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狐狸小妖:到底意难平

(2009-01-02 08:51:50) 下一个
  楔子&第一章
  法国至容城的飞机上。
  乔写意从浅眠中醒来,揉了揉酸胀的颈部,轻轻跺脚。长时间的坐姿使得双脚有些水肿。mp3因为没电早已自动关机。窗外是三万英尺的高空——天是无与伦比的蓝,云层堆积,阳光清澈透明。
  记忆中,六月的容城,天空亦是如此美丽,风暖、花香,夏日气息渐浓。
  离开三年,终究还是要回去了。
  栖熹路81号。
  一大早的,乔宅里就熙攘了起来。走路声,谈论声,叽叽喳喳由远及近,最终汇成一股,冲进乔书墨的耳朵,到底还是把她吵醒了。她闭着眼赖在床上,精致的眉微微纠结。
  “二姐,二姐。”急促的敲门声使乔书墨不得不挣扎起床。门一开,妹妹画情就窜进房间,笑嘻嘻说:“妈让我来催你起床。你快点整理下,等会就要去机场接大姐了。”
  “嗯。”她点点头,钻进浴室。
  镜子里有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却露出倦怠茫然的神色。今天是姐姐乔写意回国的日期。几天前得知姐姐要回国后,家里仿佛炸开锅似的热闹,爸爸更是为了要亲自接大姐回家,特意推迟美国之行。那么,自己呢,面对姐姐回国的事实,究竟是什么心情?
  答案是:没有答案。
  九点整,飞机准时降落在容城机场。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重逢的喜悦,或者离别时的伤感,在如今通信全球化的背景下,似乎都渐渐淡去原有的含意。
  尽管三年未曾见面,乔书墨还是第一眼认出了姐姐乔写意。她推着行李车缓步走来,表情有些疲惫,昔日的披肩长发已经剪短,齐耳碎发使她看上去干脆利落许多。
  呵,三年前,她羡慕姐姐的乌丝飞扬,却每每因为懒得打理而重新当回一头短发的假小子。三年后,她终于耐住性子留了长发,而姐姐却毅然剪断“三千烦恼丝”,落得潇洒。
  算不算讽刺?
  “姐。”掩去心中怅惘,乔书墨扬声呼唤,挥着手跑过去。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后,乔写意显然有些精神不济。突然听到似曾相识的称呼,抬头就见到书墨的盈盈笑容,微微一怔,随即绽开笑意。“墨墨……”
  相隔三年,姐妹俩再一次拥抱。
  下一刻,画情已经冲到了跟前。三姐妹抱做一团,蹦啊跳啊乐不可支。闹腾了一会后,乔书墨拉开画情,朝姐姐努努嘴,又偷偷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乔父乔母。乔写意了然微笑,快步走到父母面前。一想起当日执意离家,她满心愧疚。“爸,妈,我回来了。”声音带着哽咽。
  “你还知道回来?”乔母宋若君言不由衷,偷偷拭去眼角泪水。“回家再说吧。”乔老爷子伸手拍拍大女儿的肩膀,“你也累了。”他乔帷生平最得意的,不是自己经营的乔氏企业在容城商场的地位日益显赫,而是他的三个宝贝女儿。老大乔写意,今年25岁,最为乖巧懂事。三年前留学法国至今。老二乔书墨,性格好强处事果断,颇有他当年的风范,如今跟在自己身边积累管理经验。老幺乔画情去年刚考上大学,虽然有点任性,但也是活泼可爱。
  事业有成,妻女相伴,家庭和睦。活一辈子,求得也不过如此。
  跟来的老司机丁正深早已经接过大小姐的行李车,一脸感慨。“大小姐总算回来了。外头千好万好,都比不上自家好。”
  乔写意吐吐舌头,突然一把抱住丁正深,大喊道:“丁叔,我好想你啊!”着实吓了这个老实人一跳。
  画情在一旁扯扯书墨的衣袖大笑:“大姐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欺负丁叔。”
  可不是。书墨在心底附和妹妹的话。还是和以前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乔家不止三个女人。一番叽叽喳喳后,乔母领着三个女儿挤进了一辆车,乔老爷子则被赶去独自坐另一辆车。于是一路上“麻雀与乌鸦齐飞,聒噪与喧嚣一色”,热闹得无法形容。的c两辆黑色奔驰一前一后滑进乔家车库。
  乔写意站在乔宅大门前,踌躇止步。三年,不算长不算短。只有经历过身处异国他乡的人才能真正明白“近乡情怯”一词中隐含的矛盾。三年前,她带着愤怒和伤痕离开。三年后,她不知道伤痕是否已经结疤,愤怒是否已经平静。因为不确定,所以惴惴然。
  不管如何,她到底还是选择回来面对。如果注定有人受伤,那么不如让她一个人承受全部,这样,至少还有两个人会是圆满的结局,是属于书墨——她的亲妹妹——的圆满结局。
  而她,乔写意,曾经被囚禁的灵魂经历三年的自我放逐后,悄然浸染上不安分的蠢蠢欲动,再也找不回曾经追求平静生活的心态了……
  天蓝色的窗帘微微扬起,房间里有一股清香。乔写意走到床头,拿起三年未见的粉红色kitty猫抱枕,把头埋了进去。
  房间的摆设一如从前,连顾家桢送她的水晶娃娃也还安静地放在写字台上。
  刚才在楼下大厅,管家茹姨领着新老佣人们热烈欢迎她这位大小姐的归来,之后狠狠责怪她在外不好好照顾自己,随即又宠溺说厨房已经准备了她最爱的几个菜,却嫌她面色难看赶她回房间先休息休息。乔家人都知道,乔写意最搞不定的就是茹姨的唠叨了。所以她本人也不做挣扎,嬉皮笑脸赶紧躲进自己的房间。
  稍微收拾了一下行李,再洗去长途旅程染上的灰尘和疲惫,乔写意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一推开浴室的门就看到二妹书墨站在窗口发呆。她一怔,停住了擦头发的动作。“墨墨?”
  “姐。”乔书墨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
  写意走近她,笑笑问:“到吃饭的时间了?”
  她摇头,看着乔写意随手擦着湿短发,欲言又止。
  房间里突然一阵沉默。
  “你这丫头怎么不说话?三年不见,不认识姐姐啦?”乔写意抬手戳戳她的脑门,笑得云淡风轻,“对了,你和顾家桢怎么样了?”
  “我们……上个月订婚了……”
  “不错、不错。可惜我没来得及赶回来参加你们的订婚。不过一定会补送一份礼物,说,你想要什么?”乔写意满是微笑,见妹妹依旧默不作声,上前一步抱住她,“他要是敢待你不好,姐姐我第一个要他好看。”
  “姐……”
  耳畔传来书墨压抑的抽泣声,乔写意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过了一会,她将书墨拉出自己的怀抱,说:“估计要吃饭了。我换身衣服,你先下楼,好不好?”
  书墨吸吸鼻子,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痕,乖乖点头离开了房间。
  看到门关上的一刹那,挂在乔写意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她站在原地半响,缓缓、缓缓地蹲下去,把脸埋进手心……
  原来“释怀”这个词,只能用来自欺欺人。
  
  第二章
  乔写意第一次见到顾家桢是在一个略微闷热的午后,背景是透过大学教室的玻璃洒满一地的阳光,映入眼帘的是他神采飞扬的笑容。从此令她念念不忘。
  “大家好,因为邱教授临时有事,所以接下来的课将由我来代替。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顾家桢。”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侧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请问哪位是课代表?”
  被旁边的人拽了一把,乔写意才恍然回神,赶紧站了起来:“我是。”安静懂事的乔写意,第一次懊恼自己的失态。
  虽然是乔家长女,乔写意并没有被强迫承担管理家族企业的重担。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成长于一个民主家庭,有一位尊重儿女意愿的父亲,一位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母亲,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
  她对商业没有太大的兴趣,平日里喜欢躲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会弹钢琴但水平一般,不喜欢运动但经常去爬山,没什么高志向大野心,对感情上的事比较迟钝,好在有些语言天赋,所以大学时挑了法语专业。那时的乔写意生活很简单透明,直到遇见了顾家桢。
  好像有谁说过,当一个女人遇见了自己爱的那个男人后,她的生命才终于开始,世界也终于在她面前展开。对于乔写意来说,她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失魂落魄,什么是牵肠挂肚,什么是暗恋的酸涩和甜蜜。
  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20岁那年,乔写意爱上了顾家桢。
  顾家桢比乔写意大5岁,研究生毕业留校做了讲师。外语学院乃至整个学校最年轻的讲师。相貌英俊气质翩翩,极具人格魅力,拥有一票粉丝。
  乔写意非常庆幸自己的课代表身份,可以借机近距离观察暗恋对象说几句没实质内容的话再偷偷咽口水。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然而父母再怎么亲近,感情上的事还是不好直接商量的,所以吐露心事的最佳对象就落在了小她两岁的乔书墨身上。顾家桢穿了什么衣服,上课时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今天看了她几眼说了几句话,统统一股脑倒给乔书墨听。后来乔写意想起这些时抑制不住苦笑:也许书墨对家桢的感情,是她一手促成的。
  乔写意小心翼翼收藏着这份暗恋心情。毫无经验可言的她只知道私下里傻傻关注着心仪对象,一学期下来与顾家桢之间几乎没什么进展。顾家桢所教授的课程结束后,她也失去了与他继续接触的机会。
  整个假期,乔写意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宋若君怕她闷着,催着女儿出门玩。写意拗不过母亲,便约了几个好友一起爬山。
  容城的山不多,比较有名的是城北云峰山。写意平日里一般爬到半山腰就会返回,而这次她心情不好,不顾朋友阻止铁了心要登上山顶。她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就将同行的几个女生扔在了后面。
  越往上爬,环境就越幽静。等乔写意回过神时,发现四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也不心慌,干脆缓下脚步欣赏起景色来。虫鸣鸟叫,绿意融融。微风拂过,带走了满身疲倦。她自得其乐地哼着歌,又走了半会,眼前视野突然开阔。
  站在一处高地上向远处眺望,半个容城几乎收于眼底,她甚至找到了乔氏企业的标志性建筑,于是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心情顿时舒畅。环视周围不见其他人影,乔写意的脑袋里兀地冒出一个大胆念头。她将双手合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用尽力气喊到:“我——喜——欢——你——”
  喊声在群山中激荡起层层涟漪,瞬间向远方扩散。
  “我喜欢你,顾家桢。”她怔怔望着前方,又一次喃喃自语。
  “我知道了。”
  身后突然响起的男中音犹如平地惊雷,吓得乔写意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回过头来,只一眼就脸色煞白了。
  顾家桢穿着一身休闲服站在不远处,剑眉轻扬,唇边一抹笑意:“我知道了,你喜欢我。”
  乔写意瞬间体会到“挖个地洞钻进去”的含义。
  乌龙表白事件后,乔写意与顾家桢之间的互动莫明其妙就多了起来。比如写意的手机里多出了一个时常冒出来骚扰她的电话号码;比如写意晃悠悠走在校园里时会猛地发现顾家桢笑眯眯站在前方;再比如后知后觉的写意终于发现自己几乎每天都与顾家桢一起吃饭。她突然惶恐。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写意不在寝室……”
  “写意刚一下课就走了啊,顾老师没看到?”
  上述事件持续发生三天后,顾家桢终于确定了“那小妮子在躲他”这个事实。他咬牙切齿发誓哪怕是守株待兔也要抓到那个私自叛逃的女人。
  一番围追堵截后,乔写意耷拉着脑袋,偷偷瞟了眼站在她前面的那个姓顾名家桢的男人。
  顾家桢铁青着脸,平静地问:“为什么躲我?”
  乔写意将头摇晃得像拨浪鼓,一脸紧张。
  “为什么躲我?”顾家桢重复发问,只是语气显然加重了许多。
  乔写意缩了缩脑袋,继续拼命摇头。
  “你喜欢我,嗯?”
  乔写意惯性摇头,猛地一怔,又赶紧点头。
  “那为什么躲我?”顾家桢突然发现自己在这个脱线小女人面前无法严肃,很辛苦地抑制住狂笑地冲动。
  “就觉得……不好……我又不是你女朋友,总和你一起不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也越来越往下低。
  顾家桢愣住,叹了口气,温柔地抱住乔写意,用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说:“我们不是已经在交往了麽?”
  “哦……啊?”乔写意瞬间产生了“天下掉馅饼”的感触。
  “我喜欢你,乔写意。”顾家桢用力抱紧怀中的小女人,狠狠说。
  曾经的美好渐次浮现。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抱她在怀里,对她说“我喜欢你”。他将她小心呵护在身后,一人承担师生恋的纷言纷语。他对她许下的诺言,等她毕业就娶她为妻。回忆变成碎片,甜蜜已成往事。
  他们在一起,真正幸福的时光大概也就一年。意外发现书墨介入自己与家桢之间后,乔写意只觉得生活变成了一出哭笑不得的闹剧。妹妹的痛哭流涕,家桢的犹豫不决,这场三角关系莫明其妙地纠缠了一年。最终她选择退出,毕业后毅然出国留学。三年后再度归来就是现在这幅场景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初的最初,她曾经那么那么的喜欢顾家桢,他曾经狠狠说过“我喜欢你”。可是,最终还是无言的结局。
  
  第三章
  乔宅里依旧热闹。
  一楼大厅里,画情与母亲坐在一起,捧着时尚杂志商量明天的晚会着装。沙发的另一端,书墨则陪在父亲身旁谈论商务杂事。茹姨忙前忙后,厨房客厅来回跑,脸上是满满的笑容。
  乔写意站在楼梯口,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家庭和乐的场景。
  刚才强迫自己静下心绪,用冷水敷了敷眼,以防万一又化了淡妆,她才匆匆换了身素色长裙离开房间。她原来是担心耽搁太久让大家都等着,而现在却愣在原地,仿佛怎么都迈不出下一步。
  如此温馨的一幕,她乔写意不应该为自己的家庭感到自豪麽?那么此刻隐隐的难过是为了什么?后来有人告诉她,那是嫉妒——嫉妒画情与母亲的亲近,嫉妒书墨能为父亲分担解忧,而她,从来都是最安静最听话最不需要父母操心的乔写意。
  这一瞬间,她突然感到自己的回国是一种突兀,仿佛破坏了三年间建立的平衡。
  “大小姐——”茹姨的一声唤将乔写意从茫然思绪中拉回现实。她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小跑下楼,冲进茹姨的怀中,闷声撒娇:“我闻到了糖醋排骨的味道,茹姨,谢谢你。”
  茹姨的表情满是宠溺,笑着说:“还有鱼香茄子,杂菇煲汤,红烧狮子头,都是你喜欢吃的。”
  “啊——我要幸福地死掉了!”从茹姨怀中钻出来时,乔写意已经藏好了怅惘,一脸满足状。
  乔父在一旁大笑起来。
  画情挽着母亲的手臂,笑嘻嘻道:“茹姨对姐姐最好啦,真让人眼红。”
  “吃饭吃饭。”乔写意笑弯了眉眼,第一个冲到了饭桌前,“终于又吃到茹姨做的菜了!”她双手齐下,一手夹菜一手盛汤,忙得没空说话。
  “真是没规矩。”宋若君轻责,语调间却充满疼爱,接着转头看向书墨,随口问了句,“怎么没叫家桢来?”
  书墨愣住,余光看到大姐依旧在埋头苦吃,好像完全没听见母亲的话。“他有事。”她含糊答了一声,低头躲开母亲的视线。
  宋若君的脸色微微一暗,觉得这个准女婿不够看重乔家的事,心里头难免有些不满。“有什么事这么重要?写意也算是他的大姐了,今天终于回家,难道他还赶不来一起吃顿饭?”她看向乔写意,“忘了告诉你,墨墨订婚了,顾氏老二,叫顾家桢。”
  顾氏?
  写意从碗里抬头,一边忙碌咀嚼一边用茫然的眼神看向母亲,含糊不清地问:“哪个顾氏?”
  “容城还会有第二个顾氏?”乔父替妻子应道,“没想到顾家老二居然跑去做大学讲师,怪不得顾老头一直不肯谈论他的二儿子。”
  在容城的经融界,顾氏集团算是重量级的一个。从早年的船舶航运起家,如今已经涉入房地产、电子市场甚至娱乐业等等领域,顾氏一直是容城的显贵名门。呵,没想到,确实没想到,家桢居然是豪门少爷。他当初不喜欢谈论自己的家庭,写意也就从来不问。原来如此。
  她浅笑:“妈,你别这样,会让墨墨为难的。我这次回来就不走啦,又不是没机会见面。”说完朝书墨眨眨眼,表情甚是轻松。
  书墨一怔,好一会后才恍然回神,一直绷紧的情绪刹那松懈。她贪婪地深呼一口气,慢慢弯起眉眼。
  吃完午饭,写意回房休息,画情回校上课,书墨则随乔老爷子一起赶回公司上班。
  乔帷为人处事向来公私分明且亲力亲为。乔氏企业能有今天的成就,是他数十年来的辛苦。书墨清楚自己将是乔氏的接班人,担子重大,所以跟在父亲身边历练时自我要求甚高。
  高强度工作数小时后,她松了口气。秘书及时泡了杯热茶送至面前。她微笑道谢,接着吩咐:“将这份文件送到董事长办公室。”
  喝口茶,又呆想了一会儿,还是拨了顾家桢的手机。大姐今日的种种表现让她宽心不少,或许是自己之前想的太多,毕竟已经过去三年,一切都改变了,不是麽?
  “你在哪儿?”
  “在陪妍儿玩呢。怎么了,有事?”
  话筒那端传来小女孩咯咯的笑声,乔书墨突然产生点点愤怒,抿抿嘴唇,没好气反问:“没有事就不能找你?”
  顾家桢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顿住一会才重新开口,问:“你在家?在干吗?”
  “在公司。”
  “哦。”他应了一声,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沉默。
  “晚上来我家吃饭吧。”书墨放缓口气。
  “我答应陪妍儿吃饭,大哥也在。”顾家桢为难回答,“要不你过来?我去接你。”
  “算了。大姐刚回来,我不好不在家。”她有些气馁,“你别忘了明天的Party。”说完,匆匆挂了电话。
  顾家桢,顾家桢,顾家桢。
  乔书墨讷讷自语,默念着他的名字,一瞬间感到万分沮丧。耳边响起姐姐的话——他要是敢待你不好,姐姐我第一个要他好看。
  可是姐姐,我爱他比他爱我要多得多,我能怎么办?
  那一场战争,乔写意输了顾家桢,乔书墨输了自己。
  “叔叔,是小婶婶吗?”奶声奶气的问话打断顾家桢的思绪。
  “哦,是呀。”他俯身抱起妍儿——顾思妍,大哥的宝贝女儿,今年才两岁,粉嫩嫩的脸蛋圆溜溜的大眼睛,瞧着就让人喜欢。每次听她甜甜地叫“叔叔”,顾家桢就觉得心里特别柔软。
  “小婶婶怎么都不来看我了?”
  “唔,因为小婶婶的姐姐回家了,小婶婶要在家陪陪她的姐姐。”说到这儿,顾家桢忍不住苦笑。前阵子听到书墨淡淡说了句“大姐要回国了”,他忽然感到一阵窒息。三年前乔写意的不告而别让他恍然彻悟她在自己心中的重要性。失去后才懂得珍惜,可惜为时已晚。她大概是打定主意不再与他有任何牵扯,三年间未曾传来只言片语的讯息。而他终究是与乔书墨在一起了。负了一个,不能再让另一个伤心。
  相处日久后,顾家桢习惯了乔书墨在身边的生活,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于是年初时正式见了彼此父母,上个月订了婚。一切已是定局。也是在拜见女方家长时他才意外得知写意去了法国留学,而乔家对写意执着出国的原因毫不知情——乔写意为他与书墨的结合留了条后路,他又欠了她一次。
  昨晚留在乔家吃晚饭,未来的丈母娘说起写意的飞机次日上午就到容城机场,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接机。他一眼瞧出了书墨的脸色异常,暗中握住她的手无声安抚,以明早的课程无法调换为由微笑拒绝了。
  离开乔家大宅后,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公寓,开车绕着环城路兜了好几圈。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写意的归来。他将是她的妹夫,他们曾经是恋人现在是亲戚。哈,现实真可笑。
  “这样哦。”妍儿摆出认真思考的神情,摸着下巴自言自语,“叔叔的哥哥是爸爸,婶婶的姐姐是……啊,我知道了,是妈妈!”
  顾家桢一时僵住,随即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妍儿,你太有才了!”
  小家伙噘嘴抗议。
  “好、好、好,叔叔错了,叔叔不笑。”顾家桢拼命憋住笑意,“妍儿,你的妈妈呀……”话音断开,好一会,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浅长的叹息。
  极少有人知道,蜷居在大学校园做偶像教师的顾家桢是豪门二少爷。他从小叛逆,最看不惯父亲一切为了经济利益的出发点,所以总是唱反调。父亲让他选理科学企业管理,他偏要读文,私自报了外语专业。毕业后更是对家族生意不管不问,自由自在做他愿意做的事情,连那个大家宅第也懒得回几趟。
  但顾家桢与大哥顾平生的兄弟感情是很好的。
  前些年开始,顾氏集团由长子顾平生一手接管。他一个人掌管偌大的产业,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连陪妻子向海妍的时间都越来越少。好在向海妍是个独立的白领女性,倒给了丈夫很多鼓励和帮助。
  也许上天就是见不得凡人幸福。两年前,向海妍意外早产,等被人发现送进医院抢救终究是没有回来,连他们的孩子也差点夭折。
  每次想到这些,顾家桢就觉得是自己的错——要是他分担了大哥的重担,大嫂就不会总是独守空闺,也许更不会发生那种意外!可是让散漫惯了的小鸟飞回笼中实在不是那么容易,他到底还是自私得选择留在校园过他的自由生活。
  两年了,大哥失去大嫂,妍儿没有妈妈。他抱紧怀中的小家伙,没有说话。
  
  第四章
  三年的留学生活,乔写意过得还算惬意。一来是有经济支持,让她无须为金钱烦恼,所以一有空就四处闲逛看风景,倒是去了不少欧洲名胜;二来仗着有些语言天赋,学习上也不怎么吃力,原本就没有多大的野心,所以更是悠然自得。
  拿了张文凭,交了几个朋友,然后觉得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就潇潇洒洒回国。异性好友慕枫跑来送行,絮絮叨叨了许久,最后还介绍了份工作给她。慕枫同样来自容城,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性格随和。两人相处得很融洽,又经常结伴旅游,因此惹来八卦不少。乔写意开始还努力解释,最后干脆听之任之了。的
  “乔,记得到家联系我,千万不能忘了!”说这话的时候,慕枫的表情非常严肃,害得乔写意也不敢嘻哈,认真点头答应。
  “慕枫,是我,乔。”
  巴黎与北京时间相差8个小时。乔写意听到电话那端传来慕枫半睡半醒的哼哼声,大笑起来:“起床起床,天亮啦。”
  “我的大小姐,现在是巴黎时间清晨5点不到好不好?”耳畔响起慕枫的嘟囔抱怨,乔写意似乎看到他睡眼惺忪的模样,更是乐不可支。
  “刚到家?”
  “不,刚吃完第一顿家庭团圆饭。”乔写意拿着话筒,仰面躺在床上。
  “感觉如何?”
  “回家真好。”
  “你在刺激我。”
  “呵,那你也干脆回家来。”
  “等着,学业一结束,我即刻飞回去。”他爽朗笑道,“有无联系何子丹?”
  “还没。总得等我调整好时差,恢复些精神,再考虑工作的事。”
  “也好。我要继续睡,不许骚扰。”他重音强调。
  “好吧。”写意微笑,挂了电话。
  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何氏翻译社。慕枫介绍,何子丹是他的大学师姐,成绩优异为人豪爽,毕业后到容城打拚创业,开了家不错的翻译社。
  有份工作,总比赖在家中吃闲饭无所事事要好。乔写意打算明天就去联系。如今最重要的是:补眠。
  次日,乔写意联系何子丹。两人在电话里稍稍交谈了几句,最后约好下午见个面。她确实是个爽快人,说起话来干脆利落。
  乔写意看看时间,先跑去跟茹姨交代了一声,然后换上套装化好淡妆,急急出门。
  与何子丹约在中山西路的秫香馆。推开雕花玻璃门,乔写意打量四周,很快看到10号桌台旁坐着一个女子,背影有些单薄。没想到她来得那么快。
  乔写意赶紧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连忙道歉。
  “不,是我来早了。”她笑起来,神采飞扬。
  细看,何子丹不算漂亮。五官不够精致,组合在一起也显得平凡。然而爽朗大笑的时候,眉眼间仿佛流光溢彩,原本无奇的脸庞瞬时引人沉醉。乔写意恍然感叹,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一种可以杀人的笑容。点了杯橙汁,乔写意突然感到一股忐忑,于是正襟危坐,浅浅笑着掩饰心中拘谨。
  “乔小姐好漂亮,慕枫这小子眼光还真不错。”何子丹的表情半真半假,更是让乔写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抿了口咖啡,她的神情带上几分戏谑,继续说:“其实我约你出来,就是想看看让慕枫碎碎念不停的乔写意究竟长什么样。”
  还真是坦白。“可能让何小姐失望了。”乔写意一脸正经回答,“我也就一个头、两只胳膊再加两条腿。”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气氛开始融洽。
  “叫我何姐吧。”据何子丹介绍,何氏翻译社的规模虽然不大,但业务成绩相当不错。这些年来,容城政府大力引进外资,连带着翻译人员的需求也越来越大。“所以呢,近阶段我是有招人的打算。慕枫这次也是帮了我一个忙。”她一口喝完杯中的咖啡,“你有什么要求,薪水啊待遇啊之类的,都说说吧。”的7乔写意面露难色,犹豫了会才答:“说实话,我不太清楚容城翻译人员的薪水状况。要不,何姐你看着办?”
  何子丹一愣,随即大笑,啧啧两声:“该怎么说你好呢?好听的是单纯,难听点,是笨。”直说得乔写意面带尴尬,而她却目光灼灼,仿佛变身狼外婆,眼前的乔小妮子就是她此刻的猎物:“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性子。放心,薪水上不会亏待你,好好做,奖金也不会少。”
  乔写意心里头对何子丹越发好感。慕枫并不清楚乔写意的家庭背景,所以何子丹应该也是不知道的。这种朋友才值得真心相交。所以乔写意一边傻笑一边点头说:“以后就靠何姐罩着了。”
  何子丹干脆举手一挥,满脸豪情壮志,嚷嚷着“好说、好说”。
  乔写意不由大乐,却见下一秒,何子丹的神情转为尴尬,仿佛连嘴角都抽搐起来。她皮笑着站起来,朝乔写意身后点点头,说:“真巧啊,顾总。”
  顾平生接到宝贝女儿的电话,说想吃秫香馆的抹茶小蛋糕。圣旨一下,“爱女如命”的顾总提前下班,亲自跑腿,绕了一圈路,只为区区几个抹茶小蛋糕。
  “确实很巧,何社长。”顾平生略一颔首,音调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对于何子丹刚才一反干练形象的表现,他没有任何反应。
  乔写意盯着眼前公式化笑容的何子丹,有点回不过神,直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磁性的男中音,她才恍然回头。第一眼看去,是个西装革履的陌生男子。齐而浓的眉,丹凤眼,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然而一接触到他的眼神,乔写意就被其中的冷漠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打量的眼光。
  到底是商人,虽然看上去那么书卷气。她在心底悄悄可惜。再听他与何子丹寒暄,声调波澜不惊,却是说不出的好听。当初她将顾家桢的声音奉为天籁,如今才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顾平生离开后,何子丹拍着胸口呼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他是我们的大客户,顾氏老总,很大牌吧?”
  顾氏?刚才那个男人,难道是家桢的兄弟?
  乔写意意识到这一点时刚好在喝橙汁,结果毫无意外地被呛住,一阵猛咳。
  “你的反应也太大了点吧?”何子丹以为她是被顾平生的身份吓到,一脸哭笑不得,“我还打算要你跟着我去做顾氏的case呢,他们有个和法国人合作的项目,需要翻译。”
  乔写意好不容易停住了咳嗽,两颊通红,讪讪说:“可是我完全没经验……”
  “我看了慕枫寄过来的你的简历。”何子丹打断她的话,“我带着你做,你自己也要努力。做不好,不光是丢自己的脸,也是丢慕枫和我的脸。”
  这罪名够大,乔写意苦笑。
  
  第五章
  与何子丹分手后,乔写意没有打的,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快到下班高峰,路上开始拥挤,一眼看去都是匆忙的面孔,连经过的公交车都塞满了人。三年,容城的老城区还是没怎么变化。乔写意突然产生一种时间从未流逝的错觉。
  夕阳渐渐下沉,余辉斑驳,扬起的晚风里有一股温暖的气息。路过一个街心花园的时候,乔写意干脆躲进去,找了张干净的长椅坐下。
  出门前,茹姨叮嘱她要早些回去。今晚有个小型宴会,专门是为了她的归来。
  如果、如果再见家桢,该说些什么呢?“嗨,好久不见,你好麽?”还是“听说你和墨墨已经订婚,恭喜恭喜。”?或者,应该是“你好,我是墨墨的姐姐,乔写意,很高兴见到你。”……她和他,终究是咫尺陌路。
  她仰起头看向天空,有几丝薄薄的云漫不经心地飘过,剩下一片空旷。闭上眼就什么也看不见,只要闭上眼就可以了。
  乔写意走到乔宅附近的时候,看到司机丁叔等在门口来来回回走着,一脸焦急。她有些愧疚,赶紧小跑过去,嘻嘻笑着道歉。
  “哎哟,大小姐可回来了。”丁正深如释重负,“太太一直在念叨呢,快进去快进去。”
  一踏进大厅,看到母亲坐在沙发里,面色不佳。画情朝她吐吐舌头,暗示“母亲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乔写意了然,冲妹妹比了个手势,轻轻走到母亲身旁坐下,却什么也不说。
  半响,宋若君叹口气,说:“出门也该注意时间。你赶紧配个手机,方便联系。”
  乔写意微笑点头。如果她不主动解释,母亲就不会追究原因。一直如此。曾经有人问:“那是你母亲对你的信任,不好麽?”她只是微笑,没有回答。
  过度的信任是一种放逐,有时候让她觉得自己不被在乎。可是她怎么可以怀疑父母所付出的爱?这真的很矛盾。
  “时间还来得及,大小姐快去换衣服吧。”茹姨过来圆场,拉起乔写意,拽着她往楼上走去。
  母亲早已经帮她选好了礼服:黑色镶碎钻吊带裙,银色丝腰带,配上精致的十字型吊坠和黑珍珠耳环,简单而高贵。写意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看上去典雅温婉,不由无声浅笑。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锁骨,想起在法国时最喜欢穿红色长裙,短发张扬,笑容放肆。慕枫嚷嚷,乔写意,你真是个嚣张的女人。
  既然安静等待不能带给她期望中的幸福,那么不如选择张牙舞爪。既然嚣张可以让她暂时忘掉一个人独处时漫天的悲伤和思念,那么她情愿嚣张地活。
  三年前选择的,不光是离开,还有彻底的蜕变。
  晚上的小型聚会,到场的基本上都是大人物。乔帷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就是要让消失三年的大女儿重新回到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所以乔写意不光要露面,还要与这些重要人物逐个地寒暄客套,以加深她在他们脑海中的印象。
  一圈转下来,乔写意只觉得脑袋胀大思维停滞,脸上维持着僵硬的公式化微笑,心里头想着的是肚子好饿小腿好酸脖子快不能动了。
  “来,小意,这位是顾总。”乔父久经沙场早已练得一身硬功夫,依然是精神抖擞,拉着乔写意四处走动,顺手将她推到一个人面前。
  “你好。”她习惯性微笑,然后抬眼一瞟,瞬间意识到眼前之人的身份,登时愣住。
  “你好,乔小姐。”
  第二次见面,他没戴眼镜,遮不去眉宇间隐约的几丝沧桑。到底是社交场合,再冷漠的人也伪装起笑容,只是他的微笑转瞬即逝,快得让她来不及看清。
  乔父看出女儿精神不佳,不再勉强,说:“顾总是家桢的兄长,以后也算是你的大哥。你们年轻人有的聊,我这老骨头就不啰嗦了。”说完,笑呵呵离开,完全不给乔写意反应的时间。
  看见父亲未走多远又和某某大腕交谈上,乔写意佩服之余不免感慨:父亲的社交天赋,她果真未曾遗传到几分。这一方面,书墨应该是学到不少真传:稍微调转视线就可以看到她与众人谈笑风生,相当得心应手。
  余光中见身旁这位“顾总”悠然自得地喝着红酒,似乎完全无视她的存在。自从知道他是家桢的兄长后,写意多少生出些好奇。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摆出“请勿打扰”的姿态,她也不想自降脸面地贴上去。于是自嘲笑笑,转身欲走。
  “乔小姐。”出乎意料地,顾平生开口叫住她,“下午没来得及打招呼,抱歉。”
  说实话,写意此刻不是一般的吃惊。一个看上去那么冷漠的人会主动说话已经吓了她一跳,更何况今天下午的相遇纯属意外,他好像没必要道歉。于是她重新转过身,用正经的语气缓缓道:“顾总客气了。”又觉得仅仅这样反应不够妥当,干脆老实说:“我出国多年,顾总认不出来是正常的。”就算在三年前,乔写意仍自认是社交圈中出了名的安静角色,所识之人不多,被所识估计更少。
  顾平生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视线集中在乔写意身上,依旧是没多少表情:“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认出你来?”
  “因为我甚至不认得你!”乔写意脱口而出,立即意识到说错了话,却因为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修补,只好讪笑。
  他没什么反应,亦不再说什么。写意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小范围地张望。
  场面一时有些冷淡。
  “乔、写、意?”
  “啊?”就好像上课溜号的学生突然被老师点名,乔写意匆忙望向他,眼神带上不解。
  “写字的写,意思的意?”
  哦,原来是问这个。她明白过来,赶紧点头:“就是那两个字。”
  “顾平生。平凡的平,生命的生。”他继续。
  这是,什么情况?乔写意承认自己的大脑由于缺少能量代谢已经处于待机状态了。除了讷讷点头外,完全想不出该怎么接话。好在下一刻乔书墨的出现打破了尴尬,她不禁用满怀感激的眼神望向书墨,仿佛书墨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甚至觉得一晚上都赖在书墨身边最好。
  乔书墨原本是打算打个招呼就离开,但在接收到自家姐姐的求救眼神后,脸上的笑意也带上了几分无奈。呃,让安静内向的大姐对一块冷面冰山,场面确实不好维持。
  “姐,顾大哥,聊什么呢?”
  “没什么。”顾平生淡淡应了声,停顿了一会,问道,“家桢没和你一起?”
  乔写意庆幸此刻自己正好盯着不远的水晶灯发呆,于是决定继续将视线集中于一点。
  “他说有点事,处理完了就来。应该快到了。”乔书墨维持着笑容。
  “嗯,我先回去,帮我转告乔老爷子一声。”
  乔写意不禁微微转动视线,刚好对上顾平生的眼神,见他朝自己略一颔首后就迈步离开。
  “快到妍儿睡觉的时间了,顾大哥赶回去同她说晚安。”书墨解释,“顾思妍是顾大哥的女儿。”没想到他还是慈父。乔写意越发觉得顾平生很不可思议,无法用常人的思维来理解。
  “姐还是不习惯这种场合啊。”书墨笑着调侃。
  乔写意面带窘意,指了指阳台,讪笑道:“我去透透气。”说完,慌张张逃离衣香鬓影的靡靡世界。
  
  第六章
  春末夏初,暖风微熏。乔写意倚靠阳台,百无聊赖地盯着玻璃杯中殷红流转的液体,噙着一抹似笑非笑。花园里点缀着昏黄氤氲的小盏路灯,驱走黑暗的浸润侵袭,营造了一圈圈不连续的温暖。风吹起她的碎发,带来玫瑰的暗香,吹散大厅里的浮华。
  不习惯吗?那些虚伪的笑脸、假意的恭维,道貌岸然,人模狗样。以前的自己,就算不喜欢也不会流露真实的情绪,乖乖站在父亲身旁,努力洋溢着看上去甜美得体的微笑,虽然思绪或许早已天马行空不知乱游到何方。而现在居然坚持不到中场休息。她抿了小口的葡萄酒,唇边的讽刺愈发强烈。二十五岁,早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光,怎么倒越活越有愤青的趋势?还是她本质如此,先前只是被所谓的家族教养掩盖了而已?
  或许失恋不过是导火线,给了自己在外放肆的借口,结果一不小心挖掘出她的另一面真相。那个曾经安静善良、懦弱不争的乔写意早已死去,如今不过是在伪装延续三年前的形象而已。
  而他们谁也没发觉。多可笑。
  这一刻的乔写意,浮上脸庞的自嘲里,有着几分冷漠、几分酸涩,还有几分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出的悲凉。
  酒杯无意间碰及阳台的边角,发出突兀低钝的声响。
  “大姐,大姐。”
  是画情的声音。
  乔写意恍然收神,回头就见画情笑嘻嘻走来。“大姐你果然在这里。”她几步窜到写意面前,“快跟我走,二姐夫到了哦。”
  谁?
  家桢,来了?
  乔写意一时恍惚,被画情拉扯着手往前一带,差点一个趔趄颠倒。酒杯里的液体些微晃出,溅到了画情纯白的裙摆,如一滴妖艳至极的血。
  “啊。”画情先是下意识地低低惊呼,随后朝写意吐吐舌头满是抱歉,“都怪我。”
  “要不要去处理一下?”写意好不容易稳住平衡,盯着那滴夺目的红,微微蹙眉。
  “没关系的,姐。”画情一手甩了甩裙摆,眨眨眼,“你不觉得很有艺术感吗?”
  写意一怔,亦忍不住微笑,戳了戳画情的脑门,无奈地摇摇头。顺手将碎发挽至耳后,她深呼吸,接着眉眼弯起完美的弧度,轻声对画情说:“走吧。”
  大厅里灯光璀璨似星辰,美人如玉,笑靥如花。靠右一侧,宋若君握着乔书墨的手,正笑盈盈与顾家桢谈着什么。画情侧身靠近写意,指着修长的背影对她说:“那就是二姐夫。”
  乔写意静静地注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一瞬间,仿佛周围所有的嘈杂退却,心底是前所未有的空旷寂寥。片刻后,记忆如潮水汹涌漫延,刹那湮没三年时光的洗涤与漂白,曾经的笑曾经的哭,竟是点滴没有遗忘。
  原来“哀鸿遍野”这个词,是那样子的荒凉。她的右手仍然端着酒杯,掌心传来透骨冰凉。见一个侍者走过,佯装镇定,微笑着将酒杯递过去。然后一步一步,慢慢朝他们走去。
  “二姐夫。”画情比写意多迈了几个小步,扬着明媚的笑容,嚷嚷道,“快来拜见我家大姐。”
  “小丫头,说得什么胡话!”宋若君轻声嗔怪。
  乔写意抿唇含笑。顾家桢略一迟疑的转身,看见她时欣喜却怅惘的神色,通通落在她的视野里。她看得懂他的踌躇,她明了他目光中的缱绻。她只是微笑打量:他的眉目多了几分沧桑,笑容少了几分真切。他似乎清瘦了,但仍是英俊。
  就是这个好看却残忍的男人,埋葬了曾经单纯美好的乔写意。
  可是她竟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硬生生将所有的过往咽下,然后故作惊讶地叫了声“顾老师”。这一声称呼钻入顾家桢的耳中,像是有人用力在心头踩了一脚,钝钝的碾磨,痛到发凉。
  “咦,大姐认识二姐夫?”画情最先发问。
  “瞧我,怎么以前就没想起来?小意读的大学与家桢任教的学校恰好是同一所。”宋若君轻拍书墨的手背,“这可真巧了。”
  “哈,二姐夫果然与我们乔家有缘分。”画情拿胳膊肘戳了戳书墨,嗤嗤地笑。
  乔写意清咳几声,假装一本正经:“顾老师,几年不见,你怎么就从高高在上的老师掉成了我的妹夫呢?这下我可要报当年你罚我抄书的仇了。”
  “哇,大姐当年还被二姐夫罚过?”画情表情夸张,然后朝顾家桢道,“这回二姐夫可惨了,我大姐虽然是乖乖女,报仇可不会手软哦。”
  顾家桢没有说话。满眼都是写意的一颦一笑,久违的气息丝丝萦绕鼻端,却仍像远在天涯。写意,写意,你竟已离我远似天涯。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留她在身旁?三年前没有,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他们之间的结局早已注定。缘分不够多,曾携手已是幸运,却终究被他浪费。
  可惜不是我,陪你到最后。
  富丽堂皇的大厅,繁华似锦,如梦无痕。而一场除了当事人谁也不曾猜测到的尴尬微妙的重逢,宛如闹剧般,在这片喧嚣锦绣的背景下,暗流涌动。三角形的顶点们各自为政,彼此克制着内心的真实情绪。乔写意刻意的疏离,顾家桢反常的沉默。于是谁也不曾注意,乔书墨看似幸福的笑容里藏着的苍白与绝望。他到底还是最在意姐姐……到底,比不过……
  那终究是一场抢来的爱情。她连愤怒的立场都没有。
  “光顾着说闲话了。家桢还没吃饭吧?饿不饿?让墨墨陪你去吃点东西。”宋若君自然不知女儿间的纠纷。她更关心准女婿的胃。
  “我没关系。”顾家桢忙微笑,“最近学校方面总有事要处理,拖到现在才来,真不好意思。”
  “我听说当教授搞研究很辛苦的,你自己要注意身体。不过家桢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回顾氏帮着点。”宋若君轻拍着书墨的手背,语气云淡风轻,“你看你大哥,一面要管理公司,又要照顾家里小孩,忙得连人影都难得一见。才来没一会,就匆匆走了。”
  顾家桢忍不住一怔,看了眼乔书墨,才维持着笑容,斟酌答:“可能因为最近妍儿身体不太好,大哥想赶回去多陪陪小孩子,所以才匆忙了些。”
  毋庸解释,乔书墨亦能猜出顾家桢那一眼里的含意。他以为是她多嘴?她到底是他的枕边人,怎会不知他有多反感商场的尔虞我诈?而她乔书墨将会是乔氏的接班人,难道还养不活自己和他?何必非要惹他厌,联合母亲,旁敲侧击地逼他回归顾氏?
  她爱他,愿意宽容并支持他从事他喜欢的事业。那些阴暗,那些虚伪,由她来应付就够了。为什么这么久,他始终不明白?乔书墨压下心底的苦涩,轻轻唤了声“妈”。
  “瞧你们——我倒不是怪他。”宋若君仍是笑容亲切,“好了、好了,你们年轻人聊,我还是去陪陪老头子吧。”
  “我和你一起去,妈。”乔写意立即接口,快步走到宋若君的身侧,挽住母亲的手,“爸爸好像还打算给我介绍几位伯伯。”
  “这样?”宋若君知大女儿向来不习惯这样的宴会,“今天就算了,你难得和旧时老师见面,那些老头子,以后再见也不迟。”
  “老师都成妹夫了,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呢。”乔写意笑,随即在母亲耳旁低语戏谑,“妈,你让我一回国就做墨墨的电灯泡啊?”
  宋若君不禁莞尔,不再多说,干脆连画情都拽上一起离开。
  
  第七章
  稍稍离开二女儿与准女婿,宋若君含着笑,同右手侧的大女儿低声说话:“你看顾家桢怎么样?他们俩在一起正好是你出国那几年的事。你一连三年不回家,连电话都少,就一直没机会告诉你。本来想他们订婚的时候叫你回来一趟,墨墨说不打扰你学业,最后糊里糊涂地也没通知。你不会怪妈妈什么都不告诉你吧?”
  “没事的,妈。是我不好,当初非要闹着出国,出去后同家里联系也少,总让你们担心。”写意眉目温顺,“家……妹夫看上去温柔体贴,相比较墨墨的脾气就急一些,俩个人刚好互补,我想他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你这孩子……”宋若君突然一声叹,“没想到竟是墨墨先成家。你这做大姐的也该留意了。有合适的不妨带回来,让妈妈看看,把把关。啊?”
  “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写意答得一如从前般乖巧。
  “你是三姐妹里最让我放心的一个。”宋若君略略点头。说罢,轻戳左手旁画情的脑袋,“你呀,什么时候跟你大姐一样,让我少操点心,就好了!”
  “哎唷,妈,疼的。”画情噘嘴,不服气反驳,“我哪儿让你操心了?我的性子明明是活泼可爱不是调皮捣蛋好不好?”
  宋若君哼了两声,指着她裙摆的酒渍:“瞧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不小心,洒到了她的裙子。”写意忙出声解释,“情情,我陪你去换条裙子吧。”
  “不用了吧?好麻烦。”画情一副苦相,“别人才没有妈那么眼尖会注意到这么小小小小的一点。再说,就算注意到又怎么样?我不觉得有问题啊。”
  宋若君忍不住笑:“强词夺理!”眸间满满是宠溺。虽说三个女儿都是十月怀胎辛苦生养大的,但写意出生时,乔氏企业恰好遭遇难关,她没空多花心思,而书墨自小与父亲较亲,只有这小女儿,整日眉开眼笑地陪在她身旁,感情在不知觉间便有了差别。“明天有没有事?”
  “干吗?”画情嘻嘻笑。
  “陪你姐姐去逛逛锦江百货。配个手机,再买些衣服裙子。家里的都是好几年前的旧款,不适合穿了。”画情朝母亲比划了个敬礼的姿势,张扬着笑脸:“遵命!”
  大厅依旧暗香浮动,不似人间。
  顾家桢目送乔写意的背影离去,微微发怔。“人都走了。”乔书墨忍不住出言讽刺,唇边一抹冷笑。大姐显然是为了避开家桢才迫不及待与母亲一道离去的。她那么不喜交际应酬的性子,以前躲都来不及,今天竟会主动寻去……
  “对不起。”顾家桢回头,对上书墨的目光。
  她挑眉,不接话,微笑仍带着冷意。
  “请原谅我的失态。”顾家桢一声叹息,上前握住她的手,“我只是一时,一时有些惆怅……墨墨,我……”
  “你知道就好。”乔书墨不着痕迹抽回被他放进掌心的手,调开视线,敛了笑意,眼底一片清冷。的f457c“墨墨……”顾家桢苦笑,“你何必总是如此咄咄逼人?”
  “哦?可你当年称赞为‘态度凛然,言辞犀利’。”
  “唉,墨墨,我们不要纠结这个话题了,好不好?”顾家桢举白旗投降,重新牵起乔书墨的手,小心笑着,“我肚子饿了,陪我去吃点东西?”
  ……为什么始终是这个人,让她气,让她恼,让她哭,让她笑,让她甚至愿意背负罪恶,做出伤害亲人亦不肯放弃的无耻举动?只这么一瞬间,乔书墨难过得只想掉眼泪。
  张爱玲写,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她的心,虽然痛,却也是欢喜的。
  晚宴结束时已近凌晨。茹姨自开始便不得空闲,如今还要领着一帮佣人收拾残局,最是辛苦。写意洗漱完毕后,瞧见他们仍在一楼大厅忙碌穿梭,不忍心,就寻到茹姨,劝她不如吩咐佣人们明日再打扫也不迟。
  “我的好小姐。”茹姨笑起来,“这是工作。他们领工资拿薪水,自然要付出相应的劳动力。”
  “可是……”
  “明天还有明天的活计。”茹姨打断她的“可是”,“要求按时完工是我一直以来强调的标准。你才出去几年,倒忘得干干净净了?”
  茹姨操持乔家多年,自有她一套管理模式。写意讪讪,说不出话来。
  “刚回来没几天,不习惯也是正常的。”茹姨看向她的目光充满爱怜。也不知道为什么,三个小姐中,她最喜欢乔写意。或许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有些合缘的,瞧一眼就喜欢。有些人八字不合,再勉强也没办法。“大小姐快去休息吧,这么晚了。”
  乔写意“嗯”了一声,却犹豫着不上楼。
  “怎么了?”茹姨瞧出她的扭捏。
  “呃,可能时差还没调过来……”写意努力找看似合理的说辞,“挺清醒的,睡不着。”可这会儿,又不知道该找谁消磨时间。
  “那去我房里说说话吧。大小姐一出去就是三年,好久没找我聊天了。”茹姨故意叹口气。才说完,便瞧见乔写意抿着唇微笑,点头答应了。
  茹姨年轻时遇人不淑,嫁了个有暴力倾向的老公。好不容易离成婚,唯一的儿子在公婆干涉下,被判给了丈夫。她离开故居旧地,出外闯荡,后来辗转到了乔家才稳定下来。
  “大小姐饿不饿?”
  乔写意眨巴眨巴眼,到底决定说实话:“是有点饿……有没有饼干之类的零食?茹姨你知道的啦,那种晚宴吃不了什么东西。”她不希望茹姨专门为她而忙碌。乔写意很少在亲人甚至母亲面前撒娇,但茹姨是例外。茹姨看似待人大同,却对她独有一份藏在细微处的宠溺。这一直是乔写意暗自的骄傲。
  每个人都需要有与众不同的爱来证明自己的独一无二。年少的乔写意在茹姨眼中明白,自己亦可成为唯一。这些,在遇到茹姨之前,她从未奢望过。
  然而自始自终,作为三姐妹的老大,哪怕她再渴望,每一份投注在她身上的亲情都不可能是仅此独特的。
  于是成为一个心结。
  如果深究三年前支持她离开顾家桢独自前往法国留学的力量与原因,或许这个心结占了很大一部分。她要一份仅属于她的爱,哪怕顾家桢只是犹豫,亦是对她的侮辱。
  自小被认定为安静内向的乔写意,却拥有着不相衬的强烈感情与固执意志。
  “那我去拿些点心。”茹姨微笑,走出房间。
  茹姨的房间总能给人清爽简洁的印象。乔写意挑了张椅子坐下,漫不经心地张望。
  “芝士小蛋糕。”茹姨端着一小碟点心,递给乔写意,“早上送来的,有点不太新鲜了。要是觉得味道不对就不要吃。”
  “啊,是秫香馆的西点?”乔写意笑弯眉眼,“我今天刚去了一趟。三年了,秫香馆居然都没变化。味道还是那么经典。”她享受其中。
  美食总能在一瞬间让人感叹生活美好。
  “说起来好像很长,三年,其实不过一眨眼。放三次鞭炮,就过去了。”茹姨坐在她对面。
  “我看到书桌上小羽的照片了。长大了不少嘛,越来越帅了。”小羽是茹姨的儿子。“唔,我记得我出国那年他刚考上大学?”
  茹姨点头:“明年毕业。”笑容里隐约几分惆怅。
  “你们……还好吧?”乔写意问得吞吐。因为夫家的刻意污蔑与限制见面,茹姨与小羽的感情不算亲厚,甚至听说最初时连平静对话都是艰难。
  “也就那样子了。”茹姨却答得爽快,“这个儿子我没养过几天,现在能坐在一起简单地聊聊天,我已经很满足了。”
  乔写意不禁懊恼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讷讷了好一会,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开口:“不如这个暑假叫他来容城玩?”见茹姨一怔,她赶紧补充理由。“他学经济,是吧?明年毕业,正好今年去公司实习锻炼,方便找工作嘛。”
  “不太好吧?”茹姨显然犹豫。她到底还是有几分私心,可自己不过是乔宅的管家,这样的人情,不知是不是欠得起。
  “没问题的。我现在就去跟爸爸说一声。”乔写意兴冲冲答应下来,“不过是多一个实习生而已。”的3茹姨赶忙拉住她:“我的大小姐,现在都后半夜了。”
  乔写意“啊”了一声,吐吐舌头,一脸嘻嘻笑:“我晕头了。”她突然想起在母亲面前撒娇的画情。也只有在茹姨面前,她才会像个单纯简单的小丫头,肆意撒娇与犯错。
  幸福,而又悲哀。
  
