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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东北西:落落·清欢

(2008-12-05 11:22:57) 下一个

  第一章 到不了
  (乔落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一个永远美丽得体的单身女人,一个笑容温浅目光深埋举止优雅的女人,一个二十七岁却常常像十七岁一样糊涂单纯的女人,光看背影就让人哀伤,但看到表情却让人无言到揪心的女人。而他爱这个女人。)
  乔落醒来的时候头有些晕,抬手娴熟地按掉闹钟,然后从床头的纸抽盒抽出纸巾敷到眼睛上,叹,又哭了么?
  究竟梦到了什么她想不起来了,或者说,根本不打算去想。不过,估计是一些很快乐的片断吧。
  她从床上跳起来,洗漱、整装,再对着镜子咧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镜子里的瓜子脸上眼神明亮,牙齿洁白。她满意地拍拍脸,抓起早餐冲出门去。
  工作的地方是业界很有名的阳启基金公司,乔落作为美国一流院校计量经济学硕士,又拥有三年的工作经验,如今在阳启担任债券投资组合经理助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说委屈有些过,但说正当其位又不是那么回事,可她自己非常的自得其乐。一直以来,只求无过不求有功,脸上总是挂着笑,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所以两年来跟同事的关系都处得很好,大家也渐渐不再追问她的背景和追求,尤其是在交了这个男友准备结婚之后,她更是淡出了八卦的中心圈。
  刷卡、嗑牙、紧张的工作,报表、数据、模型、午休、八卦,再打着呵欠上工,今天除了阳启基金上面总公司的部门经理贺夕小姐亲自来视察了一圈以外,一切都平凡得没有任何值得提及的地方。转眼就到下班打卡的时间,办公室里气流波动,又开始临别前的八卦。
  “你看到贺经理今天穿的裙子了么?Chanel的新款,我昨天才在杂志上看到。”
  “那我倒没注意,每次她来我都只顾着看她的戒指了,那个至少有四五克拉吧?都快把我晃瞎了!”
  “是呀是呀!不是说年底就要办婚礼了吗?都订婚这么多年了,她跟顾总的好事也到时候了。”
  “说的也是,唉,人比人气死人,这一对男才女貌再加男俊女灵,你说还给不给别人留活路了,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哎,乔落你去哪儿啊?”史琪唤道。
  纤长个子的女孩闻声转身,姿势简单却优雅莫名,扬扬手里的电话:“钟进查勤啊!”笑容浅淡自然,言罢转身走出门去。
  “唉,这也是让人羡慕的,一对精英男女的组合。”八卦一号叹。
  其实钟进家世非常雄厚,父母都是政界要员,本人也是一表人才。而乔落虽然人如其名落落大方,气质出众,姿色也是中上,但她家里……她家里,咦?她家是做什么的?史琪愣一下,怎么共事两年她竟然不知道她家是干什么的?不可能啊!一定问过的!她当时是怎么答的?史琪晃晃头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真是有负自己八卦集中营的外号啊!想不起来说明没什么特别吧?不过她既然能在美国留学5年,又付得起美国排名傲人的大学的学费,家境应该也不差吧?但无论如何跟钟家比还是相去甚远啊。
  “史姐,没什么事我走了!”行到大门口,乔落摆摆手。
  “哎,你明天还休假?”乔落每个月都有一个周五要请假,这也是她为什么从不迟到早退却从来都拿不到全勤奖金的原因,也因此年底所有分公司和总公司一起的表彰大会她从来都推辞不参加。
  “对啊,明天有些事情……钟进!在这里!”乔落扬着笑脸踮着脚挥手,史琪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笑。不知道为什么,乔落的性格虽然说不上内向但也不算活泼,可每次她大笑或是扬手时总会有一种非常阳光洒脱的气息散发出来,让周围的人也跟着心情愉悦。
  钟进看见乔落,也挂着笑打开车门大步走过来,一边又礼貌地跟周围的同事打招呼。这无疑是个很高大英俊的男人,是时下流行的白面书生的长相,凤眼直鼻,二十五岁上下的年纪,气质温文又有些男孩子的爽朗。乍一看去和阳启的顾总有七分相似,不过这也难怪,谁让他们本来就是表兄弟呢。
  他一手接过乔落的皮包,一手摸摸她的头发,牢牢地看住乔落的脸,眼神火热赤裸,全是热恋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种忘乎所以的样子。
  史琪看到这一幕抿嘴笑,识趣地走开。乔落有点不好意思,侧侧脸,咕哝:“干吗呀,大庭广众的!”可是视线却也胶着在钟进的脸上。
  乔落如今是标准的瓜子脸,她不喜欢化妆,眉毛又淡眉间距又宽,只是简单地修了柳叶形状,一眼看过去脸上一双乌黑的眸子就更加显眼。她的眼睛很大,眼型微圆,黑眼瞳的比例很大,所以当她专注地看一个人的时候,眼神里总像是带着一种无辜可怜的湿漉漉的样子。她非常喜欢看钟进,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她偏爱在没事的时候静静地看着钟进的脸,那目光恳切得不行,有一种像要溢出来的满足。
  钟进每次看见她这样的眼神就受不了,总觉得心里让人抓了一把,说疼不疼说痒不痒,只好捞她过来俯头深吻下去。这个时候乔落就会一边咯咯地笑着躲开,一边挥手轻拍他的脸,那是她难得放下平日优雅得体的外衣展露娇嗔的时刻。
  钟进第一次见到乔落是在一个朋克主题的酒吧里,她是场内着装最符合常理的人。她一个人坐在吧台边上,没有表情,真的是一点表情都没有,连眼神都是放空的。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也看见了他,两个人足足对视了十秒钟,最后是他先抵不住移开眼睛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后来跟他哥说:“这就是一见钟情,那十秒通过我心脏的电压足够麻痹我的后半生,所以我决定放弃森林,非她不娶。”
  那次见面交谈后得知他们都在美国念过书,又都是北京人,单身。于是顺理成章地交换联系方式,后来经过他热烈地追求,乔落很快弃守沦陷。如今虽然只有三个月,可是他已经求了十几次婚,别看似乎频率很高,但他次次都是花了大心思准备,电台、鲜花海、海滨、蜡烛、热气球和小提琴都全都试过,她每次都只是淡淡地笑,说:“谢谢。”最后竟然是一个最简单的桥段让她点头——他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然后将戒指藏在蛋糕里。
  那天他头一次看到乔落的眼泪,他也头一次知道,泪如雨下原来是一个写实的成语。
  “落,嫁给我吧,我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这样的桥段和对白,却让她哭得喘不上气,将脸埋进他的颈项,一遍一遍地重复:“好,好,我们结婚。”
  那天他们两个都喝到大醉,他确定即使跟她共事两年的同事们也从未见过那样失态的乔落。或者不能说是失态,她红着脸颊高举酒瓶大声唱歌,跳到沙发上尖叫,又笑又闹像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咕哝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眼神晶莹闪亮得像最美丽的钻石,神采飞扬地像要冲到天外去,那么美,那么神气,这种神气从她单薄的身体里喷薄欲出,沸腾着周围的空气。
  神气到神奇。当时他就傻笑着坐在一边呆呆地仰头看着她,恨不得把天地间一切的一切都拿给她,统统拿给她,只要她一直这样的快乐。
  其实他承认自己对乔落并不了解,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这么着急想要把她娶回家。以前乔落总是以“你还并不了解我”为借口拒绝他,但是他并不在乎,他很清楚重点——他爱她。他知道,乔落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一个永远美丽得体的单身女人,一个笑容温浅目光深埋举止优雅的女人,一个二十七岁却常常像十七岁一样糊涂单纯的女人,一个穿着马靴独自出现在朋克酒吧,光看背影就让人哀伤,但看到表情却让人无言到揪心的女人,一个喝多了酒就大笑睡着了就流眼泪的女人。
  而他爱这个女人。
  楚馆是北京很有名的会员制休闲中心,是城内名流富贾的一个据点。由于环境清雅格调简洁标价颇高,且并没有喧闹的歌舞辣妹表演,在这儿扎窝的大多数都是些有墨水有地位又有银子的人。今日五楼内侧豪华包厢“楚狂人”来了贵宾,包厢经理亲自上阵端茶奉水。
  一听“楚狂人”这名字很多人要喷水了,可是没办法,是老板亲自起的,好在这包厢名字并不收在名牌里,因此客人是没办法选择的,自然也就不会知道以格调著称的楚馆里有这么一个包房,因为这是老板的专用包厢。
  此时屋内有四个人,张经理冷汗淋漓地半弯腰站在包厢中间,正赔笑着给一名男子斟茶。那男子懒洋洋地半躺在宽大舒适的酒红色沙发里,四肢修长有力,浓眉大眼挺鼻,额头宽广,性感的嘴唇正不耐烦地撇着,敛着眼,整个人明确地散发出一种强烈的不满气息。
  “行了老张,再解释这些也没用,还是想办法拿这个月的账目来哄你们东家开心吧。”男子左边一位戴眼镜的斯文男人开口。
  “这……孙先生,”张经理搓搓手,“因为失火这个月本就停业三天,再加上损失装修要冲摊,这个月……”孙豫一听他开口就心道:完,哪壶不开提哪壶,看你在这儿都鞠了二十分钟躬,想给你个台阶你不下,这回撞枪口上我可帮不了你了。
  果然,贺迟一听这话,腿一收利落地翻身坐起来,动作简洁却充满力道,浓眉高挑着:“你的意思是,我还需要给你加些补助是不是?!”墨黑的眼睛逼视着眼前一下子变得更加惶恐的张经理,嘴角还勾着讽刺的笑,“我是不是应该再给你多派些钱,感谢你没把我这房子都烧没了?!啊?”贺迟本就声线醇厚,此时更是扬着声音质问,一字一句都咚咚地砸在对方脑壳上。
  “不、不是这个意思!老板,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我……是说……那个,”张经理一脑袋汗,频频看向屋内另外一个男子,心里哀念:顾先生,你快救救我吧,我们老板就要把我吃了啊。
  “行了,贺子,事已至此你就别发火了,再骂他也没用。虽然这次只是厨房那边小范围失火,但是这个问题的性质是很严重的。我看要不干脆把老张辞了,你再找人得了。” 顾意冬说起话来从来条理分明一字一句的,声音温润却向来言辞冷淡,话音一落,另外三人立刻都看了过来,张经理是惊恐,孙豫是憋笑。
  贺迟则是怒目相对,心里恨恨地说:顾意冬你记着,你明知道我要是把他辞了,他那远方的堂叔的表妹也就是我的母亲你未来的丈母娘不得把我烦死啊?他这个废物管了没几天就处处状况,我连发发火出出气还不让了?!
  顾意冬则对他的怒火无动于衷,微微前倾拿起桌子上的茶悠然自得地品了起来。他与贺迟无疑都是非常出色的男子,不同于贺迟强烈张扬的男子气息,顾意冬的气质是温润内敛的,星眸直鼻,皮肤白皙,看似无害却是如今金融界一匹响当当的黑马,如今拥有几家知名的信托公司和基金公司。
  在他们这票发小聚会时,飞扬耀眼的贺迟永远是惹人瞩目的中心,而他永远是最少发言的那个。当然,这或多或少也跟他们背后的家世相关,以贺家的背景,贺迟想去哪里基本上都是可以横着走的。
  但神奇的是,这一票人中偏偏他们两个最要好。贺迟火起来只有顾意冬拦得下,顾意冬犟起来也只有贺迟劝得听。
  屋里空气正噼啪作响着,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孙豫舒了口气——救兵来了。
  “哎呀,对不住各位弟兄,我钟远来晚了啊!”话音未落,一个很彪膀的人冲进来,“啊啊,今天一定要畅开来喝啊,不醉不归啊,我最近都快被我家那点儿破事给烦死了!”钟远一边嚷嚷一边一屁股坐到餐桌旁,这人方脸直鼻,乍一看鼻子倒跟顾意冬有几分相像。
  “哎,老张,你怎么在这儿站着?赶紧走菜啊!大爷我快饿死了!”钟远说话间又脱下西装挽起袖子夸张地扇着风,他这么一咋呼,绷着脸的贺迟也缓了脸色。
  张经理赶紧应着声溜了出去,顾意冬就接口问:“你家出什么事了?”
  孙豫也同时开口问:“怎么?你弟的事儿还没解决掉呢?”一边又回答顾意冬,“你前些天出差了不知道这个段子,他弟跟一女的陷入热恋要结婚。”
  “解决?别逗了,现在他都快把我给解决了!”钟远眉毛挑得老高,口气夸张,看来气得不轻,“昨天竟然拿了户口本说要去结婚,我妈在家哭天抢地的也没用。那小子这回是铁了心!我从小到大就没见他的主意这么正过!我真是不明白,你说他这几年跟着咱哥儿几个在外边开眼界也不少了,怎么就被这么个女的给整得五迷三道的?真不知道是哪路的妖精。妈的!”噼里叭啦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说下来,可见心里怨气憋了不少有待发泄。
  贺迟翘起嘴角,那笑容全不同之前,将他整个人抹上了些森冷的气息,“结婚?不错啊,这年头肯结婚的男的不多了。你弟原来看着也是一玩家啊,这转眼变成女人们口中的痴情好男人了,为社会做贡献啊!前儿个,我妹还说咱们这伙人没一个好人的,这回出了个痴情浪子,可给咱们拉拉平均值了!”
  顾意冬没理他话里的刺,淡淡地问:“怎么着,那女的不行?这么下去是不是要跟家里决裂了?”顾意冬本来很少干涉其他人的私事,可是钟家不一样,钟远口中那个“哭天抢地”的钟母,正是他的亲姨妈。
  钟远郁闷的灌口酒,“痴情?我看他是中了邪了!这才几天的工夫?我们连这女的什么来路都还没查清呢,这就非她不娶了!可不要决裂么,我爸我妈天天挂嘴边上说要跟他断绝关系,但这不是狠不下心么!我这都快变成街道主任了,天天两头的劝啊。那浑小子可好,一点儿也不怵,这普天下眼里是除了那女的没别人了!你说这乔落够能的啊?仨月就把我弟给终结了!”
  顾意冬猛地一震,手里的茶杯都没端住,一倾之下,洒了一桌子,一旁的服务员赶紧上前,他也顾不得,迅速地看向一脸玩味的贺迟,那神色夹杂着惊疑和狠戾。顾意冬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表情,连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贺迟恐怕这都是头一回见,可此时贺迟却恍若未见侧着头满不在乎地把玩着酒杯。
  孙豫也一愣:“乔落?哎,这名字挺特殊的,是不是高高瘦瘦挺有气质的一个女孩?”
  钟远皱皱眉:“对,差不多那样,能有快一米七吧,挺瘦的。我远远看过两回,一笑起来挺特别的,你认识?”
  孙豫又问:“做金融的?”
  “对,金融业的,我刚查的,在阳启基金,哎!是意冬的一个子公司嘛!”
  顾意冬没说话,只是狠狠地瞪着贺迟,整张脸绷得死死的,几乎都能看到额头上突突跳的青筋,好在屋里光线并不亮,他又坐得靠后,所以并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
  孙豫不明就里也跟着看向贺迟,忽然一拍大腿,指着贺迟:“乔落……是我一铁瓷的前女友啊!”
  钟远一听:“真的?前女友?怎么分的手?”
  孙豫神色怪异:“因为我那兄弟要结婚,她不干,就分了。我那兄弟还因此相当郁闷了一段时间。”
  “啊?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就去年。”
  钟远有点呆愣:“那是说,这次我们都白折腾了?这女的不结婚?”
  贺迟懒洋洋地敲敲雪茄刀,终于开了口,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悬。”
  孙豫追问:“什么悬?是结还是不结?”
  钟远烦躁地抓头:“你问他他怎么知道?”
  孙豫倾身:“贺子你就别装了啊,这节骨眼,满足一下兄弟们!我说了啊!贺子,曾经跟她有过一段。”
  “啊?”
  孙豫还嫌不够似的,摇头晃脑地伸出三只手指:“三年哪!“
  钟远傻眼:“啊!三年?什么时候的事啊?从来没听说你跟一个女的这么久的!弟兄啊,我亲兄弟的一辈子啊,快把你知道的说说,什么样人啊?哪个路子来的?要什么啊?”
  贺迟点上雪茄,眯起眼睛,狠狠吸一口:“六七年前我还在美国的时候。三年,一年一千万。”
  “什么,什么意思?”钟远这回是彻底呆了。
  孙豫皱眉:“你虽然一向阔绰,六七年前这对你算是一笔大数目啊。为这么一女的值么?”
  贺迟吐出一口烟,烟雾弥漫开来,看不清神色,语气也是平铺直叙没有任何起伏:“当初也有点逞能了,她之前的那个金主给她一年五百万,我说我给你翻一倍,你跟我。”
  “包养?!”钟远终于找到自己的舌头。
  贺迟没说话,耸耸肩,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是说包养!这个乔落是这路货色?!天哪!我们钟家这是造什么孽了?!真是看不出来啊!看上去挺清秀一女孩啊!”钟远跳脚,在屋子里团团转。
  孙豫疑惑:“之前跟我哥们儿那会儿你没说啊?!”他见过那女孩,淡淡的疏朗样子,怎么也不能跟二奶、拜金女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
  “因为之前她一定不会嫁。”
  钟远跳过来:“可是胃口这么大,没道理看上我弟啊,难道年老色衰要找个靠山?可是这样的不是找个富商更好?”
  贺迟语气有些烦躁:“三年后她跟我提的分手,我给她加到两千万一年,她不干。”
  “你是说她把你甩了?”孙豫脸有点扭曲,要知道贺大公子从来没在女人堆里有过败绩,或者说,从未见他为任何一个女人皱过一下眉头用过一点心。
  “对,把我甩了。她,乔落,为了一个落魄得连饭都吃不饱的穷搞音乐的,头也不回地走了。”贺迟耸耸肩,笑了起来。
  钟远两眼发直:“我怎么越听越乱了?她到底是求财还是不求财啊?”
  “总而言之,你弟弟很危险。别人我不敢说,如果是你弟,”贺迟若有深意地看向一直脸色阴冷得像要滴下水的顾意冬,“那这个婚很有可能真的结了。”
  
  第二章 乔落不乔落
  周五起来的时候天气很好。乔落刚起床的半个小时反应要比平时慢半拍。此时她站在洗手间对着牙膏出神。
  记忆中有个人总是喜欢在这个时候作弄她,拨她的耳朵拉她的头发打她的屁股,她总是反应不过来,先转头呆呆地看着那个人,然后才想起来反击,而那人早就大笑着跑远,一边喊“呆落落落落呆……”连着念像是绕口令。然后她就很懊恼地撅着嘴鼓着腮帮子想倒回床里去,这时那人就会很快地跑回来一把捞住她马上就要陷到床里的身子:“呆落落,你不能再睡了,八小时睡眠才是最长寿的,你乖,阿嬷领你去洗脸。”她就会笑,然后乖乖地倚着他让他领到浴室,看他给自己挤牙膏调水温。
  不对!她一定记错了,她那个时候应该是不会笑的吧。那个时候?哪个时候?那个人是谁?
  乔落对着镜子笑笑,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脸自然真诚,她似乎是有一段日子是不会笑的。所以后来再次学习笑的时候,脸部肌肉总是僵硬得像是打了肉毒杆菌。
  低头拧开水龙头,这个时候她又变成了面无表情。很多人面无表情的时候会变成一张臭脸或是显得萧索,但可能是她之前的人生过于顺利风光,所以一正一负之后,如今她面无表情就是真真正正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一丁点情绪的端倪。
  脑壳中不期然又回想起那个男子爽朗畅快的笑声,像今天的天气一样没有一丝阴霾。乔落按按额角,她交过的男朋友太多了,记不清是谁很正常吧?况且,她最痛恨回忆了,过去就过去了,她从来不去想,即使勉强想起也难免会出现些张冠李戴的事情吧?
  九点半的时候,乔落像往常一样准时到了延希特殊儿童福利院。她是这里的义工。回国后,乔落每月会固定一个周五的上午来这里给小朋友上几个小时的课,周末她如果有时间也会过来帮忙。有时候是画画,有时候是弹琴,有时候是英文,一般她都看小朋友的意愿。
  今天阳光很好,小朋友都坐不住,所以乔落干脆将电子琴迁到草地上领大家一起唱歌。小朋友都很喜欢他们美丽活泼的乔老师,每次乔老师的课他们都很认真听话,刘副院长常说:“虽然他们都有些各种各样的障碍,但他们分得清谁是真心对他们好。”
  乔落也每每在跟孩子们接触时,看着他们纯然信任的眼神时,才觉得自己还活着,还被需要着,才觉得自己是乔落,或者说,还是乔落。
  中午的时候她跟福利院的刘副院长一起在食堂吃饭。她们可以说是老交情了,刘副院长之于乔落如今很像是半个母亲。有时乔落也会挠挠头问自己,这样雷打不动的坚持每周来这里一上午,究竟是为了见孩子们还是为了见刘副院长呢?
  乔落跟刘副院长认识超过十年了,当初自己还是个高中的学生,刘副院长也只是这里一名普通的老师。那年她随着学校来献爱心,被所见所闻深深触动。接下来的三年多直至她去美国,她一有时间就会来这里帮忙,还跑遍了北京大大小小各种儿童福利院,并在学校里面多次宣传希望同学伸出手献爱心,呼吁大家关注这些孩子们。她周围的人全都在她的压力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更因为频繁地出入北京“希望工程”的办公室,她跟里面大大小小的工作人员都混到熟识。呵,那个时候啊,她人生顺遂得容不下一丝一毫的伤感,很有一股视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头。
  那个时候,她的父亲也是那样慈爱并骄傲地看着她,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的落落,有种民主运动时有志青年的气节呢。”她并不明白,乔父又说,“你知道当年那些提出先进运动的青年都是些什么人么?他们无一不是出身良好,没有生存困苦的难题,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他们不需要考虑耕种和天灾,不需要考虑漏雨的屋檐和残破的铺盖,他们思考的是更形而上学的东西,他们考虑精神,考虑人权,考虑博爱。”
  说到这里乔父又笑了:“爸爸年轻的时候没有考虑这些问题的台阶,我的落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爸爸为你骄傲!”她依旧懵懂,她不太了解这些因果。她只知道看到那些被遗弃的孤儿,那些生来就带残障的孩子们,那些一出生就注定不能吃饱穿暖的孩子们,她就真心实意的心痛,想要给予关怀。
  想来有趣,她当年曾经多次因此受到表彰,也多次有亲属激动地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院长拍着她的肩说着感谢的话,甚至她的名字出现在报纸上作为年轻学生的模范典型……她一度觉得自己真像一个光荣的战士。
  后来她才明白,这些关注更多的源自她的姓氏,也许那些感激赞叹是真的,可是究竟是因为她成为了那个跨越阶级的人所以使感激翻倍,还是这一切干脆就是做给她头上的那个姓氏看的呢?其实,这些她已经不会去想,也从来不曾在意过。况且她如今已离那个阶级很远很远了,不会再有人觉得她纡尊降贵,不会再有人觉得她的良心格外值钱,她反而能做得更加用心更加坦然。
  其实,她觉得是她更感激一些。
  这些孩子们并不知道,当她所有深爱的人都离开,所有相信的人都背叛,当她躺在异乡的病床上对生命失去渴望的时候,是那封掷在她身上的厚厚的信,那封用孩子们歪斜稚嫩的字体或写或画的表达着对他们落落天使的思念和信任的信,让她重新站了起来。
  那时,她将信紧紧地压在胸口,眼泪淌到眼睛都睁不开,跟自己说:乔落,活下去!
  “落落啊,怎么最近又瘦了?你看看你,现在小脸就剩下一点点,想当年还一直嚷嚷着减肥呢!”刘副院长一边说,一边慈爱地将菜再移近乔落一些。
  “刘姨,您就别提当年的事儿了,我当年脸圆得都快把相机撑爆了!我从来不敢看那时候的照片!刘姨,您看要不咱们把走廊里我当年那照片换一幅吧?”乔落一千零一次请求,可怜巴巴地眨着眼,她面对刘姨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卸下伪装,变成一个爱撒娇的孩子。
  “不成!哪里圆了?我看挺不错!健健康康的样子!你现在啊是照不出那时候的样子喽!”刘淑芹话音一落才想起不对,赶忙又说,“我是说我们落落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是大姑娘了!前儿个我那外甥又来打听……”
  乔落像是完全没有多想,嚷嚷着打断:“哎呀,成,成!刘姨我多吃还不行么!您也多吃点!快快!再不吃该凉了!”
  刘淑芹看着乔落低头扒饭的样子,叹了口气。她还能不明白这孩子的心思?可是毕竟这么大的女孩子了,家里也没人替她操心。她一路看着这孩子过来,总觉得心疼得紧,就像自己孩子一样。
  “落落啊,刘姨不是说钟进不好,我知道那孩子待你真心,可是你应该比刘姨还清楚,他家是不可能……”
  “刘姨,我清楚。我知道您是关心我,您别为我担心。”
  “唉!”
  傍晚时分,乔落坐在261路公车上一脸疲惫地看着窗外:才刚刚入春,明媚的白日还是不长,她上车的时候天还微微昏暗。看着路旁的住宅楼里一家一家的灯火亮起来,眼底倦色更浓,身上也觉得渐冷。这时手机响了,她知道不会是钟进,虽然他们在一起不久,但她一开始就向他声明——每月第一个周五是她的个人时间。近四个月来,他从未在这一天打扰过她。
  “你好,我是乔落。”
  “还没回来?”男人的声音醇厚语气简洁。
  “嗯……有点塞车。”乔落闭了眼,将万家灯火隔于眼帘之外。
  “还要多久?”
  “半个多小时吧……你有事?”
  “对,上次你陪我见的德国佬后天走,我想今晚给他们送行。”
  “今晚?你是说……我……来不及啊!”乔落睁开眼。
  “还有两个小时。你现在到哪儿了?我开车过去接你吧。”
  她忍不住翻白眼:“你也知道,我今天都穿着很随意的,你就是接到我,我这身衣服也进不去餐厅啊!”
