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几场雨下过,太阳刚一出来,我家门前的马路上,便来了三三两两跨着篮子的采蘑菇人,那条马路是去山里的必经之路。傍晚的时候,他们从山里回来,一个个歪着身子,平衡那沉甸甸的篮子。有人在山路上歪了脚,一瘸一拐,可还忘不了向人炫耀进山的收获:活刺猥,死长虫,山里红,野山参。
那刺猥不过成人巴掌大小,不知道是病了,还是吓着了,浑身瑟瑟发抖。它睁开栗色的小眼睛看周围一眼,然后又马上缩回头去,任你怎么拨弄它的刺,弹它脑袋,它都不理不睬。一个老太太展开她的外套,里边是一只美得令人乍舌的鸟:通体都是灿烂的黄色,只有脑袋顶上竖着一撮黑羽毛,活像戴了个皇冠。最叫人羡慕的,还是他们满篮子的蘑菇,沾着露水,顶着松针,晶莹透亮,让人垂涎欲滴。
我跑回家。
“爸爸爸!”
“什么事儿!”
“咱什么时候去采蘑菇啊?你看人家采回来的蘑菇,各式各样的,可馋人了……”
我爸看看窗外的人群,摸了摸下巴。
“这个礼拜天怎么样?”
“太好了!”我啪着手跑下楼。
礼拜天早晨没到五点我就醒了,兴奋的。跑到厨房,发现我爸比我起得还早。他正在把面包、水、咸菜和水果装进口袋。外边天刚发亮,我们就出发了。坐上第一班公共汽车,车里就我们父女俩。车到了山脚下,不能再往前开了,随着几个和我们一样的采蘑菇人,我们踩着露水进了山。一看到有树林子,我马上跑过去,在地上寻寻觅觅。爸把我叫住:近处的蘑菇肯定已经叫人采光了,不如快步进山,攒着力气,到有蘑菇的地方再使。
越走山路越窄,人烟越稀少,和我们一同进山的几个人也不见了,山坡上只听见我们父女俩的脚步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小鸟的啾啾声。路边的野菊花都开了,撸下来一串,香气扑鼻。高尔基的外祖父曾赞叹道,森林,是上帝的花园,没有人种它,也没有人看管,只有风吹来……是啊,森林是多么美好,多么奇妙。再往上走,我看见了一小片山里红。虽然结的果子不多,都采下来,还是装满了一裤兜。在自由市场上买这么多山里红,起码要五分钱呢。我高兴地边吃山里红,边在山路上跑起来,把爸落在后边。
翻过了一座山,进了一片松树林。爸把我叫住:这片林子可能有蘑菇,说着他就真的扒开地上的松针,一朵红褐色的蘑菇露了出来,这就是“松树伞”,专长在松树林里。我吃过这种蘑菇,有一股松针的香味。我和爸分头去找,不久我也有了收获。和松树林交界的是一片杂树林。爸告诉我杂树林里的蘑菇更好吃,他先找了个样子给我看:这个蘑菇黄澄澄的,爸把它翻过来,背面不像松树伞那样一片一片好像书页的排列,而是像海绵那样充满了小孔。爸说这种蘑菇叫“粘团子”,果然,揭开盖在上面的树叶,它的表面满是黏液。
在杂树林里没走多远,我就差点儿滑倒:站稳了一看,地上的一个粘团子已经让我踩成了一滩泥。可惜了!我再往前走,发现了一簇小蘑菇,浅茶色的伞,配白色的茎。想起爸说过看到不认识的蘑菇不要随便上手摸的嘱咐,我赶紧把他叫过来。爸一看乐了,说我发现的是最好吃的蘑菇:“榛蘑”。榛蘑不像粘团子那样单个出现,而是一长就是一簇。我想起很早以前爸从“五·七”干校回来,带来一网兜榛蘑,妈用它炒肉,真是鲜美。
再往前走,我看见草丛里有一个巨大的粘团子,赶紧上去扒开落叶,把它摘下来,一翻背面,我立刻吓得大叫:那背面爬满了白色的蛆虫!爸赶紧跑过来,他说这朵蘑菇拱出来太久,已经成了苍蝇下蛆的好地方,可惜,不能吃了。爸又说,如果一朵蘑菇被太阳照的时间太长,蘑菇会“化”掉──就是萎缩掉,烂掉。没有太阳照,蘑菇也不会钻出地面,可太阳照得时间长了也不行,这种美味的生长条件还真苛刻。
除了这三种能吃的蘑菇以外,我还看见一个和脸盆差不多大小的“狗尿苔”,一个漂亮的灰色大蘑菇,和一从白色的像蛏子一样的怪蘑菇。真想把它们采下来带回家,给妹妹和同学开开眼,可想到爸的告诫,我只好离它们远远的。
不知不觉地我们翻过了又一道山梁。篮子已经满了,布袋子也装了半袋。站在山坡上,极目望去,我们已经看不到人家,只有一道道的山梁,一片片的树林,各种层次的绿颜色,和桦树刚转黄的颜色连在一起。这时山间小道上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我赶紧跑到爸身边。我爸仔细听了听,说是有人来了,我才略为放松。
那人从下边爬上来,背着高高的一跺柴禾。我爸上去打招呼,他抬起头,友好地笑笑,脸上并没有吃惊的表情,看来他也早就发现了我们。他摘下头上的破草帽,倚在一块巨石上,和爸聊了几句天。我听见他问我爸,你是山东人吧?我吃惊,他是怎么这么快就听出我爸是山东人的?我认为我爸几乎没有什么山东口音。
和他聊了几句,爸确定了我们的方位,离家的大致距离。那人下山后,爸掏出布袋子里的面包,说我们要抓紧时间吃点东西,然后就得往家赶了,不然在天黑之前回不了家,“你妈就该担心了”。
我们父女坐在巨石上,望着无边的山野,起伏的松涛,吃完了我终生难忘的一顿野餐。然后我们开始下山了。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脚上的布鞋有点大,塑料的底又有点滑,没多久就顶得我脚指头疼。陡峭的山路上来时没觉得难,下的时候就得万分小心,手抓住两边的草和灌木,踩着我爸的脚印,一点点往下挪。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我已经累得抬不动腿了。看看四周,还是一座房子也不见。我叹口气,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再也不想站起来。爸走过来,蹲在我前面。
“来吧。”
“干啥?”
“爸背你。”
“不,我都上三年级了,让人看见多丢人……”
“你看看这四周,哪有一个人?来吧,我一看你就是走不动了。”
我只好乖乖地爬到爸的背上。他背着我上了一个山坡,脚指头不那么疼了,我才下来。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回到了家。一进门我就扑到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早晨。我从来没有睡得像那天晚上那么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