  第八章
  解决完芝士小蛋糕,乔写意闭上眼,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有歌词写得好,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她现在很想吼上一句: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吃不罢休。
  再多的难过悲伤,都仿佛溺死在食物中。那么多卡路里,总可以填满心底所有的空荡荡吧?所以减肥明天再说。
  她低头,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的湿润。“茹姨,你是不是要休息了?”
  “都说国外的月亮比较圆,是不是真的?”茹姨没回答,却突然提起一个莫名的话题。
  “怎么可能?”乔写意笑起来,“我在法国倒是常常想念中国的月亮。”
  “法国不好?”
  “呃,这倒不是的。”浪漫时尚的巴黎、塞纳河畔的漫步、凡尔赛宫的金碧辉煌……那是艺术的朝圣地。更不提慕枫领着她东奔西跑,在欧洲大陆横冲直撞。童话王国丹麦、风车与郁金香的荷兰、阿尔卑斯的诱惑……一开始她啧啧称赞,良辰美景,仿佛天堂。但渐渐审美疲劳。终于某天一觉醒来,不知身处何年何月何地,推窗见满眼绿意蔓延缠绕,欧洲风格无处不在,竟心生惶恐。
  任异国华丽如斯,心念家乡,水荡漾,风拂面。“到底还是祖国好。”她面露感慨。
  “难道法国就没有一个帅哥能留住我的大小姐的心?”茹姨笑得戏谑。
  写意不禁大窘。留学期间,她身侧从来不乏追求者。一开始因为内心彷徨,忿忿想报复顾家桢,再加上一人独在异乡,总有隐隐的寂寞不安,于是尝试开始新的恋情,却总是疲倦分手。
  当爱不再纯粹,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成为分手的借口。
  可她收不住心。直到遇见慕枫。就好像失去依靠的脆弱娃娃找到了赖以支持的怀抱。慕枫的可爱,在于他总能将复杂的生活变得简单而明媚,不过分幼稚,亦不盲目悲观。
  她不愿意失去慕枫。而友情向来比爱情要长久且快乐。她已沧海桑田,而他仍在世界最纯净的角落。所以他们是兄弟。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哦,看来有情况……”茹姨一副兴致勃勃的表情,“怎么,连茹姨都不能说?”乔写意愿意并喜欢与茹姨分享生活中的点滴琐碎,却从来不曾涉及感情。或许当她是长辈,总觉得说不出口。但茹姨见证了乔写意全部的情感历程。从甜蜜的微笑,到伤心的哭泣,再到倔犟的神色,和最后决绝的选择。她只是旁观,也只能旁观。
  “没有啦,茹姨。”乔写意拉着她的手撒娇,“只是朋友而已。”
  “恋人基本上都是从朋友开始的。”茹姨不为所动。
  “可是我相信一见钟情诶。”写意睁大双眸。
  “一见钟情最不可靠。”茹姨谆谆教育。
  “但是比较浪漫嘛。”写意嬉皮笑脸。
  “浪漫抵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茹姨不屑。
  “……好吧我认输。”写意一声夸张的长长叹息。
  “这么说,那个朋友还是有可能的?”
  “……茹姨,那是两码事啦!”
  第二天一醒来,乔写意还来不及提起小羽的事情,乔父已坐一大早的班机飞去了美国。等她急匆匆吃罢早饭,就被画情拽出了门,直奔锦江百货。
  “姐你放心的买吧,我带了两张金卡。”乔画情一脸豪迈,就差拍着胸脯伪装泰山了。然后不说废话,带领着写意冲入人群,开始在一片群袂飘飘鞋跟高高中拼杀。
  两个小时之后,画情依然热情高涨。“姐,姐,你再试试这件裙子。”
  “咱们先休息一会吧?”她已经买下五套裙子、三件上衣、两条热裤、四双凉鞋,附赠胸花一朵、鸭舌帽一顶、手提包一只。再试穿下去会直接崩溃的。
  “这样啊?”画情噘起嘴,“那好吧,五楼是餐饮,我们先去喝点东西,中场休息。”
  写意如蒙大赦。
  “姐,快点。”乔画情张望着一溜的店铺,掰着手指头算,“一定要吃手抓饼!宏记的冰奶茶,还是先去水果捞?我还想吃披萨诶,怎么办?”
  没想到画情连吃喝都能保持如此高昂的斗志。乔写意不禁感慨时光悠悠青春渐老,她果然已经不再年轻。她一声长叹,提出建议:“水果捞吧,我对披萨失去兴趣很久了。”
  于是俩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直奔目标。
  其实水果捞就是各种各样的水果组合在一起,再加西米、冰激凌或者巧克力酱等等的水果拼盘雷同物。至少乔写意是这样觉得的。
  点了份看上去图片效果还不错名字起得亦让人猜不出所以然来且据说是本店特色的捞,她呼出一口气,才发觉脚底隐隐的疼。
  “情情,咱们不逛了吧?”写意讨饶。再继续这么疯狂的血拼,她还真不见得能撑住。
  “不是吧,姐?这只是中场休息而已。”画情笑得阴险,“姐,你老了。”
  写意眼角抽搐。
  突然响起小孩子的话音。“爸爸,是情姨。”写意微微一怔,身侧的画情已经眉开眼笑地站起来,小跑几步,蹲在一个陌生的小女孩前,刮了刮她的鼻子:“妍儿来吃水果捞呀?”
  “嗯!”小孩子扬起灿烂明媚的笑脸,眉眼弯成一条缝,脸颊红润似苹果。写意瞧着,差点想上去咬一口。谁家的女儿?可爱得像洋娃娃。目光稍抬,当视野里出现顾平生那张脸时,乔写意几乎惊得跳起。呃,向来似冰山酷男的顾氏老总,居然也能流露那么温情柔和的神色?沿着他的视线,发现他的全部注意都集中在小女孩身上时,乔写意顿时明白。那小孩子就是书墨曾提及的顾思妍。家桢的侄女。她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来,走至顾平生面前,礼貌笑着打了个招呼。又蹲下来,趁机吃豆腐,轻捏一把顾思妍的粉嫩脸颊:“好可爱啊。”  “妍儿,这是你婶婶的姐姐,快叫阿姨。”顾平生揉着顾思妍的小脑袋,面带宠溺的微笑。
  “阿姨。”顾思妍叫得脆生生,又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眨巴着大眼睛,抬头看向父亲,表情困惑,“婶婶的姐姐?”
  “怎么了?”顾平生弯下腰。
  小家伙微微蹙眉,看看爸爸,又转头打量乔写意,好一会才舒展眉目,张开双臂扑向乔写意。“妈妈——”
  怀里钻进柔软的小身体,乔写意仍然没有回过神来。被动得抱着顾思妍,她大脑真空,完全震慑于刚才那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称呼。
  “姐……”
  “妍儿?!”
  响起两道均带着不可思议的声音。
  “……不好意思。”顾平生看向呆若木鸡状的乔写意,满是歉意,偏偏顾思妍大力抱着写意,似有死活都不松手的架势。他一时不敢用力去拉,原本总是冷漠的神色这会儿全换成了哭笑不得。
  “哈,哈哈,那个,童言无忌。”乔写意勉强镇定,笑容尴尬,“妍儿,我是写意阿姨,不是你妈妈哦。”她尝试脱离小家伙的熊抱,然而以失败告终。顾思妍似乎认定了她就是妈妈,一声声唤,撒着娇,甜似蜜糖。让人忍不住心软。
  好吧,她今天豁出去了。“妍儿,妈妈支撑不住要摔倒啦,你先自己站住,好不好啊?”她轻拍顾思妍的背,温柔安抚。
  顾思妍这才怏怏松手,从她怀里退出来。
  “真乖。”乔写意松口气。抬眼却对上顾平生的双眸,堪堪怔住。瞳深似海。那样深沉的目光,仿佛带着几分缱绻旖旎,又几分悲凉与绝望,让人忍不住沉溺,无力自拔。
  她一下子,竟然喘不过气来。
  
  第九章
  空气里有隐约清香,是水果剥开后散发的味道。
  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周围是模糊的人来人往,脚步凌乱。有碎碎的嬉笑声,遥远而飘渺,无法触及。乔写意一动不动。他的目光,仿佛令周遭繁华瞬间褪去,滚滚红尘人间,世俗净化,似雪融化。
  但无关风月。
  她沉溺其中,心底却一片澄清。这并非是投注在她身上的痴情。他的思绪,或许早已穿越岁月荏苒,穿越千山万水,回到他内心最缠绵最温柔的时光。
  最宝贝女儿的一声“妈妈”,勾起顾平生所有隐藏的悲喜与伤痛。海妍,你走后,良辰美景,千种风情,让我同谁去说?
  “妈妈?”顾思妍见“妈妈”始终保持半蹲欲起的别扭姿势,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啊?啊?”乔写意恍然回神,顿时面红耳赤,急忙错开顾平生的视线。
  “妈妈,妍儿要吃果果。”小家伙张开双臂,示意要抱抱。
  乔写意抽抽嘴角,到底还是弯腰,略微笨拙地抱起顾思妍。余光见顾平生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却仿佛让温度都升了几度,不至于冰寒刺骨,总冻得人瑟瑟发抖。这么一比喻,她忍不住暗自偷着乐。
  “什么是果果啊?”水果?哪种水果?她决定无视大人,先占尽这小家伙的便宜不可。凑过去,亲一口细嫩光滑的脸蛋儿,再笑眯眯问。
  “果果就是……果果呀。”小家伙五官皱成一团,很努力很为难的模样。瞧得写意又心疼又想笑,赶紧再亲一口。“好、好,我们吃果果去。”
  小家伙先落座,左手边乔写意,右手边顾平生,对面还有乐滋滋看戏的乔画情。
  “啥是果果?”写意偷偷问画情。
  顾平生语调不惊,回答:“小粒的冰激凌球。”
  ……据说儿童的想象力都是丰富多彩且不该用成人的逻辑去思考的。乔写意点点头,表示了然。
  服务员端来乔家两姐妹先前点的水果捞。
  “哇,妍儿要吃。”顾思妍撑着一双大眼眸,水汪汪亮闪闪。乔写意当即拜倒在她的lolita表情下。乖乖奉上水果捞,用柔得能挤出水的嗓音,耐心询问:“妍儿要吃哪个呀?”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没问题!弄成小份,自发自动地送到她嘴边,一脸期待地关注她的反应。
  一旁的画情早已看得愣住,瞠目结舌,嘴巴大得可以塞下两个鸡蛋。眼前此人,当真是她的大姐?不过顾思妍的原装老爸却神情淡然。仿佛乔写意对顾思妍的宠溺,本属应该,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锦江百货大厦其实是顾氏的房产,当年还是向海妍主持开发的。自妻子去世后,顾平生就将他的办公地点从顾氏集团本部搬至锦江大厦对面的一个楼盘内。偶尔有空时,就会来逛逛商城,调剂心情。
  在下属看来,这是董事长的一个匪夷所思的爱好。
  乔写意虽然是三姐妹的老大,但并未怎么照顾过小孩子。基本属于临时揣摩发挥的那种。这会儿,她正手忙脚乱替顾思妍擦着嘴角,一手还叉着小块水果。一杯水果捞,她几乎来不及亲口尝试。
  正版老爸倒是悠闲,目光随意跳跃,像是注视着这喧嚣繁华的购物中心,又仿佛早已超脱其外,心绪游离。
  和弦响起,是画情的手机铃声。她看一眼屏幕,对写意道:“是二姐。”接起电话,传来书墨的声音:“小妹,和大姐在一块吧?还在锦江?”
  “对啊。我们在吃水果捞。刚好遇见顾大哥和妍儿。”
  “倒真巧。”书墨轻笑,“你们还要继续shopping?”
  “我是想啦。不过大姐好像快坚持不住了。”画情瞄一眼写意,吐吐舌头,“我跟你说哦,姐,我给大姐挑了一条很特别的裙子,大姐穿上去感觉一下子就变了!回去给你看!”她忍不住得意自己的眼光。书墨话音一顿,然后问:“要不要我现在过去?”
  “咦,你不需要上班吗?”她知道二姐向来自律,遵守公司规章制度,极少搞特殊,几乎将工作等同于生活。
  “咱们三姐妹好久没有一起逛街了。”书墨似有感慨。
  “那倒是。”画情点头,“你要是方便就过来吧。我们在锦江五楼,估计一时半刻不会走。”妍儿小丫头吃在兴头上,而大姐更是喂食喂得不亦乐乎,怎么看都觉得她们半小时内挪不了窝。
  挂了电话,画情交代说二姐可能要过来,写意仍专注于顾思妍的一举一动,脱口道:“那让墨墨来陪你逛吧,我先回家。”
  画情顿时表情僵硬,哑然许久才幽幽解释:“大姐,你才是今天shopping的主角。”
  写意动作一滞,朝妹妹歉意微笑。
  “好了,别吃撑着了。”顾平生突然开口,拿起纸巾温柔擦拭女儿的唇角和小手,“晚上还要吃饭的。”温柔好听似天籁。
  “嗯。”小家伙虽恋恋不舍,但倒是听话,“妍儿下次吃。”说完,又欲扑向乔写意的怀抱,却被她爸爸一把拽住小胳膊。
  “妍儿,咱们该回家了,跟两位阿姨说再见。”
  “妍儿和妈妈一起。”顾思妍噘起小嘴。
  写意不禁抱歉。她不过意外出现,却不小心抢了人家那么可爱的女儿的心。
  “乖,奶奶还在家等着呢。”顾平生依旧好脾气。
  “妈妈一起回家。”顾思妍当即下达指示,然后一闪身,迅速灵敏地躲开她爸爸的阻挡,直接抱住乔写意的手臂,“妈妈一起回家,妈妈一起回家。”
  ……果然寻找妈妈的力量是无穷的。
  乔写意满心爱怜地看着一脸渴望的顾思妍,表情忍不住纠结,然后瞄向顾平生,不说话。冰山竟微微叹息,揉着女儿的脑袋,无奈劝说:“妍儿,妈妈有事,暂时不能和妍儿一起回家。”
  顾思妍转头看看爸爸,再抬头望望“妈妈”。
  乔写意忙保证:“妈妈要帮妍儿挑漂亮的裙子呀。妍儿先回家等着妈妈,好不好?”
  “好吧。”小家伙终于妥协。
  顾平生领着顾思妍离开,转身前看一眼乔写意,淡淡道了声“谢谢”。
  “姐,你不会真的是妍儿的妈吧?”画情忍不住说出心中疑惑,话音未落,额头已享受一记暴栗。“饭不能乱吃,话不能乱说。”
  “好疼啊,姐,你啥时候这么暴力了?”
  “这不过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
  “哪有?我家大姐从来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温婉淑女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出手打人咧。快把我大姐还回来!”
  “哼哼!你是不是嫌不够重?”
  “哇——”
  两姐妹正笑嘻嘻打闹。身后一阵高跟鞋哒哒声,传来书墨的轻笑:“大姐,小妹。”
  
  第十章
  M大自诩为花园式贵族学校,以环境优美、绿化广泛而著称。前两年旧校区改建时,校方花大手笔修了条人工河,引入容城护城河的活水,穿越中央,将校区分成东、西两区,恰似太极八卦图。
  外国语学院的教师办公楼是仿欧式建筑,两层,独立一栋,四周绿意融融、花团锦簇,环境很是清幽,连带着蚊子也多,属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典型代表——外表看似端庄典雅,但一迈进大门,首先映入视野的是陈旧木楼梯,走上去还能听到吱呀的声响。
  于是乎,外语系老师常自我调侃,美其名曰:办公楼是古今的完美融合,既复古又时尚。
  顾家桢的办公室在二楼最右手边,和另外几个讲师合用。六月底,正值这一学期的尾声。他是教学秘书,近期一直在忙着收尾工作。刚巧科代表来找,代表广大同学,希望老师能高抬贵手,最好能将成绩开根号再乘以10。
  小美女笑嘻嘻撒娇:“顾老师,这可是双赢。系里增加及格率,我们也免去挂科的痛苦嘛。”这一招叫美人计,屡试不爽。
  顾家桢忍不住笑,反问:“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既不付出,又想得到结果?”话甫说完,自己倒不禁感慨。
  他也是这样的人吧?贪心、贪婪、贪得无厌。既舍不得写意的温柔体贴,又放不下坚强亦脆弱的书墨。自以为哪一个都不想伤害,却令两个都遍体鳞伤。
  说白了,不过是男人自古以来的劣根性。妄想娥皇女英,齐人之福。
  与写意在一起的时候,书墨便是那朵妖娆绚烂的红玫瑰,阳光下,每一片花瓣都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芒。而后,写意毅然决然的离开使她成了他的“床前明月光”,似练,如水,洁白无瑕。
  “顾老师,我们不是不努力,今年的试卷比较难嘛。”小美女楚楚可怜。
  “瞧,找借口了吧?”虽是这样说,语气倒是温和的,“实话告诉你们,卷子难度是有点,但绝对不是最难的。”顾家桢记得,写意那一届,恰好是“灭绝老衲”邱教授出题,连边边角角都考到了,据说当场考哭了好几个女生。
  但他不记得作为科代表的写意,事后有跑来找他撒娇,讨价还价。突然想,“撒娇”这个词若是用在写意身上,似乎有点别扭和诡异。
  顾家桢的唇边不自觉浮起一丝宠溺的笑意。“好了,我也不是一定要为难你们。能送分的一定送,好吧?但如果离及格线实在差得太远,那我也没办法。”
  “谢谢老师。”小美女明显松了口气,笑容绽放得更加灿烂。有顾老师一句保证,她回去也好对殷切盼望的同学们有个交代。
  其实她来找顾家桢也是存了点私心。这个年轻英俊的老师估计不知道自己迷倒了多少女生。可惜已经订婚了,听说师母漂亮能干又有背景。唉,那就多看几眼,当成是欣赏美的艺术呗。
  小美女离开后,一直坐在电脑前做幻灯教案的王讲师突然开口:“现在的学生就知道偷懒。”外国语学院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女学生多,连女老师也多。这位王讲师与顾家桢都是法语系的年轻男性讲师。同一级别,教授同一年级的不同科目,可惜在学生中并非享受同等待遇。
  顾家桢微微一顿,笑道:“我当年读书时也这样,懒惰得很,就希望老师考试前能划个重点啊什么的。”“这可不好啊,顾老师,你要小心别把坏习惯带到我们学校的教学中。”
  顾家桢眉头微皱,冷淡回了句“那是自然”,便假装埋首工作,懒得再搭理。做男人做到像王讲师那样婆婆妈妈斤斤计较地也是少见。还好他调来M大比较迟,对顾家桢早些年的“风流韵事”知之不详,不然还不晓得会怎么个话中带刺。
  昨晚在乔宅待到比较晚,今天始终几分头昏乏力。顾家桢按了按太阳穴,仍然感到一丝倦怠。窗外,嫩绿、碧绿、深绿的梧桐树叶杂乱交错,随风摇曳。阳光透过隙缝,碎碎洒在玻璃窗上,反射出点点耀眼的白光。
  夏天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到来了。
  手机铃声响起。顾家桢突然心头一紧,拿起手机一看屏幕,是大哥打来的,竟不自觉松了口气,按下接听键。
  “家桢。”另一端传来低沉稳重的男中音,“还在学校?”
  顾家桢应了声“是”。
  锦江大厦对面的这栋高层办公楼,只有17层是顾氏的办公点,包括总经理办公室、特助及助理室、会客室、会议室和几个单人休息室。只属于顾平生及他的专属智囊团。顾氏员工都知道,终极boss不喜欢坐镇本部,且有个爱逛商场的奇怪癖好。
  这会儿,顾平生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俯瞰街头人潮涌动。车如流水马如龙。“没什么事。妍儿这几天都在念叨你这个叔叔,什么时候有空就回家一趟。”
  电话那端,家桢轻笑出声,当即答应。这个弟弟,也只有使出妍儿这招才肯回家。虽然爸爸提起他时总忍不住气愤,怪他没有家族责任心。但爱之深,才会责之切。
  可怜天下父母心。
  做了父亲之后,顾平生深有体会。他想起乔写意手忙脚乱照顾妍儿时的场景,唇角微微上扬。“今天带妍儿去锦江,恰好遇见乔家姐妹。”
  “……谁?”家桢的反应略微迟钝。
  “是乔家的老大和小幺。”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乔老爷子也算厉害。顾平生状似不经意开口询问:“那个刚归国的乔写意,你之前与她有无交集?”他正式接管顾氏也是这几年的事情,但与乔家打交道日久,后来书墨与家桢订婚,两家来往亦更亲密了些。
  乔氏三姐妹,办公时见得最多的是老二乔书墨,私宴上老幺乔画情向来活跃。而老大乔写意,顾平生记忆里是有见过面的,可能是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公众场合中。她仿佛一直是一道淡淡的身影,始终未曾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犹记得她昨日说出“我甚至不认得你”时的尴尬表情,看来她对他也是没什么记忆的。如此正好,就当以前从未见过。
  他们刚刚相遇,不知未来是否会有牵扯。顾平生慢慢舒缓神色。
  “家桢?”恍然意识到弟弟良久都没有反应,他看一眼手机,是联通状态。
  几秒后才传来家桢略微急促的声音:“哥,我临时有点事,先忙去了。”说完便挂了电话,顿时响起“嘟嘟”的忙音。
  还是这么毛糙。顾平生看一眼手机,笑容几分无奈。
  
  第十一章
  这是一个初夏的寻常的傍晚。鸟雀归家,斜飞过天空,没有痕迹。华灯初上,在浅淡的天光里点亮一盏盏清冷的光晕。尘埃落定,星辰缓升。
  乔写意尾随书墨、画情走出锦江百货大厦,早等在门口的丁正深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大包小包。
  “丁叔?”她忍不住挑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太太让我来接三位小姐。”丁正深笑呵呵回答。
  “妈给我打过电话的。”画情挑了副驾驶座,摇下车窗,朝大姐招手,“妈还说,茹姨晚上要包饺子呢。让我们一定要留着肚子回家。”
  “怎么不早说?”写意笑起来。茹姨的饺子是乔家一绝,可遇而不可求。
  书墨打开后座车门,示意大姐先入,脸庞漾满温和浅笑:“茹姨始终是最疼大姐,你一回来,我们都有口福了,真让人嫉妒。”
  写意动作一滞,随即恢复如常,表情却多了几分讽刺意味,在与书墨交错而过时,突然淡淡说道:“我也只有茹姨了。”极轻极冷的一句话,只有书墨听见了。
  见三位小姐都坐定,丁正深发动引擎。车子缓缓滑出停车场,汇入大街来往奔波的车流。
  车速不快,时开时停。写意与书墨并肩坐在后座,一个右转头一个左转头,目光都落在窗外,倒是默契。
  画情突然回头唤了声“姐”。
  写意调头,恰好与书墨目光碰触。下一秒,俩人不约而同分开视线。“叫哪个姐啊?”写意先开口,眉目染笑,语气听不出异常来。
  画情一怔,然后扯扯嘴角挤出个鬼脸来,答:“俩个都叫嘛。”
  “什么事?”书墨稍微调整了下坐姿,亦插入对话。
  画情看着她们俩个,一瞬间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仿佛被莫名之物赌在胸中,上不去,咽不下,卡得慌。她们当真以为她毫无感觉?亲密疏离,父母或许未及细心察觉,可她们是自小一起生活一起长大的亲姐妹,哪怕她再懵懂无知,难道会连一点点都感觉不出?她不知道大姐与二姐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如今这样刻意地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她们不累,她瞧着都辛苦。
  就比如下午,本是极其简单地购物shopping而已,硬生生成了一个粉饰和谐的舞台。这个说,书墨这裙子适合你,穿起来比我好看多了。那个回,怎么会,大姐的身材比我好,最适合这款式。
  没几句诚心诚意,活脱脱的捻须拍马,连累她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差点脱口而出“大家都是姐妹,何必这么虚伪?”。真后悔将她们俩个凑在一堆。
  越想着,心里头越不痛快。画情忍不住无声叹气,咧嘴皮笑:“没事。”
  车厢里又恢复安静。
  人人都有心头事。
  “对了,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写意随口问,也不指名道姓。
  画情摇头表示不知。书墨顿了顿,答:“如果谈得顺利,大概周末就会回来了。”那还有好几天呢。写意思付着将小羽的事赶紧同父亲提一提。
  “大姐找爸爸有事?”书墨问得犹豫。
  “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写意笑了笑,不多说。
  正谈着,书墨听见自己的手机响起,一听铃声是特设的,便知道是顾家桢。余光中,大姐已重新看向窗外,她按下接听键。
  “……你是不是和写意在一起?”
  书墨差点大笑。未婚夫来电话,第一句话问自己的姐姐也即是他的前女友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你别胡思乱想。”那边传来顾家桢的一声叹息,“是我大哥要找写意。”
  顾大哥?她更加奇怪。大姐与顾大哥,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什么时候有了关联?
  “对。”听上去顾家桢也是哭笑不得,“这样吧,你让写意跟我大哥联系一下,有事,还是急事。”但凡有关妍儿,都是十万火急。
  挂了电话,书墨怔怔看向大姐,眼神诧异。大约是感受到被注视的异样,写意一转头,见妹妹神色纠结,忍不住问:“怎么了?”
  “啊,哦。”书墨将手机递给写意,“顾大哥让你联系一下他。号码我已经找好了,直接拨就行。”的e顾平生!?
  乔写意惊讶的程度不亚于书墨。“他找我干吗?”思前想后,除了今日临时突发的意外,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可交集的地方。难道有关妍儿?
  电话接通。那端,顾平生“喂”了一声,依旧是平淡的声线:“是写意还是书墨?”
  写意收敛心绪:“是我,乔写意。找我有事?”
  “妍儿在哭闹。”谈及女儿,顾平生的语调才稍有隐约无奈,“她……嚷着要妈妈。”
  “啊?!”这事儿可闹大了。虽然妍儿确实懂事可爱,但到底一非亲生,二来她还年轻,难不成就这么平白无故莫名其妙地捡了一个女儿?“那……怎么办?”于是语气间不知觉多了推脱搪塞的成分。顾平生立即听出其中的意味,客气道:“没什么,小孩子家闹脾气而已。不过,希望乔小姐有空时能多来顾宅坐坐。”
  乔写意握着手机,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好一会才讷讷答应下来。
  那边收了线,书墨见姐姐表情异样,忍不住问:“怎么了?”
  “这什么世道啊。”乔写意嘟囔,突然抬高音量,“丁叔,去顾宅。”一句话,连画情都纳闷了:“姐,你干吗?”
  “妍儿在哭闹。”乔写意答得有气无力。
  “天哪,顾大哥不会是叫你去哄妍儿吧?大姐你什么时候和妍儿关系这么好了?”
  “二姐你没见到今天的场景。”画情嗤嗤笑出声,“妍儿与大姐一见如故二见就叫妈妈了。”
  “什么?!”书墨惊呼。
  “别听她乱说。”写意头痛抚额,“你们先回去,帮我同妈还有茹姨解释一声,就说我临时有事,别提起这茬来。我会尽快赶回家的。”
  “怎么可以不提?”画情嘿嘿两声,“估计妈会很有兴趣的。”
  “你敢提!”写意佯装恶狠狠。若是被母亲知道……她倒是想不出后果,却单纯觉得,总不该让长辈知道这事。
  “放心,姐,我帮你看着情情。”书墨虽面带笑意,但语气间已然冷静。
  写意笑笑,道了声谢。
  于是车子拐了个弯,绕道顾宅。乔写意再次叮嘱了画情才下车。瞧着车子扬尘远去,她忍不住重重呼出一口气,调头看向暮色中的顾宅。
  原本寻常的傍晚,因为顾平生的一个电话,而变得略有不同。
  栖熹路一带全是独门独院的别墅式,造价不菲,但顾氏老宅并不在那一片富贵区内,而是位于城东的庄园。由此可见顾氏的财富和地位。顾乔两家同是家族企业,经营方向不同,若真要比较,乔氏主要是近十年的辉煌,而顾氏则是持续巅峰。
  从庄园大门至顾宅,大约需要十几分钟的车程。乔写意不免庆幸自己坐私家车而来,出租车恐怕还不让进庄园。如果当真要她踩着高跟鞋逛了一天的购物中心后再走这么长一段路,还不如直接灭了她来得痛快。
  大门的保安已经通报过乔大小姐的造访,所以她一按铃,铁门便开了,随即有佣人出来迎接。“乔小姐,老爷和夫人正在客厅等着呢。”
  乔写意微微蹙眉。她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脑子进水,到底还是跑来当“后妈”。再可爱的小孩子,不是自己亲生亲养的,照顾一时还能接受,如果一直纠结,她恐怕自己会吃不消。血缘这种东西,可以淡如水,亦可以产生强大的力量,支撑人们克服难以想象的难关。
  她不当圣母很多年了。
  这是乔写意第一次到顾家老宅。在玄关处换上拖鞋,她打量着这栋有沧桑历史沉淀的老宅。应该有重新装修过,但老家具维护得很好,既不显得苍老,又透着一股文化底蕴。
  跟着佣人往前走,沿途可以领略珍贵收藏品与小孩子的幼稚画作一起呈放的戏剧性效果。乔写意抿唇微笑。这个老宅的主人应是童心未泯才对,为何当初家桢会与他父亲闹得如此不愉快?
  “老爷,夫人,乔小姐到了。”
  乔写意还未来得及同顾老夫妇打招呼,一道小影子已经冲向她,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呜啦呜啦地哭。“妈妈——妈妈——”乔写意当场表情僵硬,风中石化了。
  一声浅淡的叹息,她弯腰,揉着小家伙的脑袋,温和抚慰:“妍儿乖,不哭哦。”
  “乔小姐。”顾宁远见着乔写意,略一颔首,面色稍霁,“麻烦你跑这一趟了。”老夫人杜凤仪笑容和蔼可亲:“还以为乔小姐来不了。阿生这孩子,也不说清楚。”
  “伯父、伯母,别客气,叫我写意吧。”乔写意将妍儿抱起,“不怪顾先生,是我在电话里没说仔细。”“妈妈——”小家伙在写意怀里蹭啊蹭,将眼泪鼻涕通通蹭到了乔写意的胸前。然后抬头,撑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脸颊因为哭得太凶而通红,好似满肚子的委屈。
  唔,还是很可爱啊。乔写意顿时气馁,就这样拜倒在一个小孩子的开裆裤下。“妍儿怎么啦?为什么哭啊?”的
  “妈妈不回家!”
  啥?说到底是她的错?乔写意忍不住神情纠结。
  杜凤仪走到她们面前,看着乔写意,叹气道:“阿生说,妍儿今天遇见你,非将你当成妈妈不可。这孩子……这孩子也是可怜的,一出生就……”终究是说不出口。
  乔写意亦沉默。她对顾平生及妍儿母亲的故事了解并不深,仅仅是从书墨处知晓一二。不过,中年丧妻,自小失母,都是人生的重大打击。难怪这对父女感情深厚。有失、有得。
  “妈妈,妈妈。”像是怕写意会突然消失一样,妍儿两手紧紧拽着写意的衣袖,“妈妈,我饿了。”的 哭闹了这么久,是该饿了。乔写意与她头碰头,微微笑:“妍儿想吃什么?”
  杜凤仪喜出望外,忙唤佣人去准备晚餐。
  “伯母,不如让妍儿先跟我回家,吃完饭再让顾先生接回来吧?”乔写意到底还是惦记着茹姨的饺子。“这样?”杜凤仪犹豫,转头看向顾宁远,眼神询问。
  “如果乔小姐不嫌麻烦,那就这样吧。”顾宁远倒是答得爽快,可言辞语气间端得疏离,让乔写意浑身不自在。
  “来,妍儿,跟爷爷、奶奶说再见。”
  顾思妍一手抹着残留脸颊的泪痕,一手用力挥,乖乖说“再见”
  
  第十二章
  乔写意抱着顾思妍迈出顾宅铁门时,竟不自觉松了口气。她不是灰姑娘,且从小开始被培养性情熏陶教养,不至于应付不了豪门世家的凌厉气势。然而这栋大宅,像波澜不惊的海,表面平静,不缺活力,却远比她想象中要深得多。
  若说顾宁远的态度让她倍感压抑,甚至产生低人一等的感觉外,那么杜凤仪的目光,像是穿过表象看透她的本质,让她有一种无所遁形的错觉。她披着亲切的外衣,看上去那么端庄慈祥,可写意的第六感一直在叫嚣着不安。
  就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面对母亲的注视。写意想起她、书墨与家祯的过往,想起留学初期的放肆和荒唐。只有真正的大家闺秀才入得了杜凤仪的眼,而她乔写意,早放弃了那样子的人生。
  她无法说服自己留在顾家吃饭。再待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的伪装会不会像旧墙纸,被一点一点地剥落。的f她亦无法在那种场合抛下顾思妍遁逃。但她现在同样面临巨大的问题:带妍儿回家,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与风险?
  这么想着,写意忍不住轻轻叹气。
  “妈妈?”怀里的顾思妍唤了一声。
  “妍儿可不可以答应妈妈一件事?”她决定采取怀柔政策,“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叫阿姨,不要叫妈妈,好不好?”
  “为什么呀?”妍儿将眼睛睁得大大的。
  谁说小孩子很容易哄骗的?乔写意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乔小姐请上车。”顾家的私人司机奉命送自家的小小姐及乔小姐去乔宅。已在一旁等了许久,却见一大一小两姑娘完全没有往前走一步的意思,只好走近提醒。
  “阿峰,我来送吧。”说话的是顾平生。
  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妍儿哭闹着要妈妈时便着急欲赶回家,偏偏因为中午在锦江耽搁得久了点,下午安排的事情还未来得及处理完,但又不宜再拖,一时不方便走开,于是想起了乔写意。辗转联系到乔写意后,却听出她口吻中的犹豫,向来理智的顾平生竟然产生几分愠怒。挂了电话,他差点想摔了手机,堪堪忍住。到终于结束工作,半路上又接到母亲电话,说乔写意突然造访庄园,打算接妍儿去乔家吃晚饭。等他赶到时,就见写意抱着妍儿站在顾宅大门口。的dc6a70712a252123c4
  像是一幅画,背景是天边残留的微光和顾宅的肃穆安静,那个女子抱着他的女儿,笑容干净温暖,一身休闲装,短发被风吹起,显得略微张扬。那怎么会是安静沉默的乔写意?
  顾平生突然忆起他也曾有一段嚣张的青涩时光。仿佛是跨马持剑的少年,鲜衣怒马,一心只愿与心上人一道,披荆斩棘,称霸天下。而视野里的乔写意便像那时候的自己,有温情的笑,有桀骜的心。
  海妍曾说:“平生,我怀念当年的你,虽然你一直都对我这么好。”他当时以为不过是孕妇的多愁善感罢了。
  他现在,忽然怀念起当年的他。
  “爸爸——”顾思妍最先出声,拍着小手,兴高采烈。
  “顾先生?”乔写意很是意外。
  “不介意我来当司机吧?”顾平生笑起来,眉目间染上不曾在外人前流露过的温柔。乔写意恍然惊觉,当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他与家桢果然是兄弟。顾家桢的飞扬,顾平生的大气。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笑,能魅惑众生,更何况小小乔写意?
  “上车吧。”顾平生打开车门。
  “啊?哦。”乔写意赶紧收敛思绪。刚才竟差点沉溺在他的笑容里,她果然没出息。
  原本是想让顾思妍独坐副驾驶座,但小家伙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两手抓住她不肯放。乔写意为难,看看顾平生,后者似笑非笑,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她忍不住翻个白眼,到底抱着妍儿坐在前面。
  顾平生见她系好了安全带,便发动引擎,目光停留在前方:“其实妍儿还小,不适合一个人坐。”乔写意瞠目良久,愤愤质问:“……你怎么不早说?”她又不是保姆,本来就不懂照顾小孩子,在吃喝拉撒的细节上又怎会考虑得如此仔细?
  顾平生抽空侧头瞄她一眼,唇角一抹微浅弧度,不说话。
  车子驶出庄园,穿行在熙攘的街道。
  妍儿很兴奋,挥舞着一对小爪子,指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各种事物,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写意只好将她抱紧,免得小家伙挪来挪去不小心磕着碰着,要是影响顾平生开车就更不好了。
  “妈妈,花!”
  “嗯,花。”
  “妈妈,小鸟。”
  “嗯,小鸟。”
  ……
  “妈妈,那个、那个!”
  “嗯,那个。嗯?”
  顾平生一直沉默听着她们的对话,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乔写意没好气给他一记白眼,鼓起腮帮子。
  “妈妈……”
  “妍儿。”顾平生打断女儿的兴致勃勃,“等会到了婶婶家,记得要听话,要礼貌,知道吗?”
  “知道。”小家伙立即被转移话题,一脸认真,用力点头。
  “还有啊,到了婶婶家,不要开口就叫妈妈,要叫阿姨。”
  小家伙微微侧头,表情十足困惑,看看乔写意,又望向顾平生,惊讶为什么爸爸和妈妈要说同样的话。顾平生故意一沉脸色:“你要是不听话,爸爸会生气哦。”吓得她当即点头,乖乖答应。
  一旁,乔写意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对待小孩子也是需要软硬兼施恩威并重的啊。不过,顾思妍到底不是她的女儿,打骂不得,只可宠溺。
  “那妍儿从现在开始就只能叫阿姨。”
  “哦。”这一声应得很是不甘。
  乔写意差点失笑,硬生生忍住,免得破坏了顾平生教育女儿的效果。不过解决了小家伙的称呼问题,她亦松了口气。不然,如果妍儿当真在全家人面前开口叫“妈妈”,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往哪里放。
  “你认识何社长?”顾平生突然跳转谈话对象。
  写意顿了顿,斟酌语句:“之前并不认识,之后她是我的老板。”
  “哦?”顾平生很是意外,“你要去何氏翻译社工作?”
  写意微笑点头。
  “我以为……”话断在半截。
  以为她在家当大小姐,每日逛街打牌SPA聊八卦?还是去乔氏谋个闲差,领份名不副实的薪水?其实她只是不愿囚禁自己。
  不过顾平生极快恢复如常,平静问:“谈妥签约了?何时开始上班?”
  “下周一,大概。”写意答得意兴阑珊。问题已隐约深入她的私人生活,写意微微不快。他不是她的什么人,没必要事事备案。同时纳闷,顾平生好歹在商界摸爬打滚多年,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看来我得提前说一句:合作愉快。”他却仿佛丝毫未感觉她的芥蒂,语气仍是一贯的冷静淡然。
  乔写意突然想同何子丹商量,能不能让她不跟顾氏的case呢?
  车子缓缓停稳。写意打开车门,先放妍儿下车,再回头向顾平生一点头,道了声谢,而后顿了顿,还是决定客套一下,问:“不如你也在我家吃饭?”
  谁想顾平生竟爽快答应。
  乔写意一时掩饰不住惊讶,竟然失口“啊”了一声,立即后悔自己的不成熟举动,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厚着脸皮微笑:“那我们在门口等,你先将车停进车库吧。”眼瞅着顾平生驾车驶入车库,她苦着脸,对天扼腕。
  形象啊形象。她温柔贤淑大方得体的形象。
  当顾平生牵着妍儿,与乔写意一同走进乔宅大厅时,基本上大家都被震慑住了。当然,乔母宋若君久经沙场,这点意外不足挂齿,脸上是丝毫未见异常。而画情因为白日里已经见过写意与妍儿的“一见钟情”,所以只愣了愣,随即笑开,奔过去逗起妍儿。
  最惊讶的莫过书墨。她原本正窝在沙发里翻着财经杂志,一眼见大姐与顾平生并肩而立,手中杂志啪嗒掉落。“顾大哥?”
  顾平生淡淡与乔宅里的诸位打了招呼。
  宋若君招呼他入座,一边同大女儿道:“情情说你临时有事,我还以为出了什么急事,连晚饭都顾不上回来吃。”
  写意来不及解释,顾平生已经开口回答:“是我临时请写意去公司一趟,耽误了时间,真抱歉。”“姐姐去顾氏干吗?”书墨越发觉得不可理解。
  “帮我翻译一份文件。”顾平生说得甚是理直气壮。乔写意忍不住眼角微微抽搐,决定保持沉默,反正某人会编得滴水不漏。“写意是顾氏集团的翻译顾问,所以不得不临时找她加班。”
  这句话,真真令全场震惊,鸦雀无声。
  
  第十三章
  辞典里有这样一类成语,诸如,开枝散叶、枝繁叶茂、落叶归根。将家族比喻成树,根深蒂固,盘根错节。树干是主心骨,枝杈散得再开,叶子绿了又黄,都是一家人。
  另有一句话,活是啥啥的人,死是啥啥的鬼。
  由此,国人的家族观念,可见一斑。
  乔家二老并非例外。
  乔母虽然不勉强乔写意必须参与家族企业管理,但如今乍听顾平生道出写意选择外出工作,且不声不响寻了份另一财团的职位,到底让宋若君不快。
  在她看来,自家一颗大树在,何必依附外人?哪怕顾氏集团是亲家,亦仍然是另外一棵树。哪怕闲着花钱,也好过去帮别人赚钱。
  这是老一辈人的观念。再民主的家长也是家长,两代之间总有时间冲刷出的沟壑,或深或浅。写意并不明白,但就算她知道了母亲的观点,她也会觉得不可理解、不能苟同。
  当然,考虑现场有外人,宋若君只是一沉脸色,什么也没说。
  倒是书墨禁不住询问:“姐你要去顾氏集团工作?”
  写意还处于风中呆立状态。她不过是将去何氏翻译社工作,且可能接手顾氏集团的case,怎么一瞬间就“荣升”为顾氏集团的翻译顾问?瞧这架势,难道说,哪怕何姐无意安排她接手顾氏的case,亦极有可能被顾平生“钦点”非要她负责不可?
  果然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来理解他的行为。
  “我只是要去一家翻译社工作,刚巧那家翻译社和顾氏有合作。”乔写意解释。
  “姐,你的动作真快。”书墨话语一顿,“爸爸还打算让你来公司帮我呢。”其实,在得知大女儿即将归国,乔帷本有安排写意进公司的计划,但被乔书墨婉劝。她同乔帷道,一来管理公司不是大姐的所长,二来如果安排个闲散职位,只拿工资不干活,容易使其他职员对公司上层产生不好的印象。
  这些细节,写意自然是不知道。她只是纳闷:“爸爸明知我对商业一窍不通。”
  宋若君微微蹙眉,语气仍是平淡:“不会可以学,总比在外面工作要好。职场比不得学校,我就怕你受骗上当了都不知道。”
  “妈你放心。何姐是我朋友介绍的,为人豪爽,很好相处。”写意忙宽慰母亲。
  “妈,大姐都成年很久了。”画情抱着妍儿,笑嘻嘻插话,“先吃饭吧,你们不饿,妍儿可饿了。再啰嗦下去,茹姨的饺子也要煮烂了。”
  茹姨其实在一旁等了很久,却不方便提醒,这会儿听见画情开口,忙笑道:“饺子现煮才好吃。”“哇,还没煮?茹姨赶紧煮、赶紧煮!我肚子都饿扁了。”画情嚷嚷,一边逗着妍儿,捏捏她的鼻子,“妍儿,饿坏了吧?”
  小家伙鼓着腮帮子用力点头。
  连宋若君都忍不住笑,暂停话题,招呼顾平生入座。
  “我要和妈……阿姨一起坐!”妍儿挥着小爪子,一声“妈妈”在顾平生含笑的注视下硬生生换成了“阿姨”。
  乔写意的心先是被猛然拔高,随即跌落原位。这一上一下,过了片刻才恢复如常。
  全场反应不一。宋若君虽觉得有点怪,倒也没往其他方面想。画情捂着嘴偷乐,将怀里的妍儿迅速塞给写意,不带一点犹豫。
  书墨含笑看着,可心里却是茫茫然。她突然感到害怕,一种她即将失去一直以来她拼命守护着的珍宝的那般感觉,惴惴然不安。
  外人都说,乔家三姐妹,老大温婉,老二能干,老三可爱。可谁知道她不过是外强中干?她学不来姐姐仿佛与世无争的心态,她没有妹妹会讨大人们喜欢。所以她只好让自己变得强大,让自己变成父亲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女强人。或许父母认为是,或许商界对手认为是。
  她只在顾家桢面前流露过她的脆弱,从顾家桢对她说“坚强有时候是自卑的保护色”那一刻起始,便不可自拔地沦陷。
  不管家桢那句话是有意还是无心,不管家桢是不是姐姐的恋人,她贪恋他的怀抱,她嫉妒姐姐的幸运。于是不惜赌上一切。活一辈子,或许只有这么一次,任性嚣张、处心积虑,可到头来还是心有不甘。
  爱情有时候如一叶障目。
  乔书墨爱顾家桢,从来没有后悔过。然而,姐姐,你或许再也没机会知道,离开你的家桢,已然变得不再是家桢。
  但现在你回来了。
  你不费吹灰之力得到爸爸的重视,得到家桢的惆怅,得到顾大哥的青眼,连妍儿都与你亲厚。
  当书墨脑海里兀地冒出“你凭什么?!”四个字时,她自己都大吃一惊。眼前,写意正耐心喂妍儿吃饺子,画情依旧在叽叽喳喳,茹姨忙碌,母亲仍是雍容华贵的气派,连顾平生的脸庞都不知觉添了几许温和。
  谁也不曾注意她的波涛汹涌。
  吃罢晚饭,顾平生本想告辞,妍儿却赖着乔写意不肯走,又耐不住周公的召唤,窝在写意怀里,缓缓眯上眼。
  “妍儿,该回家睡觉了。”顾平生轻拍她的脸颊。
  小家伙立即将眼瞪得大大的:“不要!”以显示她仍然是精神抖擞。可惜不过几分钟又开始眯眼。写意哭笑不得:明明是想睡了,却硬撑,这孩子……“怎么办?”她压低嗓音问顾平生。
  “我也不知道。”向来纵横商场的顾总,在固执的女儿面前,照样手足无措。乔写意抱着妍儿,示意顾平生与她躲去大厅的另一侧沙发,隔开众人耳目,商量对策。却显然不知这样的举动落在其他人眼里,有说不出的暧昧。
  “要不等她睡了再抱回去?”
  “我估计她明天醒来看不到你,又会哭闹了。”顾平生竟微微叹息。
  写意耷拉下肩膀,呼出一口气。
  顾平生伸手轻抚着女儿的脸颊,瞧着她半睡半醒的模样,心底一片柔和。抬眼,可以看见写意光洁的额头,秀眉明眸,正抿着唇,表情挣扎。
  妍儿,是在用她反常的举止告诉他,她需要一个妈妈吗?
  茹姨端来饭后水果,一眼便瞧见顾平生静静地注视着自家大小姐。顾氏两个兄弟都是好看的。相较下,顾平生的五官更深刻强硬一点,性情显然比他弟弟要内敛稳重。他应该是个温情的男人,守护妻儿,有责任感,一如他现在的目光,温暖柔和。
  如果,茹姨突然想,如果写意与顾平生在一起,也许会是很幸福的事。在她看来,写意是三姐妹中最容不得背叛的一个,正需要顾平生那样懂得用责任来束缚自己的男人。
  而宋若君亦注意到了大女儿与顾平生。
  “情情,小意什么时候认识顾氏老大的?”
  “不知道诶。”画情忙着吃茹姨切好的木瓜,据说有丰胸效果,边含糊不清答,“白天的时候看他们好像还是很生疏的样子啊。”
  “你们今天碰见顾平生?”
  “对。顾大哥带妍儿去锦江吃水果捞,刚好就碰见了。”她差点将妍儿唤写意那一声“妈妈”时的场景和盘托出,拼命忍住。
  “那墨墨你知不知道?”宋若君转而问乔书墨。
  “出国前没听大姐提起过。或许他们一见如故。”书墨看向那副温馨的场景,“妈,我去书房。”书房在二楼,乔父或者书墨平日里常回家加班,有时在书房一待就是一夜。宋若君以为二女儿又要去忙公事:“去吧,别太辛苦,晚上早点休息。”
  书墨不承认亦不否认,点点头,目光从写意处滑过,转向楼梯。
  “顾家两个儿子都不错。”宋若君见写意与顾平生仍在窃窃私语,“可惜老大是个鳏夫。要是写意真的跟了他,岂不是一嫁过去就当后妈?”
  “我看妍儿很喜欢大姐啊,当后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画情倒觉得无所谓,却被母亲一句“小孩子家懂什么”给驳了回去。
  画情不服,嚷嚷道:“妍儿今天一开口就叫大姐‘妈妈’呢。是不是自己亲生有什么关系?”话一出口,立马意识到说漏了嘴,当即神情讪讪。
  “你是说,顾思妍叫小意‘妈妈’?”宋若君一怔。
  “啊,嗯,哦。”画情企图蒙混过关。
  宋若君默然良久,终一声微叹:“小意那傻丫头啊……”
  
  第十四章
  据说,2~3岁的小孩子已经可以独立做很多事了,因此良好生活习惯、社会适应性及心理健康方面的培养都很重要。
  那么如何培养?从何下手?该得到什么样的效果?
  以上学术问题,不用怀疑,真真是乔写意与顾平生今晚聊天所涉及的内容之一。若是被期盼他们能擦出火花的茹姨得知,估计会当场石化。
  他们原本是在商量如何纠正顾思妍第一眼便将乔写意当作妈妈这一匪夷所思的观念,然而商量许久也想不出个对策。妍儿用近乎不可理喻的举动黏上乔写意,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乔写意空出一只手,捏了捏眉心,决定抛开现象追究深层缘由。思来想去,也只考虑到一种可能:“你是不是很少跟妍儿提及她的妈妈?”
  顾平生沉默片刻,最终给了肯定的答案。
  居然一针见血。
  “我估计这可能是关键原因。妍儿对‘妈妈’这个概念都不清楚,再加上你平时又很少在她面前提及她的妈妈,自然更容易造成误会。”乔写意暗自得意,不自觉摆出谆谆教育的师太表情。她拥有一张线条柔和的脸庞,五官在三姐妹中稍显平凡,杏仁双眸、唇红齿白,一组合便像是温婉安静的女子。这会儿微微蹙眉,表情很是严肃,可惜落在顾平生眼里,却颇有几分滑稽。
  但他笑不出来。
  她说得并非没有道理。家里,父母、家桢,都将海妍的去世当成一种隐晦,凡是他在的场合均小心翼翼避开不提。而他自己呢,仿佛认为海妍是他的私人珍藏,连对女儿都不愿多说。
  他们都忘记,向海妍除了是他顾平生已故且深爱的妻子,亦是妍儿的母亲。
  两岁的孩子,竟一直不清楚母亲对于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不起。”顾平生轻刮女儿的鼻梁,瞧着窝在写意怀里的她,正睡得香甜。
  “现在弥补还来得及。”乔写意继续她的教育事业,连连点头,语气认真,“童年期的心理健康培养是非常重要的。虽然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还是听说过弗洛伊德。”
  顾平生到底轻笑出声。
  乔写意一怔,清咳一声:“别笑,咱们说正经事呢。”她可是非常慎重地与他探讨父母和家庭对儿童心理健康成长的作用及影响。女儿又不是她的,要不是看在妍儿如此粉嫩可爱,且到底唤了她一声“妈妈”,她可没闲情逸致管这事儿。
  “写意。”顾平生突然打断她的滔滔大论。
  “嗯?”乔写意仍未发觉的是,顾平生对她的称呼已然有了几分亲密。
  “一个人在国外,是不是很辛苦?”话题跳转突兀。
  “……还好吧。”这个答案显然比较官方。那段时光,三言两语,怎么可能讲述清楚?更不消说,她根本无心与顾平生交谈过往。他是家桢的兄长。光凭这一层关系,她已全然失去兴趣。“时间不早,妍儿都睡熟了呢。”
  “确实该回去了。”顾平生顺着她的话接口,“能不能继续帮个忙?你抱着妍儿与我一道坐车回家,然后我再送你回来。”
  将小家伙从睡梦中拽醒,太不忍心;让顾平生一边开车一边抱着妍儿,又确实比较有难度。于是乔写意当即答应下来,同母亲说明情况,抱着妍儿与顾平生一道出门。
  回到顾宅时,顾宁远老夫妇仍在等着孙女儿归来。倒不是二老对顾思妍特别关爱,只第三代中,如今只有妍儿一个。
  老人家多少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更不提豪门内,总希望有男孙能接管家族事业,一代传一代。
  顾思妍虽然只有两岁,但已独自一人睡,小闺房就在她父亲房间的隔壁。不过相邻的墙壁特意凿穿,修了道门,以方便大人进出照看。
  顾平生将女儿安顿好后,亲了亲她的脸颊,温柔道“晚安”。虽然女儿已沉沉坠入梦乡。
  真是绝世好爸。写意忍不住感慨。
  “好了,我送你回去。”
  写意忙道谢。
  “该是我说‘谢谢’才对。今天多亏你。”顾平生语气诚恳。
  写意扯扯嘴角。她自认今天纯属母性情怀意外且莫名高涨,一不小心就成就了一系列的圣母行为。善良的人可以坦然接受谢意,伪善的人,恐怕只好讪笑了。
  与顾氏二老礼貌道别后,写意再次坐上顾平生的车。一路上俩人都没有多话。只是她才踏进家门,就见画情耷拉着脑袋磨蹭上前。
  “姐——”尾音拉长并伴颤抖。语气楚楚可怜,神情可怜兮兮。重点自然是“可怜”两个字。
  “怎么了?”吓了她一跳。
  “姐——姐——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画情继续撒娇,很努力营造两眼泪汪汪的效果。
  “到底怎么了?”她无奈,拍了拍妹妹的脑袋,像是安抚宠物。
  “……我不小心让妈知道了……妍儿叫你‘妈妈’的事情……”
  “完了?”
  “完啦!”
  乔写意忍不住苦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早知道你藏不住……”知道便知道罢,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她不过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母亲向来注重家庭形象,若是知晓此事,应该会提醒她注意影响。毕竟单身未婚女性被称呼为妈妈,对她、对乔家的名声,都不好。
  “好了,别一脸沮丧。”写意安慰,“我今天累得够呛,先去休息了。”
  乔写意真是累了,洗完热水浴才仿佛再活过来一般,每个细胞都透了口气。回到家,似乎连心都倦怠,懒洋洋提不起劲来。若是被慕枫瞧见,肯定又是笑话:乔写意,你就装吧你,我还不知道你疯起来的模样?她是在什么时候遇见慕枫的?
  到法国第五个月,在街头与第三任男友闹分手。原因仅仅是她觉得自己厌烦了每天见到这个男人的脸。其实他长得很不错,华侨,混血,五官似雕塑,有着完美的侧面。然而她却毫不客气地同他说,她提不起兴致再面对他那张硬梆梆的脸,所以,坚决分手,没得商量。
  男人先是诧异——女友相处半月,向来温柔体贴,话都不曾大声说——于是以为她在闹小脾气,温柔抚慰,又是说笑话又是买玫瑰,却恍然发现乔写意是铁了心要分手,竟当街恼怒。乔写意原本是无所谓的,双手抱胸冷眼旁观当看戏。骂人之人,丢得是自己的脸。
  但路人甲慕枫插手。
  他豪迈道:“你们要吵要闹,回家去,别在街头丢国人的脸。”
  乔写意顿时拜倒在这句话下,冲过去,整个人挂在慕枫的胳膊上:“帅哥,带我走吧。那个人有暴力倾向。”
  就这样,慕枫一不留神就捡了个大麻烦回去。
  后来他愤愤指责:“乔写意你居然把我骗得团团转!”
  “哪有?”她耸肩。
  “你明明练过两年防身术,那男人根本不是你对手。”他表情狰狞。
  “……我有说过我怕他吗?”
  慕枫于是哑口无言。
  混乱的生活止于第六个月。但她又花了近半年时间才平复焦躁迷茫的心态。之后,剪去长发青丝,收敛脾性,素面朝天行走在校园内,完成该完成的课业任务,假期时就跟着慕枫到处跑,增长见识,领略风情。
  直至归国。
  容城的环境条件向来不错。初夏的深夜,风微凉,夜幕下只剩自然的气息。乔写意靠着窗。苍穹寂寥,繁星满天。一闪一闪亮晶晶。
  现在应该是法国的傍晚。慕枫会在做什么?有没有想起她乔写意?脑海里冒过这么些无头无尾无根无据的念头,最后只是淡淡一笑。
  夜寂静,是该休息了。
  而另一边的书房,书墨刚看完一卷财经通论,放下书,揉揉酸胀的眼眶,却仿佛总有满腹的惆怅,忍不住一声叹息。
  她推开窗,夏风拂面,脑袋亦似乎清醒了几分
  其实目前的生活,一切都还安好。工作暂时都算顺利,未出什么难题纰漏。爸爸依然是重用她。姐姐的种种态度表明,她早已放弃家桢。而家桢……家桢他只是对旧事感慨,到底还是将她放在首位的。那么她应该没有什么值得担忧。
  可总有不安。
  后来,当书墨用回望的姿势面对这段仓惶茫然的时光时,常常想,如果很久以前,她少一点任性嚣张,或者很久之后,她多一点飞扬跋扈,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谁知道呢?岁月一去不回头。
  最初的青春年华,我们以为自己经历了很多,其实,倘若真的比较起来,也许不值一提。可是,对于我们的人生而言,却已是全部的沧桑。
  