  “我这里有你的衣服,你要哪一套?或者我们直接在路上买。”
  “大少爷,我没有化妆,这也太不尊重了吧!不能改明天么?”乔落有点急了,刚才那点落寞的情绪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了,这个该死的男人怎么每次这天都有节目啊?!
  “你皮包里有补妆用品,不够我们可以现买。欧洲人不喜欢周末办公的,而且你明天不是要跟钟进去打高尔夫?”
  一串话把乔落堵得够戗,她张了张嘴,最后终于落败地说:“我现在西直桥附近。”
  “好的亲爱的,小爷我正巧离那儿不远,你在车站等我,十分钟后见!”忙音传来,剩乔落对着断线的手机干瞪眼,她发誓她听到了他话语里得逞的笑味!
  周六的天气没有周五好,稍稍有些阴天,乔落很高兴。虽然她对美妆并不热衷,但好歹上了年纪,这样的风吹日晒,还是极需要勇气的。
  很显然,乔落纯熟高杆的球技让钟远大吃一惊。毕竟他约在高尔夫会馆在一定程度上是有些下马威的意思的。
  但他沮丧地发现,非但没有挫伤乔落,反而加炙了钟进的热情。
  乔落这是第一次见钟进的亲属,她清楚他们的立场,但钟远的客气礼貌仍让她微微诧异。转念又轻哂,怎么忘了,书香世家啊,即使是他们家所谓的“莽夫”钟远在人前又何尝不是礼仪完美的翩翩君子。
  支走钟进,钟远终于得以发言:“乔小姐,我看得出你是明白人,那我就不说杂话了。鉴于钟进跟我们提出想与你结婚,所以我想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如有失礼的地方还请见谅。首先我想请问,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因为钟进从提出要结婚到现在时间都还很仓促,钟远目前虽然通过各方渠道调查,但竟然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她家世的资料。
  “我明白,但关于这一点我不想谈,抱歉。”乔落淡淡的,面带得体的微笑,却神态坚定。
  钟远一哽,万万没想到碰个硬钉子。作为钟家长孙,他基本习惯了在面对平辈时,别人对自己多少带些示好的脸皮,尤其是年轻的女人,几乎无一不是带些局促和小心翼翼。可是面前这个穿着一身简单白色球服的女人,竟然这样的洒脱自在,不卑不亢。连拒绝他如此合理的问题都干净利落,一丝赧然也不见,这般的理所应当。他甚至要有意识地挺直身板才能保住气势不被压倒。
  他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风度,注意风度!不想谈无所谓的,这些早晚都会调查出来,不过,关于……“那好,我听说你曾经……”不知怎么,看着对面那双眼睛,钟远无论如何说不出包养两个字,“咳,贺迟,跟你在一起三年,一年一千万。”
  乔落眉头一颤,迅速掩下眼帘,就知道那男人不会让自己顺利结婚。
  钟远清清嗓子:“还有,有人看见你半夜出没在他的公寓。并且以他妻子的身份几次出席宴会——我是说,最近。就算之前的事情是历史,这点,我们总有权利过问吧?”
  “那三年……”乔落眯起眼,望向正在吧台帮她点沙冰的钟进,他也正好看向这边。见乔落望过来,他立刻扯出一抹鼓励的微笑。两人距离不近,远远地看过去,那额头那鼻子那下颌,还有那弯弯的微笑的眼……乔落默默地吐了一口气,“因为那个时候我缺钱。”
  “我能不能问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病重。而我那个时候……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起。”乔落笑笑,然后耸一下肩,抖落一瞬骤起的萧索,抬眼直视钟远,“为此,我一生感激贺迟。我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几个小小的宴会实在不算什么。”
  钟远立刻感到天旋地转,觉得整件事情再次急转直下。从气质淡雅的海龟到拜金傍款女,如今转眼又变成了舍己救母的大孝女?
  贺迟到会所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殷勤的钟进和呆怔的钟远,乔落背对着入口,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诡异的气氛被他的到来打破。钟进先看见他,站起来:“贺大哥,你今天也有空?哎?你的脸?!”
  “你的脸怎么了?!”钟远也回过神来嚷嚷。
  乔落闻声转身,看见贺迟一向堪称漂亮的脸蛋上,眼眶青紫嘴角红肿,却还是笑得阳光灿烂。乔落乍见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这是一向爱惜皮囊的贺迟?!
  “你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啊!”她拉住他的手臂。
  贺迟哎哟一声惨叫:“轻点轻点!我的姑奶奶啊!”乔落才发现自己一时心急,下手有些重。
  他们昨晚一起陪德国夫妇吃完饭送她回家时,贺迟还是那个风度优雅毫无瑕疵的英俊公子,怎么才分开十个小时他就变成这副模样?这事不能怪乔落着急,贺迟年纪不大却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建筑集团的董事长。他的脾气那么冲,她总是担心他得罪什么人。可是她忘了昨天他们活动的范围就在小二环,而且贺迟的路虎是看见歹徒就能压过去的,他住的地方又是里三层外三层警卫,不法分子想要找上他那还是相当不容易的。
  她紧皱着眉头责问道:“手臂也受伤了?你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一宿觉的工夫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我,这个……那什么,跟一朋友在我家过了几招,他现在也不怎么样。”
  看着贺迟那仍旧灿烂的笑容,钟家兄弟在一旁惊讶得闭不上嘴。要知道,贺迟从小到大都是孩子王,所有人中脾气最爆最特的就是他。从来都是他发火别人听着,他惹事对方赔罪。贺家显赫,又是老来得子一脉单传,宠他宠得上了天,别说同辈,这是个连长辈都不敢多说一字半句的主。谁要在他少爷面前让他不舒坦了,早两年那是手边有什么砸什么的脾气。
  可如今看他微微哈着腰,挠头讷讷解释的样子……天下蓝雨了啊……
  “完了,完了,这几天受刺激大发了,我现在不只头晕,我还幻视幻听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钟远兀自喃喃着。
  而钟进,很显然,惊诧之余脸色很有些抑郁。虽然他知道贺迟和乔落在美国是同城的同学,而且似乎是曾经的情侣。他一直说他不在乎乔落的过去,可如果那人是贺迟,是更英俊更有权势的贺迟,如果贺迟待她仍然如此特殊……
  散场的时候钟进和钟远分别去提车,乔落和贺迟等在门口,乔落等钟进,贺迟等司机。
  “一会儿干什么去?”
  “逛街。”乔落声音有点低,一会儿,要去买些结婚用的东西。
  “真打算结婚?”
  “嗯。”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
  乔落低头不语。
  “真是白痴!”
  她还是不说话,一会儿抬头问:“你的伤……去过医院了?”
  贺迟扯着一侧没受伤的嘴角笑,即使脸上青青紫紫却仍然俊帅邪气:“我们落落关心的是我么?”
  乔落眼中闪过一抹懊恼,抬手打他受伤的手臂:“白痴啊你!”看他龇牙咧嘴,然后抿嘴笑,又忍不住皱眉,“怎么伤得这么严重?破相呢。”连车都不能自己开了。
  “切,担心你自己吧!”贺迟的司机到了,他一步三晃地走过去。
  “什么意思?”
  “某人认为我们合谋欺骗了他,天知道他是以什么立场过问。”他回头眯着眼睛看她,“不过你知道,他可是很难搞的。”
  乔落一怔,嘴角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贺迟两指并在眉间行个礼:“好运了,落落公主。”然后不理乔落瞬间僵硬的神色,哈哈大笑着坐进副驾驶座,扬长而去。
  周四中午,乔落一手拿着面包一手握着鼠标,一个一个的挑拣可用模型,眼睛酸涩颈椎僵痛。办公室里一片肃杀,她们债券投资组合部向来不像投资部和咨询部等地方那么忙乱,这里是更偏内部和技术的部门,可是这星期一上班所有人都忙得恨不得一人掰成仨人。
  交上去的方案一遍又一遍的被推翻,经理周二又忽然外调,换了一个搞不清楚门路的MBA过来,这可难死了乔落这个经理助理,两面受夹板气。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任务却翻倍的压下来。其实他们投资组合部门大部分都是学数学和计量经济出身,是个对专业要求很高的部门,以往上面的审核都只是走走过场而已,而这周就像是吹了邪风了,审核每每挑出一大堆问题不说,这个新来的经理还跟着指手画脚乱指挥。甚至在周三的各部门汇总上,一向平稳的债券投资组合部被严厉的点名批评。
  这简直就像一场没有任何预兆的天灾,整桶污水从天而降,哗的泼在他们身上,放眼所及,乌云翻滚,雷声阵阵,人心惶惶。
  部门里的同事对这一连串的打击显得完全没有招架之力,但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相顾之时眼里都是茫然,刚叹口气就被成山的数据埋没。尤其是乔落带领的小组,眼看着大家的心血一遍一遍被莫名其妙地打回来,乔落连撑了四天脚不沾尘夜不闭目的日子,如今简直是心力交瘁。
  “乔助理,进来一下。”说话的是贺夕,美丽的脸上表情冰冷。
  在部门里人仰马翻几天之后,昨日他们终于扛不住,联名写信上交说希望总公司派相关专业人士支持。公司效率一向上佳,今天天兵降临,来的就是贺夕。贺夕是B大的金融学硕士,在总公司做基金经理,不可谓不专业。
  “乔小姐,我们认为你们上午交上来的方案中系数检验并不尽如人意,希望你们能找到更好的方案。”贺夕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很有些大家闺秀的矜贵样子。但乔落知道,她远不像看起来这样娇柔,她是一个很有能力和毅力的女人。
  “贺小姐,其实我并不是非要待在阳启不可。”乔落靠进椅背中揉着额头,她是真的有些生气了,他们一组人这么多天的成果交上去半个小时就被打回来,以一个这样片面的理由。
  贺夕闻言并不诧异,却也没有说话,和贺迟相似的漂亮眼睛只是看着面前疲惫的乔落,眼神中竟似含有一丝鼓励。
  “如果我离开……”
  “乔小姐,如果要离职,你这样的职位是需要提前两个月递交说明的。”
  乔落看向贺夕,这个女人这些年变了很多,记忆中她因为身体不好总是一副柔弱的样子,但如今那柔弱之下的韧劲却越发明显,这也是职场磨炼的功劳吧?
  那个男人,在做些什么呢?他要把身边的女人都逼成钢铁战士是不是?
  多少年前呢?这个女人走到她的面前坚定地说:“乔落,我知道你会回来,我要你看见,我可以取代你,不是只有你乔落不怕风吹雨淋!”
  乔落闭闭眼睛,原来自以为忘记的,都还在那里,“我现在递交辞职申请,然后我想休长假。”
  不是不能坚持,不是不能忍受,只是这场战争目标明确,势力悬殊,她又何必扮演苦情,给他人增添愉悦?何况又累得共度两年的同事跟着吃苦受罪。她一向很好说话的,早在多年前,她就已经不是那个凡事诸多要求的乔落了,想让她走路?可以啊,其实直说就好,实在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的。
  不舍么?自然是不舍的。毕竟七百多个日夜奋战在这里,她虽然不算尽力但也用心。不过,她的小小心情哪里会在别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呢?她啊,早就逆来顺受惯了。
  “什么理由呢?”贺夕微微倾身。
  “婚假。”

  第三章 落落小心,转弯了
  (我真的累了,真的想就这样停下来。为什么连你都不相信我?这世上又有几段婚姻的起始是美满无瑕的呢?我有跟你过一辈子的心……不够么?不够么……)
  因为大钟同志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一众兄弟又被他拉出来喝酒。
  “行了,大钟,你少喝点吧,要不把你弟叫出来,咱哥儿几个跟他谈谈看?”说话的是宋海,他在这票人中年纪最大,三十出头,上次聚会他没来,因为他那个小女友办巡回演唱会,他跟着当孝子去了,刚刚也是被他们好一顿笑话。
  “现在谁都没用,我估计这样下去只能去找道士才好使了!”钟远又干一杯。他们这票人中求放荡的有,求清纯的有,求刺激的有。身边环肥燕瘦,从清高严肃的女博士到能滴得出水的小模特,都有。就是宋海身边这样一挥手几万人跟着走的歌星也不少,就是今天搁这儿放着,他们也不会多瞅几眼。说穿了,他们玩惯了,也不怵玩的事。
  但他们这群发小都有一个共识,不管你怎么玩,你是喜欢清汤挂面还是迷恋半老徐娘,你是黑幕操作还是一掷千金,那都没问题,他们玩得起,耍得起。可是“结婚”这两个字,你就是抽了裤腰带,亮出白肚皮,也还是要稳稳地给我埋在舌根子底下,摆都不要摆一下。
  “曲姨不是今天去找那丫头谈么?你母亲可是狠角色,我说,你就等好吧!”孙豫也劝。
  “那乔落可硬着呢,也不知道我妈要去跟她谈什么……”
  “好了!别婆婆妈妈的,咱走一个!”贺迟一扬杯,见底。大家也跟着纷纷起杯。
  正说着,钟远电话响:“喂,对啊,在楚馆呢,在啊,都在呢,来吧,那什么……喂?喂!”撂了电话看向一直没说话的顾意冬,“是小进,说要来找你,挺急的,什么事啊?”
  钟进进来的时候夹着外面的冷风,先打了一圈招呼,没顾上说话又被罚了好几杯酒,他本就不胜酒力,这会儿更是红着脸频频咳嗽。
  贺迟看他那样就乐了,一摆手:“够了,你小子急急忙忙地干什么来的?”
  钟进吸口气,看向顾意冬:“意冬哥,我是想问问,那个,乔落辞职的事。”
  “呦,意冬,动作挺快啊,前后一周的工夫就把你最忠心肯干的员工扫地出门啦?”贺迟扬着两道飞扬的浓眉揶揄,眼睛里却不见笑意。
  钟进看顾意冬没说话,有点着急:“意冬哥,这事不是小落跟我说的,是她说太累了辞职了,我自己打听的前因后果……我跟小落的事不怪她,是我一直拉着她非要结婚的。”
  顾意冬垂下眼,嘴角却噙着一抹笑,灯火明昧间,显得整张脸好看得有些飘忽。
  顾意冬自那事过后的这些年一直都是冷冰冰少言少语的样子,从头至脚讳莫如深到了极点,今天不知是哪里的变化,整个人看过去忽然有了一些许久都不曾在他身上见到的生动的气息。在座的其他人看着也觉得有点儿迷惑,很多年不曾见过这样人性化的顾意冬了。
  宋海不自觉地就叫出他儿时的绰号:“驸马爷,你真把人家女友给炒鱿鱼了?”
  钟远也跟着问:“驸马爷,你把乔落辞了?那她在这行还能混下去么?虽然她……那个,可是对一女的赶尽杀绝这也不符合咱的作风不是?”钟远说完抓抓头,他也想不起来为什么顾意冬会叫驸马爷,好像是因为小时候他总跟在一个女孩儿的后面鞍前马后的,他们叫那女孩儿公主,自然就叫他驸马爷。
  “意冬哥,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小落工作很用心的!”
  “没有误会。而且也不是我解雇她,是她自己提出要辞职。”
  “对,不是你炒她,你只是逼得她除了辞职以外没有别的选择。”贺迟懒洋洋地开口。
  “其实也是有的啊……” 顾意冬静默一下,忽然懒懒地笑了,凤眼斜斜地瞥过去,流闪着只有他们两个明白的意味。
  贺迟啪地一拍桌子就站起来,孙豫连忙死命拉住他,“贺子,贺子!别激动啊!”呼啦啦一桌子人也都跟着站起来。钟远他们也都赶紧拦着,钟进不明所以地随着站了起来。
  宋海刚才看见贺迟和意冬脸上的不明伤痕就问过,知道两人前几天打了一架,还颇为震惊了一会儿,毕竟这么多年的兄弟,又都是奔三的年纪了,就算贺迟脾气比较爆,这几年也都深沉了许多,更何况,顾意冬哎!他都从来都没见过他大声说话,永远是温文有礼的样子。
  钟远一边抹着汗庆幸今天让他们分开来坐,一边拦在顾意冬前面:“贺子,咱火气别这么大!你看大家这样都吓着你们家服务生了。”他最近真的是很操劳啊,自从钟进拉了这个叫乔落的说要结婚,一切好像都不对了。
  宋海也张罗着:“就是就是,都坐下,坐下啊!来,给贺子满上!什么事儿啊,咱兄弟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啊?来来,都喝杯酒,有什么事好好说。”
  顾意冬敛一下眼,先端起酒:“贺子,咱们是最铁的朋友,我以为你从来最明白我,不是么?”
  贺迟怒声:“你不应该……”
  “别跟我说什么应该不应该。你就应该么?”贺迟闻言脸色骤变,顾意冬嘴角含一抹笑,看上去很温暖的样子,却隐隐有一丝极锋利的恨意,“你就说,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办?”
  钟进到乔落家时有些失魂落魄的。
  乔落的家在二环边上,一套大约六十平米的半旧小套房。因为要结婚的事,钟家冻结了钟进的大小账户,那个时候他们两个站在她的小套房里相视苦笑,然后决定就把这套小房子当作婚房。
  他那个时候觉得很愧疚,可是乔落浑然不在意,只是说:“有我跟你就够了。”
  因为要装修和搬运东西,钟进手里有一把这里的钥匙,他打开门的时候方厅没有人,地上堆了一些他们前些日子买的婚礼用品:“落落?”他唤,然后在卧室看见乔落。
  她蹲在床边,床上铺着他们昨天一起买的粉红色带绯子的绸缎床罩,很华丽梦幻的样子。她当时还娇俏地笑说:“这么一把年纪,结这么一次婚,就让我装把嫩吧!”
  可是此时她弓着身子蹲在那里,将脸埋进这铺床罩里,一动也不动。这个姿势那么的无助、弱小、失望和抗拒。
  钟进在门边看着,忽然觉得心痛得呼吸不了:“落落……”他轻唤。
  过了一会儿,乔落抬起头来,钟进像往常一样穿着米色的衣服,站在门边温柔地看着自己。下一秒钟,她的眼里就涌现出无穷无尽的哀伤。
  钟进走近她,轻轻地揽住,将她的脸放在他的肩颈——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脸上的无奈,他希望她在他的怀里。
  乔落低语:“我今天见到了你妈妈。”
  钟母还是那副娴雅的气质,跟她的姐姐如出一辙。她看见乔落,眼光淡淡闪动,微笑着:“是乔落吧,这些年你变了很多呢,二姨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乔落颔首:“曲阿姨,好久不见了。”
  微微挣开钟进的怀抱。乔落的手指很苍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她伸出手,细细地描摹着钟进的脸颊:“我是真的真的想跟你结婚……我想跟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哪怕吃不饱穿不暖,哪怕我们流落荒岛危机四伏。呵,我都只想跟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钟进,你明白么?”
  “我希望我明白。”钟进看着乔落,眼神痛楚,她这样的苍白无助,这样的沉寂消沉。但是,她的伤心她的无奈是因为他吗?
  乔落微微侧头,眼神疑惑无辜:“你不明白,对么?呵呵,你看,你不明白,可是明白的人又不相信。”乔落笑得灿烂,灿烂得刺眼,“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你是钟进,是钟进。我真的累了,我真的是想就这样停下来。为什么没有人肯给我一个机会?为什么连你都不相信我?这世上又有几段婚姻的起始是美满无瑕的呢?我有跟你过一辈子的心……不够么?不够么?!”
  曲雅琴优雅地喝一口茶:“乔落,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子,曲姨从小就看着你,不会错。可是……婚姻,毕竟是两家的事情。你知道,我们钟家也不是非要计较门庭这些的。不过,以我跟他爸爸的位置,作为亲家,至少也要家世清白才好。你说,对不对?”
  乔落扣紧了手指,又听她说:“而且,我的儿子我知道。进儿他直率热忱,可却被我们保护得太过单纯。我知道他想跟你结婚我们谁也拦不住。乔小姐一直是个有能耐的女孩子,到如今贺家儿子为你鞍前马后,我还有个痴心的外甥到现在也不肯结婚。”曲雅琴顿一下,“可是我的儿子,真的无福消受你的美意,我们姐妹自问一生光明磊落,乔家的门庭,我们真是,高攀不起。”曲雅琴声音含笑,一手掩住唇边讽意,“你也了解进儿,像乔小姐这样复杂的经历和背景,你认为单凭进儿此时的冲动和热情,够不够跟你共度余下的半生?他就是此时能接受,那是不是就能消化?而且,你知道,他从小最崇拜的人,就是他的意冬哥哥。”
  乔落颓然地捂住头,她所有的力气都在下午与曲雅琴的对谈中耗尽了。呵,清高自持的曲家姐妹也只有在面对她乔落的时候,才会不惜刺破自己高雅的面具,流露出刻薄狠毒吧?
  “落落!你不要这样,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真的,其实我都明白,我明白的!”
  “你明白?”
  “我明白,落落公主。”
  乔落猛地一震,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像是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几乎尖叫着:“钟进!”
  钟进倒在地上,苦笑的脸却更显痛楚:“这回你相信我明白了吧。”
  乔落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像从不认识他一样,身体微微颤抖着。
  “落落,你不肯嫁给我了是不是?我原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让你幸福的。”
  “为什么,都要这样逼我?”
  “对不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并不是一开始就蓄意接近你,我是后来才想起的。当我发现你竟然是我儿时梦中的落落公主,我那么惊惶不安,我多怕这个秘密被别人发现,我多怕你被别人抢走!”面对钟进深沉哀伤的目光,乔落有些怔忡,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错了,大家都错了,他早就不是那个跟在大家后面喊着“意冬哥哥等等我,落落姐姐等等我!”的小孩子了。
  “落落,我无意把事情搞到这个境地,我只是……爱你,想跟你在一起,想给你幸福。你在我心里,从来都是那个金光闪闪的落落公主。我知道你是真心想嫁给我,真心想和我过一辈子。你答应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真的!因为我知道你从来都是一言九鼎的女中豪杰。记得么?你以前总说自己是坦荡无畏一言九鼎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呵呵。”
  乔落一愣,也忍不住舒开了眉眼,甚至隐隐地有了些笑意,多少年了,再也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以前的事情,“这话你还记得?那时候你才多大啊?”
  “四五岁吧,够大了。我记得你穿着公主裙站在一群人中间趾高气扬的样子。当时真的好羡慕你。”
  “呵呵,是么,我都不太记得了。”乔落低下头。
  “我记得,我还记得你是唯一敢和贺迟小王爷呛声的人。”
  说到这个乔落也笑了,那个年代电视上播一个什么古装剧,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里面有一个霸道跋扈的小王爷,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于是他们就叫贺迟小王爷,里面的驸马温文尔雅俊目白面,所以就叫……不过这些称呼他们都是玩的时候背地里叫,叔叔伯伯们很忌讳这些称呼,不过越是这样他们越想叫,闹得不亦乐乎,鬼鬼祟祟唧唧喳喳的,想来也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岁月。
  原来,回忆真的没有必要这样回避是不是?总是会有一些温暖的东西留在那里吧。
  “钟进,我……”
  “落落,给我一次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求你。我会让你幸福的!你相信我!”钟进攥住她的手。
  “钟进……”乔落看着他的脸,多好看的一张脸,不要皱眉啊,傻钟进,到了这一步,我怎么还能嫁给你呢?
  钟进看着她温柔哀伤的脸,心中的惶恐痛楚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来,不行么?他还是不行么?!
  “别哭啊,进,你不要难过。”乔落温柔地擦拭他的眼泪。他的眼睛真好看,一双会笑的眼睛,可是却为她流出了泪水。她也曾经看到另一双这样的眼睛流出泪水,每一滴都烫在她的心上,刻骨地疼。
  “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
  “不,落落,是我对不起……”钟进哽住,他不行啊,他终究是不行啊。其实,本来就知道的吧,他那么心急辗转,难以安枕,像得了一样不属于自己的宝贝,时时警惕。可是,仍然保不住,仍然留不住啊,“是我搞砸了一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钟进紧紧地搂住她,最后一次了,他知道他再也没有机会。他们,再也不会给他机会接近她了。
  刚才顾意冬在“楚馆”说的话再次回响在钟进耳边,那样淡定自若的神态,说起话来永远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踌躇满志的态度:“钟进,意冬哥不是要跟你抢。而是,乔落本来就是我的。”
  当夜乔落就开始发烧,吃药睡下。
  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了儿时的大院,她梦见自己坐在墙头摇着小手帕,使劲喊:“意冬加油!意冬加油!”然后一张满是泥污的漂亮小脸扬起来,大眼睛瞪着她,吼:“乔落落!你给我闭嘴!”
  “你才闭嘴迟贺贺!”
  她梦见他们一起去敲大海哥家的橘子树,然后顾意冬牵着她的手飞速地跑开,路上落下一串串的笑声。
  她梦见十七岁那年的火车站,喧嚣而且燥热,他穿着米色的衣服站在人群中,那样的出类拔萃,看见她笑弯了眼,温声喊:“落落!在这里!”
  她梦见顾家的小楼,干净明亮,空气中总飘着一股书墨的香气,俊雅的少年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落落,你能不能……别再收其他男生的情书?”
  她梦见他说:落落乖,再吃一口鸡蛋。他说,落落很聪明,我再给你讲一遍就会了。他说,再做一道题就好。他说,落落,外套!
  她梦见那一年的放榜,她跟顾意冬牵着手坐在沙发上等着电话响,然后她看见顾意冬接起电话,看着他瞬间僵硬的脊背,看着劲瘦的少年扔下电话,一把抱起她来转圈,一边欢呼:“考上了!考上了!落落,我们凭自己能力考上了!”
