你说我听”的表情。
这样的姿态让薛苑觉得危险,他的呼吸到了跟前,思绪更乱了。真是越来越说不清楚。干脆不再看他,目光固执的看向窗外,跟他较劲般的沉默着。
从来不知道时间是这么的难熬。只觉得他的目光快把她脸上看出一个洞。最后才说:“萧正宇,我经过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了。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坚持不下去了,我需要一个人想一想。”
她的话带着前所未见的恳求和绝望的意味。萧正宇停了停,语气温和下来:“你要辞职没有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的做法不对。如果你是真的明白了,就不会这样不负责任的把工作抛开若干天,突兀的说要辞职。薛苑,这次跟四年前不一样,你来到了社会中,有责任和道义的。明明没有地方再逃,可你还裹足不前,试图最笨的办法,变相的把自己藏起来。”
薛苑何尝不知道他说的句句都对,但莫名的烦躁萦绕于心,抬起眼皮定定看他一眼,生硬的开口:“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心理分析。”
“但我的分析是正确的。”
“我没有逃避。”
“那你告诉我,你辞职后准备做什么?”
“你真的认为除了博艺,我会找不到工作?”薛苑冷淡地开口。
“你才华横溢,当然不会找不到工作,”萧正宇看着她,“可你真正想做的什么?你知道你要做什么?对你的人生,你有方向吗?”
“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她不想再说下去,试图去拖桌上的箱子,被萧正宇抓住了手臂,就这么硬生生停在了空中。她没来由的想起那天他带她去见李天明时,也是这么果断,不容置疑。
萧正宇沉声开口:“不是无所谓。薛苑,你还不知道你自己的性格吗?你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过日子的人。你不论做什么,都会给自己建一个目标,然后朝着一个目标努力。现在,你忽然失去了目标和努力的方向。你没有任何未来的头绪,你的状态很不正常,我担心你。”
她挣扎两下,收回手臂,跟他的目光相对,长久的对视中,最后终于无奈的败下阵来:“萧正宇,我打算辞职这件事没有告诉你,我不想见你故意关着手机,这些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你何苦逼我。”
若有似无的笑意在萧正宇唇边闪现,同时他的眼里亮起了分外明亮的光芒,手上的力气却已经小了:“为什么?”
薛苑愣了愣:“什么为什么?”
萧正宇不动声色地反问:“你是因为躲我才关着手机?我从来不知道我有什么可躲的。”
被这个问题问得哑口无言,薛苑暗悔,掐一把手心,声音再低下去,几不可闻:“不是你的问题,是我——”
她艰难的思考接下去想要说什么,忽然另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薛苑,大清早的,你居然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诧异的侧头,寻着声音的来路看回去,只见到李又维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衣兜里,目光如井地看着他们。
薛苑目光发直,脖子也发直,大脑还没转过弯:“你怎么在这里?”
被人打断了谈话无论如何都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萧正宇脸色阴郁的好比暴风雨前夕:“李又维,你在这里干什么?”
李又维根本没看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只对薛苑露出一个微笑:“昨天晚上送你回去的时候,我不就跟你说过了吗,今天我来接你,本来想带你出去吃早饭,到楼下了丁依楠才说去你来了公司,为了迎接我的公主,我自然过来找你。”
萧正宇看了两人一眼。
想起自己现在还坐在桌上,薛苑对萧正宇低声说了句“你拿开手让一下”;等他让开了跳下桌,才正色回答李又维:“我没时间。”
“这次恐怕没时间也要挤出时间来。”李又维说着,倾身过来牵她的手。薛苑尚不及反应,就被萧正宇猛然一把拨到了身后。
萧正宇语气不豫:“要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到了这种状况,李又维也不得不正视他,阴鹜的目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不过那也只是一瞬的事情:“这是我跟薛苑的事情,你少插手。”
萧正宇淡淡开口:“我不管你说过的或者将要说的事情,总之请你注意,现在在场的还有我。”
两人身高体型差距不大,萧正宇比他稍微高了一点;目前的情况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外人,叫了外人也不知道会帮谁。李又维的目光在萧正宇疏无表情的脸上划过,无声的笑了:“萧正宇,你的演技越来越好,这一脸正义的样子蛮像那么回事的。我越来越对你刮目相看了。”
萧正宇唇角一压,淡淡开口:“哪能比得上你。”
李又维微笑:“岂敢岂敢。我至少不从来不装正人君子。”
萧正宇眼里一缕寒光闪过,没回答,立刻回头跟薛苑低语:“你先走。”
记忆中他们两人的关系不是这样恶劣的,薛苑想起这段时间,两人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的概率实在不大,即使出现,也维持着表面的客气;此时变成这样,实在超出了她的预期,但不论如何都不想深究,略微点头就要离开。
看到她去抱箱子,李又维眉心一皱,抬高了声音:“薛苑,我爸要见你。”
今天早上真是异彩纷呈。薛苑不可置信的反问:“你爸爸要见我?”
“是的,我来接你跟我一起去医院。”
没想到自己还能参与到这样一出戏里。薛苑沉默片刻,把箱子放下;萧正宇见状也叫住她:“等一下。我跟你一起过去。”
李又维此时脸色才真正阴沉下来:“我不记得我请了你。”
萧正宇眼睛都没眨一下:“医院是公共场所,不是你一个人开的。你能阻止我吗?”
顿了顿,李又维扬眉笑了:“既然如此,要走就一起走。你既然都不怕,我怕什么。人物都到齐了,那就唱戏吧。反正事情总有说清楚的那天。”
薛苑原以为这已经是尴尬的极致了,结果在车库时还是遇到了麻烦。两个人都让她上自己的车,薛苑左顾右盼,觉得头痛不已。
最后妥协的结果是她和萧正宇上了李又维的车,但开车人是萧正宇。这两人不论刚刚怎么针锋相对,这个时候倒是保持高度一致,同时示意她坐在后座。薛苑完全被目前的情况搞昏了头。
真是她平生坐过最难熬的一次车。
车厢里压抑得可怕。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宛如雷雨将至,随时都可以风云大变电闪雷鸣。去医院的一段路距离并不长,路上却遇到严重的堵车,薛苑长久的盯着外面的华丽的巨幅广告,英俊的男女模特笑得是如此开心,仿佛天下再没为难的事情。
发动机依然开着,发着嗡嗡的响声,就像黑暗中野兽的呼吸,每一声都会影起身体的共振。昨天晚上睡得极其糟糕,窗外长久不变的景色让她莫名的起了困意,可看到前坐那两个脸色都不好看的男人,不论怎么样都不敢真正的睡过去。
好容易从堵车的困境中缓解,眼看的医院在望,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下了车,跟两人略一点头:“麻烦你们在医院门口等我一下,我去买点鲜花。”
这家医院说不上本市最大的,但绝对是最好、医术最有口皆碑的医院。因此旁边的花店也比一般地方更多,每个店里的各种花木绽绿吐红,洋溢着郁郁的芳香,使人神清气爽。
没想到要的鲜花那么难找。
最后才在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店找到了她要的鲜花。很朴素的一家小店,宛如画屏般小巧。角落里就是她寻觅已久的杜鹃,嫩黄色的花瓣薄如羽翼;绿叶宛如无暇的碧玉,有着纤细的脉络,清脆的颜色让人看着就心情愉快。她俯身下去,淡淡的清香飘了过来。
“再加一点满天星,帮我包起来,谢谢。”
小店的店主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边熟练的包着花一边问他:“看病人吗?我很少看到有人送杜鹃花的,病人很喜欢?”
薛苑微笑:“是啊。”
她很快抱着花出来,看到萧正宇和李又维在花店门口等她,诧异的问:“你们没在医院门口?”
“想看看你做什么,”李又维随口答了一句,盯着她手里的花看,“这是什么花?杜鹃?怎么是这个颜色?”
薛苑拨弄了一下花茎上的几片椭圆形的绿叶,那种浅浅的绿,绿中泛着浅浅的黄,显得特别娇嫩;各个角度看上去,颜色都会变化。
“恩,也叫映山红。这种黄色的杜鹃,比较少见,所以找了一会。”
萧正宇也忍不住问:“你买这个做什么?”
“送人。”
李天明的病房住院部主楼最好的一层,单人的病房,虽说是病房,比起绝大多人的卧室都条件更好,堪比大酒店的房间,一应俱全。
他们去的时候,护士正在为他挂上盐水。
看的出来李天明的身体是真虚弱,整个人比缩薛苑初见时小了一大圈,脸色比床单的颜色还要白,病床旁边的数个医疗仪器说明他的病情相当严重。从他心脏病发作的那天算起,大概过了两三个星期,想不到还如此虚弱,可见真是病的利害。薛苑想着几个月前他跟记者侃侃而谈的模样,暗暗感慨。
李又维不带感□彩的开口:“我把人带来了。”说着稍微一让。
薛苑抱着花站在病房里,李天明看着薛苑和她手里的花,露出个久违的笑容,“薛小姐你来了,谢谢你愿意来看我这样一个老头子。”
这个人就算是个老头子,也是有分量的迷人老头子。不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李天明,但上次的经历她不愿意再次回想,薛苑深呼吸定了定神,再次做了一次心里建设,把自己的态度维持在合理的范围里:“李先生,您好。”
她语气拿捏得正好,不卑不亢,但还是流露出生疏的痕迹。李天明听在耳中,心中有了分寸,就问:“这是杜鹃花?”
“嗯。”
李天明拢了拢袖子,和蔼的微笑,“最惜杜鹃花烂漫,春风吹尽不同攀。我小的时候,屋前屋后种了大片杜鹃,就像诗歌里一样浪漫。”
“是么。”薛苑不重不轻地接上话。
李天明心平气和态度平常,说完看到站在最后的萧正宇,轻微的愕然之后,向着他些微点了点头,笑意急快的浮上脸,但却一句话都没说,重新看着薛苑,就着刚刚的话题说下去:“真是让薛小姐破费了。是他们中的那个告诉你我最喜欢杜鹃?”
被点名的两人惊讶异常,隔着病床飞快地对视一眼,发现对方跟自己的一样的诧异,下一秒同时狼狈的别开视线。
薛苑微微诧异,摇了摇头:“都不是。没有人告诉我。只是我知道,在您的作品里,杜鹃花是出现过最多的一种植物。”
李天明“噢”了一声:“难得你有心。我都不知道现在花店居然有杜鹃花,好多年都没见过了。薛小姐,如果你能帮我把花插起来,那真是感激不尽。”
“本来是想着找找看,没有想到真的被找到了,”薛苑环顾四周,“哪里有花瓶?”
花瓶就在靠窗的桌上,插着一束开得正好的百合,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把百合拿出来就可以。”
“好。”
病房里就有卫生间,薛苑看了一眼,觉得太小,抱起花瓶和杜鹃离开病房去了走廊尽头的水房。
护士跟着她的脚步,对几人略一颔首,拿着病历记录离开;五个人少了两个,病房顿时安静下来,仿佛沉默化为了具体的形状,漂浮在空中,无处不在。
李天明看一眼李又维和萧正宇,略一沉思:“你们今天怎么一起过来了?”
李又维背靠着窗,阳光是最好的裁缝,在医院雪白的墙壁上剪出他的身影:“在路上遇到,就一起过来了。”
“一大早在路上遇到?”
“没错,是这样的。”萧正宇附和了一句,扶着李天明坐起来,拉过被子搭在他双腿上。
“如果你们能关系和睦,那我——”李天明的目光缜密的在两人脸上扫过去,这两个年轻人自从进屋后就刻意地避开对方的视线,怎么看都不是和睦的样子;但此时却异口同声地坚持一个观点,他稍稍迷惑不解,但随即就明白大概的原委,脸色开始阴沉。他虽然还在病中,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大脑的正常思考。
“那薛苑呢?这么一大早,她跟谁在一起?”
李又维不耐烦:“问那么多干什么?她跟谁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李天明现在连声音都阴郁下来。
“你非要见她,我把人带来给你看看就可以了。我看你也没什么要说的话,一会我就带她走。”
阳光斜斜照在李天明眸子里,只见他目光凌厉,脸冷得能刮层霜下来。刚刚和薛苑说话时的温和态度当然无存,“你少给在我面前摆这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德行!她要做什么,你管不了!”
李又维没看自己的父亲,只瞥一眼萧正宇,嗤之以鼻,“我不摆这个德行,怎么衬托得出来别人的好呢。”
“你真是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
李又维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在你面前说好话的人多了,这里就有一个啊。你看不惯我又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情,哪怕我说了好话你也当我居心叵测吧。”
萧正宇只做听不到他话里暗藏的钉子,很有经验的抬头去看心跳仪上的数字。果然蹭蹭上升,立刻插话:“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您转院的事情,因为事情多,一时也没有过来看你。您最近身体好点了没有?”
再跟李又维说下去肯定会吐血,李天明神情交瘁的摇摇头,回答“好多了,还活着”,他本意是想挥挥手,稍一抬起来才想起自己手上扎着吊针,拇指上着还夹着测量血氧饱和度和血压的仪器。年老的身体被仪器控制,早就不由得自己作主。
这样的无奈让李天明良久的沉默,借着萧正宇手臂的力量慢慢靠上床栏,身体的晃动让他的白发也跟着晃动,明明人已经到了阴影里,没来由的格外刺眼。
他拍了拍萧正宇的手臂,用上了极大的力气,完全不像是一个正被病苦所累的病人。萧正宇定了定神,听到他说:“我只是怕你们再做出什么错事,后悔就晚了。”
脑子像个灯泡被点亮,萧正宇脸色变白,然后发青,他咬着牙,迎着李天明的视线,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挤出下面的话:“你叫薛苑过来,难道打算把当年的事情告诉她?”
李又维瞥一眼萧正宇,冷笑一声,既是讥诮他的不冷静和惊慌失措又是表明自己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他还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他可没勇气同时失去两个儿子。就算有人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也还是他的儿子,他可舍不得。”
这句话让整个病房一片死寂。
窗户纸终于被捅开了。一瞬间大脑里只有这句话。语言是有灵性的,很多话,说和不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当公开的秘密不再是秘密,当所有的一切都袒露在阳光下,要做出什么反应才是正常?
完全不知道。
萧正宇觉得自己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若干年的恩恩怨怨排山倒海般涌过来,就像以人的精神为食的妖怪一样,凶狠霸道地叫嚣着要吞没他。不知道多久他终于从混乱中挣扎过来,爬到高处观看那条名叫记忆的河流,不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这么尴尬的场面。三个当事人都在场时挑明那阴暗复杂的关系,此刻绝对是第一次。
第二十六章
薛苑抱着花瓶进屋时,只觉得病房里气氛诡秘异常,沉默积累到了惊人的地步。护士不在,李又维站在窗前,只留下生硬的一个背影;萧正宇则坐病床边上,背脊崩得比机器人还要笔直,他视线低垂,仿佛地上凭空出现了什么有趣的人脸或者冒出什么不知名的物体。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幕,但紧张的气氛宛如暴雨将至。
她的出现让这种情况更为恶化,有什么东西横在她面前,阻得她不知道是进是退。房间里的所有人同时回头看她,目光各不相同。薛苑本来提起了脚,最后轻轻落在原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种尴尬终于被李天明打破。
“附近有家粥铺,做的蔬菜粥不错,你们出去帮我买点回来。”
他虽然没有点名道姓的让谁去买粥,打发人的意思却再明显。李又维和萧正宇两个人同时起身,一前一后地离开病房,虽然没有任何言语交通,但连迈步的脚步都难得的一致。
两人离开的背影彻底消失,薛苑把插着杜鹃的花瓶小心的放回原位,来到李天明身边,找了张凳子坐下,“李先生,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她完全是静候训话的模样。李天明这个人,她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要了解,他说话做事前无不深思熟虑,叫她来,绝对有事,并且不是小事。
不过没想到他的开白场那么普通。
他收拢了刚刚的肃穆表情,轻松的开口:“你长得很像你母亲。”
“您大概是第一百万个跟我说这句话的人。”
“对,是我没有想到,”李天明笑起来,猛烈的咳嗽着,身子前俯后仰;薛苑一惊,就要叫摁铃叫护士来。
“不……不,”李天明喘息方定,“不用叫护士,我歇一歇就好。既然之前有那么多人说过,那我说这句话你也可以理解的。你的模样非常像你妈妈,尤其是眼睛。”
“可惜我也只有这个长相继承了我妈妈,其他的,一无是处。”
“你是妄自菲薄,虽然我年老眼花,但也不是完全不中用,”李天明微微一笑,“一个人的价值我还能看出来。”
薛苑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直接切入正题:“您是想跟我说我妈妈?我想不出还有别的话题可以说了。”
她跟她妈妈一样,都长了一副玻璃肚肠水晶心肝,李天明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就说:“的确是这样。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些你不知道但你有必要知道的事情。”
薛苑本来想说“您不用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但话到嘴边猛然想起早上萧正宇那句“不要再逃避”,努力的定了定神。
“您说。”
“认识你母亲是有机缘的。我那时结婚不久,因为年轻,对那桩父母之命的婚姻反感到了极致。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的日子过得很不愉快,生活不如意,于是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到绘画上,但我没想到的是,我陷入了每个画家和艺术家都惧怕的瓶颈里去,怎么都突破不了。那是我人生中经过的最可怕的灰暗期。”
“我曾经看到过您的一篇访谈,说了类似的话。”
李天明微微眯起眼睛:“我都不记得我说这个。”
“很老的文章,大概三十年前的杂志上。”
她居然可以从绘画作品里发现自己喜欢杜鹃花,查到找到那么久远的资料也在情理之中。李天明饶有兴趣的问:“看来正宇说你对我很有研究绝对不是一句玩笑话。”
薛苑沉默片刻:“差不多。”
“那我在你面前可要小心点,”李天明虽然在微笑,但从他的神情看来绝对不是一般的玩笑,“万一被你找到漏洞,估计你不会再相信我的话了。”
薛苑只能尴尬的一笑,没有说服力的否认:“不是这样。然后呢?可是您后来从瓶颈里出来了。您早期的绘画题材多样,那之后就主要画人物了。”
“基本上是这样。我曾经的老师建议我尝试专画人物看看,我听从了这个建议,托人帮我找模特,然后就找到了你母亲。那时候她在学校里上大二,十九岁的样子。这个世界上有些女孩子是可以说漂亮,但有些女孩子只能用美来形容。漂亮只是先天条件好,容貌出色,美丽却是气质上的优势。你母亲就是后者。”
哪怕三十多年过去,他说起叶文婕来,还是完全不加掩饰的欣赏和赞许。他本来就明亮的眼睛里洋溢着热情而奔放的光泽,苍白的脸上也有了血色。薛苑没来由的想起了李又维,惊讶于他们眼神的相似,不由得暗暗心惊。
“你或许会笑话我,但实际上也是。我是完美主义者,在某些方面挑剔得过分,你母亲是我此生见到过最美丽的女孩子,完全符合我对美丽两个字的所有要求。她这样浑然天成的人物,是我之前没有遇到过的。”
薛苑轻轻开口:“然后?”
“你母亲对被画并不排斥,她觉得绘画有趣,做了我的画画模特,大概有两三年的时间。”
“两三年的时间……”薛苑咬着唇,最坏的可能性浮现在脑海,她很想捂着耳朵,不再听下去,可终于忍住,压抑着声音开口:“我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我的身份,我姓薛,是薛卫国的女儿。您跟我说,你和我母亲交情这样好,把我父亲置于何地?”
李天明阖上眼睛,许多年前那个纤细迷人的身影浮现在自己面前。她自信满满,眼睛里都是聪明,对他微笑。
“你应该对你妈妈多一点信任。她是我见到过最纯粹的女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却比很多活了一辈子的人都更聪明更清楚,她不会做任何一件让自己名字蒙羞的事情,”李天明睁开眼睛,“你不用担心什么,你妈妈跟我,什么都没发生。她爱的人,从头到尾是你父亲,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绷紧的神经一瞬间松弛下来,薛苑双手发颤,不可置信的反问。
“是么?”
李天明看到她那激动地不可自抑的模样,再把刚刚的话清晰的重复了一次,“是的。你的母亲叶文捷从头到尾都爱着你父亲。”
说完他垂下了目光,陷入了沉默。
薛苑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来,肩膀瑟瑟发抖。她不想大声,哭得极其压抑和费力,毫不怜惜的消耗着全身的每一丝力气。她以为自己的心里就象被弃的房间那样空空落落,可只因为李天明这句简单的话,再次充满了温度。
李天明默默看着她,就象父亲看着心思交瘁的女儿。他微弱的动了动唇,用她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可惜我不是那么单纯的人。”
这么说起过往,李天明也觉得心跳加快,气息不稳。他很有经验地深呼吸,静待着她哭完,才微笑着开口:“床头柜上有纸巾。”
这样一说,因为哭泣而泛红的脸上立刻涌上了尴尬,薛苑费力地擦干眼泪,低下头抱歉:“李先生,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知道你现在还有没有兴趣继续听一个垂垂老人诉说过去?”
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关键的事情得到了确认,对他下面要说的话也并不太在乎。不过出于礼貌,还是说:“好的。我会当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那两三年的时间里,我用你母亲为模特画了很多画。”
“不对,”薛苑插话,“除了那幅《读书的少女》,我从来都没看过关于我妈妈的任何一幅画。”
“关于你母亲的画,我没有给任何一家杂志刊发过,大家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不过那期间,曾经小范围展出过一次,反响不错。我还记得有个年轻人专程找到我,说他也学画,但不论如何画不出人物这样的神韵,当时他——”李天明忽然停顿下来,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后来就更不能展出,一部份原因是我自己的意思,一部份是你母亲工作的关系。”
薛苑完全了解这种情况。
“嗯,我爸爸说过,我妈妈不在乎被画,但却极度不喜欢照相。小的时候是条件不允许,后来进了部队,照片就更少了。我家也没有她的照片。有时我看着镜子,就想我妈妈到底跟我差多少。”
李天明颔首,又说:“那幅《读书的少女》自然以你母亲为模特画的。我想这也是正宇带你来见我的原因,看到你画中人跟你这么象,他大概吓了一跳。他不敢直接跟我确认,干脆带你来见我。我猜他那时大概也是想歪了,怕你也是……”
薛苑渐渐听不懂:“怕我什么?”
“没什么,只是他担心太多了。不过当时我也吃惊,没想到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叶文婕。知道你姓薛之后,我顿时就明白了,”李天明把话题转回来,“《读书的少女》,三十年前我画了一半,本来打算送给你母亲的,后来就放下了,一拖就是几十年,直到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年轻时候可以翻山越岭,现在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我想,如果不完成这幅画,那就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补完,所以重新画了一次。”
薛苑如梦初醒:“难怪我觉得这幅画跟您后期的油画风格不一样。一静一动,画中的人精神状态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没能画完?”
李天明对她一笑:“一次都说完了岂不是很没意思?我还希望你以后还来看我呢。”
“啊?”
“我的意思是,如果薛小姐以后有空,我希望你经常来医院看我,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的要求,不算过分吧。”李天明向她微微一笑。
薛苑想不到李天明提这样的要求,怔住了。
“虽然我只是一个言语无味的老头子,跟我聊天浪费时间。但我却觉得,如果薛小姐能来看我,我的病也会好的快些,也许能多活几天也说不定。”
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薛苑只能答应。
低低脚步声从门口传来,李天明瞥了眼门口,立刻补充一句:“还有,请一个人来医院,可以吗?”
薛苑再次点头。脑子想起的却是几年前看到的一篇文章。那是一个女记者采访他完毕后,写的一篇洋洋洒洒的后记。她这么形容李天明:李天明真是个迷人的老头,他常年呆在画室不问世事,但只要跟他稍一接触,不由自主的就会被他吸引。他是一个天才,能激发周围人的全部热情和活力,不论他说什么,你都只能点头叫好。最后你会发现,你很难拒绝他温柔的南方口音,更难拒绝他的要求。
那天她在医院吃了午饭,呆到了下午。
薛苑惊讶的发现,自己跟李天明居然有这么多的观点相似。两个人随便的谈起绘画相关的东西,薛苑的博闻强识让李天明很吃惊,起初聊着某些流派和画作,话题从俄罗斯谈到西班牙,从列宾谈到罗丹,默契非同一般,颇有些忘年交的感觉。
真是不可思议。曾经想见李天明一面都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却跟他坐在病房里这样聊天,明明应该觉得不真实的,可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连来查房的医生护士都觉得这一老一少相处的模式让人羡慕,打趣说:“你们看上去就像父女一样。”
李天明微笑:“我倒是想要这么一个女儿,遗憾得很,不是。”
这几个小时,不论是李又维还是萧正宇都没离开医院,偶尔也会加入闲聊。乍一眼看去,被人误以为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也不足怪。
此时听到这句无伤大雅的玩笑,李又维立刻接话:“不是女儿有什么关系?儿媳妇不也一样。爸,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就像画家手中的彩笔一样把在场每个人的脸色以精细的笔触都描摹了遍,同时成功的塞住了大多数人的喉咙。在这片忽如其来的怪异安静中,因不明真相面露笑容表示惊讶的医生护士的恭喜声就显得格外聒噪和刺耳。
最先察觉病房里气氛不对的是主治医生,他环顾病房,李天明那病人的脸色更恶化,如果不是考虑到三四个医生护士在场,他当即就能发作起来;薛苑则是一脸的不可置信,至于旁边的萧正宇,一双眼睛里都可以喷出火来,唇都抿成了一条线,僵硬着表情一言不发。只有始作俑者神态如常,仿佛不知道病房和谐的气氛终于被破坏殆尽,抱着手臂,微微笑着。
李又维笑眯眯,跟医生护士道谢,继续询问:“爸,你不说话就是没意见了?您不是一直嫌我不结婚,定不下心吗。我决定听您的建议,过两天就跟薛苑求婚扯证去。”
李天明绷直了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萧正宇一直忍到现在,听到这番话,哪里还忍得住,冷冷的说:“你这个自说自话想当然的脾气还真是改不了。”
李又维反唇相讥:“想什么就说什么也比伪善着装好人强。薛苑你说是不是?”
萧正宇迅速看了一眼薛苑,发现她坐在病床那头,彻彻底底的面无表情,完全没有开口的意图,那个表情甚至是在拒绝思考。他顿了顿,冷静地回答:“不过是口蜜腹剑。”
“啊,这话难道不是形容你的?”
萧正宇还欲反击,却被李天明迎头痛喝。
“住嘴!逆子!”
李天明抓起枕头边的某本厚书就朝李又维拼命地砸过去。他到底病重,或者书太沉,哪怕用了十足的劲头,那本厚书也只在空中飞出了一小段不算优美的抛物线,最后虚弱的落在李又维的脚畔,无力的摊开,摔成了一个可笑的形状。
李天明抚着心口,还不解气,也不管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还撑得住,怒吼:“不气死我,你们不甘心是吗!你们两个,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决定别人的事情!”
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交谈,但对某些人而言,信息已经足够多了。多年和病人打交道的经验让主治医生了解到这屋子的几个人关系绝对不简单,他露出个不动声色的笑,迅速的检查了李天明的身体情况,再严厉地叮嘱几个年轻人不要让老人生气。
刚刚的暴怒消耗了他所有的力气,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李天明心力交瘁,也不看人,重重喘息:“我要休息了。除了薛苑,其余人等请你们离开,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在这个病房里。”
医生护士奉命开始赶人。
被李又维这样一搅和,薛苑的心情顿时没了,生怕打开病房就看到那两个人守在外面,于是长久的留在病房里。这个满是医药味的房间,竟然让她觉得安心起来。
她无力而虚弱地抱着头苦笑:“一塌糊涂。我真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还不如消失的好。”
李天明种种喘息,直到心口再次舒服一点,才有力气说话:“你不用自责,他们吵架打架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你是受害者。如果真要说是谁的错,那也是我的。”
薛苑无声地坐在床边,看着金色阳光是如何有层次的充满病房,再慢慢变得浓郁丰富起来。
很久的时间之后,李天明再次开口:“薛小姐,麻烦你把书捡起来。可以的话,翻到从第二部第二卷,就从这里开始,为我读一下吗?”
薛苑找到书并翻开,簇新的油墨味道飘入鼻端。
“……我领受一张新面庞的风韵时,我希望在另一位少女帮助下去领略意大利峨特式大教堂、宫殿和花园的美妙时,常常忧郁地这样想:我们心中的爱,对某一少女的爱,可能并不是什么确有其事的事情……”
那天告辞的时候,李天明再次表达希望她经常来医院探病的愿望,但答应着,她很快发现这是不现实的。
她随后的几天都在忙于如何辞职和辞职。因为李又维的放行,辞职本身倒是一切顺利。麻烦的是辞职后的一顿顿聚宴。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请她吃饭热烈欢送,一个部门的还可以理解,不是同一个部门的也上门邀请,她渐渐觉得不对劲。自己在博艺不过工作了三四个月,认识的人不超过三分之一,而这三分之一的人里,大部分人不过混个脸熟,她觉得怎么看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员工,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她问何韵棠何故,何韵棠反而被她吓了一跳,诡异地笑了两声:“他们是在讨好你这位未来的老板娘啊,连这个都不懂!”
薛苑费了很大功夫才把“未来的老板娘”和自己联系起来,得出的结论让她莫名惊悚,连忙摇头摆手:“不是不是,你们想哪里去了。”
“你们的关系早就尽人皆知了,还不好意思什么?这也不是我瞎说啊,几十号人都听到了。昨天李总不是跟人事部打招呼说你要辞职吗,有人就多嘴问了句怎么舍得,你猜猜他怎么回答的?”
薛苑坚定的摇头:“我不想猜,你也不要告诉我。”
“那怎么行!有卦不八憋着多难受,”何韵棠一把抓过她,笑得纯洁无害,“他说啊,在公司也是养,在家里也是养,都一样。”
不过刚刚入秋,薛苑真是被冻这句话得直发抖。
完全无法再谈下去,生怕再从何韵棠嘴里听到什么可怕的话,她找了个借口,头也不回的去了张玲莉的办公室。
张玲莉应该是早就知道她离职的消息,没有意外,淡淡点头就签了名字,迟迟不归还申请表。
薛苑想起第一天到公司报到时和她的那番谈话,那时候两人气氛轻松和谐,她对她鼓励有加,可惜那天的酒会之后,张玲莉对她变得冷漠。薛苑甚至觉得,她肯定动过把自己赶出博艺的念头,至于为什么迟迟没有施事,那就不得而知了。但自己的离开,毫无疑问她是松了口气的。
她欠身:“这几个月,张总,如果我的存在给您带来了不快,非常抱歉。”
张玲莉揉了揉太阳穴,扔掉笔:“几个月前,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薛苑无奈的“嗯”了一声,“我也没想到。”
“你去把门关上。”
“好。”
回头看到张玲莉坐在宽大的黑色办工作桌后,双手搭在扶手上,她一身纯白的女士套装,有一种森然的女王气势,相当震慑人心。
果不其然,开口说话时也是:“薛苑,你既然要走了,我不妨跟你说句老实话。李又维这个人,天性散漫,不受外界的拘束。像鹰一样。你太年轻,根本控制不了。”
薛苑心说现在的情况是他控制我,很感同身受的点点头。
“他对人对事都是三分钟热情,我想你还不会单纯的认为,他认识你之前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李又维受他父亲影响很深,李天明迷恋你母亲,他迷上你也是正常,”张玲莉想起那个晚上在画室的里的摊牌,语调稍微一抖,“他也跟我承认,说你对他而言,跟以前那些女人的确是不一样,还生怕我对你不利,不许我对你动手。”
从来不知道有这茬往事,薛苑手心开始出汗。
“其实他是小看我了,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对他而言,迷恋上什么事情和什么人,就像电影一样轮番上演。这些年下来,我都看腻了。他在你身上能坚持多久,我虽然不知道,但肯定长不了。举个例子,你知不知道他当时扔下公司去学画的原因?”
薛苑摇了摇头,静静听下去。
“只因为他爸爸的一句话而已,”张玲莉瞥一眼他,“那时他母亲刚刚去世,他越发的情绪化,任意妄为更加的变本加厉。如果是普通人,也无所谓。他太聪明。聪明人犯下的错误也比愚蠢的人大很多。一人有多大的智慧,也需要有多大的自制力,可惜的是,他没有自制力。”
她话里的意思薛苑大致明白了,颔首回答:“我明白了,我会尽力跟他保持距离。”
张玲莉端起茶杯,倒是笑了:“我也不是没有眼睛,你是真正的无辜。的确是他步步紧逼。现在的问题是,你想跟他保持距离,他不愿意跟你保持距离。他稍微有一点自觉,就不会闹成这样。前几天,他都在到处看戒指了。”
薛苑猛然抬起头,用赌咒发誓般的语气开口:“我绝对不会答应的。”
“我知道你不会答应,”张玲莉拿起茶盖,有一下没一下轻拨着飘浮的茶叶,并不怎么着急,“我只是怕会出事,李又维做事,从来不管逻辑的。”
这番话里透露出冰冷的凉意让她几乎站不住脚,她发觉自己指尖止不住的颤抖,又怕被张玲莉看到,把手攥紧,藏在了腿后。
这样细小的动作逃不过张玲莉的眼睛,她瞥她一眼:“不用这么担心。萧正宇不一直都在你身边当护花使者吗。如果我猜得不错,他现在就在隔壁等你从我办公室出去。”
薛苑沉默片刻:“他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不想再把他卷入这团浑水里。”
“虽然我对萧正宇也并不了解,但我能确定,他就在浑水里面,陷入的比你更早更深,你也许还可以从泥浆里爬起来擦干了脚再走,他根本是爬都爬不出来,”张玲莉把茶杯重钟掷在桌上,也不管茶水乱溅,“萧正宇对你的感情,你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发现。我认识他这几年,只看到他对你一个人这么用心。”
薛苑别开目光,没说话。
“我零零散散地听说了一些事情,也找人调查了你。你到底是太年轻,恐怕你退学或者找工作时,绝没有预料到现在这种状况。你追寻着一幅失去的画而来,不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到头来,你本人却成了别人追寻的对象。”
第二十七章
果真如张玲莉所说,一打开门就看到萧正宇站在外面。
他一把拉她进自己的办公室,把她摁到沙发上坐好。他动作迅速,宛如疾风,连个缓冲的时候都没留给她。
想不到怎么开口,最后薛苑也只能看着他,他坐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探身过来握住她的手。起初她脸色还算平静,手被握住的一霎那终于动容,低声问:“你有事情跟我谈吗?”
萧正宇再次握紧了她的手,感觉她手背上宛如丝绸的细腻皮肤,那种温度给他带来了力量:“那天在医院的事情,我没想到。我希望永远不让你受这种尴尬。”
“这件事,我并不怎么在意,李又维说话总是这样,真一句假一句,就像小孩子要玩具一样,”薛苑停了停,“过了也就算了。”
“小孩子要玩具,要不到手是要闹的,”萧正宇忽然压低声音,“可我不能不在意。”
薛苑没听清楚他后面的话,疲惫的笑了笑,诚挚地开口:“正宇,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你不用为我强出头,我自己会处理。”
她边说边试探着抽出手打算离开。萧正宇怎么会这种情况发生,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力气,整个人靠了过来,大概是他凑的太近的原因,面孔都到了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萧正宇脸上的表情益发温柔:“你觉得李又维是我的老板啊,我没办法对付他?不想给我带来麻烦?想跟我撇清关系?”
他说的都对,但薛苑没有直接回答,别开目光,很久之后才说:“不仅仅是这样。”
“我在听,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过头来,薛苑现在才发现,萧正宇的眼睛是深褐色,边缘浅,中间极深,最中心处则是若有若无的纯黑——这样的颜色让人薛苑想起曾经某天她在某间博物馆里,她走的很累,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此生茫茫,一回头就看到玻璃窗背后的那快玉石,因为纯度极其高,亦相当透明,光泽温润,内敛地夺走观者的视线和思绪。
不曾想到,这种梦想中的光泽,原来也可以藏在人的眼睛里。凝望那双他眼睛,也听不清楚他要说什么,薛苑微微眯起了眼睛,伸手抚上他的脸,手指刷过他长长的睫毛,最后停在他的眼睑上方。
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那是很多年都没有过的感受。薛苑说:“你的眼睛真漂亮。”
萧正宇微笑:“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才发现吗?”
这一笑,他眼睛里的光彩更是盛都盛不住。薛苑一张脸迅速泛红,她自认不是这样肤浅的人,居然被一个英俊男人迷得如此举止失常,用了平时最大力气把自己的双手从他手心抽回来,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藏起来。
“我现在开始怀疑你以前根本没好好看过我,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指尖上犹有缕缕余温,大脑的温度一再攀升,有点不能正常思考。萧正宇却存心不放过她,微笑不改,“怎么不回答?”
薛苑顾左右而言它,“以前的确没发现。”
萧正宇满脸深思熟虑,“不过,现在你能注意到,我很高兴。”
确实没想到薛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萧正宇心脏猛烈跳动,尽力克制着激动,但手上的力气大了起来,试图通过相握的手让她感受到传递过来的信息。
就像海洋上的信号灯,虽然微弱,但是足够传递信息。
刚刚张玲莉的那番话跳入脑海,她怔住了。
萧正宇表情沉静,摁着她的肩膀,站起来弯腰下去吻她的额头:“薛苑,我再说一次,为你做什么事情,我都愿意。”
万籁俱静。时间的河流被硬生生切断,在这一刻定格。
浑身根本动不了,身体发麻。很久之后,薛苑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是如何的暧昧,她脸红得好像要滴下血,只能愣愣盯着她。身体和大脑恢复思考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如梦初醒地要放下手,他的手却覆上来,十指就这样互相交缠。
萧正宇停了停,看到她眼睛里去:“我的话你听到了。”
薛苑心里乱七八糟,哪里敢看他,匆匆别过头,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萧正宇本来还想追根问底,不逼迫出答案来不放弃,转念又想着她的性格是如此倔强,逼迫太过恐怕得不偿失。他怎么可能给她拒绝的机会。
毕竟来日方长,暂时不用操之太急。萧正宇于是重新捡起刚刚的话题:“明天李又维和张玲莉会因公出国办一点事情,大概三四个星期不会回来。这段时间你暂时放心。这个月内,李又维那边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
薛苑抬起眸子看他,这件事情绝对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她真是满目忧色,搭在膝盖上的手也慢慢的握拢成拳;萧正宇极快地凑过去吻吻她的脸颊:“如果李又维是那种只靠谈话就能打消念头的人,也不会弄成这个局面。”
薛苑被他忽然的亲吻吓了一跳,更惊讶的是自己并不生气也不讨厌这个吻,只稍微往后侧了侧身子,跟他拉开一点距离,才开口,“不,你不明白李又维这个人。我觉得他对我……”她顿了顿,把“跟你不一样”这四个字吞回肚子里,“比如在医院那天,我想了想,那些话,他与其说给我听,不如是说给你和李先生听。”
“这也许没错,我跟他有过过节,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萧正宇并不打算多作解释,声言满是安抚之意,“所以,我跟他之间迟早要说个清楚,跟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薛苑看着他,“你们既然关系不好,那何必再闹得更难看?”
“既然已经难看了,又何必装模作样?”薛苑闻言一愣,想要说什么他却已经把话题岔开:“既然辞职了,这段时间准备干什么?”
“再找工作吧,做一些翻译的兼职。”
“依我看,找工作的事情也不用着急,觉得,既然辞职了,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是真的累了。”
“嗯。”
萧正宇送她离开博艺,两个人沿着熟悉的走廊离开。薛苑在这里只待了三四个月,还是生出莫名的感慨来。尽管之前吃过几次饭了,但还是有不少同事前来相送。大家都有数,她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其他人的告别还好,都是普通的叙话交谈,只有谭瑞格外慎重,还送了礼物给她。这段时间他们关系一直不错,薛苑对这个坦率的大男孩很有好感,拿着包装精美的盒子,笑着连连道谢。
谭瑞有些期盼的看着她:“小薛姐,我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吧。”
“当然可以了。”
谭瑞很高兴的点头,伸出双臂拥抱她。被他纯粹的快乐感染,薛苑也心情好起来。离开的一路上脸上都带着笑意。萧正宇看到她脸上轻松的笑容,倒是安心下来,她辞职了看来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要上班的原因,萧正宇只送她到了门口,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再次握住她的手:“我也会跟他们一起去欧洲,找房子找工作等我回来商量。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薛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
离开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博艺,她看到那栋辉煌而安静的建筑在太阳下安静的潜伏着,沉默的向这个城市传递着信息。人工湖的湖水悠悠的反光,细碎的波纹投射到它的身上。
几个月前她第一次带这里,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幕。她随后才想到,终于离开了。
一旦辞职,人立刻就轻松了。
这或许跟她的心境有关,毕竟她现在真的是清闲下来。她其实并不怎么缺钱,不用上班,每天翻译一堆还不算太麻烦的文件,这个工作她做得得心应手。唯一烦心的事李又维的电话,他在意大利,时常问她一些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作品的问题。薛苑还算是好脾气的回答,只要他不出现在眼前,也暂时不必多想。
她每两天就会去一次医院,陪李天明聊天谈心,有了很多时间坐在他身边。
数日的接触下来,就像无数记者所写的,李天明的用功努力一般画家真是难以望其项背。他手不释画笔,一有空就拿起炭笔画素描。他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那只插着杜鹃花的花瓶,记住它的每个细节,然后不知疲倦地重复地画着一个场面。奇妙的是,每张草图第一眼看上去都一样,细了一品,各有各的特点,黑色的线条,浓墨淡画,重点都不一样。有的突出了瓶子,有的是突出了左边的那一朵娇艳的杜鹃花。
是这样,只凭画家拿画笔的姿势就可以看出功力。
薛苑默默地看着他,莫名地凄苦无奈涌上心头。李天明的功夫真的是炉火纯青的级别,跟自己父亲一比,差距是的确存在的。
有时候医生护士也偶尔前来求赠画,他来者不拒,笑呵呵在素描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提一句“赠与某人”。护士们都跟薛苑打趣,说你来了李先生就心情好,我们只盼望你多来。
面对这样的问题,薛苑说“是吗”,然后一笑了之。其实答案她当然知道。她看到过李天明看着她的目光,带着点老人的迷茫和回忆,仿佛她是一面镜子,在她身上可以照出那早已逝去的旧日时光。
她有次跟李天明说起这种感觉,李天明露出一个长者才有的微笑:“我总觉得可以在你身上可以看出你妈妈的影子。”
薛苑想不到李天明如此直截了当,倒是一怔,思考着怎么接话时,他倒是先转了话题:“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你问我的那幅画,后来找到了吗?”
薛苑心里一跳,苦笑着否认:“不,我不打算找了,找到了也再也没有意义了。”
李天明赞许地颔首:“昨日事昨日去。如果你不找,也好。你看太阳,总落下去,也总会升起来的。”
那时候时近傍晚,薛苑推着李天明来到医院的顶楼看落日。她看到在渐渐变浓的暮色日益暗沉下的屋顶,层层粼粼的,一眼望不到尽头;夕阳是介于紫色和粉红之间的某种颜色,把视线里最高大的那栋恢宏大厦的玻璃外壁被映得紫红,就像在怪异的火焰中燃烧。
薛苑定睛看了一会落日,想起李天明某幅以夕阳为名的油画,模糊地“嗯”了一声,又问:“如果您画关于我母亲的那幅画,会是什么样子?”
李天明还是聚精会神看着西方的落日,隔了一会才回答:“你也是学过美术的人,应该知道,任何一幅作品没有完成之前,包括画者都不知道它的全部面貌。有的时候,画完才发现,那幅作品根本不是你想表达的那样。”
薛苑“嗯”了一声:“我明白。”
“对我来说,画你母亲是很痛苦的经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而我又老了,太多的细节都记不清楚了。我没有她的照片,太多时候,只能凭借想象力去勾勒出一个虚构的场景。”
“我们家也没几张我妈妈的照片,”薛苑停了停,“她似乎不喜欢照相。我爸爸画她的时候,也是凭着记忆作画。这非常难,所以他的作品都非常失败。”
“你父亲……”李天明顿了顿,“其实也不太记得了,印象中他很有才华,很有灵气,只是素描功底较差,图画构图不够好。”
这倒是前所未闻,之前也没有听过李天明提起过。薛苑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您看过我爸爸的作品?”
“你妈妈带过他的作品给我看,让我指点一下,”李天明目光里露出追忆的神色,“我记得我给了她一本多年来总结出来的油画创作的笔记,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素描稿,大概是这样,太多年了,我记不清了。”
薛苑欲哭无泪。真相就这么简单。在那个年代,中国的油画领域几乎是一篇空白,父亲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那本李天明呕心沥血整理出的宝贵笔记,绘画水平自然精进,但因为模仿太多,同时也陷入了僵化模式里。
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这些零散碎片慢慢拼凑起来,事实浮出水面。
虽然这个事实她宁可不知道。太多的情绪迫使得她无法思考,呆呆的站住了。
借着夕阳看她的侧脸,李天明也沉默了。她跟叶文婕很像,但是神情却是不同的。叶文婕活泼开朗,从来脸上都有着三分笑意;而薛苑笑容不多,眸光婉转中露出一点藏得极好的忧郁。他这一辈子,见过很多美丽而忧郁的女子,但没有哪一个像她这样,背负了太多东西还努力挣扎着。
这个美丽得好像春江水的女孩子,人品和气质都如此出挑,也难怪两个儿子对她情有独钟。
两人在顶楼站得久了,她要推他下楼,他摆手阻止她的动作,转动轮椅正对她,严肃着面孔开口:“薛苑,看在我是你长辈的面子上,你诚恳回答我下面的问题。”
“您说。”
“李又维和萧正宇,这两个人,你是怎么看的?”
薛苑想不到他怎么问起这个,一时间尴尬得很,唯唯诺诺:“啊?您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都喜欢你,你总要做出一个选择,或者谁都不选。”
被这样直接了当的盘问,薛苑尴尬得想钻进洞里,但是李天明那张病人的脸上表情严肃得可怕。她想了很久,勉强的回答:“我也不是很清楚,”说完怕李天明不信,她费力而窘迫地进一步解释,“我跟我妈妈不一样,我不聪明也不是什么天才,因为各种各样复杂的原因,读书的时候我实在没有精神想别的,只想念好书。中学,大学的时候都是这样。后来学了美术,所有心思都扑在寻找那幅画上。喜欢不喜欢什么的,我没有明确的概念,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两个孩子都太聪明了,你那么单纯,我不知道他们适不适合你,”李天明顿了顿,一会艰难的继续下去,“又维为人随性,没人知道他的感情可以延续多长时间;正宇行事稳重,但也未必——”
他叹了口气,不说了。
“薛苑,你自己斟酌着考虑。不论怎么样,我希望你做出不要让自己后悔的选择。”李天明对她微微颔首,慢慢开口,“算是长辈的劝告。”
薛苑“嗯”了一声:“谢谢您。”
她很明白,选择或者是不选择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感情的事情她一向处理不好,可以说举步维艰。
她怀着沉甸甸的心思陪同李天明回到病房。刚一坐下,手机却忽然响了。她站起来,去走廊外接电话,果不其然听到萧正宇的声音。
这段时间萧正宇也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她,问她的近况如何。因为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说来说去就那几句,吃得好睡得着,不过两三句话就陷入辞穷的状态。
这边再次哑然,萧正宇就捡起那被中断的话题,述说自己的见闻。
她站在医院走廊尽头沉默不语,听到电话那头细微的声音,像是呼吸但又不是,萧正宇担心起来,顿了顿,问:“发生什么事情了?说来给我听听。”
“没有什么,”薛苑强笑,“只是从李先生那里听到了关于我父母的事情,跟我想象的不谋而合。”
“又是上一代的事情?”萧正宇也是无奈的笑,“那真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烂帐。听了就听了,不要放在心上。几十年前的恩怨,不需要我们拿现在去付利息。”
这样的安慰让薛苑慢慢安心下来,半是苦笑半是无奈:“我就是觉得真是造化弄人啊。其他的事情没什么,你不要担心我。”
“我遗憾没办法在你身边,”萧正宇声音低沉而又温存,“薛苑,我想你。你想我吗?”
脑子没来由的想到他开口说话时的表情,虽然是在想象中,但是栩栩如生,连说话时他眼微挑的眉梢都那么分明。薛苑手指一抖,电话几乎要摔到地上。
“坐在飞机上,我总想起前段时间跟你去英国的时候,我牵着你的手,你一直在我身边。这些年,我去哪里都是一个人,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但现在才觉得,之前的人生一点亮光都没有。我真是想你。”
空气中荡起了涟漪,为这句话加上的完美注释。
无数的细节被想起来,连他手指尖和唇上的温度都那么真切。薛苑握着手机的胳膊宛如千斤之重。想起刚刚李天明的问题,答案诡异地冒了个头,几乎是呼之欲出。
她沉默的时间如此之久,萧正宇低声叫她的名字:“薛苑?”