  第十五章
  容城的夜仿佛依然保留着江南的娴静素雅,淡去浮华的歌舞升平,白日里的喧嚣已然沉淀。大街上行人稀少,间或有车一驶而过,车灯滑出一条平行线。
  顾平生将车速控制在每小时60公里上下,打开CD,响起的却是“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海妍在温柔地唱。怀孕时,她时刻惦记着胎教,喜欢坐在二楼卧室的落地窗旁,晒着太阳,轻声哼起儿歌。某天他临时回家,就瞧见妻子一手撑腰,一手搭在隆起的腹部,与腹中胎儿絮絮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话,笑容恬静婉约,美好似无价珍宝。
  后来顾平生就缠着妻子,非要她录下平日胎教时的唠叨说笑。这盘CD就是成果,世间仅有,连妍儿都没有听过内容。
  在乔写意问他“你是不是很少跟妍儿提及她的妈妈?”时,顾平生的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盘CD。他第一次想,他之所以如此宠爱这个女儿,是否仅仅因为她是海妍的女儿,是海妍生命的延续?一个合格的父亲,应该将子女当成一个独立生命体来爱护和教育。他给妍儿的爱太单一,不足以撑起她的健康发展。
  顾平生踏进家门,经过客厅打算回二楼卧室,却瞧见母亲仍坐在沙发里翻看着什么,随口问:“妈,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杜凤仪闻声抬头,退下老花镜,朝儿子招招手。“送她回家了?”
  “写意?对,送到家了。”顾平生在母亲身旁坐下,瞟一眼她手中的杂志,浅笑起来,“妈,你还看儿童画报啊?”
  “看看也挺有意思的。”杜凤仪随手翻了几页,“今天这是怎么回事?”问得自然是顾思妍莫名叫乔写意妈妈这件事。
  “是妍儿不懂事。”顾平生答得轻描淡写。
  “再不懂事,也没见她逮着谁就叫妈妈的。”杜凤仪看向儿子,语气平淡,“乔家三个丫头,我是比较看中老大。人长得文静秀气,不像她妹妹,太强势了点。瞧她对妍儿的态度,性子脾气都还好,将来妍儿也不会吃苦。”的
  “妈——”顾平生的脸上浮现几分哭笑不得。
  “我是给你提个醒。你看妍儿,从来没这么闹过。”杜凤仪微微一叹,“阿生,你心里头也该有个计较了。”
  顾平生默然良久,才点头答:“妈,我知道的。”
  次日是周五。书墨自然要去上班。画情约了同学,一早就出门happy。乔母本来想与写意一同去美容院,结果她一听说又要出门,顿时挤出苦瓜脸:“妈,我今天小腿肌肉痛得不得了,走路都困难。”
  宋若君忍不住笑,于是作罢。
  不过9点,有活动安排的人都已离开,乔宅颇有几分“人去楼空”的安静。回国好几天,写意总算能闲下来,一个人懒懒窝在沙发里看电视。
  国产偶像剧实在找不出什么看点和新意,能不把人雷至外焦里嫩已是最佳水平。不过写意看得津津有味。
  A爱上B,B暗恋C。C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家财万贯风度翩翩,且本来对B也有那么点意思,结果不巧是男配命,所以再优秀再好看再有钱也只落得黯然神伤的下场。于是B转投A怀抱,于是A喜笑颜开一枝花。
  乔写意一边看一边乐呵呵。爱情是吃饱穿暖后的意淫产物,瞧着有趣,博人一笑罢了。
  正傻笑,家里电话突然响起,自有佣人接起,交谈了几句后将话筒递给写意:“大小姐,你的电话。”写意忍不住一愣,拿过话筒,犹豫“喂”了一声。
  “乔,是我。”
  慕枫!写意顿时眉开眼笑:“怎想起给我电话?”
  “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去就山。”电话那端,慕枫哼哼两声,“乐不思蜀了吧?背信弃义了吧?音讯全无,说得就是你。”
  “喂、喂,干吗将我说得如此不堪?”写意严肃抗议,“我给你报过平安。”
  “那便完了?”
  “……好,算我错。您大人大量,原谅我吧。”
  “如果不呢?”
  嘁,还得寸进尺了!写意翻个白眼:“有事找?”
  “可联系我师姐?”
  “嗯,谈妥了,下周一就去上班。你呢,何时毕业?”写意其实很有冲动告诉他,她想念他,非常。的25“快了。”
  “要回来的吧?”
  “废话。自然是要回去剥削你的。”那边听上去像是在咬牙切齿。
  “好。”写意大笑,“我等着你回来剥削。”
  “乔。”
  “嗯?”
  声音一顿:“我想你了。”
  “……看、看,几天没被我折磨,不习惯了吧?皮痒痒了吧?来讨打了吧?”折算时差,法国是凌晨时分。慕枫是在这个时候给她电话。
  “我要睡了。”
  “快去睡!对了,我新配手机,你先记下号码。”还好她今天在家,不然岂不是错失慕枫的国际长途?挂了电话,刚好茹姨端着水果过来,笑着打趣她:“眼睛都弯成一条缝了。难不成是那位法国朋友的电话?”
  “茹姨。”写意跳起,勾着她的脖子晃荡,语带撒娇,“真的只是朋友啦,没有可能的。”
  “好、好、好,只是朋友。”茹姨举手投降,“头都被你摇晕了。”
  写意赶紧住手,笑嘻嘻吃水果。
  “那,顾平生呢?”
  “啊?”写意当场呆愣。
  正午,宋若君从美容院回来,眉目间竟几分愠怒。坐入沙发,将手提包一掷,完全不似平日里的高贵端庄。
  “妈,怎么了?”写意小心翼翼询问。画情未归来,书墨亦不在,独留她一人面对母亲的恶劣心情,这可如何是好?
  “被几个闲言碎语给气的!”宋若君沉着脸色,“小意,以后不许你再去见顾家老大和他的女儿。”怎么,跟她有关?乔写意转念间明白个大概,心底一声微叹,问:“有人编排我了?都怎么说的?”俗语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果然是有道理的。
  “还不就是他那女儿惹得祸!?真不知道顾家的人怎么教育的!”
  “妈,你先别生气。她们要八卦就由她们去,嘴长在别人脸上,咱们也没办法。反正不是事实,再怎么编也有澄清的时候。”
  妍儿无辜,她无辜,连顾平生亦无辜。就算她被流言缠身,又能怪谁?
  宋若君闷了好一会,终究呼出一口气:“……到底是影响不好。”
  她知道。她早做了心理铺垫。只不过她原以为此事会在家庭内部解决,没想到竟引来外界八卦,连累母亲为此生气。
  “小意,听妈妈的话,如果以后顾平生约你出去,都推托了吧。”宋若君拉起女儿的手,“他不适合你。”
  写意一僵。怎么回事?先是茹姨不知何故,突然提起顾平生,仿佛很看好他的态度。而母亲却直言顾平生不适合她,嘱咐她尽早远离。可问题在于,她与顾平生,近日相识,交谈粗浅,本就是普通至极的泛泛之交。为何大家在一瞬之间都开始关心她与他尚未发生的“交往”?
  “有些男人可以为了子女找一个合适的妻子。顾平生不爱你。我不希望我的女儿嫁过去就为了替他女儿当后妈!”
  宋若君人生阅历数十载,她还是相信自己这一点眼力的。她的女儿,乔家的女儿,还不至于“沦落”到那地步!
  “妈,我和顾平生是没有可能的。”写意反握住母亲的手,声轻音柔,却透着坚决。只有真心关爱你的人才会如此劳心劳力,总是担心着你的幸福,不放过任何细节。
  母亲的愤怒,茹姨的期待,虽然似乎立场不同,却都是因为关心她。
  细微见真情。乔写意总能被细节感动。
  后来顾平生再来电话,写意都含糊推辞了。圣母情结已过,她自认不是善良小白。顾思妍的“妈妈”问题最终还是需要顾家人去解决,外人不方便多插手。再者,撇开所有其他不谈,她与顾平生之间,本来就没有爱,中间还隔了一个顾家桢、一个向海妍,隔着属于彼此心底的无法抹去的过往,那就更是不可能了。
  既然如此,当断即断。她决定尽量不与顾平生有私人交集,而顾平生亦很快察觉出来,也是痛快不再联系。
  直至俩人因为工作原因,再度碰面。
  其实那会儿距离上一次在乔家的晚餐并不远,但乔写意的心境已过万重山,于是仿佛连时间都隔了许久。
  缘分这种事,有时候水到渠成,有时候千回百转。
  
  第十六章
  周一,乔写意去何氏翻译社报到,开始正式上班。
  前一日,乔帷自美国归家,宋若君向他说起大女儿要去外面工作一事。她仍不太同意,但乔帷倒没有立即表示反对,只是将写意叫到书房,询问她的意见。
  没想到找个工作还“惊动”爸妈,写意感到些许无奈:“爸,你知道我没有经商的天赋,一直读得就是外语,做翻译也算是对口工作。”
  乔帷思考片刻,看向写意:“如果太辛苦就不用做,反正家里是养得起你的。”这便是默许。
  写意松了口气,顺带与父亲商量,希望安排一下茹姨儿子的实习问题。
  “经管专业?叫什么名字?”
  “陆羽禾。”
  “叫他来吧。”乔帷略一颔首,“你让他随身带一份学校的证明过来,人力资源部也方便管理。”“好,那我去告诉茹姨。”写意应道。
  茹姨自然很高兴,连连说第二天就给小羽打电话。儿子暑假能来容城已经很难得,更不提是在乔氏企业实习。
  何氏翻译社就在中山西路,离上次与何子丹约定见面的秫香馆不远。乔写意很满意这个地理位置,那意味着她可以随时跑去享受秫香馆的美食。
  社长办公室里,何子丹同乔写意简单介绍工作环境。
  除了社长拥有一间办公室,其他员工全在外面的大房间干活,办公桌之间有隔板,每个人配电脑和电话,大厅一角有两台打印机。
  “我的办公室左边是员工休息室,有一张床和小浴室。咱们翻译社常有人通宵加班,所以那张床很畅销,有时候得靠抢。”
  “右手边是茶水间,有微波炉、饮水机,柜子里放着绿茶和咖啡,当然你也可以自带茶叶。”
  “茶水间再过去就是洗手间。”何子丹拍拍手,站起来,“差不多了,接下来带你去见见同事。除外我和你,还有五个人。别小看啊,那可全是精英!抢起盒饭不要命,干起活来拼了命。”
  乔写意正认真听着她说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几秒后才噗哧笑出声。
  何子丹站在中央,气自丹田而出,吼道:“同志们注意,来新同事了。”仿佛街头小贩吆喝。乔写意忍不住眼角抽搐。
  何子丹先向写意介绍社内其他人员。
  专攻英语翻译的小玫,人称“妹妹头”,因为顶着一头可爱的蘑菇发型。与小玫同组的竹子,清秀帅哥一枚,186cm的身高60kg的体重,太像竹竿了。
  将学习小语种当成人生最大乐趣及挑战的飙哥,据说此人乃麦霸,飙起歌来震慑了全体人员。
  社草阿离,主要负责跑业务,陪酒卖笑应酬,兼职德、法语翻译。
  最让乔写意吃惊的是美女苏苏,长得小巧玲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典型南方女子的模样,却是豪迈东北人氏,翻译社唯一的俄语翻译。
  果然全是精英。写意一边因何子丹的简介而闷笑,一边不禁暗自忐忑:小小翻译社已然卧虎藏龙。瞧瞧别人的水平,再对比自己,仿佛云泥之别。
  世界无限大,牛人无限多。人人皆拼命往自己身上镀金,以期牛上加牛。其实不过求一个生存。
  她运气好,有个殷厚的家庭背景,才得以如此逍遥自在。别人营营役役打拼,她已奔去欧洲留学,文凭拿得轻松潇洒。连寻个工作都有朋友帮忙,简单搞定。
  人生如此,还有何不满?
  仿佛恍然大悟,乔写意一瞬间心怀感动,真想回家拥抱父母,道一声感谢。爱情让她迷失方向,只顾自己的伤痛,执意逃离容城,将过往一并隔绝,连带父母亲情都狠心冷淡。
  忘记仁慈,忘记感恩。
  一圈人介绍完毕,何子丹指着乔写意,继续她的吆喝:“乔写意,M大法语系本科,海归。呐,咱们社又多了一位美女。飙哥请注意一下你的形象,口水、口水!啧啧。”
  “飙哥对美的人事物向来孜孜不倦。”小玫调侃。
  “我警告你们啊,这可是我师弟的内人,不许乱打主意!特别是你,阿离!”何子丹点名笑骂。
  乔写意当即额头黑线。
  “他们都是一群奔放的人,见多了你就会习以为常。”何子丹拍拍她的肩,“苏旁边空着的那个位置是留给你的。”
  “谢谢何姐。”写意真心道谢。
  “得,别跟我客气。我请你来是为了剥削你的劳动力,以后你就知道了。”何子丹摆着手笑,“阿离手头有几个简单的业务,你先熟悉熟悉。等上手了,就跟着我跑case。”
  乔写意了然点头。
  “多谢何姐给小生这个机会。”阿离朝何子丹抛了个媚眼,说了句半文半白的话,边说边作揖。
  干脆利索地交代完工作期间的注意事项,阿离给乔写意和自己都倒了杯水,然后神色认真,打量她良久。
  “我身上……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吧?”写意被瞧得发怵,犹豫发问。
  “眼熟。很眼熟。非常眼熟。”阿离摸下巴思考。
  写意戏谑道:“这位妹妹好生眼熟,我定是见过的。”
  阿离却不似开玩笑,一手端着水杯,依旧摆着沉思者的pose,仿佛在苦思冥想。“当年常在红树林里晨读吧?”
  红树林是M大人对外国语学院内某片小树从的统一称呼。乔写意惊喜:“诶?你也是M大外国语学院毕业的?哪个系?”
  “哈哈,我学自动化,半途转行做翻译,不是科班出身。算算,你应该叫我一声学长。”阿离笑得张牙舞爪,很是得意,“不过我前前女友是外国语学院的学妹……乔写意……这名字挺熟悉的……你在校时是不是风云人物?”
  乔写意忍不住翻个白眼。她曾经是多低调多安静的人呐,除了……与顾家桢的那场爱情。
  “不行,我得打电话问问我的前前女友。”他当真掏出手机开始拨号。
  “不用吧?”写意顿觉啼笑皆非。要打听也别当着她的面啊。翻译社内成员当真是个个奔放,没有最个性,只有更彪悍。
  一通“嗯嗯啊啊”下来,乔写意在旁听得一头雾水,细观阿离的表情,从兴奋到惊讶到淡定,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觉得好笑又尴尬,想先行撤离茶水间,却被仍在通话的阿离抓住手腕,眼神示意她再等片刻。
  “怪不得我会觉得你的名字耳熟。”他挂了电话,表情纠结,“那个,我道歉。我刚才的行为实在有欠妥当。学妹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吧。”
  乔写意怔了怔,神色略一恍惚,随即微笑:“没关系的。毕业许久,原来还有人记得我,真难得。”她是否该感谢家桢?若不是他,她的名字恐怕早被时光湮没,消逝于众人的记忆里。
  “据说那几届的外国语学院毕业生,很多人都对你的师生恋记忆犹新。我也是在她讲八卦时听起过,所以才有印象。”阿离自前前女友处得知,那场恋情的结局似乎不了了之,反正乔写意毕业后独自出国。而男老师已于前段时间订婚,状似幸福美满。“我本意是追述往事、畅想未来的……”
  “真没关系。都过去那么久了。”乔写意语气淡然。
  阿离讪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要不你看看我,我觉得我也挺不错的。”
  “不错个头!”响起的却是何子丹的河东狮吼,“我让你带写意熟悉工作,你倒是拽着美女闲聊,啊?”
  阿离立马举白旗投降。
  “别理那只花孔雀,他家那位自会收拾。”何子丹一声冷哼,接着朝写意道:“慕枫来过电话了。就问了问你的情况,随即挂了。看看,你才刚上班,电话就追过来。”说话间,笑容狡黠。
  写意一窘。
  “原来美女已经名花有主。”阿离做西子捧心状。
  “得了、得了,你也是有家室的人,别到处开屏。”何姐笑着一挥手,“走,写意,跟我出去一趟。”写意忙走向何子丹,边问:“去哪儿啊?”
  “M大。上次接了一份满篇都是专业术语的论文翻译,把我们通通搞得头大,所以我拜托一个教授帮忙。然后顺道去顾氏集团,取一份合同。”
  写意愣住。那岂不是,可能先遇家桢,再见顾平生?
  “别——何姐,你好意思让写意重温伤心地?”阿离大咧咧开口。
  何子丹不解。写意只觉人生太多曲折,她只想无语望苍天。“没什么,我初恋男友在M大工作,不过早分手了。”
  “师生恋?哎呀我最好这一口了!”何子丹目光炯炯,“哪位、哪位?说不定我认识。”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写意瞬间顿悟。
  “外国语学院一个姓顾的老师,最近订了婚。何姐你知道不?”阿离当即补充。
  何子丹突然收敛笑意,叉腰怒对阿离:“你一个男的这么八卦干吗?快回去干活!”说完,一脚将他踹出茶水间。
  乔写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耳畔传来何子丹的低语“是……顾家桢?”,一刹那,仿佛手足无措,更加不知该如何反应。
  见乔写意默然无语,何子丹知道是猜对了,忍不住开口训:“你怎么这么笨?他可是顾氏集团的小开,怎么会同你这种小虾米来真的?”
  “何姐,你知道?”
  “我是内部消息。”何子丹的眼神稍一闪躲,一瞬间恢复常态,“近期M大八卦排行榜第一条就是‘顾家桢傍上富婆’。其实顾氏才是大财阀,他那身家,还用得着攀麽?啧啧。”
  乔写意忍不住苦笑。
  她也算是局中人,却在此假装旁观者。说不出的别扭。如果何姐他们知晓……顾家桢是与她妹妹订婚,不知道会是怎么个惊讶。
  她乔写意,亦是一个满身秘密、说不出口的人。原来那些曾经发生的事,并非躲避就能自动截止。它们迁延至今,结成一张网,隐约却始终缠绕着她的生活。
  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将生命断点?让时光冲刷洗净过去的那一截,而她的人生,自断点处重新开始,一片空白。
  
  第十七章
  乔写意到底还是跟随何子丹前往M大。
  半路上,何子丹突然旧话重提:“顾家桢此人,平日里见他为人处事还算平和,偏偏一恋爱就免不了高调。他自以为自己将家族背景瞒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若不是有人帮衬,早就捅开了。”
  “何姐?!”乔写意吃惊,不明白她的用意。
  何子丹抿着唇不说话,眉目间竟带了几分自嘲几分悲哀。乔写意与何子丹接触不多,但每次见她都是神采飞扬,从来不曾如此沮丧,于是心里越发忐忑,却只能保持沉默。
  “我也笨,居然现在才联系起来。”何子丹看向她,无声叹息,“因为你是慕枫介绍来的,我也就没往深处想。写意,你堂堂乔氏千金,何必屈就于我那小小翻译社?”的
  “何姐!”
  “写意,别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你的性子,再加上慕枫的关系,所以对你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你的故事,我已经猜得七七八八。我的故事……我想,凭你,这辈子都猜不出。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守秘密,所以你大可以在翻译社安心工作。”何子丹总算露出浅笑,“还有一句话,切莫过分信任一个人,哪怕他对你很好。”
  “何姐……”
  “好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何子丹拍拍手,“从现在开始,你乔写意只是我下属员工,要乖乖听社长的话,认真干活积极加班努力赚工资,明白了没?”
  乔写意一瞬间眼角抽搐。看来她的思维是永远赶不上何子丹的话题跳跃速度。她抬手理了理碎发,直直锁住何子丹的目光,表情严肃:“何姐,加班费怎么算?”
  “哈?”
  她们的目的地是理学院。
  何子丹戳戳乔写意的胳膊,笑容奸诈:“不如,你旧地重游一下?”乔写意面不改色答:“我现在踏上去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旧的。”换来何子丹一声“嘁”。
  “说真的,你不想去见见顾家桢?”
  “……见过了。”乔写意缓下脚步,看向何子丹,目光哀怨,“何姐,不是说话题结束了的吗?”“那个和这个是两码事!”何子丹直面她的注视,理直气壮。
  乔写意无奈望天。
  “其实,你刚才如果犹豫,我一定会唾弃你。”语气却是风轻云淡,“不过现在看来,你已经想得通透,不需要我再啰嗦。”
  “理智与情感而已。”乔写意的笑容里泛起一丝苦涩。
  “他不值得。”
  “遇见爱情的时候,你会记得问自己‘值不值得’这种问题吗?或许他百般不好,他不值得你付出,不值得被爱。可是你已经爱上了,有什么法子呢?”她的声音,轻得仿佛能被风吹走,淡得好似能溶进空气,可是字字珠玑,来自心底最深的角落。“我只是运气不好,遇见一场不太美好的爱情。”
  她在那场爱情里,耗尽所有的心血和激情,从此心境荒凉,从此厌倦情爱。不过是没有多余的力气再爱一场,并非惟顾家桢不可。
  但那个人在她的心头划了一道痕。辗转碾磨,若隐若现。只要一想起,仍然疼,仍然痛。
  “可是你不觉得你们还是很有缘分的吗?”何子丹不禁摇头,提醒乔写意注意前方,“这样都能遇见。可见你们当真是孽缘。”
  那个愣在路中央的男人,除了顾家桢,还能有谁?
  连乔写意都忍不住微微叹息。
  “我看我还是留点空间让你们叙叙旧的好。”何子丹双手环胸,摆出旁观看戏的姿态。乔写意一腔惆怅、彷徨、茫然等诸如此类的十分之适合再见旧情人这种场景的小资情绪在她的似笑非笑中瞬间化为灰烬,只剩下一脸啼笑皆非。“何姐——”
  “别,我可不会怜香惜玉。”何子丹斜睨向她,“去跟他打个招呼。我在原地等。这样够姐们了吧?”的f乔写意朝何子丹抛完媚眼。再转身,已然是美眸流转、笑意盈盈,款款朝顾家桢走去。
  这小妮子?!何子丹顿时满心错愕——她可是瞧走了眼?一直以为乔写意是温顺小绵羊,难不成她的本质其实是女巫婆?
  这么一想,何子丹不禁隐隐几分后悔。方才是自己不设防,先在乔写意面前脱下伪装,倒失了一筹。目前看似无害的老虎,到底不是病猫,一旦发威,谁也预料不到结果。这么多年来她从未过分信任某个人,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道理很简单。一个在容城无亲无故的单身女子,能闯出现在这片事业,怎么可能清澈如水?只有自己才是唯一值得并且可以信任的。
  不过,或许正是她先踏出那一步,乔写意才肯报之以李。
  何子丹突然很期待接下来与乔写意共事的机会。
  顾家桢没有想到会遇见乔写意,在M大的校园内,在这条他们曾手牵手走过、笑过、闹过的路上。他看着她迈步走来,仿佛再见多年前那个洁白无瑕如栀子花般的美丽女子,眉目温婉,笑容清扬。直至写意站在他面前,笑着道“怎么办,该唤顾老师呢,还是妹夫?”,他才恍然清醒。
  “……写意。”明明是万分熟悉的名字,出口时竟有说不出的生涩干枯。
  “这么着,那我只能唤一声‘顾老师’,才算应景。”乔写意微微侧头,状似思考。
  顾家桢唇边漾起苦笑:“你怎么来了?”
  “唔,工作原因。”乔写意的笑容礼貌而疏离,“恰巧看见你,所以过来打个招呼。”
  “这样……”顾家桢略略点头,却不知道接下去该继续什么话题,一时竟只能沉默。自她回国,第一次在乔宅再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什么都不能说。而如今只有他们俩个人,他依然什么都说不了。他们曾经执手,约定偕老,可现在连交谈都变得如此艰难。
  再美好都是往事。再相逢已是陌路。
  顾家桢不自觉的一声轻叹,仿佛穿越千山万水,透着几丝倦意,带了几分虚幻。而落在写意耳中,却如巨石,压得她胸口一窒。她一低眉,再抬眸时已然平静如常,笑道:“我还有事,那……就先这样罢。”“……哦。”除了一个“哦”字,他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回答?眼见写意转身欲走,顾家桢到底忍不住,出声叫住:“小意——”
  “还有什么事?”
  “方不方便……约时间出来见个面、聊一聊?”
  乔写意不语,笑容却愈发灿烂,好一会儿才开口反问:“有必要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顾家桢解释。
  “家桢,你还是这样,你总是这样,对谁都好,对谁都温柔,结果对谁都残忍。我的生活已经不是你的责任,我好,抑或不好,都已与你无关。”写意看向他,目光缱绻,仿佛一如从前,然而言辞却是咄咄,“家桢,请你对我妹妹负责。请你成熟一点,明白哪些该舍弃哪些该握紧。请你记住,你不可能一直如此幸运。”
  她看向他,无声叹息,然后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家桢,见到你,我依然心痛得直想掉眼泪,依然无法抑制地想要抱紧你。可是这些,我永远都不会再让你知道。
  之后,虽然写意始终维持着笑容,但何子丹心知肚明,所以主动保持缄默,留给她安静的空间。她们自理学院某教授处取回论文翻译,又赶往顾氏集团本部。当乔写意得知顾平生基本不在本部办公时,不自觉松了口气。她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再去应对他人。
  “瞧你那没精打采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呢。”何子丹到底心软,“我本来是想将顾氏集团负责与我们社联系的秘书介绍给你认识,方便以后工作。看来还是下次吧。”
  乔写意摇头笑道:“我还不至于这么弱不禁风。”
  “我突然觉得……把你招进翻译社实在是非常划算英明的决定。”何子丹表情阴险,“以后如果顾氏方面磨磨唧唧,你就摊开乔大千金的身份,看他们敢不敢怠慢亲家,哈哈。”她仰天长笑。
  乔写意四十五度纯洁望天,无语凝噎。
  长期负责与翻译社接洽沟通的秘书姓王,中年妇女,一看就是严谨严肃严格形象的代表。尽管如此,何子丹依然将交情套得不错。乔写意不禁佩服她的交际手腕。
  一入职场深似海,要学习的实在太多,真不知道书墨是如何熬过来且坚持至今。写意感慨良久,决定下班后顺路去秫香馆买西点,带回家犒劳长期辛劳的妹妹。
  搞定正事,何子丹同写意商量:“我还有点私事要处理。你是想先回社里,还是在一楼大厅等我一会?”
  “要很久吗?时间不长的话我就在一楼等你吧。”写意并无所谓。反正她现在回社里亦无所事事。
  “那电话联系。如果我的事一时解决不了,你就先回去。”何子丹将合同塞到乔写意手中,“这份合同你拿好,正好可以研究研究。”
  于是俩人在电梯处分手,一上一下。
  
  第十八章
  顾氏集团的本部大楼位处容城旧城区的中心地带,当年亦是容城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不过后来新城区迅速发展,顾氏大楼自外表看去,已比不上新城区的好些豪华写字办公楼。但所谓“败絮其外,金玉其中”,更何况,这栋大楼的“败絮”,不过是参考它的内部价值后得出的相较结论。由此可知顾氏大楼的含金量。的2一楼大厅,入门右手边便是等候区,整个一欧式室内咖啡厅的装饰风格。乔写意懒洋洋窝在沙发里,前面的墨色茶几上放着几本杂志。而她此刻认真研究的并非何子丹之前交给她的合同,却是华丽丽的少女向漫画连载。
  顾平生第一眼所见,就是乔写意翘着二郎腿,整个人几乎陷入沙发,正津津有味翻看着什么,眉眼弯弯,唇角不自觉流露轻快的笑意。
  他确实不在本部办公,但不代表就不会出现在本部。就比如今天,他就不得不回本部参加集团董事会议,面对一群倚老卖老的古董们,耗费时间浪费生命,好不容易熬到全程结束。
  他原本注意不到等候区的乔写意。
  会议结束后,一路与随同特助谈论一个重要事项。出了电梯,特助才发现漏带一份文件,赶忙跑回去拿。他刚从封闭空间出来,不太想去车厢内等,便在大厅里站着,百无聊赖间就瞄见了那个正惬意的小女子。
  顾平生并没有立即过去打招呼。他噙着极淡的笑,旁观她的逍遥自在。众人对她的评价几乎一致,但几次接触,乔写意却带给他很多意外。或许温婉只是一种表象,真实的乔写意究竟如何,他突然有了一丝兴趣。
  乔写意捧着漫画正看得兴致勃勃,突然听到手机铃声,以为是何子丹来电,没瞧仔细就按下接听键,张口问道:“事情办完了?我在一楼等候区呢。”
  “写意。”
  乔写意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乌龙,眼角微微抽搐,不自觉端正坐姿,连声音都严肃了几分:“啊,您好,顾先生。”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全落在不远处的顾平生的眼里。她对他的疏离来自每一处细节,称呼、用词、语气,连小动作都是。令顾平生更觉奇怪与不解的是,她明明白白透露出对他的防备,好像丝毫不考虑掩饰态度。这直接导致顾平生第一次反问自己:他有那么令人讨厌?
  “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写意斟酌用词,“找我有事?”
  “我母亲想请你吃顿家常便饭。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啊?”乔写意差点自沙发跳起。她吓到了,非常、彻底、被惊吓住,一脸错愕,满心诧异。脑海里第一反应是:鸿门宴。完全没道理……她自认与顾老夫人几乎没什么交情,何来请客吃饭一说?饶是内心已波涛汹涌,她仍努力淡定语气:“不用吧?太麻烦顾老夫人了。”
  “今晚可方便?”顾平生忽略她的婉转拒绝,再次打出女儿牌,“妍儿也很想念你呢。”
  “但是……”乔写意直觉大脑一片空白,竟冒不出一个能用来逃脱此劫的恰当借口,急得她直抓头发。“那就这么说定了。”顾平生差点失笑,堪堪忍住,“晚上我去接你。乔宅,还是你已经上班?”“……不用……”
  “你自己直接来庄园也好。”
  乔写意接近暴走边缘,已然失语。
  顾平生无声浅笑,留下一句“那你忙吧。”,便挂了电话。趁着乔写意还来不及发现他的存在,顾平生再次瞄了她一眼,急急离开大厅。
  这一局,顾平生完胜。
  路上,顾平生拨通家里电话,告知母亲他以她的名义邀请乔写意今晚到顾宅吃晚饭。那端,杜凤仪笑道:“都这么大了,追女孩子还需要我出马?”
  顾平生一窘,握着手机应不出声。
  “难得你有这个心,妈妈怎么会不支持?”杜凤仪的态度是乐见其成,“好了、好了,不会让你露馅的。”
  结束通话,她吩咐管家几句,转身去顶楼。老伴和孙女都在那儿。顾宁远正照看他那堆花花草草。妍儿拿着小铁铲,这儿挖挖,那儿抠抠,边奔来奔去边自言自语,俨然正经忙碌的小大人模样。
  杜凤仪瞧着就想笑,唤了声“妍儿”,朝她招招手。顾思妍抬头,立马扬起灿烂笑脸,甜甜叫着“奶奶”,扑进杜凤仪的怀里。
  “乖孙女。”亲亲她的脸颊,杜凤仪转向顾宁远,道,“阿生邀请乔家大丫头来家里吃晚饭。”
  “乔写意?”顾宁远正修整着一盆兰花,并未停下手头动作。
  杜凤仪笑着点头:“看样子,阿生对她还是有好感的。我觉得那姑娘也不错,文文静静,蛮有教养的。不过两兄弟娶两姐妹,未免太给乔家面子了。”
  “老二的性子脾气,就需要书墨那样的才镇得住。”顾宁远语气淡淡,“至于阿生与乔家大丫头,还没起头呢,你着急什么。先瞧着吧。”
  他欣赏乔书墨这个女娃子。年纪轻轻,已隐约有了商界大将的手腕和风采。谁说生儿子就一定好?看乔老头,一个女儿顶别人家好几个儿子,怪不得越活越年轻。
  月前的订亲宴上,顾宁远只同乔书墨说了一句——“以后家桢就交给你了。”一如当初,他同大儿子道“顾氏以后就交给你了”一样,里头包含的是全然信任。选择乔书墨,是小儿子这辈子做得最让他满意的一件事。
  杜凤仪哼了一声:“你就不怕她不安分?”乔书墨,一看就是喜欢握权的人。要是以后怂恿家桢与他大哥争权夺势分家产,岂不是要不得安宁?
  “你胡思乱想什么呢。”顾宁远脸色略沉,“家桢要不是我儿子,我铁定坦白说,他配不上乔家老二。那么好一个姑娘,你怎么就非看不顺眼?”
  “谁不知道你喜欢争强好胜的女人?”杜凤仪冷笑反驳。
  “奶奶……爷爷……”妍儿不解大人们的火气,瞧着他们说话越来越大声,脸色越来越阴沉,着实有点怕,于是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犹犹豫豫唤出声。
  “乖。”杜凤仪看向妍儿,重新露出和蔼笑容,“咱们到楼下去吃水果,不理你爷爷。”
  午休俩小时,乔写意没有回家,留在翻译社与一堆精英们抢盒饭。何子丹仍未归来。在顾氏大楼,被顾平生的“天外来电”惊吓后一直处于呆滞状态的乔写意终于接到何子丹的电话。她连连抱歉,说一时半会脱不开身。所以乔写意只得一人先回了社里。
  “喂、喂,西兰花是我的!”
  “上面有写你的名字吗?”
  “……烤鸭好油……我在减肥,谁要吃?”
  “土豆为啥永远都这么好吃?啊——人生得此土豆,夫复何求?”
  乔写意原有的几分矜持在如此热火朝天的争食大战中再也无法维持,当即拍案而起,一双筷子直奔最后一块咸蛋肉饼,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成功突围,稳稳当当将它收归自己的一次性饭盒中。
  “哇,学妹,没想到你柔柔弱弱的样子,原来身手不凡!”阿离感叹。
  “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这个道理你们难道不知道?”乔写意嚣张大笑。
  “我不介意从你饭盒里抢的。”话音未落,飙哥已然将咸蛋肉饼塞入自己的血盆大口。
  乔写意当即风中呆立。
  苏苏拍拍她的肩膀,表情淡定。小玫亦目露同情,继续咀嚼她的午饭。
  一餐饭吃得风风火火。
  乔写意站在办公桌前,伸个懒腰,一脸心满意足。她未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好像一大家子的人围坐一起,嬉笑打闹着抢菜吃,顿觉新鲜与温馨。家里吃饭,虽然亦是有说有笑,但礼仪教养还是要维持的,所以总少了几分人气。
  “我原以为你安静内敛。”苏苏端着茶杯,笑容灿烂,“结果还是被我们同化了。”
  乔写意故作严肃:“其实我本质奔放。”换来苏苏大笑。
  上班第一天,大家相处还算融洽。和谐的工作环境才是顶顶重要,再苦再累,亦能一笑而过。这是好的开始,除去那个电话。乔写意忍不住暗自幽怨。
  “你们吃饱了别不干活啊。”传来竹子的哀号,“快来帮我忙。写意你的英语怎么样?”外语毕业生人人懂好几门语言,只是主业副业,区别在于掌握程度是精细还是粗糙了。
  乔写意眉眼弯弯:“一般一般,离同声传译还差那么一点点。”
  “这叫一般?”竹子继续哀号,“快来、快来,迫切期待你的加盟!”
  “逗你玩儿呢。”写意噗哧笑出声,“是真的一般。不过反正我现在没什么任务,帮你也成,做不好别怪我。”
  竹子的目光顿时犹如看到圣母,灼灼又闪闪。
  一下午竟就在蝌蚪文与中文的交换中悄然而逝,等写意发觉时已过了下班时间。她恍然惊醒:总不能穿着工作套装顶着满是油光的脸赶去顾宅赴约吧?
  正慌乱,手机又响起。是顾平生。
  写意对着闪烁的手机屏幕,忍不住重重叹气。
  
  第十九章
  乔氏企业。董事长助理办公室内,乔书墨将浏览完毕的文件归类收好,等明日交予父亲,再做最后定夺。这会儿已近她与家桢约好的见面时间。自大姐乔写意归国后,她与家桢便没有单独出去约会过。不过这周伊始,大姐有了新工作,她也不必要再像之前那般,天天赶回家吃饭。
  张秘书叩门而入,瞧见上司已有拾掇下班的意向,笑道:“今儿倒早,看来是帅哥有约。”平日里习惯见上司工作拼命认真,若非提及未婚夫,她是极少显露几分羞涩。
  “还有什么事?”乔书墨平静询问,只眼底藏着笑意。
  “销售部的六月报表。”
  乔书墨接手,唇边一抹极浅的冷笑:“总算补交上来了。”姗姗来迟,销售部的架子倒是越来越大。
  “明天再看也来得及。情郎要紧。”
  乔书墨佯装狠狠瞪向她,眉眼间却舒缓开:“你也下班吧。”
  电梯直降至地下停车场。乔书墨迈出电梯门,张望几眼,瞧见顾家桢的二手跑车已停在常用车位。她噙着笑走过去,却见顾家桢坐在车里发呆,神情怔怔,不知道想什么如此出神。于是敲了敲车窗,将他惊醒后才钻入车内:“等很久了?”
  “我也刚来。”顾家桢笑得有些勉强。
  “怎么了?”
  “啊?哦,没什么。学校那点破事罢了。”他答得顺口。发动引擎、倒车,驶出停车场。
  夜幕四合,街头霓虹灯闪烁。车厢内环绕着电台的流行音乐。顾家桢合着节奏轻拍方向盘,边问:“去哪里?”
  “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
  乔书墨忍不住暗自无奈。关于吃饭话题,她与他每次都是雷同对话。“去左岸右岸吧。”依旧是她做决定。
  车子暂时停在红绿灯路口。书墨看着前方,突然见路旁人行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逆向小跑。大姐?书墨登时愣住。
  乔写意接到顾平生电话,询问她身在何处,是否已下班,需不需要他去接。
  “那个,顾先生,你们家一般何时开饭?”写意侧着脑袋,合并肩膀夹住手机,手忙脚乱收拾桌面,然后匆匆拎起包奔出翻译社。
  “你在跑步?”顾平生耳朵倒灵,“慢慢来,别着急,我过去接你。”
  ……关键并不在此。现下的主要问题是,她纠结蝌蚪文半天后,大脑疲倦,脸色黯淡,又裹着一身职业套装,实在不适合赴家宴。
  “我得赶回家一趟,不然没脸见人。”乔写意长叹一声。
  “到中山西路口等我。”语气不容商榷。话音一落,手机里已然变成忙音。乔写意不禁感叹:够迅速!
  于是书墨所见的是,写意奔至十字路口,东张西望,随即一辆车停在她身侧,便见大姐钻入车内,消失了身影。
  那扬尘而去的奥迪,若是没看错,该是顾平生的专座。
  大姐和顾大哥?这发展未免太快了吧?书墨掩饰不住诧异,表情纠结。而顾家桢只注意路况,并未看到街旁的细节,待到了目的地才发觉书墨的神色不对劲,纳闷问了句,换来书墨讷讷摇头,什么也没说。
  “抱歉。”乔写意喘着气,额头渗出一层薄汗。的
  顾平生抽空看她一眼,随即继续注视前方:“回乔宅?”
  “对。呃,我总得去换身衣服。”她知道自己这会儿铁定狼狈,笑容反而少了约束。两颊因为刚跑完步微微泛红,眉眼舒畅。落在顾平生眼里,倒多了几分真实贴近。
  他扬起一抹淡笑,宽慰道:“其实只是家常便饭,随意就好。”
  ……顾老夫人的邀请,她岂敢随便?乔写意偷偷翻个白眼。
  “已经上班了?”顾平生突然跳转话题。
  写意点点头。
  “感觉如何?”
  “还不错。”她答得爽快,只因为不愿他纠结自己的私人事件,笑问,“妍儿在家?”
  顾平生颔首:“她很想你。”
  “我也挺想她的。”那孩子长得粉嫩可爱,逗着玩最有趣。而且常常语出惊人,让人忍俊不禁。唯一让她颇为吃不消的就是总莫名粘她。
  顾平生一时未接话,稍一会,淡淡道:“我现在尽量多得在妍儿面前谈起她的妈妈。”
  这不应该只是他的家事麽?
  写意张口“啊”了一声,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茹姨正张罗着布菜。瞧见写意步履匆匆奔进家门,满是惊讶:“大小姐回来吃饭的?”她已经七老八十?明明记得写意通知在外用餐……难道记忆退化混乱了?
  “不——茹姨你不用管我。”乔写意边嚷嚷边直接跑上二楼卧室。换衣、洗脸、上淡妆,一气呵成。顾平生仍在大门外的奥迪车内等着。她无心招惹他,亦没有彼此熟悉至此,所以不好意思让他久候。
  从头至脚再扫视一遍,不见纰漏,写意呼出一口气,余光见画情在门口探头探脑:“大姐,要出去?”
  “嗯。”
  “我刚从外面回来,看到顾大哥的车。”画情笑得奸诈。
  “嘘——”写意赶紧捂住她的大嘴巴,“别在妈面前乱说。是顾老夫人邀请,我不方便拒绝。”
  “哇,直接见家长了?”
  写意当即抬手弹她的脑门。“再多嘴!再多嘴就把你这张血盆大口封起来!”
  画情挤出苦瓜脸,捂着脑袋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已经震慑于写意的淫威下,不敢再造反了。“姐,你现在真的暴力好多啊。”
  “以前我是不发威的老虎,如今睡醒了开窍了顿悟了。”乔写意捏捏她的脸颊,“我到底是学过防身术的哦。”
  “哇,姐,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乔写意大笑:“错、错、错,这是协商,友好沟通。”
  穿越一楼客厅时,乔写意低眉顺眼,步子却迈得急,不等母亲发问一溜烟闪出门外,钻入车内后才轻呼一口气。
  就好像年少时偷偷恋爱的少女,小心翼翼收敛眼底的幸福,撒个慌,躲开父母的视线,急急跑去与心上人见面,忐忑却甜蜜。
  乔写意因着自己联想到的这个比喻而浅笑。她的爱情并未搭上早恋的末班车,如今体会一把青春小说中的场景,甚觉有趣。
  “想什么呢?”顾平生瞧她眉梢藏不住飞扬。
  “没。就觉得……生活总有不经意的可爱之处。”乔写意舒展笑容,“滴滴香浓,意犹未尽,抑或是,牛奶香浓,丝般感受。”麦斯维尔咖啡与德芙的广告词,她很是喜欢。
  “怎么突然感慨?”
  乔写意眨眨眼:“偶尔显摆一下我的小资情调,以证明我是年轻态,健康品。”
  顾平生稍一怔,随即忍不住笑出声。
  车子驶入庄园,乔写意突然感到几分紧张,抿了抿唇,不自觉深呼吸。顾平生瞄了她一眼,眉目染上笑意。
  “呃,知不知道,伯母为何会突然邀请我?”写意到底问出口。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顾平生答得很是淡定,仿佛他才是最不解最无辜的看客,被抓来充当传话筒与免费司机。
  乔写意微叹。接下来是一场艰苦漫长的战争,事关她的形象乔家的门面。唔,由淑女变野蛮容易,由奔放转内敛……难为自己的事情,总是在不自觉间放大辛苦,让人倍感哀怨。
  “你好像一直担心?”顾平生余光打量,见她蹙眉皱鼻的纠结神情,在心里不厚道偷乐,脸上仍是平静,“我母亲很好相处。”
  乔写意瞟他一眼,不说话,眼神的意思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总不能反问顾平生:如果换成你去赴鸿门宴,难道亦能如此坦荡无谓?
  终于还是到了目的地。下车、低头再次检查仪容、微微握拳。乔写意的脑海里忍不住冒出如下场景:冲锋陷阵的英勇女战士,手握长剑,身着盔甲,面色凝重如霜,骑马立于邪恶巫婆的黑暗城堡前,大喝一声:王子,我来救你了!
  
  第二十章
  进入大宅,顾平生稍稍领先乔写意半步,抬手扫过一路装裱挂墙的儿童画作,笑问:“你猜猜这些都是谁的大作?”
  “妍儿?她才俩岁,应该画不出这么复杂的图案吧?”乔写意给出最容易联想到的答案,随即摇头,自我否定。她稍侧脸庞,对上顾平生的视线,微微眯眼,语带迟疑:“不会是……你?”或者家桢?
  顾平生大笑出声。
  “怎么,我看上去如此没有艺术细胞?”边说,边带着戏谑的笑。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乔写意一窘。谁都有小时候,用最新鲜的眼光看待世界,拿起画笔肆意涂鸦,记录下脑袋里的每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
  他走至一幅油笔画前,继续提问:“知道这幅画得是什么吗?”
  “呃,太阳、树、花朵,还有小朋友。”乔写意认真研究,口吻并不确定,抬眸看他,露出犹豫神色,“难道,此画另有深意?”不然他为何特意指出?
  顾平生并未立即回答,噙着笑,卖了好一会关子,才缓缓揭开答案:“其实,它就是‘太阳、树、花朵,还有小朋友’。”
  乔写意瞠目,哭笑不得:“你这是、这是,捉弄我啊。”
  顾平生却是理直气壮,一摊手,眼神无辜:“谁叫你不自信?”
  乔写意一怔。她可否猜测,这是顾平生拐弯抹角调剂气氛,舒缓她的情绪?
  “其实这些画并非是一人成果。呐,这部分的作者是我,对面是家桢,显然他的大作比我的水准要高。他在文艺方面,自小就比我优秀。”顾平生含笑解释,“再过几年就该换上妍儿这一辈的涂鸦了。”
  乔写意漾起微笑,不由称赞:“倒是挺有创意。”
  于是一路走一路点评。乔写意浏览观赏,最后忍不住总结:“其实,我倒不觉得你的图画比家桢的差,尤其是后期。俩个人目光着落点不同,画出的内容及所要表达的含意都不同。这样是没办法比较的。你注重整体,家桢倾向细节。你取大风景,他画小物体,自然就显得你画得粗糙了。”她的目光滑过顾家桢的画作:“都说三岁看到老。原来连儿时的画,也能看出端倪。”
  顾平生略略觉得哪里不对,本想问她与家桢是否熟识,却已近大厅。妍儿大约听见声响,从积木堆里探头,一眼瞄到乔写意的身影,当即扔下手中积木,连连唤“妈妈”,挥舞着小胳膊就朝写意奔去。
  技巧性接住一头冲来的顾思妍,乔写意蓦然发现,如今的自己对抱小孩这一动作已越来越习惯,大有熟能生巧的趋势。
  忍不住唇角微微抽搐。
  亲一口怀里的小人儿,她瞟一眼身侧的顾平生,淡定询问:“……你不是说,最近经常与妍儿提及她的妈妈麽?”为何小家伙对她的称呼依然执著不改?
  “你知道,第一眼印象有时候是很难扭转的。”
  乔写意无语,看着顾思妍的笑靥如花,咽下所有的叹息。
  视野所及并未见到顾老夫妇,乔写意腾出一只手,轻捏顾思妍的红粉脸颊,小声问:“妍儿,你爷爷奶奶呢?”正巧杜凤仪自饭厅走出,瞧见妍儿赖在写意怀里,含笑招呼:“写意到了啊。妍儿,写意阿姨这样抱着你很辛苦的,快下来。”
  “没事、没事。”乔写意忙客气。
  杜凤仪没有坚持,走近乔写意,满是宠溺道:“我们家妍儿啊,就是被宠坏了。”说罢,点了点顾思妍的小鼻尖。
  “妍儿乖巧懂事着呢。是伯母你们教育得好。”写意已然在备战状态。
  “呵呵。不知道为什么,妍儿就是喜欢你。瞧瞧,你一来,连奶奶都不要了。”
  顾思妍伸出小手,摸着杜凤仪的脸颊,甜甜撒娇:“妍儿要奶奶,也要妈妈。”正说着,一眼瞟见顾宁远自楼梯处下来,于是挥着爪子唤爷爷。
  “伯父好。”乔写意的态度礼貌带些尊敬。
  顾宁远略一颔首。
  杜凤仪见人都来齐,笑道:“都别杵在这里了。吃饭吧。”
  菜很快布好,量不多,也并非山珍海味,真有几分家常便饭的意味。一桌五个人,妍儿坐在顾平生与乔写意之间。乍一眼,仿佛祖孙三代,齐齐享受天伦之乐。
  杜凤仪笑容可亲,对写意道:“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随便准备了些,如果不中意就再让厨房做。”
  “伯母太客气了。”写意眉眼温顺,噙着百分百官方微笑,“让伯母费心费力,我真不好意思。”
  “我不辛苦,无非是交代几句。”杜凤仪话题一转,“倒是阿生上心。”
  写意登时愣住,辛苦维持着笑,不知道如何说话。结果是顾平生解了她的窘境,温和询问:“要不要喝饮料?”
  “不如喝点酒罢?”接话的却是顾宁远。他恰好坐在写意对面,目光落在写意身上,看似平静无澜,“会喝酒麽?”
  “会一点。”写意向来自我约束,鲜少喝多酒。后来有次与慕枫拼酒,才发现自己酒量不弱。当然此时此刻是需要内敛的。她自认道行不够,不敢长期应对顾宁远的眼神,对视几秒,赶紧佯装看顾妍儿,躲开视线,耳畔传来顾宁远吩咐佣人:“去把书房的那瓶红酒取来。”
  “爸爸今天好兴致。”顾平生笑,“居然动用那瓶珍藏。”他并不知道父母私下的讨论争执,只隐约感觉,这一顿本意单纯的晚餐仿佛莫名间染上异样,脱离掌控,出乎他的意料。
  父亲在试探。问题是,他并不认为写意现在的身份值得父亲花心思去考量。一瞬间,顾平生仿佛理解了乔写意之前的紧张。
  原来女人天生有直觉。
  这会儿的乔写意,在顾平生眼中,是言辞婉约举止得体的大家闺秀,符合她一贯给予众人的形象设定。他忆起那日在暮色残光里见到的乔写意,忆起今日在顾氏大楼里见到的乔写意。鲜活、真实,眉眼飞扬,像活在尘世里嬉笑怒骂的女子。
  于是了然:如今这副模样,原来当真是她的伪装。她选择在所有人面前伪装,甚至包括她的家人。为什么?顾平生竟心生好奇。
  不过他坦白承认,乔写意演得不错。是因为伪装多年已成习惯,还是曾经如此心性,所以现在重温时手到擒来?
  尽管顾平生自认有几分大男子主义倾向,喜欢温柔如水的女子,但他欣赏真性情时的乔写意。他之前亦自私地想为女儿找一个合适的母亲,写意确实是很好的人选——门当户对,更容易适应大宅门第的规矩,最重要的是妍儿认可——但现在他开始犹豫。
  她的人生应该一如她的名字,写意畅快。而不是自一个家族围城跳入另一个豪门,被条条框框的礼仪德容所束缚。
  鸿门宴正式拉开帷幕。大都时候是杜凤仪说,乔写意答,其间穿插妍儿的童言童语。顾平生间或说笑几句,顾宁远则基本保持沉默。
  乔写意不禁腹诽:敢情顾平生冷傲的性子是有遗传的啊。
  前半场因为有妍儿在,话题倒是一直不断:实在没话说,总可以聊聊小孩子的糗事乐事。但小家伙很快吃饱,从饭桌上一撤便跑去客厅玩积木,一个人同样玩得不亦乐乎。
  于是乔写意哀怨发现,谈话重心由此转移到她身上。这会儿谈论的主题是:生女儿,真好!
  “我一直想生个女儿。女儿贴心,知道陪着一块儿聊聊天逛逛街。”杜凤仪的语气似有抱怨,“哪像现在,两个儿子,一个从早到晚在公司忙,一个一年到头在学校忙。我连找个人说话都难。写意你说,生儿子有什么好?我可真羡慕你妈妈。”
  “伯母培养了两个如此优秀的儿子,该感到骄傲才对。”写意明白,夸赞的话最不能吝啬。但杜凤仪何许人也?这辈子听过的恭维话不计其数。不管从量上还是质上,都是乔写意无法达到的高度,所以她唯一能补救的,就是让自己显得真诚。“我妈妈常说,女儿迟早是要嫁出去的,再贴心也是别人家的媳妇。这不,墨墨已经是您的贴心小棉袄了。”
  这话却触了杜凤仪心里头的不痛快。虽然神色未变,眼底已有了几分冷意,不过到底没有表现明显,只直接跳过写意最后一句话,道:“你要是平日有空,可记得来陪陪我这个老人家。”
  写意来不及品出异常,依旧客气答:“伯母这么说太见外了。我倒是担心自己总来叨扰,让伯母生烦呢。”
  “瞧瞧,成我的不是了。”杜凤仪笑容满面,“那咱们可说好了,我叫你来,你可不能不来。”
  写意一瞬间发现,竟在不知不觉被拐进自己挖的陷阱里去了。果然姜是老的辣。她自叹不如,惟有微笑应承。
  