  她梦见十八岁的单车,她那一年开始留长发,手里拿着蛋筒冰激凌坐在后座,听见男孩说:“落落小心,转弯了。”
  落落小心,转弯了。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一个命运的转弯,竟可以让她失去这么多,这么多。
  第二天起来乔落仍然昏昏沉沉,傍晚的时候温度又高了起来,她又吞了几片药睡下。结果半夜被饥饿搅醒,才发现两天没有好好吃东西,胃一阵一阵的刺痛。最近忙乱得都没有时间去超市了,家里只剩下几块干巴巴的饼干。乔落摸摸自己的胃,咬咬牙爬起来,哆哆嗦嗦地往身上套衣服,决定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商店买点面包和豆浆。
  站起身来一阵头晕目眩,她一挥手碰掉了台灯,哗啦啦一阵响,屋里陷入一片漆黑。她茫然四顾,只能看见手机的指示灯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忽然很软弱。
  忽然想听到那束醇厚朗然的声线,想看到那张满不在乎的脸。
  她咬住自己的手,乔落,不可以。
  乔落,你只有自己,就够了。
  慢慢转身摸索着向外走,终于摸到门口,“啪!”的一声,屋内灯光大盛,一时刺得她要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却看见一张温文俊雅的脸,会笑的眸子,总是温柔地唤她:“落落,我的落落。”
  每次他这样唤她的时候,她多大的怒气都抚得平,多少的任性都收得起。那个时候他总是默默地伴在她的身边,看她风风火火地办活动拉赞助,看她奔波在孤儿院和校团委。彼时的乔落多么的斗志昂扬,觉得自己就是打不倒的女战士,世上有那么多的事让她激动,她无所畏惧,路见不平绝对挺身而出,受了委屈也是冷笑一声,自然有人为她解决。有几次在车上她累得倒头就睡,有人为她披衣还握着她的手,温声道:“休息一会儿,有我。”
  是的,有他。所以她就真的什么都不怕。昂首挺胸,一路向前,因为她知道,有他。他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累他比她憔悴,她疼他比她痛苦,她病他比她折磨。
  彼时,他说:放心,我一直都在。
  而如今,乔落睁眼,满屋子,尽是空荡。
  她都很少在清醒的时候在脑中这样仔细地勾勒那人的样貌了,因为承受不住。
  可是生病总是让人自制力崩溃,如现在,她已经分不清是胃痛还是心痛,只觉得指尖颤抖冷汗淋漓而下。
  勉强擦一把脸,乔落拿了钥匙推门,惊呼哽在嗓子里:“谁?!”
  屋内的灯光泻出,隐隐照出默立于黑暗中的男人的样貌。
  那人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间出门,弧度美好的凤眼微微睁大,薄唇抿得紧紧的,微皱着眉头,似乎很不高兴。
  几乎同时,乔落认出了顾意冬。
  她不能置信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心跳越来越快,快得她的头一阵阵地晕。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良久都没有出声。
  空气中酒精气味浓重。
  门把在乔落的手里越攥越紧,越攥越滑,就在她快要站不住的时候,顾意冬开口了。
  那声音和她记忆中永远张弛有度的温润声线相差许多,带着沙哑和一点点不明显的凄惶:“怎么办?我发现我受不了你嫁给别人。”
  七年。
  七年了,这是他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一年,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乔落,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永远别再回来。”
  如今,七年的岁月莽莽,他说,他发现,他受不了,他受不了她嫁给别人。
  他开了口,乔落反而不再像刚才那样紧张。是真的,是真的,不是幻象。
  “落落,”顾意冬那样轻柔地吐出这两个字,双唇微圈,舌尖轻点,像多年前一样,“你告诉我,你也跟我一样,你也努力过想忘记,你也试过想重新开始,可是你做不到。”他边说边走过来,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不堪负荷。
  “落落,说你忘不掉。说你一看见蓝天就想起我们的风筝,一闭上眼睛就看见我的脸;说你看见湖就想起我们的大学,看见海就想起我们的沙堡。落落,你说啊,你说你记得我们的红酒饼干,记得我们的四手联弹,记得我们的轮椅探戈……”说到这里,顾意冬的声音终于把持不住地开始颤抖。他狠狠地攥紧了拳头,“你说啊!落!你说啊!”
  “我忘不掉,我记得。”乔落的声音是让她自己都意外的平静,而且疲惫,“我记得我们的风筝我们的钢琴我们的湖还有我们的沙堡,我还记得我们的单车我们的卡片我们的磁带还有你的围巾我的手套,”她笑到眼泪倾泻下来,“我从来都记得,我从来没打算忘记,是你,是你要忘了!是你要我忘了!”

  第四章 我怕来不及
  (It makes a sound like thunder, it makes me feel like rain.)
  门铃响的时候,乔落正对着床上的两个枕头发呆,傻傻的去开门,看见贺迟。
  他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皮衣仔裤紧裹着修长的四肢,乱中有序的头发根根嚣张地立着。他的眼睛很漂亮,彼时乔落总笑他很适合女妆,只可惜额头、下颌的线条过于硬朗。此时他正眯着那双漂亮的眼,一脸不耐烦地晃动着车钥匙。
  “怎么那么慢!”
  乔落看见贺迟的一瞬间有些莫名的慌乱和心虚,但他大少爷早上总有一段很长时间的起床气,此时他又因为乔落的迟钝正在使劲地冲天翻白眼,所以没有看见她瞬息变幻的神色。
  毕竟二十七岁的女人,情绪早已能掌控得很好,乔落笑笑:“怎么来了?”
  “粥!”贺迟将手里精致的纸袋塞到乔落怀里。
  “粥?”乔落呆呆地跟着重复。
  “对!粥!”贺迟貌似烦躁地挠挠头,“你应该发烧了吧?你每次遇事就发烧,我估计你家肯定没有吃的,刚才开车路过就给你买了送过来。”说完话一脸不耐烦地看看周围,“你这个破房子怎么还不搬?楼里黑漆漆的连个壁灯都没有!”
  乔落抱着怀中还温热的袋子眨了眨眼,含糊地应着:“唔,过两天物业就过来修。”
  “成!那我走了,想吃什么跟小爷说,上次那批德国建材的代理合约小爷赚了不少,算你一份啊!”说话间就转身。
  “迟!”乔落抓紧手里的纸袋,看着他转过身来。
  贺迟很高,即使乔落这样的身高面对他仍要仰视。可能是因为他从小就贪玩淘气热衷运动吧,贺家长辈也不过中人身量,他却比一米八还多出好几厘米。
  此时他简简单单地转身,随意地站在狭仄的走廊里,却更彰显出他举手投足间那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道,他抬起一只手轻搔眉尾,口气不善:“干吗?”
  看着他不耐烦的样子,乔落明白他只不过是在不好意思。其实这些年他的脾气收敛了很多,即使做不到顾意冬那样讳莫如深,至少外人面前也能够不动声色。但面对她的时候,他永远是一张挂着表情的高调脸皮,她觉得心里有一个角落柔软到湿润。
  迟,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多么的喜欢你,多么多么的羡慕你,你永远都像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充满活力与希望,你活得如此不羁如此拓达如此尽兴。
  “迟,谢谢。”谢谢你。
  贺迟的浓眉掀起,疑惑地打量着她:“你吃药了么?你这白痴不会黑灯瞎火的吃错药了吧?你大小姐对我一向呼呼喝喝威风得不得了,什么时候也开始走五讲四美的路线了?干吗?响应号召,走和谐路线哪!你怎么总是这么红心昭昭啊?”
  乔落失笑,伸手捶他:“白痴啊你!”
  贺迟也笑:“你才白痴呢!”一手使劲揉乔落的发顶,“走了啊!”
  “嗯……迟!”乔落咬咬嘴唇,“小心开车。”
  贺迟眯起眼睛,快速地审视一遍乔落略略僵硬的神色,眼里闪过一抹不明的情绪。他迈向前一步,低头看着乔落,伸出一只手,轻触她苍白的脸侧:“落落,你有话要说,是不是?”声音低沉。
  乔落微微侧头,语气轻快:“哪有啊。”这样深沉的贺迟让人害怕。
  “落,不要做傻事。”
  But there's a danger in loving somebody too much, and it's sad when you know it's your heart you can't trust.
  已经一个月,贺迟再也没有联系她。
  乔落看着手机出神,果然,生气了。不,这么说太过轻巧,她想,贺迟一定是愤怒,并且对她极为失望。
  迟,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一辈子那么长,七年,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心力,未来的漫漫长路我又该怎么走?趁着……我还能在他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乔助理,麻烦把劲元资产重组的案子整理一下,明早开会要用。”说话的是陈俞康,达启信托有限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也是乔落的顶头上司。
  “好的,陈副总。”乔落回过神,站起身答道。
  陈俞康看着乔落无瑕的仪态有些欲言又止,乔落对他有话说不出的表情视而不见,径自俯身查找资料。陈俞康只得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办公室。
  一个月前,他在路上遇到顾意冬——达启信托的创立者,也是他大学时很要好的朋友——他什么也没说就丢给自己一份简历。
  陈俞康打开就一怔:“乔落?是……那个乔落?”
  顾意冬没说话,径自点了一支烟。
  陈俞康从达启信托创立之初就跟着顾意冬,一路披荆斩棘,到如今旗下拥有三家基金公司和多家分部,无数艰难的关卡,都很少看见顾意冬吸烟。
  他自然了悟,但仍有些犹豫:“这次招聘最高的职位就是总助理,可是,我哪敢让当年经管院的第一才女给我当助理啊!她文凭硬挺,做过基金……要不我看看能不能在风险控制那里给她腾个地儿?”他翻着那份简历,试探着。
  “就总助理吧。”
  淡淡一句话,陈副总心中哀声四起。
  他有点不清楚状况。一个月了,还是没摸明白这到底是哪一路的脉象。
  要说场面上看着吧,一切都和谐得不能再和谐了。
  乔落到他手下之后,很快进入了工作角色,与周围的同事相处得也还不错。顾总除了问过两次外,也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关照,而且仍然和贺夕模范情侣般的出双入对。
  本来,应该就是这样了。
  可是,当年的事情他是正经的一线目击者,那对他幼小心灵的震撼使他至今不敢或忘。所以,一个月了他仍然吃不准对待乔落的态度。而乔落也变得跟从前完完全全不一样了,见到他像从不认识一样,纯粹地公事公办。偶尔贺夕会上来调些案子什么的,见到乔落也是目不斜视。他无数次想问问这到底是耍什么套路呢,见到顾意冬淡冷的眉目问不出,对着贺夕高贵的鼻尖问不出,就连乔落也不给他留一丝询问的空隙。
  这一切说正常又不正常,说不正常又说不出哪里不妥。搞得他总有些心神不宁的,好像手下握着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总让人不能安心。
  这天晚上,顾意冬说:“五区新开了一家室内网球馆,去看看?”
  乔落一向是喜欢打网球的,就答应了。其实,如今她就是不答应,他想去,也一样会去。
  不,乔落在球馆看见钟进和钟远时在心底暗暗纠正——应该说,他想让她去,她一样要去。
  顾意冬自若地拥着她跟钟家兄弟打招呼,又低头看乔落:“落落,怎么不说话?这么快就不认识了?”
  她无法,只得微笑:“嗨,好久不见。”
  顾意冬看着尴尬的乔落和黯然的钟进相顾两无言的样子,不自觉地加大了手劲,只觉心头的恨意那样地明显和锋利。乔落啊乔落,你真是最知道怎么折磨身边的人!
  几局下来乔落的体力就已经不行,顾意冬看着她一头汗水的样子有些心疼,她的身体远远不比从前了。于是早早叫了停,各自换衣冲澡。
  更衣室里钟远终于忍不住抓住顾意冬的领子:“我以为你带来的人是贺夕!意冬,这么多年兄弟,你何苦这样折磨我弟!”
  顾意冬挥开他的手,看向一旁沉默换衣的钟进:“我折磨他?你怎么不问问你弟弟,他冤不冤?”白炽灯光下顾意冬的脸更显苍白,刚洗过的头发丝丝缕缕的垂在额头上往下滴答着水,“大钟,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你还问为什么贺迟都不吭声反而是我这样。我告诉你,因为贺迟跟乔落三年,而我,跟她四年。”
  说到这里,他一把推开发傻的钟远,毫无预警地挥拳击向钟进小腹,钟进吃痛弯腰。一切发生得凶猛而迅速,紧接着又是一记肘击狠狠地落下!
  顾意冬拎起钟进的领子将他甩到墙上,死死抵住:“小子,你该庆幸今天打你的是我而不是贺迟。你以为他不想揍你?他想得很,他想得跑去非洲射野鹿泄恨,只可惜他没有立场。”说着又甩开钟远企图阻止他的手,举起拳头用力击向钟进的右脸,咬牙道,“钟进!多亏你这张脸,否则我真的会打死你,你知不知道?”
  此时的顾意冬嘴角含笑,语调森冷,眼底却是一片赤裸裸的怆然:“钟远,那几年你都在国外一直没回来所以不知道,可是钟进回来过,他知道。
  “他知道那是我的乔落。他一直喜欢乔落,他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
  “钟进,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故意装作不记得她,故意拿这张脸出现在她面前,你故意穿米色的衣服,故意做蛋糕向她求婚,对不对?
  “钟进,我很不高兴。真的!我真的很讨厌用暴力解决问题。可是,你碰了你不该碰的东西。钟进,我再说一遍,乔落是我的。”
  “乔落不是你的!她有权力选择她要嫁的人!意冬哥,你怎么变成这样?!”剧痛微微平息,钟进终于开了口,“你不是也说过希望她幸福吗?意冬哥,你不明白么?乔落要嫁的人是我,是我钟进!因为只有我能娶她,只有我能陪她一辈子!你能吗?你能吗!”
  “意冬,住手!你要打死他了,别打了!意冬!”
  今天的部长级以上例会顾意冬到得比平时稍早。时间还没有到,人们正在陆陆续续地进会议室,看见他都恭敬地停下来问好。
  “顾总早。”清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意冬转身看到手里抱着一沓材料的乔落。她似乎状态不错,得体的浅灰套装和高跟鞋,脂粉轻施,眉目平稳,气质清雅,昨夜的混乱在她姣好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端倪。
  顾意冬从来都知道,乔落在人前总有一种自若的气度,正是这种不凡的气度让她在这个速食年代里如此的与众不同。人海茫茫,依旧掩埋不了她的光亮。虽然,私下里的她可以慧黠可以娇俏可以发怒可以撒娇,但二十七岁的乔落站在人前永远都是优雅得体的,是没有瑕疵的。
  顾意冬忽然发现,曾经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撒野耍闹的落落,也已将他划为外人之列。
  在北京里,随手一抓一大把都是正处级起跳的,所谓“水深”不过如此。这里豪富弄权的人多了去了,但众多名门权贵中仍是分拨别类的。与顾意冬他们玩在一处的都是三代以上的显赫人家,要么是顾家这样世代书香累计下来的名门望族,要么就是跟着开山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一批元老。这样的人家对孩子的教养是非常严厉的。
  他们私下混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什么样都有,但在人前,个个都是诗书礼仪的标本,在家里面对长辈站得那叫一个标板溜直。
  哪怕浪荡如钟远必要时候也是上可论美国崛起对中华复兴的启迪,下可谈莱布尼茨对康德和黑格尔的影响,外加还是个写颜体的行家。当然,绝大多数时候他这满腹经纶都用在泡妞上了。
  顾意冬是曲家和顾家的儿子。曲家的家谱可追溯到明朝年间,期间出了不少纵横一时的文人墨客。顾家则是官拜大学士,历代登榜者更是不胜枚举。顾曲联姻,当年在北京里,正经是段很传奇出彩的姻缘。
  顾意冬在这样的门庭长大可想其心气之孤傲。别说打架,他活了快三十年了,高深的涵养几乎从没让他红过脸,高兴不高兴他都可以控制得很好。可是最近跟贺迟那一架好像开启了他暴力的按钮,他忽然觉得,有的时候拳头是种更直接有力的沟通方式,难怪贺迟那小子这么热衷这种方式。
  昨晚,看见钟进鼻青脸肿萎落于地的样子,他多日的郁气扫光了大半,如果乔落没有露出震惊心痛的表情,他想,他的心情会更加舒畅。
  “乔助理,我的第三页影印得有些歪。”信托二部部长刘茹唤道。
  乔落怔了一下,然后微笑道:“好,我马上给你换一份。”言罢就快速轻步走出去。
  顾意冬坐在首座看着乔落忙碌的身影有些出神,尤其是看她踩着那双精致的三寸高跟鞋进退得当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出一股很烦躁的气息。
  他记得,乔落最恨高跟鞋的。
  她从来仗着自己身量高挑,一色的平底鞋,健步如飞。上了大学之后,有时因为要出席一些晚会典礼,在为表庄重她必须要换上高跟鞋时,那鞋子也无一超过五厘米。而且她包里一定会带一双平底的瓢鞋,一出会场,就立马换回来。
  他记得,她穿高跟鞋最久的一次是大一下学期在校礼堂举行的报告会,她是报告会的司仪,主题是由几个从西藏支教回来的师哥师姐报告在那边学习的心得。那个报告会开了三小时有余,冗长得令人烦躁。可是乔落浑然忘我地看着大屏幕上一幅一幅描述藏族孩子清贫的学习环境的照片,一直站到结束。
  果然,等散场的时候她已经走不了路。脱下鞋一看,左脚有两个水泡,右脚更甚——皮破血流。
  那天顾意冬难得生气,乔落娇娇地拉着他的衣袖,软声细语:“意冬,人家好痛啊,落落的脚流血了呢。”
  他哪里还绷得住脸,心疼还来不及,一把抱起她向外走。乔落挣扎,嗔道:“意冬!放我下来啦!还有人呢!”她红着脸,此时礼堂里还剩几个收拾会场的学生会同学,对他们微微侧目。
  “放你下来你自己能走么?”他看着乔落鼓起脸蛋,脸色变了几变,果不其然,娇贵的落落公主怎么能受这份罪。只见乔落一瞪眼,用拳头捶他:“那你还不快点走!”
  后来她嚷着脚痛不肯再出寝室,他只好每餐打了饭菜送上楼去。再过几天她闷得发慌,爱漂亮的落落公主又死活不肯穿着拖鞋出门。那个时候,凉拖还不像如今这样普及,他跑遍了北京的各大商场才买到一双能入乔大小姐眼界的凉拖。这才让乔落露出一点笑意。
  乔落是个善良真性情的女孩子,可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女子。那个时候陈俞康就问过他:“意冬,乔大小姐很不好侍候吧?”他当时侧头微笑,不语。
  他的落落公主自然不好侍候,否则怎么会是落落公主呢。但他从来不觉得苦不觉得累,反而很开心,很开心那个陪在她身边满足她娇宠她的人是自己。只因为那个人不是别人,是落落,是落落啊。是那个一笑起来空气都会发光的落落。
  他喜欢看她颐指气使的神气样子,喜欢看她趾高气扬背后的那一抹娇俏,喜欢她大笑时的精灵飞扬,喜欢她撒娇时的软声细语,喜欢她耍赖时的惫懒娇憨。他喜欢她喜欢得心都酸痛。
  那个时候,傻小子顾意冬觉得乔落就是一个活脱脱降临在人间的天使,她的喜怒哀乐就是他的全方位天气预报。
  “哎呀,乔总助,真是不好意思,最后一页被我撕破了。”刘茹毫无愧疚的声音再次传来。
  顾意冬看了她一眼,已经是第三次了。刘茹是贺夕大学同寝室的手帕交,能力不错,性格泼辣,因为贺夕的缘故一直以来跟他也算稍有交情。他又看向鬓角微微冒汗却仍面带微笑的乔落,眼神暗了暗,想起最近听到的评价,真是好脾气的乔总助啊。
  他嘴唇动了动,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

  第五章 落落为什么
  贺迟是个不怕吃苦的人,但是他受不了生活没有格调。而如今,他跑到非洲生生待了三个月才回来,是什么逼得他只能以这种肉体折磨的方式发泄?
  乔落渐渐习惯醒来之后在床上静静地躺上半个钟头再坐起来。这个时候她的情绪会拿捏得比较好,免得给彼此找不自在。
  昨天顾意冬回来得很晚,是孙豫的父亲六十大寿,他们这些小辈都去祝寿,他自然是带着贺夕前往。军委的人是个个海量,他回来的时候脚步有些虚浮,身上带着美国烟和法国香水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接待他,所以佯装睡去。
  早上起来的时候顾意冬神清气爽,完全没有昨夜宿醉的痕迹。
  乔落还记得他们第一次喝多是高考之后,最后一科考完一出考场,贺迟的父亲派了两辆车把他们直接拉到一个设备相当完善的疗养所。游泳健身K歌台球网球乒乓球应有尽有,但他们哪里顾得上理那些,只是要了整五箱啤酒在歌房里面撒丫子的疯。
  一共七个人,连泼带灌愣是把那些酒都给消灭掉了。那天没有一个没吐的,第二天起来一色的面容浮肿眼眶青黑,乔落还算是最好的一个,因为顾意冬替她挡了大半的酒,所以顾意冬基本上是最难受的一个。另外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就是贺迟,他一个人至少喝了十几瓶,那天大家实在是情绪很高,更因为他签证已经下来,不打算留在北京要直接去美国念大学了,所以每个人都跟他干了很多杯。因为这事,贺伯伯知道了好一顿发火,疗养院长吓坏了,亲自跑来批评了当值的领班还有服务生,又给他们一人两瓶海王金樽,又是药补又是食补,折腾了好几天。他们一个个饭桌前苦着脸怨声载道的,搞得那个院长七上八下好不焦灼--这些做接待的谁不知道,大领导没架子是好侍候的,但他们的儿孙辈却会要人命。殊不知他们不过就是口头过过瘾,回头就扎进房里像模像样的码长城赌三张儿,哪里还记得那些。
  那个时候真是恣意妄为无法无天。
  “大海牵头办了个明星义卖,所得都捐给孤寡老人院,要不要去看看?”顾意冬一边扣着衬衫的领子一边问。
  “不了,今天不想出门。”
  “去看看,也许会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有喜欢的我买给你,要不我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乔落抬眼看他:“真的不要了,而且我去也不一定方便。”
  顾意冬顿一下:“没什么不方便的,到时候明星云集谁会注意你。”
  乔落笑一下:“我知道。我不想去。”一字一顿说完,转身走出房间。
  顾意冬看着她的背影,眼神暗沉,原来的乔落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跟慈善相关的场合的。
  乔落知道顾意冬不懂,因为他不知道她曾经度过什么样的日子,受过什么样的痛苦,遭到什么样的羞辱。所以他今天还敢在她面前拿慈善说事儿。
  从马斯洛的需求层次论角度讲,原来那个热衷于慈善的乔落处在人生最高的需求层次上--自我实现。
  那时的她觉得宣传和参与慈善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和追求--她站在金字塔的顶端,生活安逸,受人尊重,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样自己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去实现它。
  也是那个时候,顾意冬在她的身边。
  可是当乔落的世界被全盘掀翻,她一落到底,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保证不了的时候,他不在。
  她早不是那个一呼百应的乔落,对于慈善,她能做的不过是脚踏实地的尽一份良心而已。
  如今,乔落安然的为五斗米折腰,全天挂笑,没有脾气。
  日子过得好像越来越缓慢。
  乔落在办公室见到略显憔悴的贺夕,心中会有一丝愧疚闪过,贺夕看着她,眼神复杂深涩。
  但两人仍旧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
  有时乔落想想她今日的境地就会莫名的笑起来。难怪贺迟不再理她,看看,她竟然在一个如此老套的桥段里扮演一个这样老套的角色。
  她有时会想起贺迟暴跳如雷的样子,想起他挑着浓眉撇着嘴看着她,嗤笑她:“你白痴啊你!”
  然后略有僵冷的血脉里就注入了一点生机。
  自己最可耻的相貌,总是被他看见呢。
  真是白痴哦。
  不过想当白痴也是有期限的吧,人要是能一直傻下去也是一件很走运的事情。
  万物复苏的季节,办公室里也一起春暖花开,紧张的工作环境仍然不妨碍八卦的滋长,更何况还有个视她为仇敌的刘茹部长。在她的卖力宣传下,公司上上下下都开始流传贺经理即将成为五月新娘的喜讯,而像是为了配合这个消息,一向走淡雅路线的贺夕经理开始将着装换成红粉色调,少有表情的顾总最近也总是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她的上司很八卦。
  乔落在陈俞康第六次故意经过她的办公室门口还偷偷往里看时,站起来道:“陈副总有什么事要交代么?”
  陈俞康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又忍不住仔细看了看乔落没有一丝破绽的微笑,他甚至还在她眼底看见了一抹促狭。
  天哪!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开始走顾意冬那套路线了?!为什么一个个都一副得道高僧,刀枪不入的样子?
  “啊,那个,那个,基金部今天做报告会,咱们去旁听。”
  乔落略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乔落以为陈俞康是随口敷衍她说的,结果到了会议室看见很多公司的高层都在,连顾意冬都坐在一边。他们视线有一瞬的交错,然后各自平稳地转开。
  是个有关国家主权基金的报告,今年年初,以ADIA为首的国家主权基金开始活跃在世界的金融市场上,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金融界同仁也开始纷纷关注这一趋势对这个行业的影响,因为国家主权基金并不是一个传统上很活跃的投资机构,所以基金部今天开这个会也是从自己专业的角度为各位同僚做一个较深入的解析。
  报告会不长,深入浅出,节奏明快,听的人频频颔首。乔落看着台上大方自信侃侃而谈的贺夕,心中也免不了一丝赞叹。
  多好的女人,美丽端庄,家世显赫,能力卓越又不张扬。能娶到这样的女人,顾意冬真是好福气啊。
  乔落笑。
  她身边的陈副总显然对她的笑容表示不安。
  乔落笑得更开心了些。陈俞康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他原来就是喜欢大惊小怪的性子,也不知为什么跟顾意冬关系混得很好,他们那时候常常出去玩在一起,因为他的搞笑也多了不少乐子。
  顾意冬跟她说过陈俞康是商人的儿子,对市场有一种非常灵敏的嗅觉,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投资立下了汗马功劳。不过还真是应了那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老话,多年未见,他外放的性子是一点儿不见收敛,一双微微凹陷的眼睛在看着她时总是像承载着千言万语,频频地发出强烈讯号骚扰她: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其实乔落从来都是落落大方的人,他如果问她,她一定会告诉他的。
  一切很简单,对于贺夕来说,四个字,稳操胜券。
  而她乔落呢,就更简单了,不过就是,饮鸩止渴。就这么简单啊。
  她们都很清楚各自扮演的角色,明白而且甘愿。所以她们这样一片祥和地太平度日。
  一场开头结尾都已设定好的剧目,照着走就好,又何必撕破脸皮彼此难堪?毫无益处的。
  她乔落孑然一身自是没什么可怕,但有身家的人总是要顾虑一层身份的问题--万万不能失了体面啊。所以,陈俞康如果想看冷战或是对垒这样的戏码恐怕是要失望了,即使再怎么委屈不满,也还要保持优雅不是?