她终于有了回音,轻声开口:“嗯,我也想你。”
第二十八章
他们在欧洲的行程比多原计划的多了几天。
筹备大型画展不是轻松的事情,尤其是这样与国外的博物馆的联合画展,头绪太多,他们走访了四五个国家的美术馆博物馆,等到画展的种种细节定下来时,一个月的时间基本上过去了。
他们最后来到了意大利。回国的前几天,几个人去参观了意大利的教堂,美术馆,博物馆等等。
那座安静的教堂里,李又维和张玲莉在意大利这边的某位负责人陪同下参观教堂。站在墙边,一点点细致的观摩墙壁上永恒静止的装饰浮雕;萧正宇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只是微微仰起头,文艺复兴时的教堂墙上的壁画,华丽的穹顶到今天还颜色鲜明。想到的却是薛苑。如果她来了,不知道会对这些华丽的壁画做出什么评价。
他微微阖上双眼,不可抑制的怅然涌上心头。可惜她不在,而他非常想念她,她的每个神情,她的一言一行,几乎到了想起她手心都在发抖的地步。
睁开眼的时候李又维站在面前,对他微微点头,又看了看门口。他会意,站起来跟着他走到教堂外。
两人并未走远,就在教堂门口站住,门外有一片欣欣向荣的花园,虽然这个季节已经可以称作冬季,但花园里的草木依然茂盛浓密,在早上的风中愉快地舒展着枝叶。
花园里景色很美,可惜两个人都无暇欣赏。
李又维的确有事要谈,心平气和地开口:“其他的恩怨我们暂时不提,你这几年帮我管理博艺,这件事,不论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
两个人都是成年人,这点面子上的功夫还不在话下。于是萧正宇也面带微笑平静作答:“不客气。我只是做了能做的事情,张总做的事情更多,你应该去感谢她。”
“但有几件事情我不明白,”李又维又看他一眼,“我爸心脏病犯的那天晚上,他手术后单独见了你,说了什么?”
萧正宇没想到李又维说起这些事情,微微愕然。
那天晚上他跟薛苑分手之后,连夜开车赶去了医院。他差不多跟李又维一起到达,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冷着目光谁都没说话。上楼的时候,手术恰好做完,从医生那里得到了李天明性命暂时无忧的消息。晚上他在医院里呆到半夜,在医院的长椅上昏昏欲睡,忽然被护士摇醒,说李先生请他进去病房。
“那时候他病重,以为自己朝不保夕,想见见我们,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只是这样?”
“不止,他跟我说遗产的问题。”萧正宇看他一眼,无所谓的开口。
李又维唇角挂上一丝笑:“哦,遗产啊,真有趣。这么多年他都没当成你的好爸爸,一定很内疚,他要把全部的遗产留给你?”
“他是内疚,但不至于那么内疚。”萧正宇言简意赅的纠正,“他问我要什么。”
萧正宇记得李天明在手术后还是存在很大的危险,但坚持着见他要说话,为了让他宽心,就回答说,等你好起来我们再讨论这个。
李又维眉目不动地冷笑一声。
萧正宇其实满脑子还是薛苑,他在原地慢慢踱步,眼角余光留心到李又维那难看的脸色,慢慢摇头,“现在才觉得当年的那些事情真是愚蠢,曾经跟你争的那些,遗产,名分,我都不要了。你全部拿去就好。”
李又维漫不经心地开口:“你现在的身家,恐怕也不在乎这些遗产。”
萧正宇脸色没有丝毫改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又维貌似随口说了个公司名。
萧正宇的情绪和声音并没有因为这个名字而起任何的变化,听完依然神色自若。李又维在调查他这事他一直知道,某天晚上无意中在薛苑的电脑上看到过她正在翻译的几份文件,那时他就心里有数了。
萧正宇只说:“原来你一回来就查到这么多,我是低看你了。”
李又维还是漫不经心地口气:“我不是真想查你,这是无意的收获。算起来,三年前博艺遇到了困境,某笔资金的注入,挽救了博艺。我想查查是谁这么伟大做的好事,结果不小心查到你和费夫人身上了。费夫人是你的什么人?”
萧正宇依然微微笑着,没开口。李又维瞥他一眼,继续说下去,声音里全是漠然,“哦,我爸的情妇,你的生母?难怪费夫人对你一直这么好。我记得,这次的联合画展是你先拿出的方案,如果不是费夫人在其中斡旋,恐怕也没这么顺利。”
“如果你只想跟我谈这个,那我也没有别的话好说。我这是为博艺。”
李又维轻松地笑了,笑中什么都看不出来:“你的手段我都看在眼底,的确做的相当不错;再加上你母亲,你的确可以用博艺的生死存亡威胁到我,我在商业运作上不如你,但看透这点是没有疑问的。”
萧正宇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谈判口吻:“你知道就好。我的底线是薛苑。一回国我就会辞职,我希望你别找薛苑的麻烦,给我们一个清静。”
“你那么有把握她选择你?”
萧正宇气定神闲地微笑:“我有把握。你呢?”
两个人交谈时隔开了一定的距离,但李又维忽然大笑朝他走过来,他是如此的愉快,甚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没有玩过牌?玩牌比的不只是运气,玩牌比的是技巧。我告诉你,那就是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要把全部的底牌亮给敌人。”
这句话让萧正宇心生警惕,冷下所有的表情:“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正宇,我没想到你为了薛苑肯走到这一步,”李又维愉快得很,“但是你不可能放手,我怎么会放手?她最后是不是选择你,我真的很有兴趣知道。”
相隔万里的薛苑不可能知道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发生着一场关于她的谈话。她埋头于电脑和词典之间,忙着翻译丁依楠带回来的文件。因为太过忙碌,她甚至都困惑了,照理说辞职后应该轻松,怎么会变得更加忙碌。
丁依楠坐在床上看着她辛苦的背影,猛然扑上去,在她耳边说:“明天我们公司组织活动,在市里的体育馆,你也跟我去吧。”
薛苑没有从厚厚的词典上抬起头,闷声回答:“你们的活动,我就不去了。”
“不会的。我们领导一直夸你翻译得好,态度很认真,很想见见你这个幕后人物呢。更何况去的外人也不止你一个。我体育那么烂,跟谁组队别人都不乐意。”
无奈之下,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丁依楠拉着出了门。快到体育馆时,遇到了几个丁依楠的同事。这群女人跟何韵棠极像,无不眼看四路耳听八方。一行人先是感慨如今的电影一个难看过一个,接着就感慨某某英俊的球员是如何被岁月摧残,最后则破口大骂最近的炒得火热的某翻拍名著的电视剧造型。如此的生气勃勃,跟她们在一起半点不寂寞。
这次活动搞得是有声有色,丁依楠的同事都有次序的分成许多组各自参加活动,还有不少比赛。能参加比赛的自然都是公司里的运动健将,丁依楠这种四体不勤的人,没有分到组别里,拉着薛苑,跟其余几个没有项目的同事抢了几个羽毛球拍,占了一个场地。
薛苑有若干年没有打过羽毛球,拿起拍子时手觉得手生。好在丁依楠也是一样差劲的级别,这样对打,也颇不寂寞。
慢慢的感觉上来,丁依楠就明显不是对手了。
休息的时候她相当不满:“原来你打羽毛球挺不错的。”
薛苑沉痛地看着她:“不是我的技术好,是你的级别太烂。”
丁依楠扑上来就要掐她的脖子。
两人休息了一会,灌下了两瓶矿泉水,被身后猛然传来的一连串惊呼分了神。回过头才发现那是网球场传来的欢呼声。网球场热闹异常,四周围满了观众。羽毛球场和网球场相距很近,而目前羽毛球场也再没多余的空地,两人对视一眼,过去看热闹。
没想到看到了熟人。丁依楠看清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嘟囔了一句“我们老板啊,还真是全民运动,他都也来了”,随即看向他的对手,比看到自己的老板吃惊得多的神色,捅了捅薛苑,指着她看那半边球场,诧异地叫起来:“啊,这不是那谁吗?上次你来我们公司遇到的那个,你师兄?”
薛苑也刚刚看到了秦玮。他挥舞着网球拍,把对手的发球狠狠的打回去。他穿着件白色的网球服,挥动手臂时又快速又有力,每一次挥动,都能在空中留下划过的痕迹。
对战的两人球技相当,击球节拍吻合得很好,好多个回合不分上下。宛如武林高手过招,球打得异常精彩,打到哪里众人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你那个师兄球技不错嘛,我们老板据说是专业级别的。”
“是啊,”薛苑回答,“他打网球的技术一直不错。”
丁依楠从话里听出一点苗头,追问,“老实交待,你们曾经是什么关系?”
“就像我跟你,校友。”
“你们两只是纯洁的校友关系,现在的天都是黑的。”丁依楠撇嘴嘲笑回去,但也言尽于此,没有追问下去。
薛苑却觉得不妥,捏捏她的脸蛋,继续说:“早就过去啦。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一个,还要靠你养着。人家早就功成名就,我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有关系。”
丁依楠愉快地掐了她的腰一把,笑了。
两人一边聊一边看着球场,慢慢的被精彩的比赛吸引住了。一场比赛告停,秦玮把球拍扔给在一旁久等的别人,拿着毛巾擦着汗,目光在场内随意一转,就发现她们。
还来不及惊奇,人就走过来,看着薛苑笑语:“真是巧得很,你怎么也在。”
事以至此,薛苑大大方方的寒暄:“被人拉来的。师兄,你打球的技术没退步啊。”
“最近也不行了,年纪大了,跑都跑不动。”
薛苑失笑,想跟他客气一番,那句“你哪里老了”说了个半截,结果他根本没仔细听,对她们比了个“等我几分钟”的手势,去了几步外的长椅上找到一只蓝色的运动包,把毛巾扔进去,又从里翻出一只手表看了看,走过去跟丁依楠的老板低语数句,又扭头,隔着若干米的距离跟她们说:“薛苑,一会我们去吃饭吧。叫上你的朋友,我先去换衣服,十分钟后在体育馆门口前等你。”
压根没给她任何的否认或者拒绝的机会,他就拎着运动包和人说笑着离开,只留下一个背影;薛苑一怔,丁依楠拍拍她的肩膀:“嘿嘿,‘我们’啊,这么快就成了‘我们’,还想说你跟他是清白的吗?”
薛苑瞪她一眼,略略犹豫:“他不是一个人来的,我担心吃饭的时候还有别人。”
若干分钟后才发现刚刚的担心毫无必要,体育馆门口只有秦玮一个人,招呼介绍之后,三个人很自然的一起去了附近某饭店,丁依楠跟秦玮以光速熟悉起来,一路说说笑笑,反而薛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听。
找到位子坐下后薛苑去了洗手间。秦玮看她的背影,又笑着跟丁依楠说:“我看她气色比我上次见到的好些。”
“我也觉得是。大概是因为辞职了比较闲散的原因吧。”
“辞职?”
“嗯,她辞职了有大半个月了。”
“她不是在那家有名的画廊工作吗?为什么要辞职?”
丁依楠好笑的看了一眼秦玮,摊摊手:“秦先生,我怎么会知道呢。薛苑这个人,嘴巴就跟密封瓶子一样紧,她不说,恐怕谁都不知道。”
秦玮诧异:“你不是薛苑的朋友吗?都不问?”
丁依楠挑起一道眉毛,灌了口水:“有些事情我会问她,有些就不会啦。每个人都有不能告诉别人的事情。我也有些事情没告诉她呢。有句话怎么说的,交到朋友,需要闭上一只眼睛;留住朋友,两只眼睛都要闭上也不一定。”
秦玮微微吃惊。这个衣着打扮如此后现代风格的女孩在某些方面居然如此睿智,难怪薛苑跟她成为朋友,不是没有道理的。
丁依楠伶俐俏皮地一笑,拨弄了下自己红彤彤的头发和画着一只骷髅头的外套:“你想说我跟她做朋友,很奇怪?”
诧异她的眼力如此之好,秦玮也不再隐藏,笑道:“你们学艺术的人都这样吧,相比起来薛苑真是异类了。”
“这倒是没错,”丁依楠伸出手指拨弄着茶几上的盖子,说起往事,“薛苑刚上大学那会,很受了些气的。她不跟人接触,也不喜欢说话,看上去显得孤僻冷漠。我记得有个周末,我们宿舍有个女孩带男朋友来宿舍,两个人正在床上那什么,兴致正高呢,被她撞了个正着。把她气得啊……生气地教训了两人一顿。那女孩家里很有钱,个性也刁蛮,在系里一呼百应,一辈子都没被人这样骂过,对薛苑真是恨之入骨,发动大家一起孤立她。”
“之后她的日子更难过,她在寝室的时候不多,大家往她床上泼颜料,故意摔破她的热水瓶,把她的作品撕烂。她一言不发的忍受我们的作弄,床单脏了就换一条,热水瓶破了就用凉水,作品毁了后连夜赶一幅。我们等着她受不了,逼她离开宿舍,可她一坚持就是半学期,一次没有告诉老师,没说一句抱怨的话。”
她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最多是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但这句话没有说出来,秦玮颔首,对她点头:“后来呢。”
“后来我们不整她了,也没意思,”丁依楠轻轻呼出一口气:“就这样不冷不热的相处到了大三。我们虽然学艺术,也要参加英语考试,我对英语一窍不通,她知道后说可以教我。这样一接触,我才知道她这个人看着虽然冷,心肠却很好。她父母过世的早,明明自己没什么多余的钱,平时都很节约,看到别人有困难都会帮忙。我后来问她,说你怎么不跟我们计较,她叹了口气,说比我们大,姐姐怎么能跟妹妹计较呢。”
瞥到薛苑的身影从门口转过来,她最后语气微妙的一转,恰好好处的停住。
薛苑坐下,笑问:“怎么,你们聊得很开心吗。”
“丁小姐非常会说话。”
点心和茶都上来了,三个人边吃边聊,聊得倒是异常的投机,仿佛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聊着聊着说起近况,谈及工作。
秦玮心里有事,斟酌几次后终于忍不住,问薛苑:“我听说你辞职了。”
薛苑看一眼丁依楠,只看到她眼睛一眨,什么都有数了。于是回头跟秦玮无奈地点了点头:“是这样。”
“工作找到了没有?”
“还在找。”
“那我也就直说了,”秦玮笑着看她,干脆地说:“我有一个朋友,他所在的电子公司正在招翻译,是家大公司。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问问。”
薛苑没想到他主动提起这码事,手里的动作停了停,“噢”了一下:“是吗。”
想起这段时间自己的找工作过程,的确比她想象的困难。美术类的工作肯定不再考虑,想做翻译却没有足够的证件和学历,她一度都有些灰心丧气。她看了看秦玮,表情极度认真。他的为人她是清楚的,仗义热情,他推荐的公司,想必应该不错。
薛苑还是犹豫:“我担心我可能干不下来。”
“只要你当年的语言水平没拉下就行,不论是待遇还是福利都没得说,更何况,”秦玮轻拍桌面,语气里全是感谓,“你的专业水平那么超群,我实在不希望你丢下。”
薛苑眼眶一热,无比感激秦玮的好意,连连点头:“好的。”
“明天有空的话,我带你去见见经理。”
“嗯,谢谢。”
第二天才知道那家公司是国内的极其知名的电子产品公司,她之前也有所耳闻,这家公司要求极高,面试也极其挑剔。薛苑没有语言学的学历,除了几张证书什么都没有。她也根本没抱希望,但那位叫柳子舜的经理一看是秦玮介绍的,扶了扶眼镜,简单的问了她几个问题,立刻点头答应。
柳子舜微微一笑,介绍说:“一般来说,新员工入职可能要外派半年到一年,也许会有些辛苦,你如果不介意,当历练见见世面。”
薛苑一愣,若是以前,她估计二话不说的点头。此时却想起萧正宇,不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当下略一踟蹰。这一犹豫秦玮自然看出端倪,拍拍她的肩膀:“我说了这只是个选择,别着急作决定。”
柳经理正值盛年,一张脸端正无比。一丝不苟的开口:“好,想好了随时来上班。”
秦玮笑着跟柳子舜招呼:“不论怎么样,姐夫,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我还要感谢你给我们公司带来了人才,”柳子舜把桌上的长方形盒子推给他:“对了,你今天既然没事,去看看你姐姐,顺便帮我把这个带去给她。”
“没问题。”
那是个半大的食品盒,包装盒上画着的小点心异常精美,看一眼就知道里面的点心价值不菲。那么高大的秦玮抱着个孩子气的点心盒,实在有够滑稽。
离开公司后,薛苑莞尔,忍不住说:“你叫那个柳经理姐夫?”
“还不是正式的,算是我准姐夫吧。”
薛苑觉得新鲜:“准姐夫?”
“他认识我堂姐十五年,爱了我堂姐同样长时间,其中有十二年的时间我堂姐都没有理睬他。现在终于准备结婚了。”
薛苑抽了抽嘴角,“十五年啊。真难得。”
“喜欢一个人是艰难的事情,”秦玮露出个似有若无的笑容,迎着她的视线看到她眼睛里,“尤其是没有回应的感情。不要说十五年,五年都很难。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坚持下去的,就像天上的月亮,想要的要命,但是不论如何都得不到,也只能放弃了。”
狭小的长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薛苑迅速别开眼睛,说:“我想,这是最好的选择。啊,电梯到了。”
这一路上再也没有说话,直到两个人坐上了出租车。秦玮轻松得看她一眼:“如果没事的话,陪我把这盒点心带给我堂姐。”
他刚刚帮了她一个大忙,薛苑笑着点头,完全奉陪。
秦玮转头告诉司机:“去一趟仁康医院。”
薛苑看他一眼。仁康医院是市内一家大型的医院,收容的病人身体上大都没病,都是精神异常的人。所以有时候大家开玩笑,常说“把你送到仁康医院”之类。
“我姐姐是仁康医院的医生。”
“原来如此。”
仁康医院坐落在四环外,这一代绿化做的非常不错,绿树成荫,还有不少参天大树,鸟语声声入耳;三进三出的结构,供病人散步的花园就有好些个;假山喷泉,亭台楼阁倒是一样不少,一看就是家很有诚意的医院。
秦玮的堂姐和他容貌相似,浓眉大眼的美女,顾盼神飞。从秦玮的叙述上推断,她差不多三十出头,看上去还跟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一样年轻。
秦玮笑着叫了声“姐”,又看一眼薛苑,为两人介绍:“我朋友,薛苑。这位就是我堂姐,秦蓉。”
薛苑笑着迎上前:“秦医生你好。”
“薛小姐真是漂亮。”秦蓉上下打量她一眼,露出个含蓄而暧昧的笑容。
“秦医生你过奖了。”
看得出来她只是客套,很少有女孩子被人夸漂亮还不喜形于色的,秦蓉略略诧异,对这个女孩多了几分好感,但很快笑着转头对秦玮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秦玮晃了晃手里的盒子:“我姐夫让我带给你的,先放你办公室。”
“这边走。”
秦玮看上去也是第一次来仁康医院,一路上都在问各种问题;说着家里的事情,薛苑听到他们聊起亲人亲戚朋友的各种近况,那些都是极其私人的话题,薛苑觉得自己有偷听的嫌疑,刻意落后一步,同时用心打量四周。
很多病人都站在树荫下,回廊里,或坐或站,或行或走,大多数独自一人,身边都有护士陪同;也有小部分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的谈些什么。乍一眼看去,和普通人无异。只有靠近后才发现,他们的目光大都是散漫,没有焦距,时不时露出一个毫无来由的笑容或者是一个没有人能够理解的动作。
这是她第一次来精神病医院,怎么都觉得有些新鲜。不同于正常的医院,至少药水味道少了很多,多起来的是——
声音。
那阵优美的小提琴声传来的时候,他们刚刚从一间提供给病人的活动室前走过。琴声让薛苑停住了脚,隔着窗户朝里看去,只见一个长发漆黑如瀑的女孩背对窗户,正在拉小提琴。房间里的病人都停止了动作,痴痴地听着。她拉的曲目薛苑不太清楚,只觉得旋律婉转动听,让人想到春天的泉水,秋天的湖水。如果不是因为她身穿着病号服,薛苑几乎要以为她是某位音乐大师。
秦玮也驻足聆听,满脸诧异的问秦蓉:“琴拉得不错啊。这个女孩也是病人?”
秦蓉看了看那个背影,点头:“拉得不错,不过她也只会拉这一首。好像叫董再冰吧,很有特点的一个病人。”
“特点?”
“她和一般病人不一样,不吵不闹,也不说话,所有的时间都在发呆,小提琴倒是一刻不离身,偶尔拉一下这首叫《湖水》的曲子。”
说话间,一曲终了,她已经转身过来,苍白的皮肤,柳叶细眉下一对大眼睛,她非常瘦,赢弱得我见尤怜,仿佛风都很吹到。秦玮一见之下大为惊讶:“原来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就忽然想不开呢。”
“她不是我负责的病人,不太清楚病因。总之医生们对她素手无策。”
薛苑看清了她的容貌,瞬间目瞪口呆。刚刚秦家两姐弟的聊天她差不多都听到了,急匆匆的回头,问:“秦医生,你说她叫董再冰?”
“嗯,”秦蓉上下看她一眼,“她跟你有关系?”
薛苑摇头:“不,不认识。但看到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变成这样,总觉得很遗憾。”
“见多了你就会发现,疯和不疯,其实只有一墙之隔,”秦医生带着见惯的微笑,声音平和如初,“这些人未必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惨淡。虽然看起来他们是生活的失败者,失去了正常的思维方式,但也未尝不是幸福的。”
这句话在在薛苑心中萦绕许久,离开医院的时候还忍不住回头看,总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有块沉甸甸的金属,回到住处后终于忍不住拿出手机翻到了谭瑞的电话,打了过去。
谭瑞怎么都没想到薛苑主动给她电话,惊得什么一样,大惊小怪的“啊啊”了几声,然后说:“小薛姐,你怎么还有空找我?请我吃饭吗?”
薛苑直接问:“上次吃饭时,你说你的前女朋友,她是不是叫董再冰?”
“咦,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看到她了,”话音未落,谭瑞噼里啪啦的大叫“在哪里在哪里”,震得薛苑耳朵发麻,她把手机拿得远一些,等那边的激动劲头过去,才缓缓的,用沉入磐石的语气开口:“你先冷静点,听我说。”
谭瑞也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感到不好意思,抱歉之后就平心静气听薛苑说话,然后宛如一盆冷水浇下来。
他长久的沉默着,薛苑觉得不安,就问:“你怎么了?”
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无比,几乎都带着哭腔:“再冰啊,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这其中的细节,但你可以去医院看看。”
“我马上就去,”谭瑞咬着牙,艰难的开口,“谢谢你告诉我她的消息,真的谢谢。”
挂上电话后,薛苑支着头想了想,她隐约觉得自己的多管闲事将会给他们两人都带来麻烦。但既然知道了董再冰的下落,也不能装作不知道。事情既然已经做了,是没有后悔的余地。
想起那么苍白,眼神失焦的董再冰,她不免感慨,清醒有的时候反而是一种难言的痛苦,躲进自己的那片小天地,也许不负责任,但何尝不是一种人生。
第二十九章 我和她两情相悦
谭瑞当天晚上就脸色灰白地前来找薛苑,薛苑带他去吃饭,结果他一瓶瓶地灌酒,醉得一塌糊涂。她送他回去,在出租车里他一路哭,絮絮叨叨诉说了很多事,说再冰怎么就变成了那个样子,她怎么会疯了呢?这么个大男孩哭得这样惨,薛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从那天起,她就觉得自己应该对谭瑞负责.但又无从下手,于是陷入了异常的焦灼里。她总是心神不宁,连翻译工作都做不好,那些单词跳入脑海,但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左思右想,在屋子里思考了一整天,基本上什么都没做,也没心情吃东西。喘过气来看天,竟然已经黑了。随后才想起来今天应该去看李天明了,带上包就出门。
李天明住在医院的这两三个星期,她每周去看他两次,这段时间她一般都是白天过去,今天本来也想早点儿过去,拖到这么晚实在算是个例外。
照理说这个时候医院里人应该少了,可到达之后才知道不是,住院部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断有手术车推进推出。
医生、护士忙不过来,电梯也是。为了不占用资源.薛苑走楼梯上去。
李天明的病房在八层楼,走上去也不是太费力的事情.跟她一起走路上楼的还有不少人,不过随着楼层的渐渐升高,人也渐渐了。
和一楼的繁杂情况不一样,这第八层楼安静得吓人。薛苑去护士站登了记,然后朝李天明的病房过去。
病房门竟然是虚掩的。
薛苑有点儿诧异,伸出手要推门,却被李天明的一句话吓住,缩了回去。“总之,你们之间斗气,不要牵扯到别人。要恨就恨我,不要在我面前搞这种争斗。我当年怎么跟你们说的?一个个都收不住心!”
她把眼睛挪到门缝处,先是被雪亮的灯光晃到了眼睛,适应之后才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况。李天明的病床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李又维正对着门,没有任何表情。背对着门的那个人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这个季节已经算是深秋了,他穿着件薄薄的褐色毛衣,衬得宽肩窄腰,没错,是萧正宇。
薛苑愣了愣,首先想到的居然是“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都没联系我”,随后在心里默默一算,发现时间的确是过了二十多天,最后才去揣摩李天明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乱七八糟的想法涌上来,令她错过了几句话。三个人现在说话的声音小得多了,压抑而严肃,好在整个楼层都极安静,凝神细听的话,也基本上听得分明。
这三个人并不知道门外有人在听,只管继续说下去。“爸,我们不谈其他。我当年答应您的事看来是做不到了,虽然五年之期没到,但是李又维回来了。我救火救了三四年时间……也在你眼皮子底下待了足足三四年,您什么都看到了,应该对我放心了。我们两个人没有办法共事,我待在博艺画廊也没有必要了。”
这句是萧正宇说的,声音柔和,显然深思熟虑已久,说出来犹如金石之音。李天明声音冷静,但就是有种不可反抗的压迫感,“我猜,你给我的理由是薛苑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正宇的声音率先响起来,“是的。我和她两情相悦,不希望有人人插手。”
李正维笑中带着嘲讽,“我还真是没见过你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人。”
拍打桌子的声音闯入耳中,李天明声音刺耳,“两兄弟争一个女人,这种游戏很好玩吗?还要闹几次给我看?”
薛苑仿佛被人用棍子打了一棒,眼冒金星。
她没想到局面变成这个样子。
“当然不好玩,如果当年您能检点一点儿,也不会多出一个私生子。”李又维声音异常冷静,“萧正宇只比我小了一岁,我才出生几个月您就跟闻瑜勾搭上了?为父不尊,现在您又凭什么来指责我们!”
东西砸落的声音惊到了薛苑,她小心谨慎地看了房间一眼,萧正宇正缓缓--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
薛苑不敢再听下去,轻一脚重一脚地离开医院。她脑子里还是刚刚听到的那番话,只觉得心惊肉跳。许多以前模糊的片段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在英国那两天她就隐约觉得萧正宇与费夫人的关系微妙,但没有多问,此时竟然有种拨开云雾的感觉,可惜那云雾背后不是青天,只有黑沉沉的真相。
那天晚上她根本睡不着。第二天起床,只觉得头昏昏沉沉,耳鸣得厉害,好像无数小孩拿着玩具枪在她耳边乒乒乓乓地放个不停。
丁依楠强行给她吃了两粒药片后上班去了,薛苑干脆重新倒下又睡。没想到一睡就是半天,甚至都没吃午饭。朦胧中似乎听到了门铃响了又响,也不去管,捂着被子继续睡。
丁依楠记挂着她,中午的时候回来看她,见她蜷缩成一团的模样,脸色越发难看,知道药没啥用,劝她上医院,可她坚决不肯去,说躺一躺就好。
这时门铃忽然响了。丁依楠开门一看,是李又维。对这个预料之外的客人,丁依楠倒是愣了,“李先生?”
李又维笑得满脸和善,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她,“礼物。”
丁依楠拿着盒子,迅速闪开,说:“啊,请进。”
“薛苑呢?”
“她病了,正在床上躺着。”
薛苑果然在床上,穿着睡衣,用厚被子裹住自己,靠着床,安安静静地缩在床上看书。看到他进门,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也不说什么话,又低着头看书。
李又维走到床边,伸手一探薛苑的额头,滚烫的热度让他的手心也发热起来。没想到是真病了,还病得不轻。他凝视她半晌,只见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你换身衣服,我送你去医院。”
薛苑拨开他的手,“我不去。”
她说话的声音都哑了。丁依楠靠着门看着这一幕,她深知薛苑的倔强,一定要有个人一起劝,于是适当地插嘴,“去吧,从早上到现在,烧得越来越厉害了。”
李又维在床边坐下,叹口气,“如果坚持不去医院,也可以,但是会传染给丁依楠。你不想害她吧?’’
之前薛苑倒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她一愣,看了看丁依楠,脸上浮起个苍白的笑容,对李又维说:“你先去客厅,我换了衣服就出来。”她不愿意让李又维送她,但却没办法,他阴魂不散地跟着,只能在他的陪同下去了最近的某家医院,医生开了药,很快挂上点滴。
已经到冬天了,诊室里非常暖和,这段时间感冒的人异常多,打点滴的人不止她一个人,但无论是病人还是陪同的人,都没什么人说话,安静的气氛、熟悉的药水味让薛苑有些稀薄的困倦。李又维买了几份报纸和杂志拿给她看,时不时问她要吃什么喝什么,除此外,倒是甚少说话。
那么安静,简直不像他的作风。虽然薛苑对他的询问一概摇头,抱着毯子过来的小护士还是满脸羡慕地说:“你朋友对你真好。”
薛苑向来不爱辩解,抬头冷冷瞥了一眼小护士就低下头去翻看杂志。李又维却对护士绽开一个迷人的微笑,把毯子展开搭在薛苑的腿上。
那几本杂志大都是时尚杂志,薛苑翻看了一会儿,指着某本杂志上的新闻问李双维:“博艺画廊要跟着国外最知名的几家画廊联合筹办文艺复兴时期经典名作画展?”
“是啊,”李又维瞥一眼新闻,并不怎么热心的样子,“就这么回事。”
“这一个月你们就在谈这个事情?”
“差不多。”
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深谈,薛苑“哦”了一声,重新低下头去,她又翻了几页,貌似随意地开口,“你送我来医院,我很感激。你回去吧,不用在医院陪我,你下午还要上班呢。这两瓶药水我输完了自然就会打车回去。”
李又维侧头看她,嘴角一弯,笑容异常温柔,“我不愿意发生什么万一。我怎么可能离开生病的你呢?你在我身边,只有这件事情最重要。”
他这话甜蜜得太过分,十足像是电视剧里深情男主角的台词。偏偏这一幕还发生在医院里。薛苑完全怔住了。周围的几位病人陆陆续续地看过来,正在给她换药的小护士早已是满眼羡慕。
薛苑抬眸看了他片刻,想着这件事情总是要说清楚的。可是大脑昏昏沉沉,直到药水输完都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
离开医院的时候,外面正在吹冷风。薛苑输液时保持同样一个姿势太久,身体不能活动,李又维拉开车门让她上车,她靠着椅背,说:“你的话让我觉得很困扰。”
“我理解,”李又维了然地点点头,“不过习惯了就好。”
薛苑苦笑,“我现在的日子一团糟,你不要再雪上加霜了,好吗?如果你能把我认识你之前的日子还给我,我无限感激。”
李又维微微笑着,丝毫不以为意,“你这是拒绝我?”
薛苑看他一眼,“如果我说是,你是不是就不再来骚扰我?”-“我想,这大概不可能。”李又维依然笑容不改,伸手抽走她手里的杂志,“好了,你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薛苑无奈到了极点,起初还想坚持,但两个小时前吃的感冒药到底发挥了作用,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傍晚的时候醒过来,已是夕阳西下。薛苑愕然地发现自己还在李又维的车子里,车子以极快的速度飞驰在宽阔的街道上。视线的前方是宽阔而笔直的道路,延伸到看不到尽头的远方。公路两旁是一片平整而辽阔的田野,秋收之后,星星点点的黄绿色落在田地里。
薛苑沉住气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这是哪里?”
路上车辆不多,李又维车子开得极快,此时他稍微放慢速度,笑吟吟地开口:“高速公路上。”
“这个我知道,我问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越吴镇。”
薛苑深呼吸,竭力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送我回去,丁依楠会担心的。”
李又维对她一笑,“没事,我给她打过电话了。”
“你带我去越吴镇干什么?”
“我答应过你的,带你看我爸的画,现在我在履行承诺。”
“不用,我已经没兴趣了,不想看。”
李又维侧过头,淡淡地开口,“我强烈建议你,还是应该看看。这段时间你去医院,他大概跟你说了不少事,有多少真假是非,我希望你看了之后可以自己判断。”
那一路薛苑再也没睡着。她定定地看着前方,直到车子进入越吴镇中。越吴镇虽说是镇,但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规模跟大一点儿的城市不多。前些年薛苑读书时也回过几趟家,因此有不少独特和醒目的建筑,隔着老远也能分辨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摇下车窗,熟悉的水汽味道迎面扑来。最后一抹绚丽的夕阳把河水渲染得好像五彩斑斓的丝带。
车子熟练地一拐弯,通过另一条开往乡镇的二级公路。下面的路她几乎全不认识,但修得很不错,除了略为窄小一点儿,平坦程度比起高速公路也差不了多少。
夜晚真正降临。道路的去向变得模糊,路边纷繁的颜色也一点点退却,远近的树木终于模糊成一片低矮的景象。薛苑没有看时间,估摸着半小时后,车子爬上了某条环山公路。
江南一带,地多平坦,所谓的山也就是小小的山丘绵延成的。这里依山傍水,自然环境极好。一条路修到山的深处,有开发商瞄准商机,建起独门独栋的别墅,提供给那些钱多得没处花的人充当休闲之用。
车子最后在一栋小楼前停下。
薛苑下了车,首先感到的是久违的新鲜空气。房子大约在山腰,可以看到远处的点点灯光。山中的景物都披上了深色的纱帐,远处的树木连成婆娑的阴影, 公路的两旁则是低矮的灌木,叶片挤挤挨挨地叠在一起。晚上起了雾,空中湿气极大。
原来李天明这些年来都在这种地方住,真是神仙洞府。这里的的确确是一个能给画家灵感的地方。
车子停下的一瞬间,灯应声而开。夜色中的这栋房子并不分明,但轮廓分明。薛苑低头看路,地上镶嵌着一块块平展的青石板。
“我爸在这里住了快二十来,房子有些老旧了。”
“岁月静好,何不归来山中老。李先生能在这样的地方养老,很好。”
李又维耸肩,“我爸不会亏待自己。”
薛苑莫名想起上次萧正宇带她去见费夫人,似乎也是这样的晚上。唯一不同的是,当时她怀着对未来的期待和希望,而今什么都没有了,她对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毫无兴趣。她微微地走神,回神的时候看到李又维从车子里拿出了钥匙走向门口,打开门。
“进来吧。”李又维招呼她。
黑漆漆的屋子里,她扶着墙摸黑换了鞋,跟着李又维走了一段路,感觉自已大概在走廊里穿行,这样的夜晚好似流水,喧嚣和嘈杂消失殆尽。四周那么寂静,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猛然一亮。太过明亮的视觉让她愣了若干秒,黄色的灯光,深色的沙发,厚厚的地毯,老式的炉壁,柜子上同样的位子还有一架留声机。她下意识地问出来,“你不是带我来你爸爸家吗?怎么来了你的屋子?”
“你看错了,”李又维边说边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只是摆设差不多。”
这么一提示,薛苑倒是恍然大悟,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这间客厅比起李又维的房间的客厅要大一些,墙上的几幅油画也不一样,靠墙的柜子摆放着许多美术品。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
薛苑也不跟他客气,在最长的那张沙发上坐下,困倦地说:“原来,你比我想象的更受你父亲的影响。”
说完这句话薛苑就后悔了,这个时候跟他讨论李天明绝对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暗想大概是真的烧糊涂了。
李又维俯身看她一眼,“没错,他影响了我一辈子。” 、
他这语气压得极深,但深刻的怒气根本没有隐藏。薛苑想,萧正宇又何尝不是呢。她的心里不禁涌起稀一阵感慨来,头疼地说:“虽说客随主便,但我还是希望你让我睡一会儿。”
李又维试图拉她起来,“有房间给你睡的。"
“我不想动。”她疲乏得好像一株扶不起来的柳树。
浑身又热又倦,病来真的是如山倒,那张沙发又宽又长,给她睡倒是绰绰有余。李又维伸手一探她的额头,热度犹在,也不想再折腾她,就去楼上拿了一床被子下来。薛苑都快睡着了,歪在沙发上打盹儿,也不在乎衣服弄得皱巴巴,头发是否乱糟糟的。
他忍不住笑了,“今天一天你都在睡觉,怎么还那么多瞌睡?
她摇头,一副不想言说的模样,然后打起精神脱了鞋,从他手里抢过被子展开往自己身上一拉,翻了个身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薛苑一看时间,不过晚上九点多,但是感觉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浑身酸痛。几番挣扎,她猛然睁开眼睛,视线正对那张绣着竹山小河的窗帘。屋子里光线不好,只有一盏昏暗的壁灯,光斑明暗交替。很长一段时间,薛苑都以为自己还在梦中逗留。她支着头想了想今天这一天的行动,将支离破碎的记忆慢慢地拼凑起来。她一只手摁着沙发坐起来,那床绵软的被子却顺着身体滑到了铺着厚地毯的地面。客厅里是空的,见不到一个人,也听不到任何嘈杂。她低头拾起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因为头疼、发烧的缘故,她觉得嗓子都快烧干了,又到处去找水喝。这倒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这套屋子和李又维的那套几乎一模一样,连厨房的位子都差不多,外面开着几盏大灯,非常明亮。到了门口,薛苑意外地发现厨房里有人正在忙碌着,是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太太。老太太面色红润,身体硬朗,看上去六十岁左右。她正拿着勺,把锅里的汤盛出来。薛苑想着这位老人家应该是这间屋子的管家或保姆,于是上前两步,客气地打招呼,“老人家,您好。”老太太笑着侧头过来看她,手里的勺却啪一声掉回锅里,她手指指着薛苑的脸,张大了嘴。
薛苑心想,对老人家而言,应该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吃惊吧。但是老太太怎么会是这个表情?薛苑被老太太看得心慌,连忙问:“老人家,您怎么了?”
老太太惊魂未定,心慌地说:“你……不是叶文婕吧?”
“啊?薛苑比她更惊奇,摇着头连连说,“不是,她是我妈妈。”
“我说呢,实在长得太像了。”老太太忽然笑了,抚着胸口,惊魂未定,“我刚刚以为她又回来了,还在想她真的是妖怪吧,这么多年一点儿都不老,你跟她实在是太像了……’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再仔细地看薛苑的眉眼,甚至伸手去摸她的脸。老太太比薛苑矮了半个头,薛苑便微微蹲下去,让自己和她的视线在一个平线上,任凭老太太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摩挲。老太太很快又开口,“不对,我弄错了,你没你妈妈漂亮。”
薛苑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柔声开口,“您跟我妈妈很熟吗?”
“以前有段时间,我想想看,几十年前吧,还在老房子里,她经常来玩,李先生画了很多她的画呢。到处都是。”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薛苑忽然觉得头也不痛了,身上也不再那么热了,她着急地问:“啊,现在还有吗?我可以去看看那些画吗?”老太太话却多起来,“不行啊,烧掉了,都烧掉啦。”
这件事倒是前所未闻,薛苑一愣,“烧了?”
“烧了好多啊,”老太太摇头叹息,“好多漂亮的画,都烧了……”
“周姨,您的话太多了。”
薛苑正待细问,忽然传来的冰冷声音让一老一少同时往门口看去,李又维语气虽然客气,但牙隙里全是冰冷的凉意。周姨虽被李又维这么说,却依然从容,叹口气,“我老了,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但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她拍拍薛苑的手,又忙碌地从另一只锅里端出几盘看上去异常可口的菜肴和热气腾腾的米饭来,放在厨房的那张小桌子上,熟练地摆上筷子,又对薛苑说:“又维说你睡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吧,先吃一点儿,吃完后把餐具放在水槽里,我明天来洗。你们年轻人说话吧,我先去休息了。”
“谢谢您。”薛苑诚挚地道谢。
李又维看着周姨离开厨房后,又回头盯着薛苑,“她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你就下来了。”
薛苑感冒未愈,说话时还带着浓浓的鼻音。然后,她似乎再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大概是下午的输液见了效果,她发现自己的思绪也慢慢回归了正常,而此时也真的饿了,干脆坐下,一点点地吃起东西来。
周姨的手艺比她想象的好,而且所有的菜都是家乡菜,她一口气吃了许多。吃得差不多时,抬头看到李又维坐在桌子对面,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里似乎有一点儿伤感。
她忽然有点儿担忧,也疑心自己看错,脑子里正斟酌如何开口,他倒是先说:“薛苑,你不知道我多想把你像现在这样关在屋子里。”
这句让她本来还算平和的心情一下子再次绷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又维身体前倾,扯过一张纸巾细心地擦了擦她的唇角。
“只有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薛苑,我喜欢你,不,应该是我爱你。我想把你占为己有,这也是人之常情。”
照例是深情的表白,薛苑却听得汗毛倒竖,压根儿不敢看他,胃口顿时也没了。她干脆放下筷子,极其冷淡地开口,“把我杀了做人体标本吗?这里还真是个犯罪的好地方。”
李又维无声地笑了,眼睛里全是她读不懂的意味深长,“人体标本?你看恐怖小说太多了。不过你放心,我可合不得。我可不想你死,你要好好活着,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对你犯罪呢?”
薛苑看他支着头,目光长久地凝滞在自己身上。他那双眼睛异样的坦诚,也异样的黑,但那黑中透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苗,好像被点燃的火。“那你要我怎么想……”薛苑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觉得头痛欲裂,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二十四年的人生中的每一个生活经验都没有教会她如何处理男女关系。对于李又维那种丝毫不加掩饰的表白,除了无奈和茫然,她找不出更多的应对之策。
李又维本来就坐得笔直,现在更直了。
她听到他说:“我希望有人能陪在我身边,仅此而已。”有句话是没错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有孤独的时候,都会有寂寞的时候。现在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份孤独、惆怅的感觉几乎就像发了酵的酒一样,袭上他们心头。厨房里渐渐静下来,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却似乎有种异样的感觉,久久不能散去。
第三十章 我不是适合你的人
薛苑简直想象不到这屋子里居然有那么多女人的衣服。柜子里的衣服极多,什么款式都有,旗袍、碎花裙子、衬衣、裤子等等。李又维没有多加介绍,但看到这些衣服的第一眼,薛苑就知道这些衣服全都是李天明画里的模特儿们穿过的衣服。
屋子里光线很好,因为刚刚吃饱喝足,被这暖洋洋的灯光一照,薛苑觉得的精神真是不错。
李又维则从衣架上扯下一件有着精致绣花、做工细腻的旗袍递给她,言简意赅地开口,“穿上让我看看。”
她因为无奈而头痛,叹了口气说:“你这又是何苦?我不是你爸爸画中的那些女人。”
“这个由我来判断,你穿上就可以了。”
他的话没有任何回旋之意,薛苑知道说不过他,只好妥协,“那你先出去,让我换衣服吧。”
李又维一离开房间,薛苑就开始试衣服。
屋子开了暖气,非常暖和,薛苑穿着露着手臂、小腿的旗袍也不觉得冷。之前薛苑没有任何穿旗袍的经验,只觉得穿起来非常麻烦,她一直穿惯了宽松的衣服,被这样紧身的旗袍一勒,感觉仿佛箍了一层东西。可是站到镜子时,才发现旗袍合身到她自己都诧异的地步。旗袍的样式并不太花哨,是短袖旗袍,长度刚刚没过膝盖。
好容易换好了旗袍,她扬声叫李又维进屋。李又维斜靠在敞开的门上,仿佛把自己的身体都交给了墙那样靠着,他对她穿的衣服不予置评,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对这样的目光薛苑很熟悉,从小到大看得太多了,那是画家看自己作品的眼神,是一种审视和评判,或许还有更苛刻的成分。
“头发不对。”
“啊?”
李又维从衣柜的某个角落找出几只发卡递给她.“把鬓角的头发别上看看。”
虽然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薛苑还是照做了。
别上头发后她问:“你到底要我变成什么样子?”
他微微笑了,“这就够了。我几乎能想象,当年我爸就是这么看着你母亲的。”
他的目光看得薛苑的心底隐约不安起来,然而也不知道不安的根源在哪里,只能勉强一笑,扯了扯旗袍,“我很惊讶,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东西怎么能保存得那么好。到底还是过去的东西结实。”
“我爸保存的东西可不仅仅是衣服。”李又维微微抬起目光,目光眷恋地在她身上缓缓游走。
薛苑很好奇,“那还有什么?”
“跟我过来。”
薛苑这才知道李天明的画室就在这间屋子的隔壁。画室里随意散落着椅子,角落处有一个画架,画架旁边有只油画箱,散乱地塞着大小不一的画笔、铅笔。这间画室真是大得出奇,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因而显得更为空旷,仿佛说话都能听到回音。屋子开了一盏台灯,在画架旁边的桌子上疲惫地亮着。
薛苑诧异,“这么暗的环境,李先生怎么画画?”
李又维低沉一笑,“他心里看得见就行了。”
薛苑环顾画室,李天明晚年的大部分画作都是在这间画室画出来的,这个事实让她情绪稍微有些激动,虽然说事实上跟一般画家的画室并无区别。她看到正对自己的那面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着画像,从颜色判断,多是素描稿,也有部分油画。
因为隔得远,她看不真切,本想走过去一点儿仔细看,李又维伸手在空中一指,却说:“去那里坐下。”
薛苑不明所以,“怎么了?”
“做我的绘画模特。”
薛苑看了他一眼,“李又维,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你的心情我不是不明白,你想超过你父亲,而我恰好有一张你父亲笔下人物的脸。你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我被你牵着鼻子走。我不喜欢被人强迫着做事,但你又总喜欢这样。”
李又维看她,笑容一闪而落,“你要我表现出多大的诚意?谈恋爱?结婚?
都没问题。”
“不是不是不是,”薛苑连忙否认,斟酌着措辞,“做你的模特没问题,但这以后,我们可不可以恢复成单纯的朋友关系?我不是适合你的那个人,你说的结婚,在我听来就像笑话一样。”
“但是我不觉得这个是笑话。”李又维一本正经地说着,同时把她摁在一张雕花硬木凳子上,在她面前摆上一面镜子,让她握着一支笔,摆出个描眉的模样。薛苑只好照做,但是觉得自己动作无比僵硬。李又维从后面探过手来,帮她理了理头发,摆正她的姿势。他手指几乎没有温度,从她额角上擦过去后,又在她的耳边停下。
薛苑身体僵硬着,“怎么了?”
“具体的问题咱们接下来谈。从现在开始,不要动。”
李又维后退了几步,拿起相机对着她拍了若干张照片。薛苑只觉得闪光灯在眼前不时闪动,眼睛都花了,等到能再次看清楚东西时,李又维已经坐在画板后,拿起了油画笔,沾了沾调好的颜料,在画布上勾勒起来。
还在学校的时候,薛苑就曾经听过若干个专业模特的抱怨,说模特这种事情真不是人干的,一坐几个小时,动也不能动,要把自己当成跟画笔、颜料之类的工具差不多的道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静物,无视别人对你的“关注”。
薛苑当时觉得自己了解她们的苦,可事到临头才发现根本没那么简单。她实在不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物体,虽然李又维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她却根本听不进去,一想到自己在被人观察,就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紧张,精神上的高度紧张也会引起生理问题,她渐渐地感到四肢变得麻木,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施了魔术,以缓慢的速度把她变成一尊石像。
她的眼角余光可以看到李又维,他握着画笔,脊背却挺得笔直,棕色圆领的薄毛衣下,白衬衣领口朝外敞开,在灯光下异常洁白,简直刺眼。薛苑忽然想,李又维维沉默的时候远远好过他说话的时候。
真是度日如年,薛苑简直以为自己要睡着了。她依稀闻到了松节油的香味,这是她从小闻到大、太过熟悉的味道,这味道打散了她的全部思绪。
从小闻到大,这二十多年人生历程、记忆里的每一件事情,一点点地被想起来。
她想起许多平时根本想不起来的小细节。例如小学时的某次春游,车子坏掉了,全班同学步行穿过一片荒地,草地上的野草生长得桀骜不驯,油亮亮地在风里反射着夕阳的光;她还记得父亲带着自己去附近的小山林玩,她在那里见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蝴蝶在阳光下飞舞,它的影子在地上画出美妙的曲线;她还想起某一天早上她去叫父亲起床吃饭,一推开卧室门,看到了满地的油画,所有的画都是未完成的,每一张画上的主角都是她母亲……
想到这里,她悚然一惊,按着桌沿,蹭地离座而起,大口地喘息。
李又维被惊了一下,放下笔,朝她看过去,声音里满是疑惑,“怎么了?”
“坚持不下去了,”薛苑冷汗淋漓,“我不想被画。”
纸上的轮廓基本成型,李又维看看时间,也放下笔,“那今天暂时到这里吧。”
薛苑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不想被画,但你今天也坚持了两三个小时。’’李又维收好画笔,从画架后绕过去来到她面前,说,“为什么忽然不喜欢被画?”