  第二十一章
  “左岸右岸”是一家颇有名气的港式茶餐厅。自始就定位高档,亦肯下成本宣传广告,最重要的当然是大厨的手艺好,所以开业不久便打响招牌。虽然消费不低,仍常常满座,有时候还需要预约。
  乔书墨挽着顾家桢的手臂踏进餐厅,瞧见外面普通位几乎无空的拥挤现状,忍不住蹙眉,低低抱怨:“这么多人。”顾家桢听见,握住她的手,询问迎上来的侍者有没有小包厢。
  “真抱歉,已经没有空的VIP房间了。”侍者歉意答复,“不过外面还有座位,两位不如将就一下?”
  “墨墨?”顾家桢请示身边人的指示。
  书墨扫一眼满大厅簇动的人头,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语气不佳地扔下一句“不吃了!”,挣脱顾家桢的掌心,自顾自朝外走。
  重新坐回车内,书墨双手抱胸,仍是沉着脸色。顾家桢侧身打量她,浅笑道:“之前问你,你却总说没事。果然还是心情不好。”
  书墨看他一眼,又调回视线,继续瞪着前方,不说话。
  顾家桢干脆伸手扣住书墨的下巴,半强迫地掰过她的脸,锁住她的目光,嬉笑着问:“究竟什么事让老婆大人这么不开心?”
  “没事啦。”书墨佯装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眉眼间已藏不住一层温和,言辞亦软了下来,“还是想想去哪里吃饭吧。”
  “老婆说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天大地大,老婆最大。”顾家桢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到底逗笑了书墨。“那……我要是想去吃路边摊大排档呢?”
  顾家桢立马表态:“没问题!这就出发!”
  倒车驶出餐厅外停车场,顾家桢握着方向盘,余光瞄见书墨一直含笑瞧他的侧脸,于是突然转头,抓住她的视线,皮笑问:“怎么,觉得你老公我很帅?”
  书墨瞪了他一眼,却忍不住抿着唇笑:“好好开车吧你。”却仿佛一下子心情舒缓。顾家桢,这个男人是她的。就算曾经不是,但现在是了,这便够了。至于姐姐如何,顾大哥如何,那都是旁的事,与自己的幸福无关。
  而此时,乔写意仍在顾宅内应对鸿门宴,边维持着盈盈笑意,边在心底拼命告诫自己:要淡定、要冷静、要温柔,她是淑女,她是大家闺秀……由此可见,心理暗示具有强大的力量。
  顾平生只在关键时插上几句,打破冷场或者解除乔写意可能遇到的窘境,更多的是在暗中关注乔写意的细微表情变化,忍不住偷着乐。
  因为大儿子自向海妍去世后,难得表现出对一个女子有好感,这让杜凤仪宽心不少,连带着对乔写意也有了几分另眼相看的意味。再加上乔写意的表现尚够她的标准,因此谈话时不自觉亲近,内容亦多了些家常,少了份寒暄。
  话题衍生至饮食与健康时,杜凤仪突然道:“写意啊,别瞧你伯父的身子骨看上去硬朗,其实他高血压又高血脂。唉,我平日里注意得紧,这个不能让他吃那个不能让他碰,烦都烦死了。”
  “伯母真是贤内助。”
  写意一瞬间想起母亲也曾抱怨过类似的内容。无非是丈夫子女,无非是家庭琐事。女人的一生,到底以何种方式生活,才算值得?嫁一个良人,从此洗手做羹汤,相夫教子,儿孙满堂。可怎么才能看清谁是谁的良人?抑或闯一片天地,自在潇洒,像何姐一般嚣张随性。然而,到底总是有些寂寞的吧?
  这世间有多少女子在两者间彷徨徘徊?不缺乔写意一个。她已到了别人眼中谈婚论嫁的年纪,母亲言辞涉及,旁人隐约提起。可她前脚才踏入这个辽阔美丽的大千世界,怎么甘心就此钻入家庭琐碎?
  乔写意突然害怕,她无法想像自己成为母亲或者杜凤仪一般的所谓的贤内助。
  “你同乔小姐说这些做什么?”一直保持旁观的顾宁远突然开口,语气倒未不善,淡淡问了句,“我听说,乔小姐是家桢的学生?”
  写意当即怔住。
  ……原来这才是鸿门宴真正的开始。
  其实顾宁远在询问时,神色间并未明显附加深意。他只略略抬头,看一眼乔写意,又将目光落回面前的餐盘上。
  但乔写意敏感往事,如今乍然提及相关话题,且对方还是家桢的父亲,情绪一刹那起了波澜,更是将全部的注意都集中在如何应对顾宁远的仿佛不经意的提问上,根本顾不得细细观察他的态度。
  她面色一僵,不自觉低眉敛眸,掩饰性地抬手顺了顺发梢,才恢复笑意,点头答“是”。这些小细节一个不落地被顾平生收纳眼底。他端起酒杯,小口品尝父亲的私藏红酒,不动声色。
  一旁的乔写意全然不知。
  她顿了顿,心内闪过几丝犹豫,到底开口补充:“我也是归国后才知道,当年的老师成了妹夫。”是在这句话后,顾宁远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问了写意一个问题,重新抬头,注视对面的她。
  “哦,这样啊……”仿佛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却有意味深长的尾音。
  乔写意只能微笑不语。
  二十五年的生命里,乔写意的人生大概可以划成三个阶段。二十岁之前,是父母眼中乖巧听话的大女儿,基本不需要他们操心。
  二十一岁时,谈一场脱离现实风花雪月的初恋。拥有顾家桢的宠爱,偷偷和书墨分享着幸福,仿佛全世界只剩下美好。
  二十二岁之后,远赴法国,在陌生的异国他乡改头换面,抛弃过往。
  据说有些恋人分手之后还可以继续做朋友,但乔写意自认办不到。她是当真想要遗忘那段爱情,不管是甜蜜、悲伤还是愤怒,最好忘得一干二净,统统扔掉。
  然而三年的时间似乎不够长。她仍然能够回忆起那么多的细节。亦有相干的不相干的人记得那个故事。这个事实让她无奈而疲倦。
  她原谅作为妹妹的乔书墨,但她无法原谅作为第三者的乔书墨。她的心底深处依旧有顾家桢的身影,那是她的顾家桢,而不是现实中拥抱另一个女人的那个男人。
  极爱或者极恨,其实都是简单的事。爱不得,恨不能,却是这样的矛盾。
  曾经不是没有想过报复。捅开一切,于是姐妹反目,乔家鸡犬不宁?可到底没有付诸行动。原因?是对妹妹最后的妥协还是心累至无力报复的地步,她不知道。
  许久之后,写意看到一段话,忍不住讥笑。那段话是这样写的:报复一个人最佳的方式,并非使用决裂或者狠毒的手段,而是让他或她一辈子活在忐忑与罪恶之中。
  她让书墨愧疚却不得不感激,让家桢始终不忘她的美好。原来当年的不告而别,才是最大的报复。
  如此甚好,谁也不欠谁。
   顾宁远继续沉默,仿佛之前当真是随便问问而已。乔写意暗中松一口气。倒是杜凤仪听说后,笑道:“原来写意与我们家这么有缘。”
  写意维持笑容,却终究憋不住,在心内作扼腕状:那是孽缘!孽缘!
  顾平生放下酒杯,问:“家桢与书墨在一起是你出国后的事?”
  “大概是吧?这具体过程,我也不清楚。”写意迎上他的视线,神色藏不住几丝冷意,“我与顾老师并未有太多接触。”这是撇得更彻底了。
  直到这会儿,顾宁远的脸上倒有了微笑,一扫冷漠之感,平添几分儒雅亲和:“乔小姐是去法国留学?我年轻时亦在法国待了几年。”言罢,竟略有兴致地讲起他当年在法的趣事。写意心怀惊讶,但此话题比起家长里短、过往纠葛都来得轻松自在,她当然高兴,亦与顾宁远闲聊起自己留欧期间的见闻,交流得居然挺愉快。
  晚餐近尾声时,顾宁远颔首道:“年轻人多出外走走看看是好事。难得你一个女娃子也有这样的胸襟。”
  ……连表扬都带着重男轻女的意味。写意偷偷眼角抽搐。
  “外面再好,总比不得家里舒适。女儿家最终是要嫁人生子的,总在外面跑不见得好。”杜凤仪却与顾宁远持另外一套理论。
  ……这言辞,本质上也算是重男轻女吧?写意忍不住想,还好您没生女儿……还好她是乔家的女儿……
  她突然隐隐庆幸自己并非是即将嫁过来的那个人。
  
  第二十二章
  熬过鸿门宴,乔写意兴高采烈准备告辞。然而半小时后,她却坐在大厅沙发里,手捧儿童画报,正努力尝试用浅显易懂的语句讲述小白兔与大灰狼的经典故事。
  顾思妍坐在她身旁,同样听得很认真,并时不时问一两个很创新很有才却让乔写意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顾平生刚与父亲谈完话,自书房下楼,被母亲拉住。杜凤仪含笑打量这一大一小,低声道:“瞧见没?妍儿就喜欢粘着写意。”
  “等妍儿稍微长大一点,明白了事理,就不会这样不懂事了。”顾平生收回落在写意与女儿的目光,握住母亲的手,温和说;“妈,我承认我对她挺有好感的,但也仅仅是好感。还是顺其自然吧,您也别太刻意提及。”
  杜凤仪不由浅叹:“今晚上有些话,我确实提得不妥了些。那还不是被你爸爸给气的?”
  “你与爸都老夫老妻几十年,何必争这一时半会?”顾平生轻笑。却得来母亲一声冷哼。“几十年,他和我唱反调唱了几十年!”她看着顺眼的媳妇,他冷言冷语相对。她不满意的那位,他却是满口称赞。
  其实杜凤仪心里清楚,她并非当真想要针对乔书墨。说来说去,只能怪那丫头的性格,正好撞了她的忌讳。
  杜凤仪这一生,最痛恨争强好胜的女人。她无法不联想,若不是乔书墨的性子恰似那个死了半辈子的女人,怎会得老头子青眼?
  那个女人,哪怕是死了化灰了投胎转世了,却始终如一道鸿沟,横亘在杜凤仪与顾宁远之间。
  顾平生顿感口拙。若是家桢在,仿佛总能轻易哄母亲开心。歪理一套套,不知不觉就能将人绕得忘了烦恼眉开眼笑。
  豪门世家多得是牵扯不断的恩怨。他从不认为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自小他就知道,父亲在外一直都有女人,一个换下,自有另一个填补。母亲曾经也闹过,最后大概死了心绝了望,反正是平平静静地当她的正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这么一晃神已过去许多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现在年越半百的二老却为着小一辈的婚姻重新争执起来。顾平生不免感到无奈。
  方才在书房,顾宁远同他讲完商业正事,忽地谈及乔写意。“那丫头有几分见识。乔老头养得女儿倒都不错,连我也难免有些羡慕。”然而语气于此突兀一转,“不过和乔家结亲,一门就够了。”
  顾平生闻言却并未有太大反应,两手半合拢置于胸前,沉默片刻,平淡问:“爸爸是知道些什么?”父亲的言谈作风,他打交道这么多年,也算是摸透八分。
  “你向来理智,不像那不孝子,将自己的生活搅得一团糟糕还不自知。”顾宁远一想起小儿子就有些隐怒,还好大儿子平日的表现颇让他满意,“他那点荒唐事,我是清楚的。他再不争气,总归也是我的儿子,该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该出手的地方我也会出手。”
  顾平生瞬时恍然:原来家桢在外看似活得潇洒,若离开父亲的庇佑,恐怕不知道要摔多少个跟斗。那么,他这些年里对兄弟的明里暗里的帮衬,在父亲的大手笔下,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了。
  “我不是偏心,也不是瞒着你。你好好打理集团就是了,我还不至于老到处理不了这么点小事。”顾宁远态度温和。
  顾平生颔首答:“我知道的,爸。”顿了顿,复又开口,“您既然提起家桢,那意思是……写意与家桢?”
  “家桢当年追求的是乔家老大,后来书墨出现,就成了三角恋。最后麽,一个出国,一个留下。到如今,家桢与书墨订了婚。乔写意归国,我没想到的是你对她有意思。”顾宁远微微蹙眉,“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多说,只提一句,我不想看到兄弟反目,你看着办吧。”
  顾平生到底愣住。他虽有猜测,但被父亲点破往事经过,仍不禁些微惊讶。稍许,他才收敛思绪,点头不语。
  偌大的客厅,灯火通明似白昼,视线所及是乔写意与自己女儿细声碎语的温馨画面,有温暖的家的气息。她的眉目间有盈盈浅笑,用柔和的声线念着童话故事,右手指腹轻滑过书籍的页面,偶尔因为妍儿的问题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母亲早已去忙她的事情,只剩下顾平生立于原地,静静注视着这个场景。
  如何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那些因乔写意而生的疑惑,像是浮在空气中的微小尘埃,仿佛没什么重量,却雾霭霭笼在他的心头,纷扰许久,终在这一瞬间落定。所谓的真相,原来……如此。
  她对自己的刻意疏离与防备,原来如此。
  蜕去大家闺秀的外衣后的眉飞色舞,暗藏的是对爱情的失望和隐约的自我放逐,原来如此。
  可是如此对立矛盾的两面,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乔写意?或许,这个问题对于乔写意来说并不重要,她只是需要用彻底的改变,来证明,她已断绝一切过往,哪怕是曾经的自己。如此决绝,誓不回头。
  顾平生无声叹息。
  “从此,小白兔一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乔写意念完最后一句话,忍不住轻呼一口气,“好啦,故事结束了。”
  短短的童话故事,她居然慢声慢气讲了半个多小时,脖子因为一直保持微垂姿势而略感酸涨。她抬手捏着后背颈项,不经意间对上顾平生的视线。
  他站在不远处,不言语,表情仿佛沉思,目光似有深意。写意怔住片刻,突然觉得几分紧张,挤出一个皮笑,低头躲开。
  “妍儿还要听——”小家伙拽着写意的手撒娇,“妈妈讲故事。”
  顾平生已面色如常,走过来,蹲在女儿面前,揉揉她的脑袋,温柔道:“到睡觉时间了哦。”换来顾思妍一声“啊”,噘起小嘴,表情纠结,
  乔写意清咳两声,故作严肃。
  小家伙将两道小眉毛皱得紧紧,内心挣扎良久,竟长长一声叹:“唉,那就睡觉吧——”乔写意到底没忍住,噗哧笑出声。“哎唷,妍儿,你怎么、怎么能这么可爱啊?”边大笑,边轻捏她的小脸颊。
  顾思妍趁机滚进乔写意的怀里,两手环住她,扭扭肉乎乎的小身体:“妈妈陪我一起睡。”
  写意的笑声嘎然而止。这回轮到顾平生的唇边染上戏谑。
  北京时间九点,小家伙被顾平生哄去睡觉。乔写意奉命作陪。不过这会儿,另外俩人正“热火朝天”地解决民生问题。
  凡是学校周围总有很多路边摊。顾家桢当真领着乔书墨去M大附近吃大排档,而且点得是川菜,辣得书墨眼泪鼻涕一直掉,全身冒汗,嘴唇像抹了一层血,完全没了形象。
  “好辣!”书墨灌下大半杯冰啤酒,吐吐舌头。
  顾家桢将她的杯子重新倒满,笑得畅快:“无辣不欢。加点辛辣佐料,生活才会有激情。”
  “还是免了罢。”书墨摆手,神色间带上些微讥讽冷意,“我的生活已经够跌宕曲折的了,不需要再添加其他成分。”
  顾家桢放下啤酒瓶,无声轻叹:“你看你,出来吃个饭也能这么感慨,跟文学小青年似的。”书墨扯了扯嘴角,看他一眼,自顾自吃菜。继续辣,继续抹眼泪。
  “……慢慢来。”顾家桢取出纸巾,擦去她额头渗出的汗,神情平淡,“我知道你心里搁着不痛快。不肯说,又放不开,便总是胡思乱想。”
  书墨一滞,当即没好气反问:“谁胡思乱想了?”
  “当我没说、当我没说。”顾家桢举手作投降状,然后往书墨碗里夹菜,笑道,“虽然是吃辣,但脾气不能上火。你啊,有时候就是急躁了点。”
  书墨放下筷子,锁住他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顾、家、桢,你什么意思?”
  “我怎么了?”顾家桢微微皱眉。
  “姐姐一回来,你就开始看我不顺眼了?横着竖着挑毛病,我就这么惹你厌烦?”
  “墨墨你!”顾家桢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仿佛所有的词都堵在喉咙,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张了老半天的口,最终撇开目光,低声道:“先吃饭吧。有话回去再说。”
  其实脱口而出后,书墨自己也愣住了。她呆怔许久,眼眶酸涩,终究落下泪来。
  周遭很是热闹。团团围坐的大部分都是M大的学生,青涩面庞,笑容嚣张,有的是热情和梦想。高谈阔论,激扬文字,仿佛世界不过是手心那么大,握紧就可以充当上帝。
  书墨的位置正对着马路,抬眼就能看见三三两两的路人。好些年轻的情侣,或者手牵手走过,嬉笑打闹;或者骑着载了心上人的单车,驰骋飞扬。
  是不是每个人都忘记,她乔书墨亦不过是一个23岁的小女子,比在座的这些青春笑脸大不了几年?她同样希望,任性的时候有人宽容宠溺,难过的时候有人支持安慰,快乐的时候有人分享欢笑。可为什么她的人生苍老得如此迅速?仿佛还未经历花季雨季的灿烂,就已走入风云变换的成人世界,接触人情冷暖,感悟世态炎凉。
  那些被她跳跃而过的年少时光,究竟消逝在何方?连她的爱情都来不及风花雪月便已烙上成熟的印迹,只剩下柴米油盐。
  爱是小性子,是闹脾气,是时不时来点小吵架作为调剂。爱是看见对方的时候既欢喜又悲伤。爱是将那个人当成出气筒、免费劳动力、保姆,还有撒娇的对象。
  家桢,姐姐归国后,其实我一直不安、心境烦躁,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你能不能别用“无理取闹”的表情看着我?你能不能紧张一下、宠我一点?
  家桢,我知道爱情最后总会演变成亲情。这些年,你习惯我的存在,于是逐渐不再宠溺与浪漫。争执时选择沉默,事后冷静沟通协商,理智解决问题。节日时仍记得互送礼物,不过仅剩一种仪式。
  家桢,你的爱情已是亲情,可是我的爱情仍然是爱情。你能不能再等等,等我的爱情变质,我们再用波澜不惊的心态,一同携手婚姻?
  书墨扯过一大把纸巾,将脸埋进掌心,拭去悲伤的痕迹。
  
  第二十三章
  回乔宅的路上,顾家桢沉默开车,乔书墨安静看向车窗外。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二手跑车停在栖熹路81号。书墨抿着唇,等了片刻,见家桢依然没有说话的意思,努力睁大眼睛,克制着声线:“我走了。晚安。”
  话音未落,顾家桢唤了一声“墨墨”,同时抓住她的手腕,强迫她对上自己的视线,表情认真,“我想过了,墨墨。等这学期正式结束,我将学校的事情都办完,我们就准备结婚,好不好?”
  脑袋里仿佛电闪雷鸣,书墨听见自己的声音略带颤抖:“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争取暑假内结婚。”顾家桢浅笑起来,伸手抚上她的脸颊,“虽说咱们订了婚,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早点将你拐进门,以免夜长梦多嘛。”
  书墨觉得自己的思维突然停顿,一时竟不能明白“结、婚”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概念。而顾家桢仍在絮絮叨叨。“貌似结婚也不是那么容易。虽然房子是现成的,但到底要重装修一下。是不是需要添置很多东西?拍婚纱、订酒席、度蜜月,样样都麻烦……”
  耳旁嗡嗡直响。婚纱?蜜月?书墨眨巴着眼,直直看向顾家桢。
  “傻啦?乐疯了?喜呆了?”家桢凑近她,“还是……难道不愿意嫁给我?”被一张突然放大的脸惊吓到,书墨“啊”了一声,伸手不客气拍向他的脑袋。
  “老婆——”顾家桢表情委屈至极。
  书墨佯装严肃:“谁是你老婆?我还没嫁呢。”
  顾家桢仍旧笑嘻嘻,继续凑近,眼对眼,鼻对鼻。气息缠绵,带着彼此的温热,瞳深处惟有对方的身影。书墨在心底一声浅长叹息,主动迎上去,吻住他的唇。
  乔写意回到家时,所见的便是一堆人围坐沙发,热烈讨论婚礼事宜的场景。
  一踏进门,她就被客厅的人员密度及热闹程度震慑到。瞄一眼手表,愈发纳闷。理论上,这个时间点,母亲应该在房内做面部保养,父亲可能在书房,书墨或许在她房内或许与父亲一道办公,画情则八成泡在网络。怎么这会儿全部聚集,开家庭会议?
  “大小姐回来了。”茹姨最先发现呆立门口的乔写意。
  画情立马招手示意:“大姐快来,我们正讨论怎么给二姐办一个独一无二的婚礼呢。”婚礼?写意的脚步略微一涩,随即恢复如常。
  “我原本想多留你两年,倒是顾家老二等不及了。”宋若君拉着书墨的手,含笑道。
  乔父亦颔首附和,然后看向写意:“小意回来得正好,快来替我的位置。这事儿你们娘子军商量着办,我就不参合了。”
  “爸爸这么快就想溜啊?这可不厚道。”画情勾住父亲的手肘,笑容灿烂,“大姐刚回来呢,总得让她喝口茶再来出谋划策嘛。”说着,窜到写意面前,压低嗓音,一脸奸诈:“大姐,时间可不早了哦,看来和顾大哥的约会进行得……嗯嗯嗯。”
  “你个小八卦!”写意忍住敲她脑门的冲动,视线扫过父母与书墨,平静开口,“我先去换身衣服再下来。”
  开门、关门,一扇之隔,仿佛将所有的嘈杂热闹阻隔在外。乔写意怔怔靠着关紧的房门,闭眼,略抬头,深呼吸。她绝不允许自己现在的生活因那场年少时的爱情而再度变得一团糟糕。那该如何,才能令此时的心境平复如止水?
  乔写意伸手覆住双眸,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带着讥讽与自嘲。她到底还是心有不甘,不然怎会在听到书墨与家桢的婚讯时,仿佛冷风过境,所有的理智差点冻结成冰?
  手提包里突然传出手机铃声。她恍然回神,摸出手机,屏幕显示是顾平生的号码。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
  “休息了?”在顾平生听来,话筒传来的声音有气无力,透着浓浓的疲倦。
  “没有。”写意握着手机,慢慢走到窗口,“有事?”那端的顾平生不知为何沉默不语。稍许之后,正当写意怀疑手机信号问题时,听见他用天籁男中音,温柔道了一声“抱歉”。
  写意当即怔住,讷讷反问“为什么”。
  “今晚你辛苦了。”只是极其简单的一句话,最直白的问候,几乎不曾起伏的语调,却全然没有客套寒暄的意味。顾平生的关心与体贴,只是藏在字里行间。在这样安静的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让她有一瞬间想掉眼泪的冲动。她站在窗旁,看着夜色中的花园,无声说“谢谢”。
  顾平生刚送乔写意回家,这会儿还在开车,见写意好一会没有反应,笑了笑,道:“早点休息吧。”正准备挂电话,突然传来写意一句“等等”。
  “顾平生,为什么?”
  这回轮到他茫然。写意的口吻仿佛在执著着某个答案。“什么为什么?”他从来不是随便给答案的人。
  “你知道的,就是,就是为什么。”她有些吞吐,顿了顿,复又开口,“我不至于那么笨,一点都感觉不出来。”
  原来。顾平生了然,明知她看不见,却仍旧一脸认真地反问:“写意,是不是得不到答案,你会一直很有负担感?”
  写意抿了抿唇:“那是自然。我不能无缘无故接受一个人的……付出。”其实她更想用的是“接近”这个词。这样突然而至的刻意靠近,她会害怕,继而非常想要逃避。
  “写意,这不是付出。”顾平生浅笑,“一开始我是有目的的,你知道。”
  “你用了‘一开始’。”
  “对。现在,不,今晚之后,我觉得我的目的已经不重要了。”顾平生很高兴。跟一个聪明女子对话,会让人觉得轻松,且充满乐趣。
  “为什么?”写意忍不住蹙眉,对话中含了越来越多的疑问,她快记不清最初的提问。
  他终究笑出声:“何必想得那么复杂?我只是不需要那个目的了而已。”
  好吧,就算如此,那又说明了什么?写意对着空气努力思索,最终放弃:“顾平生,你让我头疼。”仿佛躲不开,甩不掉。可是他并未对她恶意相向,且又是乔氏将来的亲家,总不好翻脸不认人吧?
  “其实真的很简单,写意。”顾平生突然心疼这个总是独自作战却依旧能妥善生活的女子,“你是你,我是我,没有别人,撇开世俗带来的困扰,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自他了解那样一个所谓的真相后,言辞间已然带上隐晦.
  “……可是,为什么你想了解我?”想了想,还是说出那句不客气的话,“为什么你想了解,我就得让你了解?”她的生活,之前不存在一个叫顾平生的男人,照样有声有色照样风生水起,何必多此一举?
  顾平生显然被这个问题呛到,过了片刻,缓缓回答:“因为我想成为你的人生的倾听者。”
  我的人生不需要倾听者。
  这是乔写意的回答。噙着冷笑,直面窗外铺天漫地的黑暗。星光耀眼闪烁,依旧照不亮整片天空。月光如水倾泻,到底填不满每一处角落。
  倾听什么?她的人生是一出狗血言情剧:人物单一,情节恶俗,过程纠结,结局讽刺,有什么值得去说?即便她真想寻找一个人坦白心事述说过往,那个人,亦绝不是身份尴尬的顾平生。
  “写意。”顾平生无声叹息,“何必这么早下结论?”
  乔写意咄咄反问:“你怎知我的结论下得轻率?”
  “……我竟然说不过你……”顾平生带上几分哭笑不得,“写意,请勿走极端。如果你认为若干年前的性格带给你痛苦,并不代表如今这番改变,就能得到快乐。”
  乔写意一怔,随即沉下脸色,连带声音都透出明显冷意:“你想说明什么?”
  “我并无恶意。”
  “你现在的言行让我不得不怀疑。”此刻的乔写意像一只全副武装的刺猬,面无表情,戒心十足,“顾平生,或许我可以认为,你知道很多故事,那些……被刻意隐瞒的往事。但这并不表示我会妥协你干涉我的生活。”
  “写意——我从未想要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尽管远程通讯,顾平生仍明显感受到了她竖起的根根利刺,“我只是认为,你是如此聪慧豪迈的女子,不畏惧广阔天地,却偏偏选择孤立自己的内心。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离家千里,是否始终觉得孑然寂寞?”
  是,当繁华落尽、嬉笑过后,茫然四顾,便觉人生不过如此,活与死只在一念之间。只有与慕枫在一起时,才能稍稍缓解那样莫名且无止尽的空荡虚无。
  然而,是又如何?她的内心感受,没必要告诉顾平生。停顿良久,写意平淡回答:“谢谢你的关心。我活得很好,并且,会一直很好下去。”不等顾平生反应,她又继续道:“不好意思,我想休息了。”
  “……写意,请允许我多啰嗦几句。”顾平生的语调平缓轻柔,“我亦有过那样一段时光,在海妍走后。用工作填满生活,只因惧怕安静时的孤独。”他自认他的人生并未有太多特殊之处,唯一的意外便是妻子早逝。在那场翻天覆地的灾难里,顾平生终得感悟良多。如今,倒成了他冒充心理医生的砝码。“写意,我承认我知道了你的故事,所以觉得当初的目的对于你来说太过分。那段过去是你们三个人的秘密,我没有资格发表任何言论。我只是想,写意,你当真解开了心结?我的问题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没有同情,没有居高临下。我只是清楚将心结憋在深处腐烂时的难受……写意,我亦希望你可以真正活得很好。”
  那么长一段话,他一口气说完,连自己都感到几分惊讶。当真是肺腑之言、用心良苦。这多年来,他早已习惯商场中的虚虚假假、人言鬼语,没想到还记得“真诚”二字。
  写意明显愣住,好一会,才讷讷道了声谢,一身戒备不知觉撤去,连带俩人间的氛围亦趋向缓和。
  “好了,时间也不早,你抓紧休息吧。”顾平生的态度依旧温和。
  “哦,好。”写意突然忆起客厅一幕,几分愤怒几分难过。书墨怎么可以这样,让她难堪?“他们要结婚了。”
  “谁?”
  “他们……”写意并未察觉语气中流露的软弱,“我没办法祝福他们,我做不到。”
  “那么不要做。人有时候需要适当得表现自己的真实情感。”
  “这样?”
  “对。你做得太完美,会让他们都忽略了你的感受。”
  “……嗯。”
  那就听顾平生的吧。她不愿勉强自己微笑。他们婚礼的丁点细节,她都不想知道。就躲在房间里,什么也听不到。
  
  第二十四章
  浴室里,写意将身体全部浸没入温热的世界。再放一段钢琴曲,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全身心舒缓。泡完澡,仿佛每个细胞都透出新鲜的味道。
  镜面笼着一层水气,朦胧隐约。写意伸手,掌面抹过,由上而下,最终连成一片清晰。镜中的年轻的裸体像一幅艺术画,毫不吝啬地展示着完美。她只是静静站着,打量这具青涩却成熟的躯体。它可需要爱?她呢?
  隐约传来敲门声。
  写意敛神,换上睡衣走出浴室,扬声道“等等”,边快步走向房门。
  “姐。”开门,面对面的是书墨。“我能进来麽?”
  “有事?”写意并未挪动姿势,只淡淡问。
  书墨一怔,随即微笑:“想找姐聊会天。”
  写意忍不住无声叹息,看向她,片刻,到底转身让出空间。
  “姐,晚上开窗容易飞进虫子哦。我帮你关上吧。”话音未落,书墨已经走至窗旁,正伸手,被写意叫住。“没事,我只是想通通风。”
  书墨动作一滞,缓缓收手,转身微笑:“姐,你今天第一天工作,感觉怎么样?”
  “很累。”写意倒了杯水,递给她,“一想起你平日在公司要处理那么多大小事情,觉得真辛苦。我虽然是大姐,却一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想来真惭愧。”
  “姐……”书墨突然眼眶酸涩,忙低头收敛心绪,再抬眸已然恢复笑容,“姐,你真煽情。你还记不记得,小学时我闹着跳级要跟你读一个班,爸爸不让,你在一旁沉默老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会照顾墨墨’,后来终于说服了爸爸。”她一顿,笑容扩大几分:“从小到大,你一直都很宠我。”
  写意对上她的视线,亦不禁面露浅笑:“谁叫你小时候总爱跟着我转,我有什么法子?”
  “姐你好像很有小孩缘哦。现在也一样,妍儿一见面就粘上你。”
  写意忍不住叹气:“别提这事。我自己都莫名其妙,还连累妈闹心了。”她端着水杯窝进沙发。“你来找我,就为了聊小时候?”
  “……我只是觉得,自你回国,我们都没有机会坐一起好好聊一聊。”书墨在她旁边坐下,“姐,我要结婚了。”
  “我知道。”写意微微蹙眉,“所以,我们得聊一聊?”
  “姐,你曾说,如果他待我不好,你第一个要他好看。我以为他对于你来说,已经是过去。”书墨看向她,“我以为,你会下楼。”
  写意笑出声:“他对于我来说,确实已经是过去。我不可能追到四年前,阻止你们的认识,也不可能回到三年前,选择留下继续纠结。”
  “但是,墨墨,已经造成的伤害,就好像在心头划了一刀,就算时间过去不再疼痛,亦会留下疤痕,再也恢复不到最初。墨墨,我自认我已做到极限,该粉饰的,该装聋作哑的,我都做了。可是我也有累的时候。在外累,在家还是累。所以,墨墨,不要逼我。”
  “姐,对不起,让你难受……”
  “好了,墨墨,这个话题实在没什么意思。如果你只是来跟我说这些,就此打住。”写意打个哈欠,直接道,“我也想休息了。”
  “哦,那姐你休息吧。”书墨起身,“对了,我听茹姨说,她儿子下月会来公司实习?”
  “对。爸爸已经答应了。”
  “姐,其实这种事,跟我说就可以了。”书墨笑笑,“那,晚安。”
  写意保持着窝在沙发的姿势,目送书墨离开,然后缓缓地,唇边漾起一抹自嘲。
  九点是规定上班时间。乔写意八点半已抵达翻译社。扫视一圈,偌大的办公室空无一人,她不禁吐舌耸肩,思量片刻,干脆开始收拾文档消磨时间。正悉悉索索,身后突然飘来一个虚无空荡的男声:“这么早啊?”写意一惊,手头文档啪地掉地。
  “呃,吓到你了?”竹子挠头。
  写意定下心神,瞧见他睡眼惺忪,还顶着一头鸟窝,立马不客气地笑出声。不用问也知道他昨晚加班,留在社里休息。
  竹子一瞬间竟觉得很不好意思,耳垂微红,讷讷开口:“那个,我去洗脸。”然后转身就溜。
  足过了九点半,大伙儿才全部出现在社内。
  “到底几点上班啊?”写意犹豫再三,私底下问苏苏。
  苏苏露出温婉淑女的一笑,红唇轻启,吐出俩个字:“随意。”
  哈?
  “照规矩是朝九晚五,但只要按时把自己的活计搞定,何姐不会限制你具体的上下班时间。”
  ……只有特立独行的老大才能带出与众不同的下属们。写意顿时眼角抽搐。正聊着,阿离笑眯眯走近,扔下一个文件夹,朝写意抛一个媚眼,道:“昨晚三陪的成果。何姐指示交给你负责,截止日期是本周四十二点前。她将亲自验收。”
  陪吃陪喝陪笑,此乃三陪。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呐?!好在乔写意经过昨天的洗礼,免疫指数直线上升,已然做到波澜不惊。点头了然,开始工作。
  写意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充实且安定。每日上班,埋首各国语言,每每大脑纠结成团,便与一帮同事嬉笑打闹一番,调剂心情,然后继续投入战斗。常自觉储备不够,所以回家后亦主动学习充电,于是顾不得情爱恩怨。
  与顾平生仍有交集,大多是私人性质。只因工作方面有何姐与王秘书在,写意倒很少与顾平生有正面接触。他们一般电话联系,闲闲聊些琐事,交流看法。间或顾平生约她吃饭。如果无须加班,写意也不扭捏推托。吃饭而已。再者,她的故事,顾平生已经知晓,所以用不着继续伪装。有一个能松懈面目轻松对话的人,似乎亦是件不错的事。
  他们或许可以称呼为朋友。仅此而已。
  当然依旧无法屏蔽某些消息。
  听说顾老先生送予书墨与家桢一套新房。
  听说婚期已定,八月中旬,地点仍在商研中。
  之所以“听说”,主要因为写意在家人眼中的形象是日渐奔波。乔母免不了担心,提醒她注意休息,亦不再拉她商量书墨的婚事。于是以上种种本该是全家讨论的决定都成为“通知”。
  时间便是这样悄然滑至七月。
  “写意,救命——”妹妹头狂奔而来,直接扑向写意的办公桌,两眼泪汪汪,像极了纯洁无辜的小白兔,“紧急呼救——”
  写意慌忙挪走办公桌上的茶杯,小心翼翼问:“干吗?”一般来说,像极了小白兔,并不代表就是小白兔,更甚者,这年头的大灰狼都喜欢伪装小白兔。相处后,乔写意对这帮同事的本性甚有了解。
  “写意,你知道我娘在逼婚,对不对?”
  ……妹妹头最近都在为此哀号,写意哪怕两耳塞棉花,亦逃脱不了她的魔音。
  “竹子要加班赶任务,飙哥已经回家陪夫人,苏苏刚好请假,何姐晚上有要事,所以……”
  ……所以能求助的人只剩下她乔写意了。
  “所以拜托你,代替不得不去相亲的我,同阿离一起去参加一个饭局?”妹妹头的双眸在一瞬间爆发真挚无比的光芒。
  “……让他一个人去呗。”
  “那怎么可以?这种套交情讲客套拼酒量的饭局,最忌一个人上战场了。再说这张大单子本来一直是我们社的业务,这回合同到期,对方突然犹豫暂不续签,所以晚上的饭局还是擂台赛,更不能让阿离一个人去了。”妹妹头一口气说完,肺活量不足,愣是在写意面前喘了半天。
  写意替她觉得辛苦,递上茶杯,顺带伸手帮她顺气,边谨慎开口:“这么重要的饭局,我恐怕担当不起诶?”的
  妹妹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啪一声放下杯子,握住写意的双手,双目炯炯:“我相信你!”不等写意反应,她迅速变换表情,露出两排闪着亮光的洁白牙齿,两手比划打枪的动作,笑得甜蜜蜜:“我看好你哟!”
  ……写意当场绝倒。
  于是这般,乔写意临时替换上场。妹妹头将文件资料交到写意手中后,便以光速消失了。究竟是急着奔去准备相亲,还是怕写意反悔,真相只有她自个儿清楚了。
  写意望着她扬尘远去的方向,再次抽了抽眼角,然后打开文件夹,当即呆愣,随后啼笑皆非。之后,当她尾随阿离出现在“左岸右岸”餐厅时,还是没办法抑制哭笑不得的表情。
  
  第二十五章
  三国鼎立,北魏、西蜀、东吴,这是历史常识。饭桌上,东西并立两大翻译社,均虎视眈眈,目标直指尚未抵达的乔氏企业代表。
  乔写意小口喝着菊花茶,神色异常淡定。
  方才阿离与众人寒暄完毕,正打算介绍新人乔写意,被她恰恰拦住。不顾阿离眼底的些微惊讶,只含笑同他们道:“我姓乔。”
  竞争对手半认真半玩笑:“乔小姐与乔氏?这岂不是成了自家人的生意,那我们还忙乎什么?”都是人精,免不了怀疑,台词下潜藏着的是试探。
  乔写意噙着官方微笑,佯装正经回答:“自家人也得办公平事嘛。”不否认亦不承认。真亦假假亦真。你弄得越真,对方倒觉得是假。让人摸不透才是高招。
  双方派出的都是业务代表,平日里做得就是磨嘴皮子的工作,看似谈笑风生,实则绵里藏针。你来我往,不亦乐乎。何氏翻译社这边自有阿离这根顶梁柱撑着,乔写意只管保持礼仪,间或应答几句废话,倒不麻烦。令她略微不安的是,虽说以前就很少在自家公司出入,且出国三年,认识她的公司职员应该极少,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例外?
  乔氏代表姗姗来迟,一男一女,都是陌生面孔。写意暗暗松一口气,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实。
  又是一圈客套,三方才入席落座。菜陆续上桌,红酒、白酒、啤酒统统端上台面,仿佛瓶瓶都是白开水,个个都是海量。国人就喜在饭局上解决问题。
  这种场合,敬酒是一门学问,挡酒是一项技术。写意借口酒量不好,乐得被阿离照顾,该装傻充愣的时候绝不精明,该谈论正事的时候亦绝不含糊。
  乔氏似乎有心想换合作对象。其实光看今晚的饭局,乔氏代表放弃原合作双方的私下沟通,而选择邀请三方到场,已经是表明了态度。阿离这会儿的努力估计只能打水漂。
  写意不解。照理说,乔何长期合作,一直没有闹过什么不愉快,找不出突然替换的理由。再者,建立新的合作关系是一项风险投资,乔氏何必费心费力?
  看向仍旧与众人谈笑陪酒的阿离,写意在心底无声叹息,靠近阿离耳旁,低声劝道:“少喝点。”阿离看了她一眼,轻轻点头。恐怕他心里也是清楚的。
  无聊无趣无奈的饭局。
  写意取出手机,来回翻着号码表,却发现找不出一个可以闲聊胡扯的对象。一下子竟觉得憋闷。她的人生是否太过失败,连一个可以发牢骚的朋友都没有?
  总有这样的一时半刻,让人感觉孤独。写意犹豫好久,终究发出一条短信。许久未有回音。
  “乔小姐怎么都不说话?”席间某男突然将话题拉至写意身上,举杯问,“不知道美女给不给我这个面子?”
  写意一脸为难:“怎么办?不是美女,想给也给不了。”引得众人皆笑。某男摸摸鼻子,一脸讪笑:“如果乔小姐都不算美女,那就没有美女了。”
  写意抚掌:“帅哥,你这话可是得罪这里的诸位美女哦。要罚酒!”
  “就是!罚酒!”阿离亦帮腔。俩人闹着非要他自罚喝完整杯啤酒才罢休。阿离偷偷夸赞:“瞧不出来,很有水准嘛。”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写意挑眉。
  这一闹,倒将写意拉进酒来酒往的境地,连着好几个人轮番敬酒,颇有不灌倒她不罢休的架势。写意不得不应战,一轮转下来,绞尽脑汁推挡进伐也难免被灌下了几杯。于是这会儿响起的手机铃声就像救命天籁,写意暗自庆幸,赶忙出逃。
  “在忙?”入耳的男中音确实堪比天籁。写意走至稍微安静的角落,轻快道:“你这电话来得太及时,救我于水火。”
  “那我岂不是成了你的救命恩人?”顾平生笑出声,“是不是该考虑……”
  “以身相许这么俗套的报答方式就免了吧?”写意打断他的话。
  手机那端,顾平生顿了顿,淡淡道:“奔过三的人了,想不俗套都难。”
  ……“有事?”写意决定转移话题。
  “其实我也是借口打电话,溜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倒是坦白。写意一乐:“你也在应酬哦?在哪儿呢?”
  “瞧你,眉眼都笑弯成一条缝了。”他的话音未落,写意已是大惊。“啊——你也在‘左岸右岸’?”她当即东张西望,“快出来,别躲了。”
  “我猜测而已。”换来顾平生的爽朗大笑。写意瞬间额头黑线。
  两人闲聊许久才结束通话,写意又去洗手间补了补妆,才慢悠悠晃回VIP房间。一落座,阿离随口问了句:“写意你去哪儿了?这么久。”饭局已接近尾声,这会儿正值最后一番的互夸与寒暄。
  “是‘泼墨写意’的写意?”有人插话,笑道,“乔小姐的名字真好听。”
  刚巧这会儿没其他人说话,原本音量不高的对话传至乔氏代表的耳中,两人当即惊讶,彼此对望,均掩饰不住神色间的犹疑。
  写意只顾着向身旁之人道谢,未曾注意对面的变化。等她再抬眸,一切已风平浪静,亦到了“一拍三散”的时候。
  餐厅门口,阿离准备送乔写意回家,被她阻止。“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自己打车就行。”写意瞧他眉目间有隐隐疲倦。
  “那怎么可以?现在是晚上,绝不能让女生单独回家。”阿离执着绅士作风。
  俩人都坚持个人意见。写意的手机突然响起,接通后,传来一道不容商榷的指示:“直走,马路对面。”写意脱口“啊”了一声,一头雾水,踮起脚尖望向马路对面,隐约见停着一辆轿车。“你……不会是在对面那辆车里吧?”
  “为什么不会?”顾平生轻笑反问。
  “……”乔写意默默望天。
  无视阿离意味不明的贼笑,乔写意匆匆穿过马路,钻进奥迪车内,边系安全带边问:“你怎么知道我这会儿散场?”
  “有个成语叫守株待兔。”顾平生看她一眼,唇角微微上扬。
  “……敢情我是那只奔跑不看路、愚蠢头撞墙的白痴兔子?”乔写意忍不住翻白眼。
  顾平生大笑:“也可以将我看成是那个只知道原地等候、想不出聪明法子的懒惰农夫。”
  乔写意再次无语凝噎。
  奥迪汇入车流。车厢内有钢琴曲流淌,萦绕整个空间。写意闭目倾听,手指不自觉弹动。
  “会弹钢琴?”顾平生打破恬静氛围。
  “会是会,但不精。”写意仍旧未睁开眼,靠着车垫,微微一叹,“小时候怕苦,不懂得坚持,长大后只能遗憾。”
  顾平生合着节奏轻拍方向盘,道:“我也会,同样不精。”
  “咦,你会钢琴?”写意直起上身,注视他的侧脸,目光炯炯,“说起来,第一次见你,觉得戴眼镜的你很有书生卷气。会弹钢琴的书生……唔,怎么就经商了呢?”
  “结果现在满身铜臭了?”
  写意讪笑:“那倒不是。”
  “我有轻微近视加散光,办公时会带眼镜,平时倒没那个习惯。”顾平生突然开口解释,“看来要慢慢尝试都带眼镜。”
  “为什么?”写意惊讶,“我听说习惯了带眼镜会脱不下来,很痛苦的。”
  顾平生调头,对上她的视线,眉目染笑:“为了冒充书生。”语气竟颇为认真。
  写意一怔,不自觉撇头,看向另一侧窗外。
  车厢内重新陷入沉默。
  奥迪驶过一盏盏街灯,光影明灭。写意取出手机,屏幕显示北京时间才过九点,不早不晚,街头仍有几分热闹。
  “前面在干吗?”堵车了?这么拥挤。写意决定不耻下问。
  顾平生突然微皱眉头:“好像在测酒精。”警察叔叔为了在各位司机心目中强化“不可酒后驾驶”这个条规,间或突击检查,当街一辆车一辆车的拦截,每人对着简易仪器呼出一口气,以检测酒精含量。
  写意了然:“等等。你喝酒了没?”
  “哪有应酬不喝酒的?”顾平生答得似天经地义。“那怎么办?”写意当场变脸。
  顾平生看她一眼,淡定道:“……我没醉。”
  “醉没醉是程度问题,喝没喝是先决条件!”写意神情紧张。
  “……那换你来开车?”
  “问题是我也喝酒了啊——”写意仰天长啸,“要不我们现在调头,先溜为上?”
  “……这是单行道。”
  写意顿时风中呆立,石化龟裂。此方程居然无解!眼见距离警察叔叔越来越近,为什么顾平生的表情依然如此淡定?“是不是少量酒精会不容易测出来?要不换我开车?”写意表情纠结。
  “你乖乖坐着就行。”顾平生突然轻笑,“不提其他,我怎么可以让你背黑锅?”
  
  第二十六章
  事件的发展出乎意料——“出乎意料”是一个微妙的词。乐极生悲是一种“出乎意料”,绝处逢生同样是一种“出乎意料”。
  还未轮到奥迪,前方的临时测试点突然嘈杂。写意探出窗外,张望片刻,缩回脑袋时“O”着一张嘴。“吵架了诶。”她啧啧感叹,“酒后驾驶本就违反法律条规,理屈居然亦能气壮。”
  “特权自古存在。有公然挑衅,有游走边缘,也有暗不见光。”顾平生不置可否,“不过这种场合搞争锋相对,绝对是下下策。”
  “听上去是经验之谈,看来顾先生是深暗其道嘛。”写意笑得灿烂,“怪不得能这么冷静。”
  顾平生看她一眼,神色几分无奈。
  争执越来越激烈。其实这种事端很常见。往往是半上不下,稍微有点权势的人更热衷搞特殊化。一旦遇上不买账的“小喽罗”,发展为恼羞成怒的概率当即扩大,最后演化成面子之争,小事亦能变大事。
  交警们忙于处理纷争,顾不得拦截测酒精,不少车辆呼啸一声,瞬间跑得老远。顾平生却是不紧不慢:“我看车主应该是喝醉了。这会儿酒劲正上头。等他清醒了,估计会后悔。”
  写意却是兴致勃勃地观望事态发展:“哎呀呀,要动手了!被拉开了!打电话找后援吗?”现场解说员正当得不亦乐乎,不经意扫到顾平生哭笑不得的目光,一时讪讪,皮笑着解释:“其实我这个人本质邪恶,正是鲁迅大师笔下的典型旁观者。”
  顾平生忍不住笑出声:“乔写意,有没有人说你很可爱?”
  “他们一般称呼我为美女。”写意佯装认真。话甫出口,自己倒先不好意思,笑得眉眼弯弯。正巧这会儿,后面一辆车超过他们,一溜烟不见了影。写意见状,当即急了:“哎,他们都溜啦,你怎么还不开车?真等着被抓啊?”仿佛顾平生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可雕的朽木,那神情,就差捶胸顿足。
  顾平生发动引擎,眉目间慢慢漾满笑意:“我就等着你这句话。”
  “啊?”
  “给你一个做小人的机会。”
  “……顾、平、生!”
  与顾平生道别,写意踏进家门,一眼见茹姨端着水果盘自厨房走出,笑嘻嘻打招呼,顺手捞了块苹果塞进嘴里。
  “大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茹姨停住脚步。
  “刚刚。”写意边咀嚼,边又抓了一块,“茹姨,你这水果是给谁准备的?”抬眸却见茹姨神色带愁,正想关心询问,大厅沙发那端传来画情闷闷不乐的一声唤:“大姐——”
  “情情?”写意循声看去,“你怎么了?”
  乔画情哀怨大叫一声,将头埋进抱枕里。却是茹姨尴尬答:“都是小羽的错。”
  “小羽来了?”写意更加一头雾水。
  茹姨点头,露出苦笑,走至沙发,将水果盘放在茶几上,示意写意过来坐着吃。
  “到底怎么回事啊?小羽人呢?”写意坐在画情对面,“爸、妈,还有墨墨呢?”画情抬头,耷拉着肩膀,重重叹气:“都不在家!除了那个该死的陆羽禾!”
  “小羽怎么得罪你了?他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写意对她们的含糊其辞很是无奈,“情情、茹姨,商量好谁来解释了没?你们这样吞吞吐吐,我很郁闷的。”
  “我来说罢。”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男声,“是我不对,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
  写意惊讶回头,入眼是一张略显青涩却棱角分明的脸庞,面色凝重,不过因为五官清秀而减了不少严肃感,和照片中的陆羽禾仿佛相似,又有些差别。
  虽说写意常在茹姨口中得知陆羽禾的消息,也见过他的相片,但这会儿才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她拿茹姨当长辈,茹姨的儿子自然是弟弟辈,故一直跟随茹姨唤“小羽”这个昵称。但真人在前,竟突然有些别扭,“小羽”这个称呼一时唤不出口,只含笑道了声“你好”。
  一旁的画情却悄然涨红了脸,举起手中的抱枕砸向陆羽禾,边忿忿:“不许你说!”
  写意顿时惊讶,眉头紧蹙,目光扫视这三个人,良久,耸肩道:“好吧,你们继续,我上楼换衣服。”说罢起身,被画情急急叫住。
  “姐——”她噘嘴撒娇,“你陪我一会儿嘛。”
  “陪你们在这儿眉目传情?”写意摊手。惹得画情尖叫连连。“好啦、好啦,停止你的魔音穿耳。跟我上楼去。”写意无奈,将画情一把拽起。
  其实前因后果很简单。画情扭捏半天,挤出三句话。
  这三句话分别是——“姐你知道的,我平时洗完澡喜欢在房间里裸奔。”、“我怎么晓得房门没关死,是掩着的?”、“我开了电脑看恐怖片,想着你们都不在,就把声音放得大了点。”
  “结果恐怖片的效果引得某无知无畏小青年冲进来,妄图英雄救美结果看到美人出浴。”写意总结呈词,揉着肚子笑到没气。
  “姐——你太不厚道了!”画情对戳手指头,神情沮丧,“全被看光了!我亏大了!”这般碎碎念个不停。
  写意在一旁乐了许久,总算收敛笑意,清咳两声:“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不吃亏。”
  画情瞪她一眼:“如果你的建议是‘看回来’三个字就免谈。”
  “哎唷,我妹妹怎么这么聪明?”写意故意面露诧异。
  “姐——!”画情抓狂。
  “好、好,不逗你。”写意勉强保持淡定,“乌龙而已。情情你大人大量,饶了陆小生吧。他到底是客。再说,咱情情那魔鬼身材,他看得着却碰不到,估计心里头更郁闷呢。”
  画情彻底崩溃,给写意一记悲愤至极的眼神,幽幽开口:“……大姐,我现在才发现你原来最擅长落井下石。”
  “呃,多心了吧?你姐怎么会是那种人呢?”写意坚决否认。
  “哦?”画情凑到她面前,目露精光,“姐,你今晚好像心情很好嘛。”
  “我最近的心情都不错呀。”写意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表情。画情不买账,摸着下巴:“唔,满面桃花,春风得意。有情况,果然有情况。”说罢,笑容越发狡黠。
  写意微微一叹,佯装无奈道:“比不上情情你晚上这一朵大桃花呐。”画情当即呆滞,哑口无言。
  不管画情如何唉声叹气,陆羽禾仍是要暂住乔宅,并即将在乔氏企业实习。回了卧室,她锁紧房门,检查三遍仍不放心,愤而大喊:“啊——这样下去我会得强迫症的!”
  深呼吸。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乔画情!……可是为啥还这么郁结呢?画情尖叫着扑到床上,被单闷头,滚来滚去。
  敲门声后紧接着一道男声。“乔小姐。”
  陆羽禾!画情的尖叫嘎然而止,打滚停在半途,面部肌肉抽搐,一动不动。
  “乔小姐?”陆羽禾在门外等了片刻,发觉里头没了声响,犹豫着又唤了一声。一秒后,房门大开,乔画情一脸狰狞、凶神恶煞、气势汹汹,劈头盖脸来一句:“干吗?!”
  当场将陆羽禾震住,半天回不过神。
  “我、问、你、干、吗。”画情见他呆滞良久,咬着字再问。
  “哦。”陆羽禾一窘,不过很快恢复镇定,略带尴尬道,“刚才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对不起’。”
  “就这样?”
  他一怔,点头:“就这样。”
  画情不言语,啪一声关上门,又将陆羽禾吓了一跳。
  “哇,你们搞什么?”写意正打算下楼,一开门便被画情重重的关门声惊到。
  “不是我们,是乔三小姐!”陆羽禾看她一眼,眉头紧蹙,随即直面紧闭房门,朗声道,“乔画情小姐,我向你郑重道歉。我不该在听到鬼哭狼嚎尖叫救命时以为你出事顾不得敲门直接冲进去关心你的安危!更不该事后没有负荆请罪剖腹谢罪还让你看到我这张虚伪歉意的脸!”
  写意当场噗哧笑出声。
  房门再次打开,画情咬牙切齿,瞪着门口陆羽禾,竟是一个字说不出来。而眼前之人露齿一笑,扔下句“我说完了”,转身就走。
  画情只觉得一股憋屈自胸口徘徊,在看到写意死死忍住笑的模样时终于暴走,直接冲向陆羽禾离去的方向,却被写意拉住。“好啦,冷静一点。”写意无奈,“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当真要闹成大事?”
  “可是姐……”
  “呐,我看小羽这个人是吃软不吃硬型的。你表现得越大度,估计他会越不好意思。”写意出谋划策,“相信我,没错的。”
  “……我回房。”画情垂下脑袋,怏怏调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写意,目光涣散道:“姐,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你很腹黑。我要告诉顾大哥,让他引起重视,以防不测。”
  写意顿时额头黑线.
  