  “乔总助请稍等,因为你原来在阳启基金做过,我们部里最近有些忙不过来,所以跟陈副总借调你几天你看行么?”会后贺夕叫住乔落。陈俞康闻言一愣,他从未收到过这样的通知,于是看向顾意冬。
  顾意冬站起身来低头整理袖口,像是没有听见这边的谈话。
  乔落也快速地瞥了顾意冬一眼,然后微笑着答:“没有问题啊,只要陈副总点头就好。”胜券在握也会偶尔需要优雅地发发怨气的吧。
  贺夕的微笑很妩媚:“那就好,不过就职位来说,可能要暂时委屈你了。”部长自然没有能力动副总的人,可是老板娘可以。
  乔落笑容更诚恳:“哪里的话,为公司尽力是应该的。况且,不过是暂时的。”
  贺夕的眼神微微着力:“不错,不过是暂时的。”
  “我说人都哪儿去了,原来都跟这儿聚着呢!”
  “哥?你回来了?”
  贺迟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会议室里剩下的一些员工纷纷驻足,一些认得的、能说上两句话的赶紧上前打招呼。
  “贺少!好久没来了!”
  “贺少好!”
  乔落有些僵硬地转身,他们算来竟破天荒的有快三个月没有见面。顾意冬很不高兴她见钟进,所以干脆不领她去他们常出入的场子,就是出去吃饭也先打电话确认一番,连带着也再没有贺迟的消息。
  他看起来变黑了一点变瘦了一点,牵着邪气地笑,牙齿洁白,还是一样的拓达不羁,甚至举手投足间的狂放更彰显了些。
  “呦,贺少!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陈俞康热忱地上前,“听说你前一段接了个大单子,受到不少好评!五月份十佳建筑企业评选肯定又是贺少的公司拔得头筹啊!”
  “得!陈俞康,你这是故意跟我找不痛快吧!直说得了呗,什么大单子啊,一丝油星儿都没有,非洲援建嘛!明知小爷我不爽这事呢,还提!要不是我老子非让我支持他工作,谁要干这个啊!”
  “哥!”贺夕嗔道。
  “不是说明晚聚吗,你怎么现在过来了?”顾意冬开了口,解了陈俞康大红脸的尴尬。
  “顾总现在身份不同了,想见一面还真是不容易。不过今天我是来找你们乔总助的。”贺迟闲闲地答,眼神却毫不放松的和顾意冬接上,各自施力,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乔落意外,心里的滋味难明。注意到会议室里的人都侧目过来,念头转了两转,就笑道:“贺少找我?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跟贺迟不熟的人见面要称一声贺董,有些交情能说上两句话的,为拉近乎,就尊一声贺少,他们那拨光腚一起玩到大的发小则跟他父母一起叫他贺子。乔落这样叫也是给自己留个余地。
  贺迟听了她这样叫,嗤笑一声:“小落落,咱们五年同窗、患难与共的交情可就让你这一声‘贺少’给喊淡了!”
  乔落背心开始渗汗,笑容发干:“贺少真会玩笑,难不成也要我跟贺经理一起喊你哥不成?”
  “哥?哪个哥啊?”说话间漂亮的黑眼仁流转,头微微倾下,带着戏谑的笑,可眼底深处却是浓重的暗色,乔落进退不得,直觉背后有束冷冰冰的目光戳在她的脊柱上。
  “得了,饶了你这回。挺长时间没见了怪想的!眼看午休,陪少爷我吃个饭去吧乔总助?”
  一顿饭吃下来,乔落净听他在那儿胡扯些杂事,诸如非洲的自来水比黄河含沙量还高啊,那边的野鹿跑得比豹子还快啊,还有他们刚下飞机那边的大使馆弄了一辆加长的林肯来接,结果他眼看着警卫一拉门,门把掉开半截,他憋笑憋得多痛苦啊云云。
  贺迟讲起故事来有一种矜贵的幽默感,时不时翘起一侧的眉毛和嘴角,大眼睛无奈地一瞪,把乔落逗得哈哈大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气氛很好,乔落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他们谁也没提之前的事情,那杳无音信的三个月像是被一手抹掉了。其实提与不提又有什么区别呢,援建的事一直摆在那里,而且他根本不用亲自去跑,怎么就忽然接了,又忽然决定亲自去了,而且一去这么长时间?
  其实贺迟是个不怕吃苦的人,但是他受不了生活没有格调。而如今,他跑到非洲生生待了三个月才回来,是什么逼得他只能以这种肉体折磨的方式发泄?乔落敛目。
  原来在美国的时候,他隔一段时间就跟着团友徒步野营,乔落被他以锻炼身体为名义逼着去过几次。一走少则十天半个月,到深山老林里头,背着十几二十斤的行李,每天步行至少二十几公里,吃的都是一些罐装或是压缩食品,晚上帐篷一支,隔热垫一铺钻进睡袋里倒头就睡。那个时候他们俩皆对彼此可以安然胜任深感诧异。
  贺迟能吃苦主要源于他的好胜和儿时的淘气。他小的时候很顽劣,那时贺迟的爷爷还在,老将军就老是指着他念叨着说现在的孩子都不能吃苦受累云云,贺迟脾气上来把篮球一摔:“说吧!怎么叫苦!”那时候贺迟刚上初中,结果初中四年,年年假期他都被扔到军营受训,不成想竟都被他咬牙坚持下来。后来上了高中,贺母实在心疼孩子,而且又打算送出国去念大学,不舍得儿子再受罪,这才跟贺父一起求了老将军把这事结了。但四年假期的军旅已经把贺迟磨炼得比同龄孩子更具阳刚之气、铁血铮铮。乔落记得十七岁的时候为了高考乔父将她的户口转回北京,她再见贺迟时简直认不出来——古铜色的皮肤,不同于其他高三学生的运动健美体魄,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可是一笑起来狂狷之气骤起。除了五官隐隐的轮廓,乔落想象不到面前高大霸气的男生是小时候那个大眼睛的顽劣小恶魔。她当时看到这样的贺迟,和周围满眼心型的女同学,她很生气——因为她很不服气。
  可是,很多人服气。那个时候贺迟俨然跟顾意冬并为校园王子。
  哦,一个是白马王子,一个是黑马王子。
  凑巧那时候刘德华出了个《黑马王子》的片子,乔落正为刘德华与这个恶魔同称号心痛时,贺迟的追随者却大大不满《黑马王子》中小混混的形象。
  后来干脆封顾意冬为王子,贺迟为骑士。
  这样乔落的心才微微平静,本来嘛,那个野小子怎么能跟她温润如玉的意冬以王子的称号相提并论?结果女生们的注解却是:捧水晶鞋的是王子,披荆斩棘杀恶魔的是骑士!乔落吐血!难道她们看不出他本身就是恶魔么?!
  时间证明,乔落没有资格这样评价。
  即使他是,对她,却不是。
  尤其是从二十一岁那年他在自己耳边咬牙说出那句誓言之后……
  饭后甜点都撤下,两人面前各自一杯ESPRESSO。贺迟像是累了,摸摸身上,记起乔落讨厌雪茄的味道,于是抬手叫waiter去买一盒万宝路。
  然后想起什么似的,从里袋拿出一张红色的喜帖,放在桌子上推过去。
  乔落眼皮一跳,没有去碰,只是问:“谁的?”
  “钟进。”
  乔落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哦。”
  “哦?人家为你闹得天翻地覆抵死方休,你就回人家一个‘哦’?啧啧,以前有人跟我说落落公主最是无情我还不信,但最近我算是有了深刻体会。”
  “不然我还能怎样?难道要去抢婚以显示情深意重?”乔落摩挲着喜帖上精致的绒面。她明白,这并不是真的邀她出席,这个喜帖递给她的不过是一个态度而已。
  “抢婚倒不至于,但至少别推人入火坑,那就千恩万谢阿弥陀佛了!”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去问问你的白马王子不就知道了?我原来还真不知道顾意冬这么睚眦必报呢,打折人家两条肋骨不说,还要直接打包送进婚姻的坟墓才肯罢休。够毒的啊!”
  乔落诧异,心里微微不舒服,垂眼道:“毒么?你不是还好好的在这里?”
  “嗬!落落,够能的啊!我可以理解为你在挑拨我们兄弟关系么?”
  “我没有,”乔落有些疲惫,“我只是自我提醒一下,掂掂自己到底在你们的游戏里占个什么分量,以免误信谗言,还真以为自己有多重要。”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乔落也觉自己刚刚太过尖锐。何必呢?不过是几句嘴上的闲话,有什么好争的呢?就算她再怎么控诉这个男权社会,她也不能矫情到否认自己在他们那里确有一席之地的。
  换个话题,她扬扬喜帖:“怎么你来跑腿?”
  贺迟脸上浮起一抹讽刺:“顾某人将你保护得滴水不漏,钟家兄弟根本见不到你——你手机换掉,连打到公司的电话都被掐,凡是他们在的场合你一律缺席。又不敢直接跟我们顾总硬碰,所以钟进干脆找上了我,想试试看我贺某人能不能乞得几分薄面,见上你一面。”
  乔落听他一串说下来,脸皮微微发僵:“我不知道……”
  “你自然不会知道。怎么样?被人圈养的感觉很舒服?乔大小姐真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
  乔落知道他是一定要挖苦几句的,明明心里有数,但真正听到,心里还是会发苦。
  贺迟看着她黯然的脸色,觉得心里的怒气再次咆哮起来。他狠狠地攥住拳头,紧得微微颤抖,好一会儿心情才略略平复。他很想扣住乔落的肩膀使劲地摇一摇,看看她那颗脑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他很想诘问她:她以前吃过的苦受过的罪还不够么?她以为她是谁?把自己当圣母赎罪么?她忘记那男人对她是多么残忍把她害到多么落魄的境地了么?
  她是乔落啊!她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在一个这样卑微的位置上等那人的一眼眷顾?!他很想吼她骂她,必要的时候他真的不介意打女人,如果她不是乔落。
  可是他发过誓,再也不对她心狠。
  所以这次,他气疯了的时候,只能把自己放逐到非洲的大草原上,平静了,再回来面对她。
  但他真的对她很失望,很失望很失望,失望到心痛。
  那心痛如此强烈,席卷他每一寸感官。
  贺迟克制地闭上眼。这样锥心刺骨的痛啊……
  其实,不过是因为他知道,乔落不是会忘记伤痕的人,也不是圣母型的女人——她回到顾意冬身边,只会是一个原因。
  吃完饭出来天还早,他说要去山上,乔落看看时间下午两点多些,犹豫了一下点头。
  面对贺迟,乔落的心情很矛盾。往事不堪回首,她曾经深深地怨恨过他,也十二分的感激过他,到最后也不知是糅合为一种什么感情。但面对贺迟的要求,她的拒绝总是压在舌尖,吐不出来。
  于是开车上了山,又下了山,吃晚餐,再吃消夜……
  在开车下山的时候贺迟忽然说:“他不信。”
  “嗯?”乔落不解,随后明白他是说前事,“哦。”
  贺迟手肘支着窗户,另一手握着方向盘,嗤笑一声:“我跟他提起咱俩成过,他以为我是故意吓唬大钟的。切……”
  乔落侧头看窗外:“他不知道……所以他想不到。”
  “不告诉他?想必他的表情会很精彩。”
  “……他没问。而且,也没有必要。”
  “……还恨我么?”
  乔落微诧,看向贺迟紧绷的侧脸,这个白痴该不会一直在愧疚吧?
  “白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贺迟愣一下,然后傻笑:“喂!你怎么学我说话。”
  “因为你更适合这个词啊!”
  “你才更适合!白痴乔落!”
  “贺迟大白痴!”
  “大大白痴!”
  “幼稚!”
  “什么?你说本少爷幼稚?!”
  “幼稚幼稚!”
  “幼稚幼稚幼稚幼稚幼稚!”
  “……”
  最后贺迟把车停在乔落原来的套房楼下,熄了火,两个人就静静地在暗夜中坐着。
  随着时间流逝,贺迟觉得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坠下去,直至阴冷寒风的无底深渊。
  没有理由……留她了。
  竟然,要开车送她去他那里么?
  乔落,七年了。
  乔落坐在座位上有些僵硬,她明白他的意思,心里发涩。
  她一直都很清醒,从未迷惑过。
  北京那么大,为什么单单去顾意冬的公司?不过是为了多一丝可能。她想再看看她深爱的男孩。她想离他尽可能近一点,想知道他的消息,可是又不敢径直出现在他眼前,因为她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她极少的懦弱给了他。所以她选择了他旗下最大的分公司,本分的工作,不敢太出风头也不敢出错,不去参加年终聚会…… 她反反复复踟蹰着,不过就是想再看看她心底深处的那个男孩啊,如果能离近一点……
  乔落觉得胸闷,她推开车门说:“我去看信。”
  她虽然搬去顾意冬的公寓,可收信地址却没有更改,所以她定期都会回来收信。打开信箱有五封信,三封是她资助念书的孤儿写来的,两封是证券公司的结算账单。
  乔落对着账单上面的余额露出一个笑。她虽然工作不算尽力,但她从不敢浪费自己一分一毫的精力,她太清楚钱的重要性。所以她工作之余是兢兢业业地经营着自己的Portfolio(投资组合,可包含股票、债券、期权、期货等),好在二者并不冲突。今年中国股市业绩相当不俗,她这个月的收益率就达到15%,她抚着胸口盘算着今年楼市的情况,想着把这个小套房卖掉看看能不能够首付换一个大点的,以后好把父亲接来一起住。想到父亲她心一沉,走回车旁看见贺迟潇洒地坐在车前盖上仰头看天。
  她走过去犹豫一下,也不去管身上的套装,一蹬防护栏利落地扭身坐了上去。
  抬头看天,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她看看专注望天的贺迟,再扬起头。
  不知为何,这样坐着,乔落觉得心里变得很宁静,眼前似乎真的能看到很多星星,像他们在野外露营时看到的一样。
  贺迟瞥一眼乔落,摸摸身上,那盒红色万宝路剩下最后两支。
  “要不要?”乔落迟疑了一秒,接过了一根。
  很久不抽烟了,她闭上眼娴熟地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贺迟也吐出一个烟圈,看着乔落。他记起她第一次抢他的烟抽,呛得直流眼泪,他还记得他们一起躺在校园里的草皮上,他耐心地教她怎么吐出漂亮的烟圈。那个时候他觉得日子那么让人心碎,总是期盼时光飞逝,他的落落再也不用挨那些苦楚。
  如今,流年已逝,她呢……
  贺迟沉沉地看着乔落,有一会儿,一直看到她有些不安,才终于转开眼,目光移向黑寂的暗夜,嘴里道:“说对不起。”
  “对不起。”乔落很顺从。
  “落落,为什么?”
  
  第六章 你说你爱我到老
  (乔落永远是笑着的,可是转身时,她会小心翼翼地抚着自己的心口,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里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回到“家”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
  她走进卧室,看见顾意冬背对着她站在阳台上。
  “过来。”他说,声音低沉。
  他听着乔落一步一步的走近,还不够,还不够。
  他猛然回身扼住她,用力一拽,将她抵在阳台的栏杆上。乔落的身子微微向后倾,长发随着夜风飞荡在空中,从顾意冬的角度看去,她的黑发与暗夜融为一体,脸色苍白眼神晶亮,就像随时会消失一样。他有些心悸,微微松手,她却是笑了:“怎么?想把我推下去?不错的主意呢。”
  顾意冬闻言一痛,俯身狠狠地吻住了她,愤怒,深切,甚至带着恨意。
  顾意冬恨,如果贺迟换一种方法,任何一种,他都不会让贺迟带她走。可是,他就那么直接而挑衅地看着他,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蔑视的邪笑说:“怎么样?顾总?给你忠心的乔总助放一下午假吧!”他找不到立场拒绝。回过身,惊觉原来这一段刻骨铭心的关系竟然找不到一个立足点,连在他自己的心里都找不到。所以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贺迟以老同学的名义嚣张地拥她出门,还要不动声色,还要微笑目送。一下午,他枯坐在办公室里,感觉心头那一把放置在角落多年的锯刀再次拉了起来,带着令人恶心的铁锈,一下一下把他的心脏切成两半。
  他的手急切地探进乔落衣服的下摆,手掌火热,一寸一寸的抵死摩挲,深深吸取她身上的气息——“你抽烟了?”他不悦地抿起唇,下颌线条僵硬紧绷,微一使力就将她抱起来,扔进等待已久的被褥里。
  不容拒绝地附身上去,扣住她的双手,再一次深深地唇舌纠缠,不顾一切地索要——她在这里!在这里!在他的怀里!!!
  “意冬……疼!”
  顾意冬回神,看着身下脸颊绯红,发饰零乱的乔落,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确定的惊疑。
  大恸。
  他记得第一次抱乔落时,她那么的安静并且颤抖,眼神纯净信任,他怀着圣洁的心情一寸寸膜拜她的每一寸肌肤,在心底发誓,一辈子待她好。
  “落……”他低头噙住她蔷薇红的唇瓣,“落……落……”他的吻细细地落在她的额头,她的眉间,她的眼角,沿着她的脸颊向下,她圆润的耳垂,洁白而敏感的颈项,他渐渐克制不住心头的激狂,在她的锁骨上印下一个又一个印子……
  动作渐渐狂野,汗水滴下来,“落落……说,你是我的!”
  乔落张开迷蒙的眼,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浓重地喘息着,眼底一片深红,揉搓着她的皮肤的手愈发加力。
  乔落闭上眼睛,“我爱你。意冬,我爱你。”
  在贺夕手下工作着实不轻松,她临时领了一个职缺,成了贺经理的第三个助理。今年的股市一片大好,信托公司的电话每日响个不停,眼看着业务分成直线上升,睡眠时间却直线下降,乔落有些困顿。
  她将报表交上去等了良久也没有听见回话,于是抬头,办公桌后一身藕色套装的贺夕妆容高雅,她眼神灼灼地盯着乔落的领口,呼吸急促。
  乔落有一瞬间局促。
  最近的顾意冬夜夜激狂,尤其喜欢在她身上的各个地方留下吮痕。一开始她还穿高领遮掩,可是天气渐热,大家又都是成年人,她也就顾不了那么多。这样年纪的女人谁会相信没有情人呢?
  钟母说过,贺迟也提过,但她知道,顾意冬现在仍不肯将贺夕娶进家门,问题决不只是出在她乔落这里。
  当年她一身萧索地站在马萨诸塞州的街头,是他们的婚讯给了她最致命的一击。
  她恨过顾意冬,恨他的绝情断义。她也恨过贺夕,恨她的赶尽杀绝。但她说过,贺夕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贺夕很清楚,那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以情分和事业为筹码,一天都不肯多等的逼顾意冬跟她定下婚事。因为她知道,熬过那段最难的日子,顾意冬再不会给别人机会。
  贺夕数次深呼吸,却仍然按捺不下,终于说:“听说乔小姐的未婚夫月底就要跟别人结婚了?”
  乔落笑:“是啊,这年头想嫁人总是不那么简单的。”
  贺夕闻言脸色变了变:“乔小姐似乎比我还要年长一岁吧?也要多为自己打算了。女人的资本折旧可是很快的。之前家里的长辈一直催着要我结婚,意冬妈妈也说过好多次,我总是觉得自己年轻还早,想再自由几年。意冬,也都依着我。转眼时间过得这样快,我跟意冬都已经堪堪七年了,也都是时候了。曲姨昨天还留宿,催我赶紧过门呢。”
  乔落还是笑,搬出“家里”压她么?压得好啊,打蛇打七寸。与知根知底的人过招就是这点不好——太知道彼此的要害。
  “贺经理说得对,既然两方家长都这样属意彼此,又催了这么多年,实在应该早日完婚,也免得长辈们太过操心。”
  说完不再看贺夕骤变的脸色,乔落推门而出。
  凭良心讲,除去贺夕偶尔的刁难,她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
  因为贺迟。
  那次贺迟大剌剌地把她拉走之后,同事看她的时候总是打量里面带了些谨慎。
  她知道贺迟是故意的,他后来也常高调地来找她,有时她会情绪索然,他就会问:“怎么着?有委屈说!我倒看看谁敢惹小爷的人!不高兴不要忍着,把你牙尖嘴利的劲头拿出来啊!跟他们顶!贺爷给你撑腰,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她失笑:“那是你亲妹!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切……亲妹?你怎么知道?”乔落一愣,看到他懒洋洋表情下的一抹讽刺,却听他又说,“她叫我哥,你什么时候听她叫我亲哥了?她既然没叫我亲哥,就自然不是我亲妹!”
  乔落被他的歪理堵得瞠目,无语。
  部员王娅问她:“乔姐,你真的跟那个贺董是同学啊?”
  “也不算吧,他是哈佛的。我们不过校区离得很近,都在波士顿那边,又都是北京人,所以念书的时候来往多了些。”
  “哦……那……他女朋友究竟是程影还是李思雨啊?”乔落哑然,只听那小女孩继续自己喃喃,“程影长得美是美,又得过几次影后,不过毕竟是戏子啊,而且她绯闻也太多了!李思雨虽然没有程影美艳,但是听她唱歌简直就像身在仙境里啊!我一听她唱歌就心碎得不得了!真是唱得太好了,不过程影……”中间省略一千字,“……就这么定了!”
  乔落愣住,看着她:“什么定了?!”
  女孩扁着嘴:“乔姐……你都没听人家说话啦!我说我决定还是支持程影!毕竟帅哥要跟美女配才好啊!而且程影在国际上要比李思雨有知名度啊!跟贺总配起来很好啊!你能不能帮我告诉贺董啊?就说,我,不是,我们所有的姐妹,都很支持他跟程影!”乔落看着女孩期盼的眼,不知如何作答。她很想告诉她,请看看你们顾总的婚事吧,不论是程影还是李思雨都是不可能变成贺太太的。贺迟并不单单是一个商人,他是不能圆那些女明星嫁入豪门的梦想的。
  偶尔例会的时候,连公司资深的顾问也会踱到乔落身边:“小乔啊,贺董最近有没有什么新投资啊?”
  乔落不解,那人就很近乎地笑着:“那什么,我很看好贺董的公司啊,手里握了很多他们的股票,你有没有什么内幕消息啊?”
  这个时候乔落就一本正经的答:“他最近好像一直在忙着跟程影约会,而且这些事情顾总应该更清楚吧。”
  顾贺联姻的消息越传越热,刘茹常来基金部串门,见到乔落难免要讽刺两句。
  其实公司里知道她的过去的并不多,不过几个老同学而已。
  面对他们探究的目光时,乔落永远是笑着的,这是她的骄傲,不示弱于人前。
  可是转身时,她会小心翼翼地抚着自己的心口,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里早已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这时她会想起贺迟的眼,他那样哀伤地看着她,从来飞扬夺目的眼沉寂得照不进一丝光线。他说,落落,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周末顾意冬说要去打高尔夫。
  在高尔夫球场,乔落毫不意外地看到该在的人一个都不少的列席。
  贺迟、钟远、钟进、宋海、孙豫还有几个较年轻的。
  她真的不知道贺夕究竟为了他做了什么样的保证担了多大的压力。她知道在这一拨人中,是很习惯见到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的案例的。彼此都是心照不宣,会心一笑罢了。
  可是像贺家这样的地位,未婚夫婿带着其他女子出席公共场合毕竟不妥。
  顾意冬又何必这样给大家找不痛快,她让他不安么?
  大家看见顾意冬携乔落前来,多多少少有些或是尴尬或是意外,但表情都控制得火候正好。
  互相寒暄,一个人问:“钟进,新婚愉快不?”
  钟进似乎有些腼腆地笑:“没什么感觉。”
  宋海大笑,拍着他的肩膀:“结或不结都感觉不到差别,那就是最好的感觉!”
  一众人都跟着笑。
  不论台面下如何汹涌,男人们仍然言笑晏晏兄弟情深的样子。
  顾意冬说:“很久没好好打一场了。”
  贺迟接道:“的确。”
  顾意冬挑眉:“咱们俩?”
  贺迟看向周围:“还有人一起?”没有人说话,随即耸肩,“就咱俩。”
  顾意冬搂过乔落:“落落也是高手呢。”
  于是三人站在发球区,十八洞的比杆赛。
  乔落握七号铁杆,第一杆就Looping(飞球弧线偏左)。
  贺迟则用反重叠式握杆,干净利落的开球。
  顾意冬也很自若,第二洞更是直接Pitch-in (直接切击入洞)。
  到了第四洞乔落堪堪撵上进度,拿出推杆,顾意冬上前握住她的手,声音吹拂在她耳边:“不要急。”稳稳地推球入洞。
  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不安,男人们都是很镇定自若的样子,一边挥着杆一边还商讨着一项不动产信托交易的进行状况。
  偶尔还跟大海他们远远地喊话,然后摇头笑:“钟远这小子永远打薄!”
  乔落的下个球仍然是个涮边球,她看着觉得很可笑,怎么转仍然留在边缘。
  贺迟已经领先她两个洞,远远的又是一个正旋,很帅气。
  她不是想认输,她也曾经壮志凌云,她也曾经与贺迟势均力敌,就在不久前她还在钟远面前挥出标准杆下的好成绩。可是今日,乔落只觉手里的金属杆重逾千金。她这是怎么了?
  她眯起眼看着远处Pinsetter大力地挥着手,半晌不做动作。顾意冬转回来:“怎么了?原来不是很厉害?”