“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薛苑后退一步才解释,“我爸爸画了很多关于我母亲的画,他喜欢把画都铺在地上或者贴在墙上仔细观摩,整个房间都是我妈的脸。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被吓得一晚上没睡好。”
李又维神情古怪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伸手朝屋子里某个角落一指,用完全听不出感情的语调开口,“你去看看那边的墙壁。”
起初隔得远看不真切,刚才薛苑就猜测那是贴在墙上的画。现在她依言走近一看,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是的,画家多半有怪癖,她的父亲也是,但唯独没想到在这里看到这么多相似的脸。
每一张画上的人,都有着跟她那么相似的面孔――那是她的母亲,叶文婕。最奇特的是,每一张画稿都各不相同,或站或坐,姿态各不相同,表情也各不相同,微笑的,沉静的,大笑的,愤怒的,全都有。森然的屋内,薛苑哆哆嗦嗦地后退两步,几乎想要从这间阴暗的屋子里逃出去。
李又维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来,同时一脚踢上门,拉她回来,一把揽她入怀,安慰她。
“别怕,习惯了就好了。”
门锁闭合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她根本不敢抬头.只是喃喃低语,“为什么你爸爸也是这样?”
李又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用一种述说的语气慢慢开口。在薛苑记忆里,他的声音从来不高,大多数的时候都低沉而柔美,只是发脾气的时候非常锐利。此时,他的声音既不柔和也不锐利,更接近于某种音乐般的叹息。
“我爸爸心脏病发作之前,正在画一幅你母亲的油画。他没有照片,但要找回模特在眼前的感觉,就把这么多年的素描草图全都找出来贴在墙上。我爸对你母亲的痴迷到了这个地步,我想我对你也是。”
薛苑没有说话,视线从他的肩头越过去,再次在屋子里环顾一圈,是的,这里的第一张素描都是精品。她想起当年,母亲是怎样坐在跟这间屋子差不多的画室里,任凭那个年轻的李天明用细致的笔墨勾勒出她的轮廓。
“不是这么回事,”薛苑停了停,“你还是糊涂了,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你想象里的薛苑,不是我。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倾注感情而作的肖像画,都是这位画家的自画像,不是坐在那里的模特儿。”
“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李又维冷静地开品,薛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这样冷静,或许是因为环境不一样。
李又维继续表白,“我不需要知道过程,我只在乎结果。薛苑,我在你面前,没有说过一句假话。你知道吗?我费了很多时间,我走了很多弯路才找到你。我不愿意像我爸那样过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吧,好吗?”
想不到话题又绕回原点。薛苑伸出手,试图推开他,“你又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柔软而又真挚,薛苑微微抬起目光,不知道是无奈还是苦笑,她就用这样茫然无措的脸看着他,直到听到他问:“薛苑,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
“是的,我也记得。”
李又维记得,他小时候一家人还住在他现在住的那栋老房子里。他年纪虽小,但已记事了,他又比同龄人早熟,因此很多事情至今记忆犹新。李天明是出色的画家,但不是一个好父亲。对绘画的热情比对家庭的热情大得多,他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待在国外或者是旅行的路上,剩下的一半时间则待在画室里。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比别人旺盛一点儿,李又维更不例外。李天明不喜欢别人进入他的画室,因此画室的大门总是锁住的。他可以锁住门,却不能锁住窗户,只要坐在窗外的大榕树上,画室的一切都一览无余。李天明作画时背对窗户,画板对正对窗外,画家里有时有模特,有时没有模特,模特都是年轻的、相貌姣好的女孩子,长着相似的面孔。
李又维坐在榕树上,看着一张张美丽的油画从父亲的手下诞生,画上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形象生动,跃然纸上。虽然他年纪小,或许真得是基因遗传,他直觉般地知道那些画都是难得的杰作。
可李又维的母亲唐艺却不理解丈夫。唐艺生性温柔,性格就像绵羊般温顺,但绵羊被压迫久了也会如火山般爆发。
唐艺跟李天明从小就认识,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在国外的时候一直有来往,唐艺后来跟着李天明回国结了婚,本以为找到了一辈子的幸福,却发现他们的夫妻生活跟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同床异梦的生活开始了。
李天明有很多模特,她们是比唐艺年轻、漂亮得多的女孩子,而且一个人地出现。起初唐艺还不放在心上,认为这是为了艺术创作,直到叶文婕、闻瑜这些更美丽的女子的出现。
一年年过去,唐艺慢慢发现许多不堪的事实,丈夫的身体上有过背叛她的行为,心也不在她身上。他的全部心思都在画上,所以她恨他画里的那个女人,简直恨得咬牙切齿。她一点点地把自己逼迫到绝路上,最后,她放了一把火,烧掉了画室,带着李又维投奔了李又维的舅舅唐博刚。
剩下的二十来年里,他们都是一对怨偶,虽然没有离婚,但是就一直这样僵持着。也不是完全没有联系,有时候一家人也会在一起吃个饭、聊聊天,但就是不住在一起。李天明几次想接他们母子回来,每次都被唐艺和唐博刚拒绝了。李又维慢慢长大了,如果说他小时候脑子里还有“成为跟爸爸一样的伟大的画家”的念头,随着年龄的增大,这个念头却渐渐散去了。
或许真是因为基因的原因,李又维有很高的艺术天分,大学念的是建筑系,后来舅舅送他去了国外深造。
李又维在美国待了几年,过得逍遥自在,直到接到母亲忽然病逝的消息,他才匆匆回国,只来得及为母亲送终。回国后才知道另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一直视他如亲子的舅舅唐博刚刚刚查出来了患了癌症晚期,已无药可医,终生未婚也没有子女的唐博刚就把全部遗产留给了李又维。这时,身为父亲的李天明却横加阻拦。
若干年的积怨猝然爆发。在灵堂上,父子间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吵到最后,李又维冷笑,“艺术那种东西,不过是你满足自己私欲的借口!为了一个画中的女人朝思暮想这么多年不说,逼走老婆、儿子,还弄出个什么私生子,无耻至极!”
李天明到最后也累了,妻子的去世让他憔悴了很多,头顶的白发一夜之间也如春天的梨花。他只剩下叹气的力气,“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们母子,这是我的错,或许你说得没错,我这一生的确不会爱人。但是,关于艺术,你却错了。你虽然是我的儿子,但你根本就不理解我对艺术的追求,更不知道我画中的世界。”
“你那些画都是垃圾!”李又维对着父亲放声大笑,“用五年时间我就可以超过你!你的那些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真是一个复杂而纠结的故事。薛苑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看什么电影,她平时只看到他的年轻英俊、意气风发,从来不知道他背后有这样痛苦的故事。
“想不到吗?’’李又维的脸上基本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情,“我告诉你,就像画里的人物永远不会比真实的人物更美一样,生活远远比小说、电视更加戏剧化。”
两个人坐在画室的地板上,薛苑默默看着他,“你就是因为跟你父亲的一句气话,才开始学起绘画?”
薛苑的问话却没有得到答案。李又维揽着她的腰半抱着拉她起来,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
他的目光是如此专注,带着古怪的疯狂气息,似乎想在她的脸上生根发芽一样,他就这样凝视着她,看她的睫毛在灯影下形成的一个好看的弧度……
薛苑没有站稳,皱着眉头说:“李又维,你放开我。”
可惜收效甚微,他手臂宛如铁箍,她根本无法动弹。她试图推开他,他却加大了力度。这样推推攘攘,她被挤到了墙角,他的手臂撑在她背后的墙上,同时死死压住她的肩膀,这一下她完全成了囚在笼中的鸟。
“我起初是根本不信我爸的鬼话,什么明理解和不理解,都是狗屁!我自认聪明,也有很不错的素描基础,于是给自己定了一个五年的期限,要在绘画上超过我爸,让他刮目相看。”李又维凑过去,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可我上当了,当我自己也拿起画笔,终于发现了我跟我爸的差距,我差得太多了,我根本不可能超过他。我看他的作品看得太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居然入迷了。我那么憎恨我爸,却迷上了他的作品。他画中的女孩子那么优雅、矜持、美丽和生动,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薛苑,你就是他画中的女孩子。我彻底明白我父亲你母亲的迷恋了……因为我也掉进去了。”
薛苑想从他手臂和手掌中逃开,可稍微一退,他却逼上来,直到把她逼到墙角。薛苑从他的眸子看到了一种狂热,她身子一麻,试图对他讲道理,“李又维,你听我说,你搞错了,你根本不爱我啊。”
他抬起头,轻轻开口,“薛苑,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这样激烈的表白让薛苑的发梢和手心都是汗水,她竭力使自己不要跟着他疯狂的步调走,还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试图离开这个困境,“李又维,这样的大事,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我不可能马上就做出决定的。"
“不,我要你现在就给我答案。”李又维被她在灯光上忽悠一闪的笑容迷惑,不过是一瞬,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李又维的吻忽然压过来,硬生生打断了薛苑的话。薛苑立刻侧脸闪开,他的唇意外地在她脸颊上滑过去,他也干脆将错就错,咬住她的耳垂。薛苑下意识地抬手去挡,李又维哪里肯让,手上一用力,试图压下她抬起来的手臂,布帛裂开的声音同时响起来。
那件深色的旗袍被彻底扯开,雪白的肩头暴露无遗。
李又维抬头看着他,只看到她如玉般的肌肤,一时间也花了眼睛,情不自禁地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呢喃着什么。
那么一瞬间,绝望涌上了薛苑的心头,空气中充满了危险的气息。薛苑找不出脱身的办法,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她知道他在说话,却什么也听不清楚。无数可怕的结果浮现在眼前,什么最坏的结果都想到了,她恨不得这一秒自己先死掉。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又维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抱着她而已。直到门被人一脚踢开。
第三十一章 两个男人的较量
萧正宇一回国就把历年的资料汇总好,同时交了辞呈。张玲莉没想到他动作那么快,愣了愣,嘴里说了句“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没有好事”,但却没有多说什么么,只是用一种看朋友般的亲密姿态凝视着他,慢慢微笑了,“一起吃顿饭吧,就我们两个人。我也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
“好。”
认识这么多年,两人根本没什么好客气的,萧正宇找了家两人都比较偏爱的饭店,订了包厢。坐定后张玲莉叫服务员退开,自己探身过来,亲手给萧正宇斟上茶。她动作细致,茶水潺潺斟入茶杯,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萧正宇微笑,“谢谢你。”
张玲莉慨叹,“你要离开,我也不能拦着你。这几年真的辛苦你了,平时连假期都没有。”
萧正宇微笑不语。
他浅笑的姿态是如此自然,如此舒展,她很少看到他这样开心,忽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到他。那天她回到学校,听到他的情况后在校外的酒吧找到他,他一个人沉闷地喝着酒,面前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堆空瓶子,但却毫无醉意,还抬起眼睛来看她,眼睛明亮得吓人。他倒是一如传言中的英俊,可浑身上下怎么都看不出一点儿传言中奋发的样子,抿着唇,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对任何人都不耐烦。
想起往事,张玲莉正色开口,“当年你愿意来我身边,是我根本没想到的。张玲莉有时候虽然武断,判断力一流,却绝不会说无关的话。萧正宇隐约猜测到她想要说的内容,还是从善如流,“好。”
张玲莉适宜地停顿片刻,用恰当的态度开口.“你辞职.是因为李又维的关系?”
萧正宇笑笑,一副默认的态势。
“你们在意大利教堂外的那番话,我听到一点儿。你跟李天明是什么关系?”
果然如此,萧正宇面不改色,慢慢喝了口茶,正视她,“你应该可以猜到。”张玲莉看他一眼,“我想起李天明先生跟我们博艺画廊签约的事情,还是你提醒我的。”
她说的是今年年初的事情,萧正宇有一天跟她说,李天明跟前一家画廊即将解约,博艺画廊可以趁机去突破他的防线,跟他签约。当时张玲莉甚多顾虑,刚接手博艺画廊的时候,她曾找过李天明,因为李又维的关系,李天明对博艺画廊不屑一顾到了极点,不过萧正宇的那句“此一时彼一时,刘备还三顾茅庐”让她再次燃烧起斗志,于是勇敢地找上门去,死磨硬缠,终于完成了签约李天明这个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难怪李天明对你格外好,”张玲莉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曾经说过只要博艺画廊还在李又维手里,就不会跟我们来往……他那么厌恶李又维,跟博艺画廊签约的原因多半也是因为你。”
“不是因为我。”萧正宇的脸上浮出了无奈的笑容,“李又维是他名正言顺的儿子,他怎么会厌恶他?那只是恨铁不成钢。他虽然跟李又维的舅舅交恶了一辈子,但并不希望看到李又维把博艺画廊折腾得一蹶不振。毕竞博艺画廊这个名字里也有……”
他没说下去。张玲莉却明白了,目光一闪,脸上本来柔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模糊,“原来如此。”
在这样的斗室说话不需要多高的声音,萧正宇眉心微蹙,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激起轻轻的声响。萧正宇觉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需要多加考虑了,既然要离开博艺画廊,所有的事情都说完,也是不错的选择,之前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如今都不算什么了。想到这里,他很快舒展开眉头,徐徐开口。
“我当时为什么会来博艺画廊工作?是我爸让我来的。李又维的任性妄为,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他让我来帮助你,说要在李又维离开博艺画廊的这几年,让博艺画廊走上正轨。”
“原来如此,”张玲莉一怔,无数前尘往事浮现于脑海,她把一只手搭上了萧正宇的手背,然后紧紧握住,“你跟李又维关系一直不好,居然还不计代价地帮助他,无法想象,这几年没有你,博艺画廊怎么可能撑到今天。”她还要说下去,房门却忽然打开,服务员端着莱上来,一一摆放好后退了出去。
门重新合上之后,萧正宇微笑了一下,哪怕是张玲莉也看不出他笑容里的一点阴影,“李天明怎么说也是我父亲,他的请求,我不能不答应。”两个人毕竟都是这么多年的熟人,可以说这三年来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千言万语涌上来,但此刻似乎一句话都没办法说。张玲莉觉得萧正宇那张永远含蓄微笑着的脸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表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她挺直了背脊,感慨地说:“你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白忙了三四年,什么都没得到。”
萧正宇微微一笑,手腕一动,握住她的手,“玲莉,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以后你少喝一点儿酒。一些场面上的应酬,让李又维出面就行。”
张玲莉笑眯眯地看着他,“嗯”了一声。
“三餐也要按时吃,你有胃病的,不要太拼命了。”萧正宇继续说,“以后如果有什么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可以直接找我。”
“你管得还真不少。”
还有李又维……”萧正宇说这话的态度比刚才慎重得多,“我之前也跟你说过的,他这个人是什么性子你知道,身边没有缺过女人,你考虑清楚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不过最后在他身边的,始终只有我一个。”张玲莉伸手一拢散落的头发,冷静地回答。
萧正宇看了她一眼,张玲莉的长相、气质在女人中算得上佼佼者,只要她肯点头,不知道多少男人愿意在后面排队等着呢,但她就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那份执拗的心态比起工作中的认真劲头有过之而无不及。萧正宇之前也说过若干次,可她没有一次是听从他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心底叹口气。
他不再说话,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怪异地僵住了,好像戏唱到一半没了下文。张玲莉很快笑起来,说:“好了,叫薛苑一起过来吃饭。你昨天回来就忙到现在,还没见过她吧。这一个月,想她想得都睡不着觉了吧?”
萧正宇微微笑了,没有开口。张玲莉在某些方面的观察力历来很好。
他想着薛苑的时候表情越发显得温柔,张玲莉看在眼底,摇头,“你啊,不动感情还好,一动感情还真是让人觉得震惊。”
“或许吧。”
他当即给薛苑打电话,不料她手机居然关机,他又打给丁依楠,居然得到一个“生病了去医院”的答案。
萧正宇追问:“在哪家医院,病得重不重?”
丁依楠说:“普通的感冒发烧而已,有人陪着她。”
“是谁?”
丁依楠其实心里也有点儿没底,就一五一时老实说了,“李又维吧。刚刚他打电话给我,说薛苑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我问他去哪里,他也不肯说。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他却关机了,根本联系不上。”
萧正宇一瞬间脸色变得铁青,手指捏得关节发白,气得直想把手机砸到墙壁上。好在他终于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立刻又给李又维打电话,果然如同丁依楠所说的,已经关机。他的心思一下沉到了海底,哪里还有心情吃饭,站起来就去拿挂在架子上的风衣,然后回头看一脸莫名的张玲莉,“这顿饭不吃了,李又维不知道把薛苑带到哪儿去了!”
张玲莉的笑容也荡然无存,带着轻微的愕然和咬牙切齿的了悟,“难怪中午说不舒服要回去休息,他这个人……”
说到这里,她语气一顿,也站起来,跟萧正宇一起匆忙地结了账,然后离开了饭店。餐厅的服务员诧异他们这么快就出来,甚至筷子都没有动过,不到看到两人脸色这么难看,也不敢多说。
两人想到的第一个地方自然是李又维的家,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过去,中途还遇到了大堵车。好容易到达,看着屋子二楼露出了灯光,可敲门、摁门铃却无人应答,这样的情况更让人烦躁。萧正宇眉头一皱,回到车上,拿出一串钥匙就开了门。
张玲莉看到那么一长串钥匙不免惊讶,“你居然有他的钥匙?”
萧正宇言简意赅地说了句“我爸给我的”,也不管张玲莉惊愕的眼神,伸手推开门。
两个人焦急地上楼,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明亮的屋子,居然一个人都不到。所有的房间都找过,每一间都空无一人。只有二楼有一扇房间被反锁着。萧正宇想都没想就一脚踹开门,里面漆黑一片,萧正宇随手打开墙边的灯,灯亮起来的一瞬间,张玲莉惊呼一声,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了废墟。
空荡荡的房间真的宛如燃烧后的废墟。看得出房间有人打扫的痕迹,但论多么细心打扫也只能擦拭去表面的灰尘,不能拭去地上被烧焦的历史黑斑。四面墙壁也都是焦黑的痕迹,地上随处可见的是沟壑,只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空气中隐约还有烧焦的味道。
张玲莉愕然,“这是怎么回事?”
萧正宇看到这个景象也是短暂的一滞,伸手在屋子里一挥,“当年这里是书房,我听说过,当年李又维的母亲把这里烧了。”
张玲莉愕然,然后摇了摇头,“难怪李天明先生也没有他早年的画,原来都被烧光了。这又是何必?”
萧正宇在屋子里站了片刻,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如果李又维没带薛苑来这里,那会带着她去哪里?
那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他跟张玲莉立刻开车来了越吴镇。时近半夜,路上车辆极少,也比白天过来更快速一些。因为熟门熟路,两个人很快找到了李天明的宅第。他心急火燎地敲门,片刻之后周姨出现在门内,她有些诧异,“正宇,你今天也来了。啊,张小姐你也来了?”萧正宇跟张玲莉对视一眼,两人匆匆进了门,萧正宇不失时机地问:“李又维在哪里?”“在楼上的画室里呢。”
结果到了楼上才发现房门紧闭,周姨要去拿钥匙。屋子里有轻微的声响传来,萧正宇心急如焚,哪里等得到拿来钥匙,抬起一脚就踹开门。这门本是木门,锁也是老式的杠锁,伴随着崩坏的锁和四分五裂的木屑,门应声而开。房间里光线虽然很淡,但并非毫无光芒,萧正宇视力极好,几乎是一眼就看到房间角落的薛苑和李又维,李又维把薛苑挤到墙角,紧箍着她的手腕,埋首在她的耳边,薛苑那张本来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她浑身动不了,只能无助地凝视前方,听到门口有了声音,缓缓地侧了一下目光。
一个晚上累积的焦急在这个时候转化为不可言说的盛怒,萧正宇大步流星地冲过去,抓住李又维的肩膀扳过来朝墙边一摔,另一只手抓过薛苑往自己怀里一拉。
薛苑身上那件旗袍简直惨不忍睹,尽管她费力地用手挡在胸前,但能挡住的部分极其有限,颈下到胸口那块肌肤格外惹眼,仿佛敷着一层白雪。
本来还在茫然的薛苑呆了呆,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萧正宇的手臂,下意识地反问:“正宇,你来了?”
“我来了。”
刚刚的景象让萧正宇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强自忍耐,她拥着薛苑,脱下自己的半长风衣搭在薛苑身上,帮她扣得严严实实,然后一只手强行推她出门,
“你先出去,在楼下等我。” 。
“嗯。”
张玲莉看到这一幕也呆了,现在才回神,她瞥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薛苑,火气立刻冒了上来,“李又维!你又在搞什么?”
屋子里闯入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李又维自然很生气,他指着门口冷笑一声,“我不记得我请了你们来。你们出去!”
张玲莉咬牙,“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怎么样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李又维微微一笑,他的脸色跟因怒火中烧而脸色难看的萧正宇相比真是异常冷静,他叫住正要走出房门的薛苑,“薛苑,留下来,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薛苑脚步微微一滞。
看到她的迟疑,萧正宇心中暗叫不好,对着薛苑提高了声音,“我让你下楼,听到了没有?我的车子在楼下,去车子里等我!”李又维声音陡然拔高了很多,都有些嘶哑了,“薛苑,不要走!你还没有回答我!”从来没人用这样的声音叫过她的名字。薛苑愣愣地回头过去,恰好看到萧正宇扬起拳头就给了李又维的小腹一拳,李又维哪里是肯示弱的人,忍着疼,扬起手也一拳打回去。
“萧正宇,这屋子的主人姓李,你没资格站在这里,你给我滚出去!”
他说那个“滚”字又狠又快,简直像刀一样,萧正宇还击回去的同时也露出冷笑,“决定我有没有资格来这里的,不是你!”
两个人都学过一些简单的防身术,打起对方又狠又毒,丝毫都不手软,一拳一拳砸在对方身上,响声清清楚楚,仿佛是两个仇视已久的敌人。薛苑完全被这一幕惊呆了,想起事情因自己而起,想哭都哭不出来,匆匆忙忙去拉两个人,“你们别打了!这么大的两个人,打架好看吗?”
两人同时一把推开她。
正在气头上的两个年轻男人,力气可想而知,薛苑踉踉跄跄倒退数步,不慎踩到了刚刚踢飞的门锁,脚下一滑,正面撞上了半开的门板。好在她反应及时,猛然低下头,但门板却撞到了她的额头,一时间,她只感觉大脑嗡嗡作响。这一下动静说大不大,至少正在打架的两个男人毫无知觉。
薛苑扶着额头站稳,靠着门进退两难,心急如焚。张玲莉在一旁看得清楚,心里也是烦躁不堪,过来推了薛苑一把,“萧正宇让你离开,你听不懂吗?”一句话的工夫,两个人手脚上又来往了几下,每一处都往对方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打。薛苑看在眼底,忍不住一哆嗦,“可是……”
“非要看到他们为你打架你才高兴?你站在这里,两个人更不愿意输给对方,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张玲莉的情绪暴躁到了极点,一把将薛苑推出门。薛苑呆了呆,“那我先出去了,张总,麻烦您帮我劝劝。”
张玲莉说的有道理,薛苑无论怎么不放心,也只能慢慢退开,不过几步路,却走得异常缓慢,明明站在门口了,还担忧地回头。忽然,她的眼睛一花,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传入耳中,她脚下顿时一个跄踉。再次站直后,薛苑才看到周姨拿着一大串钥匙走到房间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房间里的这一幕,颤巍巍地开了口,“又打起来了吗?我就不应该带正宇上来……”
薛苑垂下头,喃喃自语,“是我的错。”“哎,也不是你的错,”周姨摇头,重重叹息,叹息完了又抚着胸口,“这都是哪一笔的烂账哟……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个都那么冲动……”
然后周姨就再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叹气。跟周姨的伤心相比,张玲莉的怒斥就格外清晰,“为女人打架啊,你们两个还有没有一点儿长进!”薛苑静了静,去了隔壁房间换回自己的衣服,穿上大衣的时候身上顿时暖和起来,她把萧正宇的风衣抱在怀里,带上了门。周姨关切地看着薛苑,她看上去脸色极其不好,估计是气虚心慌,走路都不稳。薛苑假装没有听到画室隐约的声响,牙一咬,扶着周姨的手臂下了楼来到客厅。
刚一坐下,周姨再次陷入到那种喃喃自语的状态里,“……以前也打过的,怎么今天又打了……”
薛苑心里焦急,她竭力让自己不要想楼上的事,便同周姨说话,“以前?”
“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李先生还没住院……正宇跟着李先生一起来这里的,我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来,他跟李先生谈了很久的话……他周末的时候经常来看李先生,还常常给我买东西过来……”
听着周姨断断续续地说,薛苑无奈地垂下头去,看到自己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搭在肩头上,无奈地苦笑一声,“是啊,我知道他们积怨已久,但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他们的烂账,为什么要算到我头上?为什么要我来充当这个导火索……我不需要有人为我打架。”
她脑子好乱,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还没有整理出来,就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巨响。她吓得从客厅的沙发上弹起来,想要;中上二楼,刚冲到楼梯口,就对上了萧正宇的视线。她抬头看萧正宇,记忆中李又维有一拳砸到了他的脸上,或许是因为头上灯光白得吓人,反倒淡化了他脸上的痕迹,只能隐约看到他脸颊有点儿发红,头发凌乱,衬衣的扣子掉了一大半,领口完全给扯歪了。
她觉得心疼,一把上前握住他的手,只觉得那双手烫得吓人。
“疼吗?”
见薛苑是真的被吓坏了,萧正宇微微一笑,伸手紧了紧她身上的外套,摇了摇头,“没事,不疼。我们走。”薛苑把萧正宇的外套递给他,看着他穿上。灯光下薛苑的脸色很苍白,但是这时她已经冷静多了,她恳切地说:“正宇,不要再这样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打架。”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枕,只是这个道理而已。那种情况下,我没办法冷静。”萧正宇深呼吸,手抚上她的额头,“我听说你发烧了,现在好点儿没有?”
“好多了。”
“为什么要跟着李又维来这里?”
薛苑费力地解释,“我也不知道,我输了液,困得很,一觉睡醒就到这边了。”
“你真是……”
周姨的出现打断了萧正宇的话。其实周姨这个时候才缓过劲来,拿着薛苑的挎包走过来,示意他们赶快走。
这个时候多说话毫无意义。萧正宇颔首,对周姨说了句“下次来看您”之后一把拉起薛苑的手打算离开。他们都觉得对方手心有微微的汗,一个是惊讶之后的冷汗,一个却是刚刚那场斗殴留下的痕迹,烫得很。手心相握处湿湿滑滑的,但因为这点儿湿滑,反而让他们的手贴得更
两人刚一转身,薛苑直觉不对,猛然顿住了脚,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她的预感不差,李又维正站在二楼的楼道口,冷冷地俯瞰着他们。张玲莉站在他身边,大概是皱着眉头,显然也是一头雾水的模样。
“薛苑,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站在他们这个角度,李又维的表情看不太清楚。薛苑只向他点点头,“李又维,今天你送我去医院,我一直没有说谢谢,希望现在补上也不晚。”
李又维看到她的右手和萧正宇十指相扣,淡淡开口,“薛苑,我还是那句话,留在我身边。”
这种时候多说无益,萧正宇一点儿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一手揽过薛苑的腰就转身离开。
岂料刚刚一个转身,那种冰冷而果断的语调再次传来,“薛苑,你听好我下面的话——你父亲给你母亲的那幅画,现在在我手里。那幅画不是他仿造我爸的画,全部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创作,那是他留给你的东西。”
这话仿佛一声惊雷劈开长空,让薛苑脚步一滞,然后她缓缓转过头来。
没有人想到李又维忽然说这个,一时间客厅陷入了沉寂。
萧正宇看到她脸色一变,有些恍惚的迹象,心里一慌,立刻接口,“李又维的话不能信。”
李又维没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苑,“那幅画下方还有一行字——“纪念我的妻子,送给我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仿佛是等着她从震惊中缓过劲来,才继续说,“你父亲画画的方式跟一般人不一样,从绘画的手段和上色的痕迹上看,他是左撇子。”
无数的念头在薛苑的脑子里炸开,震’晾与惊喜交替闪过。薛苑险些站不住,她艰难地动了动唇,“那幅画真的是我爸爸的作品?”
“绝对是你父亲的作品,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问过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有关那幅画的任何信息。”巨大的惊喜迎面扑来,薛苑激动得双腿发麻,声音不自觉地抬高了,“你要什么条件才肯把画还给我?”
孤灯下的声音冰冷地像亘古不化的冰山。李又维站在楼梯顶端,身体前倾,张开右臂,慢慢地对她伸出手,“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我的条件很简单:不要离开,留在我身边。”
薛苑抬头看着他,忽然感觉眼花耳鸣,似乎要失去感知的能力。
“你……是在用那幅画要挟我?”
李又维对她展开手臂,一步步从楼梯上走下来,脚步坚定,他的声音随着脚步声响起来,并且盖过了这屋子里的一切声音,“不,我是在恳求你。你想想看,你为那幅画都做了些什么,你真的能放弃吗?你并不讨厌我,留在我身边,对你而言这并不是困难的事情。”
薛苑仓皇地移开视线。
这意外的一幕让萧正宇有极端的愕然,他竭力告诉自己不要乱了方寸。他感觉她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又湿又冷,还在微微地发抖。他之前也费了很大力气找过那幅画,但毫无线索,而此时李又维如此笃定地说出“画在我手上”,必然是有数的。
萧正宇一瞬间气血上涌,但他向来控制力惊人,思绪却一刻不停,他想起在意大利教堂外的那番交谈,一瞬间醍醐灌顶。是的,那幅画就是他的底牌!
萧正宇压制住极大的愤怒,恢复了冷静。没错,他虽然握着底牌,但现在这个时侯,他的底牌并不是关键,唯一有决定权的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
他一把扳过薛苑的脸,轻轻捧起来,让她的目光直视自己,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薛苑,你看清楚,你想清楚,我站在你面前,你真的要为了那幅画跟李又维做交易吗?你想想这段时间我做的事情,再看看我的眼睛。我知道那幅画对你很重要,而我就这么站在你面前,却比不过那幅画吗?”
第三十二掌 都是因为我爱你
远远近近都是大片的田野,偶尔有些模糊的黑影子,那是远处低矮的丘陵和附近零散的乡村小屋,它们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再也分不出与黑夜的界限。大自然有时候就以这样的态度显示着敌意。
很久之后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才有了形状,薛苑看清楚萧正宇的脸,那里写满了不可名状的焦急、担忧和恐惧,灯光照亮了他,在他的眼睑下投下新月形的阴影。
如何去拒绝这样的他?
薛苑觉自己的心口都在滴血,她看了看他,又侧过头去看对她伸出手臂的李又维,在这样沉默的注视中,谁都没有说话。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如此僵硬而刻板,没有丝毫鲜活生动的迹象。在昏黄的壁灯光线中,房间显得如此寂静,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永远地、十分肃穆地失去了时间。
薛苑再次凝视萧正宇,他没有说话,只是小心而谨慎地抚摩她的脸颊。她的皮肤光滑,好像娇弱而宝贵的鲜花。在手指与皮肤的接触中,在目光的对视交汇中,薛苑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她露出一个虚弱而苍白的笑容,动了动唇,用极低的声音开口,“……走吧……我……'’
萧正宇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来不及细想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也没想到她到底是经过了怎样的心理斗争。他的身体反应得极快,几乎是搂着她大步离开房间的,只怕再一停留,她就会改变主意。
在艰难的思考中,她哆哆嗦嗦地选择了他,这算是她对他的第一次表态,但此时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看得到她说话时散落的眼神、迷茫的表情,她的选择是出自真心这个可以确定,但这个决定有多少理智、多少感情的成分,而又能坚定到什么地步,他完全不清楚。
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车厢里的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道路被车灯照亮,她茫然地看着路边,很久之后视网膜终于适应了漆黑的夜,看东西也清晰起来,她发现,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任何高楼大厦,只有空旷的田野,每隔几秒钟就能看到细长的电线杆被车灯照亮,然后一闪而过。
她沉默不语,萧正宇侧头看她,她右边的脸颊贴着椅背,仿佛怕冷那样抱着双臂,形成了一个拥抱自己的模样,偶尔对面有车开过来,灯光飞快地闪过她白皙的面容就像从海里捞出来,接着又陷入深黑的海洋深处。
她动了动唇,喃喃地说:“我想了想,还是想回去跟李又维谈一谈。你送我回去吧。”
“不行。”他的声音如此干脆,毫无回旋余地。
薛苑侧过头看他一眼,她第一次发现他侧脸的线条这么冷硬。她艰难地再一次开口求他,“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那幅画。”
他突然一脚踩了刹车,在路边停住,转过脸来,竭力把声音的怒气降到最低,苦口婆心地劝诫,“薛苑,李又维对你有什么企图你不会不知道。就算画在他手里,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给你,那幅画只是他要挟你的筹码。相信我,你现在回去,他就更清楚地知道你对画的重视程度,最终你什么都得不到,而且还可能把自己都搭上。”
虽然解释很费劲,但因对方是萧正宇,薛苑还是说:“不会那么糟糕……李又维虽然任性……到底也没把我怎么样,我想去求求他,他准可以松口,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情。”
“求求他?你真是三岁小孩吗?李又维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了,他要的就是你。你扪心自问,这次是撕破衣服,下次是什么?”
薛苑沉默片刻,想起这段时间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事情,摇了摇头,“不至于,如果他真想对我做什么,早就做了。”
萧正宇想起刚刚看到的她衣冠不整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反问:“衣服被撕成这样还说不至于?李又维之前有多少女朋友你知道吗?对你那是伺机而动。如果今晚我没赶过来,你要怎么办?让他为所欲为吗?”
薛苑的火气也上来,“你这又是发的什么脾气?什么叫我让他为所欲为?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我跟他什么都没有!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萧正宇转过脸去,再次发动汽车之前冷静地开口,“总之,我不可能送你回去。刚刚你已经做了决定,选择了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给你机会反悔。”
他坚硬的态度彻底激怒了薛苑.“什么叫不许我反悔,你又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我答应你什么了?我什么都没答应你!你少自作多情吧!”
萧正宇脸色本来就难看,现在更是发青,但他没有多说话,猛一个转身,扳过她的脸就吻下去。那个吻十足霸道,舌尖准确地开启了她的嘴唇,薛苑大脑一懵,但极快速地清醒过来,在极端愤怒和震惊中,她费力地推开他,但是因为举止太过慌乱,无论怎么样的反抗姿势都毫无作用,唯一的感觉,是他唇舌间的霸道。
其实最开始萧正宇强吻时,薛苑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萧正宇向来都是温文尔雅,从来没有强迫过她,最多只是牵她的手和拥抱过她,此时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薛苑费力地从眼角余光看出去,见他一双眼睛都是红的,盈满怒气,额际青筋跳动,好像恨不得吃了她。
薛苑对接吻毫无经验,一切都是萧正宇主导……薛苑喘息不及,感觉差点儿窒息,极度的缺氧导致她的意识也模糊起来。他的唇挪到她的脸颊上,从耳垂一路向下,唇在她白皙的脖子上留下一个个痕迹。薛苑大口地喘息,用手背擦擦嘴唇,因为缺氧,她一张脸惨白,语气充满冰冷与愤怒,“你现在的行为,还不如李又维!至少他没像你这样!”
这句话起了作用,让萧正宇停住了所有的动作。薛苑的双唇柔软,一吻上去他就控制不住,但既然已经做了,也只能承担接下来的后果。昏暗的车厢里,她扶着玻璃窗大口喘息,萧正宇的情况也不比她好多少,还在心神荡漾,但是一见薛苑脸色不好,连忙伸出手去,轻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
“对不起,我昏头了。不要拿我跟他比,我跟他不一样!”
薛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狠狠打开他的手,紧了紧衣服,凝视着道路前方,“萧正宇,我真是看错你了。相比李又维,我现在更应该担心你才对。真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答应李又维,至少我可以拿到画。”薛苑感觉血都冲上了脑门,对他的愤恨和惧怕占领了她的全部大脑。她不能再跟他待在一个车厢内,一把拉开车门下了车。
半夜三更的公路上,有风吹来,冰冷而新鲜,和车厢里的味道截然不同。急匆匆地走了两步,就被萧正宇从后面一把抓住,砰的一声,摁在了车门上。
他用的力气太大,而车门也实在太硬,薛苑听到自己腰以下的骨头都在嗡嗡作响,好像要散架了一样,疼痛引发的愤怒使得她大吼,“萧正宇,你干什么?你发什么疯?让我走!”
萧正宇知道她一定很疼,但手上的力度却没有松,他的眼睛里都要喷出火了,“这么着急回去吗?跟李又维在一起,比跟我在一起更好。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放开我!我要回去!。”
薛苑死死地盯着他,试图伸手去擦被他强吻的地方,不料他手臂一弯,手肘抵制住她的手臂,限制住她的动作。
男人和女人在某些方面始终无法抗衡,体力上的差距太大了.
薛苑挣脱不了,几乎要气昏过去,情绪更加失控,“你这样强迫我算什么?你这个人,就像李又维说的,真是标准的伪君子。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放开我!”
萧正宇慢慢收拢了停在她肩膀上的双手,形成一个拥抱的姿势。他搞不
楚今天晚上怎么会如此混乱,明明薛苑第一次清晰地表态选择他,但闹到现在,却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错了?萧正宇深呼吸,调整了一下情绪,再对上范苑的视线,清清楚楚地开口说:“薛苑,我爱你。刚刚的事情都是我不好,我一时情急,做了错事,你不要怪我。我吻你,都是因为我爱你。”
这个声音是如此悲怆和辛酸,在夜风里回荡,薛苑心内悸动,好象被人戳住了心脏。有那么一个瞬间,薛苑眼眶一热,但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快地冲上脑海。她静静地看着萧正宇,他脸色发白,眸子里却有着薛苑从未见过的认真和疯狂。刚微微低下头,薛苑就感觉到他的手臂已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呼吸又变得异常困难。
在这样强弱对比明显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薛苑苦笑一声。
“够了,不要再说‘我爱你’了,我听腻了。”薛苑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声音疲惫而压抑,“你也好,李又维也好,我让你们爱我了吗?我不要你的爱。”
萧正宇的脸一下子失去血色,说:“薛苑,你不能这么践踏我。”
薛苑熟视无睹地继续说下去,“被你们爱上,我做梦都会被吓醒,李又维是强取豪夺、厚颜无耻。而你呢?外表温柔,其实跟他没什么区别,只会仗着什么爱对我提出各种要求,连一点儿起码的信任都不给我。还有李天明,其实都一个样!如果我妈妈没有认识李天明,我爸的后半生也不会过得这么凄惨潦倒……”
他听不到她后面的话,只觉得耳朵嗡嗡直响,重复了那句“你们父子三个”后又看向她,“你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了,”话说到这个地步,薛苑也实在没了力气,她慢慢露出一个冷笑,“天下没有瞒得住人的事情。私生子这种事情,名不正言不顺,真是挺不光彩的。”
萧正宇就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你看不起我?”
深夜的越吴镇起了雾,空气都是湿的,风一吹,路边的树枝齐刷刷地从头顶拂过。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冷风把车厢里的暖气都吹走了,薛苑自顾自地说下去,“没错。如果是我,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唯独没想到的是,你会这么说。”
萧正宇绝望地苦笑,垂下头,一把推开她。薛苑踉踉跄跄站住,如果刚刚的吵架只让她心口发凉,那么此时,他浑身再也找不出一点儿温暖的地方。
“跟我这种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在一起,真是让你丢脸了!请你下车,回去找那个不是伪君子的李又维。”
她看到萧正宇走回车子里,拉好车门,把她的挎包扔出来。她没有接住,包在路边滚了滚才在草丛中停下来。她双腿发麻,费力地过去捡起挎包,再回过头去看到萧正宇的身影在车子里微微一晃,在她眼花的那个瞬间,车子飞驰离开。车子一转弯,萧正宇就后悔起来,恨不得以死谢罪。
如果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他都不会做出这种在半夜三更把女孩子丢在
路边的事情,而她又那么漂亮,万一遇到坏人……下一个瞬间,在电视、电影里所有可怕的情节都浮上了脑海。
简直不能再想。
自己再蠢,也不能蠢到这个地步。他把车转了个头,沿着原路返回,他加快速度,跟另一辆黑色轿车擦身而过。
令他震惊的是,刚才下车的地方空空如也,没有薛苑,只有树叶沙沙的声响,低低的
,仿佛是一个老人在诉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路边都是树林,水泥栏杆立在道旁。远远近近都是大片的田野,偶尔有些模糊的黑影
子,那是远处低矮的丘陵和近处零散的乡村小屋,它们的轮廓在黑暗中模糊,再也分不出与黑夜的界限。
除了路灯灯,别处没有灯光。道路上车子不多,偶尔才开过一辆。他这一去一回
三分钟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她能走到哪里去?后悔和懊恼一瞬间吞噬了萧正宇,他举起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丝毫不留余地,半边脸顿时火辣起来。
但他的脑子却清醒了,顿时想起返回时擦身而过的那辆黑色轿车,那几分钟的时间里只有这辆车经过这里,如果猜得不错,薛苑应该是搭上了这辆车。
他的车是好车,可以把速度开得非常快。但那辆黑色轿车也是名牌,同样速度极快。这一路的追赶真是费尽心机,他从二级公路上了高速历时十分钟的追逐后,在下高速的收费站处终于再次看到了目标。等他缴了费,前方的车却再次消失得只剩下一个影子。
高速路外就是吴越镇所在的城区,车子到了城内,速度自然就慢了下来。吴越城区地形复杂,道路窄小,弯道又多,萧正宇跟丢了两次,最后终于在某家金碧辉煌的饭店门口找到目标。萧正宇什么都顾不得了,把车随便停在路边,几步奔过去,砰的一声拉开了后座车门。 i
车子后座的那位老人家明显是见过大世面的,被人忽然拉开车门还从容不迫。看清楚开门人不是酒店领班,司机的不耐烦和愤怒兼而有之。“你这人怎么那么没礼貌!”
老人家摆了摆手,示意司机不要说话,从容地走下车来。老人戴着金边眼镜,气宇轩昂。萧正宇弯着腰朝看向车厢,可车子里除了司机,再也没有别人。
他呆若木鸡,只觉天旋地转,差点儿站立不稳。是的,不但找错人了,而且失去了找人的最好时机。
那位老人家看了他半晌,嘴角露出一点儿笑意,“你是在找刚刚搭我便车的那个姑娘?”萧正宇立刻缓过劲来,“啊,是的,您见过她,她在哪里?”
面前的年轻人个子很高,相貌异常英俊,表露出那份关心和焦急也是情真意切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老人家不肯直接回答,只问:“是你把她这样的年轻姑娘扔在路边的?”
萧正宇羞愧得低下头去,艰难地回答:“是……是我。”
“她是你什么人?” .
萧正宇几乎不用想,顺口就说:“是我女朋友,我们吵了一架,都是我的错。”
老人家叹了口气,“要吵架可以,但怎么能真的就把人丢在路边?要真出了什么事情,我看到时候就不是她哭,而是你哭了。”
萧正宇心脏猛然提到了嗓子眼儿,不可抑制地发颤,“她在哭吗?”
老人家点了点头,又说:“你当时就追过来了?我们这车开的速度可不慢。”看到他默默地点头,老人家笑了,伸手指了指附近那条天下闻名的越州河,“几分钟前,她让我在玉人桥边停了车,说她有高中同学是越吴人,就住在附近,她现在投奔同学去了。”
真是意外之喜,萧正宇对老人家连连颔首,一个“谢谢”翻来覆去地说了若干次。
此地和老人家说的玉人桥也就几分钟的路程,穿过一个巷子就到了。
玉人桥是一座雕刻精致的石桥,因为石头白皙如玉而得名。河岸两边垂柳依依,天空悬着一轮明月,倒影在河水里,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薛苑站在河边,水汽迎面而来,带着一丝梦幻的气息。即便是在这样的夜色里依然能看到水波粼粼。
萧正宇隔着老远就看到了薛苑。她靠在栏杆上,默默地凝视着流水。经过这一天的颠簸,她头发乱了,她这样往桥上一站,他才发现她多么瘦削,几丝头发垂在耳边,更加惹人怜爱。萧正宇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个念头——如何道歉。记忆中的玉人桥似乎不是现在这样的模样。薛苑站在桥上,这么想着。原来的小树苗都已经长成了有着万条绿丝带的垂柳,石板隐没在石头里,缝隙中长着碧绿的青草,即使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深秋里,那鲜活的绿色也依旧分明。
她没有跟那位让她搭便车的老人家撒谎,她的确有几位高中同学是土生土长的吴越人,也就在附近居住,距此不超过五百米。但是多年不曾联系,自然也不好意思上门打扰。
她在桥上站了一会儿,混沌的大脑慢慢有了计划,先找家旅馆住下,明天再回去。没想到一转头就看到了萧正宇。她以为是她的错觉,掀了掀眼皮,冷漠地把视线挪到一旁。
那随意的一个目光,让萧正宇顿时不安起来。他的心里发空,手心发痒,轻声的叫她名字,冲过来就把她抱在了怀里。他起初动作很轻,到最后却形成一个死结,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掐在她的衣服里,几乎要碰到她背上的皮肤。
他哑着声音,在她耳边细细地耳语,“薛苑,薛苑,对不起,我今天晚上一错再错。我不应该抛下你就走,原谅我,原谅我好吗?”
他感觉到薛苑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发抖,哽咽的哭声从他的肩头上传来。她泄愤似的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胸膛,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可是通通哑在了嗓子眼,只剩下一个个毫无意义的单音节。萧正宇任她捶打,完全不觉得疼,只觉得心里酸苦,他喃喃地在她耳边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他之前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哭法,就算她第一次见完李天明后都没有这样哭过,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和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吸声,这是绝望的哭泣。萧正宇捧起她的脸,一点点吻干她的泪水,最后吻上她的唇。这一次,只是唇和唇的摩擦和触碰,跟刚刚的强吻完全不同,对薛苑来说,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这样的吻宛如微弱的电流通过了她的身体……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本来想开口说句什么话,结果却失了先机,嘴唇刚刚一分开。属于别人的味道就进入了嘴里。
她身上有种天然的香气,嘴唇也是,萧正宇一旦品尝之后就再也不想放开。唇舌交缠中,他们的手指也慢慢交叉缠在一起。呼吸不再是自己的,而是两个人的。薛苑觉得头重脚轻,周围的一切都扭曲变形,那种感觉仿佛溺水一样,浑身都绵软无力,只有舌尖上的感觉是唯一真实的。这种情况下,根本大势已去。薛苑觉得,经过这深深一吻之后,整个世界似乎都变了,成为她之前完全不曾想象到的样子。
萧正宇附耳低语,“不哭了吧?”
她大口喘息,想一把推开他,却失败了,依旧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
“滚开!谁让你过来的?”她嗔怪道。
没有回答,萧正宇只是抱着她。她闭上了眼,依然觉得天旋地转。萧正宇一本正经地开口,“接吻的时候要用鼻子呼吸的。”他的笑容无比可恶,她羞涩地白了他一眼,在石桥栏杆上坐下,萧正宇也携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薛苑要收回手,他却不让,没别的办法,只好依他。两人就维持着这种姿势态并肩坐在桥上,潺潺流水轻快地从脚下流过。薛苑目光看着视线尽头的原野,说:“你来之前我正在想,我对你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两句气话,你就能果断地把我扔在路边。”
萧正宇觉得心脏被人一把从心口抓出来扔在地上踩了两脚。他稳住心神,说:“薛苑,你对我而言,怎么会可有可无?你不要跟我计较。我没想到你知道了真相,何况说气话的是你啊。我是爱之深,责之切。”
薛苑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他,“我也有错,我不应该口不择言,对不起,其实你是不是私生子,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
因为刚刚哭过的原因,她的睫毛上还挂着一点儿晶莹的泪水。
萧正宇看得心口发疼,喃喃说:“你不知道我回来后,看到你没在路边,一瞬间死的心都有了。我知道你的脾气,如果不马上找到你,这一辈子恐怕都再没机会求得你的原谅。”
树叶飒飒作响,夜风送来河水的清新水汽,无比温柔。薛苑深吸一口气,没有直接说话。萧正宇知道那是一种默认的态度。
“不过,你不应该随便上别人的车,万一是坏人怎么办?你应该想得到,我怎么都会回来的。”
“我不会把希望放在一个可能性上,”薛苑无声地笑了笑,“你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都到了那个时候,你觉得我还会在乎吗?”
萧正宇揽她入怀,“我跟你保证,这种错误,这辈子不会有第二次。”
在他怀里,薛苑轻轻“嗯”了一声。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刻意的避开了最重要的话题。但也不能再拖。萧正宇终于说:“关于那幅画,我想过了,我会陪你一起去找李又维谈判,但你答应我,不要单独去见他,也一定要站稳立场。”“我暂时不打算找他。你说得没错,”薛苑冷静地开口,“他不会那么轻易把画给我的。现在想起来,画在他手里也有一段时间了,但他一次都没有跟我提起过。”
“他的用意很简单,待价而沽。”
“不过,我是真的很想看那幅画,”薛苑疲惫地看着脚下的河流,“我以为可以对那幅画不在意的,可多年的习惯还是在我身体里,追寻了那么久,不可能放弃的。上次在英国我跟你说不想找了,其实是带着绝望和赌气。当我听到李又维说画在他手上的时候,我真的想看看啊。”
萧正宇轻轻吻她,“嗯,我知道,我知道。既然我跟你在一起,就会帮你想办法。”
那天晚上两人本打算在越吴找家宾馆住一晚,可打电话询问的时候知道附近的宾馆基本上早已住满了,只好连夜开车回去。不过是一天的时间,薛苑忽然有一种后半辈子都交付了的感觉。来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回去的时候却一直清醒着。萧正宇开车时历来认真,全神贯注,也不说话,她也不会打扰他。车窗没有关严,有股风从那一线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清新的香甜气息。
车厢里关了灯,一切都在暗处。萧正宇的侧脸轮廓就像是李天明笔下的素描人物一样迷人。恋爱中的人大都有这样的感觉,两个人只要在一起,说不说话也没关系。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终于到了丁依楠所住的小区门口,稳稳地停住。
薛苑习惯性地跟萧正宇道谢,结果换来他的摇头,“不知道需要多久你才能不再跟我客气。”
薛苑笑了笑,转身推开了车门下车。
她单薄的背影在路灯下若隐若现,轮廓却有着莫名的光芒,萧正宇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舍不得她离开。于是一个箭步奔过去,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薛苑没想到他忽然从背后“袭击”,一惊,手里的提包差点儿掉在地上。她回头,柔声问这个忽然拉住自己的男人,“有什么事情?”