  第二十七章
  陆羽禾是磨蹭好几天才决定来容城。
  下半年就是大四,事关前途与钱途的各个选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登上众议院排行榜。寝室里哥几个闲聊,任话题天南海北,总能扯回工作、考研、出国等等相关名词,最后搞得一帮兄弟都肝郁脾虚。
  他自个儿掂量了许久:小康家境、大钱没有;父母早离、亲娘不亲;老爹再婚、后妈不爱。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出国,有心无力;读研,其实就是缓刑两年。要是本科毕业能找到工作,赚钱养活自己,何必浪费时间?
  亲娘打电话来时,他正在洗澡。出去奔波一天,找不到象样的实习公司,他心里头不痛快,就让室友问清情况——如果没什么事,他一时没心情同亲娘闲聊。结果一听说容城乔氏企业愿意提供实习机会,整个寝室沸腾了一下。
  去,不去,是个问题。
  去,应该是和亲娘住一块儿。整个暑假,两个月。陆羽禾自懂事以来,从没和亲娘朝夕相处如此之久。想想都觉得别扭。
  不去,为了那么个理由放弃机会,他铁定唾弃自己。
  这么犹豫来思虑去,最终还是买了去容城的车票。结果没想到住进乔宅第一天就闹出不愉快。好心办坏事,说得就是他。
  果然是愈有钱愈变态。客房浴室里,陆羽禾边洗澡边忿忿。小姑娘家居然裸奔!世道啥时候这么奔放了?
  刚洗完澡就听见有人敲门,紧随其后的是一声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他裹着浴巾出来开门,望着比自己低一个头的母亲,语气平淡:“有事?”
  “东西都收拾好了?”茹姨见儿子站在门口不动,眼底泛起一丝苦涩。
  “差不多了。”陆羽禾略一点头。
  “那……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不用。”依旧平静如水。
  茹姨不着痕迹地浅叹,没话找话又啰嗦几句,便准备离开,恰巧传来乔写意的声音:“茹姨你果然在这里。”转身就见写意含笑走来。
  “一楼没找到你,就猜是在小羽这儿。”说话间,眼风扫过一旁的陆羽禾,笑容顿时添了几分僵硬。呃,年轻的、半裸的、异性躯体……面不改色心不跳,她是练就“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乔写意。
  而陆羽禾显然感受到了写意的一瞥,神情一窘:“我去穿件衣服。”语气倒听不出异常。正打算阖上门,被写意拦住。
  “不请我们进去麽?”视野里是他藏不住惊讶的面庞。写意直直盯向他,笑容扩大几分,却不说话。几秒后,陆羽禾妥协,做了个请进的姿势,拎套衣服进浴室。
  “小羽什么时候到的?”写意看向似乎打算保持沉默的陆羽禾,略一挑眉,挪开视线,同茹姨道,“墨墨知道了麽?”
  “傍晚才到,刚好赶在二小姐出门前,说什么时候去公司都可以,她会安排。”那会儿,处于欢喜与感激中的茹姨尚来不及察觉,在书墨热络的态度下,却有未达眼底的笑意。
  写意点点头,话风一转:“茹姨你别太拘着小羽……哎哎,不用狡辩……我知道你肯定私下啰嗦了好些话。”她噙着笑,语气温和且真诚。“小羽你就当是在自己家啊。哦,还有,情情是小孩子脾气,希望你别放心上。”
  “是小羽鲁莽……”
  “看,茹姨,你又来了。”写意打断她的话,目光却一直落在陆羽禾身上。对视一会,他终究低头闷闷“哦”了一声。
  没想到是个可爱的小男生。写意不禁在心底一乐。其实,陆羽禾是个怎样的人,写意并不关心。仅仅因为他是茹姨的儿子,她才稍稍放了些心思。
  人心就那么点地方,温暖只能分给几个人。旁的人,旁的事,无暇顾及。
  第二天是周五。虽说翻译社平日里就管得不严,但到底临近周末,大伙儿仍不免觉得轻快。办公室里,何子丹听阿离汇报完昨晚的饭局情况后,道:“没事,不就一张单子麽,丢了就丢了。”语气颇有些漫不经心。
  “何姐——老大——这可是大单子啊!”阿离抓头。
  “这不还没确切消息麽,你急什么?”何子丹白他一眼,“去,叫写意进来一下。”一脚将他踹出办公室。趁着空档,又想了想,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写意进来时,何子丹正小口抿着茶,示意她对面落座。
  “昨晚没被认出来?”
  “就知道你要问这句。”写意当即笑起来,“不过要让您失望了,狗血情节没出现。”
  何子丹“啧啧”两声,眼神不屑:“你很得意?连自家企业的职员都不认识你,做人有够失败的。要是哪天你被踢出家门,想造反逆袭都造不了。”
  写意一张笑脸顿时转为哭笑不得:“何姐,你这是忠告还是诅咒啊?”
  何子丹耸肩:“单纯就事论事。你知不知道乔氏为啥突然踢掉我们,找新的合作对象?……收起你那副茫然的嘴脸……很简单,那个翻译社打出了顾家桢的名号。”她坐正姿势,一脸严肃。“我昨儿才知道,那家翻译社是顾家桢参股的。”
  写意垂眸,沉默半响,终究缓缓呼出一口气,对上何子丹的目光,轻声反问:“那又如何?”换来何子丹一怔。彼此就这么对望良久,何子丹忽地舒展眉眼,温和回答:“不如何。”
  虽说如此,写意到底有些怏怏,心里头仿佛塞了团棉花,轻飘飘,却堵着空间,让人集中不了精神。好在她的任务都完成得差不多了,哪怕慢悠悠收尾,一下午绝对能搞定。她抿着唇发了会呆,眼角扫到办公桌角落里的手机。没关系,还有值得高兴的事情。这么一想,果然好像舒畅了些。
  临近下班,天色尚亮,夕阳不知躲在哪栋高楼之后,见不着踪影。空气渐渐冷却,仿佛透明轻快,从某个角度看去,可以见到尘埃与尘埃在并肩跳舞。大办公室内没有开天花板的大灯,只有竹子那儿透出清冷的白帜灯光。偌大空间被光与影填充,明亮、浅亮、灰亮,慢慢过渡到阴影,连贯、立体、抽象。
  不知谁突然大叫了一声,仿佛一下子打破时空的滞留,每个人像是复活一样,嬉笑声、走动声,瞬间铺染生气。
  何子丹倚着办公室门,扬声问众人:“晚上都有活动了?”
  “陪老婆。”飙哥第一个举手。
  “有家室的人滚一边去。”何子丹笑骂,“苏、妹妹头、写意、竹子,谁有空?”
  当即响起阿离的抗议:“喂、喂,何姐,我也是高贵的单身啊。”
  “你已经一脚踏进坟墓了。”竹子探出脑袋,接着看向何子丹,“何姐,你也得说明白干吗啊。不然谁敢往下跳。”他就是一招不慎被拉下深渊,五个工作日,加班了三天还没将任务搞定,眼看着周末得泡汤。
  何子丹挑眉,双手环胸,眼风扫过一帮喽罗:“你们何姐独守空闺寂寞难耐,想找个人陪,怎么的?”的2顿时拍桌子的跺脚的鼓掌的响成一片。
  “何姐有命,谁敢不从?哎,大伙儿一起happy去。”阿离振臂高挥。
  结果整个翻译社倾巢出动,七个人塞进两辆出租车,浩浩荡荡朝华侨酒店去。
  没有预约包厢,只得在大堂里吃。阿离拐着另外两男人去点菜。写意坐在何子丹身旁,偷瞄了好几眼,终究靠近她,低低问:“当真请客啊?”
  何子丹斜睨向她,似笑非笑:“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
  “可这儿吃饭不便宜。”
  “瞧你那样,恁小家子气。”何子丹戳她脑门,“好歹也是豪门出身,一掷千金的事儿多了去了。怎么弄得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写意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挥霍与挥霍是不一样的。几千万的赚,花几万吃个饭是小意思。几万的赚,花几千吃个饭已经是大成本。何必浪费血汗钱?
  不过何子丹要花,她还拦着不成?原本是好意,对方不要,那便算了。
  阿离他们点菜回来,见女性同胞们已抱团坐一片,当即嚷嚷着要重新分配座位。这么折腾了好一会,还是让阿离“奸计”得逞,换成男女搭配。
  四女三男,写意的左手旁是竹子,何子丹坐到了她对面。
  依旧有何氏翻译社的传统:抢菜。大堂里摆着十来桌,就他们那桌最热闹。但再喧哗总还是记得保留点文人素质,倒不显得粗俗。
  桌子的位置靠外,常有吃完饭的衣冠楚楚们自包厢走出,经过距离他们不远的通道,离开酒店。不过写意恰好背对通道——她可受不了正吃着津津有味,蓦然发现有陌生人的眼神飘来。
  “写意,别光顾着吃饭啊,喝酒、喝酒。”阿离是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乱,“竹子,美女是用来照顾的,不是用来无视的。快倒酒!”
  写意给他一枚白眼,再拍拍竹子肩膀:“竹子是好人,才不像你,满肚子坏水。”
  “写意,你严重伤害了我的心灵!”阿离泪眼汪汪,“你得补偿我。”
  “嗯,行,我请何姐给你夹块红烧肉。”写意冲何子丹抛个媚眼,“何姐,照顾照顾你身旁的小帅哥啊。”
  “哟,都玩到老娘头上了。”何子丹啧啧两声,“小的们,给我上!今天谁灌醉乔写意,谁月末加奖金!”通缉令一下,立马将写意推到了“风口浪尖”。她忙讨饶,却仍旧逃不掉一帮“眼红”同事的“追杀”,最后无奈拍案:“我喝还不行麽!”说罢,端起一杯啤酒,眼不眨地灌。一口气喝完,“砰”一声放下杯子,笑得眉眼弯弯。
  却听阿离那声“好”断在半截,下一秒已换成官方微笑。何子丹亦含笑起身,朝写意的方向唤道:“顾老、顾总。”
  
  第二十八章
  在场的无辜旁观者中,阿离当初跟着何子丹跑业务,后来又专门负责这一块,自然见过不少公司企业的boss,所以一眼认出了顾平生。他听何子丹一一招呼,惊讶发现:敢情这是顾氏集团首脑一家子?正偷偷忙着安回落地的下巴,又见何子丹朝一位几分面熟的年轻女子,客气道:“乔特助也在呢。”
  乔氏企业董事长特别助理,传说中正是乔boss的二千金。简称乔特助。
  阿离弱小的心灵再次被震撼——何姐不愧是老大,认识好多大人物!
  于此同时,他对面,保持僵直状态的写意,脑海闪过的唯一念头是:她的人生可真够跌宕起伏的。果然,先是书墨略带惊讶的询问:“姐,是你?”对,是她。来不及无奈,耳畔已传来妍儿奶声奶气唤“妈妈”。
  原来乱麻的“麻”亦可以等同于麻木的“麻”。她苦笑着扫视一遍均在倒吸气的同事们,终于将胸口一串长长的叹息送出口。
  “妍儿,又忘了爸爸说的话?那是写意阿姨,不是妈妈。”顾平生沉声教训窝在弟弟怀里的女儿。顾思妍极少见到如此严肃的爸爸,一惊,差点哭鼻子。她用小手拼命揉了揉双眸,硬撑着不掉眼泪,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杜凤仪心疼宝贝孙女,狠狠瞪了大儿子一眼:“童言无忌。你计较什么?”说完,轻拍妍儿的脸颊,柔声安慰。
  ……全齐了?
  写意淡定转身。眼角余光,何子丹神色复杂,有担忧、有惊讶,还有几丝她不甚明了的思绪。“伯父、伯母。”先同老人家打招呼,再转向顾平生、家桢与书墨,微笑道,“你们也在这儿吃饭?”有多废话,便有多客套。
  看规模,像是家庭聚会。她刚才的“豪迈”形象,不知有多少落在这一众人眼中。这一下子得打碎多少副眼镜啊?
  世界真滑稽。
  “写意,你这是……?”心理落差最大的恐怕是杜凤仪了。尚算满意的媳妇人选,举止得体礼貌的乔写意,却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拼酒?她微微蹙眉,打量一桌人等,目光在何子丹身上顿了顿,复又转向乔写意。
  “我与同事聚餐。”写意保持笑容。尝试挽救,还是破罐子破摔,这真是一个问题。话音一落,顾家桢最先脱口问:“你在哪儿工作?”
  却是何子丹轻快笑答:“写意来何氏翻译社好一阵子了。我还记得,她第一天上班,我带她去M大办事,恰巧就遇见了顾老师这位旧人。”
  写意蓦然回头,瞪大双眸看向何子丹,眼底有明显的不解与质问。稍知内幕的阿离,此刻是抽着眼角、嘴角,小心脏已然承受不住一连串曝光的事实。
  场面隐约诡异。仿佛剑拔弩张,偏偏各各都摆出温文尔雅的气派,外头看是一片和谐,实则早成了火海战场。
  何子丹避开写意直射而来的目光,噙着意味不明的笑,视线自顾宁远滑向杜凤仪,又毫不顾忌地打量着相倚而立的顾家桢与乔书墨。
  杜凤仪显然察觉了她的不善的注视,掩住内心诧异,同写意道:“何必去外面工作?乔氏那么大的公司,还安排不下一个职位麽?”
  仍旧是何子丹抢先开口:“人善被人欺。写意就是太顾念情分,凡事忍让,结果落得到我这破翻译社赚钱养活自己的地步。”
  话甫说完,顿时黑了好几张脸。书墨连笑都勉强,颤着音道:“大姐还是赶紧辞职,回乔氏工作吧,免得让无辜的人担上莫须有的罪名。”
  “那可不见得。就算是捕风捉影,也得先有风才能捕……”
  “好了。”打断何子丹冷嘲热讽的竟是顾宁远,却是看也不看旁人,扔下一句“走吧”,负手迈步离开。顾家桢这回倒是听父亲的话,强硬拽走了乔书墨。顾平生挽着母亲随后跟上,与写意擦肩而过时,深深看了她一眼。
  谁也不曾注意,何子丹的脸色在瞬间灰败。她颓然靠上椅背,闭着眼,唇微微颤抖,两手死命地绞在一块儿,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镇住心绪。眼睑合拢处缓缓湿润,眼角渗出点滴晶莹,她忽地睁开眼,慢条斯理地取过桌台面的湿巾,敷了敷脸,拭了拭手,再也瞧不出异常。
  他们离开后,大伙儿依然保持沉默,与别处的热闹格格不入。乔写意突然笑出声:“何姐,有你这样赶人走的麽?你不想留我,直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
  “写意!”竹子急急拉住她的手腕,想说些什么,可又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离成了最了解情况的路人甲。对面,写意虽是带笑,可眉目间难抑悲愤;身旁,何姐仿佛若无其事,一脸淡然。他忍不住轻叹,低声问:“这是为什么,何姐?”
  大家都把视线集中在何子丹身上。然而等了许久,仍不见她有开口说话的趋势。
  写意挣脱竹子的束缚,一字一句道:“何子丹,你欠我一个理由。”然后离席,走得急切直接。
  走出华侨酒店,写意挤在喧杂的人群中,茫然四顾。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周围都是人,可仿佛没有一个人。何子丹明显带着挑衅的举动彻底打破了她与书墨之间竭力维持的表面和平。躲开三年,姐妹之间,原来还是无法避免一场持久而徒劳的战争。
  小时候,她们窝在一个被窝里,叽叽喳喳,像两只小麻雀。长大后,她们住在一个屋檐下,相顾无言,像两只刺猬,稍一靠近就会刺伤对方。
  怎么变成这样子了呢?
  二十多年的姐妹情,抵不过一个男人的怀抱。心生罅隙,再也合不拢成最原始的完美图形,稍微一点风就能扇起大火。
  写意站在街头,无法抑制地恨起顾家桢。
  每个人的心底都住着魔鬼。潜伏或者冬眠,或者伺机等候、蠢蠢欲动。爱是甜蜜的诱饵,恨是直接的勾引。欲望一旦冲开灵魂的束缚,张开翅膀,于是天空遮蔽,澄清不再,肆意蔓延。
  而何子丹在写意离席后,将杯中的啤酒一口气喝完,然后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好了,大家都散了吧”,便不再理睬众手下,自顾自付帐走人。
  她现在只想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醉生梦死一场。可是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写意的质问——你欠我一个理由。
  她欠乔写意的理由很简单:她在那个下午,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是那样卑贱的爱着顾宁远。做情妇已足够可耻,爱上奸夫更是可笑,而最可悲的是,那个奸夫根本不屑她的感情。
  仅仅是一瞬间的恍然大悟,足以让何子丹恐惧到产生毁灭的地步。她早已是看不起自己的了,而那一刻变成了厌恶。这世界当真有一种情感,在爱的同时,更恨到咬牙切齿。她得不到顾宁远,可是不想永远做见不得光的背影,最后消逝。她要折磨顾宁远,她要让顾家不得安宁,而写意是她唯一握有的可能会让顾宁远头疼的麻烦。
  这就是何子丹欠下的理由。而这样的理由,让她如何启口?
  在这个漫长夏日接近尾声时,何子丹终于心灰意冷,选择离开容城,回家乡休养生息。翻译社转让给了阿离,成员几乎不变,只是少了乔写意。
  她只将航班时间告诉了写意。宽敞明亮的机场大厅,巨幅显示屏滚动着最新的登机信息,背景音乐是标准动听的广播女音,不断有人与她们擦肩而过。写意给何子丹一个拥抱,然后只微笑着,不说话。
  “谢谢你还是来送我,写意。”何子丹看一眼安检处,“我该走了。”
  “一路顺风。”
  何子丹含笑点头,后退两步,转身,走得潇洒。写意站在原地,看着何子丹的背影,见她脚步渐缓,最终停住,重新走回自己面前,说:“其实……那天,我从一开始就是故意安排的。”
  “哪天?”写意反问。
  “华侨酒店。”
  “哦,那天。”写意颔首,面色平静,顿了顿,补充,“我知道。”
  何子丹先是惊讶,慢慢变成苦笑:“你知道。”
  “我后来知道的。”写意的眉目间仍是风轻云淡,“你的故事,我也猜出来了。所以我们平等了。”
  ……猜出来了?那意味着,她当初死守着不肯给出的理由,如今已不需要开口解释。何子丹的神色间多了自嘲,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演变成后来的局面。”
  “虽然我有时候想,就算没有你,我与墨墨之间积压太久的能量是否同样会找到另一个爆发点,但,我接受你的道歉。”
  何子丹忍不住一愣,好一会,唇角缓慢舒展上扬,轻声道谢。第二次转身,她没有回头,直直走进安检处,消失在人群中。
  在夏天伊始,何子丹与乔写意初相识的时候,她对她说,不要过分信任一个人,哪怕那个人对你很好。写意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真心的。
  她曾郑重地告诫过,后来果然用实际行动给了写意一个教训。这个教训太过深刻,以至于乔写意始终忘不了那个笑起来神采飞扬的叫何子丹的女人。
  接受道歉并不意味着遗忘被利用与被背叛的过去。真正的宽恕是牢记教训,却不沉溺在怨恨或懊恼中而停滞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脚步——这是那一晚,顾平生找到乔写意后,陪她喝着热奶茶流离街头时说的话。
  
  第二十九章
  七月暑假伊始,夏夜成为学生族的舞台。常有骑着脚踏车的中学生,呼啦一声,从写意身旁滑过,窜向前方。这些城市的年轻血液,拥有让任何人都羡慕的青春韶华,灼灼耀眼。
  入眼是无数的霓虹灯闪烁,五光十色,然而阴影无处不在。写意站在背光处,摊开掌心,握紧,又摊开。手机响起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茫然无目地的站着,仿佛又回到刚出国时,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
  “是我。你在哪里?”
  乍听到熟悉的声音,她的心竟一下子安定。人是不是都这样子?彷徨无助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手触可及的温暖,会觉得他就是整个天地。这个城市,这个时候,还有一个人挂记她。
  “……不知道。”写意环顾四周。穿梭的路人,相似的路景,她在哪里?原来并非只有在陌生的国度才可能迷路。她在出生成长的土地上,失去方向。
  顾平生一瞬间哭笑不得:“还在外面?酒店附近?周围有没有什么标志物?”他顿了顿,无声叹息,再次开口:“我去找你。”
  写意一怔,犹豫了会,婉转拒绝:“没事,我自己能回去。”
  在欧洲时,有一次,她跟慕枫去玩,结果俩个人走散了。忘记是什么原因,似乎是她的错,因为慕枫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训了她一顿,最后让她在原地等他去找。她哼哼两声,道:“谁说我一个人走不到目的地?”然后愣是凭着地图,找到了焦急等待的慕枫。事后,她拍着慕枫的肩膀,得意洋洋,换来慕枫一记暴栗,骂她:“你就逞能吧!”
  逞能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关键时刻,她可以相信并依靠自己的力量。
  然而顾平生却无视她的回答,再次询问。语气淡然,态度坚决。写意抿了抿唇,到底敌不过他的温柔坚持,开始费力描绘周遭环境,左手握住手机接听,右手无意识地比划。
  “我大概知道在哪里了。你站到光亮的街口等着,别乱走。”顾平生交代。
  写意低低“嗯”了一声,挂断电话。
  半小时后,顾平生找到乔写意。她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垂着脑袋,脚尖点地画圈圈,一个圆又一个圆,像极了认真作画的小孩子。他坐在车内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最终将奥迪停靠路旁,熄火。
  穿过马路,他走到写意前方,却不出声。直到写意不经意间抬眸,扫到他的身影,当即一愣,讷讷开口:“啊……你什么时候到的?”
  “在你努力画圈的时候。”
  顾平生总习惯用波澜不惊的表情,说出让人囧然的话。写意的眼角微微抽搐。她只是比较无聊而已。而且,莫名的,相信他一定会找到自己,所以懒得张望。
  “走吧。”
  “我……暂时不想回家。”写意撇开视线。
  “附近好像没有可以坐一坐的地方。”顾平生征求她的意见,“在街上随意走走?”
  “诶?”写意调回目光,看向他,神色诧异,“你是说,逛街?”
  顾平生依旧语气平淡:“你有什么好的建议?”
  “呃,那就逛街吧。”写意呼出一口气。
  没有目的与激情的逛街行动其实非常无聊,但无聊总比郁闷要好,而且此时此刻,写意不想一个人待着。只是陪同人员竟是顾平生,总觉得几分诡异。他们的对话一般如下:
  乔写意问:“吃不吃XXX?”
  顾平生答:“随你。”
  所以顾平生私下核算后惊讶发现,短短时间内,自己已塞下一杯现榨果汁、一个甜筒、两串鱼丸、两串豆腐干,手中另有未解决的玉米棒与热奶茶。而某个小女子正在两三步外的小摊前,一脸期待地等着烤番薯出炉。一会儿后,就见她捧着满满一袋番薯,乐颠颠奔回自己面前。
  “热乎乎的啊。”
  “写意……”看着她的心满意足状,顾平生暗自无奈叹息,“会不会,买太多了?”
  “不会啊。”写意回答得毫不犹豫,随即拽着他的手肘,边走边东张西望,“番薯要趁热吃才好,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赶紧吃了吧。”
  “……”
  最后,他们绕进一处街旁小花园,坐在花坛沿边,开始吃番薯。一个吃得津津有味,一个蹙眉冷对番薯良久,终究开始慢慢品尝。
  有多久没有这样,毫无形象地吃街头小吃?他的唇角不自觉浮起笑意。
  “是不是很为难?”写意突然开口,仍埋首番薯中。
  顾平生停住剥番薯的动作,看向她:“怎么了?”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想吃很多东西,连累你陪我胡吃海塞。”她的音量较低,有些模糊不清,顾平生听得略微吃力,稍稍靠近,入耳是她的一句“谢谢”。他佯装严肃:“这个习惯恐怕不太好。女人不是都怕胖麽?”
  写意闻言,抬眸浅笑:“无所谓。反正我肥了瘦了都没人看。”下一秒,顾平生接口答:“我看着呢。”
  场面突兀安静。写意别开视线,稍许,轻声道:“别闹了……暧昧的小玩笑,开多了也不好的。”她盯着手中的番薯:“那会让我不敢相信你。”
  “不过,讽刺的是,我信任的,或者当成朋友的人,总是……反倒是你……人生真是够失败。爱情、事业,没有一样是拿的出手;朋友、姐妹,原是用来‘你捅我一刀,我还你一剑’的。真悲惨。”
  “或许她们是在嫉妒你。”顾平生看到,她蓦然抬头,满是诧异。“嫉妒你的快乐坚强,嫉妒你的洒脱随意,嫉妒你的人生属于大世界,而她们只能囚禁在狭小的井中,观望天空。”
  “……胡说八道。”
  “写意,别让她们毁了你。”顾平生锁住她的目光,“别因为那些,陷入自怨自艾,甚至仇恨的陷阱里。”他伸手,抹去她唇角的细末。
  写意并未避开他的温柔,缓缓绽开笑意,眼底却是悲伤:“顾平生,我做不到。”她是局中人,她跳不出漩涡,而且越卷越深。她原以为时间能抹淡一切,却发现自欺欺人太久。书墨可以一逼再逼,毫不手软;何子丹可以无根由地背弃当初承诺。为什么她不可以恨?她们做得那么绝,将她扔到众目睽睽下赤裸裸地伤害,难道还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
  她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假装若无其事。
  “我绝不再退让。”
  “其实,我个人认为,原谅并不意味着忘记别人的错,而是牢记过去,跳出痛苦。”顾平生的眼神带着几分宠溺,“不过没关系,我会看着你。”
  写意怔住,笑容转为苦涩:“我说了,你不要总是这样子,会让我误会的。另外,我不认为我是小孩子,需要你‘看’着。”不等顾平生开口,她匆匆转开话题。“什么时间了?咱们回去吧。”
  “这些怎么办?”顾平生示意那一堆逛街战利品。
  “吃不完兜着走呗。”写意眨眨眼,“自己的份自己搞定。”说着,三两口把剩下的番薯塞进嘴里,拍拍手,朝顾平生飞了个得意的神色,眼风还来不及收回,脸色一变,随即用力拍着胸口。
  ……她噎住了。顾平生忍住笑意,递过奶茶,一手拍着她的背:“你果然有先见之明。”换来写意恨恨一眼。
  正巧手提包内手机响起,她忙着灌奶茶,气都来不及喘,一看是陌生号码,懒得去管,任由它响着。对方却像是不屈不挠,掐断、稍等片刻、再拨打。待她灌完一杯奶茶,总算顺了气,铃声再次响起。“哇,这人够执着。”她对着手机屏幕一声感叹,按下接听键。
  “喂,哪位?”
  “乔。”
  “啊——你怎么换号码了?”写意大惊,不自觉扬起灿烂笑容。一旁,顾平生听出她语气中的熟稔轻松,不觉有些好奇。
  “在家?”
  “没,在外面,不过就回去了。”
  “正好,先别回去。”传来慕枫爽朗笑声,“来见我吧。我回来了。”
  结束通话,写意转向顾平生,难掩眉梢飞扬:“抱歉,我临时有点事,要先走一步。”她是又惊又喜。慕枫昨天发来消息,说订了今日的飞机票,让她偷着乐了许久。照理明天才能抵达容城,居然这会儿已近在咫尺,当真太意外。
  “怎么了?”
  “没什么。”写意顿住,垂眸,再抬眼,含笑解释,“我朋友从法国回来了,我要去见他。”
  “这么晚?”
  写意眨眨眼:“还好,不到十点呢。”
  “我送你。”
  “不用啦,我打车去。”
  “走吧。”顾平生亦微笑,“我志愿充当免费司机,连个机会都不肯给?”
  写意笑容扩大,颔首道谢。
  顾平生从未见过如此欢欣雀跃的乔写意。好像一下子回归青涩年少,毫不掩饰地流露她的真实快乐。他稍稍落后半步,一眼可见她的侧面——唇角抑不住地上扬,连脚步都带着轻快。法国归来的朋友麽?他愈发好奇。
  “你的朋友,也是容城人?”
  “嗯?”写意略一侧头,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补充道,“不过是在法国认识的。”
  “原来是‘他乡遇故知’。”顾平生立即注意到,她在提起这位朋友时,神色间不自觉明媚灿烂,“男同学?”
  “咦?”写意收住步伐,对上他的视线,“你好像很有兴趣哦?”尾音上挑,语气隐约狡黠。
  顾平生没有收回目光,盯着她好一会,神情严肃答:“我突然感觉到危机。”
  哈?写意的唇角不禁僵了几分,笑容讪讪:“你又来……再无视我的抗议,小心我将你打入黑名单。”她犹豫了会,复又开口:“我和他是兄弟死党。”
  顾平生但笑不语。却是写意忍不住,出声嚷嚷:“喂——你别那副表情麽。异性之间也是有纯洁友情的。”
  “你说是便是。”顾平生伸手拍拍她的脑袋,微笑,“不管如何,我总会在你身旁。”
  写意一怔,当即躲开他的注视:“我……不明白。”
  “写意,我不否认对你的好感。然而,我已经过了执着结果的年纪。我只希望看到你快乐。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以给你幸福的人,那么我祝福你。如果找不到,记得还有我。”见她露出几许茫然的神色,顾平生轻笑着,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温柔道,“或许以后,你会明白。”
  爱情是有时间段的。最初的激情,像在一张白纸上,浓墨泼洒。中年时,世事磨平棱角,只剩下心底的温情。暮年后,岁月沉淀,执手无言。
  那会儿的乔写意尚体会不出,顾平生许下的,是婚姻的承诺。
  
  第三十章
  思厅巷是容城老城区内一条普通至极的弄堂,像一根狭长深色的海带,湮没在城市的海洋里。政府在发展新城区的同时,有步骤有计划地改建老城区,很多老弄堂都画上了“拆”的标志,工程量巨大,暂时未轮到思厅巷。
  巷子蜿蜒狭窄,一端连着中城路,一端开口在天长路。居民们对面而居,一般都是三四层的连成片的旧房子,夏天不够通风,冬天倒是暖和。天一热,各家各户搬出躺椅到户外纳凉,小孩子们成群结队,东钻西窜地玩探险游戏,很是热闹。
  不过这会儿已近十点,小孩子们都被家长勒令回去洗洗睡了,巷子里安静下来,连晚风都变得沉默。慕枫从家里走出,一身休闲,慢悠悠朝天长路方向走去。其实他本没有暑期归国的计划。与写意分别后,生活继续,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有时脱口唤了声“写意”,恍然意识到她已不在法国。连同寝的室友都笑问他是不是丢了魂。
  那晚写意发来短信时,他已订好机票,正忙着打包行李,搁了许久才看到信息。突然就想给她一个惊喜,于是谎报军情。
  他是傍晚时分才抵达容城,先去父亲处报到,再回思厅巷的家,陪母亲吃饭聊天,略略收拾了行李,一晃神才发觉时间已晚。拨号过去,结果如他所料,那端的声音果然是又惊又喜。出门时,母亲随口问了句。他的回答是“见朋友”,换来母亲轻笑。他一窘,慌慌走出家门。
  巷子里的路灯间隔较远,两旁居民窗户透出或明或暗的灯光。慕枫噙着笑,一路走,一路考虑怎么迎接写意必定带来的“拳打脚踢”的惩罚。
  到了路口,他张望四周,不见熟悉的身影,便倚着路灯柱等,双手闲闲插在裤兜里,整个人沐在光亮中。片刻,一辆奥迪停在路旁。慕枫本未注意,但车门一开,一道人影直冲而来,来不及让他看清就抱住了自己,然后耳畔传来尖叫。
  “喂、喂,大庭广众呢。”慕枫戳了戳怀中小女子,语气无奈,笑容却绽得灿烂。
  “你居然骗我!?”乔写意改抱为掐,一对魔爪架住慕枫的颈项,双眸微眯,“皮痒了不是?欠揍了不是?讨打了不是?”
  他但笑不语。
  “喂,你好歹表示一下歉意什么的,好让我下台麽。”写意郁闷。
  慕枫总算收敛笑意,佯装无奈答:“那我勉为其难。”说罢,换上讨饶的表情,颤着音道:“乔女侠饶命。”
  有人哈哈大笑。
  方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陌生男子。
  “哦,忘了介绍了。”写意面色一窘,跳离两步,在两人间略一比划,“慕枫,枫叶的枫。顾平生,一蓑烟雨任平生的平生。”
  “你好。”顾平生浅笑伸手。
  慕枫亦礼貌应对。
  “说起来,我刚认识你那会,你真像足了冰块。”写意突然朝顾平生笑道,“打招呼,连笑都是转瞬即逝。”接着看向慕枫。“你比我够面子。”
  顾平生眼底染笑,口吻却假装严肃:“对待乔写意,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言毕,转向慕枫。“慕兄以为如何?”
  “顾兄所言甚是。”慕枫当即颔首。
  “你们俩个——!”写意眼角抽搐。她从未见过这番模样的顾平生,虽说被开涮调侃,倒更觉意外与难得。“哼,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不错,回国后成语学会不少。”慕枫鼓掌。
  “啊——疯子!你完了,你死定了,我绝对会毫不留情地灭了你的!”写意暴走。换成慕枫悲伤逆流:“不许叫我绰号……”
  “疯子、疯子!”她洋洋得意。
  最后是顾平生幽幽问:“……你们俩个打算在街头打口水仗到什么时候?”
  “哎呀,我一激动就忘了。”写意轻拍自己的脸颊,询问慕枫的意见,“什么时候回来的?饿不饿?现在去吃点东西?”
  慕枫唇角弯起一抹弧度,对上她的目光:“如果你不着急回家,那就去附近找个地方坐坐吧。”他只是没想到见面现场会有第三个人。一个陌生男人。而且看上去与写意还颇为熟稔。
  始料未及。大概便是这个意思。
  “那个,顾平生,现在貌似不早,不如你先回去?”写意扭捏开口。这样赶人并不礼貌,但若他在,总觉得几分别扭。
  “你也知道时间不早,半夜不安全。”顾平生瞧出她的尴尬,“我在车内休息一会,你与慕先生去吃点东西。完了我再送你回家。”
  未等写意反应,慕枫微笑道:“不用担心,顾先生,我会送写意回去的。”
  顾平生却无视他的回答,维持笑意,直直看向写意。
  写意一怔,心底一声长叹,终究还是选择躲开他的目光,轻声道:“今天麻烦你这么久,我很不好意思。”莫名地,她有些心虚。
  顾平生了然,略一颔首:“那好。别玩得太晚,回了家给我电话。”语气仍是温柔,却有不容拒绝的霸道。她只得含糊“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目送奥迪离开,写意重重呼出一口气,随即扬起皮笑,右手一摊,摆出无赖表情,不发一言。“干吗?”慕枫假装不解。下一秒,眼前小女子连跺三脚,恨恨道:“你明知故问。”
  “跟讨债似的。”慕枫摇头。他当初怎就揽上这么个包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被她一把抢过。“让教授的签名。”他犹记写意花痴让教授时的嘴脸。
  “拿他的签名当礼物,太有创意了。”写意啧啧称赞。
  “人在逼迫状态下一般能超水平发挥。”
  奖励他一枚白眼,写意拽过他的手肘,笑嘻嘻问:“附近哪里可以坐下来闲聊的?”
  “二十四小时营业麦当劳。”
  “……真没创意。”
  十分钟后,他们到底还是坐在麦当劳餐厅内,喝着奶茶吃薯条,开始八卦人生。话题向来由写意胡扯,以打击慕枫为目标,保持此基本路线不动摇。整个餐厅内时不时回荡起彪悍的大笑。
  “回了国也不知道收敛一点。”慕枫一声哀叹,娃娃脸上满是无奈神色,“还当是在法国?当众讲黄色笑话,欺负外国人不懂中文。”
  “有时候想,还是在国外好,自由自在。”写意的笑容里带了几分自嘲,“人总是这样,千里之外时,总是想家。回了家,又觉得还是外面好。”
  “那不如跟我一同回法国?”慕枫半认真半玩笑建议,却被写意“嘁”一声拍飞至喜马拉雅山。“我的学业已结束,难不成申请旅游签证啊?”
  “申请陪读签证好了。”的
  “……居然敢占我便宜!?”写意奸笑,突然伸手捏住他的两颊,“娃娃脸就是用来捏的,手感真不错,哈哈哈哈!”
  “乔、写、意!”
  总算结束一场打闹。慕枫喘了口气,灌下半杯奶茶,恢复淡定语气:“对了,工作可还好?”
  “啊,嗯。”写意埋首吃薯条,含糊应了几声,问,“现在几点了?”
  “确实不早了。”慕枫瞄一眼手表,顺着她的话题,“我送你回去吧,以后再说。这次回来会多待一阵子。”
  “这样好。”写意将最后一根薯条塞进嘴里,拍拍手,“我自己打车回去。不用送。”
  “不行!”
  “怎么连你也婆婆妈妈起来?”写意蹙眉,“当初在法国倒不见你紧张,这会儿啰嗦什么?别唧唧歪歪的惹我烦。”
  “我答应顾先生,要送你回去。”慕枫无视她的态度。
  写意当即沉下脸色:“你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计较什么!”话甫出口,心底已有了几分悔意。目光略一闪烁,假装嬉皮笑脸道:“真不需要担心。到底是自家地盘,再说还学过防身术呢。要不你看我上出租车,总行吧?这么晚了,你应该赶紧回去休息。”
  慕枫只看向她,不言不语。
  写意被瞧得发毛,低头躲开目光,扯着他的衣袖撒娇:“好啦,小疯子,乖,听姐姐的话哦。听话就请你喝奶茶。”边说,边将他剩下的半杯奶茶端送到他嘴边。
  慕枫哭笑不得:“那个顾先生……”
  “一个还算谈得来的普通朋友啦。”写意打断他的话,目光灼灼,“所以你完全没必要回忆起答应过他什么话。事实上你也没答应他什么。真的。”
  最终,慕枫到底拗不过她的执意,送她上了出租车,直待车子一拐弯没了影,才收回目光。而出租车内的乔写意直到这会儿才偷偷松懈。
  竟然连与慕枫在一起时,她都已不再如从前那般自在。她只想在他面前扮演嚣张生活放肆快乐的乔写意。那些情感纠葛已经缠乱了她太多的生活空间。她不要连慕枫及法国的曾经,都烙上痛苦愤怒的标记。
  慕枫,是她仅剩的单纯明媚。
  
  第三十一章
  出租车内,电台的女播音用慵懒的语调讲述着情感小故事。她说,其实爱情都是雷同,我们以为独一无二轰轰烈烈的戏码,千百年来不知上演过多少次。有听众拨打热线电话,问,既然如此,何必爱?她笑答,做多了看客,总得当一回演员,才不枉此生吧?
  写意不禁莞尔。
  中年的哥留意到她有了几分笑容,不再如开始时那般严肃沉默,也有了聊天的兴致,乐呵呵开口:“刚才那位先生是小姐的男朋友吧?真是细心体贴。”写意顿感哭笑不得,弯起的唇角几许僵硬,听见的哥继续碎碎念:“年轻啊就是好,谈个恋爱可真够甜蜜的……”
  “那个,他不是我男朋友。”她到底没忍住,脱口解释。
  的哥的脸上写满质疑,打量她好几眼,拍着方向盘道:“哎呀,小姑娘,谈恋爱有什么好害羞的啊。”仿佛嫌这样说话不够可信,还抽空比划起来。“我不会看错的啦……那小伙子瞧你的眼神,宝贝的紧。”
  一番话说得写意一怔。
  电台女播音的情感谈话仍在继续,车厢萦绕着几丝漫不经心。她懒洋洋地说,这个世界有很多自以为理智的男人与女人,时不时给出“不可以爱”的若干理由。听上去冠冕堂皇,本质,无非是爱自己胜过爱别人罢了。她顿了顿,微微叹息,继续道,因为我们无一不自私。
  写意站在栖熹路81号的门牌前,望着家中灯火,突然意兴阑珊。她调头,沿着别墅外围的铁栏慢慢走。吃了太多零食,这会儿胃部发胀,撑得有些难受。想起顾平生的交代,她取出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再继续散步。
  不一会,手机提示新消息。却是慕枫发来的,问她到家了没。正要回复,铃声响起,这回是顾平生的来电。
  “聊到这么晚?”
  “好久不见,所以废话多了些。”
  “年轻真好。”那端,顾平生似有感慨。
  “我也这么觉得。”写意点头,顺势调侃,“说来,你到底大我几岁?”
  “男人的年龄同样也是秘密。”
  写意当即噗哧笑出声。
  看来心情好些了。顾平生无声浅笑,温柔道:“早些休息吧,今天很晚了。”挂了电话,他从隔音室走出,回到座位。Pub里依旧喧嚣嘈杂。家桢仍在闷头喝酒。顾平生忍不住蹙眉,拦住家桢的手臂,语气平淡:“少喝点。”他与写意分别后没多久就接到家桢电话,匆匆赶来Pub陪弟弟喝酒。
  顾家桢笑得苦涩,放下酒杯,调头看向舞池里的物欲横流。“原来大哥也知道那段过去。”
  “你真的不认识何子丹?”顾平生转开话题。这会儿家桢正处于烦躁状态,要是他知道自己的一切都被父亲掌握,不晓得又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我听说过何氏翻译社,也见过这个人,但没有打过交道。”顾家桢肯定回答,顿了顿,再迟疑开口,“她与写意,看上去关系不错……”
  “你怀疑写意?”顾平生面色一沉,“写意不是那种喜欢宣扬私事的人。就算是她告诉何子丹你们的过往,也不可能要何子丹那么做。难道你听不出来?何子丹句句离间的是她与书墨的姐妹情。这从来就是写意最不愿意见到的场景。”亏她一心忍让,成全家桢与书墨。若晓得被如此怀疑,不知道有多心寒。“再者,虽然你们那是好几年前的旧事,如果用心,也不是挖不出来。”
  关键在于:何子丹为何要用这个心?
  “不是那个意思。”家桢讷讷,“写意的性子,我多少也是了解的。”虽是这样说,可莫名几分心虚。若真了解,当初,怎会料不到她的决绝离去?记忆在心中剥落。那个温婉美丽的小女子,眼底盛满憧憬,仿佛他就是整个天地。就这样飘飘然了吧?以为她定是离不开自己的,以为她会无限期的包容他的贪婪。竟曾如此以为。
  “书墨与何子丹有没有过节?”
  “我怎么知道?”家桢有些不耐。一提书墨,不免回忆起今晚的吵架。他心头不快,一口气喝光杯里的酒。转回视线,见大哥神色严肃,到底还是认真想了想,答:“我没听她提起过。应该是没有的。”说完,他耷拉脑袋,一声叹息:“女人真麻烦!”
  瞧见弟弟满脸沮丧的模样,顾平生不禁哭笑不得,挑眉道:“还不是你自己惹来的?”话甫出口,脑海里突然闪过某个思绪,他当即怔了怔。
  “我不结婚了!”顾家桢酒意上头,已有了些迷糊,拍着胸脯说“壮语”,“为什么我就找不到像大嫂那样好的女人?”
  顾平生抬手给他一记暴栗:“你小子给我收敛点。别以为喝醉了就可以说胡话。”顾家桢当即“哎唷”叫了一声,捂住脑门,可怜兮兮看向大哥,略带鼻音道:“哥,我真羡慕你。”
  顾平生一愣,随即摇头轻笑。“三十而立。你总得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浅显却慎重的规劝,语气清淡至极,湮没在一片嘈杂中。但顾家桢听清了。三分醉意,脑袋依旧清醒。自古借酒浇愁,有几人是真解了愁?他闭眼苦笑,终究无言。
  被大哥送回公寓后,顾家桢懒得淋浴,眯眼瘫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意识迷糊间,仿佛听见钥匙开门声。他只觉得眼皮沉重,死活撑不开,干脆听之任之。
  书墨换上拖鞋,按开客厅小灯,一眼见到窝在沙发里的顾家桢。她站在原地,怔怔许久,才缓慢走近。灯光昏黄,她的影子遮住了他的半身。她慢慢蹲在他旁,伸手抚上他的眉、鼻、唇。周遭的空气隐隐流动,寂静的夜里只剩下钟摆的滴答。
  他们狠狠吵了一架。从离开华侨酒店,上车、下车,到他送她回乔宅。一路争执。
  她委屈。一开始,她确实存了几分私心,不愿大姐去乔氏上班。本意是希望大姐与母亲一样,悠闲在家,享受生活就好,却没想到大姐会迅速找了份工作。更没想到,今天会有外人借此讽刺自己。她无法不怀疑,若非大姐私下不满抱怨,怎会有外人跳出来挑衅?
  更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家桢原来私下与大姐见过面,可是她竟一点都不知晓。家桢的隐瞒,才是令她最受打击的事实。
  与众人分开后,书墨便忿忿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是不许他们见面,只是需要一个坦白,这样很难?“见面是意外。”刚开始时,家桢还耐着性子解释,三两句后便面露无奈。她清楚看到,他的表情写满“不可理喻”四个字。不可理喻?呵,她乔书墨可真傻。她的紧张与自卑,自始自终,换来这样的评价。
  三年来,他们始终小心翼翼避开有关姐姐的话题。原来是一早就知道,一旦谈及,必不可收场。她与他,原来都没有信心跃过那道坎。
  浅微的叹息隐没入满室空寂。书墨仍静静蹲着,指腹滑过家桢的脸庞。与他不欢而散后,她在家生了许久闷气,到底待不住,半夜返回这里。本想与家桢和解,却见到他醉醺醺的模样。酒气冲鼻,想必喝了不少吧?
  怎么办,家桢?这回,她与大姐之间,恐怕连粉饰太平都装不下去了。如果连顾大哥都牵扯进来,她与家桢的未来,仿佛在过往的基础上又打上一个死结。她突然心力交瘁。
  大姐,你当初既然选择离去,何必归来?
  恍惚中听见家桢含糊呻吟了几声,调整睡姿,又沉沉睡去。书墨回神,深吸一口气,注视着他的面庞,唇角微弯,晃晃他的胳膊,柔声道:“醒一醒,去床上睡。”
  显然叫不醒醉酒昏睡的顾家桢。
  书墨无奈,起身拧来热毛巾,细心擦洗他的脸,再取了条夏薄毯替他盖上,又呆呆看了会,自己去卧室休息。
  看一眼时间,已近凌晨一时。记得她出门时,大姐尚未归家。这一晚,也许大家都不好过吧。书墨幽幽叹息,关了床头灯,眼前瞬时一片黑暗。
  其实,在自家周围徘徊的写意却是看到了急急出门的妹妹,第一反应是退入阴影中。待瞧见书墨开车离去,她才缓缓踱出,苦笑摇头,迈进家门。
  茹姨竟然还没有休息,自厨房走出,看清来人是写意,道:“你们姐妹,一个前脚出门,一个后脚回家。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
  “和同事玩去了。”写意噙着笑,“咦,宵夜?端楼上去?”
  “三小姐的笔记本电脑坏了,小羽正给她修呢。”茹姨看了眼二楼,“正好你回来了,一块儿吃点。”的 写意当即将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今天吃多了,撑得要死。”
  “要不要拿点山楂?”
  “也好。”她揉着小腹,“情情和小羽恢复邦交了?”见茹姨颔首,她不禁失笑。“昨天还是对头死敌呢。才一天功夫就签订友好条约了。”
  “谁和他友好啦?”画情从二楼蹦下来,“不过是暂时休战而已。”谁让自己有求于他?“茹姨,你引诱我犯罪。”边说,边捏了块点心,却挤出沮丧哭脸,“我发誓要减肥的。”
  “那就别吃。没人强迫你。”这回答话的是陆羽禾,“不过……已经这样了,可以考虑破罐子破摔。”
  “……你!”画情当场气结,化身喷火暴龙,“我是标准身材好不好?!好歹你昨晚看了那么久,这点见识都没有?”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最后仍是画情大叫一声打破沉寂,夺过茹姨手中的宵夜,恨恨奔回二楼卧室。留下一堆忍笑忍到内伤的人。
  写意眨眨眼,总算恢复几分严肃,朝陆羽禾问:“去公司报到了吗?”
  “嗯。下星期一正式上班实习。”
  闻言,写意松口气,笑道:“那就好。我先回房。”说罢,转身向楼梯走去,刚踏出脚便被他叫出。“乔小姐,谢谢你。”语气真诚。
  “不客气。”写意稍稍侧身,“好好加油。别给茹姨和我丢脸。”或许几天之后,她亦会去乔氏报到也说不定。当然,这句话并未说出口。她只是顿了顿,继续迈步离开。
  
  第三十二章
  写意推门而入,房间里有淡淡薰衣草香,想来是茹姨先前替她燃了支香薰,有助睡眠。一头栽在柔软中。原以为发生那么多事,或喜或悲,盘绕心头,恐怕会睡不着,却是一沾枕便沉沉睡去。
  一宿无梦。
  再次醒来时阳光已铺满一地。风轻鸟声碎。懒洋洋打个哈欠,她伸臂坐直,抚顺边角翘起的发梢。回国后未曾修剪一头碎发,倒是长了不少。
  开机一看时间,居然已近九点。有新短信,是慕枫发来的,问她今日是否有空。写意回拨,接通,传来熟悉的声音,第一句话便问:“刚睡醒?”
  她笑嘻嘻默认。
  “我想约师姐出来见个面。你也一道吧?”慕枫心里以为写意必然会答应的,虽然用了问句,却是陈述语气。却得来写意的婉转拒绝。慕枫一怔,隔了几秒才平淡道:“既然你有事,那就算了。”倒也不是非要她一起去不可。
  飘来阵阵香味。母亲自清晨起便在厨房忙碌,这会儿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瓷碗,唤了他一声,笑说:“来喝汤。”
  “好香。”慕枫深吸一口气,凑到母亲身旁,“妈,你炖得是什么汤?”
  “豆腐鲫鱼汤。我炖了许久,鱼肉都化到汤里了。你趁热喝。”说罢,将碗递给他,“应该是没有鱼刺的,我都仔细瞧过了。”见儿子埋头喝汤,她心里高兴,眼角的皱纹逐渐舒展,随即又想起件事,笑意不禁收敛:“晚上不要约人,去你爸爸那吃饭。”
  慕枫微微蹙眉,喝完汤,道:“我昨天回来时已经去过那边了。”他自幼父母离异,十八岁前均是母亲辛苦抚养。读大学时,早已再婚的父亲不知怎的幡然悔悟,给了笔数目不少的养育费。正是靠那笔费用,他才得以留学。起初慕枫自然不肯,可拗不过执意的母亲,挑来拣去,才决定去免学费的欧洲,最终定下法国。
  他在国外的这些年,父亲也算照顾母亲。正因为有了金钱的牵绊,纵使他对父亲的印象及感情都非常浅淡,回国后仍不免要应付客套一番。
  “去吃饭而已,别推三阻四。”慕母重新接过空碗,转身朝厨房走去。
  “……好。”他迟疑一会,答应下来,“那我中午不出门了。”反正写意也出不来,不如改日再约何师姐。
  “你做你的事去。我等会要出去,可没空管你。”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伴着水龙头哗哗。
  慕枫悄悄走入厨房,自后忽地抱住母亲,嬉皮笑脸问:“什么事比你儿子还重要?”慕母被吓了一跳,不禁嗔怪:“都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些。”见他含笑不语,突然问道:“有没有中意的女孩子?”
   “咦?妈想抱孙子了?”慕枫故作惊讶。
  “我倒不急,你爸爸却是急了。”慕母笑着摇头,“其他倒没什么,别带个洋人回来就好。你妈我想喝中国人敬的茶。”
  “这你不用担心。”慕枫脱口回答,随即便几分懊恼。果然瞧母亲笑容扩大,只得讪讪答:“八字还未一撇呢。”他自认摸不清她的态度,不敢贸然。
  “该出手时就出手。”慕母一瞪眼,“这点勇气都没有,怎么算是我儿子?”
  “真出手?”慕枫犹豫,“不打无准备的仗麽。”
  慕母笑出声,想不到儿子会有这样顾前想后的一天。她边将洗好的碗放回碗柜,边道:“什么时候把那女孩子带回家来看看吧。”
  这厢,正在浴室里洗漱的乔写意突兀打了个喷嚏。她吸吸鼻子,搓搓手臂,思付着:难不成昨晚太激动,风邪入体,感冒了?镜中的面庞,皮肤依旧白皙光滑,在灯光下却有些过分的白。眼皮微微浮肿,好像还有了眼袋。确实不太精神。
  写意清浅叹息。肚子依然几分饱意,看来昨晚确实塞得过多。人果然需要克制。这世界容不得至情至性。
  一楼客厅里,乔母宋若君正坐在沙发里看着手中杂志,听见脚步声,抬眸见写意慢步下楼,笑道:“醒了?你最近着实太忙,人都瘦了一圈。周末多休息一会。”
  “夫人一直嘱我们安静些,怕吵着你休息。”茹姨亦含笑开口,“饿了吧?早餐还备着呢。”
  “不用——”写意来不及感激母亲,忙止住茹姨,“我大概昨天吃多了,现在没什么胃口。”她在沙发坐定,揉了揉太阳穴。
  “这样?”茹姨停住步伐,打量她几眼,道,“好像脸色不太好。”这句话亦引起宋若君的注意。“确实不太好。再去睡会?”
  “睡太多了,头疼。”
  “那便同我一起去美容院吧。”宋若君换了位置,坐到写意身旁,“做个眼部护理。”她见写意颔首,便扬声唤画情。不消片刻,画情应答着从二楼奔下来。“妈,叫我干吗?”
  “你不是嚷嚷着要去美容院祛痘麽?正好,今天一块儿去。”
  “今天?”画情一愣。面露为难,扭捏问:“明天好不好?妈——我今天有事诶。”乔母禁不得她撒娇,只得将写意推出去:“什么事非得今天做?你姐姐难得有空。”
  画情知道写意工作后一直忙,确实是“难得有空”,一时表情纠结,咬了咬唇,心里头比划出结果:“要不姐姐和你一块儿去罢。我下回再说。”
  “算了,妈。”写意笑道。她本来就无所谓。虽说一早借口有事,推了慕枫的邀请,并非真想给自己找事情做。不过是不愿再见何子丹。
  若说顾家桢是写意的前尘旧事,那么慕枫意味着她的今生今世。她总怕慕枫知道她的故事,莫名地担心。偏偏出来一个何子丹,牵扯了新与旧。如今,真真是理还乱了。
  早知这般,她当初就不该去找何子丹。然而世间不曾有后悔药,再懊恼再沮丧,也已然是事实。如果,如果慕枫知道她的隐瞒,隐瞒家势、隐瞒过往,会原谅的吧?
  宋若君却瞧出大女儿神色中的意兴阑珊,微微一怔,便下了决定:“小意陪我去罢。”画情嘻嘻笑,不再啰嗦。奔回房间,一眼便见床上摊着一堆衣裙。
  思量半天仍然做不了决定。画情忿忿嘟囔:“我干吗要穿那么隆重?太给他面子了吧?”这么想着,一赌气,随手挑了件连衣裙换上。正准备化妆,传来敲门声,门外陆羽禾已不耐烦嚷嚷:“你好了没?”
  “急什么呀。”画情冲过去开门,恨恨瞪了他一眼,“女孩子出门,当然得费点时间的。”
  “可是咱们说好九点出门的啊!”陆羽禾皱眉。时间是昨晚上约定好的。他本来计划自己去电脑城,结果乔画情非想跟着去,最终还是他妥协。问题是,这会儿离约定时间超额半小时了,乔三小姐依然没有出门的趋势,等得他心慌。
  “好啦好啦,再等一会又不会死人。”画情噘嘴,“别催我,越催我越慢的。”说罢,随手关门,听见他仍不忘督促一句“你快点”。
  对着紧闭的房门,陆羽禾的眉头锁得愈发严重。
  天气尚好。多云,遮蔽日渐毒辣的夏日阳光,仿佛连风都清凉起来。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周末比平时更见人多,车流速缓,老司机丁正深越发谨慎。
  “瞧你脸色,比刚回国时差了不止一点半点。”宋若君瞥见女儿始终微蹙眉头的模样,关心询问,“工作这么累?”
  写意忙笑着摇头:“还好的。”但凡能用忙碌解决的都算不上大问题。她只是心累而已。
  “你也别只顾着工作。”宋若君牵起她的手,“女人最重要的是嫁对人。外头撑起一片天有何用?守着空荡荡的家,喜怒哀乐都没人分享,最痛苦。”
  母亲的这番理论,写意听过数遍,今天再听,心境竟五味杂陈。处处男欢女爱,谁知谁是良人?她低头,避开母亲的视线,惟平淡答了句“我知道”。
  “你也开始敷衍我了。”宋若君轻叹。写意一怔,唤了声“妈”,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宋若君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你自小懂事,凡事都有自己的打算,做足了大姐的榜样。也因此,三姐妹中,我与你父亲花在你身上的心思是最少的。现在想来,恐怕太过疏忽。如今想弥补一点,可你已长大成年,似乎是不需要我再啰嗦的。”  “妈别这样想。”写意眼眶微涩,“我那么笨,你若再不看着点,被人骗去了都不知道。”
  “谁敢骗我女儿?”宋若君笑起来,“莫说我,你爸爸估计会第一个冲去打那小子。”写意闻言,心内感动又酸苦,一时竟无言。
  “话说来,你工作这么久,同事里有没有合适的?”
  写意一愣,噗哧笑出声,随即收敛笑意,佯装认真答:“三位男同胞,一个已婚,一个准婚,一个比我还小三个月。”
  “年纪不是问题,办事稳重就成。家境、样貌都不是重点,关键是要人品好、待你好。”
  写意连连点头:“行,我记得了。妈还有什么条件不?一并讲了,我好参照标准去找。”
  “你个丫头。”宋若君轻戳她脑门,眼角带笑,“你虽是老大,却比不得墨墨在众生相里的见识。她能镇得住大家族,你恐怕会辛苦。所以我倒不希望你再找一个顾氏来。”做母亲的,就算待三个女儿有倾偏,可关心不参假。这阵子,她怎会瞧不出大女儿的沉默疏离?思虑原因,却是半点想法都无,一时诧异发觉:她竟那么不了解大女儿的生活。她这个母亲,待写意确是不合格。
  写意自然不晓得乔母此前的心情。这会儿,她正陷在感动中。从不知母亲看得这么清。她一直以为自己最不受重视,亦曾自怨自艾,将苦涩沉埋心底。却没想,父母之爱如此深沉。原来很多事,并非自己所以为的那样。那么她一路走来,是否错过很多?
  她依旧笑容满满,语调间却含了几分不曾有的撒娇:“那我找个贫寒小子,要爸妈养我。”
  “你肯找,我们也养得起。”宋若君知道大女儿只说玩笑话,亦半真半假地答。三姐妹中会做这种事的,最可能是老幺画情。她被宠惯了,不知人间疾苦,恐怕以后会将感情看得太重。一样米养百样人。一个屋檐下,却是三个性子的女儿。母亲不好当。宋若君在心底微微叹息。
  