  乔落垂头站定,一扬手一个Pull shot(拉出式击球——击球后球直飞向击球方向线左侧的失误球),然后两手一摊:“物是人非。”
  顾意冬双眉一紧,沉声:“落落。”
  乔落索然:“你们玩吧,我认输。”转身招手叫了杆弟搭车返回。
  在咖啡厅坐了良久,久到乔落细细地想了一遍跟顾意冬在一起所发生的事情。四岁的,七岁的,十七岁的,十九岁的,二十岁的,然后是二十七岁的。
  抬头时他们一伙人正往回走,很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样子。
  对的,挥斥方遒。他们无一不是家世雄厚,从出生起就站在金字塔顶端,受过精英教育,如今在各行业的领头位置呼风唤雨。乔落看了,也要赞一句——好一群人中龙凤!
  忽然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也曾经尊崇过波伏娃,也曾手捧《第二性》如痴如醉,也曾经以为自己是一面吹不倒的旗帜,胸怀澎湃理想,对生命和未来充满了激情。今天,在这群男人面前,忽然觉得自己的道行真的很浅。
  这里随便一个人都可以随意地按死她,让她翻身不得。可是二十岁之前的乔落也只有贺迟敢与她直接冲突。
  那么,是什么缺失了?
  她不想承认成就那个乔落的是乔父曾经的辉煌,她总以为自己可以直视命运,昂起头不屈地抗争。
  她总以为尽管不可以背叛命运,但至少可以反叛。
  她不想承认这就是阶级的落差。
  是的,阶级。
  这个词深深地刺伤了她。她不恨自己不再属于那个阶级,她只是为这个命运感到莫名的忧伤和灰心。
  灰心,很灰心。
  觉得一瞬间所有的力气被抽离,乔落用手捂住脸,希望能挽留一丝温暖和信心。
  “落落,你不舒服?”率先问话的是贺迟。
  乔落抬头,看见贺迟关心的脸,顾意冬忧心的脸,钟进压抑的关切,钟远的探究,孙豫的不解,宋海的高深莫测等等。
  她站起来:“我累了,想先离开。”
  顾意冬沉吟:“我送你。”
  “不必,你与他们继续。”
  乔落拿起手袋向外门口走去,她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尽快。
  顾意冬皱眉,隐隐察觉她不同寻常的索然,忽然觉得心慌。
  追上前几步拉住她的手,看她低垂的眉眼:“落,怎么回事?”目光犀利坚持。
  乔落抬起头,夏日的阳光照进来,留下稀稀疏疏的影子。她有些恍惚地看着面前毫不退让的男子。啊,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温柔微笑的少年了,早已不是。
  以前的那人不会这样强硬地拉她的手,不会这么坚决地逼迫她。那个人永远包容她宠爱她,甚至是欣赏她惊叹她。
  她,是什么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没什么,真的。我只不过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大梦,很大的一个梦。”大家早已醒来,只剩下自己了。
  顾意冬的眉间剧烈颤抖了一下,瞳孔紧缩,竟像是很痛苦惊恐的样子,抓住乔落的手愈紧。
  “你怎么了?”乔落侧头看他,就笑了,“你在害怕么?该害怕的是我,你早就醒了不是么?”
  一路上乔落闭目养神,再不说话。回家后她说觉得疲惫简单洗漱后径自睡下。
  门关上的时候乔落睁开了眼,她一直没有睡着。她听见他的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听见他压低的声音,他听见他最后说:“好吧,夕,我马上回去。”
  她笑了,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但她的颜面神经自动运作,最后形成一抹微笑。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乔落手机响的时候,她正抱着抱枕窝在沙发角看一部很艰涩的电影,手机不屈不挠地响着,她恍若未闻地盯着荧幕。
  待手机响到第十二遍的时候她才接起。十二遍,比刚才贺夕的十一遍要多一次。
  其实,你看,她并不是表面看去那样好脾气的。但是,如今她这些别扭的小性子,是只能留给自己的。她现在没有资格耍这些小姐脾气,也没有人会理会。所以她接起电话面对顾意冬的诘问时,刻意歉然:“真是不好意思,刚才在浴室,没有听见。”
  彼端沉默了一瞬,然后说:“我今晚不回去,一会儿我会叫人送晚餐过去,记得趁热吃。”
  “其实不用麻烦,我可以自己弄些东西吃,这么大人了,你不必操心我的。”
  那边诧异:“你会做饭?”
  乔落又是笑:“不然呢?这些年怎么活?”她真不是故意的,却偏偏语意深远。
  顾意冬只觉眉心一跳,压下心里的涩意:“听话。”
  她便不再说话。
  “意冬啊!”顾母唤在窗边凝神伫立许久的儿子。
  “妈,你身体不舒服就安心歇着,我今晚在这儿陪你。”
  “唉,老毛病了。倒是你,难得回来一趟,要早点儿休息啊!”
  顾意冬上前从保姆手里接过轮椅,推着母亲往房间走:“嗯,我知道。”
  “意冬,平时你忙,净是小夕常常过来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你看刚才你怎么也不送人家回家。”
  “妈,她自己有司机,而且我俩天天在公司都能见到。我多陪陪你多好。”
  “你这孩子!人家小夕那么好的岗位不要,跟着你在外面吃苦受罪的……你倒说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打算把人家娶回家?”
  顾意冬沉默。
  “唉,你父亲去得早,你妈我这身体也越来越不成了,妈等着抱孙子哪!”
  他心头一痛:“妈!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身体好着呢!我这不是事业还不稳定嘛,贺夕都不急你急什么。”
  “嗨,你别拿事业搪塞我!而且这种话你让人家女孩子怎么提?
  “意冬啊,妈知道你这些年也不好过,妈明白自己的儿子,我也不想催你,这不这些年也一直等着你。可是,你明不明白妈的心?钟家小儿子那事……我知道你不想你二姨告诉我,可是……妈担心啊!”
  这天晚上顾意冬几乎夜不能寐,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乔落。
  五岁被贺迟弄脏裙子大哭的乔落,六岁冲他跑过来得意扬扬地拉着他的袖子说:意冬意冬,我爸同意我早上一年学了,我可以跟你一起上学了……的乔落,7岁因为父亲外调副省时要跟随着离开的乔落,她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像一朵那么娇美的小花:意冬哥哥,你会给我写信么?
  顾意冬翻了个身,觉得胸膛里的心脏鼓动的声音巨大而空洞。
  他喃喃:“落落……”
  第二日早上顾意冬起得很早,上班之前他先去了自己在东区的公寓。
  乔落正坐在床边擦拭头发,看见忽然出现的顾意冬,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没有准备,又是早上,她反应最慢的时候,所以,她没来得及挂上微笑,甚至没有伪装。
  一张满是情绪的脸,呈现在人前。
  顾意冬默默地盯着她,试了几次才发得出声音,他说:“我来。”声音喑哑。
  乔落一愣,将毛巾递给他,闭上眼睛。
  闭上了眼睛,才觉得他似乎还像以前一样的温柔呵护,那么轻柔仔细地为她擦拭每一丝头发。
  这一刻,很温馨,温馨得让人承受不住。
  不知道是他的手抖,还是自己的身子在抖。
  不知道是他先扔下毛巾,还是自己先站起来。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乔落已经笑得出来了,她说:“吃早饭了么?昨晚送过来的东西好多。”
  顾意冬看着她无懈可击的笑脸,觉得心痛翻天覆地席卷而来,他终于问:“落落,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二十岁以前的乔落哭的次数屈指可数,尤其是搬离北京,远离了可恶的贺迟小王爷之后。二十岁后的乔落,眼泪变成最没有用的东西。但即便没有用,她仍有很多眼泪留给自己。
  可她一直都是克制的,她真的已经尽力克制,每次想哭的时候她都告诉自己,笑。
  她克制了那么久,好像,都在等这一天。
  她克制了那么久,原来,就在等这一刻。
  等这个男子,问这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她不记得那天早上她哭了多久,她只是隐隐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那么撕心裂肺的号啕声。
  那么惨,那么伤,那么多的不平、不甘、不懂得。

  第七章 大梦一场谁愿醒
  (乔落总觉得再怎么努力仍然有些什么横在那里,罩在温柔之外,挡在呵护之末,夹在爱情之间。无影、无形,让人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时间匆匆地过了一个月,天气越来越热,热得人有些心烦气躁。
  这日早会的时候贺夕身体不适,中途脸色苍白几欲作呕,早会提前解散。
  可想而知办公室里的状态。
  王娅兴奋得双颊泛红:“乔姐,你说她为什么生病不去医院?”
  乔落淡笑:“因为她在等人来看望啊。”
  “什么?”
  顾意冬近日待她愈发的好,千依百顺,眉目间的温存那么生动,狭长的眼睛里情深意重。
  意冬,呵,她的意冬,已经让贺夕惊慌了么?
  她有时候一个恍惚会觉得那些残酷的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那对人人称羡的金童玉女,他们似乎从十七岁牵起手,说要一辈子不分离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分开过。
  但她总觉得自己还是比他清醒些的,她清醒的知道自己在棋盘上的位置。这还要多亏分别那七年的经历,让她不敢或忘,也不敢奢望。
  而且,乔落总觉得再怎么努力仍然有些什么横在那里,罩在温柔之外,挡在呵护之末,夹在爱情之间。
  无影、无形,让人无所适从无计可施。
  她不是不在乎贺夕的存在,但她不会计较。不是贺夕,也会是别人。她要的不多,真的不多。
  她明白,他爱她,很爱她,就像她也这样爱着他,爱到不顾一切只想多留一丝回忆好慰藉余生漫漫。
  可是尽管这样爱,仍旧温暖不了那永远冰冷的前尘往事。
  乔落最近几天开始问自己:
  你甘心么,乔落?
  你甘心了么?
  不久,电梯声响,顾意冬在万众瞩目中到来。他一身铁灰的西装,眉头轻蹙,步伐坚定。这是乔落在基金部第一次见到顾意冬。
  贺夕的秘书迎出来,这时乔落的手机响起,很俗的歌曲,幽怨的女声:
  你说你爱我到老,现在我还忘不掉,什么天荒地老,不到最后不会知道……
  乔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寂静的办公室里,这首歌的声音显得格外大。她不知怎么有些心慌,余光看见顾意冬忽地停下步子,目光深沉难测地看向这边,抓到手里的手机按了两下才接起来。
  “你好,我是乔落。”
  “乔落小姐,这里是良乡监狱医院,乔志国因心脏病突发正在抢救。”
  乔落不记得她是怎样冲出办公室搭上的车,她只记得当她冲进医院推开狱警扑到床边,真真切切地牵到父亲的手,看见心脏监视器上的频谱还在跳动时,她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上。
  她吓坏了,真的吓坏了。
  直到她坐到办公室里,听医生说病人情况时,她的手还在簌簌发抖。
  苍天啊,求求你,不要这么残忍!她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探视的时间有限,乔落不舍地一遍又一遍整理着父亲的头发和衣领。
  一旁的狱警看着也有些不忍,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流着这样忧伤的眼泪。
  乔落都已经七年不曾牵过父亲的手,不曾为父亲整理衣领了。
  原来父亲已经变得这样瘦了。她都不知道。乔落看着原来强壮伟岸的父亲干瘦孤单地躺在病床上,她心头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担忧。爸,你千万要撑住啊!
  “乔小姐,时间到了。”狱警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
  他们往病房外退去,正好乔志国的主治医师一手拿着手机赶过来:“乔小姐请留步,乔志国的身体状况并不稳定,鉴于你是直系亲属,我们研究决定你可以留下陪护。”
  “什么!”乔落觉得脑中一声轰响,上前一步就拽住张医生的袖子,“什么不稳定?你刚刚不是说已经抢救回来没有什么大碍么,你到底什么意思?我爸爸他到底怎么了,你们怎么能这么两面其词呢?你倒是说啊!他怎么了!”
  “乔小姐,乔小姐请你冷静!”张医生被她凄厉的目光逼退好几步,“乔小姐,这里有个电话请你接一下,你先接电话然后我们再说。”
  乔落二十岁那年,乔志国以渎职罪入狱九年。
  这件新闻非常大,所有的各大报刊新闻网站都是头版头条。因为这个事件不仅是一位副部级候选人的渎职问题,它还翻出了两年前另一位以贪污罪被双规并于狱中含恨而死顾修启。
  这件陈年旧案终于沉冤得雪,引起了社会各界广泛的反响。
  顾修启终于被恢复名誉。有很多网友在网上自发建立了祭奠顾修启的网页,刊登了他的生平政绩和所著文章,歌颂他的清名爱民,追念他的亡灵走好。
  网上还挖出乔志国与顾修启曾是至交好友,其女乔某在北京求学还曾借住于顾修启家中,而后不过一年多,乔志国回京之时,顾修启冤案发生。此消息一出,不少网友更是激愤地对乔志国破口大骂,言辞恶毒,连带着他的妻女也一并祸及。
  乔落那时已在大洋彼岸,是在网上看到的消息。当时她怔怔地在电脑前坐了半晌,然后点进了一个祭奠顾修启的网站,献了一束白菊。
  她在心底默念:顾叔叔,对不起。您终于恢复名誉,希望您能安息。如果您在天有灵,请保佑顾伯母和意冬,愿他们能够从此幸福安稳。
  然后关机,平静地去给母亲做饭。
  母亲一向体弱,从前一直由专人护理。当时乔父送她们走的时候,母亲心里已隐约有数,死活不肯离开,更是大病了一场。是一向刚强的乔志国含着泪蹲在床边哄劝:“走吧,我不知他们能做到什么地步,我不想连累你们!出了国那边条件也比较好,在这边我没有办法护你们周全!慧如,就当为了落落……我、我已经毁了她的幸福,你不能让她同时失去爸爸妈妈啊!慧如……”
  谁知,与君一别,不复再见。
  乔落的父母非常相爱,乔母早年是名门之后,至她家道中落,与意气风发野心勃勃的年轻乔志国相识,坠入爱河。乔父一心想成就一番事业,让乔母重有儿时风光。后来乔母缠绵病榻神志昏聩之时,总是拉着乔落的手喃喃道:“是我害了志国……是我害了志国……都怨我啊……”
  案发后第二天,乔落发现银行账户被冻结。
  好在她之前已经提出一部分现金带在身上,可是她仍然站在波士顿的街头颤抖不已。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情本不必发生。可是,意冬,你是不是真的这样恨,恨得连我们母女也不肯放过。
  但直至那时她仍然是平静的。她一直在心底重复:你是乔落,你还要照顾母亲,你绝不可以被击倒!扬起你骄傲的头!直视这命运!
  她找了一份餐馆的工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乔大小姐开始学习擦桌子洗碗扫地对客人弯腰道歉。
  一边打工一边上学,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她们的房子也被收缴,她搀扶着母亲搬到了一个狭小的公寓里,看房东脸色度日。
  面对这些,她都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的怨怼或是凄惶,她总是有条不紊地上学、打工,然后回家微笑着安抚母亲,直到母亲一次高热不退。
  乔落每次劝母亲去医院她都说吃吃药就好了不要花那个钱,那次强行送她去就医,结果拿到那张化验单——急性肾盂肾炎。
  她并不明白,母亲明明只是身体虚弱一些,怎么就变成了急性肾盂肾炎。她拿着化验单不理会医生的解释拼命的翻字典。她那个时候并不懂太多肾病的知识,但至少她很清楚,但凡跟肾相关的病她们都是承担不起的。
  她咬咬牙又找了一份工。为了多挣一些钱,她第二份工作是每天五点钟起来送报纸。那个时候,乔落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送完报纸,去上学,放学之后再去餐馆端盘子。
  母亲不通英语,面对一堆金发碧眼的人总是有些惊惶,可是她的病不能离开医院,所以乔落如果空下哪怕一点点时间也尽量多往医院赶。
  有一天晚上十二点收工之后,她舍不得车钱,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往租住房走去。天气很冷,她走得双脚麻木,心也麻木。
  然后她在房门口看见贺迟。
  “贺迟?”乔落接过医生的电话,情绪仍没有平复,所以听到他的声音还有些怔然。
  “是我,落落你别着急,伯父的身体情况已经稳定了,我刚找医院沟通了一下,只有这么说才能让你留下看护。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我都跟张医生交代好了,他都会给你安排好。你就安心照顾伯父,还有自己。”
  乔落抚着心口,极轻缓地呼出一口气。
  “落落?你听见我说话了么?落落?”彼端的贺迟好像低咒了一声什么,“落,你千万别着急别上火,我这里有个会实在走不开,你就放心先跟着张医生走,我处理完马上就过去看你好不好?”
  “好。”乔落轻声答。
  如果当年,她也这么回答,那后面的苦难……不,她不会这样回答。
  那天她在门口看见等待的贺迟,他傲然地从福特车中走下来:“乔落,我听说伯母住院了,这是一点钱,你先拿去用。”
  乔落一把打落那个信封:“我不稀罕!”
  “乔落,伯母得的是肾病,凭你这样端盘子送报纸根本支持不了多久的。听话,把钱拿着。”贺迟压着脾气。
  “滚开!我们就算饿死穷死也不用你们的施舍!”乔落恨恨地看着他。
  彼时,乔落和贺迟还是标准的王不见王的死对头。
  “乔落你不要逞强了,这样的日子你以为你还能撑多久?”
  “你给我闭嘴!我能撑多久都是我乔家的事!若不是你们,我们也不会有今天!”乔落想到锒铛入狱的父亲,狠狠地攥紧拳头。
  “那都是他咎由自取!”贺迟终于发火,这个死女人以为自己还是落落公主不成?!早就看她那张趾高气扬的小脸不顺眼了!听说她家的事后,他特意纡尊降贵的跑来看她,竟然还给他这种态度!
  “说得好!好个咎由自取!既然我们咎由自取,那你贺大少爷又干吗巴巴的等在这里?!我用不着你管!”
  “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死女人!”
  “你这个自以为是的死男人!”
  “我们走着瞧!”
  “乔小姐,就是这个房间你看还满意么?”张医生领她走到一个很舒适的单间门口。
  乔落微怔:“张医生,其实不用这样占病房,能给我在我父亲房里加个陪护床我就很感激了!”
  “乔小姐就不要推辞了,现在并不是高发病季节,而且贺董都安排好了,你要不嫌简陋就先住下。这里离楼下病房比较近,回头咱们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乔先生也转上来。”狱警不在,张医生说话明显利索多了。
  乔落千恩万谢地悄悄递过一个信封去。
  那张医生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要,又客气着说:“乔先生一有什么事情我会立即告诉你,乔小姐无论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就成,这是我的名片。”
  “我现在就想去看我父亲,您看这行么?”
  “可以啊,可以!咱这就走!”
  两年前她从美国回来申请探视的时候,父亲不肯见她。
  监狱探视的时间有规定,一个月只可以探视一次。于是她每个月都去,可每次都是拒绝。
  父亲不愿意见她。她明白,他没有办法面对她。
  七年前他送自己和母亲走的时候说:落落,爸爸对不起你。你走吧,照顾好你妈妈,再也别回来。
  她恨过他,恨他害死了顾伯父,害死了妈妈。
  恨他毁了意冬,毁了自己。
  可是,他毕竟是她爸爸。
  是宠她爱她教养她二十年的爸爸啊。
  她知道,伤害她,他也很痛。
  二十岁那一年,命运的转角,她失去了很多。可是没有父亲,所有她失去的都没有机会被重新得到。
  她什么都不剩了,只有父亲了。她不能靠恨活着。
  她想给父亲写一封信,这是她唯一的办法。
  拿起笔她会想起小的时候父亲手把着手教她描字的样子,她想起她生病的时候父亲温热的大掌整夜放在自己的头顶,她想起父亲第一次出国宁愿自己吃咸菜也省下钱给她买了一件当时绝无仅有的蓬蓬裙,她想起父亲将小小的她靠在脖颈,她的尖叫和父亲的大笑混成一团,她想起父亲左手搂着娇美的母亲右手搂着自己,慨叹: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家人!她想起父亲纵容并慈爱地看着她说:我的落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爸爸为你骄傲!
  彼时的父亲,一直都是乔落心目中的神祇。伟岸、坚定、博闻、幽默、意气风发、无所不能。
  她想了很多,眼泪滴湿了很多张信纸,最后终于只是写了一句话:爸,妈走了,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她终于见到了爸爸,他变得那么憔悴、苍老、眼神混浊。她明明告诉自己一定要笑,却还是流下泪来。
  她说,爸,你不要难过,妈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她不怪你。我们都不怪你。
  她说,爸,你不要担心,我很好。我拿到了很好的文凭,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在国外打工挣了些钱,现在也买了一户不错的房子。
  她说,爸,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出来,我们好好过日子。
  以后她每个月第一个周五的下午,从孤儿院出来,都会坐261路到郊区的良乡监狱探视父亲,为他买一些生活用品,跟他说说这段日子外面的事情。
  她以为一切都会这样平静,直到父亲刑满释放……可是,难道不行么?
  “落落!”
  乔落不知在病房门口痴站了多久,回头时觉得全身骨架都咔咔作响,抬眼看见冒着汗跑过来的贺迟。
  “迟……”
  贺迟两大步迈过来,一把搂住还在微微战栗的她,心疼地说:“落落我来晚了!别害怕,没事的!”他的臂膀那么坚定有力。
  乔落苦撑良久的意志瞬间就软弱下来,任凭自己依偎在他的怀里。
  晚上乔落睡在楼上的单间里,贺迟本来还要陪她,已经平静下来的乔落推他走:“又不是小孩子了,你那么忙,快回去吧。”
  贺迟临走前买了很多食物,又拍拍她说:“落,别太担心了,其实说不定也是好事。”
  她不解。
  贺迟压低了声音说:“保外就医。”
  乔落沉寂的眼睛亮起来,但心中却很快掠过阵阵阴云,保外就医……会这么顺利么……
  第二天乔志国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因为申请保外就医的手续还要运作一段时间,乔落下午的时候只得离开了医院。
  等到了家她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在进了医院之后早就关了机扔在包底。
  她看见站在房中,眼睛赤红的顾意冬。
  啊,意冬,你可知道,我们最后的期限已至。
  顾意冬很生气。
  他守在家里整整一夜没有睡,上午乔落那张惊慌无助的脸一直晃在他眼前,他来不及拦住,她就已经冲了出去。他挂了无数个电话,可是一直是无人应答,后来干脆是关机。他开着车在各个他觉得她会去的地方游荡,又惊觉——如今自己对她的了解竟然少得可怜。
  他很担心,非常担心。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终于等到乔落回来。
  她憔悴地从贺迟的路虎上下来。他看着他们拥抱,他看着他们相视而笑,他看着贺迟的手停留在她的发际耳畔。
  顾意冬这辈子头一次发这么大的火,他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失控至此。
  他砸了屋里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一个字一个字从牙根里迸出来:“你干什么去了!!!”
  乔落就是不说话。
  他钳住挣扎的她,像要吃了她般的吻她,凶狠猛烈地揉搓她每一寸肌肤,发了疯一样,满脑袋都是他们相拥的画面,他想起贺迟邪气张狂的笑:“我跟乔落在一起三年!”
  揉碎她!摧毁她!占有她!
  顾意冬身体里疯狂地流窜着岩浆一样的火流。
  “意冬!住手!!别让我后悔!!!”
  戛然而止。
  顾意冬艰难地抬头,他的汗水滚落下来,看着像被暴风雨席卷过的床褥,猛然闭上眼,他不能看身下的女人。
  翻身躺下,感觉乔落瑟缩了一下,蜷起身子,心中一痛。
  良久,哑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跟他在一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去哪里?
  而我又为什么不敢问出口?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明明相爱至深,却只能彼此伤害?落!!!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谓的爱情的美好
  我找不到,我到不了
  你所谓的将来的美好
  “乔姐你说呢?”
  “什么?”乔落茫然地看向王娅。
  “哎呀乔姐!你怎么又走神了!我们在说顾总最近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贺经理有了的事!”
  “啊……这是好事啊。”
  “乔姐你不知道啊?”王娅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他们都说顾总在外面有了别人,想要悔婚,所以贺经理就想以怀孕逼婚哪……”
  “顾总?”
  “对啊,顾总。看不出来竟然是这种……啊!顾……顾总好!”王娅惊恐地看着表情阴冷地立在乔落办公桌前的男人。
  “乔落,你进来。”言罢走向贺夕的办公室,手里青筋暴起地捏着一个信封,推开门冷声说,“借用一下。”又回头,咬牙道,“快点进来!”
  贺夕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愤恨地看着屋里的二人:“这是我的办公室,我不会走!”
  “你也不需要走。”乔落疲惫地说,“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顾意冬根本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待她进来就大力关上门将信封掷到乔落身上,厉声问:“这是什么?!”
  “白信封标准的一号字——辞职信啊顾总。”
  “乔,落。”顾意冬的表情阴霾得像即欲呼啸的飓风,“你,什么意思?”
  “我想辞职。”乔落抬起头,无惧无畏地看着眼前暴怒的顾意冬,竟然还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意冬,我要离开你。我们结束。”
  意冬,对不起,是我自私。上一次你说结束,这一次换我。我并不知我们可以厮守放纵的时间竟然这么短,几乎稍纵即逝。如果我早知道,我会对你再温柔一些,再温柔一些,我不会再惹你生气,我不会再让你伤心,我会多抱抱你,再多为你整理一次领带,如一对平凡的爱人,如我一直以来梦想中的那样。
  可是游戏真的结束了,七年前你没有选择我,我不怪你。因为我知道,倘若易地而处,我也一样。
  我也不会选择你。我们再无处沉沦。
  “你做梦!你想再一次弃我而去?!我绝不允许!”顾意冬恨声低吼。
  乔落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怒极反笑:“呵!你,不,允,许?那我们走着瞧吧!”原来经年坎坷,自己骨子里的骄傲仍没有死绝——我乔落可以自甘堕落,但不能容许屈从他人意愿。
  顾意冬看见她傲然的轻笑,只觉一把火熊熊地燃烧在血液中,他上前大力将乔落扣在门板上:“乔落!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欠你。”乔落很平静地回答。
  顾意冬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我不欠你。”乔落昂着头看着他,眼神悲悯,“顾意冬,我待在你身边,看他们的脸色受他们的刁难不是因为我觉得亏欠所以在赎罪。意冬,该赎罪的人在他该在的地方。我,只是因为爱你,想在你身边,所以我才在这里。”
  “也许我父亲是导致伯父出事的元凶之一,可是他受到了法律的制裁。你如果觉得这件事不公平不公正,你该去的地方是法院——去上诉。在感情上,我对你是有负疚感,那是因为我爱你,我心疼你。但理论上来说,从我父亲被捕之时,你我两清了。”
  “两清?!”顾意冬瞪着眼睛像要把她吃掉,额头上青筋暴起,“你拿什么跟我两清?!我爸爸无辜入狱,受尽污辱,含冤惨死!我顾家名誉蒙尘、遭受无妄之灾,广受世人非议!我母亲年纪不大就中风入院,几度病危,如今仍只能靠轮椅行走!我的出国申请被拒,签证被退,我的前途我的梦想尽毁!你以为我今天凭什么可以站在这里?乔落!你现在跟我讲两清?!我全心深爱的恋人明明知道真相却对我隐瞒,你可知道当我查到幕后主使是你父亲时我是什么心情?!为了报仇我甚至、我甚至连自己都出卖……”
  “意冬!”贺夕尖叫,“你闭嘴!!!”惨白着脸拉开门冲了出去。
  乔落战栗得站不住,只觉心脏剧烈的疼痛让人瑟缩,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响起:“我不也是,一样家破人亡?我父亲入狱……”
  “那是他自找的!他若不利欲熏心怎么会害人害己?!况且九年牢狱怎么换得回我父亲的一条命?!还有我母亲的一双腿?!”