夜色深沉,萧正宇的眸子异常闪亮,让薛苑疑心他的眸子是不是把路灯的光芒都吸入了眼睛。
他期盼地看着她,“过两天我们出去旅行,散散心,怎么样?”
薛苑微微失神,片刻后笑了,轻轻点了点头,“好啊,只要你有时间。”
第三十三章 我在努力信任你
薛苑和萧正宇旅行的第一站是斯里兰卡。这璀璨的宝石之国永远处于湿热的夏季当中。上飞机的时候还穿着毛衣,下飞机的时候大家都换上了夏天的装束。薛苑穿着简练的白衬衣和七分牛仔裤,萧正宇也是这样清爽的穿着。
把东西放在宾馆之后,两人手牵手地开始参观岛国上的名胜古迹。他们去看了石头城、法显的遗迹,还去看了满山遍野的茶园,喝了著名的锡兰红茶。斯里兰卡是度蜜月的圣地,两人走在一起,时常被误会为也是来度蜜月的小夫妻或者是热恋中的情侣,薛苑对这种误会往往是笑而不语,萧正宇则大方“没错。”
他们在斯里兰卡住了两天之后,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一路上的行程都是萧正宇安排的,薛苑也不多问,只是跟着他,上了豪华的游艇。
这不是薛苑第一次看到海洋,但站在这样一艘恢宏的游艇上近距离地看海洋,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阳光灼人,海鸟在高空盘旋而飞,热带海洋的气息扑面而来。薛苑站在甲板上俯瞰海面,阳光下的海水呈现着多种颜色,最上面是碧绿颜色,其下则一层颜色深过一层。
抬起头来,地平线上浮起了一个浅浅的岛屿轮廓,然而无论走了多久,岛屿还是那么远,仿佛永远都到不了它的脚下。
像是上古神话小说里的蓬莱仙境一样,永远隐藏在雾气之中,可望而不可寻。
萧正宇从甲板上下来,伸长双臂从后抱住她,脸颊擦着她的脸,“都不问我带你云哪里?”
薛苑也没有回头,萧正宇感觉她胸腔微微在振动,像是竭力忍住笑意。果然她侧过头,声音也是带着笑,“你总不会把我卖了。”
怀里的人笑起来眉目舒展,就像迎面扑过来的微风一样。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烁着,有些透明,脖子上的血管都分明可见,他轻吻她的脸,“只要你开心就好。”
薛苑伸手指着那座近在眼前的小岛,“到了吧。”
南太平洋上有着许多这样的珊瑚岛,这些岛气候宜人,有着白色沙滩、蓝色海洋、绿色树林,热带风光要多迷人有多迷人。原始的沙滩经过人工开发,极其适合人居住,是绝佳的旅游胜地。萧正宇选的这座岛虽然不在,但设施和环境都是一流水准。
这里比起斯里兰卡的旅游胜地要稍显安静,游人如织的情况看不到,但也并不是人烟稀少,宾馆坐落在树林和泉水环抱中,别有热带风情。萧正宇早就定好了房间,漂亮娴静的服务员带他们走到预定的宾馆房间。他们在斯里兰卡的是两套单人间,但现在这套则是豪华的双人间,不仅有一个小而精致的客厅,还有两间卧室,共用一个阳台。房间面向大海,视野极好。窗帘被海风吹气,像仙女飘逸的衣裙。
知道是双人间后薛苑一直暗暗担忧,直到看到分开的卧室,才放下心来,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脸上微微放松的神色没有逃过萧正宇的眼睛,他放下行李,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不会连这个都想不到的。”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薛苑故作镇定地转过脸,把自己的行李拖进左侧的卧室,一件件取出衣服,挂在衣柜里。
她记得萧正宇说,要在这家酒店住大概十天,既来则安。
两天车船颠簸,她并没有休息好,这里环境这么美,她立刻心满意足地去洗了个澡,然后爬上床。海浪声声入耳,就像催眠曲,她很快沉入了梦乡。睡醒的时候已是下午,萧正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微微偏着头看电视,薛苑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电视,不知道是哪国的连续剧,说着英语对白,一对俊男靓女站在树下拥抱着,然后接吻……
她脸上一烧,移开视线去看萧正宇,迎上了他的视线。
“醒了?”他笑了笑。
薛苑点点头,说:“你在这里等了一下午?”
“没有,我也睡了一觉,才醒没多久,”萧正宇关了电视,笑着站起来,“这座岛上有世界上最好的海水浴场,我们去游泳吧。”
果真如他所说,海水浴场比明信片上看到的还要美丽若干倍。明蓝的海水宛如童话里水晶宫的颜色;阵阵的海浪轻轻舔着沙滩,留下一环环年轮似的波纹;白色的云彩衬在地平线上,像是美丽的花边;白色的沙滩像是白色的地毯,十分柔软,光着脚踩在上面,就像行走在云端。
尽管风景如此美好,但薛苑却没来由地胆寒起来,拒绝去换泳衣。她小声地跟萧正宇说:“我还是不去了,你去游泳吧,我在岸上找个地方坐一坐,等你。”
想到她这个时候退缩,萧正宇又好气又好笑,“为什么?”
薛苑尴尬地笑了两声,惭愧地开口,“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怕起来。如果是在游泳池游两圈还可以,在海里觉得一切都不能控制,就不敢下水了。”
萧正宇恨不得在她鼻子上咬上一口,“没关系,有我呢。”
薛苑还是连连摇头,看到他要伸手强拉,她一下子跳开好几步。
无论萧正宇怎么诱惑、劝说,她都拒绝下海。萧正宇觉得无奈,更多的是心惊,她在某些事情上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在另一方面,她竟然是如此缺乏安全感。想到这里,他回头看她,只见她已经坐在沙滩边的太阳伞下的长椅上,喝着冰水,一脸恬静地看书。
这样一看,他倒是稍微放了下心。
薛苑的心思也不完全停留在那本书上,书是她读烂了的,不外乎是多看一次而忆,因此有点儿漫不经心,任凭海涛声入耳,和那些熟悉的句子一起在脑海中交织。
除了他们,沙滩上还有不少外国游客,三三两两地分布开来,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不少,跟她一样躲在遮阳伞下看书、休息的也不少。欢声笑语随着海浪声此起彼伏……薛苑丢下书观察周围,她的前面是海水,脚下是沙滩,背后是高大茂密且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林,那座别有风情的宾馆从远处的林中探出一个角。这样一座美得不似人间的岛屿,也不知道萧正宇是怎么找到的。
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但这样一个美好的下午,还是太奢侈,跟做梦一样。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她的视线再一次抬起时,见到萧正宇正从海水里出来,海水从他身上流淌下来,被斜阳一照,整个身体都泛着金色的光泽。他长手长脚,肩膀宽挺,腰身则结实地往里一收,看得出长期锻炼的痕迹。从美学的角度上看,面前的这个男人,其身材比例已经完美到让人赞不绝口的地步。
如果有好的画家用他做人体模特,不知道多好。
薛苑想起以前何韵棠说“应该让他去教男人怎么穿西装”,现在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她心里正在赞叹,身边两位黑发的年轻女孩却已经在肆无忌惮地对着萧正宇的身材评头论足起来,其中一位大概猜测到薛苑跟萧正宇的关系,还特地凑过来,用英语跟她说:“你男朋友身材真好啊。”
薛苑摊摊手,装作听不懂她们的话。看到那女孩满脸遗憾地离开后,薛苑才有点儿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原来有这么多人觊觎他。
这一幕已被萧正宇看在眼里,他一过来就笑问:“那个女孩跟你说什么?”走得近了,他身体上的细节更是一览无余,薛苑看着他,很愉快地笑了笑,“她们羡慕我捡到一个宝贝。”
萧正宇挑一挑眉毛,“什么意思?”
这个世界上难得有他不知道的东西,薛苑见之又是一笑,拿过手边的浴巾递给他,挪了挪身子,让出一点儿地方给他,长椅又长又宽,他比她高一些,坐着的时候也有一定的高度差,薛苑略一迟疑,干脆站起来,抓过干毛巾轻轻帮他擦头发。
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因为刚刚被水泡过,不失柔软地贴在他的耳朵、额头上。
萧正宇感觉毛巾之上的那双手小心地在自己头上游移,温柔得好像鲜花在盛开,他闭上眼睛,仔细体会那种触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薛苑拿开毛巾,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差不多了,回去后再洗一下头,海水的盐分太大,对头发不好。’’
“好。”
随着话音降低,薛苑感觉手臂被他一拉,整个人都被他一把带到怀里,跌坐在他的大腿上。他身上除了泳裤什么都没穿,满身的海水贴过来,也湿润了她的衣服。
两人目光对上,薛苑这才看到他的头发被毛巾揉得乱七八糟,造型就像后现代艺术一样古怪,那是平时绝对想象不出来的模样,她忍俊不禁,终于爆发出来,在他怀里笑了个前仰后合,最后干脆俯在他的肩头笑得瑟瑟发抖。萧正宇纵然想做什么,被这样一笑,也再不可能,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背,生怕她笑得岔了气。
在这样的岛上度日,时间如飞。两人都过着极其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睡到九点起床,一起去吃早餐,然后坐着观光的小车游览岛屿。有时候两个人也会为了一些问题争吵。这趟旅行完全是萧正宇的主意,地方也是他选定的,薛苑问他费用多少,他也不回答,总是表情轻松愉快地说一句:“你不需要操心这个。”
一来二去薛苑也有些恼火,明明观光车道旁是美丽的热带雨林风光,她却没心思欣赏,皱起眉头,“萧正宇,你别敷衍我。”
萧正宇握住她的手,诚心诚意地说:“这趟旅行是我自作主张安排的,也是我带你出来的,你安心玩就可以,其他事情你不要管,也不要跟我谈钱的问题。”
她很很清楚,自己负担不起这次昂贵的旅行。豪华的宾馆,昂贵的餐厅,独具风情的店铺,那些贵得不可思议的商品。
观光车继续前行。
树枝钻进完全敞开的观光车厢,从薛苑脸上扫过去,薛苑扫开树枝,继续问他,“怕我不开心?为了那幅画补偿我?”
“薛苑,带你出来是散心,不是给你增添心理负担。”萧正宇正色看她,“退一万步说,我们的经济情况不一样,这点儿钱对我而言不算什么。”
薛苑淡淡地“噢”了一声。经济情况不一样,这种事情还不需要他来提醒。
萧正宇在她光滑的额头上印上一个吻,“你不要想太多。我想旅游也很久了,好不容易辞了职可以休息,你就当陪我好不好?”
薛苑沉默下来,不再开口。
司机兼导游回过头来,指着前方的某个石头建筑说:“到了。”
随后她才知道这座岛屿并不是由无人岛改造的,这座岛的背面有一处村庄,早些年比较困苦,自从旅游业发展起来后,岛上居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因为独有的风情,游客往来也多。在这些村庄看看,有时也收获颇丰。最让薛苑惊讶的是,这座岛上居然还有一座用巨石垒成的寺庙。
寺庙很有些年头,隐藏在热带雨林深处,用“残破不堪”四个字形容绝不夸张,里面早就没有什么可看的,唯一有特色的是石壁,因为石壁上雕刻了不少图案。薛苑到底是学过美术的,也不需要人介绍,指着石头上图案,跟萧正宇说:“刻的是唐代法显和尚的故事。”
那位充当导游的当地人略懂一点儿汉语,听到了“法显”两个字,很是兴奋,详细地讲解了这座寺庙的来历。据说当年法显返回唐朝的时候曾经经过这座岛屿,他下了船,教岛上的居民种植粮食,居民感念其恩,修建了这座寺庙。萧正宇听了笑着说:“有趣的传说。”
导游眼睛一亮,指了指寺庙前最大的一棵树,说:“我们岛上还有个传说呢。”
“什么?”
这个故事就生动多了,也普通多了,大意是某对相爱的恋人被迫分开,最后两人在这座法显寺庙前的树下上吊而亡。
薛苑叹口气,“悲惨的故事全世界都一样。”
“既然相爱,怎么都会找办法在一起的,自杀真是愚蠢。”萧正宇不以为然地摇头。
“没那么简单,”薛苑抬起目光看他一眼,‘‘问题就是问题,人和人的差距,无论哪个年代总是存在的。”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萧正宇站在树下,有树叶慢悠悠飘到他的肩上,他也不管,只是说:“我不知道你原来在意这些。”
“没有办法不在意,”薛苑指了指那棵树,干脆把话说开,“古代是门第,现在是社会的等级,面对的困难不是我们能想象得到的。例如你跟我也是这样。跟你认识的时间越久,我越觉得我们之间的差距很大。我什么都没有,而你跟我完全不一样。”
萧正宇的表情一瞬间阴郁下来,打断她的话,“薛苑,你怎么跟我说起这个?”
“你让我说完,”薛苑略略抬高了声音,“前段时间你跟李又维在医院里的那番话,我都听到了。我知道费夫人是你的母亲,她非常不喜欢我。而李又维又是那个性子……总之,李先生绝不希望看到两个儿子为一个女人打来打去。”
萧正宇皱起眉头,问:“这些事情,你一直在意?”
薛苑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一样,你父母都健在,我看出来来,你如果跟我在一起,需要承受的压力绝对比你想象的大。在这个四面是水的岛上,我们自然可以什么都不管,但是,我不愿意你以后后悔。”
“我怎么会后悔?我担心后悔的是你,”萧正宇皱眉,“我怕你看不起我。”
薛苑摇头,“我哪有资格看不起你?但距离是存在的。我们之间的问题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了。”
她说着慢慢转身,继续去看石壁上的纹路,其实根本看不进去,那些纹路此刻在她眼中已变成了一堆没有意义的符号。
萧正宇盯着她的背影,“薛苑,我知道你对我们的未来没有抱希望。我恳求你,对我有信心一点儿,我可以付出一切努力换来跟你在一起,你不要想太多了。”
薛苑再次把身体转回来,平静地开口,“信任是需要慢慢累积起来的感情。我正在努力地信任你,但你不可能要求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我们的未来,那样太苛求。”
萧正宇只觉得不可思议,“我只是要求你不要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也是苛求?”
薛苑正想说话,一阵罕见的大风贴着脸刮过去。她惊诧地抬起头,天空忽然风云突变。前一秒还是万里无云,下一秒竞阴云密布。那种阴云聚集在天边,挡住了所有的光线,云层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导游惊恐地盯着天空,脸色剧变,立刻用尽力气大吼,“飓风要来了!大家赶快个观光车!我们回宾馆!”
薛苑说的话已经无法继续,萧正宇一把拉起薛苑的手,朝两百米外的观光车跑过复查,“回去再说!”
这座小岛并不大,但绕一圈也需要两三个小时,从森林里回到宾馆,也需要半个时。那种敞篷的观光车,无论司机技术如何之好,速度也提不上去,远远不如飓风来的速度。
天钯以可怕的速度暗下去,车子开了前灯,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路。海边的树木在大风中摇摇欲坠,闪电时不时割破夜空,雷霆声响彻寰宇,震得人鼓膜都疼。
萧正宇转过身,把薛苑整个抱在怀里。
薛苑要说完全不害十自也不可能,她刚一上观光车就被萧正宇死死搂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绵长的呼吸,想起之前的那番话,只觉得那些完全是笑话了,于是她抬起头,萧正宇脸上的水滴到她的脸颊上,她也不擦,说:“对不起,收回刚刚的话。”
然而这样的大风,话一说出口就消失在暴风的旋涡中,萧正宇看到她在说话,却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正想开口询问,一个“你”字刚刚出口,车身猛烈地一抖。
原来车子从森林里出来了。外面的风比森林里不知道大了多少,顺着沿海路返回宾馆,他们终于可以看清海洋的全貌,天地漆黑如墨,闪电越发密集,仿佛撕裂了天空,让环境变得更加险恶可怖,雷鸣声一声高过一声,整个小岛似乎被炸得跳起来。
看到这样的海洋,很难想象它宁静时的样子。昨天这里还是人间仙境,今日就变成了人间地狱。整个大海仿佛都腾飞起来,大风夹着海水旋转着扑过来。观光车没有遮挡风雨的窗户,一瞬间,两人都被雨水打湿了全身。在这样的环境中行使的观光车,仿佛汪洋大海中一条小船,让人极不安心。风雨太大,车轮都是轻飘飘的。
然后就真的飘了起来。
萧正宇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飓风掀起了这辆实在没什么存在感的观光车,借着忽然炸起的闪电,他看清楚了公路两边的地形,在车厢把两人甩出去的一瞬间,他灵巧地在空中一转身,让背先落在草地上,惯性犹在,他抱着薛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才终于停下来。
他的脊背很疼,但他顾不上了,他担心的是薛苑会不会受伤。他扶着她坐起来,去摸她的手臂和背,“薛苑,你没事吗?”
薛苑被这一连串的变化搞得头都昏了,只是下意识地抓着萧正宇的手臂。接二连三的闪电中,她对上萧正宇的脸,看到好多水珠凝聚在他的发尖,顺着脸颊一颗颗滚下来…… “
他的声音一声急过一声,“薛苑,跟我说话,受伤了吗?哪里疼?”
细节一点点地被想起,他是怎样坚定地抱着她,最后以背着地,薛苑嘴唇哆嗦,轻轻抚上他的背,他浑身都是湿漉漉的,衣服都紧密地贴在了身上。
薛苑嘴唇直哆嗦,“我还好,你呢?背有没有怎么样?”
“这是草地,我不会出什么问题。”
两人就这样坐在暴风雨下的海边,司机和其他几位游客也纷纷路在了附近。两人扶持着站起来,又去搀扶其他游客。雨更大了,连绵不断的砸下来,好像要淹没这座小岛。幸好此时的风比刚刚略小了一点儿,而此地距离宾馆也不远了,众人互相鼓励,背对海洋,互相搀扶着走回宾馆。
这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飓风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来听说,飓风其实是从小岛的边缘擦过去的。幸运的是岛上的所有人都没有受重伤。
萧正宇的肩膀和手臂被擦破了一大块皮肤,看起来虽然触目惊心,倒也并不是大伤。其他人比他们伤得重,医生忙不过来,薛苑跟医生要了消毒药就回了房间。
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把飓风引起的狂风暴雨关在门外,薛苑才慢慢定下心来。她拿着干净的纱布帮萧正宇清洗伤口,一点点涂上消毒药水。消毒药水碰到伤口异常疼痛,萧正宇低低地呼出一口凉气。
尽管窗外狂风呼啸,但这声喘息听得清清楚楚,薛苑手一抖,“很疼?我小心一点儿。” ’
萧正宇侧头看到她脸色都白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于是不动声色一笑。
“是啊,很疼,非常疼。”
看到他因为保护自己所受的伤,后怕的劲头上来,她一哆嗦,声音不自觉的哽咽,“对不起,正宇,对不起,我收回我刚刚说的蠢话。”
她难过得都要哭了,萧正宇却无动于衷,“你下午说的那些问题,你以为我没想过?但那不是根本的问题,在我看来,问题只有一个,就是你。你缺乏安全感,需要想通的是你。”
“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薛苑沮丧地垂着头苦笑,“现在才觉得蠢,真蠢啊。你对我这么好,我却在胡思乱想,请你原谅我。”
萧正宇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古井无波,“要我原谅你很简单,答应我的几个要求。”
薛莞一愣,“你说说看。”
萧正宇坐正了身子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起来,“不许再说你跟我之间那些本来不存在的差距。”
“恩”
“不许说什么父母不同意,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恩”
“不许你说你给我添了麻烦。要信任我。”
“恩”
“回去后去要像现在这样对我百依百顺。”
“啊?”薛苑放下手里的药瓶和纱布,瞪他,“你不要得理不饶人好不好!”
萧正宇从容地微笑,“本来就应该得理不饶人,好容易有了谈条件的筹码,我自然要漫天要价……”
就像忽然断掉的琴弦一样,说话声戛然而止。
薛苑捧起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她动作生涩,唇也只是蜻蜒点水地一碰,萧正宇甚至还来不及感受她的温度,那种触感就离开了。薛苑放开手,看着他,说:“这个道歉,够了吗?”
短暂的愕然之后是更大的兴奋,萧正宇觉得身体上的疼痛立刻不翼而飞,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她一个人。他激动地摁着她的肩膀,唇报复一样地覆上她的嘴唇。
那是个漫长而没有止境的吻……
等到喘息方定,薛苑才再次开口,“正宇,你真的明白了吗?我的经历你都知道,虽然我在努力地克制,有时候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我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不管他人的想法,说话常常很刺耳。你看清楚我,我一不温柔二不可爱,不会做人家的女朋友。”
萧正宇明白她的意思,正了神色,微笑着回答:“没关系,我会做人家的男朋友,老公。”
他的弦外之意让她红了脸。
真是奇怪,明明窗外暴雨狂风,但她却常得,有他的这间房间,真是全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第三十四章·给我戴上戒指吧
萧正宇左手扶着她的手腕,低下身子对她略一欠身,直起腰的时候,右手心中托着一个红丝绒小盒,盒子里安静着躺着一枚白色戒指。
这座岛本身利用潮汐发电,因此飓风没有造成多大影响,电量倒是十足,但跟外界的联系差不多都断掉了。没有网络,没有电视,只有电话时通时不通,大概要好几天才能恢复。
跟外界失去联系在极少数情况下并不是坏事。可供游客选择的事情也不多了,上午的时候,薛苑去阅览室借书看,萧正宇通常去室内游泳池游泳,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就待在酒店的房间里,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慢慢下棋。
到底是在国外,酒店里只有国际象棋,偏偏薛苑不会下,在萧正宇的指点下,了解了全部的规则,慢慢学习起来。新学棋的人自然毫无经验,萧正宇一让再让,手下留情到薛苑都脸红的地步,但还是次次被杀得惨败。挫败之下她问萧正宇,“你国际象棋技术到底多高?”
“念大学的时候,我曾经是校队的种子选手。”
他说得如此谦虚,但薛苑仍觉得听出了一点儿调笑的味道,狠狠瞥了他一眼,推倒棋子,“再来。” 、
萧正宇笑语,“其实也不必拘泥于胜负。”
“你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痛,你当然不一样。”
“什么意思?”
薛苑看他一眼,坐直了。她盘着腿,活像打坐的僧人,清清嗓子开口,“对于你这样的聪明人,做什么事情都能轻易做好的人,胜负自然可以不必拘泥。”
"你怎么会这么想?”
“事实如此,”薛苑说,“你虽然谦虚,从不谈自己的事情,但我还是知道一些:从小就是神童,过目不忘,成绩永远第一,还是年纪最小的商学院学生……嗯,别的我都不说了,连国际象棋都下得这么好。”
萧正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斟酌着怎么开口,最后说:‘‘没有这么夸张。不过就是记忆力比别人好了一点儿,别人看三次才能背下来的书,我可以少看两遍。下棋也是,精彩的、失误的对局我都能记住。”
薛苑伸出手指点了点棋盘,笑,“可以少看两遍书就能记住吗?虽然你实际上是在谦虚,可从你嘴里说起来真是让人觉得格外自负。”
萧正宇摇头笑,“因为跟我说话的人是你啊。”
她看着他片刻,突然生出许多感慨,“天赋是很奇妙的东西。福尔摩斯就曾经说过,他的侦探才能遗传自他身为画家的祖母,你的这种天赋大概也是你父亲遗传给你的艺术天赋的异化。”
萧正宇重新摆着棋子,随口说:“我以前也曾经也这么想过,大概是这样。”
“以前没有把你跟李又维联系起来,我在想你跟李又维都是李天明的儿子,怎么会差这么多?现在却觉得很有些相似之处。”
“怎么说?”
“你们父子三个,仔细看长得很像。”她晃动着手里的棋,“相象的地方还表现在聪明的程度上,他才学了五年画就有这样的成绩,如果不是天赋,根本没办法解释。”
“基因相同,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萧正宇说,“李又维从来也不是笨蛋,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多怕你跟着他的那幅画走了。”
薛苑伸出手指描摹着他的脸,“如果没有认识你的话,我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我会吃醋的。”
“我不想瞒着你,认识你之前,对我而言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那副画。哪怕是只看一眼也好……”薛苑有些失神,但很快她就振作起来,对萧正宇说,“可是现在你更重要。”
这话异常甜蜜,对历来保守的薛苑来说已经是极限了。萧正宇心花怒放,笑嘻嘻地凑过去,“再说一次。”
薛苑移开视线,不理他。萧正宇却纠缠着不放,连棋都不下了,她头痛得很,怎么以前没发现他那么磨人呢?
“我会尽量想办法的。李又维现在就是拿着那幅画当饵,学姜太公钓鱼等你上钩呢。偏偏他的性格是宁折勿弯。”萧正宇因为刚才听到薛苑甜蜜的话,心情十分愉快,“既然目前我们已经知道画的下落,比起之前的毫无头绪要好了很多,可以慢慢想办法拿回来。”
薛苑想了想,说:“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我猜李又维应该拿到那幅画很久了,但是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拿出来威胁我?”
萧正宇索性躺在地毯上,摊开身体,慢慢呼出一口气。
薛苑一惊,去推他,“你的背还有伤,别躺在地上。”
“那点儿小伤,早就好了。”
“不行,还是要注意。’’薛苑坚持,她本来想去给他拿个枕头,但觉得太麻烦,一把推开棋盘、棋子,指了指自己的伸直的双腿,笑着说,“这里。”
萧正宇没有任何的犹豫,立刻枕了上去,然后才徐徐说道:“他太自负了。”
“自负?”
“他本来以为不用那幅画就可以让你喜欢他,留在他身边,”萧正宇叹口气,“从我认识他开始,从来都是只见到女孩子心甘情愿地送上门,哪里需要威胁呢?”
薛渊听完莞尔一笑,“原来都是人家美女倒贴。我记得上次见过一个姓庄的小姑娘也是.才一会儿就对他神魂颠倒了。也不奇怪啦,他对女孩子真的是很得心应手,连丁依楠都被他迷得团团转。这大概也是他的一种天赋了。你呢,你读书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萧正宇的声音出现了短暂的停顿,随后回答:“不是的。”“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现在都这么受欢迎,何况二十出头青春犹在的的时候?每次你从游泳池出来,女人们的眼睛都直了,’’薛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我不会因为你的过去跟你闹别扭、吃醋。什么前女友啊,金发碧眼的异性朋友啊,都跟我交代一下。我们认识不到半年,你之前有什么经历我并不清楚,万一有人找上门,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你真的想知道?”
瞧见萧正宇眸子怪异的光芒闪烁,薛苑知趣地立刻止住了话头,连连摇头,“好吧好吧。我是开玩笑的,每个人心里都有秘密,你就在心里保留着,不用告诉我。”
萧正宇抓过她的手,仔细地吻她的手心,笑了笑,“让你失望了,我还真没什么值得拿出来一说的前女友。读书的时候没太多时间顾及其他的。”
“好吧,虽然我不介意,但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是更放心了……’’薛苑笑了笑,伸手拂开他额角的头发,又说,“我第一次看到费夫人就在想,她年轻的时候不知道是多么光彩耀人的美女。你的眼睛很像她,有点儿桃花眼,眼梢又像丹凤眼的眼梢,有点儿细长,笑起来非常勾人。”
萧正宇闻言大笑,“可惜我没有勾引到你。”
薛苑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我现在是在做什么?干吗要跟着一个无所谓的男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经历暴风雨?”
现在的房间外是让人心醉神迷的海洋、蓝天。蓝色的天空的的宛如美玉,一派温润平和;天气那么晴朗,阳光照耀的海面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碧蓝,仿佛是抖下的壮丽幕布;海浪拍打着沙滩,飞溅起朵朵雪白的浪花,他们的生命短暂,开过就散;小艇在海边一字排开,随着波浪的起伏无声地晃动。虽然飓风刚刚过去,但沙滩上还是有不少游人,安静地享受着阳光和海水浴以及这个温暖的下午。
坐在松软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薛苑慢慢梳理着他的头发,经过前两天的暴风的洗礼,现在气温偏低,又凉快又舒适。午后的阳光在阳台上方止步,被阳台上雪白的壁砖反射过来,光亮弱得多,屋里明暗有致,毫不刺眼。斑驳的光影落满房间,风一吹过,光影也在微微晃动。
薛苑眯起眼睛,指着外面的天空、海洋,说:“我想起一幅意大利画家的名画,《维纳斯的微笑》,画里的维纳斯从海面缓缓升起,维纳斯身着红色长裙,作为背景的海水和天空是夺目的蓝色,就象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以前我从来不知道自然界真有这样蓝色的水,没有想到,自然界的这种碧海蓝天远远比画家想象的更加美妙。”
萧正宇瞥了一眼外面,并没有发现她指出的那些蓝色的奇异之处,还是满足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那个维纳斯,我只是知道我的维纳斯在我的身边。”薛苑脸一热,“你以为在演电影吗?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说甜言蜜语?”
“你要是愿意,我天天说给你听,直到我们变成老头、老太太,我也会每天说给你听。”
薛苑扑哧一声笑了,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萧正宇笑意更深,这种笑容让他的目光更迷人,薛苑还来不及细看,他已一个翻身,搂住了她的腰。
飓风使得他们耽搁了几天的行程,但无论此地多么的美丽,总要离开的。这是他们离开小岛前的最后一天。
在这样的岛上,除了享受奢华的生活,可干的事情并不多。宾馆每晚都有各种各样的节目,舞会、电影、酒吧,各种休闲项目几乎应有尽有。
他们吃过晚餐就去了舞厅。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不在这里,只有少数几对年轻男女拥抱着跳舞,双双对对。萧正宇也不多话,直接揽着薛苑就下了舞池。钢琴声十分轻柔,很适合跳舞。两人跳的是最常见的国标,薛苑多年不跳舞,起初十分钟愣是没有找到感觉,踩了萧正宇若干下后,舞步才熟练起来。
萧正宇扶着她的双臂,忍不住笑话她,“你跳舞真是太差劲了。你上学的时候应该学过的啊。”
“学是学过的,但有四五年都没再跳过,忘得差不多了,”薛苑小心地挪着步子,还不忘瞪他一眼,“我可不像某人一样夜夜笙歌,出入欢场,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萧正宇挑起眉毛,“我什么时候夜夜笙歌、出入欢场,还醉生梦死来着?”
“你跟在张玲莉身边这么多年,该见到的都见到了,”薛苑撇嘴,“我虽然不喜欢管别人的事情,但不等于我耳聋目盲。”
萧正宇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哦,你这是吃醋?”
薛苑脸上一热,好在这里灯光暗淡,什么都看不清楚。于是她貌似心平气和地辩解,“没有的事情。我在陈述事实。”
萧正宇低声一叹,抱一抱她,用极低的声音说:“你吃醋,我很高兴。”
他说完后挥动一下左手,同时灯光俱灭。黑暗中薛苑不明所以,尚在茫然。只下一个瞬间,头顶的灯光忽然亮起来,炫目的白光之后,她看到的第一幕,是萧正宇左手扶着她的手腕,然后低下身子对她略一欠身,直起腰的时候,右手心中托着一个红丝绒小盒,盒子里躺着一枚白色戒指。
他疑视她,眸子里全是她的倒影,他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开口,“薛苑,你愿意嫁给我吗?”
真是太戏剧化了,薛苑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就像失去软件的电脑,除了黑屏、死机,什么都不能做出反应。过了一会儿,她依稀觉得钢琴声停了下来,然后整个世界陷于虚无。
在那片茫然的世界里,有朝霞和初升的晨光,还有她跟萧正宇两个人。
萧正宇看到她如此震惊,虽然情知她反应迟钝,但也没想到居然能迟钝成这样。他心中紧张、害怕、期待、无奈的种种情绪交织着,又问了一次,“薛苑,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次薛苑总算有了反应,她终于看清楚萧正宇的脸和眼睛。光线在他脸上投下了阴影,仿佛是某个完美的雕塑作品。
那双熟悉的眸子里都是期盼和等待,还有不可名状的焦灼。
她看得出他很紧张,但自己更是紧张,口干舌燥,仿佛有个巨型机器让她全身剧烈地脱水,她咬了咬唇,反问:“你,你……你是在跟我求婚?”
萧正宇言简意赅,“是。”说完他低头吻了吻她的手指,重复说道:“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
薛苑怔怔片刻。求婚啊,孩子的母亲……这似乎是很遥远的话题。
“要我跪下来吗?”
“不不——”
但他还真的单膝跪在地上,眸光却不曾移动,继续盯着她,薛苑只觉得自己要陷入那双眸子里去。就像刻意剪好的电影胶片,脑子里想起的全是认识他以来的所有事情,这样的感觉盘桓于心,说不陶醉那是骗人,说自己不喜欢他,那是骗自己。
她终于轻声开口,“我对嫁人这种事情没有概念,也缺乏信心---我可能没办法做好你的妻子。”
“这都不是问题,”萧正宇摇头,“我会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薛苑本来还想再考虑一下,去拉萧正宇起来,他却纹丝不动,那完全是“你不答应我就不站起来”的姿态。一时间说不清楚是感动还是激动。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点点头,随后她按捺住紧张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再发抖,对他露出一个灿若星辰的微笑,“给我戴上戒指吧。”
戒指戴上她手指的那个瞬间,掌声和音乐声同时响起来。薛苑朝四处一看,只见厅内的几对情侣都在为他们鼓掌。虽然语言不通,但谁都明白刚刚那一幕是在做什么。有人两情相悦总是好事,每个人都觉得心生愉快。
平生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做完,萧正宇的神经放松下来.朝着每一个鼓掌的人颔首道谢。
就连那位年轻的钢琴师都换了《婚礼进行曲》来弹。薛苑睑颊飞烫,好在灯光再次暗淡下来,大家才没看清她红的样子。
随着钢琴声的再次响起,大家又合着节拍跳起舞来。萧正宇双手揽在薛苑腰上,薛苑搂着萧正宇的脖子,掌心贴着他的后颈,轻轻摩挲着,低声说:“刚刚吓死我了,你如果不这样突然袭击就好了。”
萧正宇闻着她的发香,听着悠然的音乐,带着促狭的语气,“本来我还想搞得再大一点儿,但想到你不会喜欢我在众目睽睽下求婚,才专门选了这里。”
薛苑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
他们在舞池里慢慢旋转,身体不自觉地贴合在一处,说话几乎也变成了耳语。萧正宇的声音显得低沉而迷人,“这两个星期我都惴惴不安,真是怕你不答应,眉头一皱把戒指扔给我。”
“怎么会?”薛苑莞尔,“你对自己太没信心了。”
“是你太不给我信心了,”萧正宇微笑,“为了让你答应求婚,我真是用尽了从电影里看来的求婚手段,游泳、沙滩、泳衣,甚至连最不屑的美男计都用出来了。”
薛苑笑倒在他怀里。
“我现在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要我穿着正式的衣服过来了。”
“当然,这么好的时光,我一秒钟也不想浪费。”
然后两人再不言语,额头相抵,慢慢踩着步子。错落有致的灯光,轻柔的音乐环绕在他们身边。这么美好的时光,他们一刻都不想错过。
纯粹的相拥跳舞是什么时候变质的已经不可考了,萧正宇的手臂越来越紧,手心和身体都是滚烫的,两个人的身体越来越贴近……手心的移动是某种暗示,实际上萧正宇连呼吸都变了。薛苑隐约觉得萧正宇正在通过身体在向她传递什么信息,于是就问出来,“怎么了?”
萧正宇无奈,低低地呵斥,“不要乱动,让我抱一会儿。”
他的语气压得很低,带着某些风雨前的气息,薛苑很想说“你不是一直抱着我吗”,对他那没有明确意义的话更加茫然,试图拉开一点儿两人的距离,好仔细看看他,于是她又问:“怎么了?”
萧正宇哪里肯放手,一咬牙,反而拉得更近了。
“我说了不要乱动!”
薛苑在某些方面尽管迟钝,但到底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她脸庞才刚刚褪却了红色,这一下子又烧起来,同时吓得绷直了身体,真的一动也不动。
但是萧正宇的情况完全没有好转,他呼吸急促,听上去那么难受。薛苑静了静,收拢了手臂,刻意朝他身上蹭了蹭,然后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讷讷开口,“那个……要不我们回房间去吧……嗯,我……”这话说得极其艰难,结结巴巴,但意思是足够了,说完薛苑心底惨叫一声,不过一个瞬间,觉得自己把这一辈子的脸皮都丢光了。萧正宇却在听到这话后清醒过来,发现她的脸都红透了,手心也是滚烫的。他心脏悸动,大脑轰然一热,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一言不发地牵起她的手跑出了舞池。
他们乘电梯下楼,碍于电梯里还有别人也在,萧正宇一路颇为克制,但牵着她的手却是越来越滚烫,薛苑真疑心自己握着一块烙铁。回到房间后萧正宇一脚踢上门,摁着她,把她抵在门板上,薛苑看到他眼睛里燃烧的除了火还是火,不及细想,他的吻就如同狂风暴雨般侵袭下来,天地在这一瞬间霍然变色。失控的唇舌交缠着,这一切让薛苑浑身发烫、发软。萧正宇晚上喝了点儿酒,嘴里飘着淡淡的酒香,酒香和亲吻如此迷人,两个人都要醉了… … 薛苑几乎瘫倒在地上,依靠萧正宇手臂的力量才勉强站住。
这个时候,身体的感觉异常敏锐,她重重地喘息,她穿的是后背有拉锁的裙子。她感觉到他炙热的手正贴着自己的后背,轻轻一扯,后背陡然一凉。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怎么没有经验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做好了所有的打算,费力地伸出手回抱他,借着他的唇离开她的那一个宝贵的间隙,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不然… … 去床上… … ”
这句话让萧正宇脸色微微一变,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从她的脖颈处拾起头来,看到她满面潮红,眸光里有薄薄一层水汽,倒是一愣,随后才退后一步,放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了句“抱歉,你先休息”,然后就逃跑一样躲进了浴室。
他忽然离开,薛苑倒是愣住了。刚刚绵长的吻夺走了她的所有力气,过了很久她才回过神,去卧室换了衣服。原以为萧正宇很快就会从浴室出来,可一等就是半个小时,她也渐渐冷静下来,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碟,电视的光芒投射到戒指上,光芒灼人。
萧正宇从浴室出来时已经恢复了镇定,坐到薛苑身边时也一切如常,问她在看什么电视。薛苑手心发紧,犹豫很久,伸手搭在他的手背上,隔着薄薄的睡衣,顺着他的手臂朝上慢慢地移动,身体也微微靠过去,这些动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带着明显的暗示。
然而被暗示的对象却只是微笑着垂下目光,伸手把她整个人揽在怀里,轻轻说:“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你,但没想过在今天。事情演变成刚刚的情况纯粹是意外,我没有想到今天控制力这么低。你是女孩子,结婚后要你是对你的尊重。”
薛苑的诧异和感动兼而有之,也不知道是哪种更多,怔了怔,最后她露出一个发自心底的微笑,凑过去吻他的脸颊,“真有君子之风。那天那两个外国女孩真是没说错,我的的确确捡到了一个宝贝。”
萧正宇带着满意的笑容,吻她的脸颊,搂着她一起斜靠上那张宽大的沙发,拉过毯子盖住两人,慢慢说:“我在某些事上很有耐心。”
薛苑埋首在他颈窝,笑得浑身发抖。
萧正宇则在心里叹口气,说:“酒要醇的香,我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反正没有几天了,回去咱们就结婚。”
“嗯。”
那天晚上他们聊到很晚才睡,说着婚礼的细节。萧正宇的意思是一切从简,薛苑也完全同意,说到底,她的亲人、朋友不多,只看萧正宇怎么安排了。薛苑笑着听他的构思,直笑,“这么多年的秘书没白做,处理起事情来,真的是井井有条。”
萧正宇挑眉,“你才知道?"
薛苑扑味一声,咬一口他的手指,“你肯定猜不到我在博艺画廊的时候听到最多的一个笑话是什么。”
萧正宇异常好奇,“是什么?"
薛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开口,“她们说,只有看到你的时候,才会从心底里嫉妒张总,只恨不得自己也变成她,让你跑前跑后。”
“竟然有这样的笑话,我一点儿都不知情。”萧正宇失笑,“不过你放心,现在能让我跑前跑后的只有你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聊天聊得太兴奋,薛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她半夜醒来,披了件衣服坐起来走到阳台上,俯瞰整个小岛。她低头仔细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角光如梦如幻,但也盖不住戒指反射出的夺目光泽。
是的,萧正宇在她身上用心真是太多了。这样一想,情绪难免激动。她看到他的卧室的落地窗户半开,窗帘被风吹动,顿时玩心大起,摄手踢脚地走了进去。月光的存在淡化了许多细节,让这间华丽奢侈的卧室显得有几分简洁,但也让他脸上的细节更加清晰。
萧正学睡觉时,眉心紧蹙,仿佛有什么天大的烦心事。薛苑几乎想伸手抹平他的忧虑。她想起上次看到他的睡容是在英国,那时候他满脸恬静。
只怕现在是做噩梦了。薛苑这么想着,站起来想要离开,只听到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下一秒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从床上弹起来,重重地喘息着。
“怎么了?做噩梦了?"
萧正宇这时才看到薛苑,仿佛被惊到那样看着她,愣愣地反问:“你怎么在
这里?”
薛苑难得看到他惊讶成这样子,坐在床沿,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发觉全是冷汗
,才慢慢解释,“半夜醒了,就想过来看看你,没想到你恰好做噩梦了,好像还在梦呓。”
被她温凉的手一碰,萧正宇彻底醒过,他不愿再提那个噩梦,,笑了笑,“半夜偷窥我?”
被说中心思,薛苑撇嘴,“好像谁稀罕看你。”
萧正宇笑起来,舒展了身体,“尽管看吧,我不介意。”
他光着上半身,皮肤在月光下极其优美,每一寸都那么光滑,身材真是好得让人嫉妒。薛苑想着自己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摇摇头就要走。
萧正宇叫住了她,“你说我刚刚梦吃,我说了什么?”
薛苑隐约觉得他说话时脸部表情莫名的紧张,微微有些变化,然而在月光下看得并不真切,倒更像是月光在他的眼睑上形成了明暗交替的效果。她放轻松语气,开着玩笑说:“你叫了别的女人的名字。”
萧正宇肩膀绷直了,虽然脸上的笑容没有太大改变,但语气和刚刚的玩笑截然不同,“你怎么知道那是女人的名字?”
薛苑一本正经,“是个我没听过的名字,冰啊雪的,明显是别的女人。我记得你刚刚更我求婚……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要怎么跟我解释?”
话音一落就看到萧正宇嘴角轻松的笑容荡然无存,脸色立刻僵硬,小臂和手都在轻微发抖,他陷入了沉默,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了。
薛苑情知说错话,这个玩笑开大了,她窘迫到了极点,连忙补救,“不不,我骗你的。你没有说什么女人的名字,真的没有,对不起。”
然而萧正宇还是没有说话,直着背脊坐着,静静地看着她,既不责怪也不表态。
他目光如水,看得她仿佛从头到脚都冷了,心里叫着“槽了”,不得不硬着
头皮继续解释, “正宇,我保证不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了。其实就算你说了什么,我也不介意。我下午已经说了,就算你有若干个前女友,我也不介意。这是真话。谁让我认识你的时间太晚……我不能跟时间较劲,只要从今天起你是我一个人的,就可以了。”
萧正宇终于有了反应,伸手拥她入怀,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嘴唇贴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开口.“我比你更后悔现在才认识你。不过你放心,我下午说我从来没有若干个前女友,这也是真的。薛苑,我爱你。你一定要记住,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甚至是未来,我这一生,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薛苑很久后才有了反应,让他以那种抱着宝贝的姿态拥自己入怀,低低地“嗯”了一声。
第三十五章 我都会补偿给你
(萧正宇轻轻吻她的额角和被长长睫毛盖住的双眼,温柔低语,“你失去的,这辈子我都会补偿给你。”)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旅行的过程无论多么有趣美妙,但总有回程的一天。
回国的当天,薛苑对气温还没适应过来,就遭到了丁依楠不客气的盘问。
丁依楠看着薛苑手上的戒指,嘿嘿冷笑了几声,嘟嚷了几句,“居然不是李又维!我没想到你出去旅行一次就把自己卖了。”愣是笑得薛苑冷汗淋漓,决定当天晚上请她吃饭。
萧正宇自然也陪坐在一旁,好脾气地陪丁依楠说话,无论丁依楠怎么刁钻古怪都应付自如,直到丁一楠苑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那顿饭结束之后,萧正宇去结账,丁一楠收起了一晚上的调侃神色,拍薛苑的肩膀,“我及得前段时间你还面如死灰,但跟他出去旅行一趟回来气色真的好多了。看来他是真的不错,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给自己留点后路。这么快就打算结婚,我总是有点担心。”
薛苑笑,“你这个语气啊,说得你好像是我姐姐一样。”
“你不要不服气,在感情问题的处理上,我的经验的确比你多出很多。”
薛苑看她一眼,“话说回来,我看你对正宇那么谨慎,对李又维却很热情啊。”
萧正宇待人处事太滴水不漏了,太完美了,我怀疑你要被他吃得死死的。李又维那个人,就是摆明了到处放电,反而纰漏很多,总之,无论是谁,多个选择没坏事,有选择才有比较。但你动作快得我真是没办法想象… … 之前都没听你提起过这个萧正宇啊!我跟黄湾认识了三四年,也没这么着急结婚。你们才认识半年,知根知底了吗?他出生的家庭啊,真正的性格啊,你真的了解吗?"
“算是知道了吧。”
“那就好,”丁依楠歪了歪头看她,“如果他不要你了,又或者你不要他了,就回来找我吧。”
这句话恰好被结完账过来的萧正宇听了个尾巴,他不动声色地往薛苑身边一站,也不说话,就微笑地看着丁依楠。
被他的目光看得毛骨惊然,丁依楠有些尴尬,吐了吐舌头,迅速逃离。只剩下薛苑和萧正宇面面相觑,他们相视一笑。萧正宇伸出手臂,薛苑会意,挽上他的手臂。他身上非常温暖,那股说不清的暖意让她觉得眷恋,身体下意识地微微靠了上去。
月朗星稀的夜色非常美丽。两人沿着道路慢慢散步。饭店外的道路名叫馥郁路,街道两边都是梧桐,现在是深秋,落叶铺了一路。
“我刚刚听到丁依楠跟你说什么你不要我了?”
“那句话不过是玩笑,算是朋友的劝诫,你不要担心太多。”
萧正宇握住她的手背,“我只怕做错了什么事情得罪了丁依楠。”
“怎么会,你向来都滴水不漏。”
“如果是这样最好。”
鞋子才在落叶上沙沙作响。萧正宇详细地跟薛苑讨论这结婚的细节。薛苑不发表意见地听了片刻,说:“不用这么着急,过年后再说吧。”
萧正宇问得气定神闲,但身体却绷直了,“年后结婚是什么意思?”
薛苑凑过去看他,他那几分无奈的神色映入她的眼底。她轻轻说:“你应该对自己有点儿信心,也对我有点儿信心。我怎么可能因为依南的几句话就改变主意了?不过说真的,在旅行的时候不觉得,回来才觉得有点儿害怕,也算是婚前恐惧症了吧。总之,你给我一段适应期好不好?”
萧正宇沉吟片刻,“延期是可以的,我有条件。”
“什么?”
萧正宇握紧她的手。
“你不是要适应期吗?那就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薛苑笑着看他,说了个“好”字。
然后两人都没再说话,身体却偎依得更近了,就像这直接上任何一对身处热恋
第二天薛苑就开始搬家,她的行李不多,主要是书和衣服。短短半年内她搬了三次家,几乎积累出了一套宝贵的经验。她迅速打好包,找来搬家公司,一趟就全拉了过去。
萧正宇的公寓坐落在市中心的一栋大厦的高层,是他前两年买的。房间并味,大约七八十个平方,一厅两室,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是书房。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整座城市。
单身男人,总是要有这样一个地方。
有人说从房子的装修风格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这话真是一点儿没错。萧正宇在博艺画廊的办公室就非常整洁,一丝不乱,他家里更是这样。装修堪称样板,颜色简单,整洁考究,跟萧正宇这个人极端相配。单身男人的房间稍微乱一点儿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套公寓怎么看都无可挑剔。长久接触下来,薛苑知道他肯定没有洁癖,最后只能把这种整洁和完美归结到他的严谨、认真的个性以及做事的条理性。
因此薛苑评价他的公寓,“还真是你的风格。”
“如果你不喜欢,可以随便改风格,”萧正宇吻吻她,笑,“虽然不怎么合格,但你好歹也是正规美术学院毕业的,是受过美学培训的专业人士。”
薛苑瞪他一眼,想要让自己严肃一点儿,最后撑不住,先笑了,“那倒不至既然都喜欢主人,怎么会不喜欢?”