  第三十三章
  公寓朝南,客厅里早就通亮。顾家桢睡醒时才发觉自己躺在沙发里,只觉得昏沉沉,头重得仿佛抬不起来。长久的沉睡令骨头酸胀疼痛,空气中飘荡着饭菜香。他眯起眼,缓缓伸展四肢,茫然张望。的
  “醒了?快去洗脸刷牙,准备吃饭了。”说话的是书墨,系着围裙,一手还握着锅铲,笑意盈盈。仿佛昨晚的争执完全不存在。
  家桢晃了晃脑袋,将涣散的思绪收敛回归,才道:“你在啊。”然后两手撑着沙发面,起身活动了几下,朝浴室走去。
  二房一厅的公寓,七十几平米,他一人住,自然够大。厨房不常用,书墨有时心血来潮做几个菜,更多时俩个人出外吃饭。浴室台面上散乱放着男女洗漱用品,关系确认后,书墨间或在公寓休息。客厅宽敞,外接阳台,饭桌便摆在客厅靠墙一侧,这会儿桌面已摆好三菜一汤,够丰盛。
  冷水浴冲去酒气与昏沉,家桢总算回复几分清醒。从浴室走出,见书墨放妥碗筷,正等他一道用饭,随口问了句:“今天不去公司?”
  “周末呢。”书墨浅笑答。
  理由并不充分,家桢了解书墨对待工作的严谨,“周末”这个词极少出现在她的生活辞典中。其实俩人心知肚明,这般温存,不过是弥补争吵的裂缝。相处之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装傻充愣必不可少。他与她,磨合经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于是忽略其他,只顾着眼前的饭菜,一脸心满意足状,称赞道:“老婆心灵手巧!”
  换得对面之人娇嗔倩笑。
  家桢是真饿了,颇有些狼吞虎咽,却也不忘边吃边夸,赞得她的厨艺仿似天上有地上无。倒是书墨起了几分不好意思,瞪他一眼,道:“油腔滑调、嬉皮笑脸。”语气却是轻缓。
  “调情有助于加深感情。”他义正严词。
  书墨一滞,低眉敛去眼底的涟漪,再抬眸已是云淡风轻,笑骂了声“歪理”,转移话题:“今天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带妍儿去公园玩?”她突然挑起的建议,着实令家桢有些意外。打量外面几眼,他颔首同意:“待会儿我给大哥打个电话。”
  顾平生接到电话时正在小卧室内给女儿讲故事。他自认没有写意的功力,修行多年,仍无法将一个短小的童话读出味道,温柔处平淡不惊,跌宕处生硬起伏,不消片刻就从头到尾了。妍儿嘟着小嘴表示不满,一听说叔叔婶婶要带她去公园玩,当即拍起小手眉开眼笑。
  “问问大哥有没有空,不如一起去。”插入书墨的问话,是同家桢说的,透过通讯设备传到了顾平生耳中。下一刻,就听见家桢问了起来。顾平生一顿,也没有推辞。
   双方约在云峰山脚的公园正门口见面。顾平生牵着妍儿的手出现时,家桢与书墨已经等在那儿了。妍儿瞧见叔叔婶婶,当即挣脱父亲的手,张着双臂扑向家桢的怀抱,在他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书墨佯装伤心:“妍儿偏心呢。”妍儿忙甜甜唤了声“小婶婶”,边挥舞着爪子,努力趴近她,吧唧就是一口。惹得众人一齐笑开。
  三个大人看顾着一个小孩子在偌大的公园内闲逛。家桢向来童心未泯,陪妍儿玩的最多,溜溜梯、碰碰车、钻山洞之类的小游戏,个个不落下,一大一小闹腾得不亦乐乎。书墨间或也捋袖上阵,倒是顾平生大多时靠旁站着笑看他们嬉闹。
  这会儿,家桢领着妍儿去坐人工飞机。顾平生与乔书墨并肩坐在长椅上,目光均落在不远的游戏场所。
  书墨突然转向顾平生,仿佛随意道:“每次看妍儿笑得那么天真烂漫,真是又欢喜又心疼。”却见对方连视线都未曾调离,只是笑了笑,不应声。她摸不透顾平生的心思,稍稍停顿,才继续开口:“听说,妍儿错将我大姐认作妈妈。”
  “小孩子不懂事。”顾平生答得轻描淡写,“那个误会还是不要继续传为好,免得坏了写意的名声。”听上去语气清淡,书墨却莫名感到几分压力,面上仍噙着笑:“顾大哥与我姐似乎关系挺好。”
  令书墨始料未及的是,顾平生直接颔首,坦荡承认:“我对写意甚有好感。”她当即怔住,竟不知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讷讷良久才问:“顾大哥可是在追求我姐?”
  顾平生闻言,偏身看向书墨,神色波澜不惊,却是用了反问句式:“你不赞成?”
  ……对,她不赞成!如此一来,岂非成了纠结难解的四角关系?她与家桢将会何等尴尬?可她无一点资格说“不赞成”!书墨掩饰苦涩笑意,蹙眉道:“顾大哥,我姐她太过温顺,又不会争取,而我知道你难忘海妍姐……你心中有人,怎么给我姐姐幸福?”
  顾平生却恍若不闻她的质问,言辞间仍是平淡:“你说写意温和无争?书墨,可否告知,在你心中,认为你姐姐是个怎样的人?”
  “大姐她……很好。”书墨答得不甚流利,“她很聪明,但从来课业只求一般。待人随和,娴静温柔,善解人意,而且很照顾家人。”
  “在你看来,你姐姐如此美好,你是否希望她不被伤害?”
  “那是自然。”
  “书墨,你性子要强,人生至此恐怕并未受过太大的挫折。顾大哥想告诉你一句话:亲人给予的刺,远远胜过外人挥出的刀。”
  书墨一愣,随即恍然,面色瞬时涨得几分红:“顾大哥,你是怀疑我针对姐姐,将她赶出乔氏企业?连带刚才那番话,都存了私心?若真如此,那算我乔书墨看错了人!”
  顾平生并未反驳,恰好此时,家桢已牵着妍儿朝他们走来。话题嘎然而止。
  气氛悄然改变。之后,书墨道公司有急事,匆匆离场。家桢向来不过问书墨的公事,也不曾察觉异常。近傍晚,两兄弟领着妍儿去吃肯德基。小家伙吃饱了又开始精神奕奕,闹着去店内角落的小乐园玩。顾平生也由着她去,只坐一旁留意,边同兄弟闲聊。
  “家桢,我在追求乔写意。”话题忽地一扯,音量并不高,落在家桢耳中,却似惊雷。
  “哥?”
  “你与她已是过去式,我想我有资格追求她。”顾平生语气严肃,“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如果你以后看到我约会写意,不必惊讶与尴尬。”
  “妈知道的,对不对?难怪昨晚相遇时,妈对待写意的态度甚为熟稔。”顾家桢恍然。可是昨晚的事件,除了引发他与书墨的争执外,母亲的脸色也一直不佳,一提乔家,似乎相当不满。“……为什么是写意?”
  “妈那边,你不用管。”不过是突然发现写意并非她想象中那般端庄温婉,一时失望,又自认在老头子前丢了脸面,更加恼怒而已。当然,顾平生绝不会提起母亲昨夜到家后,忿忿表示“不愿写意成为儿媳”的潜台词。“家桢,你只需好好珍惜书墨就可。”
  顾家桢脸色略沉,语气变得几分生硬:“我已用心待她。”顾平生却不给他面子,当即接口反驳:“那么让她明了你的用心。”
  “这是我与墨墨的事。”
  “我不希望再度出现‘书墨后悔、写意伤心’的局面。”
  “……哥,你到底什么意思?”顾家桢锁眉。
  “她们姐妹的心结因你而起。”很有可能因为顾氏某人的情债牵连而升级——此话尚未证实,就算以后成为事实,仍是不能说出口的。顾平生稍一停顿,继续道:“如今受人挑拨,关系恶化,难道你没看出来?”
  顾平生并非世外高人,只因身处局外,自然看得清楚些。写意的心结在于太过牢记伤害,故而害怕爱情,不敢再投入。家桢是旧情难了还是心存愧疚,除了他自己,谁也猜不出。但家桢当年的犹豫和如今的彷徨给了书墨极大的不安全感,正因此,她患得患失,私心渐重。是爱得太深,还是占有战利品的一贯好胜心使然?经年后的爱情依旧纯粹否,同样是一个谜题。
  然而,那些未知对于顾平生来说并不重要。
  那无非是一场爱情事故引发的后续。大千世界,多得是雷同情节。只恰巧故事里有一个女子。那个恬静却坚强的女子,他扪心自问,竟是不愿再见她的泪痕,于是矫情一把,试图充当一回大男子罢。
  至于对方领不领情,其实亦不算重要。顾平生蓦地想起昨夜场景。神采飞扬的年轻女子,飞扑进清秀且同样年轻的男子的怀里,仿佛拥抱整个世界。
  男人的年龄同样也是秘密。只因他与她之间,相隔了人生最精彩的一段时光。
  
  第三十四章
  醇厚而苦涩的曼特宁,据说选择它的一般是个性强烈之人。香气浓郁,咖啡的热度透过杯壁,渗入皮肤,弥散开去。
  办公室里填满音乐与光亮,却仿佛愈发空寂清冷,连呼吸入的空气都似乎带了些微冰凉。
  只有手心的那点余温……逐渐冷却。
  窗外,万家灯火,繁华点缀,光明与黑暗完美融合。漫长燥热的夏夜时刻勾引着人的本性与欲望。这个城市年轻而古老,四处可见文化沉淀的遗迹,亦有遍地商机。然而机会不等踌躇蹒跚的人——这点书墨从来清楚——若不抓紧步伐,任财大气粗世家豪门,亦可能瞬息被湮没。
  乔氏门面堂皇,家族并不单薄,但乔帷之后,能撑起这片江山并开疆扩土的,惟有乔书墨。这些年她不可谓不辛苦,但胜在年轻,且性子要强,工作一忙碌便来不及心累。偶尔情绪起伏,家桢不喜欢听商场事端,所以她一个人静一静也就过去了。可是这两日,竟感觉无限疲倦。
  忽然而至的敲门声令书墨敛回心绪。
  来人是张秘书。她们搭档多年,办公时上下级分明,平日则随意些,也常说笑闲聊。一看站在窗旁的是书墨,她笑着解释:“我回来取东西,瞧见办公室有灯光,进来看看。”
  书墨回她一个微笑。
  “不早了,还不回家?”
  “这里清静。”书墨走回办公桌,抽出一份文件,递予张秘书,语气平淡,“既然你来了,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张秘书接过,稍一浏览,心内当即谨慎,脸色虽未变,言辞中已换成对待上级的态度:“这事是小陈负责的。”
  “她的经验还不足。平日你辛苦一点,多教教她。”虽是陈秘书负责,但肯定请教了她的意见后才递承给自己的。书墨怎会不清楚?
  “那……”
  “换合作对象对咱们有什么好处?”书墨看向对方,不笑,也不算严肃。看来以后不可与下属闲聊自己的私事。她只是某次随口提及家桢参股的翻译社,便惹出这么一档子事。对张秘书有些失望是自然的。工作搭档这么久了,她仍然模糊自己的工作原则。“这样罢,你帮我约见一下何氏翻译社的社长。”于公于私,有些事,或许当面谈谈会比较好。
  张秘书忙点头应答。
  说完正事,书墨看一眼时间,问:“你饿不饿?不如一起去吃宵夜?”
  “啊,不好意思。”张秘书见她神色转回随和,亦偷偷松了口气,“我老公的车在楼下等着呢。”的
  “这样,那你赶紧,别让他久等。”书墨浅笑,“下回我再请你。”
  张秘书离开后,偌大的办公室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无声无息。她呆坐片刻,正准备收拾回家,家桢打来电话,问她是否还在公司。
  “对。不过打算回去了。”书墨拎起包。
  “我去接你吧。”
  书墨怔了会,才笑着答了声“好”,将提包放回原处。
  抬眸,依旧可见夜空如墨,夜色如洗。俯瞰,城市像璀璨耀眼的巨大舞台,一幕幕相似的悲喜剧轮回上演,永不停歇。
  她乔书墨一直站在这高处眺望人间。以前、现在、以后,一直都会。
  书墨到家时,写意已经回房休息。次日,写意接到顾平生的相邀,想起他在她情绪不佳时的关心照顾,便爽快应约。而书墨出现在一楼大厅时,写意恰好迈出家门。
  有时候,同在一个屋檐下,也不见得有面面相对的机会。
  奥迪就停在乔宅门外。钻入车内,扣好安全带,写意笑问:“有没有觉得我漂亮一些?”顾平生闻言,仔细扫描,直瞧得写意略微尴尬才收回目光,唇边漾起一抹浅笑:“有好事?”
  “诶?”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写意气馁,主动提供答案:“昨日我去了趟美容院,敷脸、修眉、护甲,从上至下折腾一通,累得腰都断了。”她虽爱美,但不热衷美容。再说本身资源亦不错,稍作修饰即可端上台面,于是越发懒惰。“看不出来麽?”她一声叹息,“唉,果然白忙乎。”
  顾平生再度看向她,眉宇间笑意舒展:“你已足够漂亮。”语气诚恳十足,惹得写意脸颊一热,好一会才镇定心绪,道:“你极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对方但笑不语。
  写意仍有些窘意,转念搜索话题,问:“还不知道找我作甚。”
  “看电影。”回答如此淡定,答案出乎意料。写意脱口而出:“啊,小言必备、暧昧良方!”下一秒,找豆腐撞的念头都有了。“嗯,我昨晚无聊,趴网上看言情小说。”简直越描越黑。
  顾平生忍住笑,面色相当平静:“你想看什么?爱情片、动作片抑或恐怖片?”
  “有没有新上映的科幻片?没有的话就恐怖片好了。”
  这回轮到顾平生诧异:“你确定?”
  写意挑眉:“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顾平生向来绅士,女士选择优先。
  锦江大厦六楼是电影院。电梯停在五楼时,顾平生一步迈出,见写意仍倚着电梯壁低头关注脚尖,眼角不觉浮了几丝浅笑,一手撑住欲关的电梯门,另一手轻笼她的右手,将之裹入自己的掌心,领着茫然的某人走出电梯。
  “不是……六楼麽?”写意发怔,视线自上升的电梯转向顾平生。他的手指修长,指腹轻触她的皮肤,干燥微凉。其实稍一用力就能抽离,可右手仿佛石化,维持着半握手势,僵硬不动。
  顾平生的笑意逐渐加深,坦然迎上她的目光,温柔道:“先在五楼买些零食,饮料、爆米花之类的,可是必须?”
  “理论上,是的。”写意老实回答。
  “那,走吧。”说罢,他握紧她的手,迈开步伐,仿佛极其自然。写意急急跟了几个小碎步,垂眸,视野里突兀放大她与他相扣的手。脸颊已开始略略发烫,她尝试挣脱,稍一使劲便察觉出俩人的力道差距,抿了抿唇,着实为难起来。“……顾平生?”声音喃喃似蚊虫,基本不构成杀伤力。
  倒是领先在前的顾平生放缓速度,回头看向她,问:“除了饮品、爆米花,需不需要其它?”
  “……应该不用了吧?”写意目前的纠结显然不在吃上。深吸气,直面顾平生的微笑,轻声道,“放手,好不好?”
  顾平生说了声“抱歉”,却并未付诸行动,眉宇间磊落光明,目光深沉:“可是放手的机会已过,恕我无法做到。”如果她的潜意识是排斥,那么他绝不勉强。
  “我……”写意竟不知如何辩解。是的,是她一开始的莫名妥协才至这般局面,让她如何反驳?怔怔稍许,她终于绽开浅笑,眼风流转:“或许,你得让我想一想。”
  换得顾平生爽朗笑声。这才是他心中的乔写意。
  手提包内手机骤响,写意吐吐舌头,示意顾平生不放也得放。屏幕显示是慕枫的来电,仍是询问今日她是否有空闲。
  “啊,抱歉、抱歉,我在外面,已经与朋友有约。”当真是不好意思。慕枫难得回国,她却三番两次推却与他见面的机会。
  “原来是我晚了。”慕枫轻笑,掩饰心底的失望,“没关系,改日吧。”
  写意自觉愧疚,忙问:“明天可好?”
  “还是这么笨。忘记明天是周一,你要上班?”
  “……呵,对。”写意笑得无奈苦涩。明天还是要去一趟翻译社的。工作是去是留倒算其次,那些不明不白的难堪,怎可就此了之?
  俩人并未多说。挂了电话,写意忍不住微微叹息,落在顾平生眼里,转念明白几分,笑道:“看来抢了你与同学相聚的时光。”
  “没事的。所谓来日方长嘛。他说会在国内多待一段时间。”写意原是为何子丹引出的纠结叹息,知道顾平生想岔了方向,也没有解释,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我倒希望他快些回法国。”顾平生半真半假,得到写意优雅白眼一枚,没好气道:“走吧,不是要看电影的麽?磨蹭老半天了。”
  他们到访电影院的时机不对,选择项太少,挑来拣去,最终敲定一部警匪动作片。离最近一场开始还有半个小时,而休息处居然满座。写意郁闷,捧着爆米花晃过来晃过去,直瞧到顾平生因眼花而出口制止,才怏怏踱回他身旁。
  “现在想来,我已经多年没有踏足电影院。”顾平生似有感慨。
  “或许应该说是‘多年没有看电影了’吧?”写意笑嘻嘻补充,“终极大boss,怎么会有闲情逸致看电影?”
  “以前……会陪海妍。”顾平生倒不隐瞒,“她认为在电影院观赏,才能品味出电影的价值。”话音一落,便见写意连连点头,表示非常赞同向海妍的观点。他打量写意好一会,浅笑自嘲道:“人总是矛盾体。提及海妍……一面希望你的言行能稍显异常,一方面又希望你宽容大度。”
  未曾意料他会说这番话,写意沉默稍许才认真道:“目前而言,我听到向海妍这个名字,并不觉得有何异样。”她略一停顿,笑起来:“再说,到了这个年纪,谁都有过去,怎能强求对方是一张白纸?”
  “写意。”
  “嗯?”
  “慢慢来,可好?”
  “……好。”
  谁都找不回最初的纯粹、热情、激烈,所以,就这样罢,慢慢来。
  
  第三十五章
  为何看电影会被评为“小言必备、暧昧良方”?首先,电影票的价钱比起音乐会、歌剧之类绝对便宜,但亦是一种文化媒介,同样能提高约会品味。其次,黑灯瞎火,当然有助于男女主角的暧昧发展。最后,一场电影能消磨多少时间呐?
  以上这段话,是俩人一道用餐时,乔写意掰着手指头同顾平生阐明的要点。然而并不适用于她与他。观赏大厅内,他们比肩而坐,各自沉浸在警匪动作片的激烈紧张气氛中,连交谈都是自电影散场后重新恢复。
  顾平生听完,当即笑道:“那下回请你看歌剧,免得总落入俗套。”
  “咦,这世间还有不狗血的情节?”写意故作惊讶问。顾平生佯装严肃答:“狗血太多,自然就升华了。”
  写意功力不足,噗哧一声当场喷饭。
  正午时分,小餐馆内人声鼎沸,生意好得不行。顾平生介绍,别看此地庙小水浅,绝对卧虎藏龙。写意颔首称赞,笑嘻嘻道:“怎么寻到这角落的?可不像顾总经理的风格。”
  顾平生略有恍惚,稍一停滞,才笑答:“我也有年轻的时候。”算来,此间东北菜馆亦有不少年头了。彼时,海妍初嫁与他。由北国远至江南,离家千里,既得适应水土民俗,又需奔波工作、家庭之间,辛苦异常。他心疼妻子,偷偷翻找容城内的正宗东北菜馆。只此小小店铺,才得海妍诚心夸赞。于是牢记心头。
  “其实你现在也不老。”写意佯装认真,“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现在仍是花骨朵。”话音一落,换来顾平生哈哈大笑。
  写意眨眨眼,偏仍一派严肃态度,道:“据说,我的幽默段数太高,一般人欣赏不来。”顾平生但笑不语,注视她好一会,方开口说:“写意,你让我自心底感到快乐。”
  “你是夸自己并非一般人?”写意绽开几丝笑,“礼尚往来,你同样让我感到轻松。不过——”她语气一转,颇有些无奈,“你如果不姓顾,那就更好了。”
  不料顾平生竟点头同意:“确实多了些麻烦。”眉目间依旧平静。“这么一想,年纪大也是有好处。”他看向她,神色淡然,“走路看风景,见得多了,总算是明了些道理。总比毛头小子,在世间乱撞要来得安全。”
  “……可不是。”写意低叹,“你总是,让人放心的。”
  周遭仍是热闹,湮没她与他的心照不宣。再开口已跳跃至旁的话题。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倒是简单自在。这般场景,慕枫所见,惟有写意的笑颜飞扬。入耳是师姐何子丹的感慨:“可真巧。不去打个招呼?”
  “算了。”他淡淡一笑。即便隔着如许多身影,他仍一眼认出写意……及陪坐她旁的顾平生。她曾说,那不过是一个普通朋友。
  原来是他约了她。
  对面,何子丹无声叹息。今日慕枫约她见面吃饭,她一时心血来潮,想起苏苏的推荐,领着师弟来了这里。不想这样都能遇到熟人。“那个人,叫顾平生……”
  “我知道。”慕枫打断何子丹的介绍,“我见过他。”察觉师姐的神色诧异,他便将初次相见的场景简略述说了一遍。
  原来是那天。何子丹低眉掩饰苦涩笑容。她不知写意与顾平生的交情已到如此程度。顾家、顾家,又是顾家!写意,你真有出息!抬眸,对面小师弟看上去仍神色平静,恐怕内心早有了异样涟漪。何子丹收敛心绪,道:“顾平生是大老板,家资无数,门第显赫。”
  慕枫一怔,一时体会不出师姐的潜台词,半会才反问:“那又如何?”写意并非贪慕虚荣的女子。
  “不如何。这戏码,不叫‘飞上枝头成凤凰’,而是‘门当户对’。 外人何必自讨没趣?”何子丹冷冷答,“正好,乔家大小姐配顾氏大少爷,乔家二小姐嫁顾氏小少爷。”不过,在她未与顾宁远闹翻时,琢磨他的字里行间,好像并不太喜欢乔写意。
  乔家?顾氏?
  “她的家世,你问她去。”何子丹朝写意方向递去一道眼风,“别傻了,师弟。齐大非偶,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慕枫慢慢收敛惊讶神情,沉默良久,方重新开口:“我早猜测写意的家境良好,只是事实好像比我想得更进一步罢了。不过……她不说,自有她的理由吧。”
  “你就这么相信她?”何子丹忍不住蹙眉,第一次发觉师弟是扶不起的阿斗,“她的背景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豪门,豪门你明白吗?他们的世界是不会接受你的!”
  慕枫不解何子丹突然而至的激动。待何子丹稍稍平复,他才端正姿势,语气认真:“为什么一定要我融入那个世界,而不能是写意进入我的生活?”
  但他的自信却被何子丹嗤之以鼻。“你凭什么?她说她爱你?你一点都不了解曾经的乔写意啊,傻瓜!”
  “师姐,你对写意有看法?”
  “……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以后痛苦。”何子丹避开慕枫的注视。写意辛苦掩埋过去,被她一次次抖落、铺开、暴晒,她并非没有愧疚。但当她发现,写意的存在,越来越有可能令顾家父子离心时,她竟无法抑制内心颤抖。
  这场戏才刚开演。她不想师弟介入。
  慕枫却缓缓露出笑意:“何必牵扯曾经?既然是过去,就让它过去好了。其实我这一趟归国,最大的希望是能带写意一道回法国。”
  “你真是……真是……单纯。”何子丹渭然长叹,到底说不出个“蠢”字。原来,初见乔写意时她那副笨拙的模样,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下场。
  这是真的。可惜谁也不曾提醒乔写意。失去慕枫“浸染”的她,逐渐褪去直截了当简单欢快的作风,不自觉学会斤斤计较,再洒脱,亦不过是妥协后的无奈释然。而仅存的笑靥,是顾平生用宽阔羽翼护住的最后成果。
  这结局,天意参杂人为,竟从未给过她选择的机会,就这么一路茫然地走到底,直至尘埃落定。
  那已经是以后的事了。
  这会儿,慕枫耐住心中隐约不安,递给师姐一个笑脸,道:“师姐不用训我了。这么多年,我始终长进不了,没办法。”
  “你要不是我师弟,我才懒得多嘴。”何子丹回他一枚白眼,“你当真认定乔写意?”慕枫不言,只略一颔首,毫不犹豫。何子丹一怔,良久,终无奈摇头:“那么,安顿好自己的钱途与前途,第一要务是赚钱,足够多的钱。”一来世道艰辛。二来,任脾性再随和,豪门千金总有娇贵处,乔写意亦不例外。更何况,慕枫母亲恐怕只求儿子一生安稳,并不见得乐意接受写意——这话已牵涉慕家私事,何子丹到底没有说出口。
  喧嚣的饭馆内,他们与他们各坐一侧,像互无牵连的路人。这世间多得是熟悉的陌生人。始终,慕枫只旁观着写意与顾平生的谈笑,直至他们离开。
  何子丹与他道别时,问:“当初何必放她一个人回国?”
  慕枫是想了片刻才回答的。他说:“如果不是这样,我估量不出她在心中的确实重量。”却换来何子丹冷哼一声,斜睨向他,满是忿忿之意:“男人总是如此。得到时不懂珍惜。”慕枫一窘,讪讪道:“师姐,你这一棍打得太全面了吧?”
  意识到自己失态,何子丹敷衍笑了笑,撇开视线:“这俩天……她可能会心情不好,你多陪陪她吧。”说罢,不等慕枫反应,挥挥手急急离开。
  心情不好?
  慕枫愣在原地。今天见她与顾平生交谈,似乎颇为愉快。为何师姐说她可能会心情不好?他自然是想不明白那些潜台词的。这中间多少迂回曲折,哪怕是当事人,恐怕也算不出几道弯来。
  简单是福。不见得几人能参透。
  犹豫片刻,他到底决定给写意打电话。很快被接起,写意的声音听上去甚是轻快。“晚上有空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后,他不自觉松了口气,才笑道:“想邀请你来我家吃晚饭。”
  周末的思厅巷,小孩子们嘻哈打闹,像聚在一堆的麻雀,叽叽喳喳不停。慕枫走得不快,自孩群间穿梭而过,脸上带着笑意。慕枫喜欢那些稚嫩的面庞,因为他们总是以欢快而直接的态度面对世界。等到长大,不知还会有几人记得童年时的清澈。
  就像他,已长大。并非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仍然希望自己能以爽快利落的心情看待世事沉浮。他执着坚守着自己的柏拉图。而如今,他希望写意能迈进他的乌托邦。
  远远见母亲搬了张竹椅坐在家门口剥板栗。慕枫大步迈去,嚷声道:“妈,我来吧。”
  慕母抬眸,见急急走向自己的儿子,笑意爬上岁月刻画后的眼角眉梢。“自然有你要帮忙的地方,去把厨房的鱼剖了。”她稍一停顿,看向儿子,神色难掩期待,“那女孩子,真的要来?”
  “对。”慕枫微笑。
  斜长的阳光打在老旧的墙面上,白漆间或脱落,露出暗红的砖色。谁家放着《新白娘子传奇》的电视剧,许仙白娘子在咿咿呀呀的唱。千年等一回。
  再也没有哪个夏日,在慕枫心中,比这一天更美丽的了。
  
  第三十六章
  自思厅巷口走出,一直朝左,约十分钟路程便可到位于天长路中段的市第一人民医院。路两旁的樟树栽种多年,树冠撑起一片片葱郁,在晚风中摇曳。
  但慕枫没有街头漫步的闲情。他原是在厨房陪母亲忙碌,接到写意带些哭腔的电话,当即神情变色,匆匆赶往医院。
  他是在住院手续办理处找到乔写意的。她正在窗口排队,身旁陪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张望到他的身影,她笑得勉强,挥手示意。
  走近才看清她眼眶微红,脸颊有哭过的痕迹,但眼神平静,瞧不出波澜。慕枫忍住敛她入怀的冲动,关切问:“医生怎么说?”
  写意抿了抿唇,轻声答:“说瘀血在功能区,开颅手术风险较大,建议住院保守治疗。”说罢,挤出些微笑,道:“让阿姨白忙乎,真抱歉。下次我请你们吃饭吧。”
  慕枫摇了摇头,看向写意,满是心疼,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从来笨拙,这时刻更觉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肤浅无用,惟有沉默。就这么彼此对望。良久,他才长长一声叹,轻拍她的脑袋,认真道:“会没事的。”
  原本强自镇定下来的心境突然掀起巨浪。写意努力撑大双眸,克制情绪失控。一直被无视的壁画人物陆羽禾突然出声提醒:“轮到你了。”她才恍然,忙上前办理入院手续。
  写意是在前往慕枫家的半路上接到茹姨电话的,说她父亲不甚摔下楼梯陷入昏迷,已叫救护车送至第一人民医院。等她赶到急诊大厅时,茹姨在安慰哭成一团的母亲与画情,陆羽禾竟成为主心骨,挂号缴费,到处奔波。
  医生根据磁共振结果告诉他们,乔父颅内有瘀血,但位置特殊,手术清除的风险较大,建议保守治疗,不过治疗效果不好估计。而不管内科、外科治疗,都需尽快。时间是生命。
  如此两难选择。
  母亲已心乱无主,画情泪汪汪看向大姐。写意与正赶往医院的书墨在电话里商量后,决定不能冒险。于是留下茹姨照顾母亲与妹妹,陆羽禾陪同她去办理住院手续。
  乔父被安排进神经内科ICU病房。
  写意他们赶回内科楼住院部时,书墨与家桢已经在了。两姐妹不约而同朝对方一颔首,算是招呼,然后各自撇开视线。写意看向母亲及茹姨,问:“主管医生来看过了吗?”
  茹姨点头,答:“二小姐已经同医生谈过了。”
  书墨当即开口:“医生说,爸爸的病情可能还会进展加重,这几天都是危险期。”她与家桢约会时接到茹姨电话,匆匆赶来,路上偏遇堵车,故而慢了一步。她走至床旁,握住父亲的手,神色镇定,语气严肃:“我想过了,爸爸的情况暂时不要对外宣布为好。‘乔氏董事长陷入昏迷’,这样的消息对公司不利。妈,你要谨慎些,不要露口风。”她还没有足够把握取代父亲在公司的地位。如今父亲一倒,后果难料,若处理不慎,影响可能甚大。
  乔母了然,黯然叹一声气:“你一个人行不行?让小意去公司帮你吧。”母亲话音未落,书墨瞬间双眸微眯,随即恢复,平静叙述事实:“平时爸爸出差,我也是一个人管理公司的。不过,大姐要是肯来帮忙,我当然很高兴。”
  何子丹那日的话语,像一把带着倒勾的利剑,刺进她的心房,不光留下最初那一创的裂痕,还有旁枝末节的坑坑洼洼。
  慕枫发觉,写意似不经意扫向他的那一眼竟是满满自嘲与悲哀,着实心惊。下一秒,便见她靠近另一侧床边,同样握住她父亲的手,不动声色对书墨道:“以前总让你一人承担公司事务,我这个做大姐的确实有些过分,现在该是学着负责任了。这样罢,我明天去翻译社辞职,再去公司报到。”
  书墨并未流露丝毫诧异,依旧口气平淡:“可是大姐,你什么都不懂。”
  “谁能一开始就懂呢?”写意叹息,转而看向仍处于昏迷状态的父亲,眼底难掩悲伤,“爸爸操劳这么多年,如今该是我们姐妹携手同心,照看好他的心血。”
  “对、对!”乔母闻言竟泛起泪光,“你们爸爸要是能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高兴的。”一旁画情哽咽安慰:“妈,爸爸一定会醒来的。”
  ICU是重症监护病房,限制探病时间。所以限时一到,一众人不得不离开病房。
  写意拜托茹姨照顾母亲,与慕枫走在最末。出了医院,外面天色已暗,写意回头看向高挂的霓虹招牌,忽地一声低语:“……真讨厌这个地方。”
  “还是这么笨。有谁会喜欢医院?”
  夜色中,他的笑容依旧清澈而温暖。一阵悲怆竟自心底涌起,写意抬头看天,抑住眼眶酸涩,道了声“对不起”。
  慕枫不解。
  “我对你隐瞒良多。”写意微叹。
  “谁都有沉默与保密的权力。”
  “……谢谢。”
  慕枫摇头表示不必,稍一犹豫,问:“你当真辞职?”见她苦笑颔首,以为她是担心自己不能适应商界新工作,遂鼓励道:“我相信你可以做好的。”
  “其实……我并不想的。”写意喃喃。她不想的,可是没有法子。纵使舍不得翻译社的工作与一帮可爱的同事,但何子丹事已做绝,她没办法再待下去。其实她一直在犹豫是否真要去自家公司,然而父亲的意外,她恍然发现书墨手握经济命脉,俨然成为家庭顶梁柱。而她同书墨,一个对另一个失望,另一个对一个戒心,这样的现状,迫使她不得不考虑未来,做出决定。
  慕枫见她怏怏不乐,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想了想,转移话题,调侃道:“若不是师姐提前打预防针,我当真会吃惊你的家世。”
  何子丹?!写意兀地睁大双眸,强笑问:“她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她让我直接问你。”慕枫当然不知晓,仍旧眉目含笑,“原来你有俩个妹妹。瞧你平日在我面前那副任性模样,可没有丁点当大姐的觉悟。”
  写意“嘁”了一声:“在你面前,何必装蒜?”却未等来慕枫的一贯反驳。她略略纳闷,侧看去,对上慕枫的笑意,竟突然恍惚,赶紧瞪他,恶狠狠道:“一脸傻笑!”
  “写意……你不会再回法国了,是不是?”
  “……我回去作甚?”她有些怅惘,“今日我才知道父母年老。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我也该陪在他们身侧,尽尽孝心。”
  慕枫点头。
  “对了,你明年毕业,会回国的吧?”
  “我怎么会不回来?我妈在国内呢。”慕枫笑起来,“……你也是。”
  写意拍拍他的肩膀,佯装语重心长:“可不是,等你回来养呢。”下一秒,慕枫答了个“好”,眼底全然严肃认真。
  写意一怔,缓缓微笑:“真够配合的。”沉默片刻,低声温柔道了声谢。
  两人在思厅巷口道别。他略低头,看向她。地面两道人影,靠近得像是在接吻。谁也没注意。
  写意再三嘱咐:“帮我向阿姨道歉啊。”
  “知道的。”慕枫连连点头,略一停顿,再开口,“你别想太多。现代医术昌明,你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视野里,她的笑容绽开几分。
  转身上了出租车,写意已收敛神色。面无表情地看向车外良久,终究取出手机,拨了顾平生的号码。接通后第一句话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顾平生痛快答应后才问:“帮什么?”
  “下周我将去乔氏上班。”
  “当真?”顾平生显然吃惊,“写意,你何必让自己不快乐?”
  “……我爸爸,脑出血……”
  电话里短暂沉默。
  顾平生一声浅叹,问:“我现在能否见你一面?”
  “好。”她并不扭捏,“我在锦江门口等你。”约定时间地点,她通知司机更改方向,便始终保持静默冷淡的姿态。
  她到得稍微早了些。
  这时间不算晚,人流穿梭,进进出出,不时有笑靥盈盈的女士们提着大包小包,与她擦肩而过。大厦里灯火璀璨。即便在光明处,欲望仍然渗透空气,无处不在。人们在物欲横流里乐不思蜀。金钱始终是个好东西。
  顾平生不久出现。写意迎上前几步,道:“去电影院贵宾厅,好不好?”黑暗,没有多余的人,适合平复她的不安和焦躁。
  其实她知道顾平生不会有异议。这个男人是宠她的,不管爱情所占的比例有多少。写意突然心惊:她已经老了麽?学会妥协,学会麻木淡忘感情的非唯一?
  她清楚,他肯定会且有能力保护自己。他守时、负责,有宽容成熟的心态。他是被世事沉浮打磨后露出光芒的宝石。他不是水晶。
  她自觉已没有力气再爱一个人。而他已经过了需要爱情的年纪。是这样吗?
  “怎么了?”顾平生见写意怔怔,出声召回她的游离思绪,笑道,“不是想去电影院贵宾厅?走吧。”
  写意忙应了一声,跟上他的步伐。
  是的,她现在需要他。世界有太多不可预知的风险祸患,她真的已疲于应付。就当是暂时倚靠、休憩片刻罢。
  
  第三十七章
  谁说,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其实,生活才是最不可预测的艺术。世事无常,风云变幻。人世间,有多少突如其来的悲欢离合?
  乔写意当真未曾想过,向来健朗的父亲会有倒下去的一天。小时候,父亲是一棵大树,遮风挡雨,无所不能。于是忘记年轮增加,大树亦会变得老迈。岁月的痕迹,不光磨去了她的天真幼稚,亦在不知觉的时候,漂染了父母长辈的鬓角。他们都老了。
  三年前,写意可以不顾一切逃离伤心地,因为年轻,因为爱情至上。而如今,即便姐妹失和、生活混乱,她怎能再次抛下父母,任性远走他乡,一避了之?法国、慕枫、咖啡、凡尔赛的玫瑰,那都已是彼岸的美好。她现在的选择是,站在物欲横流的此岸,观望对面的风景。
  写意一直以为自己是无可奈何,是被书墨及何子丹逼至还击的。后来才发现,原来她同书墨一样,心生魔障,由着怒与恨遮蔽了眼,才失却了洒脱的心。
  其实那晚顾平生已经提醒过她。
  一天之内,与同一个人,踏进同一家电影院两次。期间以小时计数,可心境有天壤之别。电影开场,灯光瞬间熄灭,只剩下银幕光影闪烁。写意颓然后仰,整个人倚靠向椅背,闭上眼,惟有耳畔台词聒噪。这样的黑暗,终于无须伪装。
  自见面始,顾平生什么都没有问。他要了解的早在来的路上问过了家桢。他打电话去,开门见山问:“写意告诉我,乔伯父脑出血。你当时有无在场?”
  家桢怔了片刻才答了声“是”。
  “那,写意要去乔氏上班,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妈的提议,让写意去公司帮忙。”家桢避重就轻。他是唯一听出两姐妹潜台词的人。书墨藏在言辞间的反对,写意温婉中的咄咄,他心知肚明。
  顾平生一时摸不透弟弟的含糊语意,思索片刻,到底没有继续问下去。但第一眼瞧见写意的神色,他便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恐怕这对姐妹闹得越发不愉快了。
  “顾平生。”
  哪怕贵宾厅内音响环绕,她的声音仍然完整且清晰地传入顾平生耳中。闻言,他斜靠椅背,倾身向她,静等后续。
  写意仍闭着眼,仿佛知道顾平生一定会听她说话。“如果家桢回顾氏工作,你是否欢迎?”
  “他不会回去的。他受不了那样的生活。”顾平生无声浅笑,“你同样,不适合。”他的目光落在写意安静的脸庞。他看到她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折翼的半翅蝴蝶。她抿了抿唇,稍稍沉默,继续道:“不,不一样的。你是兄长,且永远不会抛弃他。”
  “书墨亦不会让你受苦。”
  “我对此……已无崩定之念。”写意睁开双眸,对上顾平生的注视,神色平静地仿佛在说平常至极的闲话,却使顾平生忍不住蹙眉:“我没想到,你对她已不信任至此。”
  “是她令我失望。”
  她含笑自嘲:“二十五年来,我极少与妹妹们争些什么。一直以她们为傲。结果落得这般结局。”的74b顾平生微微叹息:“这样相争,于你有何意义?就算赢了,一辈子困在自己不喜欢的环境里,你当真心甘情愿?”
  “我能怎么办?”写意不自觉抬高音量,“翻译社的工作成了笑柄,爸爸突然生死未卜,我能怎么办?仰仗她的鼻息而活?她恐怕会在心底瞧不起我这个姐姐罢。”说话间,眼眶一酸,有温热的液体自脸颊滑落,毫无预兆。
  写意忙别开脸,不让顾平生见着她的糗态。
  “写意。”顾平生长长一声叹,伸手掰过她的下巴,眼底一片柔情,“我并未说不帮你。我只怕你以后后悔。”抚去她的泪痕,他并未掩饰心疼之意。“我希望你的人生随性而为,而不是困在这方寸之地。”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自由?”写意笑得苦涩。
  顾平生并未立即回答,良久,方轻描淡写道:“如果真想,也不见得那么难。”写意莫名被他的平淡刺激到,脱口讽刺:“确实不难。嫁给你,当阔少奶奶,哪儿还用得着担心被娘家扫地出门?”这话着实伤他尊严。写意一出口便心生懊恼,垂眸敛色,不敢看他。却未听及他任何反应,越发惴惴不安,正挣扎着准备道歉,传来顾平生的怅惘。“原来你如此不屑于嫁给我。”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写意当即反驳,又直觉自己越描越黑,心中竟感到一时凄凉,哀声道,“何苦呢?何苦呢?你永生难忘向海妍,我早存了不再爱的心。既然如此,咱们就这么简单地相处。你让我倚靠一下,不可以麽?”
  并非没有动心。这样优质的男人,用最包容的心去抚慰她的刺与伤,只对自己体贴温柔。哪个女人能抗拒?从一开始的排斥,到牵手时的悸动,她不是傻子,怎会感觉不出自己的转变?可是,他们的相遇到底晚了一步。
  她怎么可能争得过一个死人?
  顾平生的双眸忽地一亮。他小心却慎重道:“我爱过,你也爱过。可是,写意,这并不妨碍我爱你。”他止住写意的欲言,眉目含着温和浅笑:“别否认,若你对我完全无意,刚才便不会说那番话了。”的
  写意显然怔住,愣了好久,只讷讷答:“我……我会不甘心。”
  顾平生不许她眼神逃避,霸道扣住她的双肩:“写意,你并非不知,这世间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如何去强求洁白无暇?”回答他的是乔写意的悲凉微笑:“你说得对……如何强求?”
  这一晚,或许每个人都睡得不踏实。次日一早,容城落起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整个城市仿佛笼在水雾中,瞧不真切。
  写意醒来时感到几分凉意,搓了搓手背,张望见窗户大开,细雨斜打而入,湿了窗台。外头竟是一片白茫茫,白与白之间透出的丝缕绿色便显得特别清新。写意斜靠在床头,打量那般风景,怔了良久。她迟睡早醒,却不觉得疲倦,只觉得惆怅。
  这样朦胧的雨天,总能轻易勾起心底的惆怅。她并不特别喜欢下雨天,如果赶上要出门,就转成讨厌。大学时,每每遇上这般天气,她总是要磨蹭许久,最末还是得赶去上课,常因此心情不好。家桢知道她的脾气,一遇雨天便会格外注意。接她下课、一道吃饭,不忘多说几个笑话哄她开心。
  那时,他待她是真的好。那时,她心里只有他,人生最至洁。
  而如今到了这个年岁,有谁的心底仍似一张白纸?想起昨晚与顾平生分别时,他清浅的一吻,只轻轻贴了贴脸颊,包含的是珍惜与尊重。这般温情,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就这样先相处着罢。
  众人陆续下了楼,早餐已布置妥当。乔母与画情自然会去医院守着乔父。陆羽禾要去乔氏公司报到,随书墨一道出门。写意则先去翻译社辞职。
  乔书墨方抵达办公室,张秘书便来汇报工作,颇有些窘意道:“何社长说她今天事多,不太方便见面,如果您着急,那就约在翻译社附近的秫香馆。”
  书墨冷笑,回了句:“听她的。”
  所以写意到翻译社时,何子丹并不在办公室内。只是她不知道何子丹是去见她妹妹书墨了。她现身社里时,阿离第一个欢呼,噌地冲到她面前,媚笑道:“就怕你今天赌气不来。”
  苏苏朝他翻个白眼,一把将写意拽至自己身后:“我家写意怎么会做那么小家子气的事情?”
  “写意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阿离佯装怏怏之色。俩人一唱一和,瞧得写意忍不住笑起来,笑罢,却不得不坦白道:“我是来辞职的。”
  全场一下子静默。
  “这可不厚道啊。”飙哥第一个出声,“你要一走,阿离又得开始兼职法语翻译了。”
  “是啊、是啊。写意,你忍心看你离哥哥陪笑陪酒完毕,还赶回来通宵达旦的加班?”阿离作泪眼汪汪状。接着小玫、苏苏都开始“数落”写意的临阵脱逃,连偏内敛的竹子都婉转劝留。
  “谢谢。”写意噙着笑,“但,我家里出了点事,我得回去帮忙。”不等众人询问或挽留,她朝社长办公室张望,问:“何姐一直没来?”
  “来了,又出去了。”阿离明白她去意已定,只微微一声叹,倒不再说什么。
  “那我边收拾东西边等她。”写意点头微笑,“你们忙去吧。我又不是国宝熊猫,干吗都围着?”话音未落,竹子突然接口:“怕以后见不着你了。”
  写意一愣,眼风扫过全部同事,心内着实感动,却维持笑容,假装轻快道:“可以电话联系嘛。以后有聚餐可别忘叫我一声啊!”
  “叫你来跟我们抢菜?嘁——”苏苏美眸一横。写意当即抱住她的胳膊撒娇:“苏苏你怎么能这样嘛,多让我伤心啊。”
  “你这一走,我们也伤心!”竹子沉着脸色说完这句话,转身回自己的办公桌去。
  大伙儿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写意看向竹子的背影,慢慢浮起一丝感激又略带涩意的笑,转身挥手示意大家都回去工作,自己亦开始收拾东西。
  
  第三十八章
  天阴,雨缠绵。
  不知谁开了音响,一串钢琴声滑过,笛音悠扬,配合着雨打窗台的清脆,像极了烟雨江南的韵味。
  写意的东西不多,稍稍整理便收拾妥当,但何子丹一直未出现,只得继续等候。各人都在忙自己的工作。翻书声、键盘敲击声,间或传来交谈低语,都仿佛染了层纱,显得几丝飘渺。
  只写意是悠闲的,索性去茶水间泡咖啡。热水冲开速溶粉末,一股咖啡香扑鼻而来。
  “写意。”是阿离的声音。
  他斜靠着墙,见写意回头看来,边摇头边感叹:“说实话,你真没一点豪门千金的样子。”
  “因为你没看到我奢侈的一面。”写意笑起来,“我也有因为心情不好满地球乱飞刷爆卡的时候。”她自认没有把物质看得太过重要,但失去物质,恐怕也是举步维艰、心生彷徨的。
  “对了,阿离,结婚时别忘发请贴给我。”
  “自然要敲你一笔。”他挑眉,“同事一场。出了这个门,咱还是朋友。”说罢,一停顿,佯装恶狠狠问:“你不至于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人吧?”
  “怎么会?”写意误会,忙摆手道,“倒是你们,别生我的气才好。刚竹子那样,我都愧疚死了。”
  阿离抽了抽眼角,靠近几步,压低嗓音:“……竹子挺喜欢你的。”
  “哈?”
  阿离翻了个白眼:“不过何姐一直强调你是她师弟的人,所以……”他耸肩、摊手。
  “你也别多想,他只是对你有好感罢了。爱情麽,不过生活点缀,打工赚钱最要紧。”
  写意闻言,低低一声叹,点头道:“爱情确实是最没用的东西,却偏偏最麻烦。”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佛曰:离于爱者,无忧无怖。可她是到不了那个境界的,只得在红尘世俗里翻滚,体会爱欲愁恨。这么想着,唇边不自觉扬起一抹自嘲。
  阿离猜出她感慨的缘由。年少一段情,伤心收场已够郁闷,却至今仍不得安宁。若换成他,早暴走抓狂了。倒看眼前人,只是淡淡无奈的神色。旁人的故事,即便是朋友,也只能隔岸观火,插不上手的。甜苦是个人的感触。他不知如何安慰,到底只无言叹息。
  写意并未纠结这个话题,朝阿离笑道:“谢谢你一直保持沉默。”
  不似何子丹,给了承诺,却毫无预兆打破保证,甚至出言挑衅。
  阿离清咳一声:“真不知道何姐那天是怎么了……她平时不是那样冲动的人。”
  一知半解的他在何子丹那晚的冷嘲热讽中,基本悟透了故事的来龙去脉、人物关系。
  “算了,不谈这个。你现在也有了护花使者,怎么幸福怎么过,别管其他。辞职也好,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个人都尴尬。”
  两个人,另一个自然是指何子丹。不过让写意一囧的是:“护花使者?”
  “何姐的师弟嘛。”阿离的语气相当自然。
  答案让写意一愣。她低眉偷笑,完了倒不否认,只说:“确实更应该过得快乐些。”
  才不至于落了下乘,失了气势。
  “对。”阿离连连颔首,“你自己也说过,那些都是往事了。”
  写意弯起眉眼,双手捧着水杯,轻轻晃荡。
  杯中的咖啡散开一圈圈的涟漪,清香四溢。
  她想起有一天,她难得梦见家桢。梦境好像还是在大学时,他们手牵手走过红树林,书墨突然出现,扯开她与家桢十指交叉的手,二话不说,挽着家桢离开。她自梦中惊醒,猛地端坐起,紧紧抓着胸口衣领,仿佛喘不过气来。那样子的心惊,那样子的荒凉。或许总有一天,她忘记往事的爱与恨,忘记家桢,但那种被背叛的感觉,她永远都忘不掉。
  “阿离,我性子沉闷、朋友不多,以后有什么活动,若是方便,记得叫我一块儿。”
  “放心!”阿离当即答应,“不过,我死活看不出你‘沉闷’的地方啊——”
  “谁?谁沉闷了?咱翻译社还有沉闷的人?”接话的是飙哥,自门口探进一个脑袋,推了推眼镜,控诉道,“你们俩撇开大伙儿,躲茶水间私聊这么久,太过分了吧?”
  写意与阿离同时媚笑。飙哥哼哼两声,目光看向写意,却是温和:“何姐回来了。”
  “……哦。”
  写意一踏进社长办公室,迎面便是何子丹的问句:“来辞职的吧?”
  “是啊。”她同样答得爽快,在何子丹对面落座,笑容官方得体,“承你贵言,我要回自家公司上班了。”
  何子丹表情一滞,随即恢复微笑,颔首道:“不错。确实该回去,好好看管属于自己的股份,免得被人抢了都不知道。”
  不等写意反应,她的笑容又扩大几分,说:“哦,对了,乔氏的那个订单又交回咱们翻译社了。乔书墨倒是个识大局的人。”
  “原来你之前去了乔氏。”写意的神色依然淡定:“我妹妹自然是有能力的,若不然,怎能管理好偌大企业?”
  “你不是她对手。”何子丹语气崩定。
  “哦?”写意用第二声调,摆出略一沉思的姿态,状似恍然大悟,道,“我确实太笨,才一而再、再而三被人耍得团团转。不过……”
  她亦笑得灿烂,眉眼弯弯,“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会带着记性识人办事的。”
  何子丹只笑不语。
  “好了,咱们把该算的都算清罢。”写意翻开手提包,将备好的物件放置桌面,“根据合同,辞职信、违约金,还需要什么?”
  “不用。是我辞退你,不是你违约。”
  “多谢。”写意冷笑,“但这点违约金我还付得起。”
  都到这份上,何必纠缠末枝人情?何子丹垂眸,默然片刻,最终轻扬眉眼,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你客套。”
  边说,边清点钱数,倒是做得十足十的像。
  “正好。”她重新看向写意,“商场不比文职,多得是小人,你自己当心。”
  仿佛是关心的话语,既听不出真诚,又不像虚伪客套。写意摸不清她的态度,只笑了笑,不说话。何子丹倒似意料到她的反应,不置可否的神情,继续道:“论职场能力,你比不上乔书墨。但论情论义,你在某些人心目中,绝对不一般。”
  写意微怔稍许,唇角缓缓扯出一抹弧度,含着几丝讽刺,问:“你这可是帮我出谋划策?”
  回答她的,是何子丹意味不明的浅笑。
  “乔写意与你有仇?”写意端正姿势。
  何子丹摇头。
  “乔书墨与你有恨?”
  何子丹依旧摇头。
  “那为何你处处挑拨我与墨墨的感情?”
  何子丹倒是坦然对上她的咄咄目光,答:“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一阵郁郁之气涌自胸腔,偏生欲吐不能。
  写意张口,终究闭上。何子丹说的对,若不是她们姐妹有罅隙,怎会如此轻易被外人挑拨?
  “……我只想知道你为何挑了这颗蛋。”
  何子丹沉默不语。
  “难道乔氏姐妹是城门被殃及的池鱼?”
  话音一落,何子丹的眼神极迅速地避开几秒,到底被写意抓住。
  她抚掌,啧啧两声,道:“原来是顾氏的缘故。是顾平生,还是顾家桢?情债还是钱债?”
  那会儿,她是死活都猜不到顾老先生头上的。
  何子丹的表情瞬间冷却,态度僵硬,出口赶人:“乔小姐,你已不是我社成员,该走了吧?”
  “……好!”写意生生咽下这口气,抬起下巴,保持完美微笑,“那么,告辞。”
  一出门,第一个动作是拨打顾平生的手机。
  接通后,那端声音却是异样低沉。
  写意微微蹙眉:“我听不清。”
  顾平生犹豫片刻,答:“正开会呢。等会我打回给你?”
  那便是她挑的时间不对。
  写意回了句“好”,挂了电话,轻轻呼出一口气。
  雨还在下,落在路两旁的梧桐叶上,窸窸窣窣的响。雨雾中,各色的伞面组合成绚烂,给清冷的街景添了些许温情。人们行色匆匆。不时有车子驶过,溅起一排水渍。写意的眉却是拧得越来越紧。
  这样的天气,真令人讨厌。她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去乔氏企业。不过是数分钟的光景,但悉数落在何子丹的眼里。办公室的窗正对街头,她双手环胸,面无表情看向雨幕中的乔写意。
  到底是姐妹。
  上午时,乔书墨亦是为了“为何挑上这颗蛋”而找她的。“因为合同问题,你对我怀恨在心?”
  她同样选择直截了当。
  “不是。”
  她太看得起自己了。何子丹的笑容里藏着些微讽刺。相比较,何子丹自然是喜欢乔写意的。
  “其实你是想问,是不是你姐姐让我在众人面前丢你的脸,对吧?”果真见对面之人脸色瞬间阴沉,何子丹笑出声,“我真奇怪,这么多年姐妹,你对你姐姐竟一点了解都没有麽?”她顿了顿,继续道,“写意不屑那么做的。”
  是的。写意不屑那么做。
  在何子丹看来,乔写意其实是个骨子里透出骄傲的人。宁可放弃顾家桢,宁可自己去异国他乡受罪,也不愿留下来竞争一段变质的爱情。由此可见个性。
  “乔特助,或许你的智商比较高,但情商,确实不如你姐姐。”
  何子丹知道,她这句话太有杀伤力,乔书墨绝不会善罢甘休。但她没想到的是,乔书墨竟能忍住气,告诉她,乔氏与何氏翻译社的合作将会持续。
  俩人对话至末,反而心平气和起来。
  分手时,何子丹突然问:“你值得更好的,何必呢?”
  顾家桢这样的男人,真的不值得两姐妹反目为仇。然而,再想自己,顾宁远又何尝值得她化身邪恶巫婆?
  女人,女人啊,这世间真不缺可悲的女人。
  “或许你说的对。”乔书墨笑起来,却有几分悲凉,“可是有些事,回不了头。更何况我还是爱他的。”
  “那你不爱你姐姐?”
  “爱,但我更自私,只能先顾着自己的生活。”到这会儿,她平复心绪,眉目间已然恢复平淡,“那是私事了,何社长。”
  何子丹微笑颔首,结束这场见面。然后回了翻译社,然后见到乔写意。
  “其实,她也是本质骄傲的女人。”看到载着乔写意的出租车远去,何子丹不自觉低声叹息,喃喃自语:“我似乎都低看了你们两姐妹……”
  