  “是,那我的母亲呢?我妈妈也死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哦,对,客死异乡。呵,好吧,那是她自己所托非人,是她自找的。我呢?我也是自找的是么?!你来找我讨,我去找谁讨?!顾意冬!我这些年受的苦难、屈辱绝对不比你少!我在异乡面对账户冻结房子被缴我怎么办?!我妈突然病发需要高昂费用的时候我怎么办?我打工受人欺负累倒在路边谁来管我?!我吃不上饭睡不了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我被糟老头压在身下……”倏然打住。
  “你说什么?!”顾意冬只觉脑袋里轰地一声炸开。
  乔落疲累至极,拂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意冬,我爱你,一直爱你。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我人生最好的十一年,全部用来爱你了。意冬,这已经够了。我没有更多可以给你的了,没有了。放了我,让我走。”
  “放了你?那谁来放了我?”顾意冬怆然后退,“这些年每每想你夜夜难眠,耳边都是你的笑声、说话声、撒娇声、耍赖声……落,我那么爱你又那么恨你,我被自己折磨得快要发疯!我每次受到打击,都跟自己说:不可以倒下,不能输给乔落。我每次成功,都在心底跟你说:乔落,你看见了么?
  “七年!乔落,在我以为我们会在世界两端互相思念了却残生的时候,你竟然以我表弟未婚妻的身份出现!你以为这些年我是怎么咬牙撑过的?!乔落!你太残忍!你现在让我放了你?!”
  乔落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可是你至少有妈妈可以孝顺,承欢膝前;有如花美眷相伴左右;有辉煌的事业受世人尊崇。而我呢?我呢?你已经彻底地击倒了乔落,你赢了,你还想怎样?你是不是真要把我这条命也拿去为你父亲殉葬才甘心哪?!”
  顾意冬心痛如绞,合上眼:“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明白的不是么?我不过就是——不能失去你,不能没有你。落,你非要逼我说么?”
  他哀然:“乔落,我依然爱你。”
  乔落扭过头,手握成拳死死抵在心口:“你爱我?你爱的是哪个我?现在的,还是当年的?
  “意冬,你还记得我当年的样子么?”
  顾意冬心头大恸,茫然放手。他看着乔落萧索的背影决绝的消失在门后,踉跄后退。
  忽然想起十八岁那年。
  那时他们均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大学,两个人雄心万丈,想要开创一番事业,但觉只要他们想,世界都在他们脚下。
  乔落身上从小便有一股身兼天下的壮志,善良、悯然且极富同情心。她撂下豪言壮语要倾毕生精力在慈善事业上,资助贫困孩子上学。
  “我们有幸生在优渥的环境中,应知晓感恩,回馈社会!”她慷慨陈词。
  朋友起哄嘲笑,乔落扬起笑脸,傲然道:“你们等着看!十年之后!我要在那些山沟里盖希望小学!”小手一挥,又举到面前,“五所!等着瞧!”
  她的脸闪闪发光,让人不能逼视。那样的高洁、真挚、富有激情。

  第八章 命运的心血来潮
  (那一夜,那一片星光灿烂的白浪滔滔
  你说我们很渺小,躲也躲不掉,命运的心血来潮
  ——刘若英《人之初》)
  二十岁那年,乔落赶走了来送钱的贺大少爷。看着他穿着羊绒大衣手工小牛皮鞋怒气冲冲地坐回他新买的福特Explorer Sport车里,一踩油门扬长而去,她抽干了力气般跌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将脸久久的埋在掌心。
  她的手因最近频繁的打工变得红肿粗糙,她的Dior洗面奶用尽,去超市买了最便宜的牛奶洗面奶,她穿着臃肿的羽绒外套,她的球鞋脏得看不出Mark可是她没有时间整理……
  但是那人如此的养尊处优、贵气雅然,他的每一处眉眼动作都让她觉得盛气凌人,呛得她眼鼻酸痛。
  可是乔落连悲天悯人的时间都没有,因为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睡眠时间由不得她多想。
  很快乔落就站起来,慢慢移动冰冷麻木的手脚开门进屋,她跟自己说:乔落,没有人可以击倒你!昂起你的头!
  可是上天并没有眷顾乔落的努力,很快母亲的身体出现了脓肿并发症。
  医院下达手术通知。
  乔落再次搬家。
  她跟原来的房东哀求了很久很久才拿回了一半的押金。这次的房子只有8平米,还是在阁楼上。她没有时间顾这些,她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总算凑足了母亲做切开引流的费用。
  那时是冬天,晚上阁楼的温度堪堪到达六度,为了省电费,乔落不敢开暖气,她瑟缩着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盖在身上却仍然发抖。
  但当看到做完手术精神好了很多的母亲时,这一切苦累都有了回报。
  她高兴地亲吻母亲的脸:“妈,你放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可以熬过去的!”
  可是两份餐馆的工作远远不能负担高昂的住院费用,她甚至买不起下礼拜的抗菌药物。
  她孑然地站在病房门外,看着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母亲,慢慢攥紧拳头。
  她走了很久的路到达一个狭窄湿暗的巷弄,找到一个浑身刺青的男人,她说:“我要卖肾。”
  讽刺的是她的肾换不了母亲的,连卖也卖不出去,三天后那人跟她说:“你必须长到五十千克以上,我们认为你的身体机能不够健康,你补好了再来。”乔落骂了一声娘狠狠地将电话摔出去,这些话她联系医院有偿捐肾的时候早就听过一遍了!她去哪里弄食物把自己补出十斤肉来?她没有钱!她也没有时间等待!
  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贺夕发给她的邮件。照片里的订婚仪式隆重华丽,到处是她熟悉的尊贵面孔,英俊的男主搂着娇美的女主深情拥吻。
  乔落真的承受不住了,她很想倒下,但是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崩溃的角落。
  元月十九日,是她的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长寿面,她在病床前握着妈妈的手听妈妈为自己轻轻地哼着生日歌,她二十一岁了。
  “落落,生日快乐,对不起,妈妈累你受苦了!”
  她笑着跟妈妈说:“妈,我很好,你要专心养病。”紧咬的牙龈却尝到血腥味道。
  母亲的身体开始浮肿,医院说必须要再动一次手术。
  她又找了一份工作。
  墨西哥老板娘上下打量着她:我们这里可是要招待先生们的!
  乔落笑笑,撩起头发:我可以。
  终于攒下一点点钱,可是她再也吃不进去饭,哪怕一点点流食都刺激得她的胃部强烈收缩,每每像是要将胆汁都呕出来才罢休。
  不知是第几日当她强颜欢笑地从医院出来时,晕倒在大门口。
  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贺迟。
  贺迟惊痛地看着她:“乔落,你怎么瘦成这样!”乔落扭过脸去,她真的不想看到任何跟过去相关的人和物,尤其是顾意冬最好的朋友。
  她躺在温暖的病房里,这样久违的干燥柔软的被褥,只想一睡不醒。
  再也不要醒来。
  可她仍是醒来了,胃部的刺痛让她身体痉挛。
  “落落,听话,吃一点东西。”
  她很努力地在吞了,可是她的肠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拒绝吸收任何食物。
  贺迟每天守在她的病床前,关切并且焦急。他一遍一遍地在她耳边说:乔落,坚强起来!乔落,不要放弃,乔落,要活下去!
  以前,无论她多沮丧的时候,只要听到贺迟那似笑非笑的声音她都会一个高儿蹦起来,特别的斗志昂扬。
  可是,这一次连贺迟的声音都失灵了。
  她不想再睁开眼睛,可是她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父亲的脸,顾意冬的脸,贺夕的脸,母亲的脸……
  乔落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并不清楚,整个人像是活在云彩里,飘飘忽忽的。
  她只记得有一次她被换了衣服推着往手术室里去,她有些茫然,看向一旁憔悴的贺迟,他低声说:“是胃穿孔……不要怕,睡一觉就过去了。落,振作起来吧!”
  哦,原来是胃穿孔啊……她这样想着又睡了过去。
  她恍恍惚惚间好像听见贺迟在大喊大叫,她想告诉他:闭嘴,美国佬不喜欢牛津腔的英语。她还听见医生反复说一个词:“抑郁症。”她当时觉得没有更好笑的事了,她是谁?开朗热情一帆风顺落落大方的乔落啊,她会抑郁?不可能啊!
  最后,贺迟找人去了儿童福利院,他让孩子们写了很多很多鼓励的话。这些先天不足的孩子们用他们歪歪扭扭的字体或写或画表达对他们落落天使的思念和信任,那么真挚。厚厚的一个大信封,沉甸甸的压在乔落心上。
  那是乔落第一次看见贺迟流眼泪,他握着她粗糙的、骨瘦如柴的手,哑声说:“落落,你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你甘心么?啊?乔落,你甘心就这么死了吗?!我们需要你!你的母亲需要你!求求你,活下去吧。”
  她终于哭出来,她流泪一直流到眼睛肿得睁不开,但她开始吃得进东西。
  哪怕后来发生了那些不堪的事情,她仍是永远感激贺迟。那个时候的乔落真的是在崩溃的边缘了,她再怎么自以为坚强或是自我催眠自己挺得住,却也是个从没受过挫折象牙塔里长大的二十出头的女孩。现实逼得她不得不站出来抵挡,她没有退路,她一遍一遍地暗示自己——乔落你可以。可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能力承受和消化这一连串的变故。如果当初没有贺迟给她这样一个角落尽情宣泄,她恐怕真的就此疯了。
  刚能下地,她就去看母亲。贺迟陪她一起,编了一个学校旅游的谎言。
  很拙劣,但母亲却释然微笑地抚着乔落的脸:“对不起落落,是妈妈拖累了你,妈妈真是恨不得死了得了。”
  她急切慌乱地攥住母亲的手:“妈,妈你千万不要这么说!妈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就跟你一起走!”
  妈,现在只有我们了啊。乔落把脸埋进母亲的手里:“妈妈你千万千万安心把身体养好,医生说你的手术很成功,等观察期结束我们就能回家了!然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
  她恢复了一些体力就回到酒吧工作,贺迟找到她气得发疯:“乔落你怎么这么……这么……”他找不到词汇,或者他找得到,但说不出口。
  宣泄过后的乔落像是经历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洗礼,痛苦但彻底。她已能客观审视自己的内心,她平静地看着贺迟:“贺迟,我很感激你这段时间为我做的。可是你不明白么,我受你的施舍并不比我在这里陪酒更让我心安理得。”
  “我们都很清楚,我爸爸的事情单单凭钟家的能力是不可能做得这样顺利狠绝的,贺叔扮演什么角色你我心知肚明。不论我爸是不是咎由自取,那都是我爸。贺迟,你那么聪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我看见你就能想到贺夕……我……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帮助,哪怕你是善意的。而且,贺迟,我无以为报。”
  贺迟的心像被一双手狠狠地捏了一把,闷痛,一丝丝渗出血来却无法喊疼:“落落……你……所以你宁愿、宁愿在这里被这些……你……”贺迟说不出口,他想象不到原来那样金贵骄傲的落落公主沦落到夜场陪笑的样子。
  “如果我没有别的出路,我宁愿。这样银货两讫的交易,不涉及任何感情债务,我觉得更轻松。”乔落的背影很决绝。
  然而上天再一次抛弃了乔落。
  终于,乔母的肾炎引起了持续性肾损害。
  乔落眼看撑到母亲痊愈的期望破灭,她茫然地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一个人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放声大哭。
  孤单,恐惧,绝望。
  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理会。
  毕竟在血液与肾病病房内,这样的家属处处可见。
  那一年乔落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那一个命运的转角,她的世界瞬间倾塌,所有的断瓦残垣毫不留情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
  她哭完抹抹眼泪站起来,走进医生的办公室坚定地说:我要给我母亲排号换肾。
  晚上她抹着浓妆依在一位马来西亚的富商怀里,当那人对她上下其手的时候,她不再挣开说:先生,我只是陪酒说话啊。
  她拉低了领口,在那人耳边吐气:你上次说的价格再加一百万,我就跟你。
  那一天,那一座阳光灿烂的跨海大桥
  你说,只要,一直跑,
  那一边,就是我们的天涯海角
  ——刘若英《人之初》
  曾经,乔落以为她永远不会失去顾意冬。
  后来,在那个阴冷的阁楼上,她看到他与别的女人甜蜜拥吻的照片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被生生地撕扯成两半。她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上温文尔雅的男人,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问:你不是说你会爱我到老么?你不是说今生非我不娶么?为什么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变了?你怎么可以这样看别的女人,你怎么可以这样搂着她,你怎么可以亲她?!意冬!!!
  那一瞬,她恨过他。
  可是当她知道贺家扮演的角色后,又心疼他。让那样孤高的人屈膝献媚啊……何等的折磨?
  有时候的某个午后,乔落会隐隐想起那些年的那些旧事,然后再次惊叹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真是不可想。
  老人说“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果然是硬道理。
  贺迟总是骂她白痴、傻瓜。也许是真的,那么多的苦泪——熬过来了,她竟然谁都不恨谁都不怪。
  顾意冬对于乔落不单单只是一个过去的恋人这样简单——他是乔落最真挚的初恋,他是跟她的梦想中的白马王子完全符合的良人,他是她一心想要嫁的那个人。他代表了乔落最真最痴最美好的过去,是每个女孩心头最美丽最珍贵的梦。
  那句话怎么说的——他满足了她对于男人的一切幻想期盼。
  她那样爱他。
  一腔柔情一滴不剩的全部赋予他。
  她爱他的从容,爱他的温雅,爱他每次被自己捉弄时包容的笑,爱他看着自己时的眸光深邃。
  她以前快活得像天天飘在云朵上一样,她经常会故意严肃的喊:“顾意冬!”
  等男孩温柔地目带询问地看住自己,就瞬间扯开灿烂的笑——雄赳赳地说,“我,爱,你!”
  微扬下颚,吐字铿锵。那么骄傲、无畏、不知羞啊。
  男孩总是轰然地红了脸颊耳朵,连脖颈都微微泛红。
  自己就叽叽嘎嘎乐不可支、得逞的嚣张样子。
  那个时候啊,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触得到天堂。
  每次听见他语气无奈地唤:“落落。”
  她就觉得心都融化了。
  乔落放不下,她本性豁达宽仁,放了恨却放不下爱。
  在美国,贺迟说: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犹豫了至多一秒就答应了。
  她回来自然也是为了父亲,为了故土。但她也想着,能不能再见见那个梦里的男孩。
  贺迟问她:为什么?
  想到贺迟,乔落的心就变得很满,因为各种情绪过多,反而理不出头绪。
  这么些年他伴在身边,不是没感动过。她明白他总是为了当年他“趁火打劫”的行为愧疚,所以事事顺着她,由着她。贺迟心志强悍,连他家老爷子都没辙,自己更是无法。她还是多年前的那一句:无以为报。但他根本不予理睬。
  装傻。
  可是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早在那一年,看见他倾泻而下的眼泪,电光石火间了悟。所以她的转身才会那么决绝。但终究还是逃不过,竟然就这样一年一年的过来,她不成想那个傲慢的大少爷这样好耐性,又或者,不过变成了一种无谓的坚持和习惯?
  乔落不去深想,因为想也无用。
  朋友?好朋友?蛮好。
  既然他从未多有过一字半句,自己当然也维持这个多年的牌局,继续装傻下去。
  就像那句“为什么”她没有回答,因为她知道贺迟是懂得的,虽然他不想懂得。
  不过就是忘不掉那个人,念着那个人,想离那人近一点。
  非常简单的理由,实则是她自私,因为自己的执念拉着大家一起沉沦。
  她可以拒绝,可是她为什么要拒绝?
  她那么爱他。
  那个漂洋过海的年份之后,很多本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对于乔落都成了极大的奢侈。
  执念也是奢侈,奢侈的东西随时都可能离她而去,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让自己恣意放纵。
  果然,看吧,如今连执念都不能再有。
  曾经,因为失去顾意冬她重重跌进自己的世界再也不想醒来。
  曾经,当再见到顾意冬时,只他一句话,乔落就忘记了伤、忘记了痛、忘记了自己的跟他走。
  曾经,她以为没有他的世界不能称之为世界。
  而事实上是,这一次,她离开了他,她仍然活着,而且貌似欣欣向荣。
  她心底隐隐地知道有什么改变了,这让她莫名地忧伤,可是那也只是一瞬的事情。
  乔落早已学会克制忧伤。
  而且乔落最近很忙,忙得没时间忧伤。
  一方面递了辞职申请要做工作交接,一方面为了父亲保外就医的事情跑上跑下。
  虽然贺迟大包大揽想把这事给办了,但乔落拒绝了。尽管有时候贺迟一个电话比她跑前跑后十几次都有效,但是这件事她就是坚持要自己办。
  乔落倔起来谁都不好使,贺迟没法,只得说有事办不顺了就告诉他,同时再暗暗着人盯着。
  其实像乔家这样根脉深厚的,事发被判了,等几年后风声过去了,自然是减刑缓刑什么的都来了。但因为钟家一直在那儿盯着,所以乔志国实实在在地蹲了整七年,跟着其他犯人一起劳动改造,年纪一大把,受了不少的罪,也落下一些病。这些事即使贺迟不说,乔落也不会不知道,贺迟不知道她在倔什么,或者,他的眼睛暗下来,她就是要敲一敲顾意冬的心。
  而乔落没有告诉贺迟她已决意跟顾意冬了断的事,她自己把行李一收,快半年的生活竟然就是一个旅行包,像是早有准备随时离开一样。走下楼打辆车,乔落利落地搬回原来的小套房。
  其实这些年乔落有一些积蓄,她拿她攒下的钱做了不少投资,因为不敢说没有人比她懂得,但她绝对是最懂得钱的重要性的那一批人。
  人都说,中国人在外国工作头上会有一个玻璃顶,其实没背景的人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又何尝没有玻璃顶?就算是以往的乔落,再怎么豁达善良却从不天真,所以归国之后她从未敢荒废丝毫精力,她剩余的时间都用来勤勤恳恳地拼合她自己的portfolio。最近更是给自己算了笔总账,盘算着之前看到的那个楼盘。
  快要下班的时候电话响起,乔落接起来,是顾意冬的机要秘书。
  “乔小姐,今晚跟成宇百货的人谈你之前跟的那个项目融资案,顾总要求你晚上六点在华都出席。”
  乔落应下。从她要辞职这段时间,顾意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项目跟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并给她出不同的难题,明知无可挽回却还要找她麻烦,好在都是些小麻烦,这一场祸端由她引起,让他出出气又何妨?
  像现在已经五点半,交通高峰期,雨季中又行车慢,她整装过去一定会迟到。
  六点半乔落到达华都的时候还有些微喘,等服务员推开包厢的门,她已经笑得非常真诚得体,连连告罪。

  第九章 一半的我
  (女孩闻声转头,一双秋水翦眸盈盈地望过来,然后瞬间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那立时变成顾意冬世界中唯一的色彩,从此,万劫不复。)
  顾意冬坐在主座看着乔落精神饱满的样子,微不可察地闭了闭眼,因为有一种疼痛刺得他睁不开眼。
  说来讽刺。他们这个圈子里,钟远最野,他比自己大一届,高中毕业就去了美国,一走五年,之间一次都没回来过。而孙豫家里是军委的,小时候并不跟他们住在一个大院里,是贺迟初中被下放到部队锻炼结成的铁哥们儿,后来经贺迟介绍,彼此才越混越熟。孙豫从小一直念的是部队的子弟学校,也是高中毕业就去了英国投奔他姨妈。
  圈子里面交女友从不是什么大新闻,或者可说是时时更新的滚动标题新闻,所以不是处在周围的人没有人会注意记得那几年和顾意冬的名字连起来的那个人是谁。他们当年走在一起很自然很坚定,都觉得理所应当,两个人没有隐瞒但也都没有刻意去大肆宣扬,反正就算到处去说:我们认真打算执手一生!招来的一定是质疑和等待看好戏的眼神,本都想着就这么牵着手走下去,到时且看他们惊愕的嘴脸。
  而顾家出事后大家更是转移了注意力,最后又传出他和贺夕的婚事。所以钟远和孙豫这两人阴差阳错的都不知道顾意冬和乔落有过一段,再准确点说是大剌剌的钟远早记不起二十年前就离开大院的小女孩,而孙豫则是从来没见过。反倒是宋海虽然比他们都长几岁,但因他一直留在北京,所以那几年聚的时候见过乔落。可宋海后来开始混文艺界,天天忙得见不着人,而且他向来极有分寸,从不会提起这段往事。他跟钟进前后差了七八岁,不是一批人,极少混在一起。
  所以竟然可以让乔落直接以钟进“非卿不娶”的身份闹到台面上,而顾意冬之前却一无所知。
  简直就是一记闷锤在他毫无准备之际精准的砸下,他捂得好好的伤口毫无抵抗能力的被猛然撕开——任人宰割、血肉模糊。
  却哼不得声。
  那一晚他简直不知身在何方。
  整夜的失眠又经过第二天一整天的浑噩才恢复一点知觉,这才终于理出一点头绪,找到一个出口。
  他坐在车里等了至少五个小时,终于等到贺迟回来。看他轻快地下车,一边讲着电话:“落落,我到家了,嗯……你也早点休息……”
  他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又或者,这只是为他膨胀发酵得快要挣破心脏的情绪找一个宣泄的借口。
  那是礼仪典范的顾意冬第一次用拳头说话。
  第二次是对钟进。
  这是他的小表弟,比他们小几岁,因为他哥钟远一野起来爷娘都不顾的,所以从小就跟在顾意冬屁股后头玩,总是喊着“意冬哥哥等等我!落落姐姐等等我!”
  顾意冬对他从来就很关照,印象中他还是个笑起来会微微低头的腼腆少年,竟然开始给他玩这样的把戏。
  当年钟远出去后不久,听大儿子描述了一下那边的生活,钟家就干脆把小儿子也一并送了过去。因为钟母在人民医院的缘故,所以希望能让性情稳当的二儿子跟着她走学医的路线,而美国出名的医科并不好申请,于是干脆早去多做些准备。但钟进自然没有钟远那么外放,中间回来过好多次,其中就有两次是在顾意冬和乔落相爱的那几年中。但一开始他们高三,后来乔落一直忙于活动,而钟进一般又是在年关回来,再之后顾家出事更是没有人会关心这个,所以说来三个人还真就没有正经地见面聚过。但顾意冬确定,他那时可是时时把乔落挂在嘴边,钟进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那年他们去西藏正巧是钟进第一次回国,他回到家还给钟进看过他们在纳木错的照片。
  而如今,钟进,竟然天真到,以为落落可以是他的。
  那一天,顾意冬看着他风尘仆仆地赶到饭局,焦急地为乔落辩护,他说:“我跟小落的事不怪她,是我一直拉着她非要结婚的。”他还说,“意冬哥,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会有什么误会?他就是气得失去风度故意找乔落的麻烦!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钟进知道么?不,他不知道。他如果知道,他不会以为自己心里的人换成了贺夕,他更不会妄想把乔落娶回家。
  他顾意冬,爱了乔落快一辈子。
  从那个小小的扎着蝴蝶结的瓷娃娃走到自己面前,眨着大眼睛炯炯地盯着他歪头问:“我是乔落,你是谁?”
  从此他就不是他。
  那个时候哪里知道爱,就是觉得她什么都好——聪明、漂亮、伶牙俐齿、笑似银铃,会唱歌会画画会写毛笔字……总之就是特别服气,心甘情愿地为她鞍前马后,看她咧着小嘴乐就比什么都高兴。
  大院里的孩子基本上都喜欢她,她总是穿着那年头稀有的蓬蓬裙,趾高气扬地走在人前,神气地高声说话,慢条斯理地落字清晰、如珠如玉,小小年纪却很有派头的样子,小朋友们都很服气她。当然,除了贺迟。
  贺迟的爸爸官最大,他如今的剑眉朗目缩小版是浓眉大眼,漂亮得像混血儿似的。院里的叔叔阿姨也都喜欢他。虽然他性子野,但当叔叔阿姨稀罕地抱着他一口一个“这孩子真漂亮”、“这孩子真机灵”的时候,他虽然脸上酷酷的,其实心里特别受用。所以他特别看不惯乔落,因为乔落大大的分占了他被人夸奖的份额。
  顾意冬本来也曾经是一群疯野孩子中,常被叔叔阿姨拎出来训斥自家孩子的模板,但自从比他小一岁的乔落开始活跃在大院里,他就心甘情愿地拱手让出半壁江山——他作为男孩模范,乔落则是女孩标版。顾意冬后来想,贺夕一定没少因为乔落挨骂,心高气傲的她,自然是受不了的。
  幼年分别的时候,他小小的心灵里第一次闪过一个词:忧伤。
  然后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十年的通信生涯。因为要写信,所以顾意冬的字练得极好,还在省市级比赛中多次获奖。比起顾意冬的精心操持,乔落的回信要显得漫不经心得多。常常是一两个月不见回音,或者回信却是随意地在一张数学卷子的背面,偶尔还会用几幅简笔画应付了事。饶是这样,顾意冬仍然开心不已,试图从乔落闲散的文风中找出她生活的蛛丝马迹,连那张数学卷子他也从头做到尾,然后因为乔落简洁的算法更加深对她的崇拜。
  是的,崇拜。
  也许是年幼时代的惯性,顾意冬并不会想到那个年代如洪水猛兽的词汇:早恋。他只是在自己平静如水的生活之外,满心关注着那个人风生水起的灿烂人生。
  他们人生的再次交会是在他十八岁那年,乔父把乔落的户籍迁回北京备战高考。他还记得在那个喧嚣杂乱的火车站,他焦急地站在人群中生怕找不到她。
  然而他实在多虑,拥挤的人群中,一袭淡绿色连衣裙的她是那么的清灵出众,一眼就可认出。他忽然觉得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他试了几次才张开口,一向淡定自若的声音微微颤抖:“落落!在这里!”