说完她为自己变得这么能说笑吃了一惊。萧正宇也是这么想的。她搬着书,眉飞色舞,气色大好。
他看着她,也慢慢笑了。
说到底还是单身男人的屋子,厨房里的用具倒是齐备,但一看就知道没用过。估计也极少接待客人,连张多余的床都没有。
搬家的时候丁依楠就笑容暖昧地提醒薛苑“睡觉的时候多小心”、“洗完澡多穿点衣服”等,薛苑只是一笑了之。这一点上她对他非常放心。果然当天萧正宇就去买了张小床放在书房里。然后两个人严肃认真地讨论了一下谁睡卧室谁睡书房的问题。薛苑觉得自己是客人,要求睡书房,却被他断然拒绝,说“客随主便”,先把她的箱子搬进了卧室。薛苑也只能照办。
搬完家后的第二天,两人去了趟医院看望李天明。去的时候李天明正站在窗前看风景,他气色本来极佳,看到两人挽着手进屋时还算镇定,随后瞄到相握的两人手上的那分外相似的戒指,终于动容。
“这是怎么回事?”
萧正宇放下一篮子水果,微笑着开口,“我跟薛苑准备结婚了。”
李天明一楞,沉声道:“你是说真的?”
“真的。”
闻言,他慢慢叹了口气,没藏着情绪,也不看萧正宇,只看薛苑,直接了当地问:“薛苑,你想好了吗?结婚不是谈恋爱,是一辈子的事情。”薛苑认真的回答:“想好了。”“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李天明拍了拍萧正宇,“把国际象棋拿出来,陪我下一局。”
薛苑从来不知道李天明也会下国际象棋,因为好奇,站在病床边仔细看了一会儿。以她的水平看不出两个人的实力,只能大致判断他们可以互相匹敌。于是随便拿了份报纸,坐在房间的另一头的沙发上看了起来。
医院的药水味道是最好的镇静剂,激发了她身体里的疲惫。
她没有认床的习惯,但搬到萧正宇那里后到底是换了个环境。萧正宇的那张床太大,而且比她之前睡过的所有床都硬。睁开眼睛时,是并不熟悉的卧室,闭上眼时,被子、床单上又全是他的味道。在陌生的环境中,她一宿没睡好。
此时困意终于冒出个头,她很快就睡着了,头歪了在沙发上。
虽然在下棋,萧正宇的目光却没有真正从她身上离开过,放下棋子后,他侧头看她一眼,微笑就在嘴角绽开,“昨天搬家一天,看来是真的很累了。”李天明的心思其实也不完全在棋上,作为长辈,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上次三个人来探病还是混乱的局面,但随着萧正宇和薛苑两个人手牵手出现在她面前一切的情况都明朗了。
他也同样放下棋子,沉声开口:“当年我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记得。”萧正宇冷静的点点头。
“您既然坚持要娶她,我也阻止不了了。那你就给我记住,不要让她伤心。”
“你也太看好我了,患得患失的是我,这几个月下来,我已经快成了薛苑研究专家了。”萧正宇放低声音,苦笑了一声,“我现在每天都像走在冰面上。她一天不嫁给我,我就一天没办法放心。”
“那也是你自找的。”
萧正宇沉默很久,才说:“要这么说也对。”
“薛苑是个好女孩,跟她妈妈一样,”李天明说,“以前她来看我,我问过她,她长这么大,连恋爱都没有谈过。”
萧正宇闻言点头“我也猜到了。”
“你们要结婚,你妈怎么说?”
“我不打算告诉她.”萧正宇停了停。“几个月前她已经威胁过我一次,她不会同意这件事的。”
李天明的神情有点儿恍惚,“我有好些年没见过你妈妈了,看来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倔强。”
萧正宇默不作声地看了棋盘一会儿,问:“爸,薛苑要找的那幅画,您有线索没有?”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李天明对萧正宇再次提起这事有些奇怪,但还是说,我没有见过,也不知道关于那幅画的任何事情。”
这个答案萧正宇早就知道,因此也没有太过失望,只说;“李又维说那幅画在他那里。从他对画的描述来看,就是薛苑找的那幅。”
李天明相当吃惊,“为什么画会在他那里?”
“不知道。其实我也私下查过那幅画很多次,所有的渠道都找过,完全没有线索。我问过罗明钰,也不是她给李又维的。现在我可以确定,如果他那幅画真在他手里,绝对不是最近得到的。”
父子两对视一眼,李天明微微挺直了背,苍老的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他真的老了,眼角的纹路和斑白的头发非常醒目。他看上去还有些佝偻,到底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而且又是大病之后,什么事情都那么力不从心,连思考也是,仿佛比以前慢了一拍。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长叹,“这倒是奇怪了。”
“好在她现在也不打算找那幅画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萧正宇声音渐低,下棋的动作却快了一点儿。
李天明也移动了一下棋子,问:“还有,你们结婚的事,告诉又维了没有?”
萧正宇拿起棋子在棋盘上敲了敲,“我和薛苑前两天才旅游回来,还没有时间告诉太多人。”
无论怎么说,李又维是你哥哥,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俩为了薛苑反目。你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斗得两败俱伤。”
萧正宇一派从容的微笑, “吃掉”李天明的棋盘那边的“马”,才开口,斗得两败俱伤吗? 这种事情,有一次就够了。”
薛苑醒过来的时候下午都过去了一半,萧正宇和李天明的棋也恰好走到了尾声,萧正宇以微弱的优势取胜。 。
因为刚刚搬家,萧正宇和薛苑还要去买一些东西,就告辞先走了。
他们在内科大楼门口竟然遇到了李又维,他神色匆匆地从停车场走过来,应该也是探望李天明的。这场巧遇对谁来说都很吃惊,三个人一照面,不约而同就那么站住了。
不过也就是几秒钟的事情,萧正宇神色一紧,没有任何跟李又维打招呼的意思,握着薛苑的手就要离开。眼看着就要错身而过,李又维却抬起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开口,“萧正宇,你逃什么呢?。”
“我不觉得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萧正宇是没有什么话好说,薛苑却有,但又怕那天晚上的一幕重演,于是抢先说话,“李又维,这里是医院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那边吧。”
萧正宇反问:“我们?”
薛苑停了停,跟萧正宇说“你在这里稍等一下”,又看向李又维,“我有事情问你。”
萧正宇并不十分乐意,但到底也没反驳,缓缓松开手,跟着两个人走到附近的树下,站在十多米外的地方,看着两个人。”
两人站在大楼左侧的僻静处,身旁是一棵棵树木,夕阳的光芒被茂密的树叶分割打散,零散地落在两人身上。
李又维比几个星期前憔悴了一些,大概刚熬了夜,眼圈带黑,目光看上去更深邃了。李又维把目光落在薛苑身上,“你是要问我那幅画?”
“是的,第一是想问问你那幅画的事情,”薛苑顿了顿,尽量把话说得很坦诚,“第二是跟你道歉,那天晚上我跟正宇一起走了,真是对不起。我后来的几天给你打过电话,总是打不通。总之很抱歉。’’
“你既然做了选择,就不要对我说什么抱歉。”李又维冷冷地看她一眼,“薛苑,你不是笨人,路是你自己选的,就应该知道后果。既然那幅画不如萧正宇重要,你也就不要指望这辈子能看到它。”
薛苑沉默了。那天晚上的事情她比谁都清楚,其实之前也知道李又维的回答必然如此,但她还是抱着一点点侥幸的希望。此时终于破灭了。
“我对你掏心掏肺,那么多难堪的往事都告诉你了,只盼着能打动你。可是你呢?二话不说跟那个私生子跑了。那天真是我人生中最深刻的记忆啊。”李又维忽然又笑了,“薛苑,我看到你们手上的戒指了,你打算嫁给他?你真的以为你了解萧正宇这个人吗?他的过去你知道吗?”
她言简意赅地回答:“我对他的了解足够了。”
既然要不回那幅画,薛苑也不敢强索。李又维这个人一向行我素惯了,过去从来不管她的想法,那天被她以那种方式拒绝,恐怕是非常难忘,也许是刻骨铭心。
仿佛是早就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李又维完全不动意,他看到她鬓角的发丝轻柔地搭在肩上,情不自禁地帮她把发丝拨到她耳后,又微微笑了。随后,李又维俯身下来,在她耳边低语,“可惜啊,你很快就会发现,你选错了人。”
薛苑愕然,想要开口说话,李又维却一挥手,潇潇洒洒地走远,身影很快消失在医院大门里。那个毫不留恋的背影让薛苑依稀觉得有点儿恍惚,一些牵牵扯扯的记忆进入她的脑子。不知道怎的,她竟然想起那个晚上,在越吴那栋房子的厨房,李又维支着头看她的眼神。
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就像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想些什么。
萧正宇看到薛苑盯着他 的背影发呆,心一紧,立刻走过去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薛苑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来,看着萧正宇的脸,怔了怔。他目光关切,有一圈一圈光从眸子里流露出来。凡是他脸上的表情,她一丝也不放过。
最后她微微笑了,挽住他的胳膊靠上去,说:“看来他是铁了心不会把画给我了。没事的,找不回来就找不回来吧。”
“我很抱歉,我让你失去了那幅画。”
“没关系。”薛苑微笑着,手臂从他的腋下穿过去抱住他,“失去了那幅画,但赚到了个个大活人,很划算。”
萧正宇轻轻吻她的额角和被长长睫毛盖住的双眼,温柔低语,“你失去的,这辈子我都会补偿给你。”
第三十六章她为什么精神失常
两个人住在一起总会遇到各种问题,薛苑之前就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亲身实践几天之后,终于发现同居是个有苦不能说的麻烦问题,好像把自己身上的棱角锯掉一样痛苦。
萧正宇的生活作息就像他的为人一样,总是极其规律,晚睡早起,每天都_会下楼去附近的公园跑步锻炼。薛苑的生活也绝对不颓废,读书的时候她曾经_有足足两年时间,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背单词,但体育锻炼就不一样了,这对_她而言是个非常困难的任务。
萧正宇倒是从来不强迫她跟他一起晨跑锻炼,还屡屡劝她多睡一会儿。起初几天她还真的照做,不过在吃了他买回来的早餐后就开始忐忑不安了,这套房子怎么说都是他的,而目前自己表现得真是太过养尊处优,连早餐都是别人送到嘴里,坐享其成到自己都汗颜的地步。
不得已之下,她也每天起了个大早跟着他去锻炼。事实证明,两人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他跑了几千米后依然镇定自若,而她跑个几百米就要死要活,大喘不休,需要坐下来休息。
这还仅仅是麻烦的一部分。萧正宇的个性严谨,屋子里什么东西都要放在固定的地方。薛苑则是喜欢随拿随看,虽然最后总能记得收拾,但过程往往一塌糊涂。她的书不少,萧正宇的书更多,堆满了两个书架。薛苑对他架子上的书格外有兴趣,他不在家的时候,薛苑往往把各种书摆得到处都是,估摸着他要回来了,才疯狂地开始收拾,冲到厨房去做饭。
她从网上下载了一些食谱,打印出来对照着研究,虽然她做饭的水平一如既往的不高,但那些菜基本上还是成功的,绝对称不上难吃,但也就是普普通通。萧正宇不是个嘴刁的人,每次都吃得心满意足,然后主动去洗碗。
家务的分配倒是顺利,一个人做饭一个人洗碗。钟点工每周打扫一次,平时基本上不用大的清洁,衣服起初是各洗各的,但问题很快就出现了。现在是冬天,萧正宇的衣服从来都送到专门的干洗店,薛苑需要自己手洗的衣服比他的多,有时候她洗衣服,也会顺手把他的内衣拿过来一起洗了。开始大概还是有点儿尴尬,那种感觉真是不可言说的微妙,有点儿激动,有点儿监尬,有点儿无奈,甚至还有点儿欲哭无泪——俗话说,凡事有一就有二,大概就这样洗一辈子了吗?
这天,她正一个人站在水槽前胡思乱想,萧正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到了身后,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温度,随后从她手里拖过盛衣服的小盆,笑,“没关系,以后我自己洗,你的衣服也给我吧。”
薛苑吓了一跳,“不不不,我自己可以洗的。”
萧正宇靠着水槽研究她的面部表情,“你大概是第一次搓着男人的内衣吧。”“也不是,以前经常洗我爸的衣服,我爸画起画来就是几天几夜的。”薛苑停了停,又很快地转了话题,“好了,盆子给我,反正既然要嫁给你,洗一次衣服也不算什么。”
萧正宇笑容愉快,整张脸犹如宝石般放光,眉梢微微上挑着,他捉过她的手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了,又把她推到客厅去。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的衣服我洗。”
薛苑乐得从命。不过她没有真正离开卫生间,也站在一边,看他熟练地洗衣服,那样一双握惯了笔的手洗起衣服来效率也相当不错。薛苑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想着以前看到的某篇文章说,单身生活时间太长的男人最拿手的本领往往不是做饭而是洗衣服,真是深以为然。
那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工作,薛苑跟他提过一次秦玮的建议,果不其然萧正宇眉头一皱,以不可回旋的态度拒绝,“外派去国外,我不答应!世界上那么多工作,为什么要找这个?”
他那么强烈地反对,前后跟她确认了若干次,要她别去,直到确定她彻底死心才不再提,薛苑只能打电话跟秦玮一再抱歉,秦玮相当遗憾,他在电话那头听到屋子里还有男人的声音,半开玩笑,“为什么?男朋友不同意?”
薛苑“嗯”了一声。
秦炜轻轻叹气,语气里的遗憾根本没藏,“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我之前不知道你 有男朋友。”
“刚刚确定下来关系。”
“哦,是吗,”秦炜在电话那头说,‘有空的时候,一起出来吃个饭吧。我要看着是谁 把我这么漂亮的小师妹夺走了。”
薛苑笑着应了声好,回头一字不落的转述给萧正宇。
萧正宇听罢微微一笑,“你曾经说过你很对不起一位师兄,是不是他?”
薛苑一愣,震惊于他在某些事情上的敏锐性,“你怎么知道?”
“猜的。当年你那麽对他,现在他还帮你找工作,你的这位师兄为人看来是真不错。”
薛苑几不可闻地一叹,“所以我总觉得不好意思,工作是很好的,不知道错过这个机会还有没有下一次了。”
" 萧正宇握住她的手,没关系,找不到工作我养你."
薛苑不置可否。
当天晚上萧正宇把银行卡,存折都拿给她,薛苑知道他的经济条件不错,更何况有费夫人那样一个母亲,她笑了笑,没有拒绝,结果来看都不看就放在了床头柜里。她做着兼职,加上还有一些积蓄,钱到暂时不是个问题。萧正宇看她如此漫不经心,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重新翻出来一个个的告诉她余额及密码。
轩辕唯唯诺诺地听着,顺口说:“你不怕我拿着钱跑了?”
萧正宇睁大眼睛,故作惊奇地看着她,“亲爱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么蠢的事情呢?居然会舍弃下金蛋的鸡只拿着一枚金蛋就跑了吗”
薛苑被他逗笑了。
她笑得轻松,心里绝对不轻松。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钱。再如何对待工作的问题上,两个人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薛苑很清楚,自己跟萧正宇是不一样,他面临的问题是想做什么,而她面临的问题是能做什么。差距就这样存在两人之间,不承认不行。
除了工作的事情,还有别的是让她更是忧心忡忡。自从知道董再冰的事情后,她的心里总像是堵着一块石头,出去旅游的时候还暂时可以把这些烦心事抛在一旁,一弹回来,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很快跟谭瑞联系上,与他见了个面。她还记得那天他喝醉酒后哭得像个小孩子,而今两三个星期不见,他仿佛变了个样子,曾经的活泼开朗好像空气一样,被不知名的装置抽走了,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浑身上下都是沮丧的疲惫。薛苑从来不是一个看到别人苦难后就把脸别过去的人,现在出了这种情况自然更不可能放心。
薛苑平时一边找工作一边兼职翻译,并不太忙碌,就腾出不少时间陪谭瑞去医院看望董再冰。一来二去,她对董再冰的病情有了一定的了解。
董再冰疯掉的原因,医生说是为情所伤,但当谭瑞去问具体的事件,医生却不肯详谈。仁康医院的保密措施非常好,而谭瑞不是她的亲人,不过是过期的朋友,自然物全知道详细情况。
医生已经把能试的办法都试过了,说目前董再冰安安静静的样子已经是这三四年最好的状况,最开始入院的时候,她动不动就自杀,割腕,撞墙,跳楼,所有的法子都试过了。她的手腕已经因为自杀多次而伤痕累累。
每次看到董再冰,薛苑都觉得呼吸不畅,异常伤感。董再冰看起来那么恬静美丽,结果却走了极端,导致现在这种结果。
谭瑞每天都会去医院,风雨无阻。在医生许可的情况下,他拿出高中时候的同学录,照片,一张张的翻给董再冰看,不知疲倦地跟她说话,讲叙往事。实际上董再冰根本没有在听,世界上所有的人对她而言不会比空气更有存在感。
薛苑也只能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她心里五味杂陈,墨想,就算是一尊没有丝毫生命迹象的石像,在谭瑞面前也不应该会被感动了。
她问谭瑞为什么可以坚持下来,他沉默很久,才说:“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当年那个董再冰。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再放弃她,那她的一辈子就毁掉了。"
“万一她永远没办法恢复正常呢?”
谭瑞摇头,语气却很坚定,“我会努力坚持下去的。”
这纷乱的一年在无数的事情中走到了尽头。
圣诞节的前一个周末,薛苑在仁康医院碰到秦玮,他是来看他姐姐秦蓉的。
天气冷了,在秦玮的提议下,她跟他去了医生办公室。他们坐在温暖的医生办公室喝茶,隔着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他们早已熟悉的画面——董再冰坐在草坪中的小亭子里抱着小提琴发呆,谭瑞就坐在她身边,为她戴上手套。
秦炜感慨,“这个小伙子真是难得,谁说‘久病床前无故人’呢。”
正在看病例的秦蓉抬起头来,摇摇头,“这才几天啊,当然可以坚持了。这么多年我见过太多了。她刚入院的时候也有个年轻男人经常来看她的,坚持了一年多,董再冰那把小提琴就是他送的,不过这两年也来得少多了。”
薛苑却从这句话里听出了端倪,前段时间谭瑞疯狂寻觅知道董再冰的过去的人,但成效率几乎为零。好容易得到了线索,薛苑立刻问:“那个人是谁?是董再冰的朋友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秦蓉写着病历回答,“其实我也只是偶尔看到几次
为那个男人实在长得英俊,所以有印象。”
薛苑颇感遗憾。董再冰在四年前发生的一切事情,甚至连董再冰远在
的父母都不知情,好不容易出现一个可能知道过去的人,线索却断掉了。
她犹自感慨,秦玮的目光落到了她的手上,那无名指上的亮光让他吟
惊,忽然开口,“你手上的戒指是怎么回事?”
薛苑停了停,正视他,回答:“师兄,我要结婚了。”
尽管已经猜到,但是听到她亲口证实,却又是另一番感受。秦玮就那么站
在走廊上,片刻之后才说话,“这么快就结婚。”
“是啊,正宇他……我男朋友很着急。”
秦玮于是半开玩笑着开口,“我记得上次你说一起出来吃饭的,带他来让我
看看。拣日子不如撞日子,如果方便的话,就今天吧。”
“我问问看。”
只要是薛苑的要求,萧正宇自然方便,餐厅是他定的,餐厅外梅花盛开,餐厅内环境幽雅,而且远近闻名。薛苑的本意是叫上谭瑞和秦蓉,但谭璀临时有重要的事情,她不好强拉过来,而秦蓉则说她要跟柳子舜一起吃饭而婉言谢绝。但事有凑巧,柳子舜和萧正宇订的餐厅恰好是同一家,并且位置毗邻。
几个人落座后面面相觑,同时笑了。大家都是跟人周旋习惯的了,介绍寒暄了一通就很快坐在自己原来的位子上。
薛苑起初隐约担心这顿饭吃下来恐怕会尴尬无比,但无论是萧正宇还是秦炜都表现得很得体,风度十足,简直没人能比他们做得更好。两个人端着酒杯互相敬酒,红色的酒液在杯子里晃来晃去,气氛如此和谐,仿佛认识多年的老朋友。两个本来不熟的男人唯一的话题就是薛苑,于是很自然地, 秦炜跟萧正宇聊起薛苑上大学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薛苑在学校多受欢迎啊,”秦玮说,“我们整个系,不,整个学院,对她虎视眈眈的男生起码有一个排那么多。不过她也真难得,压根儿不谈恋爱的事情,天天都在读书,人好像在图书馆生根发芽了。当时她已经被选为了交换生,马上就可以出国深造,可惜退学了。现在想起来,真是遗憾。。”
萧正宇听得认真,又看了一眼薛苑,微笑着开口,“是吗?”
“师兄,不遗憾不太可能,”薛苑轻轻摇头,“但是得不到就是得不到。”
秦玮的眸子里有光闪了闪,“对的,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了。”
他们三个人气氛和谐地说笑吃饭,偶尔秦蓉也会坐过来一起聊天。秦容脱掉白大褂后非常活泼,谈笑起来大家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顿饭吃了很久,大家都喝了点儿酒,走到门El被风一吹,立刻清醒了。薛苑记起来萧正宇也喝了一点儿酒,稍微有点儿担心谁来开车的问题,不过念头刚刚起来一个苗头,她却被秦蓉拉到了饭店大门后的阴影里。
“秦医生,你有事吗?”
秦容迟疑片刻,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柳子舜,在他的目光示意下,她终于开口,”薛苑,虽然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但有件事情,我想了一个晚上,觉得应该告诉你。”
薛苑笑意盈盈,“秦医生,没关系的,我听着。”
“今天下午你不是问我董再冰入院之后经常去看望她的那个男人是谁吗?当时我说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那个人就是萧正宇,你现在的男朋友。”
薛苑愕然地张大嘴,瞬间呆若木鸡。
秦容顿了顿,“我猜你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也许会怀疑我看错了,我的答案是,绝对不可能看错。你应该知道,你男朋友这样的男人,很少有女人看了会忘记的。我今天观察了他一个晚上,绝对没有错,就是他。”
秦容说完,仔细观察薛苑的脸色。她生得极美,真正的明眸皓齿,此时她却在抽搐,双手抽筋似的发抖。这么美的女孩子震惊起来,让人觉得分外可怜,秦容似乎都有了罪恶感。作为专业的精神分析医生,秦蓉知道此时她心底是何等震惊。
她拍了拍薛苑的肩膀,试图传递一点儿鼓励过去。
“恋人之间需要的是坦诚和信任。我看得出来,你们认识的时间并不太长,在这个基础上说信任还是勉强了一些,所以不妨跟他谈一谈。就算他跟董再冰有什么过去,但记住,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的他,很爱你。”
薛苑那个晚上都在严重地走神,最后跟秦家两姐弟和柳子舜告别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
萧正宇初以为她是累了,可是回到家后她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终于觉得不对,探一探她的额头,温度十分正常。
她坐在沙发上就不动了,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柔声问:“怎么了?从吃完饭你就心不在焉i?在想你的秦师兄?”
“不是。”薛苑抬起眸子看他,秦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她鼓足勇气,心平气和地开口,“正宇,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要老实回答我,一个字都不许骗我。”
萧正宇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薛苑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思绪,才说:‘‘我这段时间经常和谭瑞去医院探望一个女孩千,之前我没告诉你详细的情况,实际上我们去的医院是市里的仁康医院,探的病人是谭瑞的一个朋友,算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前女友,叫董再冰。”
说话时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正宇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出蛛丝马迹。果然,他眼底闪过一丝轻微的错愕,并不夸张,还在情理之中。
她继续说:“今天跟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个秦医生就是仁康医院的医生。她跟我我说,你在董再冰入院之初经常去医院探望,她的小提琴还是你送的。”
萧正宇不急不恼,微微点头,“难怪你今天晚上都心不在焉,原来是在想这件事情。”
“我就知道这么多。而且,我在等你给我一个解释。”
萧正宇坐在她侧面的沙发上,重重一叹,“没错,我认识董再冰。因为这件事太久远了,而跟我们的关系也不大,所以我没有跟你提起来。不过你既然知道了,再隐藏下去也毫无意义。”
“你说。”
薛苑抿了抿唇,一副等待下文的样子。
萧正宇顿住声音,拿起茶几上的茶杯,倒了杯茶,慢慢喝了两口,平静的说起往事来。
“我是四年前在美国认识董再冰的,她学音乐,是我一个朋友的女朋友,坦率地说,我那个朋友不是对感情专一的人,她有很多女朋友,董再冰知道后很生气。那期间在她身上又发生了不顺心的事情,学习跟不上,生活又不习惯, 她情绪不稳,闹过好几次自杀。她不愿意留在美国,父母也不管,因为我们都是华人,我那个朋友就托我带她回来,没想到回来后情况更糟,她的情绪彻底崩溃,我实在没办法,只得送她进了仁康医院。”
他讲得非常慢,表情和声音恰到好处,有遗憾,有惋惜,还有自责。
薛苑觉得立刻松了一口气,“只是这样?没有别的?”
萧正宇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地说:“只是这样。薛苑,我刚到美国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就是那个朋友帮我解决的,我欠他一个情,我想不到他的女朋友精神那么脆弱,我也没有及时劝她跟我朋友分手。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我尽我最大的力量在救治她,董再冰在仁康医院接受着最好的治疗,病情也慢慢有所好转了。”
了解了真相,薛苑轻松下来,仿佛是一块大石头从身上卸了下来。她朝沙发后背上一倒,“原来是这样,只要跟你没关系我就放心了。”
“你没有怪我?”
如果说刚刚他说故事的时候语气还跟平时无异,但此时,他搁在膝盖上的手都在轻微地发抖,他是真的在紧张。
薛苑难得看到他这个样子,探身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我怎么会怪你,她精神失常不是你的责任,我们都没有预知的能力,不能完全做到避祸就吉的。我不会连这个都分不清楚。”
萧正宇眼眶一热,又怕她看到,于是揽她入怀,下巴压着她的肩膀。
她的身体很柔软,他抱着就不愿意放开。是的,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只要她相信他就可以了。
第三十七章·我恨了她一辈子
这段时间薛苑都住在萧正宇家里,两人还像旅行时一样分房而睡。萧正宇睡客厅,她睡卧室。她自从搬过来之后一直睡不好,又或许是因为惦记着刚刚他们交谈的内容,总之她刚刚沉入梦境一会儿,就醒了过来。
因为睡不着,她坐起来去客厅倒水喝,客厅没有光,但阳台上灯光却是
亮着的。萧正宇独自坐阳台外的扶手藤椅上,头微微偏向一边,手搭在扶手上,
旁边的茶几上扣放着一本厚厚的书。
既是冬天又是半夜,外面的寒冷可想而知。落地窗中有一条窄窄的缝隙,
冷风灌进来,吹得整个客厅都是冷的。她放下水杯,掀开窗帘,拉开落地窗,
叫他,“正宇,怎么还没睡?天气这么冷,也不怕感冒吗?”
萧正宇以电影慢镜头回放的速度慢慢回头看她,惊讶和迷茫一闪而过,随后微笑,“的确是,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冷了,进去吧。”
说完他惯性地牵她的手,他的双手冷得跟北极飘过来的冰块一样,冻得
薛苑打了一个冷战。然而屋子里也不暖和,于是薛苑开了空调,把萧正宇推到
暖气口对面的沙发上,拿起沙发上的被子裹住他,随后没好气地教训:“你也
真是,大半夜出去吹冷风,感冒了怎么办?是仗着自己身体好吗?”
萧正宇好脾气地听着她的教训,说了句“以后不会了’’就掀开被子,一把搂过她,“你来给我取暖就好,你比被子暖和多了。”
薛苑回头瞪了他一眼。其实不光是手,他身上也完全是冰冷的。睡衣是冷的,睡衣下的身体也不暖和,寒气一点点从他身上蔓延出来,带着一点冬日空气特有的湿寒味道。
薛苑忍不住摇头苦笑,:“你到底在外面坐了多久啊?”身后的人没回答,只有一只手从后面绕过来,环绕着她的腰。萧正宇一直喜欢从背后抱住她,他知道他这是故态复萌,任凭他整个人都贴在他后背上。
今天晚上他表现异常,跟平时好像换了一个人。薛苑不解,诧异地回头问了一句:“正宇你怎么啦”,话音一落,紧挨着自己的那个身体忽然滚烫起来,薛苑心一惊,不小心瞄到他的眸子,那双眼睛里都是火。
他在他耳边低语,“我不想睡书房了,怎么办?”
薛苑“嗯”了一声,“那我们换一换吧。”
"不要。我一个人睡不着."
萧正宇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诱惑。薛苑一听之下险些走神,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香味和贴在她睡衣上游走的双手让她忽然明白过来,脸顿时通红,她咬了咬唇,去扳他的手,但是怎么比得上他的力气。她费力的回头,想要看清他的脸,说:“正宇,你不是说结婚前都会尊重我吗........”
动作微微一滞,萧正宇微微笑起来,笑容里什么都看不出来,甚至有点儿孩子的俏皮,“你不答应吗”?
"不是你今天一个晚上都很奇怪,"薛苑摇头,伸手抚上他的脸,“是不是我问你董再冰的事情,你觉得我在怀疑你,你生我的气?我保证我再也不怀疑你了。”
很普通的一句话,愣是震得萧正宇半边身子发麻,他的脑海里有千言万语,但却无法一一说尽,只好说:“我也希望是这样。但是,如果别人跟你说了什么,或是别的事情发生时你有会怀疑我了。”
“不会”
看着薛苑那张纯真的脸,萧正宇眼眶一热,捉住她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把她的手钳在自己的手心里,深深地吻了上去。
“你记住今天说的话”。
”嗯“
两个人偎依在一起,萧正宇也规矩起来,只是拥着她。他们的身体轻微的摩擦着,薛苑闻着他身上的气息,觉得自己就要睡过去,忽然有热气灌进耳朵,就像是催眠一样,“要不要出国去念书?学语言最好的地方还是在国外。”
薛苑昏昏欲睡,压根儿没听清她说的第一句话。萧正宇重复了一遍,这次她听清楚了,拒绝脱口而出,“不了”。
“今天听到秦炜的话我才知道,你曾经有公派出国的机会,后来错过了,真的不后悔吗?”
是可惜,”萧正宇在她耳边用催眠般的语气继续说:“你应该回去继续念书,你嘴上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你很遗憾。你根本就不死心,你在美术学院这四年,从来没有丢下外语。你很想回到学校,想得要命。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薛苑困得要命,迷迷糊糊地开口,“我出国念书了,你怎么办?”
“我自然跟你过去,”萧正宇在她耳边低低呵着热气,“别人是夫唱妇随,我是妇唱夫随。”
“可是我没钱。”
“家里的钱都在你那里。这个搪塞的理由太差了,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更好的理由。”
薛苑这下子终于睁开眼睛,被人打扰了睡眠总是心情不好,她茫然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双手搅在一起,无奈地说:“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萧正宇伸手盖住她的眼睛,低下头安静地吻她的额角,“薛苑,你在我心中是什么地位你还不清楚?你真的要因为这是谁的钱而放弃求学的机会吗?不要说我们以后是夫妻,就是普通朋友,帮个忙也不算什么。”
薛苑双眼不能视物,耳边只有他的声音,字字句句都像刻在了脑子里,“但我只有一个艺术类的毕业证,可能申请不了太好的学校。”
“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申请不了?”
或许是因为他的话太有说服力,薛苑慢慢地觉得自己如果能继续学业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仔细想想,应该说简直是好到极点。尘封已久的愿望被这种亲昵的语言揭开,一瞬间就发酵膨胀,下一个瞬间,她已困意全无,甚至开始仔细地构思这个可能的未来。
萧正宇见她眸子里一缕一缕地溢出光彩,知道她动了心,立刻说:“明天准备一下,把你的资料给我。”
“嗯。”
“你想去哪个国家?”
“说英语或者法语的国家都可以。”
“那样选择就太多了。”
她听着萧正宇的计划,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困意再次袭来,她听到他说了句什么,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再次睡了过去。
虽然那天晚上有这样一个意外,薛苑却睡得非常好,一觉睡到了太阳照亮整个房间。她看着明媚的阳光,自嘲地想,大概只有睡到自然醒的时候才会觉得没有工作真好。穿好衣服,她来到客厅时发现萧正宇已经出门去了,桌上有豆浆、油条、茶叶蛋、糯米团,还有他写的一张纸条,说他出去了,大概下午回来,让她中午不用等他吃饭。
早饭已经冰凉了,油条都硬了,她刚把食物放进微波炉,忽然门铃响起。
以薛苑在这里住着的几天所了解的情况,萧正宇对个人的空间极为看重,也很少有什么朋友能过来拜访的。
她略带意外地打开房门,更意外地发现,门外站着费夫人和岳万里。
真是意料之外的不速之客。
门外的两人看到她,也同样震惊,不过都是一瞬的表情。岳万里那张脸向来没有表情,而费夫人到底见过世面,也很镇定,很平稳地开口,“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啊,当然,费夫人,您请进。”
这套房子并不大,客厅里多了两个人就显得稍微拥挤了。费夫人在沙发上坐下,视线挑剔地在薛苑身上一扫,薛苑低下头,发觉自己穿的是一身睡裙,虽然样式保守,到底不正式,跟费夫人那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套装比起来,自己仿佛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一样。薛苑尴尬得几乎想撞墙,连忙说:“二位稍等,我去换身衣服。”
换好衣服出来,肺腑二年微倾身子,视线恰好从茶几上的那张留言上抬起目光,瞥了她一眼,冷淡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正宇的屋子,你怎么在这里?”
因为冷淡,这话更显得有些刺耳,薛苑怎么都感觉不到其中的礼貌,但对方毕竟帮过她而且还是萧正宇的母亲,于是薛苑极客气地解释,“费夫人,这段时间,我暂时没有住处,正宇就建议我搬过来住在这里。”
费夫人听完,挑挑眉毛,“你到是比我想象中的更随便更开放啊,随随便便就搬进男人的家里,也不知道‘流言猛于虎’这句话是怎么写的吗?”
薛苑垂下视线,忍受着尖刻的讽刺,仍旧礼貌地回答:“您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不过,我们准备马上结婚,所以……”
“什么?结婚!”费夫人声音豁然抬高八度,几乎要离座而起,“谁让你们结婚的?”
薛苑的心咯噔一下。她原以为萧正宇既然告诉了李天明他们打算结婚的消息,也会告诉费夫人,但以费夫人的反应看来,她完全不知情。
还没结婚就遇到了伤脑筋的婆媳问题,又不能不解决。一跟萧正宇在一起,薛苑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各方面一定会有压力和阻力,但是若是连费夫人这关都过不了,恐怕他们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无论之前的二三十年费夫人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儿子,但她毕竟是他的生母,对他而言,是个没办法取代的人物。更让她意外的是,没想到费夫人是真的那么不喜欢她。
“没有人让我们结婚,我们自己想要结婚的,”薛菀谨慎的开口,“实际上我们刚刚决定这件事情没几天,正打算这两天就告诉您,再听取您的意见。”
“如果我不找上门,恐怕这辈子都不知道我还可以提出意见。”
“不是这样……”
“我们不谈之前的事,”费夫人忽然打断她的话,“既然我知道了,就肯定要过问。很简单,我不同意你们结婚。”
薛菀很奇怪自己听到这句话居然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也丝毫不生气,她甚至还觉得这一幕非常富有喜剧感。想起萧正宇说过她的丈夫是何等人物,而她在费先生身边若干年并能继承他的全部财产,必定是不容小视的人物。
薛菀略一斟酌,不卑不亢,沉着的开口,“费夫人,上次在英国承蒙您的照顾,我真的很感激。我的家庭情况您很清楚,如果您像扮演电视剧里阻止儿子娶一个贫家女的母亲角色,我能理解您,也没有别的话好说。您不喜欢我,我一直知道。坦白说,我对我跟萧正宇之间的婚姻也不是那么有信心,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但我愿意试一下,我没必要为了某种可能性放弃我爱的人。结婚和感情不是做买卖,也不能用金钱来做判断。”
“钱,我还真不担心这个,”费夫人听到这番话,慢慢笑了,“你这番话让我想起你妈。没错,我恨了她一辈子,但现在想起来,也不得不佩服她,清高骄傲,聪明伶俐,有能力,有毅力,她跟我完全不是同一类人,男人对她来说,就是无所谓的附属品,有没有都没关系,照样活得很好,我就不行了。薛菀,你跟你妈妈一个样,如果钱能打发你,我也不会坐在这里跟你说话了。”
做梦没想到费夫人这样评价自己的母亲,薛菀微微一怔,那点儿反感也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真挚的道谢,“谢谢您把我跟我妈妈相比,我远远不如她。”
“某些方面也的确不如,你继承了她那张漂亮的脸,却不如她聪明。”费夫人轻轻拍了一下手,“起码你妈妈知道什么人可以爱什么人不能爱,很英明地选择了你爸爸,一辈子没有走错路,而你就做不到。”
薛菀终于动容。
屋子里出现了片刻的安静。费夫人瞥了她一眼,这个年轻女孩子比同龄人稳重得多,基本上不能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想法和情绪,只有一双眼睛异常清澈,但转眸之间,还是遗漏一丝不安的情绪。
费夫人换了话题,“你知不知道萧正宇以前是什么样子?”
薛菀迟疑片刻,才回答:“那跟我无关。我只需要知道现在的他就好。”
然而这短短的停顿和一闪而过的错愕神色已经透露出足够多的信息了。费夫人悠闲地看了一眼薛苑,“你有没有看过他的相册?”
薛苑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就说:“还没有。”
费夫人给了岳万里一个眼色。
岳万里之前一直沉默地站在一旁,如雕塑一般 ,让人意识不到他的存在。此时他以熟络的姿态走进书房,带出一本相册,递给薛苑。
若说起初薛苑还保持着一份客气和理智,此时再也忍不住地忧心起来。费夫人应该来过这里若干次,才会对他的房间这么了解。
相册都递到了面前,自然是要看的。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简直不敢相信照片里的那个英俊得惊人的年轻人是萧正宇。怎么看都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有着深褐色的眼睛,眸子里透出一点莫名的黑色。他表情刚毅,嘴唇紧紧抿住,甚至连一丝轻松愉快的色彩都看不到,那完美的五官如此冷峻,好像被不知名的力量冻住似的。
薛苑不可置信,“他怎么是这个样子?”
“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喜欢跟人交往,冷漠,不苟言笑,”费夫人说,“你现在看到的萧正宇并不是他本来的模样。”
薛苑无言地低下头去,继续看着。手里的照片效果太好,光影和色彩搭配得堪称完美。白色的教室里,萧正宇拿着粉笔站在黑板前,还是那张刻板而严肃的脸。他的前方是若干排学生,教室外有一棵大树,他整个人几乎都笼罩在大树的阴影下,满黑板那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格外醒目。
不知道谁的手,记录下来这样的一刻。
费夫人有一点没有说错,薛苑对萧正宇的过去了解太少,就连他曾经念过的学校都不完全清楚。何况半年以前,两个人还素不相识。
薛苑的手指从照片上抚摩过去,“他当过老师?”
“算是,给学生做报告时照的,”费夫人微微眯起眼睛,说,“他是真正的数学天才。那场报告会我在场,可惜啊,一个字都听不懂。”
薛苑完全无法理解,“他是数学天才?啊?是这样吗?又怎么会改学商科?”
“你对他的过去还真是一无所知。”费夫人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因为数学不能挣钱,也不能让他出人头地,数学家怎么比得上金融家在社会上的影响呢?”
薛苑简直不可置信,“正宇不是这种人。”
费夫人目光里包含轻蔑和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微微的讥讽,“他就是这种人,不过你不知道而已。”
薛苑说不出话来,昨天晚上自己说的“我绝对相信你”就像质检不合格的房屋那样摇摇欲坠,她发现自己在费夫人面前根本就是一个傻瓜。
“他变成这个样子我是有责任的。”费夫人慢慢地开口,“当年我生下他后,实在无力抚养,怀孕的时候还想着什么困难都可以扛下来,可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三十年前,未婚生子的女人……你能够想象我会受到什么白眼和待遇。恰好这时我遇到了费启明,他那时老婆刚去世……后来,我就把正宇送给了别人,远嫁他乡……”
时至今日,费夫人完全可以算得上薛苑看到过以最优雅姿态老去的人。薛苑能想象费夫人年轻时是何等美丽,鳏居的费启明已经是一个老年人了,但老年人的爱情一旦爆发,从来不逊于年轻人。
明亮的屋子里,费夫人微微垂下了头,脸上明暗交替,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阴影,那些往事是她这一生里永远挥之不去的深刻哀愁。她停了一下,自嘲地笑了,“好了,这些都不用说了。总之,我后来找到正宇的时候,他已经变成那个样子,冷漠孤僻,但是非常聪明,你都想不到他有多么聪明。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六岁,已经在学习很复杂的微积分,他在数学上非常有天赋,这样的天才,我这一辈子也只看到他一个。我想这种才能跟他父亲还是有关系的。”
费夫人在言语之中骄傲之感油然而出。以前的事情姑且不论,现在薛苑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费夫人是真的爱这个儿子。
“我把他送到了国外,他是恨我的,可从来不说,也没有因此拒绝我的钱和帮助。”费夫人说,“足足两年的时间,他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不介意,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这一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怎么对我,我都不在乎。我花了很多年时间接近他、帮助他,后来,他终于和颜悦色地站在我身边了。”
薛苑沉默片刻,终于坐在了沙发上,“费夫人,您有没有想过,他如果知道您劝我离开他,会对您怎么样?”
“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坏,”费夫人目光一闪,说,“上次你们来英国的时候,我已经劝过他一次,时至今日,他对我依然心存芥蒂。”
谈话发展成这样,是薛苑之前想不到的,费夫人的坦诚让她惊讶,但她还是无声地笑了,“所以您知道劝不动他,就来动员我?我主动离开他,他就不会归罪于您了?”
费夫人脸色不变,“你要这么理解也对。”
“为什么我要听您的?”
费夫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扯了个貌似不相干的话题聊起来。
“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他为了你拒绝了我的财产。现在他昏了头不管将来的事情,但是以后,他可能会耿耿于怀。他有难以想象的雄心壮志,曾经说过要出人头地。这些细节,你都不知道。他压根儿不愿意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你,跟你一起分享,这样的男人,你相信他真的爱你吗?他只是迷恋你,就像李天明迷恋你母亲一样。”
费夫人怕冷般地瑟缩了一下身体,不再看薛苑。她站起来走到窗边停了许久,仿佛是在看窗外的风景。她维持那个姿态很久才转身过来,回忆痛苦的往事使她脸色极其差,“你可以看看他父亲李天明做的事情,他跟唐艺结婚后遇到了你妈妈。你妈妈很聪明,知道他有老婆,一直跟他划清界限。他又找上我当模特,但把我当成叶文婕的替身……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怀上正宇?”
薛苑知道费夫人说的是事实,慢慢地浑身发冷。仿佛有个名叫往事的蒙着面纱的女子一点点地被人揭开面纱,让人遗憾的是,不是什么绝世美女,面纱下的那张脸布满了伤痕。
“迷恋这种情感,得不到总是最好的,但你既然决心嫁给他,那就要做好准备。你们认识不到半年时间,一旦他对你的迷恋散去,你又如何自处?感情这种事情,他从来都拿得起放得下。我这么多年看过来,对待女人,他没有什么真心,说扔就扔,说利用就利用。不要忘了,他也是李天明的儿子,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
薛苑沉默着,脸色苍白。明知费夫人是在挑拨,可字字句句清晰入耳,她也忍不住听下去,脑子里浮现出的是那天他把她扔在路边的一幕。
那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当时是半夜,夜风凛冽,四下无人,路灯忽亮忽灭,田野上的夜空一片空寂。公路上寂静得就像世界的尽头。她站在路边,举目无亲,被冷风吹得通体透凉,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个人前一秒还说爱她,下一秒却没有任何犹豫,就这样扔下她走了。真是一个天大的讽刺。所有的幻想都不复存在之后,就只剩下真实。
第三十八章 我想那也是爱
你离我近吗?就像树枝与树枝的距离;我了解你吗?你从不谈及你的过去;你很陌生吗?我能想象你看我的表情;我恨你吗?我想那也许是爱。
那天萧正宇处理完事情回到家里,差不多是傍晚。以前这个时候薛苑多半在厨房做饭,此时她却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身边散落着一地的照片。
他好奇地凑过去,才发现竟然都是他早年的照片。
说不清楚是尴尬还是被人揭开伤疤之后的疼痛,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萧正宇迅速把照片都收起来,“你在哪里找到的相册?”
“在书房里找书的时候不小心看到的,”薛苑竭力让自己说话的态度显得轻松随意,声音也不那么绷紧,“怎么?触犯你的隐私了?”
“不是。”萧正宇从她手里拿过相册,把照片胡乱地夹进相册。
“我发现你以前跟现在还真不一样,板着脸,一副‘别惹我’的样子。”薛苑的手指在他脸上描摹片刻,“如果你现在还是那个样子,我跟你说话前都要犹豫三分钟。”
“你是存心取笑我的吗?”萧正宇无奈地摇头,把她抱到沙发上,“地板上凉。”
薛苑抿嘴微微一笑,回吻她的面颊,把手里另一张照片递到他手里,“你的照片真多,这张是什么时候照的?”
那是一张他支着头坐在教室里看书的照片,萧正宇把照片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摇头,“没有日期,我也不记得了。”
他边说边顺手把照片扔回相册里,然后拿起来走到书房,放回原来的抽屉里。
薛苑抱着腿缩在沙发里,侧着头,慢慢把脸颊枕在膝盖上,“照片和油画不一样,油画反映了画家的内心,对细节有所删减,看的时间久了,总能发现热烈的感情。照片总是冷冰冰的,因为太精细了,精细得让人觉得照片的人物是那么僵硬和刻板,都怀疑是不是戴上了一副面具。”
“你怎么忽然说起文艺理论了?”
薛苑就笑,“是啊,我怎么忽然说起文艺理论了?”
天气越发冷了,他干脆裹了条毛毯缩,就窝在沙发上不动,也不看电视。
萧正宇看到毛毯外那张精致的面孔,心里、手里都发空,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薛苑靠在他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才慢慢说:“费夫人……嗯,你妈妈回国了,你知道吗?”
“嗯,”萧正宇声音顿时冷下来,“她今天来家里来了?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薛苑察觉到他声音里的冰冷,伸手拍拍他的手背,疲惫的开口,“费夫人的确来了,大概说了一点儿你的过去,也没什么具体的。”
“照片是她给你看的?那么她肯定劝你跟我分手了,说我过去性情古怪、待人冷漠?”
没想到萧正宇居然只凭三言两语就推断出这么多情节,薛苑暗暗心惊,才说:“差不多是这样。我没有理她,送她离开了。她走之前留下了所住酒店的电话,让你打电话给她。无论怎么样,她总是你的母亲,年纪也大了,你对她好一点儿吧。”
因为对母亲太了解的缘故,萧正宇几乎已经想象出她说了什么内容,但薛苑轻描淡写地据实相告让他的愤怒消散了一点儿,反而有些安心。还好,她依然相信他。
他叹口气,“薛苑,你未免也太善良了,她的居心你不是不清楚,还帮她说好话?”
有一会儿她没说话,抓过一本书拿在手里翻了几页,才说:“不是我太善良。我只是怀疑,一个人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爱,又怎么会真心爱上别的女人。”
这下震惊的人换成了萧正宇,手心沁出一层层冷汗。从来不知道薛苑心里的想法竟然是这样。费夫人的话对她是有影响的,并且还相当巨大,毫无疑问,这几天的事情连续发生,她已经开始疑心他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疑心这种东西,一旦生根发芽就再也不会消失。
可她依然靠在他的怀里看着某本大部头书,表情跟平常毫无二致,好像完全不知道她那句话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震惊。他简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萧正宇定了定神,很久之后沉声道:“我不希望从她那里听到你的坏话。”
“我不在乎什么坏话,你也不要在乎。”薛苑把书扔在一旁,伸手勾过他的头,自己支起身子凑过去在他脸上一吻,微微一笑,“其实,你要能拿对李先生的一半态度去对待费夫人就好了。”
脸颊上那个吻是实实在在的,那个笑脸也是真实的。萧正宇凝视她片刻,果断地伸手拿过桌上的便条,又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他跟电话那头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推她从沙发上坐起来,“去换身衣服,一起出去吃晚饭。”
“怎么了?”