  第三十九章
  下雨路滑,出租车开得并不快。车窗面满是水痕,外面的世界朦胧一片。有时候模糊一点不见得不好。很多心知肚明的事,只要不挑开,或许就能一笑而过。粉饰人生是一门技术,她们都不过关,只好落得针锋相对的局面。
  快抵达乔氏企业时,写意给书墨打了通电话,用温和却肯定的语气告诉她,自己将出现在自家公司,请吩咐大厅总台及保安人员,别不识“庐山真面目”,闹出笑话。
  她不能保证报出名号就能通行无阻,若传出乔大小姐被自家公司阻挡在外,她可以不用继续了。顾平生告诫:正式进入乔氏第一天,气势很重要,折损不得。
  书墨确是这般照做,所以写意一路行来,不光毫无阻碍,还有专门秘书等候,将她领至董事长特别助理办公室。
  秘书自动退出,将门关紧。办公室内只剩下这对姐妹。
  书墨仍坐在转椅里未起身,噙着官方微笑,先客气开口:“大姐,你来了。”写意带笑颔首,在她面前落座。
  “我等会还有个会议,时间不多,不如直接点吧。大姐最想去哪个部门?想立即进入管理层呢,还是从基层开始慢慢锻炼?”书墨说得轻快,稍等一会,见写意正欲回答,突然出声,浅笑道,“大姐可能不清楚,爸爸常教育我要惜才公正,不可任人唯亲是管理家族企业的必须原则。因为大姐很少接触商业,所以爸爸之前始终犹豫,到底未让大姐进入公司。”
  “我赞同爸爸的观点。”写意倒是语气平和,“这样罢……”这回却是被手机铃声打扰。一接通,那端当即传来母亲的泣不成声:“小意快来!快来!”
  “妈!?怎么了?您喘口气说话,我听不清。”写意顿时心惊肉跳。
  “你爸爸,你爸爸不好了……”
  写意与书墨赶到医院,见母亲仍续续在哭,画情也是茫然神色,便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直接进了办公室找主管医生。“是这样的,脑出血后水肿引起颅内压增高,导致痉挛。已经紧急对症处理了,还要继续观察。如果效果不理想,有可能需要开颅减压。”
  “开颅?”两姐妹异口同声。
  “别紧张。”医生温和宽慰,“我只是说有可能,概率不大,但我得向你们说清楚。开颅也是一种治疗手段,而且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危险。”
  “那我爸爸他现在怎么样?”书墨蹙眉。
  “还得观察。乔夫人关心则乱,其实乔先生在ICU内,会有护士时刻注意的。”医生好脾气,一直保持良好态度。他稍作停顿,指了指书墨,又道:“我之前同这位小姐说过,这几天都是危险期,病情可能会加重,颅内压增高是常见发展症状。”
  书墨略一点头,接口问道:“如果持续增高,会有什么后果?”
  “人体需要平衡,一直增高自然会引起并发症。呃……”他想尝试深入浅出的讲明医学术语,一时停住话语,却是写意面色凝重,说:“比如,脑疝?”
  “啊,你知道?”
  “不,我只是上网搜了搜,对具体的概念原理都不太清楚。”写意看向医生,表情严肃认真,“不过我们知不知道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清楚。”
  这句话甚有压力,医生了然颔首:“这一点你们放心,我定会尽力的。”
  写意回他一个浅笑,诚心诚意道了声谢。
  一齐迈出办公室,写意看见病房外的走廊出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随口问:“你打电话给家桢了?”换来书墨不带感情的回答:“没有。”
  写意无声笑了笑。
  ICU病房前,家桢正安抚着乔母,见她们两姐妹一起走来,不自觉一怔。“你怎么来了?”书墨走至他身旁,轻声问。
  “我来看看爸。”家桢微叹,“没事吧?”
  “还好。”书墨答得甚是简明扼要。
  写意则是靠近母亲,握住她的手,低声安慰。旁边还有画情哀哀唤了声“姐”。写意递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道:“别总往坏处胡乱想。”
  “医生会尽力的。”书墨亦补充,“妈,你受惊一场,先回家休息会。这里有我们。”
  “不用。”宋若君这会儿的心情总算平复些许,佯装镇定,“你们去忙吧,这里有我和情情在就行。”
  写意忍不住在心底苦笑。就她们俩在,到时若有什么情况,又是手足无措。适才那个电话打来,吓得她魂飞走了一半。恐怕书墨亦有此感,继续道:“让家桢送你回家,洗漱一下也好。”
  宋若君犹豫一会,大概是意识到大哭之后确是有损形象,最终还是点头同意。
  家桢送乔母走后,留下姐妹三人。书墨朝病房内张望几眼,道:“我还要赶回公司开会,大姐,这里就交给你了。”说罢,也急急离开。
  “二姐真没有人情味。爸爸都这样了,竟不肯多待一刻。”画情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小声嘟囔。
  “别这么说。”写意却是满腔无奈,“这个家,现在只能靠她撑着呢。”若没有书墨勉力,乔氏危机,后果不堪设想。
  画情不再作声。
  “你也累了吧?饿不饿?”写意转移话题。
  画情老实点头:“哭了一场,跟伤筋动骨似的。”眼珠子一转,拍掌道:“让二姐夫回头买点东西送来。”
  写意一愣,莫名地,竟没有出声反对。再回神,画情已给家桢拨了电话,央他送些好吃的来医院。之后眉开眼笑同写意道:“二姐夫真是好说话。”
  写意但笑不语。
  家桢的性子,现在看来,优点是好说话,缺点是太好说话。
  医院里始终有一股让人说不清的压抑感,或许与它所包含的太多负面情感关联。整整一层神经内科住院部,装修以白色为主,很干净,亦没有喧嚣吵闹声。护士穿着洁白的工作服走动,医生同样披着白大褂。到处是白。白得刺目晃眼,白得惹人揪心。
  写意不禁闭上双眸。
  顾平生的电话便是在此时拨入的。第一句就为因为开会而不能接听她来电的事实道歉。写意有些意兴阑珊,答:“不用这么客气的。”
  “怎么了?”顾平生当即听出异样,“好像很疲倦?”
  “……爸爸病情加重。”其实之前,她拨打顾平生电话的初衷是想询问顾家与何子丹的关系。“不过医生已经处理了,现在暂时没事。”
  “你还在医院?”那端的声音骤沉。
  写意抿了抿唇,应了一声。果然下一秒,顾平生表示要赶来医院陪她。多温柔体贴的男人啊。写意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一时怔怔无言。
  “写意?”
  “嗯,如果方便的话就过来吧。”
  挂了电话,画情眨巴着眼凑过来,虽然面上强装淡定,唇边已漏了笑:“谁?顾大哥?”写意忍不住戳她脑门:“这八卦的小丫头!”
  “果然猜对了!”画情乐得一蹦,“姐,你就别偷偷摸摸了,我都知道的。”
  “是吗?”
  “我觉得顾大哥很衬你呀,你们俩个站一起可登对了,真的!”画情合掌,闪着星星眼扮花痴状,“我见过海妍姐,她不如你漂亮。”
  写意第一次从自家人口中听及向海妍这个名字,难免思绪一恍惚,不过很快恢复,似笑非笑道:“不如,咱们把小羽也叫来?”
  “哈?叫、叫他干吗呀?”
  “唔,跟他说,我们家情情很悲伤很难过,需要借他的宽厚的肩膀靠一靠。”写意一脸认真。惹得画情“哎呀”一声,讨饶道:“好了嘛,大姐,我以后不说你和顾大哥了。”
  正说笑着,顾家桢到了。
  画情确是饿了,捧着家桢带来的西点,又嫌走廊里消毒水味太浓,跑别的角落解决肚子问题。写意噙着笑看妹妹跑远,回头朝顾家桢道了声谢。
  她毫无波澜的语气令他明显一滞。沉默良久,正当家桢想开口时,又被写意抢先一步,温和道:“这儿有我就好了,你回去忙你的吧。”目光亦未落在他身上。
  顾家桢站在原地不动,长长一声轻叹,只低低说了一句话,却令写意眼眶酸涩,顿时模糊视野。他说:“今天雨天呢。”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动听,轻而柔,在耳畔萦绕。
  “你以前总不爱带伞,被雨淋了好几次,依旧不肯长记性。”
  “最严重的一次,因为淋雨感冒,发烧39度,把我吓傻了。”
  “后来……”
  “不要再说了——!”写意别开角度,掩饰夺眶而出的液体,好一会才略略平静心绪,竭力淡定道,“都过去了,忘记吧,别再提了。”她背对着家桢,自然看不见他的眼角亦是湿润。
  他确实不再提及,仿佛过了良久才低低道了声“对不起”。然而这个词却勾起了写意的愤怒。她突然冷笑——本是悲伤的面庞上漾起的冷笑,有说不出的诡异。
  “你确实对不起我,顾家桢。”
  
  第四十章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彼时,她心智未开,单纯,甚至偏向愚蠢,以为世间万物都是眼力所见,黑是黑,白是白,华丽绚烂,或者朴素淡然。然后初遇爱情。他有英俊的脸、温暖的怀抱、宽厚的肩,无法不令人流连,于是更觉人间美好。然而朝她迎来的,那些意料之外而又啼笑皆非的错误,将他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终究,她成了偶尔投影在他的波心的一片云。
  到最后,任世间哪一条路,他们都无法彼此同行。
  他说,我爱你。那确是在她最美丽的时光,只因从前,她心境坦荡洁白。
  他说,对不起。此时,她已过沧海桑田,心内结痂,像一颗斑驳丑陋的果实,咬不动、砸不碎、煮不烂。
  顾家桢,这一声“对不起”,着实来得太晚。当所有过往悲欢燃成灰烬,再说“对不起”,再挑起旧话题,除了徒惹她的恨意,除了勾起她曾受的煎熬回忆,还有什么意义?
  那个时候,有多爱,就有多恨。恨着,却思念着。可悲而可笑。
  任谁也做不到云淡风轻。
  写意没有尖叫,没有哭喊。她只是似有似无地笑着,右手指向走廊出口,仿佛不带丝毫感情,说:“你走。”背向身后的左手紧握成拳,才勉强抑住全身颤抖。
  当初他们闹得最僵时,她亦没有这般态度冰冷强硬吧?对,她以前一直是顾家桢的“温婉听话”的小女朋友!
  顾家桢只怔怔凝视着眼前强自镇定的乔写意,不动,也不说话。对峙不过几秒,他突然一把扣住写意藏在背后的左手,拉至眼前,低低道:“别动。”
  “你!”顾忌着这里是医院,写意蹙眉冷对,竭力压低嗓音。却见顾家桢掰开她紧握的手指,轻抚着掌心:“看,指甲都嵌到肉里去了。你每次都这样。再生气,也不会大吵大闹,就虐待自己。”
  写意突然哽咽,死死咬着唇,克制着不出声。
  “以后别委屈自己。”家桢勉强浅笑,边轻笼她的四指,裹入自己的掌心,“找个宠你的爱你的人。用情要留三分,不要再像以前,只傻乎乎一头栽下去……”
  “……不用你管。”语气仍是强硬,神情却已悲怆。
  “还有,心里不痛快时别总憋着,恨一个人时不用强笑,喜欢上了也不要伪装。”他稍作停顿,笑容越发苦涩,“其实……我哥对你,确实很用心。”
  写意低眉不语,许久,终于抬眸微笑,柔声答:“谢谢你的关心。”家桢确是没有料到她会是这样子的反应。他以为那是原谅,只因他看不出,写意的笑容里那抹极深极重的苍白和绝望。
  如果说三年后,乔写意对顾家桢还有残留的情爱痴意,那么在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彻底消亡。
  当年心心念念的良人是他,当年至情至意爱的人是他,当年许下承诺的人是他,当年爱得不够坚决的人亦是他,伤她至深的人仍是他。
  世间亿万众生,除了他,都不是他。他以为,替她寻一个良人,期望她余生幸福,他与她之间的债就能一笔勾销麽?
  不!无论她再遇见谁,那段被辜负的事实将永生铭记!他自以为是的“关怀”,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内心的愧疚罢。对于写意来说,那是难堪,比发现自己的男朋友与亲妹妹手牵手在一起时还要难堪!
  她的爱情,不需要顾家桢的“好心撮合”!
  然而写意只是轻轻柔柔地道了声谢,听上去这般好脾气,然后暗中用力抽回手,张望四顾:“情情怎么还不回来?”
  “就是。不知道躲那哪儿去了。”顾家桢亦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
  之前种种,仿佛过眼烟云,一下子成空。
  “你先回罢,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写意探向病房,眉目间染上几许悲凉,“爸爸睡得挺安稳的。”就那么静静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因呼吸而规律起伏的胸廓,才给人一点希望。
  家桢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微微一声叹:“我留下陪你。”语气竟颇为肯定与强势。
  写意闻言不禁轻笑。她稍稍侧过角度,注视身旁这个英俊的男人,唇边扬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确定?”视野里,果然见家桢神色茫然。恰好余光扫见一个匆匆而至、正张望寻人的身影,她的笑意不觉更加深几分,挑眉示意家桢看去,接着走出几步,挥手道:“平生,这里。”
  顾平生赶得有点急。吩咐助理将余下的事务推迟处理,也没去地下车库取车,径直拦了辆出租车就过来了。
  他自然看见家桢站在写意身后,并注意到写意第一次未唤他全名,不过神色不见丁点变化。快步走近写意与家桢,先朝弟弟颔首打了招呼,再直接问写意:“你还好吗?”
  写意回他一个微笑。
  家桢瞬间明白写意那句反问的潜台词,又忆起之前他同她说过的关于大哥的话,面上当即露出几丝窘意,唤了大哥一声,讷讷道:“我先走一步。”
  “能不能把情情也送回家?”写意拦住他的方向。
  “这样好吗?留你一个人?”家桢脱口问。却是顾平生回答:“没关系,我在这里陪她。”不约而同的,两兄弟齐齐看向写意。
  写意一怔,突然很想朗声大笑。她佯装垂眸,掩饰眼底的冷涩讽刺,刻意平静道:“我一个人也可以的,不过,平生要是不忙,就留下来陪我吧。”
  正巧画情自不知名的角落回归,瞧见顾平生,忙打了个招呼,又朝姐姐眨眨眼,意味十足。
  “你回来得正好。”写意无视她的八卦眼神,“让家桢送你回家休息。”
  “那不行,岂不是只剩下……”画情本是义正严词的表情,突然自以为明白什么,当即第二调“哦”了一声,改为同意,“我回家、回家。”
  写意到底哭笑不得,暗中戳了戳妹妹的背,假装恶狠狠地飞去一个眼风。画情吐吐舌头,转身敛了笑意,朝仍昏迷中的乔父低声道:“爸爸,我先回家哦,下午再来陪你。”之后才急急推搡着顾家桢离开,不打扰大姐与顾大哥的相处。
  顾家桢的二手跑车停在医院外的露天停车场,需要走一小段路。他撑着伞,小心替画情遮挡。
  雨势已经明显转小。细雨如丝随风乱飞,时不时钻入伞内,轻触皮肤,微微一点凉。画情忍不住打量走在身旁的这个男人——他温柔、体贴、英俊有为。他是二姐深爱的人。俩人携手走过经年。画情从未怀疑过他们的感情。
  然而今天她突然心生惶恐。原来人心叵测,哪怕是最亲的人,亦可能是披着羊皮的狼。怎么会呢?二姐夫与大姐,不是说仅仅曾是师生吗?可她绝没有看错他们彼此相握的手,那样暧昧的距离和姿势!
  大姐、二姐夫、二姐?
  画情突然觉得头疼,很头疼,非常头疼。
  钻入车内,她继续保持沉默,打理着被吹乱的长发。家桢发动引擎,笑道:“今天怎么了?这么安静?”梳理的动作略一停滞,她涩涩答了句“没什么”,一转眼珠子,蹙眉问:“二姐夫,你喜欢长发的女人还是短发的女人?”
  家桢失笑,抽空看她一眼,调侃道:“小丫头的表情好纠结。难道是你喜欢的人,喜欢短发类型?”
  谁知道陆羽禾喜欢哪种类型啊!画情噘嘴。啊不对,被拐弯了主题。“我问你呢,二姐夫,别逃避问题。”
  “我没有特别要求的。”
  “哦?”画情紧盯住他的表情,谨慎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短发的大姐和长发的二姐……你,更喜欢哪一个?”入眼是他的淡定自若,唇角轻扬:“说起来,我更喜欢短发的墨墨,特别干练利落。不过她留长发后多了些女人味,也不错。”
  “嘁——二姐夫心目中,二姐什么都好。”
  家桢笑出声,不着痕迹转移话题:“情情有没有想过烫卷发啊?”
  “太成熟了吧?”
  “二姐夫觉得呢,卷发的情情应该非常妩媚。”他的态度恁地认真,惹得画情一时心动,歪着脑袋,叽叽喳喳与他探讨起卷发的细节来。
  小丫头终究道行不够,被糊弄也不自知,直至被送抵乔宅,与顾家桢道别后才恍然忆起自己的试探用意,当即懊悔地连连跺脚。
  宋若君见小女儿亦回了家,纳闷问:“怎么你也回来了?谁留在医院?”画情仿佛觉得全身骨头都松散了,啪地栽进沙发,眯着眼答:“大姐和顾大哥。”
  “小意和谁?”宋若君的脸色兀地一沉,画情闭目养神自然看不见,仍旧大咧咧说:“顾、大、哥啦!他特意去医院陪大姐呢。”却是半天没再等到母亲说话。
  画情撑开眼皮,探头张望好一会,不见客厅里有母亲的身影,忍不住喃喃嘟囔:“咦,妈呢?”
  
  第四十一章
  雨后初晴,城市经过一场洗涤,显得格外清脆。天寒碧,风清凉,空气藏香。路旁梧桐叠翠,绿得干净又痛快。纯粹的美,常能震撼人心。
  近中午,街头车流开始增多,丁正深向来谨慎,车速放得不快。宋若君收回纷乱思绪,淡淡嘱了句“老丁,开快点”。
  “路还潮着呢,夫人。”丁正深通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稍一停顿,语气恭敬神情真挚,“夫人不要着急,老爷心善,会有好报的。”
  宋若君一怔,颇有些感动,含笑道:“谢谢你啊,老丁。”常听抱怨“人心不古、世态炎凉”,乔宅的几位老雇员倒是难得的有情有义,不枉她与阿帷平日厚待。“老丁,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她微微一叹,“你差不多是瞧着三个丫头长大的,你倒说说,在你眼里,她们三姐妹是怎样的脾性?”
  “嗨,我老丁不是文化人,说不出什么大论来。我啊,就觉得小姐们都是好人。”丁正深笑得憨厚老实。
  “不瞒你说,老丁,自老爷子出了事,我就失了方寸。”一提及乔帷的意外,宋若君不觉眼眶泛酸。她拭了拭眼角,待恢复些平静,继续道:“可我心里头再乱,眼睛不瞎。小意和墨墨俩丫头……是不是闹矛盾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怎么会呢?她们自小就好。”丁正深很感意外。但他的否定平复不了宋若君心中的异样:“可我总觉得不对劲。”
  “可能是担心老爷的健康才看上去不对劲吧。”丁正深又仔细想了想,满是歉意,“夫人要不去问问阿茹?她与小姐们碰面的次数多,也许有比较。”
  宋若君一笑,回道:“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事儿。”盘在她脑心头的另一件烦人事,就是情情似乎越来越在意阿茹的儿子陆羽禾。
  小丫头自高考结束,标榜已成年,不乐意被父母管,很多事藏着掖着不肯让长辈知道。偏她那喜怒写脸上的性子,多瞄几眼,不用问就能猜出来了。宋若君很觉得奇怪: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搞一见钟情?不过认识几天,彼此都不了解呢,就直接动感情了?也不是说那小伙子不好,一表人才,处事也算稳重——那天老头子出事,还是靠他撑着场面,但他看向情情的眼色和情情瞄他时的神情,差了不止一点半点。现在还是苗头,但若这么发展下去,情情不受伤才怪。
  都说年少不懂事,正因为不懂事,不知怎样爱惜自己,才舍得让自己陷入悲剧。
  车子继续前行,拐入天长路,很快就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我以为总经理应该很忙。”写意坐在病床一侧,注视着沉睡中的父亲,语气平淡。顾平生在另一侧落座,看向写意,不应声。
  他陪她许久。
  外面的走廊逐渐吵闹,飘进饭菜的香味。经管医生下班前再查房,认出乔写意,打了个招呼:“你们还在啊。”
  写意闻言侧身,瞧清来人,忙客气站起,颔首回了句“你好”,让出空间。安静等医生做了些简单查体后,她轻声询问:“我父亲怎么样,医生?”
  “肌张力变得有些高。”对方不自觉眉头微蹙,“可能还是水肿压迫的原因。药物脱水的效果好像不太理想。”说罢,他调头看向写意,果然瞧出她一下子神色紧张,却也只能无奈。“这样,我给你们预约一个磁共振,再看看乔先生的颅内情况,与前期的片子比较一下。”
  写意自然颔首同意,不说二话。
  医生又宽慰了她几句,离开病房,去开磁共振的检查单。回头嘱咐她说,会有护士通知具体时间,让她不用心急。
  捏着检查单,写意有些心神不定,粗粗浏览一遍白纸黑字注明的注意事项和并发症,默不作声。顾平生走至她面前,低声问:“出去吃,还是我去买回来?”换来写意有气无力地摇头。
  “就知道。但没胃口也得吃,不然身体扛不住。”顾平生从她手中抽离那张检查单,放置病床头的柜子抽屉里,“我看还是出去吃吧,你已经在医院里待这么久了。”
  “如果……如果爸爸真的出什么事,怎么办?”写意抬眸,对上顾平生的目光,“我一直以为我足够成熟,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各种难关。一遇波折才知道,原来自己什么都不能。”依然,如同襁褓里的婴儿,无法抵御世事无常给予的灾难。
  顾平生无声叹息,一手抚上她的肩,用力按了按,道:“你还年轻。”即便是他,也自认不可能事事处理妥当。面对人事沉浮,常倍感无奈。
  “人定胜天”其实是痴心妄想。
  写意仿若充耳不闻,转而重新看向父亲,喃喃自语:“我还没来得及尽孝心呢。”年少时,虽陪在父母身侧,乖巧听话,其实大部分是索取爱与物质。离家三年,极少与家里联系,更不提关心父母健康,替他们分忧解难。如今才归国,尚来不及对长辈付出些什么,父亲却突然倒下,陷入昏迷。
  “顾平生,我现在很混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的神情恍惚,像是迷路的孩子,在茫茫人海里失却前行的勇气,而眼前这个男人仿佛是一块浮板,是汪洋海面、唯一的、能让她伸手触及且安心依靠的救生圈。
  他的温情和力量,她不止一次感觉到。每次都是靠近一点,又后退几步。到底还是有不甘心,可是慢慢戒不掉他给予的另一种爱,一种不够圆满的爱。
  写意的唇角突然绽开一抹清浅的意味不明的弧度,然后缓慢地靠进前面那个怀抱里,闭上眼,双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家桢说,你待我确是用心。”她的声音略微沉闷。她看不见顾平生眉眼间的温柔和微笑。“是麽?”回答写意的是他仿佛漫不经心地反问。
  “你与何子丹有没有旧事?”
  “没有。”
  “……那就好。”
  顾平生听见,写意幽长的一声叹息。然后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拥抱着,直至门口传来一声清咳,随即是宋若君意外却又意料之中的口吻,唤了声“小意”。
  写意退出顾平生的怀抱,神色已恢复淡定,噙着笑问:“妈,你怎么回来了?”
  “哦,我不放心你爸爸。”宋若君答得轻巧。她自然不会直言自己是听了情情的话,一时耐不住,跑来看个究竟。
  眼见为实。
  她所看到的大女儿,表情坦荡,并没有露出些微难为情,反而有种决断后的轻松畅快。而一旁的顾平生亦含笑同自己打了招呼,态度自然。
  “医生安排爸爸下午再做个磁共振。”写意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话,“我下午会一直待在医院。”她不想让母亲知道医生让父亲再做检查的目的,就怕刺激母亲。
  “这样。”宋若君略一颔首,接着看向顾平生,微笑问,“你来了。”倒是有心。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己女儿告诉他的。之前写意答应不与顾平生多有牵连,这两孩子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亲密?
  “伯母吃饭了麽?”顾平生礼貌问,“我和写意正打算出去,伯母要是还没有用餐,不如一起罢。”他清楚,乔母必然有番话要同他们谈,不如给个机会,趁此说明白。见写意瞄了他一眼,顾平生挑眉,那意思是:反正丈母娘这关是迟早要闯的。
  写意抿了唇唇,掩饰浅笑。
  医院附近大多是水果鲜花店,夹杂着普通简陋的小饭店,实在不是谈话的合适场所。他们绕了些路,寻了处中规中矩的酒楼,要间包厢,落座点菜。
  当然得先请丈母娘点菜,随后,顾平生点了几个清淡的,转头同写意道:“你没胃口,这几个菜清淡,待会无论如何都得吃。”语气温和却不容商榷,写意只得乖乖点头。
  宋若君瞧在眼里,神色不见变化。不管顾平生此举是不是做给她看,毕竟表示他关心自己的女儿,肯费心思。
  等菜上桌时,宋若君状似不经意地感慨:“妍儿也两岁了吧?时间真快。我好久不见她了,有空,你带她来玩。”
  顾平生微笑颔首,却是写意接口道:“我似乎也好些日子没见那小丫头了。妈,妍儿最喜欢粘着我,我同她有缘。”
  “是吗?”宋若君的眼底没了笑意——胳膊肘往外拐得倒是快——趁着顾平生低头喝茶,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写意却是迎上母亲的目光,开门见山道:“妈,您想问什么便问吧,我老实回答就是。我要答不出,还有他呢。”说罢,眼风扫向顾平生,得到他的点头肯定,不自觉弯起唇角。
  宋若君明显一滞,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说起,好一会,只问道:“你想清楚了?”
  “嗯,我想清楚了。”写意神色平静。本来……只是恰好被母亲撞见,连她心底最后一丝犹豫都断得干净。有时,难以抉择,不如听从天意。
  顺其自然是祖先传下的人生哲理。
  顾平生闻言,握紧写意的手,看向宋若君,慎重承诺:“您放心。”
  这一来,倒堵得宋若君完全无话可说。她打量他们良久,终究一声轻叹:“你们可得记好今天说过的话。”结局始料未及。宋若君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悲喜人生路,到底是她们自己的,由她们去走罢。
  气氛正是严肃,却被突然响起的写意的手机铃声打断。她忙从包里摸出手机,一看屏幕显示的是慕枫的号码,急急扔下句“我去接个电话”,窜出了包厢。
  思厅巷的房子都比较老旧,一纵排开,灰墙黑瓦,生了铁锈的窗架子,染满尘埃的玻璃,像沉闷的黑白照片。下雨潮湿,整个巷子里漫起一股水气,渗透进各家各户。
  慕枫家在二楼,多年前装修,木质漆红家具有序摆放,浅底印花的旧墙纸早已泛黄,边角卷起,像岁月斑驳。他的房间连着阳台。楼下人家种了株白玉兰,肆无忌惮地长,枝杈横斜,探进他家阳台来。这时节花期已过,留一树葱郁。
  慕枫的目光落在雨洗后的新绿上,等待电话接通。他的眼角随着写意的一声“疯子”,不自觉抽搐。
  “你爸爸怎么样?”
  “病情有加重的趋势。”传来她清浅的叹息,“不过还好。”
  “……你在医院?”依旧不知道如何安慰。
  “在外面吃饭呢。”听上去,她的语气倒不算沉重。慕枫略放一放心,认真道:“那就好。不管怎么样,饭要吃觉要睡,你要照顾好自己。”换来写意轻笑:“好婆妈啊,疯子。别忘了,我是杂草乔写意。”
  “可不是,狗尾巴草。”慕枫顺着她的话题调侃,心底却有些惆怅。照理说,面对这般突如其来的难关,她的表现看上去很好,他应该松口气才对。然而……却隐约觉得疏离。
  乔写意不再是他的乔写意了,那个冲他撒娇、耍无赖、嬉皮笑脸,将他当成唯一依靠的乔写意,好像突然间消失不见。那天,他信誓旦旦反问师姐:为什么要牵扯过去?原来自己错得可笑。
  谁也割不断历史。
  乔终究还是重回她的世界,虽然笑靥依旧,言行仍似亲密无间,却再也不是他能触及的了。
  师姐说得对,乔的人生轨迹与他的生命历程是截然不同的。就算交集的那一点绚烂耀眼,也不过只那么一点,注定渐行渐远。
  他不笨,之前只是故意不去多想。其实不过前后天,现在是再也没有机会说服乔同他一道回法国的。或许总是注定,惟有遗憾。
  “还有没什么要交代的,疯子婆妈?”写意打断他的怅惘,笑着问,“没事的话,我先去吃饭,饿死了。”
  挂了电话,慕枫仍站在原地,微微发怔。
  母亲自知道乔父的意外后,一直嘱他去医院探望。其实刚才的电话本是想询问写意,下午探病是否合适。结果莫名其妙的居然没来得及问清楚。
  积雨云逐渐散去,阳光再次倾泻,点点金色闪耀。思厅巷总算抹上些许颜色。
  
  第四十二章
  写意回到包厢,见顾平生与母亲谈笑自然,两个人好像一下子熟稔许多,不免纳闷。于是斜睨向顾平生,眼神打量。
  “菜上齐了,快吃吧。”顾平生无视。恰好乔写意这个当事人不在,他与乔夫人当然要抓紧时间沟通,就写意的幸福和未来进行初步探讨。这是丈母娘与女婿之间的交流,女儿嘛一边去,不准听墙角。
  写意撇撇嘴,正打算严肃抗议,一旁母亲问:“什么电话?说了这么久。”宋若君是担心医院来电,神情几分紧张。
  “朋友。”写意没有猜出母亲的心思,不解她突然的追问,小声道,“才说几句话而已。”
  “那位慕先生?”
  “……你怎么知道?”
  顾平生笑着不答,却是宋若君好奇开口:“谁?”写意瞄一眼天花板,神情带上无奈:“就是慕枫呐。昨天他也在医院,我介绍过的。”那会儿兵荒马乱,想来母亲也是没心思注意陌生人的。
  “哦,是那个小伙子啊。”宋若君作恍然大悟状,“模样挺清秀。你哪儿认识的朋友,怎么以前都没见过?”
  “我在法国认识的老乡。”写意眉眼弯弯,“他长得很可爱吧,妈妈?”不老的娃娃脸,皮肤又好,于是每次看见慕枫,她都有捏一把的冲动。
  宋若君还真的仔细想了想,才颔首道:“确实。”说罢,两母女一齐笑开。
  顾平生只是含笑安静地听。她们需要一个微笑的机会,无须旁人累赘多言。慕枫只是被写意拿来当一个引子,并无恶意。她对慕枫是绝对的放心信任,独一无二。吃醋?似乎并不需要。
  乔帷的磁共振安排在下午三点。写意清楚原委,执意留在医院守候,就怕中途出变故。顾平生当即表态:“我留下来陪你。”神情认真,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写意忍不住笑,随即收敛眼角弧度,佯装严肃地拍拍他的肩膀,只颔首,不说话。做足上级夸奖下级的架势。
  “你们俩真是……”宋若君失笑摇头,“平生,你要是忙就回去罢,别耽误了公司的事。”
  顾平生闻言,一时感慨,眼底藏着几丝苦涩,握紧写意的手,温和却慎重道:“家人的健康最重要。钱是赚不完的。”这些年,钱来来去去,赚了赔赔了赚,资产翻了又翻。而海妍却再也回不来。他连她早产时都是急急从公司奔去医院的,到底没见到最后一面。
  此生至遗憾。若是生离,尚可以存着一丝希望。但是死别,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写意瞬间明白,心头涌起一股晦涩的情感,眉眼间的笑不自觉僵硬了几分,染上一层无奈。据说太过完美是要遭天妒的,那么她选择一份不圆满,余生可会安康?
  “那就都留下吧。”宋若君语气平淡,心里头却是高兴。准女婿这番重视老头子及自家女儿的举动赢了她的不少印象分。比起顾家老二来说,顾平生确实更沉稳老练,女儿交给这样的男人,理该放心。只有那么一点可惜……
  这样想着,宋若君不由暗自轻叹。
  等待总是漫长。
  之后,画情与茹姨也一道来了医院。瞧见顾平生仍留在病房内陪着大姐,且母亲似乎已是默许的态度,画情越发怀疑上午是自己瞧走了眼,闹了场误会。二姐与二姐夫是细水长流,大姐与顾大哥是一见钟情,正好配对!她笑嘻嘻凑近大姐,眼神却是瞄向顾平生,不说话。
  写意已经对她的八卦眼加媚笑脸免疫,直接忽略不计。倒是顾平生收到乔画情的囧囧目光,忍不住笑起来,调侃道:“画情很适合拍一种广告。”
  画情“咦”了一声,好奇反问:“什么广告?”
  “眼药水。”
  写意当即笑出声:“确实。瞧,这双大眼睛,多闪亮呐。”连宋若君都忍不住漾起笑意,又见小女儿表情纠结的模样,替她解围道:“好了、好了。你们谁看看,现在几点了?是不是早点过去等着比较好?”
  于是一众人都低头瞧时间。
  恰好响起一阵敲门声。写意并没有立即抬头,耳畔却传来慕枫的声音,诧异抬眸,果然见病房门口站着熟悉的身影。“你怎么来了?”她愣愣站起,迎上前,接过慕枫手中的水果篮。
  “我来看看乔叔叔。”慕枫微笑,跟着写意走进病房,同众人一一打招呼,待到顾平生时,特意多了一句,“顾先生也在啊。”
  顾平生略一颔首,但笑不语。
  “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小意在法国认识的朋友。”宋若君笑容亲切,“真是谢谢你啊,还来看我们家老头子。”
  “阿姨别跟我客气。”慕枫语气真诚,“乔是我的好朋友,我来看望乔叔叔是应该的。”
  写意非常想大力拍拍慕枫的肩,表达一下兄弟情深,无奈家人均在场,不方便在母亲小妹面前展示如此豪迈的动作,只得怏怏憋了回去,偷偷戳了戳他的背,递给他一个灿烂笑脸。下一秒,余光扫到顾平生指指手表的动作,不禁“啊”了一声,接着不好意思同慕枫道:“真不凑巧,我们正准备推我爸爸去做磁共振。”
  慕枫稍作停顿,建议:“我和你们一道吧,或许能帮点忙。”
  “就等你这句话!”写意脱口而出,不自觉流露奸诈一笑,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忙收敛神色,清咳两声,换成皮笑,“那就麻烦你了。”
  慕枫差点笑到内伤。
  病房到磁共振室有一段距离,上下电梯最麻烦。这会儿又是高峰时间,人特别多。待他们将乔父推进磁共振室的等待区时,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顾平生与慕枫作为全场保持清醒状态的唯二位男性,自然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乔母连连同慕枫道谢。写意只冲慕枫一扬眉,意思了然,然后靠近顾平生,轻声说了句“谢谢”。
  其实“谢”这个字是一门坐标,标记的是人情距离、心与心的远近。在宋若君看来,顾平生是准女婿,慕枫是外人,亲疏有别,所以该客气的地方就得及时客气。而写意的心底,慕枫是一个特殊存在,或许已经等同于亲人了,那么何必多言?
  顾平生看向写意,含笑摇头,然后略略调转角度,恰好对上慕枫的目光。他们只是对视了极短的时间,慕枫随即避开视线。顾平生知道,慕枫并非是在看他,那个年轻人关注的始终只是写意。
  只可惜他身旁的这个小女人并未发现。又或许她是知道的,只是装糊涂罢了。
  顾平生与乔写意在一起后,自始自终没有问过她:在你心里,我与慕枫哪个更重要一点?这个问题太愚蠢了。不过写意也从未问过他“我与向海妍,谁更重要?”之类的问题。
  这世间有很多人与事是无法比较的,就好像不能简单地用黑与白来区分世界一样。这个道理不是人人都明白。好在他与她都清楚。这就足够了。
  
  第四十三章
  磁共振室位于住院部及门诊楼之间,独立一栋,只一层。室外两侧空地均人工种植好些灌木、乔木,将这一栋小楼掩映在绿意盎然中。
  视线所及充满了白色,白大褂、白底条纹的病服、白床单、白墙,以及护士站的办公桌上那一叠白纸黑字的检查单。
  生机勃勃的绿,心平气和的白,然而医院似乎是一个注定令人心浮气躁的地方。恐怕没有谁能真正看淡生老病死。内心恐慌时,人或许不自觉会用急躁、嚣张及迁怒来掩饰。
  写意感到有些焦虑。
  乔父已经被推进磁共振扫描室,其余人都留在外面。等候区内安装了大电视,正播放着综艺节目,供排队等待的病人及家属消遣。写意的目光虽然落在电视屏幕,却着实没那个心情留意究竟在播些什么。
  陆续又来了几个预约扫描的病人。其中一个也是躺在病床上被家属推进门的,鼻腔还塞着连通气囊的氧气管,气息浅促混浊。护士瞄了瞄检查单,又打量病人几眼,问:“杨医生呢?”陪同而来的年轻女实习医生忙走到她面前,道:“杨医生等会就来。”
  “他这样子可能不好做扫描哦。”护士一抬下巴,“呼吸这么不稳定,比较危险啊。”女实习医生闻言,面露难色,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说:“要不我给杨医生打个电话问一问。”
  这边正交谈着,那厢病人家属突然惊叫:“医生、医生!”声音异常尖锐刺耳,吓了写意一跳。她下意识循声看去,透过人缝,隐约见病床上的老人家张口急促呼吸,胸廓起伏,极其辛苦的样子。一旁实习医生应该是没遇过这样的情景,手足无措,比慌乱的家属好不了多少。倒是护士有经验,似乎快速反应了几个步骤,又厉声命他们赶紧推病人去最近的急诊大厅。
  前前后后大概连一分钟都不到。
  写意怔怔瞪向刚才那拨人推车奔跑而去的方向,突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一把拽住坐在身旁的顾平生的手,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喃喃唤了声“平生”。
  顾平生回握紧她的手,谨慎关注着写意的神情反应,不说话。俩人只沉默地交握着手,未有交流,却让写意感觉无限依靠。
  这一幕悉数落在慕枫的视野中。
  电视里,娱乐节目依旧聒噪。护士对着话筒不知道在斥责什么。有病人家属在打手机,“喂、喂”个不停。慕枫突然想不起:去年夏天,他与写意究竟跑去了哪个欧洲国家避暑的呢?
  磁共振的结果没那么快出来,但医生可以通过医院内联网的工作站看到扫描照片。将父亲送回病房后,写意寻了个借口,瞒着一众人去找父亲的主管医生。
  “你看,这里就是异常信号区。”俩人坐在电脑前,医生在显示器屏幕上比划着磁共振片子,温和普及医学知识。写意虽然仍旧一头雾水,倒听得专心。“我们比较一下前期和这次的照片。”他调出资料,“范围是有扩大的,看见没有?”
  “严重吗?”写意顿时紧张。
  “比我想象的要好。但现在磁共振报告还没有出来,我也不能肯定。”他回她一个微笑,“我同刘主任已经商量过了,决定先加大药物治疗,继续观察。”
  写意仍是忐忑,又懊恼自己不懂医学,惟有诚恳感谢并再三拜托医生尽心治疗。仍在说着话,余光见顾平生走进办公室,她略略一滞,不着痕迹收了话尾。顾平生含笑同医生打招呼后,才看向写意,低声道:“慕先生准备告辞呢。你先回病房吧,有什么事,我来谈也一样。”
  “也谈得差不多了。”医生浅笑,“乔小姐有什么需要了解的,随时可以来办公室找我。”
  写意着实感激。
  常听说国内医患关系紧张,白衣天使化身草菅人命的魔鬼,收红包、乱开药,只看钱不看人。如今遇上这样平和亲切的医生,到底还算运气好。
  写意并不知道,顾平生已托关系至医院领导方面。与其担心遇上不负责任的医生,不如花点人情和金钱,未雨绸缪。乔书墨为公司利益选择低调处理乔帷的意外,自然没办法大张旗鼓委托外人。顾平生赞同乔书墨的决定,但碰运气是他相当不喜欢的处事态度。所以由他出手打点幕后,直截了当又最合适。
  二十岁的乔写意绝对是不识世事的小丫头;二十五的乔写意,走过情伤、走过所谓的绝望与自我放逐,比起年少时确实稳重不少,但在如此光怪陆离的社会里,她依旧不够老练。
  慕枫离开医院后并没有立即回家。毫无目的在街上晃荡,不知不觉绕到了中山西路,于是干脆决定去找何子丹。
  “很有闲情逸致嘛。”何子丹放下手头工作,噙着笑看向坐在对面的慕枫,“你要这么有空,不如来帮我忙。”
  “人手不够?因为乔辞职?”慕枫理所当然这么联系起来。何子丹一怔:“你知道?”
  慕枫点头:“她也是无奈辞职。或许等乔叔叔身体好起来,她会考虑回翻译社的。”何子丹越发惊讶,敛住诧异神色,耐着性子试探问:“写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回轮到慕枫不解。“师姐不知道吗?”他以为乔写意辞职时已向何子丹讲明情况。
  “哦,她说得模糊。”何子丹一声微叹,“我正担心她呢。”
  慕枫的笑容里多了些酸涩无奈:“乔已经找到她的保护者了。”他稍作停顿,对上何子丹探究的目光,故作轻快道:“师姐,你什么时候成了吉普赛女巫,不用摸水晶球也能预言?”
  何子丹保持沉默。果然片刻后,慕枫继续开口:“乔这两天确实不快乐。她爸爸生病了,她得回自家公司帮忙。不过……她有顾平生照顾,所以我想,乔会坚持住的。”
  乔大boss生病?!
  “写意与顾平生在一起了?”何子丹问得谨慎,“你怎么知道?她亲口告诉你的?”
  “我刚从医院出来。顾先生也在。”慕枫回忆起写意与顾平生无言却温情的默契,神色略略黯然,“师姐,我想我失去她了。”
  何子丹瞧出他的落寞,摇头叹息:“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顾平生不见得比你更适合乔写意,但他懂得把握时机。”到底忍不住要打击他。“你和乔写意朝夕相处三年都擦不出火花来,你能怪谁?”
  慕枫低头不说话。
  “好啦,别沮丧了。”何子丹抬高音量,“乔写意失去你是她的损失。顾家那么复杂,她要真嫁过去,可有得受的。再说,乔氏显贵,我估计你妈不一定喜欢豪门媳妇。”见他依旧不作声,何子丹“啧啧”两声,拍案而起道:“走,我陪你出去借酒浇愁,够义气了吧?”
  慕枫闻言忙摆手讨饶:“我还是回家吧。”
  何子丹朝他走近几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但笑不语。
  “我没事。”慕枫轻笑起来,“我与乔……或许这样的感情更自然更长久。”他站起告辞。“师姐你忙吧,我走了。”
  “你要想找人一起喝酒,随时可以叫我。”何子丹交代一声,挥挥手,示意他请便。
  慕枫离开后,何子丹并未重新埋首工作。她踱到窗口,双手环胸,目光落在远处不知名的地方。刚才自师弟口中得到的意外消息令她的心情复杂。怔怔好一会,她取出手机,一咬牙,终究拨了那个带给她物质、屈辱及微乎其微的幸福却始终熟烂于心的号码。
  “是我。”
  对方一片沉寂。何子丹知道,那是代表他的漠视。
  “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吗?”
  “说吧。”毫无感情的语调,冰冷异常。
  “我要见你。”
  “哦?”可以想象,他此刻应是噙着似有似无地笑,满是对她的不屑。
  “听说你的宝贝儿子们陷进四角恋,谈得不亦乐乎。”何子丹轻笑出声,语带讽刺,却是用平淡甚至略带点愉快的口吻。她觉得痛,并痛快着。
  电话那一端,顾宁远正在顾宅顶楼拾掇他那堆宝贝的花花草草。孙女顾思妍像只快乐的小蝴蝶,飞过来飞过去,自言自语,或是对着他养的花草叽里咕噜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他向来很享受这种时刻,但今天,他的眼底沉了几丝阴冷。“你的消息倒很灵通嘛。”
  “怎么样?晚上一起吃饭?”何子丹换成娇嗔,“我们好久不见了呢。”
  杜凤仪踏进顶楼,唤了孙女一声,又朝老头子道:“下楼喝汤吧。”却见顾宁远面无表情修剪着一盆兰花,不应不答。她蹙了蹙眉,抱起妍儿,捏捏小家伙的粉嫩脸颊,低声问:“乖孙女,惹你爷爷生气了?”
  妍儿将头摇得似拨浪鼓。
  那又是怎么了?杜凤仪打量几眼,见顾宁远仍旧不理不睬,也懒得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只同孙女说笑,一道下楼喝刚煲好的补汤。
  喂妍儿喝了小半碗,她到底惦记着老头子,便吩咐佣人盛一碗汤送去顶楼,却听佣人回话说老爷一会前刚出了门,还交代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杜凤仪只一怔,随即恢复和蔼笑意,继续哄孙女喝汤。
  