  女孩闻声转头,一双秋水翦眸盈盈地望过来,然后瞬间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
  那立时变成顾意冬世界中唯一的色彩。
  从此,万劫不复。
  顾意冬看着面前笑容得体、从容与客户应对的乔落,眼神暗沉,心像是被一根细线紧紧勒住,吊在阴冷的谷底来回摆荡。
  落,离开我就这么让你如释重负么?
  他只觉体内如有一万只蚂蚁啃噬他的所有血脉。
  她竟然如此云淡风轻!
  她可知这些年他是怎样一个日子一个日子的生生挨过?
  她可知自己用了多少心力才堵住心上那个汩汩淌血的窟窿?
  而她,竟然在他毫无防备之时以他表弟的未婚妻身份满不在乎地登场!让他这些年挨的苦楚受的折磨瞬间全变成一场笑话!
  那个夜晚,他终于不能再假装,他看住钟进:意冬哥不是要跟你抢。而是乔落,本来就是我的。
  可是他自信的背后是多么的怯懦,他顾意冬无论走到多高,面对乔落,永远没有底气。
  不过是因为爱她,就找不到自己。
  他在员工档案中翻到乔落的住址,他也看见上面母亲那栏填着:已故。
  一瞬间就已经心软。
  这么些年,他总是想着,以乔落的骄傲坚强一定会在大洋彼岸开拓一片新的天地。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个变故。他久久地盯着档案上那短短的两个字,只觉那凄凉之意铺面而来,他觉得心,痛。久违啊……
  他知道他可以问贺迟,可是他不要。因为是乔志国的妻子,所以他不要;因为询问的对象是贺迟,所以他不要。
  他记得那天的混战,贺迟吊儿郎当地倒在地上,讽笑:顾意冬,我跟大钟说的是真的,我跟乔落在一起三年!
  他眉目不动,只是看着贺迟:我不信——因为,你爱她。
  贺迟愣了一下,眸光一闪,大笑起来,然后猛然翻身剧烈咳嗽。
  他是不信,可是,他仍然不想去跟别的男人打听乔落的过往。
  从那之后,多少个夜晚他整夜守在她家楼下,看她灯亮灯灭,就是不敢跨前一步。
  他们都知道,这一步不只是要迈过七年的岁月莽莽,还有那他们无力埋葬的前尘往事。
  那个夜晚终于凭着一股酒劲一鼓作气地冲到她的房门口,却生生止住,不敢敲门。
  寒冷的楼道里,他久久地将头抵在她家冰冷的防盗门上,拳头攥得颤抖。
  终于一步一步地退后,然后就这样傻傻地站在阴暗的走廊里,僵直地痴站着。
  那一刻在金融界迅速崛起的传奇人物顾意冬,那个永远淡定自若、目光犀利、坚定自信的顾总完全消失殆尽,只余一个傻小子顾意冬,孤单单地站在三九天的楼道中,茫然而无措。
  他问自己: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凭什么在这里?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当门打开之时,顾意冬傻住了,慢半拍地想:他终于盯出幻觉了。
  可是那个人那么真实而憔悴地立在那里,他甚至听见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天,他终于又见到了她!他甚至听见了她的声音!
  一团乱麻都不能形容他当时的头脑,一片兵荒马乱中他却清晰地辨识出——她认出了自己。
  她认出了自己,在这个昏暗的走廊,在隔了这七年的山长水阔,在他这么狼狈地站在阴影处的情况下,她仍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这个认知那么轻易地就击溃了他所有坚硬的、冷酷的、自我保护的伪装,他整个人无力的虚弱下去,放任自己的心,他听见自己凄惶的声音:怎么办?我发现我受不了你嫁给别人。
  那么软弱,那么软弱。
  那之后的日子,他常常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大梦,他有些战战兢兢,总觉得这梦随时都可能破灭。
  他试着想在过去和将来之间找一个立足点,他找得心力交瘁,却不想让她看穿。
  他努力对她好,像他发过的誓言一样,对她好。可是那样的力不从心。
  他开始疏远贺夕,希望迫在眉睫的婚事能有转圜余地。可是她根本不领情。
  他无数个夜里又梦到那片苍茫的高原,心悸惊醒,然后痴傻的对着她的睡颜直至天明。可是睁开眼后,他们却从不敢凝视对方的双眸。
  无数的话,他们只说半句,无数的问题,他们埋在心底。
  可是他总是想着,只要她还在,那么,总是好的吧。
  但是终于,她那么坚决地说:“意冬,我要离开你。我们结束。”
  落,我的落,你怎么可以再次离开我?
  你可知当年你潇洒地转身,而我是多么凄惶慌张地跟在身后,一步步地追?!
  你怎么能够?!
  “不不不!王总,我真不能喝酒,我酒精过敏,真的!我这杯酒喝进去立马就歇菜!不信你问顾总!”乔落对着面前那杯足有二两的白酒连连摆手。
  一桌人都看向顾意冬,乔落也望向顾意冬。
  面对他,看着他,一想到要离开他,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她不是不心痛。
  她很痛,真的很痛。像是生生要剜去她心头最滋养的一块肉。可是剜去了,还有剩,还能活。
  乔落早就不贪心了,她的心痛啊痛得这些年早就麻木了。况且父亲的事情愈发有眉目,她没有退路,命运从未给她退路,她必须作抉择。
  顾意冬回望站在场中间的乔落,那样亭亭地站着,目光楚楚。
  他侧过头,淡淡开口,甚至还带着笑:“王总可是咱们达启信托的老朋友了,乔落,这回我可帮不了你了。”
  王总一听,脸上的肉都挤到一起去了,哈哈大笑着把杯子举到乔落面前:“乔小姐怎么样?我就知道你们这些美女就爱耍些小名堂,这回可是你们顾总发话了啊!迟到就该罚!快!快!”
  乔落脸有些白:“那要不这样,让我先吃些东西,这空着肚子这么多酒进去我可真就倒了!”
  王总嚷嚷:“切……乔小姐你又诓我。乔小姐一看就是海量!这点酒绝对不在话下,是吧顾总?强将手下无弱兵啊!”
  顾意冬不语,只是眼神暗沉地看住乔落,微笑中含一丝冷厉。
  乔落垂目看着面前的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笑了一下,端起来咕咚咕咚就喝下去。
  后来她为自己这一时的意气冲动悔得肠子泛青。
  她恍惚间听见一片叫好声,她记得自己坐下,手有些抖,拿起汤匙想赶紧舀点东西来吃,对着面前那盅鲜果可怎么划拉也盛不上来,她觉得背后开始一阵一阵地冒虚汗,很快脑门上也是密密麻麻的汗珠,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乔落?落落?落落你怎么了?”一声急过一声,却越来越遥远。
  她看见盘子、桌子、帘布然后是桌腿,她昏了过去。

  第十章 为什么举起他的手
  乔落觉得自己怎么也睡不醒,那种感觉好像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曾经经历过。
  飘飘然的在云朵中,柔软、幸福、安全。
  很多事情她都记不太清了,也不想去回忆,她现在只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乔落是被门外激烈的争斗声吵醒的。
  她睁眼看见自己躺在一间极舒适华丽的单人病房里,醒来时正好听见门外贺迟的怒吼:“顾意冬你丫还是不是个爷们儿!”伴随着一个闷声,还有很多很多人尖叫的声音、劝架的声音,非常的嘈杂。
  乔落本就觉得胃疼得抽搐,这么一吵更是觉得头疼。她不相信自己能喊过外面的人,何况她也没力气喊叫。她伸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狠狠地往门口摔去,结果力量仍是太小,没砸到门上就跌落在昂贵的手工中东地毯上,发出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被门外的混乱湮没。
  乔落气得躺在床上直翻白眼,门外的争执声越来越激烈,她甚至隐隐听见钟进的声音——忽然想起,钟母正是人民医院的党委副书记,钟进也在这里工作,而且也只有人民医院的高干病房才有这么好的设备。
  乔落想到这里头更疼,她勉强够到床头一个水晶花瓶,拔掉花倒掉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往门上砸去,只听咔嚓嚓的碎裂声传来,外面终于安静了。
  “落落!”听声音推开门的是顾意冬,乔落还没看清他就被贺迟推到一边,“落落,你醒了?你怎么样?!”
  乔落看见衣衫狼狈嘴角还渗着血丝的贺迟狠狠地皱了下眉,不再看顾意冬,扭过头去:“去上药,然后请安静,我想休息。”
  然后真就倒头睡去。
  顾意冬不肯离开,坚持守在病房,最后被人架走去拍X光。贺迟也不再睬他径自被簇拥着去上药。
  “我来吧王主任。”钟进接过主任手里的药棉。
  “那好,我就不打扰了,有话好好说啊!贺董也别生气,毕竟伤身体。”王主任一面说着一边很有眼色地往外退。
  贺迟满不在乎地应着声,忽叫:“哎哟!钟进!你小子公报私仇是吧?!”
  钟进抿着嘴:“你们……你和意冬哥为什么又打架?”他刚刚听人议论说高干病房出大乱子了,院领导都过去了。从小护士嘴里打听到贺大公子和达启信托的顾总打起来了,说是因为有个员工胃出血休克了云云。赶紧跑过去拉架,高干病房外的走廊里满满的人,他都挤不进去,只能跟着喊别打了别打了。结果过一会儿看见一堆院领导簇拥着一个人出来往门诊来,仔细一看正是贺迟。
  “为了那个该死的女人啊!”贺迟吊儿郎当的答。
  “不是吧?小子你不知道?圈子里都传遍了你不知道?!”说话间钟远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唱做俱佳地啧啧叹道,“都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失职!看你最近新婚愉快,这么大新闻都没告诉你!现在谁不知道啊,号称感情最好患难与共的顾意冬少爷和贺迟公子终于因为女人反目成仇了!这可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八卦啊!小弟,你何其有幸也成为主角之一啊!与你深沉内敛的意冬哥和狂傲霸气的贺迟哥相提并论哪!”抑扬顿挫地言罢,一拳打上贺迟的淤青,“不错啊哥们儿,看不出来藏了一手,意冬可是骨折了!”
  贺迟轻哼一声然后貌似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梁:“骨折了?我估计也差不多。我在美国时一度情绪很抑郁,所以对拳击稍有涉猎……哈哈,把每个歧视华人的美国狗打得满地找牙!对了,”贺迟挑着眉侧头瞄他,“我说怎么哪儿都有你啊?”
  钟远抱膀往墙边一靠:“这么大动静我能不来嘛!我这不正巧在周围办事,之前是听说顾意冬抱着乔落慌慌张张跑进来挂急诊,我妈怕这边有什么乱子让我方便就过来看看,结果没想到你小子比我还快啊!”说话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钟进。
  贺迟明白他的意思,哂笑一下,也瞥一眼钟进,忽骂:“嘶!小子你轻点!”
  气氛有点沉闷,钟远再开口语气也变得严肃许多:“我过来之前先去看了意冬,哥们儿,生生地小臂骨裂啊!更别说其他地方了!
  “贺子,大家这么多年发小,你说你这样下狠手,至于嘛?”钟远叹口气,“不是我要偏帮我表兄,人俩毕竟初恋情怀一首诗是不是?而且这还不都是那小妞自己选的,乔落那丫头有的是主意哪!这是福是祸都是人俩自己的事儿了……你说再怎么不甘心还能真比咱兄弟快三十年的感情重要?你就觉得值?女人嘛,一抓一大把啊!”
  贺迟不说话,敛着眼,左手屈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子,忽然张口问钟进:“你爱她?”
  钟进红了脸,但仍坚定地点点头:“是。”
  “爱她什么?”贺迟不等他回答继续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喜欢她漂亮优雅,进退得当,气质高华,自信骄傲,有少女的活泼和女人的娴雅,娇俏与妩媚结合得相得益彰……”
  钟远突眼:“靠,你哪儿整的词儿?”
  贺迟斜他一眼,语气讽刺:“她以前的男朋友跟我说的,啊,就孙豫那铁瓷!好像也是个医生之类的,麻着呢!”又问钟进,“我说中了吧?”
  钟进反问:“你爱的不是这个么?!我的确是爱她这样,她似乎永远都笑着,都优雅,都骄傲。她在我心里永远都是那个金光闪闪的落落公主!”
  贺迟有一瞬失神:“我么?爱?呵……是啊……是啊。”
  然后便沉默,许久许久,最后他一手支眉极缓地舒了一口气:“我,爱她的时候,她却是个鬼见愁——又黑、又瘦、又邋遢,天天拉着一张脸,像谁都欠她钱似的。可是我,爱上她了。我爱她遭逢大变却条理清晰;我爱她从不怨天尤人;我爱她坚强乐观、豁达善良;我爱她……受了这么多伤遭了这么多罪……缓过劲来第一件事就是试着去原谅!我爱她半夜做梦的时候偷偷地哭,清醒的时候却从不流泪;我爱她暴躁的脾气,和发完脾气后红着脸又不好意思道歉……大钟,你问我值么?我不知道,可是……我的确是不甘心。”贺迟抬起头,眼睛亮得慑人,却闪着暗沉的光。
  “你们不知道,这么多年,在她最苦最难最黑暗的日子里,陪在她身边的,是我。在全世界都抛弃她之后,是我牵着她的手逼着她往前走,是我在她不说话不吃饭的日子里一天一天的抱着她哄着她,是我费尽心思让她站起来,让她说出第一句话露出第一个笑……大钟……”
  贺迟用手遮住眼睛:“我不是要她回报我,我做这些心甘情愿,否则我不会放开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这几年一个接一个换男朋友……可是,大钟,我受不了她竟然这样回到顾意冬身边糟蹋自己!”
  “这么多年了,顾意冬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在他的世界里心安理得地怨恨她!是我,是我把破碎的她一点一点缝补起来!七年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时至今日,她举起的却是顾意冬的手?别跟我说爱情是没有道理的这种蠢话,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贺迟保持手抚在眼睛上的姿势,良久,似乎睡着了。
  钟进、钟远都悄悄地退出去了。
  两个人并肩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钟远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叹道:“女人都他妈的是祸水!这个尤甚哪!”
  钟进低着头许久不动,然后哑声说:“哥,我没事……其实,我从来都知道乔落并不爱我。这么长时间我也想明白了……我本来也是不死心,我总觉得如果我们当真能结婚,我赖着她时间久了,也许她就能赖成我的了。”钟进吸口气,露出一个苦笑,语气悲哀,“输得真彻底是不是……论恨,恨不过意冬哥,论爱,爱不过贺迟哥……”
  钟远看弟弟落寂的样子觉得有点难受,伸手使劲拥住他的肩膀:“小伙子,路还长着呢!都忘了吧!啊?看贺子就知道了,就是给你机会赖,最后也不一定会是你的。这女人铁石心肠啊!”
  “嗯……不会是我的……其实,哥,我觉得,落落她,对意冬哥的心意更像是一种信仰。她心里,应该是有贺迟哥的吧,只不过,她真的是榆木脑袋,自己转不过来吧。”
  “啊?!”钟远愕然扬眉,然后摇头大笑,“那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咱兄弟喝酒去!”
  “对!让他们折腾去吧!”
  乔落觉得自己怎么也睡不醒,那种感觉好像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曾经经历过。
  飘飘然的在云朵中,柔软、幸福、安全。
  很多事情她都记不太清了,也不想去回忆,她现在只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不停地在她耳边喊,然后竟然还拍打她的脸,最后干脆摇晃她的肩。
  她觉得她美好的小世界被打破平衡,支离破碎。
  她很愤怒。
  睁开眼睛看见贺迟焦虑的脸。
  他看见自己忽然睁开眼似乎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本来有些杀气腾腾的五官瞬间凝结,然后长舒了一口气,纠结在一起的眉毛也舒缓下来。
  “你终于醒了。”
  “凭什么不让我睡觉?!”乔落嗓音有些干哑,但并不妨碍她发泄不满情绪。
  “睡觉?!小姐!你睡了三天了!三天你知不知道?!你是猪啊?!我还以为你又……”贺迟眉毛又立起来了。
  “又什么?”乔落仍然凶巴巴的。
  “又……切……为什么要告诉你?喂!你还有没有不舒服?没有就赶紧起来吃点东西!”贺迟烦躁地耙着头发。
  乔落在那儿一勺一勺地喝藕粉时才看见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的顾意冬。
  他看起来很是憔悴,左手还打着石膏,静静地看着她跟贺迟吵嘴。乔落心下一紧,与其说他是保持沉默不如说他是因为愧疚不敢吭声。印象中顾意冬从来对任何事都是游刃有余的优雅风度,何时有过这种手足无措的尴尬样子。
  乔落有些心软,她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开口:“你也在啊。”说完又后悔,觉得这么莫名其妙的话说了比不说更尴尬,就懊恼地瞪了贺迟一眼——都是他闹的!
  可顾意冬听见乔落的话,原本暗沉的脸色像是照进一缕强光,瞬间就亮了起来,“落落,对不起。我不知道会……你还难受么?”
  “嗯……还好,没什么事了。”乔落一边答,一边趁着贺迟分心偷偷往藕粉里加糖。
  “乔、落。”贺迟狞笑着扯住她的手,乔落的脸立刻垮掉,感觉很像是回到六七年前她患抑郁症住院的时候,一切情景重现。
  “哎呀,那个,放一点糖没关系的。”乔落故作轻松地说,暗恨他眼观六路。
  “不、行。”贺迟酷酷地摇头。
  乔落苦着脸,试着讲道理:“迟,这个没有糖实在难吃,很像在吃石膏……”她皱眉,多年前的噩梦重现,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她真的很恶心这个味道!
  “你吃过石膏?”
  “我、我……哎,贺小爷……就让我加一点?”乔落微笑着跟他商量。
  “不、好。”
  太无情了。
  乔落委屈,撂下碗,淡声说:“……那我不想吃了。”
  “不吃?好啊!医生!来给我们插胃管!”
  乔落怒目看着他,眼睛晶亮,腮帮子不自觉地微微鼓起,竟隐隐有了一种小女儿的娇俏样。
  贺迟担心她的胃,可是被她这样看着哪能不心软,但还是咬咬牙:“你赶紧痛快地把这碗吃光!接下来什么都好说。”
  乔落不说话,耷拉着眉眼,低着头默默地搅拌着那碗黏稠的糊状物……
  贺迟觉得心里难受,长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来。盯着乔落的一双眸子黑黑沉沉的,有无奈,有心疼,有担忧。
  “我喂你,”贺迟抢过碗,
  “啊——张嘴,嗯,乖!”贺迟赞赏地点头。
  “呕……”乔落觉得嗓子眼都被糊住了。
  “乔落你敢吐就试试看!”他眯眼。
  在眼神的逼迫下,乔落一闭眼咽了下去。
  贺迟又舀了半勺,乔落往后躲,他却说:“那,我陪你吃。”说完吞下,“嗯,味道很好啊!”还煞有介事地点头。
  乔落脸一下子红了,侧转脸,顾意冬惨淡的脸在眼帘内一闪而逝。
  她心思纷乱一时间只觉得窘极。
  依稀间记得这个桥段在美国也曾发生。当时只是专心在如何吃进东西,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多么亲昵或者……肉麻。
  天哪……她不要再见人了……
  太窘了……
  一把抢过碗:“我自己吃!”
  说罢闭上眼屏住呼吸,呼噜呼噜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那一小碗都吞了进去。
  “咣当”放下碗,接过贺迟递过来的漱口水玩命的漱。
  她曾经看过一本书,讲人的惧物症,即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样特别厌恶的东西,对于她来说藕粉流食一定算一个。
  冲动是魔鬼啊……自作孽,她真后悔。
  贺迟微笑,拿纸巾给她擦嘴,这哪里有半点优雅女人的样子?
  “吃好了就休息一会儿,要是不舒服告诉我,我今天在这里陪你。”
  乔落缓过劲儿来:“用不着,你走吧!嗯……我知道你最近挺忙的。我这孔都穿过了,还害怕出点血么?”
  说完就知道撞枪眼上了,她立刻后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吃了。
  只见贺大公子的脸一下子就阴云密布:“你也知道自己曾经胃穿孔?那你还敢空腹喝那么多酒?!”
  乔落只觉冷汗淋漓,左顾右盼,却瞥见顾意冬一脸愕然,他站起来:“落落,你曾经胃穿孔?我记得你从来没有得过胃病啊!你……你怎么没说过?”
  屋内温度立刻下降,气氛变得微妙且紧绷。
  乔落敛下眼,并不答话。
  贺迟看看乔落的神色,抿唇道:“我先出去。”说罢拍拍乔落的肩膀,转身离开。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顾意冬又追问一遍。
  “是。”这回乔落开了口。
  “怎么会?”
  “你想知道?”乔落侧头看他,唇边带笑,余光瞥见此时窗外的天空乌云翻滚,天色暗沉。
  “……是。”
  “不能好好吃饭,有些胃溃疡,后来得了抑郁症,吃不下饭,最后变成胃穿孔。”那么长的日子,那么多的痛苦,原来如今三言两语就可轻轻带过。
  “抑郁症?!”那个原来笑容明媚如今笑容浅淡的落落?
  顾意冬觉得心脏像是被冰锥钉入,尖锐的痛楚,原本是一点点的寒冷,却迅速扩大蔓延,冰得让整个人瑟缩,“为什么……”
  “没钱没时间,然后没心情活着。”
  空气一瞬间僵硬,他眉间掠过一丝显见的痛楚。良久,顾意冬哑声道:“能不能,跟我说说这几年的事?”口气近乎卑微。
  “你有兴趣知道?”这是他们重逢以来他第二次问她过去这些年的事情,第一次是在那个潮湿的早上,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乔落知道自己不应该怪他的不问,过去是他们彼此不能碰触的伤口,但她仍然忍不住口气微含讥讽,这算不算恃爱行凶?
  “如果你能说。”
  乔落垂下眼,要说么……
  最后终于一耸肩:“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我跟我妈在美国账户被冻结房子又被缴。啊,这些你都应该知道。本来靠着打工日子紧一点还是能活的,很不幸的是,我妈很快查出了肾炎,住了院,很贵。我那个时候打了两份工,早上送报晚上刷盘子,一天睡四五个小时。本来不想上学了,可是妈妈以死相逼,老人家的想法很奇怪。你也知道,我家总对我寄予很大希望……呵……其实我妈一听到我爸出事判了九年就有点崩溃了,她觉得她唯一的指望就是陪着我念书,否则她待在美国没有任何意义。就是那个时候落下了胃溃疡的毛病。
  “后来我妈病情恶化,要动手术。我没有钱,很上火,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看着……你的,妈妈,躺在病床上,一点一点地被病魔吞噬,明明可以尽早医治——可是你就是没钱,所以束手无策!我真的很恨自己!他们,从小无论我要什么都会想尽办法满足我,永远疼我、宠我,我甚至从来对钱没有任何概念……可是我竟然在她生病的时候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眼瞅着她受尽折磨……嗯……这是,你跟贺夕订婚时的事情。”乔落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闭上眼睛试着平复情绪。
  天上雷声阵阵,阴风大作。
  “贺夕给我发过邮件,顾意冬,我那个时候非常的爱你。我总是觉得,分开我们的是命运,可是我不会屈服,我会永远把你放在心里,我们会像我们说过的誓言一样,永远相爱,一辈子,心都在一起,不离不弃。
  “两个月,距我离开你只有两个月……顾意冬,我一直都在试着理解你。我明白因为你母亲的事情你连带着也恨我妈妈,你不能忍受我们在海外逍遥度日,所以你追究我们的账户和房子,我并不怪你。可是,我不能接受你跟别的女人订婚。我不能相信你竟然这样轻易地把我们携手一生的海誓山盟转交给别人。”乔落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哦,对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找了一个在酒吧陪酒的工作。不用做到手臂酸软双脚麻木,只要多笑笑就可以拿到丰厚的小费。终于凑齐妈妈动手术的钱,结果不知怎么得了一个很奢侈的病,就是抑郁症。我不想说话,不想动,而且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再不肯吸收任何食物,很好笑是不是?就像你说过的,我可能真的是个一无可取的废人,不过是仗着爸爸的权势,否则连最卑劣的人都会比我活得更好。”乔落说着真的轻笑起来。
  天上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到窗户上。
  顾意冬双眼赤红,嘶声唤着:“落落……”
  乔落没有理他,继续说:“很快,这么不吃不喝的身体就承受不了了,病倒期间是贺迟一直在照顾我。很意外,最落魄的时候是我以前最敌视的人伸出援手。我不想让妈妈担心,所以他替我作了隐瞒,我为此一生感激他。而且,如果没有他,搞不好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不只是胃穿孔,因为情绪抑郁,尤其是厌世情绪强烈,再加上长时间不能进食,我的肠胃功能和心脏功能都变得非常差……意冬,你认识贺迟快三十年,可是你没见过他流眼泪吧?可是我见过,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非常没有形象,我头一次见到贺大公子低下他骄傲的头。他,求我活下去……”乔落的眼泪终于滑下来,一直落到心里去,连同屋外瓢泼之势的大雨一起流到心里去,冲刷着每一寸沟壑。
  “可是我不能面对他。我的心理调试不过来,我看到他就想到你,想到贺夕,这让我痛得锥心刺骨直不起腰来,我还能想到我爸,想到监狱,想到以前……所以身体好一点,我就又回到酒吧陪酒,我以为扛到我妈手术观察期结束后就好……结果,我真的很没有运气,我那时候想——这就是我们乔家的报应。
  “我妈出现了持续肾衰竭,也就是说——除了换肾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时候有一个马来西亚的富商说可以包养我,我就答应了。”顿了一下,“结果后来被贺迟发现……”
  “他再次救了你?”顾意冬紧绷到颤抖。
  “救?呵呵,我并没有被逼迫,何来救之说?一个独身的年轻女孩,着急想要一笔巨款,还有什么办法?我反而应该庆幸自己好歹有几分姿色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其实我那个时候曾经很不容易联系到了一个买卖器官的黑市,我打算卖掉一个肾坚持一段时间,谁知道他们说我的体重和营养不达标,让我至少增重到100斤才可以。可是我那时的体质根本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补到100斤,我没有时间等待,也没有多余的钱喂养自己。
  “刚才说到哪里?啊,对,贺迟找到了我,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他说他比那人年轻英俊并且更富有,问我既然能做那个人的情妇,为什么不能做他的。我想想也有道理,何况他还出翻一倍的价钱,就跟了他,三年,直到我母亲离世。再后来我交了几个男友,虽然他们可能很穷,但是都很简单、快乐,再后来我拿了文凭找了工作,贺迟说他要回国,我想想就跟他一起回来了。”
  乔落终于说完,平静地看着顾意冬的脸色波涛汹涌。
  她看着他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眼睫颤抖,饱满的天庭上甚至渗出点点汗珠,像是在忍受着什么莫大的痛楚。
  过了很久,他才艰涩地开口,声音破碎:“对不起,我不知道……”
  乔落笑得宽厚:“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到处去嚷嚷。”
  顾意冬脸色更加苍白,一丝血色也没有,他艰难地张了几次口,终于发出声音:“我、失陪一下。”然后摇晃地站起身,趔趄了一下,疾步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我们最后都忘了哭
  (她曾以为自己的爱最深重,经得起他的疏远和云淡风轻。可当她看见他竟用炙热而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另一个女人时,她知道她追丢了她的新郎。)
  顾意冬一离开病房所有的自制全盘崩溃,他一路狂奔到大雨中,像疯子一样对着天嘶喊。
  他没有想到,他怎么想得到?!