萧正宇脸色格外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你说得有道理。我决定改过自新,不跟她怄气。作为未过门的儿媳妇,你也有义务跟我一起去陪我妈吃饭承欢膝下。”
她也没想到半天后再次见到了费夫人。费夫人住在这个城市里最好的酒店里,餐厅在酒店的最高层,她坐在窗户边的一张桌子旁等费夫人。
再见面时,费夫人换了身衣服,穿得非常得体,温柔而又不失高贵,真是气派十足,她看着萧正宇,“我还以为你不肯来见我了。”
萧正宇回答得滴水不漏,“怎么会不来,我跟薛苑都觉得应该来看您。”
“是吗?无论怎么说,来了就好,”费夫人笑笑,“不要站着,坐吧。”
侍者拉开椅子请两人坐下,拿来菜单交到费夫人手里,费夫人很快点了菜,再牢牢看着萧正宇,使劲打量着,仿佛永远都看不够那样,最后才露出个笑,几近叹息地开口,“我看你最近瘦了点儿。”
“没有,哪里瘦了,”萧正宇微微笑,“妈,您才是需要保重身体。我以前不懂事,您不要跟我计较。”
费夫人怔了怔,眼睛忽然就湿润了。
“正宇,你……”费夫人伸手握住他搭在桌子上的手,紧紧地握着,才慢慢说,“当妈的怎么会跟儿子计较呢。”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叫她妈。起初他倔强不肯叫,后来长大一点儿,又接口费启明的存在,对她始终保持着极端的礼貌。其实费启明对他的存在并不介意,甚至还颇为欣赏,可他的态度依然不变。他对她其实也不是不好,但那种好里面,更多的是一种对她一直以来给予帮助的等价交换。两人之间的恭敬和客气做得太足,唯一缺少的,就是母子间的亲昵。
而今天他的态度忽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郁结多年的难题忽然被解决。无论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费夫人在那一瞬间还是觉得欣慰和激动,一声“妈”,这么多年的辛苦在这一瞬间就得到了补偿。
这些不能诉说的苦楚化成了莫名的暗潮。她太过激动,以至于坐在对面的萧正宇的面目都模糊不清起来。
萧正宇不可能不被触动,他沉默片刻,把桌上的纸巾递到费夫人手里。
“今天薛苑告诉我您来过了,”萧正宇站起身为费夫人斟茶,“我们结婚的事情没告诉您,是我的疏忽。薛苑批评了我,这顿饭我请,算是赔罪。”
费夫人放下纸巾后已经镇定很多,目光朝两人扫过来,在薛苑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才笑了笑,“是吗,母子之间,赔什么罪呢,这些年都过来了。”
如果说三个人的见面之初还是有点儿微妙的生疏感,但此时,那种奇妙的生疏感就像是盐融化在水里一样,化为无形,气氛异常和谐。
薛苑静静地看着这母子把手言欢的局面。这母子之间的恩怨她不清楚,也无法从那些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那些过去。没料到的是,萧正宇真的因她无心的一句话就改变了对费夫人的态度,他明明已经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两人面前一五一十地表现出自己的态度。
好在菜很快上了桌。
薛苑位子临窗,从窗户边看出去,窗外的夜景罕见的漂亮,整个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一闪神间,会以为银河里的星星都落在了地面,镶嵌在路灯和闪闪的玻璃上。
因为有萧正宇陪在一旁,费夫人心情甚好,仿佛连眼角的皱纹都奇特地淡化掉了。
萧正宇和费夫人聊起来,萧正宇辞职的事情让费夫人很高兴,又问起他下一步的计划,相谈甚欢,两个人说着许多事情,牵扯到一些复杂的人和关系。薛苑慢慢地发现,她几乎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提到的人她是一个也不知道,他们说起的事情,她也根本无法介入。
“大概这菜不合薛小姐的口味?”酒过三巡,费夫人好像这是才想起薛苑的存在,很遗憾地叹了口气,“因为正宇很喜欢吃我才点的。”
“不,挺好的。”
其实薛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几乎没有动过筷子。她从来没在这么豪华昂贵的餐厅吃过饭,更没有跟未来婆婆同桌吃饭的经历。正餐前的几口甜腻腻的点心下肚后,她基本上什么都吃不下了。
萧正宇看着她,餐盘前的东西完全没有动过。又看到她眼睛里有淡淡的雾气,就知道她在走神,转头跟她说:“刚刚我们说的刘律师是我妈妈的朋友。”
薛苑笑着回答了一声“嗯”,然后以无可挑剔的姿态摆动餐盘里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在费夫人面前比起今天早上镇定自若得多了。萧正宇显然没有多想, 回头继续跟费夫人说话。“……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恰好薛苑也打算出国留学,大概这段时间就过去。妈,如果方便的话,在国外这段时间薛苑还要麻烦您照顾了。”薛苑被这句话惊到,回过头,恰好对上萧正宇的目光。萧正宇微微一笑。
“她来英国的话,你呢?”
“我肯定也会过去。”萧正宇对费夫人露出一个谦和而迷人的微笑。
费夫人瞥了两人一眼,“决定了?”
“当然。”
费夫人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口接上几句话,眼角余光看到两个年轻人相握的双手,又微微蹙起了眉心。不过到底,她什么都没说。薛苑只当没有看到费夫人的目光,转头去听音乐。餐厅里有一支乐队,这个演奏着一首优美的曲子。主唱的年轻女歌手穿着一身粉色的裙子,整个人就像一枝亭亭玉立的夏荷。她左手拿着话筒,声音宛如泉水般流淌出来,那声音真是天籁,唱的是英文歌,发音并不太标准,薛苑花了一点儿时间才适应那种唱腔。
……你离我远吗?就像星辰运行的轨迹;
你离我近吗?就像树枝与树枝的距离;
我了解你吗?你从不谈及你的过去;
你很陌生吗?我能想象你看我的表情;
你欣赏我吗?我却是那曾被你侮辱与损害的;
我恨你吗?我想那也是爱。
歌词她之前从未听过,觉得异常新奇,一时间呆住了。世界上就是有一种声音可以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歌词在她的脑海里裂成一个个的单词,犹如电影字幕那样一遍遍地滚动着。直到那顿饭吃完,那个女歌手的声音还盘桓在薛苑的脑海。饭后,她和萧正宇送费夫人回宾馆的房间,薛苑也趁机参观了一下这个房间,没有她想象中的奢侈,屋子里一切都是暖色调的,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显得异常温馨。告辞时费夫人叫住萧正宇,忽然问:“你爸的病情怎么样了?”
“好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就出院。”
“痊愈了就好。年纪大了才知道,身体终究是自己的。”费夫人脸上露出几分怅然,“他心脏一直不好,这几年折腾了好几次,想必也够难受的。”
“这个是的。”
“明天陪我去医院看看你爸,当年气极了,还学古人想着不到黄河永不相见,还是不成。他身体越来越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那时候恐怕就晚了。” 说完,费夫人最后拥抱了一下萧正宇,他也微微弯腰回抱她。
“好。”他从善如流,“妈,你好好休息。”
跟费夫人告别后,两人顺便去逛了下附近的商场。商场里温暖得很,往来的不是情侣就是一家人,因为圣诞节临近,商场里热闹非凡,还有圣诞老人给孩子派发礼物。
在这样的气氛中,薛苑的心情莫名好起来,她看到前面那手牵手的一家人,看到儿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拿着一只气球,自顾自地笑了。萧正宇侧头看她,她裹着厚厚的围巾,脸颊像雪一样白皙。
“我知道你吃饭的时候在走神,可能听不太懂,'’萧正宇说,“之前我们的生活圈子不太一样,但总会慢慢习惯的。我认识的人,你今后也要认识。”
“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都要嫁给你,这点儿思想准备我还是有的。”
两人在商场里散步,旁边都是五颜六色的化妆品柜台,萧正宇问她,“明天有空吗?我妈要去医院看我爸,你也跟着一起去?”
“不了,”薛苑摇头,“明天要去找谭瑞,告诉他董再冰的病因。”萧正宇语气里都是醋意,“你对他真是很好。”
“我觉得对他有责任,董再冰的事情是我告诉他的,然后他就变成了这样子。”薛苑说,“当时我想,知道真相总比蒙在鼓里好,不过现在才知道,真相的确是个好东西,但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起这个好东西。”
萧正宇停了停,说起谭瑞,“为了几年前的同学做到这一步,谭瑞也不容易。”
“他说他真的很爱董再冰,,,薛苑想起他把董再冰的照片宝贝一样地留在自己钱包的事,就问:“说起来,他说过我跟董再冰很像。你也跟董再冰很熟,你说我们俩像不像?”
萧正宇若有所思,片刻后才肯定地回答:“不像。”
“真不像?”薛苑微微抿起嘴角。
“她是她,你是你。”萧正宇抬起手臂在商场某个角落一指,笑问:“好了,不说这个了,快过节了,要不要去买什么?”
薛苑笑着从命。萧正宇既然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她也不会再提。她挽上他的手臂靠过去,离得近了,仿佛可以闻到他身上的那淡淡的清爽味道。
两人逛完商场还去吃了夜宵,薛苑晚上基本上什么都没吃,限制才觉得饿了。两人坐在豆浆店里,萧正宇看她愉快的表情就忍不住笑,“酒店的西餐不爱吃,吃起豆浆倒是蛮高兴的。娶了个省钱的老婆,我运气真好。”薛苑抬起眸子,好容易把那句“我哪里需要你养”咽回肚子里,同样笑着开口,“这没办法,我就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吃不惯那些。”
“那不行,去了国外总要习惯的。”
薛苑略微一敛笑意,“不是还早吗?”
“不早,过几天我妈就回去,我们也一起过去,习惯一下环境,联系学校。”
薛苑默不作声地听着他说起学校的问题。如果说之前她还抱着期盼的话,但是听到刚刚那番言谈,更多的情绪却变成了无奈。她不喜欢英国,尤其是上次在英国的那些记,忆实在是糟糕到了极点,但萧正宇却在很认真地考虑这件事情,她不想让他失望。
因此薛苑到底也没拒绝,但是那天晚上睡得极不踏实。第二天一早起来,萧正宇已经不在了房内,照例留下了早饭和便条,说陪费夫人去医院了。薛苑盯着那张便条很久,吃了点儿早饭,决定把谭瑞叫出来。两人坐在人工湖旁的草地上里,她极小心地把萧正宇讲给她的话一一转述,谭瑞听得脸色越发惨淡,表情长久地凝固着,这个消息太过震惊,他似乎连愤怒和愕然的表情都不会了。薛苑微微垂下眼睑,只看到他因为太过震惊而小拇指不停地发抖。
她尽力安慰他,“无论怎么样,那些事情过去就好了。”
谭瑞说了句“我知道了”,撑着桌子站起来,然后再也没说一句话。
外面阳光明亮,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看着谭瑞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也实在不放心,看着他用貌似平稳的步伐走进博艺画廊大门,才犹豫地转身离开。知道了这样的消息,谭瑞一个下午都在严重走神,犯错无数,不失记错了嘉宾的位子就是摆错了油画的位子。主管一忍再忍,最后终于受不了,把他叫到展厅外训斥了一顿。
谭瑞也知道错了,但就连训斥也听得魂不守舍,头几乎都要垂到地面
主管还想再次对他批评甚至加以威胁,不过正欲开口,李又维出现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带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开口,“你去忙吧,我跟谭瑞谈谈。”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主管也不好再提,只能笑着说了句“李总你还真实宽厚”,又瞪了谭瑞一眼才走开去忙别的事情,走到一半回头,恰好看到谭瑞跟着李又维离开了展厅,往办公室的方向过去了。
谭瑞想不到李又维找他的原因,只是依言而行,一边走神一边跟他进办公室。虽然李又维一直有着宽厚待人的美名,但是谭瑞也没想到他会亲自倒水给自己。谭瑞惊讶地接过茶杯,思考着这件更加现实和迫在眉睫的事情——既然老板的态度如此之好。看来是不会被辞退了。
这个念头让他暂时安心,一下午的心不在焉立刻停止下来,词不达意地解
释,“李总,对不起,我实在是……”
他停了停,李又维微笑鼓励,“遇到什么事情了?说说看,也许我可以帮上忙。”
李又维微笑和蔼的样子非常让人心安,目光也很温暖,仿佛暖玉一般。谭瑞感动得很,略一踌躇,就一五一十地说了,“是跟我以前的女朋友有关系。刚刚薛小姐告诉我一些事情,我难以接受,所以在不停地走神。”
李又维心里有数,“我记得上次吃饭的时候你还拿出她的照片,你不是说一直没有联系吗?”
“最近我找到她了......”
李又维早知道这件事,但还是让自己脸上显示出一点儿惊奇,“找到了不是很好吗?”
“嗯,不太好,很不好。”谭瑞眼睛又胀又痛,李又维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样的鼓励下,谭瑞觉得把话都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好,更何况这么久以来,他都憋坏了,苦闷不已。
他的叙述很乱,而且颠三倒四,一会儿说自己怎么跟董再冰认识的,又说她怎么样彻底变得精神崩溃,一会儿又说她是如何漂亮可爱,但李又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听完整个故事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谭瑞苦笑,“我真是没想到啊,当年高中毕业的时候跟她分开,再见面的时候,居然在精神病医院啊……物是人非了。她怎么会那么想不开呢?”
李又维看他,“董再冰在美国发生的那些事情,你信吗?她会仅仅因为感情不顺利就精神崩溃吗?”
这样一问,然瑞呆了呆,他大脑昏沉了一个下午,从来没有想到这种事情的真假与可靠度。这件事是他一向信任的薛苑告诉他的,他根本想不到去怀疑。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再冰是比一般女孩子脆弱敏感,但要说是因为感情而精神失常,的确似乎不太对劲……”谭瑞说不下去,格外艰难地开口,“我之前费了很大的力气找她的病因,但都是无用功。就连她远在美国的父母都不知道原因,医生也是模棱两可的态度,不肯告诉我实情。我没有任何线索,一筹莫展。”
李又维手指击着桌面,许久没有开口。最后从办公桌上扯下一张便条,写了一串电话号码,再离座而起,递到谭瑞手里。
“这是什么?”
“五年前我也在美国,跟萧正宇在同一所大学,也跟董再冰在一个城市。我们专业不同,但互相认识,留学生的华人圈子就那么大,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
他语气平静,似乎已经了解了一切。
原来世界这么小,哪里都可以遇到熟人。谭瑞觉得疑窦丛生,愣愣地问:“李总,那您也认识再冰?”
“站在我的立场,没有资格跟你说些什么,”李又维古井无波地看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你耍真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就打这个电话。她是董再冰刚到美国时的室友,姓鞠。”
谭瑞并不笨,一旦冷静下来就明白了很多事情。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在李又维那张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上窥见了可能叫真相的东西,于是吸了口气,“李总,您能不能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强烈建议你,”李又维抬起眼皮,不带情绪地瞥他一眼,“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真相比较好。”
李又维的意思如此明显,他不可能从他嘴里再问出什么。反正现在自己一筹莫展,别人给了提示,顺着走下去就是。无论哪种情况,总之不会比现在这样一头雾水更坏。想明白了这些,谭瑞没有任何迟疑地转身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口想起另外一件事,匆匆退回来,说:“李总,明天是再冰的生日,我想去医院陪她一起过,我以后加班补上,可以吗?”
“没问题。”
等谭瑞离开了办公室后,李又维慢慢坐回椅子上,双手死死地抓着椅子,因为用力太大,关节处捏得发白。他闭上了双眼,想打一会儿盹儿,可刚一闭上眼睛就被藏在大脑深处的噩梦惊醒。睁开眼睛环顾四方,只见张玲莉站在办公桌前,冷漠地看着他,把一沓文件放在他面前。
两个人从越吴回来后,很长时间没有好好说话了,见面时谈的除了公事还是公事。
“你的两幅画我让人挂在角落的小展厅了。”
“嗯。”
张玲莉很清楚地知道他累,这段时间跟国外几家大画廊的合作接洽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而且那些画,每一幅都价值连城,也不得不事必躬亲地查看。眼看着他以惊人的速度消瘦下去,她看得久了,觉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忍了忍,终于没忍住,一拍桌案,沉声开口,“李又维,为了一个薛苑,你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
李又维抬起眼皮,笑了,眼底忽然进发出的那宛如宝石般的光彩一瞬间灼痛了张玲莉。她呆了呆,听到他以轻松地语气开口,“我不是为她,我是为了我自己。玲莉,谢谢你的关心,你多虑了。”
张玲莉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脑子里的念头千回百转,最后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完全跟现在没有关系的另一件事情。
“刚刚医生打电话给我,说你爸爸坚持要出院。”
“医生说没问题那就出院吧。”
“你有时间去接他吗?”
李又维漫不经心地再次闭上眼,一副“我不感兴趣,你不要多打扰我”的神情,“他也不止我这一个儿子,会有人去接的,我没必要操那个心。”
第三十九章 我只想知道真相
接李天明的任务自然落在了萧正宇身上,同去的还有薛苑。长达两三个月的治疗后,李天明恢复得很好,除了头发比之前白了一点儿,跟以前相比看不出太大的异常。
医生护士送他们离开,长久相处都有了感情,一直送到了门口,主治医生颇感慨地对萧正宇和薛苑说:“你们以后好好照顾李先生,劝劝他,什么事情都放宽心,不要动辄激动,他到底是个老人了,心脏已经不可重荷了,不能再激动了。”
两人唯唯诺诺地点头。
医生停了停,又说:“我看你们几个年轻人也蛮熟悉的,李又维今天没来医院,你们把这话也转告给他。”
萧正宇颔首,“好的。”
三个人上了车,薛苑和李天明坐在后排,萧正宇本想送他回越吴,没想到他忽然开口,“送我去博艺画廊,我看新闻说最近有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展,我也想去看看。”
萧正宇从驾驶座前回头看他,“爸,医生说你需要静养,人多的地方少去。”
李天明根本没听完他的话,果断地挥了挥手,“我的身体我自然知道,看次画展也不算什么。送我过去。”
李天明的要求,萧正宇从来都没有办法违抗的,他叹了口气,终于点头。
车子开动后,李天明闭目养神片刻,薛苑拿过身边的毯子盖在他的腿上,距离一近,就闻到他身上的药水味道。到底是在医院太久了。医院的经历,对一个年老的人来说,无异于是种折磨。薛苑想起他前几天说笑时说的那句“每次进医院我都想,这辈子大概都不能从医院里出来了”,很有些百感交集。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感慨,李天明睁开眼睛,带着困惑问她,“薛苑,你看过又维的画没有?怎么评价?”
薛苑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个,略一思考后点了点头,“看过的,他的画里含有很多思考,触感细腻,细节抓得很准,都是别人想象不到的方面。作为一个半路出家学画画的人而言,已经相当惊人。”
李天明相当震惊,“你对他的评价很高啊。”
“我只是实事求是。他的艺术天分极高,可惜学画时间太短,他还没有自己的风格。以我看到他的作品,他什么都尝试,作品里各种类型都有。李先生,我觉得他就像您年轻的时候,绘画上他一直以您为榜样,从您身上学到了很多,如果他小时候学习绘画,真是前途不可限量。”“这个是苛求了,”李天明说,“他那么恨我,平生最恨变成我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学绘画?而且实际上我也不希望他学。当时他说要超过我,我一直以为是一时的气话,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丢下了他舅舅留给他的公司去学绘画。跟他妈一样,倔得很。”
“人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就会爆发出全部的力量。”
一路闲聊着,车子很快到了目的地。这次大型的画展规模仅仅从博艺画廊门口的车子数量就可以看出来,车子从门口一直排到了百米外的公路上。萧正宇找了很久才勉强找到一个停车的地方。
薛苑扶着李天明从车上下来,她发觉自己现在才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今天主要是开放给嘉宾和新闻媒体的记者吧?我们能进去吗?”
萧正宇笑着看她一眼,“我们几个人,不需要门票。”
的确没说错。薛苑随后才想起来虽然他们已经辞职,但自己好歹在这里工作过三个月,该认识的人都认识了,而萧正宇那一张脸就更是门票了,至于李天明,恐怕还没有人敢拦着他。
果然,他们一路顺利地进入展馆之中。曾经的同事对他们三个人一起出现非常诡异,何韵棠在入口处负责人群的引导,几乎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她也什么都不管了,拉着薛苑到了一边,跟她耳语,“麻烦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李总一对吗?怎么现在跟萧秘书一起?你们手上的戒指是怎么回事?啊啊啊,想不到我这双眼睛居然有看走眼的一天!”
薛苑对萧正宇和李天明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去四下逛逛,才跟何韵棠说:
“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回答哪一个?你还是一样的急脾气。”
“~个一个来!”何韵棠瞪眼,“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你从来就没表态过喜欢李总啊。说起萧正宇,你们倒是一直走得近……当时我就隐约觉得他看你眼神不对,还以为是我思想不纯洁,想得多了。”
薛苑笑了笑。
“那李天明先生怎么又跟你们在一起?”
“遇到了就一起过来了。”
何韵棠瞪她一眼,“你这张嘴也真是够紧的,打死都不说。无论怎么样,到时候结婚还是要记得请我的。”
薛苑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敛,很轻微地“嗯”了一声。何韵棠推一把她,“好
了,不跟你废话了,去吧。”
因为嘉宾数量有所限制,展厅里的人倒不算太多,还没到接踵擦肩的地步。乐队在二楼的大厅奏乐助兴,放眼望去,都是前来观赏祝贺的中外艺术家和知名人士。
他们三人也本着低调的原则,在狭长的展厅逡巡,不时在一幅幅油画前驻步。博艺画廊的艺术总监向来有才华,摆设和光影效果搭配得实在很好,画框上的散光灯愣是将每幅画映得光彩照人。
薛苑上到二楼,追上李天明和萧正宇,恰好看到李天明在提香的圣母画像前站住,用一种追忆往事的语气开口,“当年在意大利的美术馆看到这幅画,我在画前足足站了一天不忍离去,只恨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不能把这幅画的美妙之处一一记在脑海里。这真是线条与色彩的魔术般组合,无可挑剔。几十年过去,还是觉得同样震惊。真是难以想象,几百年的时间过去了,什么都成了过去,只有圣母的微笑从来不变。”
那的确是一幅美妙的画。看得久了,感官和心灵都在震撼。
薛苑把目光收回来,微笑着开口,“我相信,几百年后,也会有后人以同样的口吻谈起您的作品。”
这样的真诚的恭维没有人会听得不舒服,李天明久病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儿笑容,那是真正的愉快表情。
萧正宇惊讶地看着她,附耳过去,用李天明听不到的声音跟她耳语,“想不到你说恭维话的水平这么高明。”
薛苑瞪他一眼。
一行人慢慢走慢慢看,时不时地交谈几句。很快拐入了一个走廊尽头的小展厅,萧正宇远远看到虚掩的门就惊讶,“这不是囤画的小展厅吗?平时都不用的,怎么今天开放了?”
“是啊,我也奇……”
推开门,顿时醍醐灌顶。墙壁上只有两幅画。薛苑的冷汗簌簌而下——骤然看自己的脸出现在画框里,一瞬间真是无比尴尬。
但目光还是被吸引过去。左边那幅厨房的画像她早就见过,不用认真看了,她所有精神都集中在右边那幅油画上了。那是间老式的房屋,隐约可以看到挂毯和炉壁,画里的年轻女子穿着深蓝色的学生旗袍,薛苑记得当时那条旗袍颜色黯淡,不知道怎的,从画里看上去,颜色异常鲜明,就像水一样覆在她的身上,又好像开在幽暗处的花儿。
画中的女子背对着门口,不能直接看到她的脸,但镜子里的那张脸却分外清晰。因为眉毛颜色太浅,她正在对着镜子用眉笔勾勒自己的眉毛。半长的头发柔软地披在身后,仿佛一匹黑缎。旗袍衬出她脖子和脸颊的雪白,至于胳膊,就像是刚被水洗过的新藕。画里的女孩表情沉静,有点儿无奈和茫然,尽管她额头上没有皱纹,但依然让人想伸手过去抹平她的忧郁。
“薛苑,这两幅画是又维什么时候画的?”李天明盯着那两幅画,忽然开口。
薛苑简单地解释了两句。
李天明又问:“你觉得这两幅画怎么样?”
薛苑哽住了,僵硬地回答:“我……不知道。”
“画风和色彩的选择多少透露了画家的个性和审美意识,”李天明恍若没听到她的画,自顾自地评说,“这两幅画跟又维之前的作品不一样,他是在‘真正’看着这个女孩,画是活的,颜色处理得细致,连手指上指甲颜色的深浅都处理得很好,但是这张画里唯一柔软的……就算是我自己画,也未必比他画得更好。不过五年的时间,想不到他能走到这个地步,看来你刚刚那番评价并没有夸大的地方......”
薛苑没有说话,转头去看萧正宇。他也正看着她,从那个神情判断,不知道盯着她多久了。
“画里的你很不一样,我不知道你还会有这样的表情。”
“美术作品都经过加工的。”
萧正宇用听不出情绪的口吻继续说:“我没想到你还给李又维做过饭。”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显得欲盖弥彰,薛苑坦白地承认,“是有过一次。”
萧正宇低低地笑了,又问:“做的什么莱?”
“时间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薛苑干脆地回答。其实这个话题无论怎么聊下去都有越来越尴尬的趋势。她略一思索,试图用玩笑岔开这个话题,“你今天想吃什么?我回做做看。
没有这届回答,萧正宇话题微微一转,“你很喜欢李又维的画?你看这两幅画是时眼睛都在放光。”
“你在想什么?”薛苑无奈得很,“我就算喜欢也只是欣赏她的作品而已,除此外,别无其他,你不要多想了。”
“我不会多项,我只是遗憾我不会画画。”萧正宇握住她的手。
从那时开始,两个人的手再也没有放开,直到李又维出现在这个房间。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所有人回过头去才发现他抱臂站在门口,随后笑着走到三人身边,仿佛什么不愉快多没发生似的对萧正宇颔首,又文自己的父亲过来之前怎么都不打声招呼,现在可不可以接受采访,最后才把目光转向薛苑,问他是否喜欢他为她画的画。
薛苑说:“还好。”
李又维看她,眼睛异常温柔,“要的话我送给你。”
“不用了,谢谢你,这是你的作品,跟我没有关系。”薛苑理智而冷静地开口,“画中人是不是我,我也不清楚。”
“你总是这么说,我难道还不知道我在画什么?”
哦理由为微微摇头,在画前站住,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又转身看了一眼李天明。这个安静的小展厅有着高而宽广的窗户,采光极好,明亮过了头。
“爸,五年之期到了,我还是超不过您。薛苑说得对,学你者生,仿你者死。我花了太多时间才认识到这个道理,是不是很蠢?”
“已经很好了。”李天明颔首,走过去抓住他的手臂,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并不如你。”
“能得到您这个评价,我这几年时间没有浪费。”李又维的话说得分外心平气和,可薛苑愣是从话里听到了一丝不说不清楚的怅然,很有可能,怅然之后就是一些不能表述与语言的话。
李天明长叹一声。
这父子俩的交谈话中有话,外人根本看不透。就像她无法介入萧正宇和费夫人之间,李天明和李又维之间她同样无法介入。
李天明到底年纪打了,又刚刚出院,逛了大半天,慢慢显出精神不济的症状。萧正宇过去扶住他的手臂,淡淡地说:“爸,既然看完了就走吧。李又维,我们告辞了。”说着看了一眼薛苑,示意她跟上来。她脚步微微一滞,跟了上去。
谁知道离开时遇到意外的混乱。薛苑简直不知道那混乱的场面是怎么开始的,考虑到李天明身体欠佳,他们本来是想悄悄从另一个侧门离开,想不到却跟一拨儿刚刚进来的媒体记者来了个狭路相逢。某个眼尖的记者一看到李天明就举着话筒就冲到三人面前,随后其他记者纷纷醒悟,也拥了过来。
记者们七嘴八舌地问问题,诸如身体情况、有无新作等等。李又维那时也在他们旁边,对着一大群记者微笑着说了句“采访没有问题,请各位稍等”,他真诚起来很像那么回事,简直无人可挡。于是现场顿时安静了片刻。
李天明瞥一眼记者,就说:“那就采访吧。”
记者们都知道李天明大病初愈,保持了相当的礼貌,不过在访谈过程中很快了解到李又维居然是李天明的儿子,一个个大喜过望,就好像天上掉下来的新闻一样,层出不穷的问题一个个冒出来,连薛苑这个外人看着都觉得无奈了。
好在现场还有萧正宇和李又维两个人,帮李天明挡下了大部分问题。薛苑对暴露在镜头下实在没有兴趣,混乱中悄悄脱开萧正宇的手站得远了一点儿,这才发现,李又维和萧正宇面对记者的时候竟然配合得那样好,一唱一和,真是令人称奇。
到底是两兄弟。
这个想法在脑子里稍一闪过,手机却响了。电话那头是谭瑞,低沉阴郁的语调和声音让她极其不安,他只说:“有重要的事情,小薛姐,麻烦你来一趟医
院。”
事有轻重缓急,萧正宇还被记者围住,没有脱身的可能性,想起谭瑞那十万火急的声音,她也来不及跟他招呼,给萧正宇发了条短信后先行离开博艺画廊。
医院是早就来熟的,薛苑不用费什么工夫就在花园的凉亭里找到了谭瑞。午饭时间,花园里已经很安静了,只有远处几个病人坐在草地上晒太阳,除此以外一切平常。
唯一不平常的是谭瑞,坐在凉亭的石板地上,背靠着坐椅,一张脸好像要哭出来样子。亭子被两棵大树环绕,阳光晒不到,阴郁的湿气从树叶里流泻而下。他握着手机发呆,神色诡异,甚至比医院里的病人表情还要扭曲,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犯病了。
极大的不安浮上薛苑的心头。
谭瑞说:“小薛姐,你了解李总,还有萧秘书吗?”
“啊?”薛苑心里发紧,还是问,“怎么了?什么意思?
谭瑞死死地捏着手机,良久才垂着头开口:“小薛姐,我联系上再冰在美国时候的室友了,她也是华人,我问了关于再冰的是去事情,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跟你告诉我的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谭瑞抬起眼皮,死气沉沉地开口,“我录下了她说的话,你有必要听一下。”
他摆弄了两下手机,撂下播放键,一个年轻的女声传了出来。薛苑不明所以,慢慢听下去。
“再冰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朋友介绍她跟我认识,我们合租了一套房子。她刚来美国的时候英文不好,就上了一个语言学校。
“记得是半年后吧,某天她忽然回来,说自己去看画展的时候,认识了两个华人,说他们都在附近的大学念书,一个叫萧正宇,一个叫李又维。两个人同时追求她,那段时间,鲜花、礼物没有断过。那两个男人后来我都见过,长得是真不错,也难怪她当时昏了头。
“说实话,再冰的感情生活我一直弄不明白,只知道她夹在两个男人之间非常为难。她太年轻,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整天烦心,不练琴,也不肯好好读书,都在外面跑来跑去。有时候还喝酒,喝醉了就跟我哭,说他们对她忽冷忽热的。当时我忙于考试,没有顾及那么多,对她的没主见非常烦心,骂了她一顿。大概是我的话太重,她再也没跟我提起感情问题,甚至都不跟我说话。
“我现在想,上天真是公平的。上天给了她很高的音乐天赋,但却同样给了她极其敏感的神经,就像瓷娃娃一样。那时候她又小,还不满二十岁,刚刚到国外又缺乏关怀,哎,我却用这种态度对她,现在想起来真后悔,后悔啊… …
“没过两天,我跟导师出去进行科学考察,回来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改变了。随后我才知道,在我离开的一个月里,她忽然发现她只不过是那两个男人对付对方的工具而已。她太绝望了,喝醉了酒,在酒吧里,被一群男人… … 强奸了。”
电话里的声音停顿了片刻。薛苑跌坐在长椅上,脸色比霜打过的茄子好不了多少,全身冰冷。
“醒来后她企图割腕自杀。幸好发现得早,救了过来。但这一切只是个开始。她越来越消沉,很少说话,也不肯吃饭,经常自杀,割脉、绝食,甚至还打算跳楼。这样的她已经没办法念书了。
“她父母早就离婚了,母亲不在美国,父亲对她也是若即若离。她求我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父母。她在美国待不下去了,有一次清醒的时候她说要回国,我就帮她办了停学手续。那两个男人忽然发现了良心一样,带她回了国。我送他们去机场,之后这些年,再也没见过再冰。”
薛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这个故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不正常地颤动着,心脏像被人用尖刀挖出来扔到了地上,血淋淋的。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抓住头发,微弱地说:“不是这样,真相不是这样,他不是这样说的。”
谭瑞痛苦得几乎要抽筋了,“我也不希望是这样啊,小薛姐,你以为我希望这样吗… … 我都没办法想象再冰遭受过的痛苦… … ”
薛苑闭上眼睛,脸色惨白惨白的。
“这两种说法,你要我相信哪一个?”
谭瑞的脸色也不比她好看多少,他抱着头想了一会儿,抬起头时眼底满是泪水,只有眼神还是坚定的,“我只想知道真相,所以… … 小薛姐,你帮我一个忙。”
萧正宇没想到会接到谭瑞的电话,他本来还在画廊里跟张玲莉说事情,但听到董再冰和仁康医院这两个名字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数了,随后想起的是薛苑和谭瑞的关系一直不错。他听到电话那头说希望马上见面,立刻答应下来。他开车匆匆赶到医院,在泊车的时候遇到了李又维。
这样的碰面是萧正宇没有想到的,他微微一怔,然后发现李又维的表情异常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了这次会面。接下来他的行为也验证了这个想法,从脚步看来,两个人所去的方向明显一致。
两个人有很长时间没有来仁康医院,虽然此地风景依旧宜人,但紧随旧景重现的,还有更深刻的记忆,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在走廊中缓缓行走,萧正宇沉默片刻,才问出来,“从来没见你来过仁康医院,今天怎么来了?"
“跟你一样的原因。”
“谭瑞叫你过来的?"
李又维依旧冷淡,“差不多。”
萧正宇停了停又说:“薛苑找的那幅画真的在你那里?"
“你说呢?”李又维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
“把画让给我,”萧正宇正色,“什么条件你可以接受?"
李又维表情不咸不淡,“我的条件从来只有一个。”
萧正宇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薛苑已经选择了我,为什么不做个顺水人情?"
“我没有必要送人情给你,你也不要对我摆出胜利者的姿态,我不吃这套!”
忽然炸起的暴戾从李又维脸上一滚而过,但他很快无声地笑了笑,“你与其担心那幅画的问题,不如想想你现在的处境。”
萧正宇本来还算从容自若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想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子绷紧了,“李又维,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又维瞥了一眼满脸风雨欲来的萧正宇,没有回答,大步继续前走,走到了约定的房间门口时再次回头,发现萧正宇还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于是心平气和地,甚至是微笑着说:“到了。”
那是间安静的活动室,光线稍微偏暗。因为窗帘是一种薄细的棉布做的,所以光线有点儿暗,可它却能清晰地照出这间房间的所有布置。
萧正宇站在门口停留了很久,看清楚屋子里除了谭瑞再也没有别人后,心里松了一口气,说:“谭瑞,你找我们来,有什么事情吗?”
“你现在还要装傻吗?”谭瑞站在阴影里,表情不甚真切,但声音却刺骨地冰冷,“关于再冰的事情,我来求证。”
李又维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淡淡开口,“她告诉了你什么?"
“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
谭瑞拿出手机,按了手机的几个键,一个年轻的女声传了出来。录音很快放完,但屋内却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中。
无论是萧正宇还是李又维都没有说话,几年前发生的细节一一浮现在脑海,对在场的两个人而言,那是绝对不愿意触及的过去。花了三四年的时间才养好这个伤口,好容易伤口顺利结痴,可终于在这种场合下被人揭开。
谭瑞冷笑,“怎么,没话说了?"
相较于脸色铁青的萧正宇和愤怒的谭瑞,李又维看上去是这安静的房间里最平静的相关人。他表情镇定自若,仿佛他跟董再冰毫无关系。
萧正宇抬起眼睛,回答谭瑞的问题,“具体的细节有问题,但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谭瑞眼睛里喷出火,平日里的恭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胸腔里只有满腔的愤怒,他咬牙切齿地问李又维:“李又维,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真相?”
“作为世界上最关心再冰的人,你有权知道真相。”李又维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眸子里的光熄灭了,“再冰变成今天的样子,我绝对不愿意看到。我母亲去世,再冰是我那段时间里的精神支柱,也是我的灵感来源。我无意让她卷入我跟萧正宇的斗争,但她海华丝卷进去了。”
谭瑞死死盯着他,力仔是一种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的情绪。
听到这几句话,萧正宇眼皮一跳,前所未有的不安让他浑身发抖。他缓缓转过头去看李又维,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李又维没有否认,语调相当冷淡,“谭瑞当然有权知道真相。你对我发什么脾气?难道你做过的错事就消失了?”
萧正宇攥紧拳头,提起他的衣领,差一点儿就挥拳上去。
李又维不为所动,“怎么,又想跟我打架?我随时奉陪。不过你还欠谭瑞一个解释。解释之后我随时奉陪。”
深深吸了口气之后,萧正宇扔开他,紧了紧拳头,转身正对谭瑞,尽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事情变成这样,我始料未及。现在再说什么辩解的话都是愚蠢的。我的的确确对不起董再冰,但我并不想推卸责任,事后也尽力承担了责任。”
谭瑞怒不可遏,满房间地转圈,“打断了人家的双腿后说照顾别人一辈子?送她来医院就够了吗?你们两个人,除了玩弄她还会做什么?"
萧正宇竭力使自己心平气和,但他发现这相当困难。这屋里的三个人都知道真相,而其中两个人都对他有敌意,无论哪个人把真相告诉薛苑… …
无数可怕的可能性摆在面前,他只想快点儿解决这件事情。
“谭瑞,如果你需要什么补偿,请尽管开口。”
谭瑞早已是满脸泪水,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不可抑制地吼出来,“萧正宇,我知道你有钱,你是在拿钱收买我?”
“谭瑞,你先冷静点儿。”萧正宇看他一眼,他知道事情正在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走,有些急躁,皱了皱眉头,一把摁他坐在椅子上,“事情已经发生了,就没办法挽回了。不妨冷静下来谈。董再冰的医疗费用我会继续负责,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谭瑞怒不可遏,一个巴掌挥出去,却被萧正宇抓住了手腕,于是更加怒不可遏。
“你要我怎么冷静?你们玩弄她的感情,还有脸叫我冷静?再冰对你们而言,是麻烦的女人,是纠缠不清的女人,但她对我而言,却是我的唯一!”
谭瑞大步走向房间的某个角落,一把拉开那扇小小隔间的门,自地站在那里,
,薛苑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他们,仿佛他们是什么不知名的外里生物。
谭瑞眼睛失焦,扶着门勉强站定,喃喃自语:“小薛姐,你都听到了,真相是这样的。我们……都被骗了。”
萧正宇呆若木鸡。
他看到薛苑煞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李又维同样惊愕,但最后却笑了。
谭瑞一幅咬牙切齿的表情,一双眼因为怨恨而变得通红。
李又维起初没有告诉薛苑关于董再冰的事情,那是因为错误是他和萧正宇一起造成的,这件事情对他们两人的杀伤力一样大。可薛苑放弃了他,他也不再顾虑什么了。对他而言,问题只有一个:什么时候把真相揭露出来再成的杀伤力最大。答案自然是在萧正宇和薛苑感情最浓的时候。
如果他自己去说,薛苑未必会相信他,但告诉谭瑞就不一样了。谭瑞跟薛苑的关系也相当亲厚,他嘴里的话可靠的多。
最关键的是,谭瑞年轻气盛,想必憎恨的力度也来得更大更激烈,报复的手段也更高明。无论李又维通过何种方式把自己了解到的事实告诉薛苑,结果
,对他来说都会很槽糕。而目前这样的偷听,是所有办法中最恶劣的、最槽糕的一个。
被她那样看着,并且听到了谈话,谁都没有自辩的机会了。
第四十章 怎样才能表达忏悔
他做梦也没想到,薛苑平时什么都不说,看起来对身边的事情也不甚在意,但必要时居然可以变得这样有杀伤力,很多很多的细节,他之前甚至都没有想过。
戏剧性的一幕让萧正宇脸色巨变。只一瞬间,他已浑身冷汗、手足冰凉。事情已经到了最坏的地步,他这一生中没有哪个时候比现在更恐惧,大脑里一团乱麻,木然愣在当场。
恐惧来临的时候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似乎一切都静止了,连时间都停止了,没有光亮的屋子,看不到天空,充满着不堪忍受的沉闷。
李又维依然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冷冷地看着两人。
薛苑直勾勾地盯着萧正宇,唇几乎都要被咬破了,很久之后才以缓慢的速度一字一句地问出来,“萧正宇,这才是真相吗?”
被这样一问,萧正宇的脑子顿时清晰起来,沉着地开口,“薛苑,我不管你现在怎么想,但那都是过去的错事,不要把现在的我跟过去相提并论好吗?”
屋子里光线并不好,薛苑的表情也不真切。她以缓慢的脚步走进屋内,仿佛没有了力气,走得很轻,似乎风都能把她吹得飘起来,.她那修长的身影在洒逛屋子里的阳光中显得分外单薄,像只找不到方向又受了伤的小动物。
他很想立刻走到她身边去紧紧抱住她,但念头刚刚一出现,她冰冷的眼锋扫过来,表达出的态度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不可置信,“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很久没有开口说话的李又维忽然笑了,笑声里夹杂着一点儿嘲讽,“萧正宇,你还在想挽回?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介’你还在想挽回?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薛苑压根没看李又维,只是死死盯着萧正宇,厉声骂他,“卑鄙低劣,寡廉鲜耻!”
萧正宇这辈子何曾被人骂成这样,竟一时愣在那里。
“萧正宇,你真让我佩服,被揭穿了恼羞成怒,就知道用钱收买人吗?”
她是如此冷静,语气冷漠,又夹杂着愤怒。萧正宇咬着牙,还想再劝,薛苑
狠狠挥出手去,一掌打开他想要挽过来的手,声音高了若干倍,“拿开你的脏手!别碰我!”
萧正宇心脏剧烈地收缩,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怪物全部吸走。她用劲极大,打得他手背硬生生的疼。她是用手心打的,可想而知,她的手更疼,果不其然,一低头,他眼角余光看到她的掌心通红。
不可抑制的绝望盘桓在浑身每一处,萧正宇咬咬牙,用祈求的语气说:“ 薛苑,别这样,我们谈一谈好吗?”
薛苑愤怒得浑身发抖,抓起手机重新摁了播放键,那些说过的话再次从里面传出来。说到一半时薛苑简直不忍心再听,一把把手机摔在地上,声音应声而止。
她咬着牙,下唇通红,让人疑心是不是马上会有血从唇上滴下来,萧正宇看得心惊,刚想说话却被她的怒喝打断,“谈什么?谈你们两兄弟是怎么把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的董再冰一步步地逼疯,然后再试图隐瞒真相的?”
屋子里再没有声音,只剩下薛苑重重的喘息声。萧正宇如坠冰窖,他张张嘴,说:“当时… … 我想… … 薛苑,你答应过我的,要信任我,不怀疑我的。”
“信任,你居然敢在我面前说信任?萧正宇,你扪心自问,我为你做得还不够?我还不够信任你?为了你,我连我爸爸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画都放弃了;师兄给我找的工作,你让我拒绝我就拒绝;秦医生跟我说你跟董再冰关系不一般,我当即向你求证,你说什么我信什么,没有怀疑过你一丝一毫;你妈劝我跟你分手,说你以前和现在不一样,我还是选择了相信你… … 可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的信任?”
前所未有的愤怒逼迫过来,薛苑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青白,就像身患大病的病人即将要昏过去一样。
萧正宇的情况也不好,他脸色灰白,目光停在空中,脊背却怪异地绷得笔直。他个子很高,这样生硬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分外碍眼。
突然,他在薛苑面前半跪下身子,哑着声音说:“薛苑,我说谎骗你,是因为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离开我。过去了就过去了,好不好?那是我过去做的错事,这几年一直都在努力改正。”
薛苑跌坐在凳子上,大颗大颗的泪从她脸上落下来,掉在腿上。,“我给了你机会的,我曾经问过你好几次有没有什么瞒着我。如果你当时告,我真的会原谅你的。可你呢,你却一直说谎骗我… … ”薛苑伸手抹一把,可还是止不住,她猛然站起来,凳子在身后翻倒在地,“你当时是怎么说你那么无辜… … 萧正宇,连谎话你也说得那么漂亮啊… … 我真想知道,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事?你对我说的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当怀疑开始的时候,信任也就结束了。
可还是不愿放弃。萧正宇竭尽全力站起来,抓着她的肩膀,吼出来,“董再冰的事,我承认我对不起她,但我从来也没有爱过她。我这辈子爱的,只有你一个人!你不能把我对你的心意说成是假的。就算我瞒着你其他事情,你也不要气昏了头。你想一想,我可曾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不能把我们的过去一笔抹杀啊!”
薛苑流着泪的脸上忽然展开一个极端扭曲的笑容,“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 你们兄弟啊,当年也是用追我的这套法子追求董再冰的吗?… … 真有效啊,连我都被骗得团团转,何况尚不满二十岁的董再冰… … 你对我那么温柔,谁会拒绝你,你是预谋好的是吗?”
她从他手臂里挣脱出来,转身要走,萧正宇深知她这一走是绝对不可能回头,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薛苑被人猛然抓住,简直怒不可遏,回身看他,“滚开”两个字狠狠地脱口而出。
只有两个字,他就像被人从正面打了一拳。
看到他还没有放手的意图,薛苑扬起手一巴掌就朝他的脸挥过去,可看到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手一瞬间在空中僵直,软软地垂了下来。事到如今,她还是舍不得打他。
她竭力压制住身体各个角落里涌现出的愤怒,“萧正宇,放开我!如果你不想场面变得更难看的话。”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萧正宇也慢慢变冷静了,他松开手,绞尽脑汁想着弥补的办法。薛苑趁机大步离开,却在门口停了脚步,萧正宇以为她忽然改变主意,正想迎上去,结果却被迎面而来的银白色光芒击中了胸口。
他停了两秒,目光追随着那道光芒,它已滑落到地上,他终于发现那是他送给她的戒指。
抬起头,他只看到薛苑那没有任何血色的泪脸和抿得死死的唇,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悲凉,这样的表情把他定在了原地。
“对不起,我受不起你的东西。”
他看到薛苑的唇一张一合,声音进入了耳朵,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他一走神的工夫,她已经从门口消失了。他想去追,却被李又维叫住,
“如果不想让她更恨你,就不要去追。”
他茫然开口,“什么意思?" 李又维看了这么久,一直一言不发,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走到萧正宇身边,把地上的戒指捡起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忽然说,“可惜了。这枚专门定做的戒指,你真是用了不少心吧?可惜,就被人这么扔回来了。”
萧正宇没吭声,从李又维手里把戒指一把抢过来,死死地攥在手心,“别碰我的东西!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这些。”
李又维却笑了, “她固然不肯选我,却又一脚踹了你。这个结局,你没有想到吧?”
话音一落,萧正宇一把提抓着李又维的领口,几乎想把他提离地面,脸色铁青地吼:“李又维!她走了!你现在开心了?!”
萧正宇浑身都是凛冽的杀气,骨头都在咯咯作响。李又维情知他已气疯了,便在手腕中积蓄了力量,出其不意地打掉萧正宇的手,随即略退一步,“我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你要是没有做错事,何必害怕成现在这样?谎话总有被揭穿的那天,做过的事情,总要付出代价——这句话是当年在医院里,你指着病床上的董再冰对我说的话。没错,我们两个当年做错了事情,就需要付出代价。”
每句话都打在萧正宇的软肋上。
李又维冷淡地一笑,“你爱薛苑是爱,谭瑞爱董再冰就不是爱了吗?你没有资格瞒着他,没有资格说谎话骗薛苑。”
这句话太有杀伤力,萧正宇再也站不稳,跌坐在离自己最近的凳子上,面孔扭曲,自言自语,“这么多年来… … 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不想要… … 你没说错,真是报应。”
再也没有话语,萧正宇把头埋在膝盖上,头发从额前垂下来,仿佛一辈子都不想抬起来。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肝肠俱裂的感受。随着她扔回戒指的动作,他很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并不是不敢正视自己行为的后果,只是不愿在薛苑面前揭开,他承担不起无法想象的后果。
薛苑离开医院的时候,才发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下起雨来。她上了公坐到了终点,然后上了另外一班公车坐到了起点。就这样在一个城市转来,直到夜深。
现在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东西都在萧正宇家里,可现在这种情况,也实在无能为力。她找了家最近的宾馆住下,蒙头睡了一天。醒来的时候天再次黑下去,她饿了一天,什么都没吃,但偏偏什么也吃不下去。
她先跟丁依楠打了个电话,问她黄湾回来了没有,还可不可以住人,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随后她又给秦玮打了个电话,问他那份工作的录用是否还有效。秦玮接到她的电话,分外惊讶,问:“你男朋友同意了?”