  第四十四章
  日暮西沉,这样跌宕起伏、劳心劳力的一天终于过去。乔写意怔怔注视着病房窗外被乔木枝杈分割得七零八落的夕阳,瞬间觉得无限凄凉,差点掉泪。她在医院已待了整一日,生活中还有千头万绪的事端等着她去面对处理,连分心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乔父暂时无碍,也到了探视的时限,写意略略松口气,规劝母亲回家。宋若君依依不舍地握了握丈夫的手,起身准备回家。
  “我同平生一道,你们先回。”
  自然没有异议。宋若君含笑看向大女儿,只嘱了句:“早些回家休息。”便领着画情、茹姨离开。
  栖熹路一带偏向安静。车子匀速前进,不远处的乔宅沐在一片落日余晖中,竟透出清冷的意味。宋若君突然一阵心惊。
  家中佣人们已备好晚餐。丈夫躺在医院,大女儿约会在外,二女儿仍未归来,身边只陪着小女儿一个,向来热闹的乔宅此刻无端沉寂。宋若君朝茹姨示意:“一起吃饭吧,叫上……羽禾,是吧?”
  画情难掩欣喜,一抬眸就能看到坐在她对面的陆羽禾,言谈得体举止风度。虽然他平时对自己小气了些,如今看,还是拿得去大台面的。
  尚未食人间烟火时,人人都是至情至性。讨厌一个人时,百般看不爽。一不小心喜欢上了,怎么瞧都觉得好。至于怎么就喜欢了,或许在打闹间,或许只因着一个细节,或许仅仅是感觉对了。人之初,感情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慢慢参杂了生活,才逐渐变得复杂。画情就像五年前的乔写意,也是那样子单纯透明。或者说每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子都是如此罢。
  吃完饭,宋若君早早回房休息。画情仍然精力十足,拉着茹姨缠着陆羽禾,一道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其实是为了多与陆羽禾相处一会。
  “真无聊。”喜欢看台剧的小女生。陆羽禾小声嘟囔,呼出一口气。他以为画情专心看电视,不会听见他的抱怨,没想到她随即问:“那……你要看什么?”
  面对喜欢的人时,总可以无限委屈自己。画情虽然心中不舍换台,但面上未露半分,将遥控器递向他,道:“你来按吧。”
  “不用。”陆羽禾摇头。他本来就对电视没什么兴趣,权当饭后休闲。
  “我都没关系的,你来选台吧。”画情的急急表态令茹姨一怔。三小姐向来是乔家的宝贝,左右被宠,很少会主动妥协至此。茹姨的眼风扫过画情脸庞,毫不费力地发现了藏在她眼角眉梢的情愫。
  怎么会?
  这可不见得是好事。她之前完全不曾察觉。
  “你明天还要上班吧?赶紧洗澡休息去,免得明早起不来。”茹姨看向儿子,仿佛是随口嘱咐,“我去给你开热水器。”说完,起身走去陆羽禾住的客房。过了好一会,陆羽禾才回了客房,见母亲仍站在浴室,纳闷问:“怎么了?”
  “三小姐呢?”
  陆羽禾耸肩:“不知道,大概回她自己的房间了吧。”
  茹姨朝外张望几眼,关上房门,沉声问:“你和三小姐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陆羽禾一脸不解。
  “小羽,妈跟你说,虽然乔家待我们厚道,但毕竟地位有别,你和三小姐还是别走得太近啊。”茹姨忍不住叹气,“这些大家族的规矩,不是我们能应付的。”
  “妈你说什么呐。”陆羽禾颇有些哭笑不得,“我和乔画情什么事都没有,你担得是哪门子的心?”
  “真没什么?你不喜欢三小姐?”茹姨再三询问。
  陆羽禾无奈,忍不住抬高音量:“真没什么!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个任性的三小姐?”他尚无立世之本,面临毕业、工作诸多烦心事,就算想谈恋爱,也要找个能陪自己打天下的贤惠女友,没功夫陪富家小姐消磨人生,更不屑靠傍“富婆”来安身立命。
  “那就好。”茹姨放心不少,又嘱咐道,“还有,也别让三小姐喜欢上你。”
  “……这我怎么保证?”陆羽禾抓头。难不成让他奔去警告乔画情:不许喜欢自己?!
  茹姨交代完毕,心头松了松,打开房门,又转头啰嗦:“热水好了,早点洗澡睡觉啊。千万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安心实习,别惹麻烦。”
  “知道啦!”陆羽禾有些不耐烦,“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跟乔三小姐扯上关系的。”
  “嘘——”茹姨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出客房,正准备随手关门,余光见几步外捧着笔记本电脑的乔画情,顿时面色发白。
  “我的电脑出了点问题,所以想请陆先生帮忙。”画情看上去笑意盈盈,只是那笑容多辛苦多僵硬,只有她自己知道,“不过……既然陆先生那么绝、对地不希望跟我扯上关系,我想我还是不要麻烦他比较好。”
  陆羽禾在房间里听见乔画情的声音,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急急走至门外。他确实对画情没有太多好感,但并不想伤害她。“画情……”
  “陆先生!”画情微微蹙眉,“我们好像不是很熟,请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她略一颔首,客套礼貌:“不打扰你休息。”说罢,潇洒转身,迈了一步,又仿佛想起什么,回头笑道:“哦,对了,茹姨,你似乎太看得起你的儿子了。”
  写意甫一踏进家门,一直坐在大厅等候的茹姨当即迎上来,唤了声“大小姐”,紧接着重重叹息。写意从未见过茹姨这般愁眉不展,敛去满身疲倦,打起精神问:“怎么了,茹姨?”
  “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说出口的事。”茹姨不禁自嘲。她将写意拉至自己房内,斟酌词句,将事件婉约道明,最后苦笑摇头,感慨一句:“我是白活那么多年了。”
  写意抿了抿唇,沉默稍许,终叹道:“我只是没想到,小羽对情情原来并没有……”感情真的是没道理可讲。纵然百般可爱、千种风情,看不对眼就是看不对眼。“我去看看情情。”写意觉得有点头疼,“对了,墨墨回来没?”
  茹姨点点头:“似乎去了书房。”她看到的是——风雨关头,两姐妹各自撑起家族事务,确实不易。
  写意不再浪费时间。她须先找乔书墨,解决主要问题。
  “自基层开始摸索学习显然太漫长,不如找个合适的老师,一开始就带你接触企业的核心内容。”这是顾平生的意见,并告之,乔帷平日除特意栽培二女儿乔书墨,另有几位特别信任的大臣,其中分管乔氏企业海关码头贸易的陈经理,应该是合适的人选。
  “我对那位陈经理似乎有印象。”写意思索。
  顾平生笑道:“没关系,陈经理对你有印象就可以了。”他调出陈经理的联系方式。“这种事不能被动。你还要时刻记得你的身份是学生。如果等上层发布人事任命,以空降的姿态进入他的视野范围,就没什么意义了。”
  是,她乔写意一无商业基础二无背后势力,要想真正涉入并被企业高层认可,须得谦虚谨慎。当一个合格的二世祖并非易事。书墨当年确实付出良多,如今轮到她,恐怕更是艰难。
  她是同陈经理联系后再“禀明”特助乔书墨。只是告知,并非征求意见。且已谈妥,她明日就去陈经理的部门报到,不管书墨是否同意。
  顾平生另帮写意恶补乔氏资料,将他所知的信息深入浅出地分析一遍,并布置了作业。“待将你培养成一代商业巨子,我就圆满了。”他笑容温和,握住她的手,“还有一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谢谢。”写意回握,表情真挚。如果没有顾平生……她无法想像。正如她一个月前,并未想过会同妹妹如此明争暗斗。世事变幻得令人可怕。
  书墨果然在书房,听完姐姐的叙述后,她只略一颔首,面上不见异常。“既然大姐已做好安排,那就这样罢。”
  写意知道,书墨虽然面带笑意,却满心疏离。“那……你继续忙吧。”写意发现姐妹间竟已无话可说,心底无法不感到悲凉,无声叹息,到底关心一句,“注意休息,小心身体。”
  接着还需去安慰感情受挫的三妹。
  画情听出是大姐的声音,总算开了门,神色有些憔悴:“姐,我只想一个人待着。”写意了然,轻轻抱了抱妹妹,柔声道:“憋得难受了,记得有我这个大姐可以倾诉。”
  “姐。”画情带了些哭腔,紧紧回抱她,“……我真的难过。”
  “我知道。”写意抚着她的背,“我都知道。情情,这世间必有一人,我们再努力,都无法得到。”画情,画情,画何人的情?“情”这一字,点、竖、横、撇、捺,原来是最复杂的方块字。
  她们三姐妹都辜负了父亲取的好名字。写意,却写不出洒脱随意;书墨,未来得及书一幅氤氲缠绵的水墨画;连向来活泼的画情,终究也画不出那笔“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四十五章
  “我在法国时,公寓墙上挂了两幅地图,一幅欧洲地图,去了哪个国家,就在那地区标上日期。三年下来,发现自己还是很会跑路的。”
  “那另一幅地图呢?”
  “另一幅是中国地图。每次在欧洲大陆上蹦达一圈后,我都会对着中国地图恶狠狠想,等我回国后,一定要将大江南北、塞外西域统统走一遍。”写意微微叹息,“真遗憾,大学时只顾着风花雪月,从未曾意识到祖国江山如此多娇。空空浪费如许多美好时光。”
  “……姐,你是想告诉我,将眼光放得更远、更广一些,对吗?”画情趴在写意身旁,双手撑着脑袋,眨巴着一双大眼睛。
  这晚上,画情始终无法平复烦躁心境,扭捏着央求大姐陪她一起睡。两姐妹钻在一个被窝里闲聊。画情的房间去年重装修过,撤去不必要的布置,换上以冷色调为主的灯光,整体宽敞而明亮。当初是画情提出的风格,她自认已成年,再也不要蕾丝边、粉色系、洋娃娃。
  写意想,情情其实是她们三姐妹中,最及时意识到“成年”这个概念的一个。不过,认识概念是一回事,真正成长又是另一回事。虽然世人常言挫折使人明白事理,但成熟不一定非得经历重重磨难。如果能避免走弯路,还是避开的好。写意不希望画情再如她与书墨,为男女之爱所苦,至如今都挣扎不出。
  “他有什么好?”
  “谁?啊,他。”画情顿住,稍思索后才认真答,“他埋头做事的时候,很帅。”
  写意笑起来:“原来是喜欢事业型的男人。”
  画情有些不好意思,娇嗔道:“顾大哥也是事业型的吧。”
  写意佯装严肃,清咳两声:“不,他是治愈系的。”顾平生的稳重包容,对她而言,确实很有治疗效果。
  啊咧?画情怔了怔,好半天才“哇”了一声:“顾大哥的段数这么高?”她嘿嘿笑起来。“姐,这么说来,你的初恋是在大学时期,而且很有遗憾咯?”
  写意当即愣住。
  “别惊讶。”画情笑得奸诈,“你说你在大学时只顾着风花雪月,而且现在的顾大哥又是治愈系的,很好猜嘛。”
  写意忍不住轻戳画情的脑门:“鬼灵精怪,说得就是你!”
  画情装模作样“哎唷”一声,闪躲开,却不肯放过八卦话题:“姐,你的初恋是怎样的?什么类型?哎呀,大姐别掐我、别掐我。你就看在我今晚伤痕累累的份上,就满足我的好奇心吧。”惹得写意啼笑皆非。
  “他英俊、温柔、幽默、浪漫、多情。完了。”
  “啊,就这样?”画情显然不满足,“那你们为什么分手?”
  “……因为我要出国啊。”写意笑得清浅,“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如果你继续啰嗦,我立即回自己房间去。”
  “好嘛,好嘛,我不问就是了。”画情一把拽住大姐的胳膊,小声嘟囔,“如果我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打死也不出国。”
  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或许我当初不够爱他。”写意一时有些感慨,“我爱自己胜过爱他,才会放弃吧。”不愿让自己难过掉眼泪,连争都不想争,就那么一走了之。
  画情慢慢收敛嬉笑,神色悲伤:“可是我、很喜欢很喜欢陆羽禾……”喜欢他谈论未来时的神采飞扬,喜欢他教训她时的眉头微蹙,喜欢他不经意间的温柔、仔细、体贴。她钻进大姐的怀里,闷闷地说:“还是很喜欢很喜欢啊,怎么办?”
  怎么办呢?我们拿爱情都没办法。这真是悲哀的事实。
  画情是被母亲叫起床的。窗帘一把被拉开,阳光顷刻间侵占一地,白晃晃地刺眼。画情不满地叫了一声,抬手挡住光亮。
  “日上三竿了。”宋若君走至床边,硬是拉下她遮在眼前的手,“快起来。”
  “不要!”昨晚同大姐聊到很晚才睡,她还困顿着呢。“大姐呢?”
  “一早去上班了。”宋若君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你大姐、二姐都忙着呢,谁像你这么懒。”
  画情一怔。这么说来,大姐昨晚几乎没怎么睡,今天岂不是会很辛苦?她不免内疚。一直以来,因为年纪最小,总是被家人宠着,仿佛天塌下来还有两个姐姐顶着,不用害怕。如今不但帮不上什么忙,还给大姐添乱子。
  “还赖床?”宋若君提高音量。
  画情忙坐直:“不赖、不赖,我去刷牙洗脸。”赶紧溜去浴室。
  接下来还是要去医院。画情忍不住打哈欠,泪眼惺忪间,看到母亲眉头微蹙,坐一旁不言不语。不过几天功夫,母亲仿佛老去好些年。这种苍老并非体现在五官面庞,母亲的妆容依旧精致,如今端坐着,姿势也同样优雅,然而给旁人的,却像是日暮将晚的萧瑟。
  画情突然惴惴然不安。好像一瞬间都不一样了。母亲如此。大姐变得犀利,眉目间却日渐疲倦。二姐呢,似乎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公事化。
  她们抵达时看见顾家桢已候在病房外。画情唤了声“二姐夫”,带着玩笑的语气问:“你和大姐夫是打算轮流值班吗?”
  顾家桢没有应答,笑得有些勉强。昨晚大哥与他通电话,大意是医院方面靠乔母及乔画情是承担不住的,他们兄弟最好能保证留一个陪伴,以防万一。顾家桢正放暑假,这个责任自然更多地落到他头上。
  “可见生女儿不见得不好。”宋若君亦语调轻快,朝画情戏谑笑道,“瞧见没,以后找男朋友,要以这两个姐夫为模版。”
  画情的表情当即僵了僵,心虚躲开母亲的注视。“是不是今天出磁共振的照片和结果?我去拿。”
  “磁共振?”家桢瞧出画情的脸色疲惫,不由调侃道,“还是我去吧。看你连走路都不稳了,肯定没力气扛回来。”
  画情扯了扯嘴角:“我不介意二姐夫回来时多带一杯咖啡。”
  宋若君轻拍她的手背:“乱说话。要喝咖啡自己去买,哪有这样差遣人的?”画情噘嘴:“好嘛。那姐夫我们一起去吧。”
  医院是最不缺人气的地方,这会儿莫名地特别拥挤,好几趟电梯都是满员。画情等得有点不耐烦,东张西望,时不时打个哈欠。顾家桢关心询问:“怎么这么累?”
  “昨晚没睡好。”画情稍作停顿,突然笑起来,补充道,“和大姐聊天聊到很晚。”
  “哦?”顾家桢一怔,不自觉些微恍惚。
  画情点点头,笑容灿烂几分:“我们聊大姐的初恋哦。大姐说她的初恋情人英俊又温柔。对了,二姐夫,你曾是大姐的老师,那有没有见过大姐的初恋情人啊?”
  “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
  “英俊、温柔?”
  画情用第二调“哦”了一声:“英俊、温柔、幽默、浪漫、多情。我大姐足足用了五个形容词!五个诶!”说着,还撑开手指,在顾家桢眼前比划强调。“二姐夫还没回答我呢,你见过那个男人吗?”
  “没见过。”顾家桢笑得苦涩,随即撇开视线。
  “这样啊。”画情露出可惜神色,“看我大姐回忆时那副甜蜜的样子,惹得我都想见见她的初恋了。”
  甜蜜?家桢一时难掩心头的复杂思绪。画情仍想继续说些什么,恰好电梯门开,阻断了这个敏感而晦涩的话题,也给了顾家桢一个收敛惆怅的时机。
  与乔画情分开后,顾家桢没有立即去磁共振室,在途径的小花园寻了张长椅落座,怔怔发呆。良久,他终究一声叹息,正准备站起,视野里落入画情的身影,他一惊,兀地说不出话来。
  只对视几秒,画情绽开笑容:“还好找到你了,姐夫。我忘记带钱,没办法买咖啡。”言词语气间带点撒娇和懊恼,听不出任何异常。
  家桢略松一口气,取出皮夹,干脆整个儿递给她,微笑道:“果然像没睡醒的人做出的事。”画情噘起嘴接过,又皮笑着道了谢,小跑离开。顾家桢不禁失笑摇头,迈步朝磁共振室走去。
  这天,晴朗无云,阳光直晒地面,逐渐升起燥热。到处传来夏蝉的聒噪。医院里人头簇动,有新生、有死亡,喜悦落泪或者悲痛哭泣。大街上车流涌动,尘埃漫天飞舞。中山西路的何氏翻译社,顾氏集团的本部大楼,还有乔氏企业的标志性建筑内,人人为生计奔波。
  乔书墨一如往常,伏案工作、开会决策,认真而慎重。乔写意靠两杯黑咖啡撑着,初次接触企业营运,辛苦,亦充满新鲜感。顾家桢略带惆怅地走在通往磁共振室的路上。
  而乔画情只是不小心看到了一张旧照片,藏在皮夹内层的拍摄于五年前的旧照片。
  顾平生接到画情电话时恰好开会完毕,且因上午极低的工作效率而一肚子恼火。整一个十七层都弥漫着超低气压。冰块老板发起飙来尤为恐怖,最恐怖的是大家根本不清楚boss为何发飙。
  原因自然不会让他们知道。Boss上头还有Boss,小Boss被老Boss训,心情不好导致办公效率降低,反馈作用使得情绪更加恶劣,于是恶循环,一不小心迁怒到手下一票无辜群众。
  昨晚书房内,顾宁远很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中意的儿媳是乔书墨而非乔写意,至于哪个儿子娶无所谓,但是——注意转折——但是不准将乔家姐妹的纠纷蔓延到顾氏来。
  顾平生第一次觉得父亲独断专行。写意与书墨的纠葛源头起自顾家老二,这一点暂时不提也罢。顾平生从不认为写意配不上顾家、写意比不过书墨,这一点同样不提也罢。就让他来提一提关键部分吧。顾平生耐住性子,平静开口:“爸,你明知道是谁导致她们两姐妹的矛盾升级。”
  一如顾宁远暗中一手掌握家桢的生活,顾平生并非没有能力和手段,猜测并证实父亲的私生活。他什么都不说,是对父亲存一份尊重、对母亲少一份伤害。顾宁远面色阴沉:“你要为一个乔写意,顶撞父母,破坏弟弟的婚姻?”
  “我从来没有破坏家桢的婚姻。”顾平生突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难道我和写意在一起,家桢和书墨就结不成婚了?”
  “你现在是色心当头!”顾宁远将手中的钢笔狠狠掷向大儿子,“她现在回乔氏上班,摆明要和乔书墨分庭抗礼。如果她让你对付你弟弟、弟媳,你能保证不会做?”
  顾平生冷冷反驳:“写意从未想过报复,若不是被一逼再逼,她连乔氏都不会回去。爸爸,我真不理解,为何您一开始就对写意存了偏见?仅仅因为她曾经是家桢的旧恋人?那太可笑了!”不等父亲作出反应,他起身离席,临出门时补充道:“我希望得到你们的祝福和尊重,如果没有,那只能说,很遗憾。”父亲有一点说对了,他确实为一个乔写意,顶撞父母。
  一个私生活混乱的父亲,一个喜欢毫无生气的“大家闺秀”作儿媳的母亲。
  这样的评价显然是顾平生一时愤怒的偏见。他并非不懂得感恩,父母投注在他身上的关爱和教育,他从来都记得,所以一直告诉自己要当一个孝顺儿子。当初海妍嫁给他后,其实受了不少委屈。他原以为彼此磨合,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后来才知道,他爱并珍惜的人,并不意味着他的父母也会同样爱并珍惜。
  如今写意得不到认可,他的反应如此激烈,或许亦有几分是对当年的怨愤。
  顾宁远在儿子迈出书房之后,颓然靠向软椅背,耳边死缠不休的竟是何子丹的声音。“顾宁远,不要得罪女人,不要得罪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哦对了,你就是好这一口。哎呀,你又用不屑的眼神看我了。”她的笑容依旧神采飞扬,一脸温柔地对他说,“你自以为高高在上,不许任何人违逆你,可我真想瞧一瞧你头疼沮丧的模样。没关系,我做不到,但是乔写意做得到。真的,别不相信我。”
  乔写意,一个长相不算出众的女人而已。大儿子对她死心塌地,不惜与他争执闹僵。小儿子对她念念不忘,连正牌媳妇都不放在心上。真是,好得很呐。
  听出电话那端是画情的声音,顾平生略略惊讶,第一反应是:医院那边出事了?“不是啦。”画情赶紧否认,语带犹豫,“顾大哥……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顾平生虽有不解,但尽量温和道:“你说。”
  “你爱我大姐吗?”
  小丫头特意打电话来问这样的问题?“当然。”顾平生无声微笑。
  “有多爱?”
  “很多爱。”
  “无论我大姐是好是坏,是美是丑,是圆是扁,无论她发生什么状况,都会爱?”
  “写意出事了?”顾平生顿时紧张。
  “没有、没有!谁都没有出事,我是用如果嘛。”
  顾平生呼出一口气:“你可真吓到我了。”他顿了顿,慎重回答:“画情,我对写意的认识,或许比你要深刻得多。所以不用担心,我接受并爱着全部的乔写意。”
  “……谢谢你,顾大哥。”传来画情的微微叹息,“我是多么希望大姐能幸福。”
  
  第四十六章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有人唱:时光悠悠,青春渐老。岁月如白驹过隙,世间最令人嫉妒的是年轻的脸庞。
  写意打量画情,静默许久,突然微笑。
  画情摸不透大姐的心思,竟有些微发怵,不敢出声。她约大姐一道午饭。西餐厅内有小提琴悠扬,侍者礼貌而安静,氛围美好。
  “好了,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写意仍是眉目带笑,语气波澜不惊。她刚才只是想,自己十八、九岁时是否也像画情这样莽撞直接?心存疑惑就非要弄个清楚,风风火火地直面当事人,也不管对方心情。算了,谁叫她是乔家最宠爱的小妹?
  对面,乔家小妹扭捏答:“我找过二姐夫了。”
  写意了然,眨眨眼:“原来只是找我求证。”
  “大姐——”画情不自觉语带娇嗔。她并无恶意,初初看到照片时大吃一惊,却又有几分意料之中。当即拨电话给顾大哥,放心一半。然后默默将照片递至二姐夫眼前,无须多言,足够令对方难堪。她问:“当初为何与大姐分手?”顾家桢答:“她不愿再见我。”答案隐晦,显然不是大姐所言全因出国之故。她又问:“你现在爱的是大姐还是二姐?”呵,如此犀利,切中要害。顾家桢敛去复杂神色,笑容浅淡,答非所问:“情情,我将是你的二姐夫。”
  画情述说至此,表情带上稍许忿忿:“他竟不肯老实回答,太过分!”然而见大姐的态度始终平淡似水,一时讪讪,问:“大姐,是不是我多事了?可是我真不懂,二姐为什么要选择他?”二姐是一清二楚的吧?以前她猜不出大姐与二姐为何日渐生疏走远,如今才知道是因为中间隔了一个男人。
  不过是一个男人。她们原本是相亲相爱的三姐妹。画情心中有无限惆怅。
  写意但笑不语。
  画情不依:“大姐——你倒是说句话啊。”再见初恋,却发现他即将成为妹夫,想想都觉得尴尬。不知道大姐当初是如何做到平静如常的。
  “唔,以后请我吃饭,记得找中餐厅。我已厌倦西餐。”写意立即配合。
  “大姐!”画情鼓起腮帮子。
  小丫头真难伺候。写意无奈作摊手状。
  “说实话,我完全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家桢、我和墨墨的话题。那是一场伤筋动骨的事故,我好不容易熬出头,顾家桢与乔书墨以后会怎样,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写意忽地一声叹息,看向么妹,眼角眉梢都有倦怠,“情情,我与你二姐,恐怕只能越行越远。”
  “为什么呀?”画情大惊。
  “粉饰太平需要很大的力气,我们都累了。”笑里藏刀比痛快骂人的技术含量要高许多。写意的语气温和却肯定:“别担心,你永远是我们心爱的小妹。”
  不不,这绝不是画情想要的结果。可是看大姐的神色,显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画情只得笑了笑,心中打定主意:去见二姐。她要尽最大努力,弥补姐姐们的隔阂。
  董事长特别助理办公室,恒温二十六摄氏度。外面的冷气大概维持在二十摄氏度左右,张秘书敲门走进,只觉得温暖,忍不住问:“不热?”
  “总觉得冷,四肢冰凉。”书墨抬头微笑,接过她递予的文件夹。
  夏日正浓,居然说冷。张秘书面露关心:“身体不舒服?”
  “还好。”只是精力不像往常充沛,仿佛正在老化的机器,延长休息才能继续振作。但这些话是不能同下属抱怨的。书墨轻按额头,掌心接触皮肤,一下子渗入冰凉,平息几分热度和昏沉。
  张秘书犹豫开口:“试试中医调理?长期坐办公室,容易气虚。”这几日,老板常不自觉眉头紧锁,看上去甚有压力。不过她一介秘书,还是不多事的好。
  书墨含笑道谢,重新回归工作。
  张秘书悄无声息退出办公室,阖上门,轻轻呼出一口气。老板年纪轻轻担大梁,确实辛苦。这样劳碌,拿健康与青春换资本,真不知道值不值得。
  小陈凑过来,问:“张姐,怎么一脸郁闷,老板现在心情不好?”她刚从外面赶回来,正要去汇报情况。瞧见张秘书的表情,心头不禁颤啊颤。
  “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张秘书笑骂。
  “没有!没有!”小陈忙否认,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道,“你猜我上午看见谁了?”她趴近张秘书耳旁,压低嗓音:“昨儿来过的,乔大小姐,好像是来上班的模样。”
  “有什么好稀奇的?她不能来自家公司?”张秘书瞪她一眼,“去,该干吗干吗。”说着,将小陈撵一边去。话虽如此,她到底忍不住胡乱想了会,才静下心,老板自办公室内走出,交代道:“我出去一趟,有事手机联系。”
  电梯里只有书墨一人,擦得锃亮的四面映出她的身影,有些单薄。其实三姐妹中,乔书墨的五官最漂亮,只是平时作风凌厉,又刻意扮成熟老成,就少了些灵气。
  她边看变化的红色数字边含笑自嘲。本来还好,但被人一关心,莫名就觉得头痛欲裂,怎么都撑不住。摸一摸额头,最多低烧,估计喝一杯热水睡一觉就好,无关紧要。可就是沉不住气。想来想去,索性决定去看一看中医。
  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父亲重病卧床,她万不能生病。
  电梯降至停车场,书墨边走边在包中摸索出车钥匙。停车场内突然响起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随后拐弯处驶入一辆车。书墨刚系好安全带,抬眸就见前方车道驶过一辆熟悉的二手跑车。家桢?她愣住。
  跑车停在一处空位,熄火后并没有人下车。
  是家桢的车牌,书墨躲在一旁瞧得清楚。他来干什么?为何一直坐在车内?书墨微合双眸,耐住性子等待。她并未等多久,电梯门再次打开,出现的竟是大姐写意。
  书墨突然觉得脑袋里一声轰鸣,除了嗡嗡嘈杂,什么都听不见。
  怎么会?家桢又瞒着自己去见大姐?怎么会?她看到大姐东张西望,看到家桢下车挥手示意,看到大姐与家桢彼此对望,看到他们拉拉扯扯,最后是坐入同一辆车离开。
  不,这是不对的!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不对的!书墨当即跳入车内,发动引擎,跟踪跑车离去的方向。
  车厢内始终沉默。写意静静看向窗外,不说一词。顾家桢无奈,只得假装专心注意路况。
  半小时前,他给写意电话,借口解释为何画情会突然获知部分往事。那端沉默稍许,冷淡回答:“放心,情情不会破坏你的婚礼。”
  “你误会了。”他只能叹息,“写意,出来见个面,好不好?”
  “我在上班。”
  “不会耽误许久。我将至乔氏地下停车场,二十分钟后见。”他语气恳切,不敢给她拒绝的机会,匆匆挂了电话。
  写意到底狠不下心,去了停车场见家桢。
  她故意频繁看表,不耐烦道:“我很忙,有话请快说。”
  “这里……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家桢小心翼翼。
  写意气结,不怒反笑,语气说不出的温柔:“那么,我回去上班,您请便。”转身就走,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写意。”呵,仍似深情款款。
  “……家桢,你还想怎样?”写意没有回头,“我们不再私下见面,对谁都好。”她已选定顾平生,他将娶乔书墨,从此各自婚嫁,互不相干。
  “这是最后一次。我们从未好好说声‘再见’……”
  是,他们连“分手”二字都未曾当面撂下,就那么沉默着分道扬镳。写意不出声,也不动,许久后才低低答了“好”。
  车子向城北驶去。写意一路恍惚,视线虽落在窗外,入眼的不知是什么景物。等她突然回神时,见车外分明已近郊外,远处山峰叠翠……是云峰山。
  十分钟后,他们已在山脚。
  “我穿着高跟鞋。”写意避开家桢的目光。
  “……走几步就好。”家桢稍作停顿,无声叹息,低低重复,“就几步。”
  写意再次妥协。
  仍是云峰山,仍是一年之夏,仍是满目绿意。当年乌龙表白的她与他,消失在了哪里?她只是怀念曾经的青春时光。清风明月,笑靥如花,她曾有一颗年轻的期盼爱情的心。
  “我曾经深爱一个人。她美丽、善良、温柔、体贴、纯洁。可是我粗心大意,把她弄丢了。”身旁,是家桢的动听缱绻。
  写意骇笑。不不,那说得不是她。每个陷入初恋的少女都那般美好。如今,岁月已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印迹。她世俗、平凡、物质、脆弱、悲观,不再相信纯粹的爱情,渴望被人拥抱。她侧着脑袋俏皮笑,眉眼弯弯,柔声问:“家桢,给我一个最后的拥抱,好不好?”
  他们在绿意花海里轻轻拥抱。
  家桢眼角微湿,耳畔是写意的呢喃:“我将幸福,并希望永不再见你。”她噙着完美的笑,目光越过家桢的肩,落在远处仓惶逃去的背影。
  嘘——不要破坏如此温馨的告别,墨墨。
  
  第四十七章
  与写意分别后,顾家桢正开车,突然接到乔书墨的电话,问他在哪里。
  “在外面。”他答得模糊。
  “你不是说今天会待在医院麽?”
  “正准备回去。放心,医生说爸爸的情况挺稳定。”他以为书墨是担心乔父的病情。
  那边没出声。
  家桢等了等,只好没话找话:“茹姨陪着妈呢。我看暂时没我的事,出来转一圈。”
  “家桢。”传来悠长清浅的叹息,“我们会结婚吗?”
  他本来就有些心虚,不免敏感。一听书墨的话,心头一阵跳,又因为摸不清她的潜台词,尽量放缓语气:“别胡思乱想。”说话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当即脸色一变,脱口问:“情情找过你了?”果然听她保持沉默,家桢忍不住重重拍了一下方向盘:“你在公司?”
  “家桢,我爱你。”书墨终于开口,声音似水轻柔,稍稍停顿,又问,“家桢,你爱我吗?”
  “……傻瓜。”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思绪复杂,有感动、有甜蜜、有愧疚,还有惆怅和茫然。写意形容得对,他是个多情的男人。因为多情,所以念旧,容易被温情打动。这些年来,顾家桢一直被乔书墨的深情执着而感动。不过他并不知道写意的另外一句评价:多情的男人容易优柔寡断,女人不一定耗得起。
  书墨却不依不饶,重复问:“你爱我吗,家桢?”
  他失笑反问:“不然我为什么向你求婚?”
  “那么,你爱我大姐吗?”
  家桢一怔,终于发觉书墨的举动不似平常,小心开口:“墨墨,你心情不好?”
  “你爱我大姐麽?”语气听上去颇为强硬。
  “你明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家桢略略无奈,“墨墨你怎么了?告诉我,别憋在心里。”
  “你呢,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唔,让我想想。”他故作轻松,“有小女生暗恋我,同一办公室的男老师又讽刺我高攀……这些算不算?”
  “还有吗?”
  “墨墨,是不是情情乱说了什么?你要知道,一张照片并不意味着什么。”连他自己都觉得解释苍白无力。
  “啊,还有照片的事?”她轻笑,“其实情情并没有找过我,不过,没所谓了。”
  “墨墨!”
  “好啦,我都说了没关系。”她一下子换成轻快语调,“我要工作了。”也不等他反应,直接挂了电话,甚至关机。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隔壁公寓在播放电视剧,小孩子们在楼下的小区花园里嬉笑打闹。书墨站在衣柜前一动不动,许久后,当眼眶终于承受不住酸涩,她开始大声哭泣。
  再理智再强大的女人也是女人。女人从来是感性动物。女人的心在面对爱情时至柔韧宽容。但心是会死的。风吹雨打,一点点变得僵硬,心死情殇。她乔书墨的那颗心,终于死了,死在顾家桢一次又一次的不坚定和装聋作哑里。爱情需要两个人来守护,可是她的爱情一直是一个人的战争。
  家桢,我给过你最后的机会了,是你放弃的……
  她擦干泪痕,着手收拾自己的衣物。
  爱情里流过的眼泪,从刻骨变得无所谓。她只是突然觉得为这场爱情掉的那些眼泪不值得、无所谓、且莫名其妙。
  几栋高大建筑围成一个半圆广场,乔氏大楼是其中最具重量级的。大楼位于广场左翼,出门向左前行通往大街,往右是地下停车场的开口。
  广场中央的大花坛经园林设计,栽种的花木虽平常,但有蜿蜒小径穿行,妆点小巧路灯及石质长椅,颇有些味道。但广场周围都是办公楼,每日来往的均是匆忙奔波的职场人,甚少谁有闲心关注花开花落。写意等顾平生来接,一时兴起走入花坛,挑了靠外面的长椅而坐。她的头发已经齐肩长,拉直修理后很有垂坠质感。黑发、黑白系的保守职业装,背景是丛丛灌木、青草地,点缀不知名的花。她的上半身恰好陷入阴影,夕阳懒懒铺在脚边,一地金黄。
  顾平生突然明白,真正的乔写意应该是安宁而温馨的。不是安静得像毫无个性可言的木头,也不是嚣张得像一头时刻防卫的刺猬。他的写意,本来有着包容世界、相信美好的情怀。现在呢,被她藏到哪儿去了?她自己发现了吗?
  她的头微微后仰,眉轻锁,整个人透出倦怠和迷惘。顾平生觉得心酸,不是难过,不是疼痛,只是酸涩。人生有多苦?那么多不如意,生与死,爱与恨,梦想破碎、欲望横流,磨去所有人的棱角。他多想让她开怀,目光清澈,笑靥如花,但他做不到。
  任何人都赢不过命运的力量。
  之前,他来不及保护她不为情所伤;之后,他只能陪伴她,共同面对亲人的疾病。
  而写意呢,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直没有注意到顾平生的到来和注视。上班时,她刻意遗忘书墨的背影,落荒而逃,真的是落荒而逃。始终态度咄咄的妹妹,在那一刻流露最真实的害怕和无助,像当年她的无声溃败。
  是情景再现麽?写意觉得讽刺。她并非特意安排,顺水推舟,可是同样说明她的真实内心。不不,她并不是在自责与后悔。如果再让她选择,她还是会抓住机会,利用家桢的温柔反击强势的妹妹。她说过不再退让,更何况前提是家桢的主动。但不管如何,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顾平生。
  “写意。”
  睁开眼就见前方车内顾平生的微笑。“啊,你来了。”她抛开所有思绪,起身朝他走去。
  乔宅内气氛低迷。
  宋若君端坐在一楼沙发,脸色阴沉。画情在一旁陪坐,两手纠结,满是忐忑不安。茹姨在二楼照顾醉酒的二小姐。陆羽禾早躲进客房,谨防被波及。
  门开,先传来写意急切带犹豫的一声“妈”,随后出现她的匆匆身影。她与顾平生一道吃饭时接到母亲电话,听上去异常严肃,可是又不多说,只让她抓紧回家。担心家中出事,她挂了电话就往回赶。
  “妈,怎么了?”瞧见母亲的面无表情与画情的愁眉苦脸,写意摸不透状况,小心询问。
  “墨墨喝醉了。”
  啊,只是这样?写意一瞬间哭笑不得,然而待母亲说出下一句话后,她当即僵在原地,只觉得人生荒谬。她之前猜测过书墨的反应。没想到,竟是这样玉石俱焚的还击。
  宋若君看向大女儿,冷冷问:“你同家桢原是情侣?”她略略停顿,始终等不到大女儿开口否认,心底最后一丝期待也落了空,原本冷淡的神色一下子换成悲哀。“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当初毁了我一个女儿,现在又来毁第二个?不不,我坚决不许你们嫁进顾家,一个都不许!”
  “妈,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你还替那样的男人隐瞒!你怎么就不为你妹妹想想?”宋若君的语气几分激动。
  什么?什么意思?她替家桢隐瞒?她没有为妹妹着想?“妈妈,我不明白。”
  宋若君并没有给答案,仿佛突然倦怠,深深呼吸,道一句“我累了”,转身离开。正巧泊好车的顾平生走进乔宅,察觉现场异样,立即握住写意的手,沉声问画情:“怎么回事?”
  宋若君走至楼梯,听见顾平生的声音,并未回头,冷冷吩咐下人:“这是我们的家事,不需要你操心。来人,送客。”
  “妈,你判我死刑,也得给个理由不是?”写意紧紧回握顾平生的手,才稍稍止住颤抖。
  画情看不下去,鼓起勇气大声嚷道:“是二姐喝醉了,回家发疯,说二姐夫爱的是大姐,欺骗了她,要退婚!”她是有些不信的。看大姐的态度,似乎早看开了与二姐夫的过往。就算如今二姐和二姐夫之间出问题,大姐怕是无辜。可是又见二姐那么受伤,喝至醉醺醺,一脸泪痕,妆都花了,完全不似平日里精明能干的模样,她又忍不住怀疑。
  写意突然安静下来。人在顶愤怒的时候,原来并不会切斯底里。她只笑,语气平静:“那她为什么不说清楚,当年我和家桢为何分手?我为何出国?我为何隐瞒?”她失去所有理智,只想豁开一切,哪怕家中再无宁日。“她为什么不说,是她的介入导致我和家桢分手?是她抢走我的爱情,逼得我不得不远离,眼不见,心不烦。这些她怎么不说?”
  顾平生在心底叹息,但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揽住写意的肩膀。
  宋若君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楼梯,惊得写意与画情齐齐叫一声“妈”,冲了过去。见到母亲脸色惨白,写意瞬间后悔,可是又没有法子,一下子掉下眼泪,搂着母亲直哭。“妈,妈,我错了。你别这样。”
  “你们真是好、姐、妹……”宋若君有气无力,闭上眼,再也说不出话来。
  “情情,照顾妈妈。”写意突然站起,“墨墨在她房间?”
  画情又惊又怕,只愣愣点头,抱着母亲不知所措。写意才迈了几步,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你们两姐妹的事,由着你们自己解决。但是我不想再看到顾家任何一个人。”
  “不,妈妈,平生最无辜。”
  “对,他无辜,你无辜,谁都无辜!”宋若君气极,“你要认我这个妈,就不许再跟顾家的人有来往!墨墨退婚,你也得立即分手!”
  “妈妈?!”写意睁大眼睛,“你不讲道理!”
  “你就这么乐意做继母?你见着那两兄弟一块儿出现,就一点不尴尬?”宋若君有些口不择言,“天底下男人多了去,你就非吊死在顾家一棵树上?”
  写意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将脸埋进掌心,呜呜地哭。顾平生苦笑:他与写意的感情,原来如此不被祝福。“伯母,请给写意留些温情。”他走近,将写意笼入怀中。“她与家桢已是过去。书墨与家桢出任何问题,都与写意无关。”
  “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恰恰相反,这里最清楚前因后果的人,是我。”顾平生顿显锋芒姿态,“家桢是我幼弟,他一直不够成熟,这一点我很明白。写意是您的女儿,她向来重亲情,您难道不了解?她当初选择退出,甚至长久保持沉默,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幸福。至于书墨说出那样不负责任的话,让您无端误会写意的良苦用心,我想,您是否更应该去问问您的二女儿?”
  画情亦小声道:“妈,或许是二姐误会大姐了。”
  “算了,你们长大了,我管不了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宋若君支撑着勉强站起,“还好你们爸爸躺在那儿什么都不知道。不然,气也气中风。”
  写意抬头,哀哀看向母亲,神色凄凉:“妈,我也是你的女儿。”
   
  第四十八章
  或许要等到时过境迁,心境才容易沉淀。以回望的姿势,更成熟的心态,思考生活的点滴,错误或者美好,唏嘘或者遗憾,都能理智淡然地去面对。
  然而,生命当真是裹着华丽锦袍的败絮。不管是否大团圆结局,当初的误会和伤害,彼此给予的尖刺,在心头划下一道道瘢痕,外表光鲜亮丽,里面伤痕累累。可是,写意想,即便人生如何酸苦难捱,总要寻找些微的幸福吧?
  在被母亲误会的那时,写意以为她的人生更多的是荒谬。而后来,当她平静地回忆起当初那幕难堪时,突然理解了母亲——宋若君或许不是乔写意的心目中至完美的母亲,可是她一直在努力做三个女儿的合格母亲。
  写意以为母亲偏心、不讲道理,认为都是母亲的问题。可是她自己呢?懂事以后,写意逐渐减少对母亲的依赖,恋爱也好、出国也好,都是她自己说了算,又有什么时候是静下心来同母亲交流的?子女总认为母爱的付出是必然的,然而感情的本质是一种双向互动。她的母亲却一直在给予关心,若不然,怎会担心她的婚姻?因为只希望看到女儿幸福,不想冒一丁点风险,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罢?
  只是那会儿,乔写意只听见自己的满腹委屈。
  她想尖叫,想砸东西,甚至想同妹妹大打出手。最终是顾平生领着悲哀却无措的她离开。他帮写意预定酒店,一手将她安置妥当。
  站在整洁却陌生的客房,写意突然笑起来:“那是我的家,为什么是我走?”
  顾平生摇头:“那是你父母的家,并非你的。”写意的笑容瞬间苍白。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你们都需要冷静。”
  写意将脸轻磨他的掌心,合上双眸,睫毛微微湿润,颤抖似破碎的两瓣蝶翼。
  顾平生忍不住无声叹息。
  “为什么?”她的音量很低。
  “去问。问你妹妹,问伯母。当你足够冷静的时候。”
  “我问不出口。”
  “你必须问清楚。”他将写意拢入怀中,“写意你要知道,能成为一家人是缘分,但并非每个家庭都和睦美满。”就比如他的家庭。财富并不能买来相亲相爱,更多情况时,反而是罅隙的催化剂。他稍稍停顿:“你已做得足够好。”
  不不,只因你尚未发现我心中蠢蠢欲动的魔鬼。写意说不出口,只紧紧回抱住顾平生。他仿佛有无限的温暖,总能令她重生力量。
  “就算伯母伤害了你的感情,那也是以爱之名。”
  是的,以爱之名。
  请原谅任何以爱之名的伤害。如果没有关切的爱,谁会去理睬路人的人生?
  写意有些一蹶不振,打定主意过几日安静生活,但现实并未给她太多时间。不多久,医院来电,乔父终于恢复意识。
  在父亲的康复面前,其余的一切都可以暂缓。病房内依旧是一家人齐聚一堂。谁也不敢刺激乔父的病情,那些争执和冷战仿佛从未发生。宋若君握住老伴的手,笑着抹眼泪。三个女儿却只有画情敢陪在母亲身侧。写意与书墨均站在病床另一侧,彼此相距不远不近。
  大病初醒的乔帷仿佛一下子老去数年,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全面检查后,经管医生不得不遗憾告知,曾叱咤商场的乔帷董事长,如今双下肢的感觉运动功能全部丧失,意味着无法自主行走。医生鼓励说:“也不一定就只能这样了。接下来还要持续治疗和康复锻炼。”
  “鬼门关走了一圈,能活着已是万幸。”老头子倒是乐观,虽然虚弱,仍含笑宽慰一家子女性,“公司还好吧?”目光已落在书墨身上。
  “先别管那些,你才刚好一点。”宋若君轻抚丈夫的手背。一旁画情的眼风扫了扫沉默的两个姐姐,笑眯眯抓住父亲视线:“爸爸要听妈的话。公司有大姐和二姐看着呢,不会有问题的。”
  “是啊,爸,你只管安心修养身体。”写意到底开口,“墨墨是你一手栽培的,你要相信她。还有,我也在乔氏企业上班了。”
  乔帷很是欣慰:“你们姐妹合心。”
  俩姐妹一怔,无言以对。
  “家桢呢?”乔父突然问起女婿,“怎么不见他?”
  写意心头一紧,却见母亲神色自若答:“前两天一直守在医院。也累着了,我让他回去休息休息。”连书墨都未流露异常。仅仅是为了暂时瞒住父亲?还是退婚一事做不得数?
  不过这个话题一掀而过,仿佛顾家桢本来就是无关紧要不置可否的人物。
  写意在酒店暂住。仍会去医院探望父亲,却几乎不与家人交流,连画情的电话都不肯接。顾平生揶揄她“像闹离家出走的小孩子”。
  不仅是她。
  乔家三姐妹似乎同时回归青春叛逆期,统统变为不按逻辑道理的小女生。写意赌气,故作忙碌,学做鸵鸟。书墨只扔下一句“我们三人的心结,请顾大哥勿插手”后便玩起捉迷藏,躲他躲得紧,连通过家桢都逮不到踪迹。画情是越发伶牙俐齿,连顾平生都略略吃不消那些冷嘲热讽。饶是如此,顾平生仍私下请画情搭桥,欲与乔母做一次面对面交流。
  他能做得也就这些。有些纠结,必须当事人出面解决。
  不过尚未见到宋若君,乔书墨倒是先找上门。
  抵达见面地点时,乔书墨已到场。顾平生落座,礼貌表达歉意。
  “顾大哥总是这么绅士。”书墨笑起来,“是我早到,不必道歉。”她为他斟了杯茶,开门见山。“我姐姐现在怎么样?”
  “何不亲自去看?”
  “我会找她的。”书墨略略点头,“我听情情说,顾大哥非常爱我大姐。”
  顾平生但笑不语。
  “那么,顾大哥是否愿意帮助大姐一齐管理乔氏企业?”书墨直直注视顾平生的反应,忽地嫣然一笑,“难得见顾大哥的表情如此丰富。”
  “你想将乔氏交予写意?”
  书墨眨眨眼:“我力不从心,想请大姐、姐夫接手。”她抿了口茶,笑容无辜无害。“接收乔氏于你来说,百利无一害。一来,我爸妈必然得答应乔顾联姻,二来,顾氏集团的版图更为扩大。我相信顾大哥有能力管理妥当。”
  “恐怕伯父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爸爸已无能为力。”
  “你何必让二老伤心?”
  “乔氏倒闭,他们会更伤心。”书墨自包中取出一份文件,放置桌面中央“这几日我已将公司大小事务梳理完毕,这里的条款内容,顾大哥可以先看看。不过我希望你能尽快考虑好。”她稍作停顿。“当然,门面上,公司依然属于乔氏,大姐将是接班人。”
  顾平生只瞥了文件一眼,看向书墨,唇边浅笑:“你似乎很肯定我会答应。”
  “因为这将助你取得我父母对你与大姐的婚事的同意。”
  “即使伯父伯母不同意,结局不会改变。”
  “但大姐会难过。”书墨笑起来,“她从来孝顺。尊老爱幼,是真善美的典范。与她相比,我就是魔鬼。”
  顾平生一怔。
  “你的眼神在问我‘为什么’。”她表情坦荡,“我嫉妒大姐,故而横插一手。我知道结局必定会大团圆,我只想令她的幸福无法完美。”
  是,写意的性格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算与父母姐妹和好如初,她心中终究留下伤痕,从此代沟横亘,再难痊愈和贴心。顾平生只觉得心底发凉:“她是你姐姐。”
  书墨微微垂眸:“早在四年前,她已将我看做罪人。”
  顾平生只觉得荒谬可笑:“不,是你太耿耿于怀。”一个一心以为是对妹妹的成全,谁料落在对方眼中,成为一种惩罚。一个长期被罪念折磨,最终麻木,干脆用嚣张和算计来伪装。就这样渐渐磨灭了姐妹情。“你与家桢……”
  书墨打断他,笑得浅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与顾平生告别后,书墨去了医院。
  母亲照旧陪在病房。老一辈的感情,或许平日里看去只觉得平淡,但关键时刻是能共患难的。这几日,母亲都对她不理不睬。是在同时惩罚两个女儿呢。
  书墨站在病房门口,瞧着父母微笑交谈的场景,突然想掉眼泪。
  是乔父先看到二女儿,轻轻招手示意。“爸、妈。”书墨走到病床旁。宋若君握着老伴的手,头不抬眼不看。书墨无奈苦笑:“爸,我想和你谈一点事。”
  乔帷了然,回握一下妻子的手。宋若君突然沉下脸色:“有什么事我不能知道?”
  “大概是公司的事,你不是向来烦听到那些麽?”乔帷耐心安抚。
  “我今天还就想听了。”
  书墨抽了抽眼角。可见老妈任性起来不输任何一个女儿。她有些心虚,稍稍避开父亲的目光,低声道:“我想将公司交给大姐全权管理。”
  乔帷倒是冷静,只一怔,语气舒缓:“小意的能力……暂时还不够吧。”
  “有顾大哥协助,应该没问题的。”
  “谁?”
  “顾平生。”书墨不顾母亲越来越阴沉的脸色,“他与大姐彼此相爱。”
  乔帷确实一惊,不过随即恢复平静,转换问题:“怎么突然做这个决定?”
  “对不起,爸爸。我有些力不从心,想暂时休息。”她不敢告诉父亲,或许她会一直休息。
  乔帷不疑其他,点头同意:“反正公司是交给你们三姐妹的。你累了,就先交给小意打理,调整好了再回来。”
  宋若君在一旁默默听了良久,终究一声叹息,看向二女儿,语带双关:“你们翅膀硬了。”翅膀硬了,各自飞吧。外面是风吹雨打还是春暖花开,都看个人的造化了。她这个做母亲的,当真帮不了亦决定不了两个女儿的人生,只希望她们都不会后悔。
  会不会后悔?
  三年前,乔写意做出决定,有没有后悔?三年后,乔书墨做出决定,会不会后悔?
  这世上恐怕没几个人,在年老回忆时,会毫无后悔之事的吧?谁都无法评估当时当刻的决定是对是错,只有走到终点时才能知道答案。既然如此,先走着瞧,别管那么多。
  
  第四十九章
  写意是在办公室里再见书墨的。一抬头,见两个妹妹笑盈盈站在眼前,不免诧异,脱口问:“你们怎么来了?”
  “谁让大姐你都不肯接听电话啊。”画情撅嘴,“我们只好找上门了。”书墨随即开口邀请:“大姐,中午一起吃饭吧。”
  真是,盛情难却。
  “左岸右岸”的VIP房间,三姐妹同坐一桌,聊得尽是无足轻重的话题,每个人都是小心翼翼。越发生疏了,写意在心底叹息,抬眸恰好对上书墨的视线。
  她的眉眼微微弯起,语气轻柔:“大姐,公司很快有人事调动。你将成为乔氏的总经理。”
  什么!?
  “别开玩笑。”写意难掩惊讶神色。
  “当然不是玩笑。”她办事,自然是全部妥当后才发出通知。“放心,顾大哥会帮你的。”
  “……什么意思?”
  书墨佯装不懂写意语气中的质疑和戒备:“我想休息一阵子,公司就交给大姐和大姐夫了嘛。已经订好机票,明天出发,我要好好度个假。”
  画情“哎呀呀”叫起来:“二姐,好突然!”
  写意只剩下目瞪口呆,良久,讷讷问:“爸妈知道不?”
  “嗯,差不多吧。”她只是含糊提起,不敢告知内心真实打算,“还好爸爸已经逐渐恢复,我也好意思溜出去玩。”
  却是画情突然言辞犀利:“二姐,你这可算是逃避?”亦不等书墨回答,继续咄咄发问。“你与二姐夫的婚事是否作废?你与大姐之间还要继续争锋相对?”
  书墨怔住,片刻后才勉强笑答:“我与家桢的婚事将无限期推后。”接着看向写意。“当然,世事无常,谁也预料不到未来会怎样发展。”
  写意只保持沉默。
  是早打定主意了的吧?她能夸赞妹妹的厚道麽?将后路都安排妥帖,才来发表这通告别演说。看来父母亲、画情,甚至平生都已知晓,就瞒着她一个人了?
  让她用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个场景呢?三年前,她乔写意倒没做得这般漂亮呢。
  如今两姐妹之间终于不再有顾家桢这个人存在,算不算是回到原点?那么其间的三年时光,究竟去了哪里?她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人生如戏。当真是一场又一场似曾相识、荒诞不经的戏。她们在戏台子上演一出出悲欢离合、嬉笑怒骂,可演得再栩栩如生,到头来,仅仅是一出戏罢了。
  连观众都只是她们自己。
  写意越想越觉得可笑,唇边不自觉带上讽刺:“梁凤仪在小说里写过一段话,不光贴切,我还深有感触。”她顿住,直直盯向书墨。“在海外生活的好处是,没有人轻易知道彼此的身世,都能以一个崭新的形象出现,隐了真面目后,连过往曾有过的创伤,都可以收藏得密密实实,心头会特别舒畅。”
  “就是这样。”书墨微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竟然都不避讳彼此的伤疤。画情着实诧异,又不敢随便插话,只好眨眨眼,打量来扫描去。却被写意逮到,问:“干吗呢你?”
  画情扭捏出声:“你们这算是和好?”
  写意与书墨彼此对望一眼,都笑起来。随后,写意才反问幺妹:“你捅我一刀,我刺你一剑。你说,能不能恢复如初?”
  不,至少现下,她们是不可能冰释前嫌的。只不过终究还有一些姐妹默契,不约而同地将这场离别演得漂亮一点罢了。
  书墨突然叹息:“大姐,我一直羡慕你,羡慕着、羡慕着,就变成嫉妒。”写意一愣,笑容慢慢流露几丝苦涩:“是吗?我也一直羡慕你,还有画情。一个是爸的骄傲,一个是妈的贴心小棉袄。”连画情都参合,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连连嚷道:“怎么会?怎么会?妈妈总说大姐懂事,说二姐能干,常常教训我。”
  哈,她们三姐妹。
  “你……怎么同家桢说?”写意到底问出口。
  书墨自嘲笑笑:“无话可说。”已到最末,要紧的是姿态好看。她怕再见面反而让自己痛苦,不如假装潇洒一点。
  画情一把握住书墨的手,振振道:“二姐,他配不上你!”书墨忍不住朗声笑:“对,他配不上任何一个乔家的女儿。”
  写意看着两个妹妹,渐渐扩大笑容。
  顾平生接到投诉电话,有人严肃抗议他的知情不报。“你的胳膊肘究竟是拐我还是拐我妹妹?”写意佯装恶狠狠的口吻。顾平生见不着真人表情,当真以为写意生了气,一时沉默,好一会才答:“第一,我并不清楚书墨的全部安排。第二,她说她会去找你。我认为,你们姐妹之间的事,最好还是面对面说明白为好。”
  写意原本就是开玩笑,听他那么认真的解释,竟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讪讪不出声。
  “写意?”那端等了片刻,未等到回复,谨慎唤她。
  “平生,我没有生气,只是此刻情绪复杂。墨墨的决定是有计划的,可是我知道得太突然。她要将整个公司扔给我。我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才对。”她一声叹息,“到最后,墨墨退出,算是我赢了,对不对?”
  顾平生微微一滞,道出心中真实想法:“写意,我并不喜欢这个结局。”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也不喜欢。”她轻轻笑起来,“代价太大,是吗?”
  “与其一直粉饰太平,倒不如全部摊开,来个干脆利落。只是,这不该是你的结局。”顾平生一直认为,他的写意不该被囚禁在办公室里。或许是他自私,宁可看到书墨失去自由。然而到头来,写意的结局仍是由书墨的主宰。书墨走得潇洒,留下写意收拾残局,再也不能随性洒脱。更令顾平生愤怒的是,他与写意,竟都没有第二个选择。
  乔父卧病,没有多少精力再打理生意。乔书墨不动声色地突然退场,写意必得推上前线,而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偏偏看上去似乔书墨卖了他顾平生一个好处,可这砝码,却是靠乔书墨造成的后果而升值的。
  写意察觉出他的起伏心境,虽然不解,但为了缓和气氛,打趣道:“平生,以后我可只能靠你了啊。”安身立命、成家立业,都只能靠他了呢。
  她乔写意,靠不得自己,赖不了父母,只余一个顾平生罢了。这么一想,只觉得心底又悲又喜,笑及眼角,慢慢都转成了苦涩。
  
  故事从机场开始,或许也在机场结束。只是开头是写意归来,而结尾,是书墨离去。
  之后,当盛夏接近尾声,写意送走何子丹,又送走慕枫,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略略环顾,突然感觉周围都是似曾相识的面孔。她一怔,随即轻笑起来。
  今年的容城机场属于离别。
  只是,曾经是她拎起背包潇洒转身,现在恐怕得扎根下来,动弹不得了。
  大暑前后约莫是最热的几日,乔宅亦慢慢恢复人气。书墨的离去并未影响一个家庭的运转,就像当初写意远赴他乡后,乔宅依旧欣欣向荣。
  乔父出院,回到家中静养,公事上已基本全权交托大女儿。画情陪父母一阵子后,扭捏告知大姐,表示不想与陆羽禾朝夕相对。小丫头揶揄道:“看了两个姐姐的为情所困,我一下子顿悟,决定立地成佛,抛却万丈红尘,还是去欧洲避暑吧。”
  写意当即哭笑不得。她自然也搬回家中,只是每日早出晚归,家更像是旅馆。与母亲之间的误会其实一早摊开,但心里存了介意,再加上母亲始终不太喜欢顾家女婿,母女间一时半会总有尴尬,不如留待时间去治疗。
  只是顾家桢这个名字,恐怕会成为乔家的一个禁忌。
  倒是画情纳闷不解:“为啥顾家那边对退婚好像没一点反应?”
  “你还希望有反应不成?”写意送幺妹一枚白眼。凡事要讲究姿态,闹大了有什么好处?乔顾又不是没了联姻,虽然此联姻非彼联姻,且并不太得顾氏二老的乐意。
  好在她乔写意看上的人是顾平生。
  写意突然笑得几分得意,可是随即泛起心头的又是几丝怅惘。
  就这样罢。她将会努力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领导者,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及孝顺女儿。曾经的嚣张跋扈,曾经的洒脱惬意,已然是上半辈子的回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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