薛苑竭力让自己在电话里笑得平常,“是啊。”
然后她退了宾馆的房间,打车去萧正宇的公寓。本来想着不要再见,可衣服和书都在他那里,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起码还要把钥匙还给他。
天气阴沉下来,好像随时都会下雨。站在公寓楼下,她先打了个电话,确认屋子没人才慢慢上楼去。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这里。
房间里没有别人,茶几上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系统还在运作着,她看了一眼屏幕,是邮箱的界面,键盘上散落着两张机票。薛苑看了看,是两天后去英国的机票。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个晚上她问了董再冰的事情,他就变得那么样反常,抱着她忽然提起留学的事情。他坚持带她离开,不再给她机会跟董再冰、谭瑞联系。萧正宇这个人,真是深谋远虑,诸事算尽了。
沙发角上还有若干个酒瓶,几乎都空了,走近一点儿,酒气逼人。
她盯着那一堆空酒瓶看了很久,又走到卧室,把自己的衣服从柜子里找出来,扔进箱子里,三两下就满了。从来都是搬家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的行李太多。这几年,原以为什么都没留下来,可实际上行李却多得异乎寻常,仿佛永远都收拾不完。
慢慢变得熟悉起来房间一眨眼之间就变得模糊而陌生,只有味道没有变。床头柜上的瓶子里是怒放的鲜花,是她前天买回来来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
她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感慨,太整洁了,一点儿都不像单身男人的屋子,她记得,自己当时还笑“好像屋子里有个女主人一样”,萧正宇立刻笑着说“女主人不就在这里嘛”。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觉得这段时间就像做了一个梦。跟萧正宇在这间屋子一里度过的一切时光,此时想起,像是前尘旧梦。梦境实在很美,她耗费了所有的力气去维系,谁知道美梦就像肥皂泡一般,说破就破了。
或许是因为整整一天多没有吃饭,实在没有力气,她收拾好最常穿的几件衣服,转身去书房装了书,放到旅行袋里,然后茫然地看看窗外,一道闪电正划破长空轰隆的雷声随之而来。
她坐到茶几前,抽了张便笺纸,提起笔来又放下,反复若干次,干脆把笔一扔,从钥匙串上取下钥匙压在白净的便笺纸上。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开门声,连心底暗叫一句“槽了”的时间都没有,萧正宇已经冲到了屋子里,他看上去淋了不少雨,身上早就湿透了,英俊的脸上满是水。虽然被雨水冲刷过,但浓郁的酒气依然扑面而来。
从来都衣冠楚楚的他忽然变了个模样。风衣滴滴答答地滴水,很快在地板上汪成一个水洼,他双颊通红,头发贴在额头,眼睛却明亮得吓人。他哆嗦着嘴唇朝她伸出手,“薛苑,你回来了吗?"
说完才看到她的行李箱和茶几上的钥匙,目光再次阴暗下去。
事到如今他反而镇定了。他沉默片刻,问:“你这是做什么?把戒指扔给我,钥匙也要还给我了吗?”
如果说昨天薛苑还在气头上,现在蒙头大睡一天后彻底冷静了,甚至还可以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很感激,我的东西实在太多,我带不走了,放在这里也碍事,麻烦你帮我扔掉。”
萧正宇有一会儿没说话,但是喘息陡然间重起来,手紧紧攥成了拳,“薛苑,我不是有心想要骗你。但我了解你,你知道真相之后,肯定不愿意待在我身边。我卑鄙低劣、寡廉鲜耻,你怎么说都好,我配不上你。但我是真的爱你,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一次吗?”
薛苑垂下目光,微微笑了,“你真的爱我吗?"
萧正宇半边身子一震。他觉得自己依稀看到了某些渺茫虚无的希望,抓住她的手,发现她没有拒绝,就如同平日一样,于是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凝视她的眼睛,才开口,“薛苑,你听清楚,我爱你,我需要你。”
如果是以前,他的表白让她幸福得感觉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但此时,薛苑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缺乏安全感,我也在尽力带给你安全感。你扪心自问,我们认识这么久,我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我的行为,哪一件不是围绕着你?”
薛苑眼睛很疼,努力把那种酸楚的泪逼回眼眶,“是的,你总是站在我摸得
着的地方。”
“董再冰躺在美国的医院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这几年我一直在弥社,我做了所有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送她去最好的医院,为她请了最好的医生。我只能做这么多,你还要我怎么样?一撅不振,以死明志才能表达忏悔?你真的要我为了曾经的错误付出一辈子的代价吗?”
现在这个时候,语言通通苍白无力。薛苑疲惫地摇摇头,目光都是散的,她感觉他走过来,手指在自己脸上一遍遍地描摹着。
“你问过我为什么有女孩对我表白我却不理睬。那是因为董再冰之后,我对感情都不敢再涉足了,我故意让我跟张玲莉的谣言满天飞,就是不想再谈感情了… … 只有你不一样。我想,无论如何都要把你追到手。你不知道我多么庆幸,你不讨厌我。”
哪个女人会讨厌你?
一道闪电忽然亮起来,他的脸雪白一片。薛苑被他脸上的光芒惊到,意识很快回来,仿佛被烫到那样,她仓皇地后退一步,从他的掌心挣脱出来。
“这段时间,谢谢你。”她不动声色,一步一步朝后退着。
萧正宇苦苦地笑了,“我们父子三个啊,通通栽在你和你母亲手里。”
薛苑已经抓住行李把手转了身,听到这句却站住,转头回来,“不要拿我跟.我母亲当借口了。没有什么爱情会历经二三十年不变化的。李天明不爱我母亲,他只爱他想象里那个完美的叶文婕。你们也是,谁都不爱我,李又维只是爱画上的那个女人,我恰好有一张他心中想象的那张脸,如果我不是这个样子,他未必肯多看我一眼;而你呢,对我那么好,原因跟李又维也差不多… … 也许我恰好正是你的理想,又或者,你把我当成了董再冰?”
如果说他前几秒钟只感到绝望,此时更多的是极其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他身体绷得笔直,一再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一直以来,我眼睛看到的只有你一个,跟董再冰没有关系。”
“你到现在还想自欺欺人?”薛苑低低地叹了口气,“萧正宇,你告诉我,我跟董再冰有几分相似?”
这话让萧正宇异常愤怒,再次朝她逼近,每走一步咬出一个字来,“薛苑,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第二个你!你是你,她是她。我爱你!”
薛苑静静地看着他,“萧正宇啊,你总是可以睁着眼睛说那么动听的谎话… …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问我,我们是不是什么时候见过?后来又说,你觉得我跟《读书的少女》中的女孩子很像。但是,我问过许多人,包括我的一个以素描和鉴赏出名的老师,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没有把我跟那幅画里的女孩子联系起来。从一个人的侧脸轮廓推断出长相不是那么容易的,甚至可以说非常难。你没有任何绘画基础,鉴赏水平不高,却准确无疑地认出我来。
“这不是巧合。后来在李先生的宅邸里,周姨跟我说过,三四年前,你刚从国外回来的时候,在那里住过两三个月,李天明的画室里贴满了我母亲的画像,那么多的画像啊,你肯定都看到过。你父亲是非常有感染力的人,他的作品也是,我想你受了他多大的影响呢?肯定不小。你不肯原谅费夫人,却轻易地原谅了他。
“怎么说你也是李天明的儿子啊。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恐怕你一次都没有仔细地想过… … 也跟李又维一样,因为我这张脸吧?”
薛苑轻轻后退一步,对他微微一笑,“在英国的时候,你说怕我走上错路,也是在担心我会变成董再冰,所以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你放心,我不会变成董再冰,我比她更自爱,也比她懂得保护自己。”
随着她的叙述,萧正宇的心一寸寸朝看不到底的深渊沉下去,他做梦也没想到,薛苑平时什么都不说,看起来对身边的事情也不甚在意,但必要时居然可以变得这样有杀伤力,很多很多的细节,他之前甚至都没有想过。
萧正宇脸色一片铁青,“这些话,你以前怎么不说?"
“因为我那时对你还有期待。”
绝望的情绪涌上他的脑门,他一把抓过她的肩膀,几乎是扔一样地把她摔到墙上,双臂又压过来,膝盖压着她的双腿,把她死死抵在墙上。他用劲太大,尖锐的疼痛从薛苑的脊背上传来,薛苑疑心听到自己全身的骨头撞到墙壁的声音。想起越吴的那个晚上,没错,再次故伎重演了。
靠得近了,才觉得酒味浓郁得过了头。好像他身上的雨水都不是水,全是陈年老酒。没想到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学别人借酒消愁。
薛苑忍着疼,皱眉,“你到底喝了多少?"
“没到醉的地步,”萧正宇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也没有任何松手的意
图,目光格外冷酷,“薛苑,或许你说的都对,或许我对你的感情不那么纯粹,但我已经离不开你了,你不能在答应嫁给我后反悔,你不能给了我这么大的希望,然后把希望一把夺走!感情不能一个人做主。你听清楚,你是我的,我没说允许你离开,你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我不能失去你,也不想伤害你。但是如果你执意要走,相信我,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薛苑垂下目光,独自笑了,“真是不择手段的威胁。所以我说你根本不爱我。爱不是强迫,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怎么敢跟我说你爱我?萧正宇,如果你真对我做出什么是事,那你跟以前的那个你又有什么区别?如果说董再冰的事情你的责任还不那么大,那现在,你跟我说这番话,又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上?恶人还是匪徒?强盗还是霸王?”
仿佛被人在后脑勺猛敲了一记,萧正宇恢复了理智,猛然松开手,哆哆嗦球地退开几步,那枚精致的戒指从他手心里滚出来,停在薛苑脚边的地板上。
薛苑慢慢弯下腰去,捡起戒指,戒指是冰凉的,就像此刻她身上的温度。 她重新送回萧正宇的手里,再退开一步,不去看那张肝肠寸断的脸,轻声开口,“萧正宇,你很年轻,那么聪明,那么才华横溢,有那么多的财富可以挥霍,不会被一次感情失利击倒的。你会找到更合适的人戴这枚戒指。祝你幸福。”
拉开门,风刮进走廊,卷起了她的头发。她没有回头地带上门,然后听到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拿出手机,给费夫人打了个电话。
走到楼下才发现,外面正在下着罕见的大雨。
冬天不应该下这样的大雨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风雨的呼啸声声声入耳,道旁的树木在大风中左右摇摆。想起不久前的那场海啸,在风雨中他是怎样地拥抱她,为她挡风遮雨。
雨大得异乎寻常。薛苑伸手想擦干眼泪,只觉得那水都是滚烫的。她其实早就双眼模糊,远近者尽无法分辨,只觉目良前水蒙蒙一片,看不到任何方向。
是啊,感情之中是没有指南针的,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陆续发生的事件前束手无策地随意漂流。
她在树下站了片刻,仰起头看着大厦里的那扇窗户。
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第四十一章 熟练地扮演情侣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洲,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绿洲,可好容易找到了,却发现之前的艰苦生活已经彻底毁坏了身体,找到水源也无济于事。)
薛苑去丁依楠家住了几天,埋着头睡了足足一天。睡醒后发现天再次黑下去,丁依楠在公司加班没回来,她坐在床上出神许久,醒来时恰好接到柳子舜‘的电话,通知她明天去上班。
薛苑开始了新的工作。工作起来时间就如飞一般,她工作勤勉,除了准备各种资料和行李,还要熟悉资料,了解公司的运作流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她每天忙个不停,经常是公司的人都下班了她还在学习研究。
只是对已经发生的事情,薛苑绝口不提,连丁依楠都不例外。
丁依楠对此非常恼火,连连骂了她好几回,吃饭的时候都不忘数落她。她好脾气地听着,就像当年被宿舍同学排斥那样,一脸疲乏地听着数落,丁楠最后也没了脾气,只说:“回来了就好。”
公司非常缺人,薛苑一来就跟着柳子舜出差去了北方好几个城市。
柳子舜感慨秦玮的推荐正确,还有自己的的确确没有选错人。
新人大都外派,而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各个分公司都缺人。薛苑二话不说就交了申请,主动要求去非洲。
第二天名单拿下来,却指派她去南美洲,柳子舜说:“秦炜的意思,他不希望你一个女孩子去非洲,南美洲的条件好多了,英语照样可以有用。”
薛苑压根儿不在乎去非洲还是南美洲,她只盼早点离开这里。
签证比她意料的还要快,她很快地准备了行李。不过在去南美洲之前她先回了趟老家。
跟她一起回去的还有秦玮,这倒完全是巧合。
她收拾行李时接到秦玮的电话,秦玮知道她马上要回老家,于是开玩笑说,他
也想跟着去看看。因为他自己也即将回北方,临走之前想先去领略下秀美的江南风光。
秦玮帮她很多,薛苑怎么会拒绝,当即就说好。
她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回家,这次回去,就像任何一个离家一年以上约人回到家中的感觉一样,明明景物依旧,但总是觉得有什么藏在背后的事物偷偷地改变了,那种改变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微妙地体现出来,比如长辈们鬓角的白发多了根,同龄人大都结婚了。
这个季节是冬天,江南的冬天远不如夏天可看到的景色多,既无雪景,植
物也衰败了。空气潮湿,河水浅浅的,却分外清澈,偶尔有几片枯叶漂浮在上
面,像小船一样。
薛苑领着秦玮走进院子,然后在天井里站住回过头跟秦玮说:“我家就在这里了,很老的房子,师兄你别见笑。”
“怎么会见笑呢。”
秦玮左顾右盼了一会儿,他是北方人,自小在北方长大,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让他感觉到新奇而有趣。江南的百姓向来注意享受生活,天井中有不少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草。那些木制的老房子,有着雕花的门窗,光疏疏漏漏地落下来。镇子里水道纵横,其上有百年历史的石板桥,若是仰起头来,可以看到方方正正的天空。
这么久没回来,屋子里积了厚厚的灰尘。于是那个下午,薛苑就挽起袖子开始打扫。秦玮要帮忙,她坚决不让,说他会弄乱屋子里的东西,然后在天井的某个角落里翻出一套渔具递给他,让他去门外的河道钓鱼。
秦玮对钓鱼的兴趣远远不如聊天来得大,他干脆搬了张凳子去院子里陪大妈聊天。
这是若干年内,薛苑第一次带着男人回来,附近的大婶们对这个眉目疏朗的青年表现了强大的兴趣,扯着他就说个没完。搬出一张小桌子、三五张凳子,把自家的小零食摆上,彻彻底底像个开茶话会的模样。
话题主要还是在薛苑身上。大家说她小时候怎么怎么学习好等等,秦玮专飞听着,跟大叔大妈聊得极好。
薛苑费力地做完屋子的清洁出来,恰好看到这一幕。秦玮和所有人都打成了一片。他坐在人群中,愉快地跟大家聊天,说笑声中纯正的普通话似乎有点儿格格不入,但氛围又显得相当协调.。
带秦玮回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了。她看到他的面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转眸间眸光逼人。她扶着门,大脑有片刻的恍惚,竟以为坐在这里的是另个一个人。
老邻居王婶招呼薛苑过去坐下,顺手拿过~个削好的半边苹果递到她手里,才说:.“小苑啊,你瘦得厉害啊。这几年是没有吃好还是怎么的,下巴都尖了。’薛苑微笑。“没有啊,我吃得很好。”“看起来真让人心疼……”王婶拍拍她,却看向秦玮,笑眯眯地开口。“小秦啊,以后对小苑好点儿。”
秦玮笑着跟薛苑交换一下眼神,然后笑,“婶子您说哪里话呢,您想多了,我只是薛苑的朋友而已。”
“什么?”王大婶大惊,没想到自己看人这么多年居然有看走眼的一天,“只是朋友?我还以为你马上是我们沅镇的女婿呢。”
“不是的。我只是听说沅镇的风景好,跟着薛苑回来看看。“
所有人都面露遗憾。薛苑环顾四周,笑着说:“你们别担心我嫁不出去。”
“是啊,”秦玮附和,“追求她的人排成长队呢,可轮不到我。”
一群人都笑起来摇摇头,“小秦你客气了啊,长得又好,工作也稳妥,不知道哪个女孩有福气。”
又是一通愉快的闲聊,王婶从小跟薛苑亲厚,握着她的手,想了想又说:“小苑,你这一出国就得几年吧?不如把房子租出去,反正空着也是空着。“这话倒是没错,沅镇这些年正以缓慢的速度朝前发展,旅游的游客也慢慢多起来,薛苑家的房子地理位置很好,靠水临街,如果出租,应该可以租得一个合理的价钱 。
“也好,“薛苑想一想,“那就麻烦王婶你帮我打点了。”
那天的晚饭两人是在王婶家吃的,薛苑本来有心自己煮饭,但王婶一把拉住她,说了句“冷锅冷灶煮什么呢”,就拉他们上自家去了。
吃过晚饭天也黑尽了,秦玮隔着窗户看到河水上灯光点点,是另一派不曾见过的景象,就问那是什么,薛苑微微一笑,示意他拿起外套,自己拿起围巾围上脖子,“出去看吧。”
沅镇是个安静的小镇,到了晚上自然更是如此,两人沿着河边一路慢行,行人不多,连续剧的声音从星河的屋子里传来,在夜色中不停的回荡。沅镇上是没有路灯的,每个窗口透出来的光亮已经足够视物了。 ,两人在桥边蹲下身来,影子在飘飘荡荡的河面微微荡漾。薛苑伸手指了指河里的光亮,说:“除了八九月份,腊月的时候我们镇上也会放河灯,取得是裨福和和消灾的意思。我们这里还有一首很有意思的童谣:五月初五包粽子,七月十五放河灯,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
她念着童谣,声音轻柔,秦玮听得神往,下意识地问:“河灯哪里有卖的?”
薛苑笑着看他一眼,“我们这样的小地方,不是越吴那种旅游胜地,河灯都是自己做的,外面哪里有卖呢。”
“不是旅游胜地才好,去朋友去过越吴,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人山人海,让人着急。“
“这倒是。”
清澈的水波荡漾,薄薄的波纹光芒从水面反射到两人的身上,好像跳舞一样。秦玮看着薛苑,她坐在石板阶梯上,身后的围巾长发微微摆动着,面庞与眼神尤如春水。
秦玮笑了,指着脚夫下潺潺的流水慢慢地说:“我明白了,只有这样的水灵地灵的地方才能长出这样水灵的薛苑。”
薛苑早已经过了听到赞美脸红的年纪了,也以同样的语调玩笑回去,“师兄,地灵出人杰,水灵出妖怪,你看我是人还是妖怪?”
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新奇的说法,秦玮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拍拍她的头。
‘你还是更像人杰一点儿。”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夜空里这样的笑声格外响亮,连江中的竹灯笼都轻微地晃了晃。某种美妙的香气在笑声停歇后飘过来。其实晚饭秦玮吃得很饱,可这样的香味让他按捺不住地向往,深吸一口气,“这是什么味道?”
秦玮难得嘴馋成这个样子,薛苑抿嘴一乐,站起来,“是我们镇上的一种小芝麻饼。师兄,你坐在这里等一下,我去买点儿过来。”
很快地走开,秦玮等了一会儿再回头,只见她上了桥,走到对街的角落。哪有让女人给自己买吃的这种事,秦玮想着,干脆也过去找她。不料一站起来刚刚转身,却一怔。
萧正宇那张脸只要见过一次就很难忘记,更何况两个人还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秦玮就认出了他,随后花了几秒钟确认是自已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人。河边的光可以说很暗淡,萧正宇穿着件深色的风衣站在夜公中,因此他一张苍白的脸格外醒目。
秦玮迅速收敛起了全部笑容,下一个瞬间就换上在工作中待人接物时的礼貌态度,“萧先生。”
萧正宇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来,淡淡地问他:“可不可以借个地方说话?”
秦玮回头看一眼远处的薛苑,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薛苑和萧正宇之间发生了什么秦玮完全不知情,但从她日益消瘦的脸上和戒指从无名指消失能看到一些信息。加上看到萧正宇也是~脸苍白的脸,心里也就有数了。
两人三步两步走到几乎漆黑的巷子深处,萧正宇站住了,问:“薛苑……她最近好不好?”
声音明显有点儿发紧。秦玮抬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地回答:“你跟着她有一段时间了,难道还会看不出来她好不好?”萧正宇自然是知道的,没办法把自己的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薛苑过得很顺利利,找到了新工作,上班下班,尽职尽责地工作。对她而言,前路难走,可她还是走出去了,而他还站在原地,除了每日买醉,几乎干不成什么事情。
萧正宇一时语塞,随后又扯开话题,“你们……”
他重复地说了三四个“你们”,想问的话却始终没有问出来。秦玮看了他一眼眼,或许因为太暗,面前这个男人的五官有些扭曲,只有~双眼睛还是亮着的,那份亮光里有太多的情绪,他一时也分辨不清。
秦玮觉得自己几乎是以看好戏的目光瞧着他,好整以暇地等待下面的话。可“你们”那句终究没了下文,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句,“秦先生,她不应该去南美美洲或者非洲。你告诉她,不用费心地躲开我,我过两天就会离开。”
“这不是你能做主的,”秦玮冷静地开口,‘‘我不会干涉她的决定。佻跟薛苑之间的事情,坦白说,我不关心。不需要别人,她也会扛过去的。;萧先生,你认识她这么久,应该知道她从来不是小孩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萧正宇闭上眼睛,“这些我何尝不知道?我只是担心……想到她离开那么远,我不放心。,’
秦玮的声音也不由得带上了一点儿同情,“别担心,不止她一个人去,还有同事。”
“……当年她退学的时候,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秦玮一怔,片刻后才笑了。
“起初几天跟你现在差不多,失魂落魄,不过很快也就习惯了。人生还长。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感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你会习惯的。,,他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临近,于是对萧正宇略一颔首,不再多言,走出巷子。从她手里接过纸袋,打开一看,是烤得很正好的酥饼,黄澄澄略带焦黑的表皮敝着~层均匀的芝麻,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薛苑的目光在那条根本看不清的巷子所在的方向略微一停,对他笑。“师兄尝尝看,特产芝麻饼,很香的。我多买了几个,明天可以当早饭。”馅里夹了蜂蜜和果仁,吃起来十分香甜。虽然吃过晚饭了,秦玮还是一口气吃下了两个芝麻饼。
薛苑看得好笑,谁能想到秦玮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他吃得太急,嘴角上还留下了一点儿芝麻,薛苑伸出手,在他嘴角上轻轻擦过去。感觉她指腹上的炙热温度,吃惊的人换成了秦玮。他盯着她的脸,从她无柰的目光里看出浓浓的乞求意味,顿时心领神会,顺势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手心,那根沾着芝麻的手指上不重不轻地一吻。
薛苑温柔地微笑,“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手牵着手离开,直到刚刚的路消失在拐弯处后才松开手。秦玮抱着纸袋倒是笑了,“你知道他在?”
“我听到你们在说话……”薛苑沉默片刻,又说,“师兄,谢谢你配合我演戏。“秦玮摇摇头,“你还真是病急乱投医,不怕我会假戏真做吗?你知道我以前喜欢你的。”
他的话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确有其事,薛苑呆了呆,脸红了,“师兄,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他快点儿走……”
秦玮哈哈大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看到你惊讶成这样,也算报复你了。我喜欢你没错,现在只当你是朋友,毕竟时过境迁了。朋友间帮个忙,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不过小师妹,你这又是何必呢?”
他表情分外轻松,仿佛随着这句话,两人以前那些暧昧牵绊的往事也随之变得透明起来。
薛苑心里稍微轻松下来,轻叹一口气,“长痛不如短痛,我要彻底断绝他的念头。"
“也是断绝你的念头?”秦玮说,“你想得太多了。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当时离开的时候,我很绝望地想,也许这一辈子都没办法跟你说笑聊天但事实却远没有那么糟糕。我现在都能跟你熟练地扮演情侣了。你跟萧正宇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但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过去的。”
薛苑微露出个艰难的笑容,“师兄你说得对,时间永远是最好的东西。我也希望以后的某一天能够心平气和地看待现在发生的事情。但目前,我还做不到,我需要想一想。”
秦玮伸手拥抱她。那是一个充满友情的拥抱,因此异常温暖。
“小师妹,不要为难自己。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从沅镇回来的第二天,薛苑在机场送秦玮回北方。第三天,就轮到自己上飞机了。她跟着另一位同事推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各自的朋友话别,薛苑最后拥抱了一下丁依楠,准备入关,就在此时,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李又维站在安检口等她,看到她过来,言简意赅地开口,“我查过你的舫班,还有两个小时,先借我半个小时的时间。”
看到他,丁依楠有点儿惊讶,“李先生?”
李又维却不想浪费时间,跟丁依楠略一颔首后说:“我在咖啡厅订了侍翠,,事情变化到如今的局面,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薛苑拍拍丁依楠的肩膀,呆意她先走,再跟他一点头,“走吧.”机场的咖啡厅在入口处不远,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整个机场远近情况一览无余。因为地势平坦,目光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薛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城市居然有白云。
她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正对上李又维的视线。推给她一个半大的信封,淡淡开口说:“那幅画。”
“什么?”
他一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你父亲给你母亲的那幅画像。”声音还是平直的。忽然李又维以这样不带感情的声音说出来,薛苑一瞬呆若木鸡,但这些时日以来,大喜大悲经历得太多,几乎还算镇定,“你说什么?那幅画……你给我了?’’
“画在信封里,你倒出来看看。”
她拿过信封,无法理解李又维是怎么把那么大一幅画装进了信封。没间去质疑,她倒过信封,一堆五颜六色的碎片从里飘出来,每一块的边角‘着烧焦的痕迹。
薛苑手指发抖,“这……怎么回事?你烧了?,,
“不是我,’’李又维瞥了一眼她,“就算你不选我,我也不至于拿一幅画像出气气。这幅画二十年前被我母亲烧掉的,就是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场大火。”因为颜料都是自己亲手调制的,效果极佳,二十多年过去,残片颜亮如昨。也许当时火苗是从中间燃起来的,残片中大都是四个角上的部分,依稀可见水墨的背景。有一块残片上有薛苑熟悉的父亲的字迹——就像李又维说的,清晰地写着“纪念我的妻子,送给我的女儿”。
维持得最好的一张残片上有一截绿色军装的衣领。因为焦了,所以殘片的边角都微微泛黄,无力朝上卷曲着。
她费了很大的劲把眼泪逼回眼眶。好像被人抽走了筋骨,人忽然软下来,双手哆嗦,连几张碎片都握不住了。
“原来你一直都知道……你刚认识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又维双手端着咖啡杯,轻轻晃了晃,似笑非笑地开口,“起初只想逗逗。你坚持寻找画的神情我很着迷。我想,时机成熟时,再给你一个惊喜好了。来用这幅画要挟你也不是我的本意,我之前太自负,以为根本不用拿出这幅画作为筹码你也会选择我。当然,现在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薛苑费力开口,“这幅画怎么到了你母亲的手里?”“是我舅舅从你说的那个庄东荣手里买的,”李又维喝了口咖啡,说着往事,因为我妈的关系,我舅舅一直不喜欢我爸,可以说恨之入骨。他无意中看到我爸爸}画叶文婕的那些画,后来又在市面上看到同样以你母亲为主角的画,笔法很相似,他就以为是我父亲画的,毫不犹豫买了下来,然后交给了我母亲。”薛苑默默地听着,小心地收拢那几张残片,重新放回信封,又打开挎包放进去,等着他说下去。
李又维沉默了一下,继续说:“我母亲看到那幅画后非常生气。之前我爸答应不再画叶文婕,想不到他出尔反尔。她一怒之下,把我爸所有的作品聚到争,一把火烧了屋子。好在抢救得及时,没有全部烧毁,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碎片,你看到的这几张,就是前不久我从废墟堆里找出来的。”
薛苑说不出什么话来,最后只好感慨,“你妈妈……这又是何苦?”
“你为了这样一幅烧焦的画放弃了自己的前程,又是何苦?”李又维相当冷静,
“不过是想不开罢了。”
这倒是人生至理。人总会执著于一些事情。苑站起来,露出个苍白的笑容,“无论怎么说,我明白了。李又维,谢谢你离开前告诉我真相。我终于可以放心了。”寻觅觅多年,结果画以这样的形式回到了她手里,不是她任何一个预期之中的情况。
她觉得自己应该欣喜若狂,但怎么也无法真正高兴,好像一个在沙漠里长途跋涉的旅人,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绿洲,可好容易找了,却发现之前的艰苦生活已经毁坏了身体,找到水源也无济于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那几块碎片入怀,这些残破的碎片,是她寻觅多年的依靠,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安慰她的东西,也是唯一的真实。
看到她有起身离开的趋势,李又维做了个手势再次叫住她,沉声问:“因为董再冰的事情,你跟萧正宇分手,但你没有责怪我,我很想知道原因。”
薛苑沉默片刻,才说:“因为我爱他,所以不能原谅。”
说完也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推着行李离开咖啡厅。
他只是坐在原位,看到她的修长纤瘦的身影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之中,她一路离开,没有回头。机场本来就是个离愁别绪的地方,远近都有人在话别,还有相拥的情侣。’ 他在机场坐了片刻,慢慢把手中的咖啡喝完。却没想到,看到意料之外的人也走进了咖啡厅。是费夫人和萧正宇,他不由得笑了,真是熟得不得了的老熟人啊。
费夫人和岳万里在离他很远的位子坐下,萧正宇则弯腰跟费夫人低语数句,又回过头来,目光在他身上一停,朝他走了过来,在对面的那张空椅上坐下。咖啡厅人声嘈杂,两个人却再没有以前相见的剑拔弩张,平静得好像相熟络的老朋友,虽然眸子都是冷的,但好歹还可以交谈下去。李又维随口问:“你送你妈回去?”
萧正宇跟侍者要了咖啡,才回答:“不,我跟她一起去英国。飞机晚点,先过来坐坐。”
“真有趣,”李又维微微笑,“你难道不知道今天薛苑出发去南美洲?十分钟前她还坐在你现在的位子上。”
那张名叫冷静和镇定的面具一瞬间就破裂了。萧正宇愕然,下意识得捏紧了杯子,喃喃道:“是今天吗?我不知道。”他忽然像领悟了什么一样想站起来,结果被李又维一句话叫住,“不用追。现在过去也来不及了。”
宿醉涌上脑门,萧正宇颓然地跌回椅子里,昨天晚上灌下的几瓶各种各样的酒的劲头涌上来,天旋地转,他苦笑一声,伸手盖住了眼皮。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就像一句诗里说的,如果你因错过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错过群星。
萧正宇已经没了力气,喃喃自语了几声“已经走了”,就再也没有说话。咖啡厅暖得很,他穿着长长的风衣,很快就觉得热了。但这样的热让他很快清醒过来。他对李又维恨得咬牙切齿,但心里最深处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厌弃。那种厌弃的感觉比一切情绪都要强大,以至于居然可以平静地坐在李又维面前而不是上前揪住他的衣领痛打他一顿。
他听到李又维说:“我记得几年前在美国也有一次,再冰躺在医院里,我们俩也是这样,坐在医院附近的咖啡厅里,讨论今后该怎么办的问题。’萧正宇冷冷瞥他一眼,“与其说是讨论,不如说是对殴合适一点儿。”那时候只要一见面两个就要打起来,那时比现在年轻,各自被某些事情刺激得整个人都不在正常的行为上,看到董再冰绝望地躺在医院里,身上是数不尽的伤,难免暴躁。
李又维端起咖啡拿在手里晃了晃,“你现在还想打架的话,我随时奉陪。”萧正宇不再说话。他已经装不出那种平淡冷静的样子,因此也放弃了。他浑身都是阴郁,目光锐利如刀,在他冰冷的眼锋下,咖啡厅的侍者问他要不要喝什么都问得结结巴巴。
他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落在李又维眼底,惹来一声嘲笑,“如果薛苑选择了我.哪怕被她憎恨,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也要把她追回来。”
萧正宇沉默片刻,那天晚上看到的一幕重新浮现在脑海:她带秦玮回家,个人异常亲密,牵手走过河道边的长街,站在桥上拥抱。大概恨他恨到极点了,才会那么快地投入别人的怀抱。这些话他通通不会说。李又维却已经猜测到了,也沉默下来,阴晴不定地喝完手中的咖啡,一抓大衣站起来就要离开。萧正宇忽然抬起目光,问他:‘‘她离开前,有没有说什么?”
“说了。”
李又维瞥了他一眼,嘴角牵出一个笑意。
“她说,这一辈子,绝对不会原谅你。”
萧正宇手一抖。
他不知道李又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费夫人是什么时候坐过来握住他的手。他茫然地抬头看向天空,只看到一架银色的飞机凌空而起,渐渐远去,没有在空中留下任何痕迹。
第四十二章 得不到的是最好
那咱光芒提醒了她,两年时间过去了,大家都改变了。薛苑在南美洲一呆就是整整两年。她在南美洲可以干的事情不多,闲暇的时间和假期都有。她趁这段时间走遍了阿根廷和智利,顺便还学了西班牙语。她报了语言学校,拿出当年还在学校的劲头开始学习西班牙语,半年之后进行日常交谈毫无问题。一年之后西班牙语可以说得很纯熟。
在阿根廷时她暂住的那栋小楼,窗口下是一片平坦的河滩。每到傍晚,夕阳的余辉洒在上面,便会泛起一些别样的光泽。住在这样的地方,时间也飞速而过。人的一生中每个阶段都不一样,有的进修半年的经历可以比十年还多,有的时候十年却过得像是某一天的重复 。
在国外的两年时间,薛苑一直过着平静的日子,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的事!开心的时候就是跟华人朋友聚会。如此而忆,直到回国。回国之前,她托在南美洲认识的朋友帮她在国内租了房子,因此也完全不必担心食宿问题,既然衣食无忧,她就就愉快地登上了飞机。她是在飞机上看到那则新闻工作的。那是一份过期了两三个星期的旧报纸,邻座用来包书皮。正对着她的那面是文化版,几行巨大、浓墨的黑体字跃入眼帘:知名画家李天明先生于昨日去世。
她被这个消息彻底惊住,眼睛都直了。她的邻座是一个长发的年轻男子,看上去颇有艺术气质,侧头看到她对着那则新闻工作发呆,拿下书皮递给她,并且凑过去搭讪,“一代大师陨落了,可惜 啊,是不是?”但是薛苑根本无心听他说话,而是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正版都是相关的报道:说李天明是因为高血压引发的心脏病去世的,他去世后,吊唁者无数,对他的艺术成就有了个盖棺定论的结论,评语高得令人咋舌。那则新闻让她的情绪陷入前所未有的低谷。
不过是两年光景,到底物是人非。父亲去世前在这个人阴影下活了一辈子,可如今轮到了他,当年的人物都不在了。她想起那段时间里在医院跟他的最后一次闲聊,蓦然间百感交集。她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抬头看去,眼前一片灰色的苍茫,被那种无处不在的遗憾和失落感,逼迫得眼睛发酸。
一路她都陷于这种情绪不能自拔。
一下飞机,她找到朋友,拿了钥匙,回到租好的房子里。她发现租住的这个小区异!常安静,加上楼层高,屋子里一点儿别的声音都没有。她很喜欢这里,!脑子里迷迷糊糊地闪过一个“明天一定要好好谢谢朋友”的念头,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回国才知道虽然李天明去世了,但是各种各样花边的新闻报道却没有停歇,回忆录,记录片、各人写的纪念文章,都在回顾他的一生。其中以某本回忆录更为知名,传遍了大街小巷,新闻上无数次推荐。薛苑也买了一本读了一下,最后只是无奈地失笑。在作者的笔下,李天明的一生伴随着忧郁和痛苦,尤其是提到了他跟费夫人之间那段纠葛的爱情,艺术家和模特之间因灵感而激发的感情,作者明说这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历史,却把它塑造得感人和凄婉。至于费夫人是如何改嫁富商,说得更加暧昧,尤其是书中还隐约提到了李天明、私生子,还别有用心地指出,这位私生子目前是如何身份,是如何得了不起和隐秘。
薛苑忍不住住想起萧正宇和李又维读到这本书的反应。以她对两人的了解,
估计他们一定气得咬牙切齿,但却没人有所举动。毕竟对待流言,保持平静从来都是最好的做法。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发言,不知道真相的人也不过是雾里看花。
报纸,杂志上评论并感慨李天明这本书时,另一种观点也再次浮出水面----艺术家的私生活,果真是没几个经得起考验的。薛苑看过一次之后,就扔到了一边。那些报纸、杂志把李天明的经历渲染得一塌糊涂,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她跟李家人也没有关系了。
她要做的事情不少,第~件事是去公司报到,得到一个月的休假。第二件事是联系谭瑞,结果却让她吃惊,谭瑞于两年前,差不多在她去了南美洲之后就辞职离开了博艺画廊,具体做什么没人知道。薛苑赶紧联系他的父母,他的的父母说他目前去了黔东南~带旅游。他的父母对儿子的了解不多,薛苑什么都问不出来。 ’
但他们提到的黔东南却勾起了薛苑无限的兴趣。考虑到公司给了她足足一个个月堪称漫长的休假,她也打算出去旅游。订好机票后的几天里,她收拾屋子.’搬运行李、调整时差,还要适应气候——毕竟一下子从夏天来到冬天,身体一时半会儿还无法习惯。
然后又回一趟老家。
薛苑去南美洲之前,老家里的房子就租了出去。这两年,她最担心,想得最多的东西之一就是老家的房子,也不知道在别人的手里变成什么样子了。离开太久,思念家乡的情绪也随着离开的时间一天天增长着。
结果回老家之后,她忍不住愕然。这套屋子完全没有居住的痕迹,但非常干净整洁。王婶跟她解释说,两年前就有人租了房子,很干脆地交了三年的租金金,但却一次都没有来住过,不过每几个月都定期打电话回来请她找人帮忙打扫一下。
薛苑咯噔了一下,还没缓过劲儿,另一个电话却找上了门。电话那头的人自称是一位叫刘榕林的律师,请她明日务必去律师事务所一趟。薛苑起初诧异和茫然,直到对方说此事跟“李天明的遗产有关”时,才终于答应下来。
刘榕林所在的事务所是本市最大的律师行之~,而这位刘律师也是其中的一位合伙人,薛苑到达时,只通报了姓名就被请进了会议室。
电话里刘榕林的声音如此沉稳,见到他时,他给人的感觉也是沉稳的样子,他大概四十岁,戴着一副眼镜,身材微胖,一看就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他~进屋就跟薛苑寒暄,“薛小姐,让你久等了。”
薛苑摇头,“没关系,是我提前来了,耽误了您的工作。,,刘榕林的目光在薛苑身上稍作停留,尤其是在她的脸上停住,:看了许久,致微笑了,“终于得见真人,薛小姐,您比照片上还要漂亮得多。我终于理解李先生的这份遗嘱了。,,
他的目光毫无恶意,说话的语气也是。薛苑并不介意被他这么看着,这两年E在国外的经验帮了她,她还了他一个礼貌的笑容,“谢谢刘律师的夸奖。”
刘榕林进屋时随身带着文件夹,此时他坐到她对面,放下了文件夹但并没有打开的意思,而是把双手放在桌面上,摆出一副闲聊和等人的姿态。宅异,“刘律师,您不是说找我是为了遗产分配的事情吗?”是的,”刘榕林笑笑,“但有遗产继承权的,不止你一个人,我们还要等其它两位。”薛苑正欲欲反问“其他两位”是谁,话还没出口心里就明白了。她脸色一变,以手撑着桌子,,下意识地站起来,抬脚就要离开。
“薛小姐,”刘榕林目光如炬,立刻叫住她,“李先生的遗嘱明确要求你们三位都在场时才能宣布。如果你现在走了,那我们只能等到下一次才能宣布,这一面总要见的。我当律师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薛苑愣愣地跌坐回去,垂下了目光,慢慢地苦笑一声,“对不起,是我。。。。。风吹进房间,不用回头也知道,玻璃门被人推开了。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临近,听上去像是两个人的。薛苑没有回头也不需要回头去看,因为刘榕林已经站起来,与来人招呼,“李先生,萧先生,你们来了。”!刘律师。”
那是异常熟悉而又异常陌生的声音。薛苑依然没有回头。人有的时候就是对某种东西意外的敏感,她直觉后背火辣辣的,一定同时有两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的心脏开始狂跳,手心里都是汗水。
她身体僵硬的姿态瞒不了人,刘榕林看了她一眼,说:“薛小姐等你们一会儿了。李先生的遗嘱里提到了你们三个人,因此无论你们以前是不是认识,现在也应该打个照面才对。”
这样一说,薛苑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站起来,回头去看来人。她竭力让自已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儿客套的笑容,朝着来人的方向迅速看了一眼,算是打招虽然她的目光可以说是飞快地掠过去的,但该看到的还是都看到了:萧正宇比以前似乎瘦了那么一点儿,整个人显得更加修长,他双手插在衣兜里,沉静的气质叫人觉得神清气爽。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的李又维完全是意气风发的模样。这丙个人明明都穿着深色衣服,可站在这间屋子里,却仿佛在发光。那咱光芒提醒了她,两年时间过去了,大家都改变了。
她眼角的余光看到萧正宇动了动唇,想对她说什么,薛苑立刻转头过去,急促得对刘榕林开口,“刘律师,人都到齐了,就请说吧。”
刘榕林对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基本上知道,此时看到三个年轻人暗潮汹涌,薛苑很急躁,甚至都不愿意多看那两个人一眼,萧正宇和李又维的目光一进来就死死胶着在她的身上,对这份遗嘱的态度倒是可有可无的样子。他也隐隐觉得头大,清清嗓子,郑重开口。
“好,你们三-位请先坐下。”
萧正宇和李又维在薛苑的左右两侧拣了个位子坐下,沉默地听.“李天明先生的遗嘱非常简单。李先生明确表示,他的不动产、油画,小部分的证券股票等等,全部留给李又维先生;那栋越吴的房子留给萧正宇先生。《读书的少女》则赠给薛苑小姐。”
说话间,刘榕林已经把三份文件分别推到他们三人面前。
“你们可以仔细看看,没有问题就在上面签字。,,萧正宇和李又维没有任何犹豫,一言不发地签了字。薛苑彻彻彻底底的震惊了,仿佛还不能相信刘榕林的话。她低下头去仔细地看那份遗嘱的申明,的确是那样写的。她迟疑地拿着那份转让书和遗嘱看了很久,完全愕然,“他要把《读书的少女》那幅画送给我?”
“没错,白纸黑字写得明白。”
消息太过意外,薛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其中的意义,支着头,:无奈的开口,“居然送给我……这是他平生最好的作品、心血的结晶。我要怎么感谢他的这份礼物……我拿来又怎么办……”
她声音很轻,像是觉得为难一样自言自语,提起笔数次,但都没有签名,最后抬头问:“刘律师,这幅画转赠给我的同时,有没有什么附加条件?”
“没有任何条件。只要你签了这个名字,这幅画的所有权就完全属于你,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薛苑短暂地思考后,问:“那就是说,我把这幅画转赠给美术博物馆也是可以的?”
萧正宇和李又维闻言脸色都是一变,萧正宇沉下声音,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薛苑,这件事情你考虑清楚,不要那么快做决定。”薛苑侧身抬起目光看了他一眼,没想到的是,这么仓促的一眼,两人的目光竟然就这样不期而遇地在空中撞上。短短一刹那,薛苑的身子发·麻,她感觉耳水顺着自己的脊背在往下流。萧正宇的眼神跟两年前自己最后看j到的那次相比,更加凌厉了。
时间真是可怕。
她匆匆转开头,好容易稳定了心神,继续问刘榕林:‘‘我要赠给博物馆,可以吗?“萧正宇被她无声的视线看得一怔,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刘榕林用一个眼神制止了.及时地闭上了嘴。
“自然没问题。”刘榕林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不过,薛小姐,我诚恳地建议你最好不要将画转赠。你也知道李天明先生刚刚过世,他作品的价格只会水涨船高:你真的不想要这幅画,完全可以转手卖给别人。据我所知,不少收藏家:幅画非常喜爱,愿意出十分合理的价格购买它。薛小姐如果愿意,我可以代为联系。”
薛苑闻言,停了停略一思考,“噢,刘律师,这幅画现在市值多少?”刘榕林笑了笑,摇头,“薛小姐是鉴画的行家,怎么倒问起我来了?”“我哪里算什么行家,刘律师,你也知道我才从国外回来不久,哪里知道国内现在的行情?”薛苑沉默片刻,“价值我不会低估,大概足以让我捞个富翁玩玩:半生衣食无忧,是吧?”
“岂止衣食无忧,富足阔绰都没问题,”刘榕林把话说得推心置腹,“薛小姐一一个人在外生活总有不便之处,你父母双亡,有些财产傍身总是好的,李天明先生送给你这幅画,其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很感激他的好意。”
薛苑不再犹豫,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再把文件推给刘榕林,最后说:
“我很感激李天明先生的好意,这幅画我会送给博物馆。它是李天明先生平生最好的作品之一,这么一幅卓越的作品,应该让世人观赏。不知道刘律师能不能帮我把这幅画以李天明先生的名义送给美术博物馆?”
刘榕林心里叹气,又看了一眼萧正宇,后者脸上也露出了相应的遗憾。“自然没问题。恐怕没有几个人会做跟你一样的事情,薛小姐你还真是。。。。“刘榕林对薛苑面露赞许之色。
他没把!话说完,薛苑已经心里有数了,“有劳您了,谢谢。”
“没什么,我分内之事。”
“那我就告辞了。”
她站起来,转了个身才发现原来萧正宇和李又维都没有离开这间会议室。会议室是透明的玻璃,于是她加大了一点儿声音,“刘律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单独跟您谈一谈。”
她既然都如此说了,萧正宇和李又维只好知趣地离开了会议室。两人一离开,薛苑抱着头想了片刻,竭力让自己乱七八糟的复杂心情平静下来。
刘榕林打量他,“薛小姐,还有什么问题?”
薛苑垂着视线,想问的问题几次在喉咙里翻滚,最后终于问出来,“李天明先生……还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刘榕林想起最后那段时间,李天明在病床上说的话,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亡气。 ’
“他说,他知道你父亲的事情了,对你感觉很抱歉。他还说,他很希望你做他的儿媳妇,可惜没有一个配得上你的好儿子。但是萧正宇早就改过了,希望你不计前嫌。”
薛苑沉默地听完,愣了愣,拿着挎包站起来,对刘榕林微微欠身,“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辞。“
萧正宇和李又维离开会议室,两人一言不发,走到僻静的走廊处,同时站住。
那年在机场分别之后,他俩差不多两年时间没有见过面。萧正宇跟费夫人去了英国,李又维经营博艺画廊,两个人各行其是,过得风生水起。再次见面是在一个半月前李天明重新住院的情况下。在病床前,见面的时候倒是不少。但最多互看,绝不交谈。
不是没有那么多的话题可聊,而是事已至此,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而今天,是两人自送葬后两三个星期以来第一次见面。李又维看了萧正宇一眼,“我记得不错的话,刘律师跟你母亲是至交吧?这份遗嘱的内容你大概早就知道了7” .一
事已至此,萧正宇也无意隐瞒,“知道。除了薛苑那条,遗嘱其他部分是两年前他心脏病发作的时候就立下了的。”
李又维瞥了他~眼,“你在病床前比我更像孝子,他居然只留给你一栋空房子。“
“你是他的儿子。,’萧正宇言简意赅,他不想跟他废话,只问,‘‘你什么时候把那栋房子里的东西搬走?”
“我会让人来拿的。我只要画,其他的家具留给你。”
萧正宇颔首,“那就多谢了。”他们的交谈生硬得很,完全看不出谢意,其实两人的心思都不在遗产上。李又维缓缓笑了笑,“唯一没想到的是,老头子居然把《读书的少女》送给薛苑。”。
“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又维手指敲着栏杆,“我没想到两年过去,她没怎么变。你我都变了,但时间在她身上还是没怎么流动。。头发大概长了一点儿,更善于隐藏情绪和感情。她变得更美了。”
萧正宇脸色不变,目光却冰冷起来,“她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又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你不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面孔,责问别人之前先想想自己的任。,,李又维冷淡地瞥他一眼,“两年前的事情,真正伤害到她的,不是我,逼得她远走他乡的,也不是我。”
萧正宇没有说话,他知道李又维说的是事实。
“我没有伟大到把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不过她喜欢你,我也没有办法。”李又维嘴角绽出一丝苦笑,“大概我也跟爸一样,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萧正宇一愣,?你的意思?”
“这一次,你若要重新追求她,我不会干涉。”李又维把双手插进衣兜里,一脚踏进电梯,却停住了,最后朝会议室的方向看了一眼,“代我向她问好。”电梯门关上的一瞬,传来李又维的话音,“当然前提是,如果你能追求到她。
萧正宇慢慢走到窗边,恰好看到李又维从大厦里走出去,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他面前,他拉开车门,坐上去。萧正宇看到车子里张玲莉的背影。F这么多年过去,陪在他身边的,始终是她。从来不是别人。
第四十三章·又梦到那个雨夜
离开律师楼需要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廊壁上贴着大花纹的精致壁纸,凹突不平,好像花儿都能从墙壁上跳出来。因为怕遇到旧日的熟人,薛苑特地打算走楼梯,岂料一拐弯,就看到萧正宇在楼梯口,一见到她,就迎了上来:“薛苑。“
被他这么叫到名字,她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身跑开,但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小,逃到哪里也是穷途末路。
于是她镇定地对他点头,轻声说:“李先生去世,我很难过,也请你节哀。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他已经下葬了,不然我定会去灵前拜祭。”
“没关系,都过去一个月了,之前我们也有心理准备。,,萧正宇说,”你在南美洲的两年,过得怎么样?”
“还好,”薛苑走下楼梯,仿佛是想把他甩开一样大步离开,·挺好的。,’“那就好,”萧正宇跟上去,说。“可是你还是瘦了一点儿。”不习惯也无法招架这样的谈话,薛苑勉强笑了笑,低着头大步走下楼好在律师所在六楼,一圈一圈地绕下去,路很快也就到了尽头。可萧正宇却阴魂不散地在她身后,在她踏出楼梯的一瞬间超过了她,站在她面前,挡住了通道。
他个子高,站在楼梯口前就好像门神一样。
薛苑也站住了,她很想宛如旧日朋友一样的微笑聊天,可是根本做不到。她僵硬着身体,呼吸都变得不顺畅了。萧正宇看着她,“薛苑,今天中午,能陪我吃个饭吗?我想听听你这两年的经历。“
刹那间酸楚冲上脑门。原以为可以不想念的,原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却发现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两年的时间并不长,但心中的那堵墙越筑越高,根本忘了是什么时候,那份思念早就刻进了骨髓,就像一堵看不到尽头的墙壁,矗立在心头的某个角落。她没有勇气攀越过去,只能选择漠视。偶尔回头看,!那思念都会像心中的一根刺一样,狠狠地扎得更深,植入心头。
薛苑咬着嘴唇,很想抱住他大哭一场,可那是不可能的。为了抑制住这个欲望,她后退一步,也不看他,“萧正宇,你何必把我们都逼迫到这样难堪的境地?你高估我了,我……我实在没有办法跟你坐下来谈论我这两年的经历。”萧正宇沉默片刻,才说:“是吗?抱歉。”
她伸手推开他身后的门,从他身边绕过去,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停下,轻轻说我去南美洲,是想着逃避。现在我依然不想见到你,请你以后也不要再找我了。“她感觉到萧正宇身体明显一颤,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她再次到阳光明媚的路上,却觉得自己的心口堆积了太多的东西。难了,只见一面都这样困难,好像被针扎到一样痛苦,难道又要逃开去别处?干脆去申请去北方的分公司……无论怎么说,她还有一个月的假期,能逃避一日就是一日。
薛苑第二天就听说了那起车祸,那时候她正在机场,准备出发去黔东南旅游,恰好拿着票进入了机场临检处。忽然被人叫住名字,从后一把拉住,薛苑皱着眉头回头,本来还有一点儿怒气,待看清楚对方之后,就只剩下惊讶了。虽说两年的时间足以忘记很多事情,但也有些人、有些脸不会忘记。她拉着行李箱从队伍里出来,说:“岳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岳万里也不多废话,直接切入正题,“如果可能的话,请薛小姐取消这次的行程,去一趟医院。”
“医院?”
薛苑一愣。
“是的,萧正宇先生出了车祸,正在医院里。”心脏好像被人一把从心口拽出扯了出来,在地板上踩了两下,眼前一片金星飞过去.薛苑张口就问:“他情况怎么样?伤到哪里了?严重吗?会不会有危险?“
岳万里看她一眼,心想,你也不是不关心他,何苦闹到这个局面?他摇摇头,叹扣气,“去看了就知道了。,,
哪里还顾得上旅游,薛苑心急火燎地>中到医院。医院的人奇多无比,医生护士忙来忙去稍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半小时前附近出了严重的车祸事故。这家医院最近,人都送到这家医院来了。薛苑头重脚轻,忽然几都必须“让一下,让一下“后背传来’她急忙退开,只看到混杂杂在医生护士中的病床那张血肉模糊的脸。
眼前蓦然一黑,站都站不稳,更何谈走路。岳万里抓住她的手臂,几乎是拖着她上了电梯。她在医院里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忧心忡忡地站在病床边的费夫人,第二个看到的才是萧正宇。他躺在病床上,旁边一堆仪器,怎么看都是生命垂危的可怕局面。薛苑之前所有维持的镇定一下子荡然无存,顿时脸就白了,甚至站都站不住。她想进到病房去看他,被费夫人~把拦下来,“他打了止痛针,正在昏迷,睡。你进去了他也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不太清楚,医生还在检查。“薛苑咬贤了唇’-隔着玻璃门看着萧正宇。费夫人让她坐下,她才想起自己双腿发麻,站在原地,根本动不了.费夫人慢慢叹了口气,她看上去像老了五岁,看得出来她极力克制但还是憔悴的风度全失,就像任何一个担心JL子的母亲,她絮絮叨叨地说:我真是后悔,。我真是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我当时劝你离开他,真是蠢到极点了,薛苑 你能原谅我吗?”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请求,让薛苑眼睛发酸。她握住费夫人的手,费夫人,不怪你,是我要离开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那时劝你们分手,主要原因是因为你是叶文婕的女儿。如果我没有看错,你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你知道他过去做的错事,肯定会离开他,不如在感情还没有那么深之前分手。”费夫人抓着薛苑的手,“可他却固执地认为,可以瞒着你,这个傻孩子啊。。。”薛苑没有接腔,她担心萧正宇的伤势,竭力想把话题换到另一个方向,“事已至此,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我只盼望他好起来。““你离开他,对他打击太大,有一度他除了睡觉,吃饭,什么都不做,从此一一蹶不振。“费夫人说着眼眶都湿了,“他很不好过,这整整两年的时间,我就没有见到他笑过。他说他严重失眠,~个人半夜总是睡不着。”
他不好过,难道我好过了?薛苑默想片刻,说:“费夫人,你说这些给我听,把责任推到我身上,是希望我在医院里陪着他,等他痊愈是吗?你放心,这件事您不说我也会做的。”
费夫人看着她,想起两年前的她们最后那通电话。
那样的雷雨天气对冬天来说有些罕见。费夫人没有多说什么话,只让她去照看萧正宇。
萧正宇是被疼醒的。他的眼睛不能适应光线,看东西都是重影的。他记得自己喝了酒,听说她去了机场,就开车出去。在高速公路上的拐弯处,忽然有一辆车以极快的速度逆着开过来,他惊讶地看到那辆车撞到了三辆汽车,随后才想起来自己也应该刹车,但是哪里还刹得住,只来得及打开安全气囊,再眼睁睁看着被撞的第二辆车子已无法控制地朝自己的方向撞过来……此时的身体上不是单独的某个部位疼,而是全身都疼,从大脑到手到脚。他记得自己似乎是没有伤到头,怎么会那么难过?
想着干脆再睡死过去,可熟悉的脸不知道何时已经到了眼前,从上而下看着他,以罕见的温柔语气问:“正宇,你醒了?要不要喝点儿水?身上还疼吗?”
他长久地盯着她没说话,薛苑想起医生说他没有被撞到头,脑子不应该出问题,但是他茫然的表情还是吓了她一跳,“萧正宇?你还记得我吗?”
萧正宇死死盯着她,冷冰冰地开口,“你说过不再见我的,为什么会在这“里?”原来他还记得昨天的事,薛苑彻底松了口气,听他说话声音嘶哑,她一只手端起水杯,一只手微微托起他的头,“无论你想说什么想问什么,喝点儿水再说话”
萧正宇顺从地喝了两口水,薛苑把手臂从他头下抽出来,扶着他让他躺好。椅萧正宇却不肯,他支着没有受伤的右臂要坐起来,但从腰上传来的剧烈疼痛瞅他倒吸一口凉气,手臂一软,跌了回去。薛苑看得心惊胆战,连忙摁住他的敬肩,说了甸“你不要动”,同时慢慢摇起了床身。随后拿起桌子上的保温饭盒酗碗勺忙活起来,问他:“你躺了一天了,要不要吃点儿什么?这里有鸡汤,还熬好的粥。”
她盛粥的动作并不利索,手还有点儿不稳,险些碰掉了碗。他胸前也有撞,疼痛让他紧了紧眉头,尽量平稳地开口,“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妈告诉你我车祸了?”
“嗯,,,薛苑小心翼翼地捧着碗转过身来,尽力露出一个笑脸,“还好你没什么大事。打了镇静剂,睡了十多个小时,终于醒了。“么大事,打了镇静剂,睡了十多个小时,终于醒了0”
“那好。薛苑,你走吧。”喝够了水,精神慢慢恢复,萧正宇合上眼睛,声
音毫无波澜,疼痛让他的大脑分外清晰,“既然我还能说话,大概是死不了。如
果病好了你又离开我,这件事会让我更受不了。你的同情,对我来说跟凌迟
样。”
薛苑拿过一只勺子放在粥碗里,说:“同情你?我为什么要同情你?你现在的身份,还需要我的同情吗?我不至于那么不自量力。”她双眼浮肿,头发有些零乱,一看就是熬了半夜都没睡,不然他不会刚醒她就发现了。
萧正宇痛苦地闭上眼睛,语气依然平和,“你要我怎么想?以为两年过去你对我的怨恨会减少一点儿,我们也许还可以换来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可你昨天说得那么绝,今天却在我的身边……我们感情最好的时候,你都没有这么温柔地跟我说过话。如果不是同情,难道是因为我要死了,你才发现原来你爱我爱得超过你做事的原则,决定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我?”
只要愿意,他素来善辩,这样纠缠于口头上的言语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薛苑费力地转开话题,“你现在身上疼不疼?医生说你是前后被撞击,肋骨和手臂骨折,休息一两个月就会好。”萧正宇不依不饶,“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实在纳闷他的力气从何而来,只好说:“算是朋友的友谊。”
“我的朋友多得很,不缺你一个。医院有专门的护理,比你更加专业,”萧正宇的话听起来虽然满含嘲讽,但语气却无比平和,他动了动唯一能动的左手,指了一下门口,“好了,薛苑,你走吧。你在这里,我恐怕一辈子都好不了。”话说到这个地步,有那么一瞬间薛苑是真想走,可随即在他的眸子里发现了比她更痛苦的神色,心却软了。她指着墙上的钟,“大半夜的,你让我去哪里?这个时间,外面连出租车都没有。” ‘萧正宇眉头微皱,静了片刻。在薛苑以为他是默认时,他再次开口,‘‘拿手机给我,我让人来接你。”
她一愣,眼角余光看到他虽然貌似镇定,可双手发颤。费夫人说的话随即跃入脑海,---
你离开他,对他打击太大。
她咬了咬唇,无比僵硬地开口,“没有,医院里不许带手机,怕影响仪器”
“是吗?”他淡淡反问,声音一点儿波澜都没有。 .
薛苑深呼吸,接着刚刚的问题说下去,端起碗,“你要不要吃点儿什么?手臂上了石膏动不了,我喂你。”
其实是可以拒绝的。他伤的其实是右手和腰部,左手还是可以动的。那是熬得很好的粥,一开盖就清香扑鼻。萧正宇看着她一手持碗一手拿勺,把勺送到自己嘴边,眼睛里全部是殷切的希望。勺身雪白,她握勺的左手和勺子颜色几乎一致。
明明不想再吃任何东西,还是张开了嘴。刚刚那几句拒绝的话耗尽了他的力气,再也积攒不起力量去推开她了。
两人再不言语,她喂他吃。直到那碗粥见了底,薛苑终于松了一IEI气。她放下碗,把被子拉到他的腰上。他双眼明亮,看不出一点儿睡意。薛苑强打精神跟他闲聊。“费夫人本来也要在这里陪你的,但她年纪大了,明天一早就会过萧正宇“嗯”了一声,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没说什么,”薛苑说,“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妈妈一样,为你担心。李先生前.不久前刚去世,对她的打击应该不小,你又出事,她憔悴了很多。”萧正宇看她一眼,其实她也憔悴了,一张脸上写满疲惫。他苦笑笑一声,自己到底还是心疼她。然而这样的夜晚,又不敢睡,怕一睡过去她就不见了。强忍着疼痛问:“这次回来了,还出去吗?”“短期内是不太可能出去了。”薛苑谨慎地开口,竭力把调职去北方公司的念头压下去。
“就算出去,你也跟以前一样,不会告诉我。”萧正宇微微笑了,薛苑心IEl一沉,但他的神情却异常轻松,仿佛说的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不要否认,两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改变一个人。”
薛苑沉默片刻,“你平时开车那么谨慎,怎么今天不小心一点儿?”“那么严重的连环车祸,距离太近,我就算想躲都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被撞伤了。”
薛苑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他的手臂塞到被子里,“受伤的人有好些,你算是其中受伤比较轻的,万幸。”萧正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他是那么害怕,只怕一个闪神她就会消失不见了。
在这样的目光下,薛苑仿佛受到了蛊惑,抬起手摸上他的脸,手指从他眼脸下方花过,直到他的耳边,她轻声说:“你瘦了。”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对于如今的他们而言,亲昵得过头了。萧正宇感受着她指尖和手心的温度,低低地叹了扣气,疲惫地开口“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你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薛苑沉默了片刻,说:“我现在脑子乱,不知道要怎么样。无论如何,现在我是没办法离开你的。我不能见到你受伤,还装不知道。”
她说话时的疲乏之色依稀可见,萧正宇摇头,“不说那些了,你先睡一会儿,我也累了。”大半夜讨论这些事情也实在没个结果。病房里有个半长的沙发,薛苑靠上去,暖气口恰好在沙发上方,温暖的气息从上而下均匀地烘过来,就像有人在耳边呵气,她最后强打精神说了句“如果不舒服就叫我”,合上眼,慢慢睡着了。
她的个子在女孩子中较高,抱着膝盖斜斜地蜷缩在那么小的~张沙发上绝不会怎么舒服。萧正宇觉得思绪全乱,却没时间多想,大概是麻醉药的药效过了,身体的疼痛一波波地侵袭上来,疼得厉害,但无论怎样也不想让她发现.于是咬着牙忍着。半疼痛半昏迷中,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梦到那个下雨的夜晚,先是董再冰对他冷笑,然后薛苑把戒指砸到他身上,说,滚开。
他被梦惊醒了,猛然睁开眼睛,才发现天色早就大亮了,他下意识地去看沙发,空空如也,没有人影,如果不是床头柜上的保温饭盒,他几乎以为自己昨夜做了个大梦。
有人推门而入,他满怀期盼,进来的却是换药的护士。他~再克制,终于没让失望之情写在脸上。护士看他醒过来,很善解人意地跟他闲聊。萧正宇还是忍不住问道:“有位陪着我的薛小姐去哪里了?”
“她回去拿衣服了,大概马上就回来。”
萧正宇长长呼出~口气,这才放了心。
薛苑的确就像她说的那样,白天几乎都陪在医院里,寸步不离。他的手和腿都动不了,起初几天没办法行走,她推着他在医院里慢慢散步。两人的话其实不多,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两个人深知如果一开口说话就会将两人再次置于不可调和的尴尬矛盾中,所以不约而同地选择维持现状。
前来探病的人虽然不多,但是每天总有几个,送来的礼品琳琅满目。每到这个时候薛苑也只是沉默地站在~旁,或者出去什么地方溜达一圈,干脆回避。来人都是萧正宇各路的朋友,除了张玲莉和刘榕林,几乎没有她认识的。 。薛苑 现在才知道刘律师和费夫人,萧正宇这对母子关系好得非同寻常,三个人聊天说话,那种姿态虽然只是简单的闲聊,但言谈间对对方事业和家庭关系的熟悉程度,绝不是两三年的时间可以积累的。
她不想打扰他们的交谈,欠身之后就要离开病房。
倒是费夫人叫住她,示意她上坐下来,和颜悦色地说:“不用离开’不是什么外人。刘律师是我的老朋友,过去他曾经帮过我几次忙。小薛,你以后有什么与法律相关的事情,都可以找刘律师咨询。”薛苑尴尬地笑了笑,对两人点点头,客气地回答:“谢谢您。”刘榕林不动声色地笑了,“对了,薛小姐,那幅画转赠给博物馆的手续基本办完了,大概博物馆那边会办一个小型的接收仪式,你到时候出席吗?”“不.,,薛苑摇头,“请全部用李天明先生的名义,根本不用提到我。”刘榕林看一眼薛苑,对费夫人露出个意外深长的笑容。费夫人摇摇头,沉思片刻,拿着包站起来,“刘律师,我们去附近找个地方坐一下,我有事要问你。”“好“
两人很快离开,等到房间里再无别人,萧正宇问薛苑:“赠画的事情,你想好了?”
“想好了,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萧正宇短暂地沉默,眼睛里却流露出不加隐藏的遗憾神色。薛苑苑在刘榕林面前没有问出的话此时终于可以问出来,“刘律师嘴里说的那个他认识的收藏家,愿意买那幅《读书的少女》的人,是不是费夫人?或者是你?”萧正宇想不到她忽然问这个,然而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微微颔首,“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不用了。”
萧正宇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刘律师那番话,其实也是我的意思。我之前就知道遗嘱的内容,也考虑到你会放弃画的所有权,但没想到你做得那么干脆。“
无所谓的微笑浮现在薛苑苍白的脸颊上,她微微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感激。我的的确确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并不是因为对方是你,只因为《读书的少女》的确是应该放在博物馆供人欣赏的,而我也不想因为一幅画改变我的生活”
安静的病房里,萧正宇默然片刻,“我对绘画的研究并不像你这样精通,也没有我妈那种疯狂的收藏癖。我想要《读书的少女》,只因为——那幅画是我爱上佻的契机。”薛苑半晌没有搭话,站起来去把瓶子里的花换掉。萧正宇脸色依然苍白,眼睛却有让人惊讶的亮度,“我父亲的本意是准备在去世后把这幅《读书的少女》送给博物馆的,但后来他认识了你,从那时起他就更改了遗嘱。他觉得把画给你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你秉承了他最开始的想法,到头来还是你最了解他。”
第四十四章·我又伤害了你
薛苑自觉早过了因为这种小事争风吃醋的年纪,但还是皱起眉头,她并不是完全生气,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仿佛有人扼住她的呼吸再强行灌了她一碗掺和着醋的黄连水,酸苦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萧正宇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之后,伤势终于慢慢地好转。薛苑也慢慢放心下来。萧正宇很喜欢喝她熬的粥,她就经常熬粥给他,那天她带着熬好的粥回到医院,恰好遇到有人前来探病,那是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姑娘,容貌姣好,笑起来异常可爱。
她一进病房就很熟络地跟萧正宇打招呼,说前段时间给李天明写的一本传记出版了,说着从包里拿出两本装订精美的图书,双手奉上。
薛苑一看书皮就忍不住扬起了嘴角,无声地笑了,可不就是前段时间她看的那本嘛,也不知道这个姑娘是何种来历,居然有本领面不改色地把书送到当事人手里。隶正宇大概对这本书也略有耳闻,没有多余的表情,慢慢摇了摇头,说了句,“宋宣仪小姐,想不到你真的写出来了。谢谢你的赠书。”
他这么客气,宋宣仪神采飞扬地坐在病床边,笑眯眯地开口,“萧先生,这本书影响很大》”萧正宇客气得一笑,不咸不淡得说了个“哦”“不过我觉得写得还不太好,”宋宣仪略略思索,又说,“我对李天明先生的生平研究得远远不够,总觉得写得不够精彩。李天明先生一生充满了传奇,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应该可以更深更好得发掘。“
不等萧正宇做出任何的表怀,她抓住萧正宇的手,热切得开口,“萧先生,你能帮助我吗?我保证收里决不会出现您和萧夫人的名字,我只是对李天明先生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经历和过去,实在让我着迷。”
薛苑本想着萧正宇既然之前认识她,自己还是再次回避比较好,却在听到她刚刚那通言论后皱起了眉头,客气地走过去,对她说:“宋小姐,如果你真的对李天明先生有兴趣,不妨仔细研究他的作品,不要只想着在他的身上挖掘讨好大众的八卦。”
宋宣仪进屋到现在都直扑萧正宇而去,没怎么留心到薛苑的存在,此时才正眼看她,见是一个穿着打扮都相当朴素的一个女孩,以为是护工,想到谈话被护工不客气地打断,当即皱起眉头,充满敌意地开口,“你是谁啊?我想尽力还原真相,让李天明先生被大众了解。”
“这本书,我之前看过一次。”薛苑拿起书扔到她怀里,“我不知道你的写作目的,但在我看来,你的目的是挖掘他的八卦,看看他这一辈子有几个女人、有多少隐秘的感情,这些东西除了作为谈资之外毫无用处。李天明先生的人品如何,轮不到你来评价,他大节无亏,社会早有公论。这种东西你写一次就够了,还有必要写第二本吗?”
她的话相当厉害,宋宣仪被质问得一愣,看一眼萧正宇,发觉他面带微笑,全部视线都在这个朴素的女孩身上,气血顿时上涌,脸一红,刷的一下站起来,“你说什么?我的书没有价值?”I 薛苑瞥了她一眼,“没有价值还是我跟你客气,不客气地说,这本书就是垃圾!不过是他的家人好脾气,不跟你计较罢了。”
“你懂什么?”
“我的确什么都不懂,”薛苑冷静地开口,“但是你更不懂李天明先生,这厚厚一本书,基本上没有哪段话提到了他在绘画事业上的贡献,偶尔有些评论,也是照本宣科。我想你不是学美术的人,有些领悟和感受,不过是从文艺理论上看来的。”
宋宣仪脸都红了,却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眼看的这番交谈有升级的趋势,萧正宇摇摇头,语调柔和地开了口,“宋小姐,你不要说她不懂李天明,如果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人理解李天明,那就是她了。不过,你放心,如果你还打算继续写传记,我会提供资料给你的。”没料到萧正宇这么轻易就答应她的要求,宋宣仪一愣,又被他的笑容蛊惑,下意识忽略他的前半句话,喜悦浮上了心头,“哦,既然你这样说就好了。真的你。”
她说话时更紧地抓住了萧正宇的胳膊,碰到了他擦伤的伤口,萧正宇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宋宣仪“啊”地叫了一声,松开手,手忙脚乱地去掀他的袖子
摸他的手,着急地问:“没事吧?我有没有抓疼你?”
薛苑无声地笑了笑,不动如山地看了片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萧正宇只看到她的背影,想叫住她时,门却从外面带上了。
还能动的手伸了出去,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本想在外面转一转等着宋宣仪离开再回病房,结果走到门口看到她还在病房里,坐在病床边跟萧正宇说说笑笑,笑声悦耳清脆。她说的都是些轻松愉快的话题,萧正宇的声音听来也格外轻松。仔细想想。自从自己照顾他的这段时间,他竞没有哪次笑得这么开怀过。原因不是不明白,两年前的阴影无论对谁,从来都没有过去。薛苑自觉早过了因为这种小事争风吃醋的年纪,但还是皱起眉头,她并不是完全生气,只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仿佛有人扼住她的呼吸再强行灌了她~碗掺和着醋的黄连水,酸苦得她眼泪都要下来了。
她无声地离开了,直到晚上才回医院,带来了晚饭,煮的稀饭配了几样小菜。萧正宇细心地打量她,她依旧好脾气地微笑着,下午的负气不翼而飞,还跟往常一样喂他吃饭。其实他之前已经吃过晚饭,明明不饿,还是吃了不少。看着她收拾碗筷,他终于问出来,“这是你自己做的?你做饭的厨艺比以前好了些。”
“嗯,在国外,总要学着做一点儿。”
“宋宣仪的事情,你没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薛苑这时才正色看他一眼,“我当时看的时候就奇怪,这本书里那么多真实可靠的细节,外人是绝不可能知道的,为什么作者会那么清楚?离开后想了想才明白过来的。既然你跟李又维都默认她写那种东西,我有什么资格去生气?虽然写的是无聊的八卦,好在也没有贬低李先生。”
“她是张玲莉的表妹。”萧正宇顿了顿,说,“写传记,对谁来说都是好事,I里I家去世了就去世了,有这种书造势,博得关注,抬高作品的身价,对画廊来说,总是女子事。对我和我母亲,没有点名道姓,也不会有什么坏处。,,薛苑完全明白了,说到底还是利益作祟。“张总的表妹,难怪长得那么漂亮。,’薛苑微微一笑,看不出什么意思。萧正宇不动声色地看一眼她,“怎么了“
“没什么。”
是啊,她怎么差点儿忘记了?萧正宇从来都是讨女人喜欢的男人,愿意在他身边持帚长伴的女人向来不缺。就连医院里的小护士,哪个对他不是毒至呢?她看了一眼他枕边的那本传记,颇有些感慨地想,上次看这本书时得作者对他的感情有些微妙,想不到果真如此。
她和衣半躺在沙发上,拿过另一本书慢慢看起来。这段时间她每个晚上都无一例外地住在医院,药水味道无论她乐意与否都会闻到。她蜷缩在沙发上,头发如瀑般垂在背后。
看着她没有睡意,恰好自己也没有睡意,萧正宇提议,“有空的话,陪我下一盘棋吧。”
薛苑放下手里的书,点点头,“好的。”
原来费夫人怕他无聊,前几天就送了国际象棋过来。那些立着的棋子,每个都雕刻得极为精美。
两个人下着国际象棋,不久后萧正宇略为惊讶,“你下棋的技术好了很多。”
薛苑拿着一只棋子在手里晃晃,说:“我跟你不一样,你事情多,我比较清闲,除了下棋、看书、消遣时光,也不干什么了。”
话虽如此,但还是不可能赢的,萧正宇则更没想刻意地赢她。只是漫漫长_夜,总需要干点儿什么事情才能打发。
随着棋子轻轻敲击棋盘的声音,过去发生过的某些场景慢慢回来。萧正宇沉默片刻,说:“我记得,上次跟你下棋,还是在那个岛上。你说我棋下得很“是啊,”薛苑笑笑,“你记忆力真好。”
“我记忆力比一般人好。记住的东西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美好的总是太,剩下的都是噩梦。”萧正宇柔声诉说,“你以为那些可怕的记忆已经远离,实际上就像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两人隔着棋盘两两相望。
萧正宇停了停继续说:“这两年其实我一直在想,在董再冰的问题上,我是该,你怎么对我都不算过分。我为了报复李又维把一个无辜的女孩子推入火,的确是罪大恶极。你又是个道德感极强烈的人,无法接受,也是正常的。”薛苑的眉心蹙在一起,露出苦笑,“我只是不能在知道真相后还熟视无睹。重要的是,经过那么多事情,我很难信任你了。”
“我知道你一直缺乏安全感,我也在尽力给你安全感,但想不到还是错失了胡.。”
薛苑沉默着,看着他挥手用衣袖扫开了所有的棋子,握住她捏着棋子的手,自手心很暖。她抬起头来,没有移开手指,但也没说一句话。“我打算出院了,现在又想怎么样?”萧正宇不动声色地继续说,“开始我让百开,你不肯,留在医院里照顾我这么久,难道是为了再次一脚把我踹开?”
这场因棋而起的交谈格外费力,偏偏萧正宇语气极其平静,目光犹如闪电般盯着她。薛苑很清楚这是要不到答案决不罢休的姿态。她根本不敢看他,只怕一看就无力招架。正发愣的时候,温暖的触感从他的手上传过来,脊背像有人拿着羽毛刷过一样,那种轻微的触电感让她一瞬间恍惚。
薛苑毅然抬起目光,眸子里已经是一团说不清楚的雾气。她神色的细微变化没有逃过萧正宇的眼睛,他握着她的手,手指擦拭着她的无名指,好像那里存在着一枚看不见的戒指。他附耳过来温柔地低,:“薛苑,回到我的身边吧,没有你的生活,我过够了。”
这样的语调让薛苑花了两年时间铸成的心房开始坍塌,好在她及时稳住心神,缓慢地把手从他手下抽出来,人也随之站起来,“不要问我这么难的问题。,,萧正宇眉目不动,盯着她的眼睛说:“两年不见,你避重就轻的说话水平越来越高明了。我花了两年时间思考了你说的话,你说得对。我或许也像李又维.对我爸爸笔下的女孩子总有一种期盼的心理。当年追董再冰,除了跟李又维斗气,其实也是因为她很像我爸笔下的画中人。”薛苑安静地听着。
“但你不是。我最初爱上你,是因为你的坚持,我爱你跟别人没有关系,只是因为那是你。我爱的是你,想的也是你,只有这一点,自我认识你后就从没有改变过。你呢,你爱我吗?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薛苑移开视线,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知道,一旦给出了答案,一切就都注定了。
萧正宇捏紧了被子里的拳头,忽然换了个话题,“秦玮前不久结婚了。”
“我知道。”
“在南美洲的两年,你也没怎么联系他。”
“没有必要再联系了。”薛苑摇了摇头,挣扎了很久才勉强挤出一个句子,
“我以为两年过去,你会结婚或者有女朋友了。”
“你骗我骗得真是够狠。”萧正宇无声地笑了笑,“当年我追你到沅镇,看到你跟秦玮在一起,的确是想过干脆找个女人结婚。你还真是狠啊,明明知道我就在巷子里看着,还跟秦玮……真是一剂猛药。”
“那是被逼无奈的下策。,,薛苑疲惫地笑了笑,说起别的事情,“我家的那套房子,是你租的?”
“是我。” ..
薛苑轻轻握住他放在棋盘上的手,她觉得眼睛酸疼得要命,泪水就季翌:了,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谢谢你。如果当时我伤害了你,对不起,我不是存心的。我爱你,却不知道怎么去爱你,也不知道怎么去表达情绪,对那些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只会一味地否认和退缩。我曾经用这样的态度伤害了我父亲,随后又伤害了你……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正宇,别逼我,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第四十五章 如失如来
薛苑枕在他的胸膛和臂弯里不愿意离开。曾经以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一活,但晚上醒过来,还是会怀念。只有在寒冷中打过冷战的人,最能体会到P光的温暖。身边这个身体是如此暖和,那是她走遍千山万水都找不到的温暖。薛苑去了黔东南。这个时候即将过年,不是旅游旺季,她干脆独自去游览也许春夏时节万物生长风光会更好,但薛苑就爱它此时的清静。她很快找到住宿的地方,是在远近闻名的峡谷附近的家庭旅馆。
黔东南风光极美,群山连绵不断,常年苍翠欲滴,总是有不少让人惊心动魄的风光,有十里长滩,有壮美瀑布,山水重重辉映,如画卷舒展。薛苑到的当日去看了大瀑布,只觉得异常壮美。
她于是摩拳擦掌,想好好游历观赏,结果第二天当地就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雪下了足足一天,站在窗前朝外看,漫天雪白,连绵不断的山岭顶部因被积雪覆盖,淡化了本来尖锐的棱角,就像覆盖了一层白糖。在白雪的衬托下,在冬日暖阳的照射下,远近的山绿得罕见,仿佛是被水洗过。
因为这场大雪,山路被堵,想去的地方不能去,薛苑的旅行不得不暂时中断。但她也不怎么介意,干脆静下心来,仔细欣赏起这难得一见的雪景来。都是看惯的山林,下雪前并不引人注目,但是,一夜之间,却被装饰得分外明净,满山遍野闪闪发光。前景的草地被雪净化了。房屋上的积雪被树林衬出7一道洁白的轮廓线,在群山的衬托下,轮廓忽隐忽现。
熟悉而又遥远的音乐声传来,那是小提琴声。院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两个人。阳光像一片轻纱飘下来,静静地笼罩着这个宁静的农家小院。一个温柔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雪白的自然景象。音符错落,疾许自如,好像片片雪花飞舞。。。。薛苑愕然,失声叫出来,“谭瑞!”
谭瑞也同样惊奇,“小薛姐!”这忽然的变故让他身边的女孩子放下小提琴,慢慢侧头过来。那熟悉的眉阳皎洁得宛如白雪一样的皮肤让薛苑愣了愣,“董再冰?”董再冰自然不认识她,抓着小提琴倒退了两步,躲到谭瑞的身后,胆怯地了拉他的衣服,低声问:“她是谁啊?阿瑞,你认识她?”谭瑞极其温柔地回答,“我的一个好朋友。”
那是薛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谭瑞的笑容。她轻声问:“再冰她可以说话了?病好了吗?”
谭瑞侧头看了看董再冰,微微颔首,“小薛姐,我们去屋里说吧,”又看董水,“我们先上去谈一点儿事情,你继续拉琴把,如果觉得冷就上来。”董再冰笑容无比甜美地点头,再次拿起小提琴架在肩头。太阳略略攀高了一点儿,两人要了一壶普洱茶,坐在阳台上说话。薛苑仔看了看谭瑞,记,忆中的稚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稳的气度。她微微笑,“你好像变了很多,成稳多了。”
“没办法不变。”谭瑞叹了口气,“小薛姐,我记得,这两年,你去南美洲工了?”
“刚刚回来,有一个月的假期,就出来度假了。我一回国就给你打了电话,父母说你也在这一带旅游,我听着似乎不错,也过来了,却没想到真遇到你"
“我们是昨天才搬到这家旅馆的,本来住在几公里外的另外一家。但是下雪,这边风景要好些。
“小薛姐,你没什么变化,还跟当年一样漂亮,”谭瑞也同样观察着她,仿要看出什么不一样来,“不,是更漂亮一些,时间对你真的很温柔。”薛苑抿嘴,“谢谢你的夸奖。”
音乐声再次从院子里传来,这次的曲子是两人都很熟悉的《湖水》。两年前医院的记忆再次随着音乐袭击过来,他们对视一眼。
薛苑开口,“再冰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这两年你一直陪着她?”“很好,她可以说话了,跟正常人一样。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都想不起来了,在感觉很幸福。”谭瑞满脸欣慰,眼睛里光彩熠熠,“以前她曾经说过想游遍江南北,我想实现她的这个心愿,带着她到处旅游散心,医生都说没想到她可以恢复到这个地步,除了稍微有点儿怕生,跟正常人一样。“
想到她可以恢复到这个地步,一时间酸楚和高兴兼而有之。
薛苑拍拍他的手臂,
“辛苦你了,再冰能好起来,我真得很高兴。““你呢,小薛姐?这两年有没有什么艳遇?”谭瑞微微笑起来,给她倒茶,’ “追求的人该排成长队了吧。”
薛苑哈哈一笑,“哪有啊。:
谭瑞脸色有点灰白, “我在想,两年前的我,真是做了蠢事……你跟萧先生本来都要结婚了,完全被我拆开了。
“不是你的事情,“薛苑说得心平气和,‘我离开他,是我当时不信任他
以成了现在这样,我也有责任的。
“你对自己太苛求了。我觉得信任这种感情,是不能一蹴而就的,是要!过了许多事情才慢慢累积起来的感情。”谭瑞身体微微前倾,诚挚地说,“再冰刚开始可以说话,恢复记忆的时候,也很怕我,不肯相信我和任何人:时间久了才肯信任我的。”
薛苑一愣,默默咀嚼他的话,“你说得有道理。谭瑞,你真的不一样了。
“小薛姐,这两年时间,我也明白了很多事情,”谭瑞点头,“不会纠缠以往不放。所以,小薛姐,你也想开一点儿……”
薛苑慢慢绽开一个微笑,打断他的话,“别为我担心,我有数……那天随后的时间里,谭瑞打开电脑,给她看这两年来他和董再冰每到一处所拍的照片,都是风景宜人的好地方,哪怕随便一个角落都都是郁郁葱葱,生机勃勃。j她觉得自己能够理解董再冰为什么能够慢慢好起来,是的。视野开阔了,心情也就郎了。
薛苑毫无旅游计划,于是那天三个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干脆跟谭瑞约好了一旦化雪,一起继续下面的旅程。
薛苑住在他们隔壁,吃完饭后一起外出逛了逛,直到天色渐晚才回去。一整天的的晴朗之后,雪也开始慢慢化了。下雪时天气不冷,化雪的时候却很冷。
薛苑回到屋子里,很快钻进了被窝看书,属于董再冰的小提琴声又传了过来。
她昏昏欲睡,可隔壁房间的谭瑞却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他把屋子留给董再冰,虽然时候不早了,竟也只晌了一声就被人接起来,熟悉而清醒的声音传过来,“你好。”
萧正宇略略诧异他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下意识地想到他出了什么紧急的情况,“需要什么帮助?”
谭瑞飞快地开口,“你知道小薛姐回来了吗?”
“我知道。你怎么说起这个?”
”我正在黔东南旅游,今天居然在旅馆遇到她了。”
“什么?”
谭瑞听得出来他的语气猛然紧了紧,顿了顿又说:“我也没有想到这么巧。小薛姐看到再冰的病情有了好转,很激动,我看她都要哭了。她最大的心结就是董再冰,再冰能没事,我想她应该可以原谅你了。”
“是吗?”
那边的声音竟然在发抖。
“两年前破坏你们的感情,我真的很抱歉。”谭瑞叹了口气,“这边下雪了,如果你愿意过来找她的话,我可以帮你拖延她两天的行程。”
“好,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萧正宇立刻说,他虽然激动,但仍不失理智,“谢谢你的帮忙。”
“不用客气,算是这两年你资助我的一点儿小小的报答吧。”
萧正宇似乎是微微一笑,笑完后语气回复到那种斯文平和,“再冰也好得差不多了。前几天我帮她申请了意大利一所不错的音乐学校,明年三月就开学。到时候你陪她一起去吧。”
寒风吹来,让谭瑞浑身一个冷战。他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笑了笑,“那就多谢萧先生了。”
第二天依然睛好,院子里的雪被旅馆的人扫去了,其他地方的积雪也呈现出融化的趋势。薛苑还好,有几位被困在旅店三四天的游客终于按捺不住,他们辗转打听到距旅店七八公里外有个无名的瀑布,化雪的时候分外壮观。那几位游客早就被憋得不耐烦了,更听说这一路上风景极美,宛如仙境,立刻相约步行到峡谷去。
薛苑一起床就听到了这个计划,她有点儿闲,也参与了进去。现在不是旅游旺季.所以参观者很少。
走了一段路才知那道路何等泥泞。去往常见的旅游景点的马路修得笔直,
可上了小路,立刻显示出下雪后的不安痕迹来。道路混杂着泥土和石块,又湿又滑。这一行人都是在大城市待惯的人,怎么受得了如此颠簸,时常有人摔倒,不过几公里路,愣是走了两三个小时。但是瀑布却美得惊人。
好像~块绵延十米的巨大玉石被人击碎成白色的晶体,从悬崖上滚下来。瀑布下有个水潭,那水是一种罕见的蓝绿色,好像染料一般的颜色,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那样的颜色让薛苑深感迷惑,忍不住想走得再近一点儿,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脚下所站的地方是块青石板,长着细小而滑腻的青苔,她只动了~下.身体就失去平衡,朝前栽去。
她感到有风从耳边划过去。她记得自己所站的悬崖并不高,但下降的过程却很久。清冽而冰冷的水灌进耳朵,覆盖上了眼睛。水下面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是模糊的。她意识迷茫了,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溺水了,这个时候挣扎也为时已晚。她只觉得身子不停地下潜,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抱住了自己的腰,揽起来,浮出了水面,她勉强睁开眼睛,只看到模糊而熟悉的侧脸和越来越近的岸边。
眼睛再能视物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两个人浑身都是水,头发贴在额角上,一缕缕地往下滴水。薛苑盯着他的脸看,是啊,那么熟悉的一张脸。
她尚在呼吸,远远没有溺水到需要人工呼吸的程度,可此时的反应无论如何不像是正常人,萧正宇都担心得心像要揪起来,抱着她的脸,“薛苑,你没事吧?入水的时候水花都打到头了,说话啊?”
他现在才发现她脸上的水是热的。水潭沉起一团团水雾,瀑布正发出一阵阵轰鸣。两个人说话其实是听不太清楚,几乎只能靠嘴型判断。萧正宇吻上她的额头,“别哭。”
两个人身上都是湿的,但是谁都不觉得冷,薛苑看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那双大手,费力地摇摇头,轻声说:“你身上还有伤没痊愈,疼吗?”
萧正宇拥她入怀,唇贴着她的耳朵,“我不愿意在旅店等你,所以就追过来了。刚一到瀑布,正打算叫你,你就失足掉下去了,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脱了外套毛衣跳下来了。至于我身上的伤……”
薛苑紧张地抬头,“怎么了?疼吗?”
萧正宇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倒是不疼,就是冷。”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两人都被水湿透了,薛苑穿着厚大衣和毛衣,一湿透就粘在了身上,鞋子里也是。她太冷了,便把手伸到衣兜里,却摸到了冰冷的手机,拿出来一看,屏幕一片黑,进了水,坏了。
萧正宇握住她的手,其实他的手指也是冰冷的,但薛苑感觉很快就有暖意透过他的手传给了自己。
两人相互扶持着站起来,水潭边的大石块长满青苔,非常滑腻,薛苑脚下再次一滑,摔在萧正宇怀里。好容易走到平坦的地方,其他游客和导游也恰好来到了水潭边。
萧正宇追过来的时候请了个当地的导游带路,那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连忙把他跳入瀑布前脱掉的大衣、鞋子递过来,萧正宇一接过,反手就搭在薛苑身上,又跟导游点头道:“多谢。”
薛苑躲了一下,“你穿着。我浑身都湿透了,穿着也没有用。你穿就行,你是病人,身上还有伤。”
一旁的游客们起初很惊讶,看到薛苑掉下去的时候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就见有人跳下去,又是一惊,现在听到两个人这貌似熟络的交谈和恰当的身体接触,心里都有了数。两个年轻人满脸是水,从额头、眼睫上滴下来,狼狈成这样,看上去仍是一对无可挑剔的璧人。
一位稍微年长的游客就在那里感慨,“叫了好多次小心啊,居然还是掉下去了,好在潭水只有四五米深,不然撞到头怎么办?幸亏这位先生见义勇为啊。”听了他的话,薛苑仰起头来看,她掉落的地方距下面的水潭足有两层楼的高度,如果下面是平地,重伤无论如何都是免不了的,真是幸好湖水够深。她忽然打了个寒战,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身上发冷了。
萧正宇是搭车过来的,车子停靠的地方离瀑布大概有十多分钟的山路,出门的时候谁也没有带着多余的衣服,走在密林密布的山中,胸13和衣服一样冰冷,冰冷透过水汽弥漫。
终于,他们上了车。因为下了雪,路不太好走,所以车子走得分外小心,据那位憨厚的司机说,平时半小时就可以到达的路程愣是足足走了四十分钟。当然,这个时间还是比薛苑翻山越岭快了若干倍。
两人回旅馆后很快洗了个热水澡,吃了点儿预防感冒的药,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说话。
到底是家庭旅馆,规模小得很,也非常温暖。两个人坐在一楼厅里的茶座上,要了一壶颇具当地特色的绿茶,在窗外雪景的陪衬下,开始谈话。
薛苑抱着注满热水的茶杯暖手,注意看他的一举一动,的确跟常人无异,就问:“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没问题。”
“那就好。不过,如果你还有伤,费夫人肯定不许你到处乱跑的。”萧正宇微微一笑,费夫人的确不许,不过他要过来,她自然也拦不住。
四周太安静了,薛苑攥着茶杯,看着他片刻,露出个模糊的笑脸,“为什么又要追过来?”
萧正宇的目光也长久地停留在她脸上,“不追过来,我怎么向你要答案?”家庭旅馆里本来客人就不多,现在这个时间一般客人都在午睡,茶座简直安静得过分,连那个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小服务员都不知去向。薛苑微微别开了一点儿目光,似乎想在空气中寻求什么支撑一样,但太过寂静,一切都变得不可靠起来,就连屋子里简朴而自然的摆设也加剧了这样的安静。
“答案嘛,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再次抬起目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这样的回答是意料中的,萧正宇也没有显出太大的失望,目光看向她身后的某个方向,“他告诉我的。过来坐吧。”
薛苑回头过去,谭瑞和董再冰已经朝茶座这边走过来了。薛苑被这个意外惊呆了片刻,随即发现董再冰还是微笑的模样。薛苑为两个人倒了茶,董再冰看了眼茶杯,又歪着头看萧正宇,带着些茫然和天真,“阿瑞,这个人……是谁啊?”
谭瑞握住她的手,好脾气地解释,“再冰,他是我的朋友,你叫他萧先生就可以了。”
“嗯。”
董再冰没有说话,手里握着茶杯,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正宇看。她的目光相当古怪,仿佛在思考什么极其难解的问题。随着她注视的时间变长,在座的其余三人脸色也越发难看。
萧正宇起初还礼貌地微笑着,现在却笑不出来了,尴尬的表情就那么凝固在了嘴角。他镇定地看着对面的薛苑,她直着腰坐得笔直,静静地瞧着董再冰,没有吭声。
谭瑞的心情也不比这两个人轻松多少,他心里暗叫不好,难道她已经恢复记忆,想起来了?于是他马上站起来,走到董再冰身边扶住她的肩膀说:“再冰,我们……”
“啊,我想起来了!”董再冰忽然笑起来,拍手一笑,“阿瑞,他怎么穿着你的毛衣呢?”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薛苑身子一软,背立刻靠上了藤椅。
谭瑞伸手抹去额头的汗。
从外表看,萧正宇大概是最镇定的一个,还维持着原来的坐姿和笑容,亲切地对董再冰说:“我掉在水潭里,衣服没法穿了。我带的衣服不够,就跟你的
阿瑞借了一件。再冰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董再冰摇摇头,“萧先生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会掉进水潭呢?”
萧正宇正想说话,薛苑却比他快得多,先已经抢了一句,“再冰,是我掉在水潭里了,他跳下来救我的。”
董再冰很紧张地看着她,“是吗?小薛姐,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我很好。”
董再冰侧头去看萧正宇,还抿起嘴角微微地笑,笑容分外甜美,“萝先生你真好,真是个好人。看你的茶杯都空了,我来给你倒茶。”她拿起小茶壶给他斟茶,碧绿的茶水倾入白瓷茶杯,茶杯里还漂了几片茶叶,颜色煞是好看。
萧正宇随后端起茶杯,对董再冰微笑,“谢谢你。”
天气真的冷下来了,董再冰又为自己倒了茶,小心翼翼吹了口气,小IZI小口地喝起来。一时间气氛非常好,三个人聊了聊天,但因为董再冰在场,可聊的话题也实在不多。刚刚那一幕造成的心悸犹在,于是三人心有默契地互相笑了笑,起身各自回了房间。
白天长途跋涉太久,薛苑又困又累,倒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她也无心吃饭,拿上大衣就去了家庭旅馆后的竹林闲逛。雪后的竹林郁郁葱葱,在月色下格外明亮。穿梭其中,偶有雪团掉下来,吓人一跳。竹叶的淡淡清香弥漫在空中,那是在梦中才能看到的美景。在外待得太久,身上却渐渐冷了。她不知道萧正宇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只是一个转身之际,身上猛然一暖。她忽然就走不动了,在原地站住,头埋在他的怀中。
萧正宇搂住她,轻声责备,“我找了你好一会儿。穿得这么少就走出来,今天已经掉进水潭里了,不怕感冒吗?”
她并不意外,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的人,永远只有一个萧正宇。那是从认识之初就对她说“需要我的地方,请随时开口”的人;那是在她最困难无依的时候,伸手过来,牵着她去吃馄饨的人;那是在他为她做了很多很多事情后说“我帮你,那是我个人的事情,是我自己愿意这么做,你完全不需要对我存有感激或歉疚”的人;那是一个犯下错误,用所有的力量去偿还的人;那是给她最好的东西,同一屋檐下对她秋毫无犯,用最尊重的态度对待她的人;那是愿意用自己身体为她遮风挡雨,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灾难,在她掉下水潭的时候他也一起跳下来的人。
薛苑觉得眼睛生疼,脸有点儿莫名的潮湿。她埋首在他肩头,很久之后在月光下扬起笑脸,“不是有你嘛。”
她眼底有一片水汽,有细微的光芒闪烁着。萧正宇没有说话,实际上他也说不出什么话,但他用身体回答了——他紧紧拥住了她,那是一辈子都不想再分开的姿态。
两人最后相拥着回到旅馆。刚刚一坐定,轻柔的音乐声就飘入耳中。薛苑凝神听了听,是隔壁的董再冰在拉小提琴,曲子她不知道,但是格外好听。屋子很暖,他们相拥着。薛苑在萧正宇怀里靠了许久,才说:“董再冰能恢复成这样,我很高兴。这两年的时间,是你在资助谭瑞吗?你也一直知道董再冰的病情好转了?”
萧正宇摩挲着她的头发,柔声开口,“我知道,但我不敢告诉你。她好起来了,你就会回到我身边吗?我不敢保证。”
听着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薛苑只觉得无比安心,她微微闭上眼睛,“她在医院待了三四年,远远不如谭瑞这两年陪着她恢复得快。”
萧正宇说:“医生说她能恢复成这样是个奇迹。”
“我在南美洲的时候,听到过当地人传唱过一首诗歌。诗里说,‘被爱所伤的,只有爱能弥补’。看董再冰的事情,真的是这样。”
薛苑枕在他的胸膛和臂弯里不愿意离开。曾经以为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生活,但晚上醒过来,还是会怀念。只有在寒冷中打过冷战的人,才最能体会到阳光的温暖。身边这个身体是如此暖和,那是她走遍千山万水都找不到的温暖。
萧正宇吻着她的额头,“那首诗是怎么说的,念来给我听听。”
那时她一个人漫步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镇里的河边,夕阳西下,给那座小镇的一切都洒上了均匀的金粉。江边的草木春意盎然。有几位老人坐在岸边,偷快地击打着古老的乐器,念着一首古老的诗——
我们失去了方向,在风暴中四处漂流。
漫长的黑暗渐渐聚集,又渐渐淡去。
一些悲伤的往事,无法忘记;
一些欢快的节奏,永不停止。
被爱所伤害的,只有爱能弥补;
错过而失去的,只能再找回来。
因为幸福那样容易变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