  他的心像要爆炸,他的世界遍布血腥的残酷,一点一点地凌迟着他。
  乔落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钢钉,密密麻麻地钉满了他的心,血肉模糊。
  逼得他发疯、发狂。
  顾意冬这一辈子,爱三个人。父亲、母亲,还有乔落。
  父亲是他的天,母亲是他的地,乔落是他的血肉。
  他从小的志向就是成为第二个父亲,他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坐在父亲膝头,父亲儒雅地笑着,拉着他的小手,对着一本泛黄的书一字一字地教他念:“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母亲端着茶壶,轻盈地走进来,柔美地笑嗔:“顾同志,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嘛!”
  那一幕成为顾意冬脑中永恒的一幅画,窗外松海滔滔,屋内纸墨飘香。
  他的父亲极具一种古代文人的风骨,高风亮节,视钱财功名为粪土,不可收买,不能动摇,有人说他孤高,说他顽固,说他不切实际。但他从不在乎,在他眼中唯真理是从。这自然在赢得爱戴的同时会得罪很多人。
  当诬告事件发生时,顾修启并无半分怯意,这样的事情那些年不少,但他总是笑得傲然无畏,坚信清者自清。但随着案件的调查,事情开始愈发诡异复杂,越来越多的不利证据指向顾修启,并且言之凿凿。
  顾意冬还记得有一个傍晚他刚跟乔落看完电影回来,父亲一身白袍孤独地坐在书房中,天色渐暗,却不开灯,背影那样的萧索嶙峋。他心下一阵不祥,不由得走进去,父亲闻声回头,面容上还有未褪尽的慷慨坚定。
  他说:“爸,你怎么了?这次很麻烦?”那时的顾意冬十九岁,已拥有了一定的敏锐性和洞察力,但毕竟想不到。顾父看着一表人才的儿子挺立在面前,笑得欣慰:“没事。意冬啊,为父这一生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良心,无怨无悔!愿我儿也当如是!”
  父亲出事的时候他在学校,陈俞康没命似的冲进寝室告诉他。他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扣下,一直冷到血脉深处。他不能想象他温雅高华的父亲被戴上手铐锒铛入狱的样子!这是何等的折辱!他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终于觉得这次的不同寻常,心里一阵慌过一阵,多恨自己的渺小稚嫩!
  陈俞康和乔落彼时伴在他的身边一直在安慰他,后来宋海闻讯也赶来:不会有事的,有这么多叔叔伯伯在!他和乔落异口同声地说:我爸他们怎么可能让顾叔出事?!
  噩耗传来得那样快,完全不给人准备的时间,母亲立时休克过去,顾意冬在接连的三张病危通知单中坚强起来,他别无选择。
  那时的他已经隐隐知道仇人就在他的周围,否则谁能这样精准、利落、不留痕迹地扳倒一名部级官员。他看向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怀疑。
  他最好的兄弟贺迟闻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郑重地拍着他的肩膀说:“意冬,你信兄弟这一次,这绝对跟我老头无关。”那时钟父还只是一个司长权责不大,贺父则身领一个大部委的部长之职,“意冬,这事咱不能自己扛着,你就跟我去找我爸!这事他要是不给整明白了,兄弟我把命赔给你!”
  这案件调查了整整一年,那几个诬告的人很快就供出了几个合谋,都是一些惯常使用些不入流手段的跳梁小丑,供认说因为顾修启冥顽不灵挡了他们财路所以设计诬告。
  该办的办、该判的判,所谓的几个主谋在贺家主持下都以诬告陷害罪——根据《刑法》第二四三条规定:犯诬告陷害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国家工作人员犯诬告陷害罪的,从重处罚——从重判了十年。
  可是顾意冬的心越来越凉。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几个小官怎么可能在当初取证的时候做得那样的高深莫测如有神助,逼得检察机关拖无可拖,只得先将顾父拘留下狱以致酿成惨案?
  他悲愤于顾家蒙污的世代清名,他心痛于母亲瘫痪的下半身,但他的心这样凉,是因为他看到了乔志国的意气风发。是谁,这样知根知底打蛇七寸正中要害?是谁,这么了解个中体系、瞒天过海庇下欺上推波助澜?是谁,抵得住贺父钟家的高压调查,阵脚稳健?
  可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钟家无力动他,贺父更是避而不谈,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意冬,主谋都已落网,让你父亲安息吧!
  贺迟再次回来,与他并立在顾父的遗像前,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那时的顾意冬早已心力交瘁,但他的声音坚定,没有一丝温度和起伏:“他必须还。”
  孤身站在贺家宽广的客厅中,贺镇凯坐在红木沙发上,手敲着精致的雕龙扶手,语重心长地说:“意冬,不是贺叔不肯帮你,你也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要动老乔那是非常困难的,他这个人老练精明得很!而且,他现在在等位子,还不确定什么时候会提,他一旦提了,那我一个搞不好可能就去陪你爸了。我知道你跟贺子铁哥们儿,他这回去了天天挂电话问我。他脾气冲,我也没法说,但我从小看你长大,我知道你是个知情明理的孩子。我跟老顾同僚一场,还那么多年邻里住着,他的事我也非常惋惜痛心哪!”
  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单薄地立在那里,没有前路没有后路,只能攥紧了拳头,咬着牙根:“贺叔,我知道这一年来您为我爸的事费了很多心!我们全家都非常感激!如今……难道您就甘心看着乔志国飞黄腾达?!贺叔,乔志国比您年纪还小点,他要升上去了,多少年都不能动,而且您也说他非常精明老练了,错过了这次机会,等日后再就更难了。而且,这次钟家和我爸的那些学生更是鼎力支持,大家一起协作几率还要更大!贺叔……求求……您了,除了您再就没有人能扳倒他了!”
  贺镇凯垂着眼睛,他自然是知道这些利弊,可是……他抬眼看着眼前这个眉目出奇清秀的孩子,冒这么大险值不值?
  “意冬啊,你这孩子很聪明,我就跟你说实话——我并不是最近才怀疑的老乔,这之前我也很留意他。但是他这个人,老谋深算到了极点了,极其谨慎!咱们查了这么久,你知道现在的证据太单薄了,顶多定他个渎职罪!你知道渎职罪这可是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罪,老乔跟上上下下的关系从来就很好,这搞不好啊,扳不倒他,再得罪上面,我们包括老钟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你应该知道,如今情势很微妙,求的就是一个稳字啊!”
  “贺叔,既然您也知道如今正是情势微妙的关头,那就更不能稳了!您稳了,乔志国必定上位!您的才干魄力大家都知道,他又怎么能让您起来?贺叔!我们如今证据在手,只要豁出去一搏,您不只扳倒了乔志国,还能得到钟家和我爸那么多学生的支持!最主要的是民意舆论!这绝对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顾意冬走后,贺镇凯闭着眼坐在原位。
  这个孩子,虽然年轻但思路很好,也句句在理。可是当人到了一定位置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开始变得异常谨慎,每一个动静都要反反复复深思熟虑,如果现在不亮底牌出来……等老乔上位……他一定知道自己最近在查,那么以他们之间互相的了解,老乔猜得到他手里握着证据,那他一定会拉拢自己,并且承自己这个情……这样……走得是不是更稳妥些?
  “爸!你又在这里装雕像!”一声脆喊打断了他黏稠的思路,是他的宝贝女儿贺夕,十八岁,刚上大学。其实他心里更偏爱他的儿子贺迟一些,因为那孩子很像年轻时候的自己——飞扬洒脱,无惧无畏,敢闯敢拼。但是他妈妈生过他没多久就去了,自己又忙,从小这孩子就叛逆得跟野马似的,总是跟他不亲近。而贺夕是他续弦后生的孩子,天真烂漫,爱撒娇黏人,也算填补了他心中的空虚。两个孩子只相差三岁多,他知道贺迟也是怨他再娶得太快,可是总是有些事情不是孩子们能理解的,他想。
  他还记得贺迟非要出国去闯,走前自己把他叫到眼前,犹不死心地劝:“贺子,你真不考虑考虑?你就先去B大,先在校党委干,一步一步走,不比你出国受苦强?你说前些年,让老爷子给整到部队去,这还没消停几年又要出去,你说你……”贺镇凯从不心慈手软,但对自己这个没妈的儿子却很心疼。
  “你别婆婆妈妈的了!谁要你安排啊?!男儿志在四方!”贺迟很不耐烦。
  贺镇凯叹口气,也无可奈何:“你非要出去闯,我也支持,多见见世面也好。不过玩够了,就赶紧拿了文凭回来,既然你喜欢经济,那回头就到商务部报到去!” 贺迟的反应很不屑:“我不去!死气沉沉能干什么啊!”他皱眉:“那你想去哪儿?要不发改委?”贺迟扬头,桀骜不驯:“我不要进官场。”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进进不来,想升升不上去!我给你安排的都是最好的路!”他不禁发怒。
  贺迟看住他,一字一顿:“因为我不要变成——跟,你,一,样。”
  “爸,爸……你又发呆!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贺夕使劲摇着父亲。
  “好、好!我的小祖宗,你爸可经不住你这么晃了!”他这个女儿从小有些骄纵贪玩,平时很爱在家撒个娇什么的,但后来上高中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然转性开始拼命学习了。结果今年高考竟然还给他考了个不错的分数,他本想说儿子要出国去闯,那女儿就跟他一样去Q大。女孩子嘛就不要从政,跟他做个师兄妹也是一段美话。结果她还死活不愿意,要去B大。不过也都差不多,也亏她分数还不错,稍微打个招呼就很顺利的进去了。
  “爸爸,我现在要跟你郑重地谈一件事!”
  “呦!这丫头!好,那我也很郑重地听着!”
  “爸!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看你,虽然你比四十大那么一丁点儿再加一丁点儿,可你好歹也应该是枝快枯萎的花吧?但你看你这张脸!这么黑,这么长!跟花哪沾边啊?!还有你这眉毛,我就从没见你舒展开!爸!我妈可给我讲过,说你年轻的时候那英俊逼人的!那所向披靡的!那正义凛然的!那浩然正气的……”贺夕边说边比画。
  贺镇凯一听到这儿,立刻明白了,掐女儿的鼻子:“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说!刚才是不是偷听我们谈话了?”
  贺夕的脸有点尴尬,随即又笑:“那怎么能叫偷听呢?那是关心!爸,既然你这么英明神武我也瞒不了你了。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爸,其实你姑娘我从小就喜欢意冬哥,我这辈子是非他不嫁了!你瞧着办吧,难道你就不觉得他比同龄的孩子都帅都沉稳都有气质么?”
  贺镇凯一怔,他这时才忽然想起原来就听妻子说过,说这丫头从小特别喜欢顾意冬,每次顾意冬来家里玩她都特别高兴。后来高中拼命学习他还挺纳闷,妻子当时的解释是因为顾意冬交了个小女朋友,那女孩又漂亮学习又好,这丫头终于受刺激了,也闷头开始发奋学习,发誓不能被比下去。他当时只当小孩儿玩闹没当回事,没想到竟被女儿这么直接的提出来,他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哼,我觉得咱们家贺子就比他强!”
  贺夕翻个白眼:“对对对!你儿子当然最好!那顾意冬第二好也很不赖吧?”贺夕坐直身体,郑重地说,“爸,人都说贤人皆有怜才之心,你瞅着他这么仪表堂堂温润如玉的样儿你就不怜惜?而且你看他年纪轻轻遭逢这么大打击,顾姨现在又瘫痪在床,你就没点儿恻隐之心?而且,爸,最主要的是,你问问你的心,你想干什么?爸你知道哥为什么那么青云直上的路看都不看一眼坚持不要从政么?他跟我说:‘人活一世,求的是个快活自在,让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快乐。而一旦进了官场,不管你原来有多么澄澈的赤子之心、伟大抱负,活到最后的人都已经身不由己面目全非,连自己在哪里都找不到!更遑论快乐或者让周围的人快乐?这样谨小慎微蒙昧混沌的人生,就是飞黄腾达了,有权有势了,可,心没了,那过着有什么意思?’爸,你告诉我也告诉哥,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你年轻时候的理想抱负,你还愿意为信仰和正义奋斗!”
  “爸,你一直在女儿心中都跟天神似的,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就当帮帮你姑娘了,好不好?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爸爸……你答应吧!伟大的爸爸!万能的爸爸……你不答应我就不吃饭了!求求你了!求求爸爸了……!”
  贺镇凯久久地坐在那里,有多久不曾这样情绪激动几乎失控,他觉得自己心脏鼓动如雷。
  他们忽然想起他年轻入官场的时候正赶上改革开放,那时的变化真的是日新月异。那时自己的激情和抱负,那时自己的拼劲与干劲,当年他觉得如此荣幸和光荣可以参与到这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翻天覆地的改革中,他的理想啊……他竟然觉得眼眶有点发胀,这、这女儿还在跟前成何体统?!
  良久,他慨叹释然地笑了:“这个死丫头,说,是不是你哥教的?”那笑容却有着欣慰和骄傲。
  “哎呀!那必须也有我的功劳啊!”贺夕眨眨眼圈住贺镇凯的脖子,“爸,你这是同意帮意冬了?”
  “唉,想起当年的日子还真是挺感慨……其实,我真的很欣赏老顾,我相信老乔也一样。只不过,他并不适合……”
  “好啦好啦,这上了岁数的人吧,就愿意动不动乱感慨!爸……你就说你是不是同意了?”
  “对!同意了!”贺镇凯话声落地也像是松了一大口气,拨云见日一般。
  贺夕欢呼着蹦起来,她并不知道,让父亲做出这样的决定,更大的原因其实是那个渔翁得利的位子。
  可是父亲同样并不知道,在这之前他心目中单纯可爱的女儿找过顾意冬,她说:“意冬哥,如果我爸拒绝你,而我能说服我爸,你跟我结婚,好不好?”
  他还不知道的是他的儿女在这段对话之前在电话里进行过另一场对话。
  “哥,你说爸的软肋在哪里?我求他有用么?或者意冬哥求他有用么?”
  “但凡上位者都具有一定的非凡才能,这让他们骄傲甚至自负。但凡久在位上者,习惯发号施令,这让他们顽固甚至使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不论你们说得多好听多动人,就凭你们是晚辈是孩子,他就不会让自己被你们说服。”
  “那就没辙了?那怎么办啊,哥,你倒是说啊!”
  “也许,为了显示自己的胸襟涵养,他会意思意思在一些微末小事上让步,但,这次涉及根本利益恐怕很难。但如果……”
  “如果什么,你倒是快说啊!”
  “小夕,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会让爸担多大风险?还是你为了针对乔家什么都不顾了?”
  “哥,你说什么呢?乔家上位你以为咱家就好过了?乔家那个死丫头从此就踩着你鼻子做人,你开心了?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啊?还说是最好的兄弟呢!你不是一直标榜自己多正直义气吗?!”
  “我是。所以我可以自己为他两肋插刀,但我不能因为这个要求爸爸为他承担风险。”
  “哥,你到底行不行啊?你要相信爸的判断能力。我就不信爸会斗不过那个老狐狸!这回钟家和那些自我标榜的正义之士都站在咱们这边,况且如果赢了呢?那咱爸不就是最有希望升的?实在不行就先捅到报社。而且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看意冬哥现在都憔悴成什么样了?再这么下去意冬哥肯定垮了!”
  “……如果能用他自己说服自己,我想那会有很大胜算。既不冒犯他的骄傲自傲,又能歌颂他的英雄情怀,还能彰显出他自省的胸襟……其实这中间的利弊他比咱们清楚多了,根本不用你来提。只要让他跨过这个坎就成。你就把你拍马屁的功夫都使出来,我想爸可能会很乐意这么做。”
  彼时,顾意冬是个纯粹的孩子,聪慧正直,像一株挺拔清俊的翠竹,傲然立于泛着薄雾的清晨。
  贺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霸王。他没有顾修启那样端方儒雅的父亲,也没有那般和睦温馨的家庭,在他眼中,世界从来要复杂得多。
  他未曾心安理得地享受过所谓父亲的威严和所谓母亲的慈爱,他一直是个反骨的孩子,折腾。
  从他开始懂事他就在观察,他想知道那所谓的真相。最后,他失望,他离开。
  他无法指控父亲的薄情母亲的薄命,他惊觉自己竟然理解父亲所谓的苦衷。他很失望。对这世间,对父亲,对自己。
  他离开得很坚决,逃似的。
  父亲在他后面骂:这个冷酷的死孩子!
  不,爸,冷酷的不是我。
  我是想保留一点温度。
  他羡慕顾意冬,那人从内到外都似一缕春风,柔和、明亮、没有阴影,眉目间如此澄澈安然。
  可是顾意冬也羡慕贺迟,羡慕他的狂放、肆意和反叛,他总觉得那个男子似乎随意间就总是活得比他人多几分隆重。
  但显然,岁月莽莽中,顾意冬被剥夺了那琉璃的光彩,而贺迟也日趋姿态沉寂。
  不得不说,顾意冬的运气,要坏一点。
  如今的顾意冬已将权术玩弄于股掌之间,趋利避害,驾轻就熟。
  这一切开始的那一年,炎热的午后,他面对贺夕的问题,垂着头,彷徨着,良久不语。
  二十岁的青年,憔悴又狼狈,他的心几乎被愤怒和仇恨蒙蔽,尽管这样,眼前仍闪过乔落青春洋溢的脸。
  他恨自己。
  他挣脱不了命运,又无力战胜。
  他终是咬咬牙:好!
  说到底,是为背叛。
  他当时脑中只有恨。
  “那事成就先订婚!”贺夕紧逼,她的确年轻,但她流着贺家的血。她知道什么是自己要的,不手软、不折回。她喜欢顾意冬,从小就喜欢,喜欢得心都跟着疼。她不明白,怎么自己全心爱恋了十几年的人,以为水到渠成会嫁给的那个人,竟然转眼间就被打上了别的女人的印章。
  她从小就觉得,放眼望去,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比她更配得起她优雅完美的意冬哥。可是那个人出现了,不亚于她的美,不亚于她的家世,甚至比她还要聪明耀眼。而周围的人似乎早就遗忘了也曾经站在他身边的自己,都满心欢喜地看着那两个人,等着他们书写金童玉女的童话。
  她曾以为自己的爱最深重,经得起他的疏远和云淡风轻。可当她看见他竟用那种从未出现过的炙热而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另一个女人时,她知道,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她追丢了她的新郎。
  但是当年的贺夕那样的年轻自信,她并不懂得,那样的爱对顾意冬意味着什么,那种惊天动地的火热,可能已经焚烧殆尽了他一生的热情。
  贺夕不晓得,也不懂得。十七八岁正是勇往直前为爱不顾一切的年纪,她拼了命的学习,她争一切能跟乔落较量的东西。在知道乔父在顾父的案子中有份时,她兴奋得睡不着觉,她不是当事人,她体会不了那种深重的悲怆,她只是明白了——这是她的机会,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事成就订婚!”顾意冬终于答应。
  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
  孤身站在医院外的顾意冬有点恍惚,暗夜中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脑中奔腾呼啸着乔落的每句话,那平静的字句如今都变成凄厉的嘶吼凌迟着他。
  天哪!他竟然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苦!他曾最宝贝珍视的人!
  这样爱她,他怎么会放开她的手??
  他父亲出事之初,乔落是他最大的支柱。当他奔走之时,高傲的公主洗手做羹,日日侍候在母亲床前,为他解除后顾之忧。在他疲惫困苦之时,温柔地劝慰他、安抚他。
  后来呢?
  后来他们之间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沉默。
  但她仍然为自己按摩肩颈,自己仍心疼地为她披外套。
  再后来呢?
  顾意冬仰着头,天上乌云翻滚,雨点密集雷厉,砸得他眼角滚烫。
  后来他答应了贺夕。
  他很努力,可是仍然没有说服贺父,而贺夕果然赢了。
  后来他曾经想,如果他再卖力一点,如果他当时干脆跪下磕头,如果贺迟有贺夕的婉转贴心……也许就没有这一纸婚约。
  没有如果。
  况且,当年的顾意冬为了这唯一的雪冤机会有什么不肯付出?更进一步说,没有跟贺夕的婚约,今天的顾意冬怎么能发展得这么迅速顺利?
  他温和但从不是无害的,他有野心,男人的野心。
  他的胸中也构建过无数的蓝图,让他大展拳脚。
  而且顾家的骄傲和门楣要他撑!
  他太清楚他失去的是什么。
  一个失去凭恃空有抱负的学生,干什么事业?!要苦到什么年月?!他如何面对他那些轻而易举就位高权重的发小?受他们的怜悯、同情、小心翼翼?他会失去他们,或者说他只能丢下他们,还有所有的过往。
  让他怎么面对那些暗处一双双讥讽的眼睛?!
  他不能,他不能。
  他要那些让顾家垮的人看!
  顾修启的儿子,行!
  他顾意冬,行!
  他记得那一天,荷塘莲叶田田,乔落的脸那么苍白,她一步步走近,没有笑容,面色僵硬。
  一个眼神,他就明白,他们再也无须掩饰。
  她明知无望,还是问:“没有转圜余地?”
  顾意冬并不回答,其实乔落也没有等他的回答,她继续问:“告诉我,有多严重?会……死么?”
  顾意冬恨声:“不会。他谨慎得很!”
  顾意冬不能看她,他一直死死地盯着碧绿碧绿的荷塘,却满眼血腥颜色,他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乔落也没有回答,他口不择言:“我很想问问乔大小姐,你屈尊为我妈侍候屎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那时似乎还说了很多伤人的话,但现在他也记不得了,他当时只觉头脑发热压抑良久的恨意可算倾泻而出,真的太久了。
  她只是轻声说:“意冬,我要走了。”
  顾意冬倏然打住,看她的目光是那样的震撼。
  “签证已经下来多时,去美国,下周的机票。”
  顾意冬盯着她平静的脸,踉跄后退,笑容惨淡,一边点头:“好!好!不愧是乔落,不愧是乔落!!!”
  就在那前一天,他们还像平常一样,上课、下课、在食堂吃饭,晚上他送她回寝室,在楼下摩挲她的头发,轻语:“怎么最近瘦了好多,好好休息。”女孩面目恬然,巧笑倩兮:“你不也一样瘦?你也好好睡觉。”
  他当时胸口怜惜到心痛,他真的很想陪在她身边,那是他梦寐以求多年的幸福位置。他想对她好,像他发过的誓。
  对她好,一辈子。
  可是他不能了。
  所以他想尽量的对她再好一点,再好一点。
  乔落看着他的目光那么哀伤:“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意冬?”
  那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心上,轻轻一触,就融入血脉,让他在之后无数个夜里,疼痛不已。
  他猛然背过身去,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迸出来,每一字都耗尽他全部心力,他说:“乔落,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永远别再回来。”
  乔落当真转身就走。
  他听到声音那么慌张地转过身,在反应过来之前就踉跄地跟上前去,他想拉住她。
  他的脚步破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血淋淋的。
  可他仍固执地追着女孩的背影,凄惶的。
  他想抱住她,抚着她的后背,跟她说:落落,不要哭,落落……没有我在身边,要照顾好自己知不知道。落,我……永远爱你啊。
  可是他终于追不上了,女孩越走越快,最后飞跑起来,一转身就消失在转角。
  顾意冬觉得所有感官都痛得承受不住,他整个人都在哆嗦,眼前的世界摇晃得厉害。一手支住树干缓缓地蹲下来,蜷缩着,蜷缩着。
  树上的蝉嘶声鸣叫,有声音从顾意冬心底传出,清亮的女孩嗓音:“说吧,顾意冬,本姑娘等着呢。”
  男声有些局促:“说什么?”
  “呆子!为什么不让我收他们的情书?”
  明明天气不热,男孩却觉得周围空气黏热得受不了,他觉得背后有汗流下,他不是没有勇气,而是太过重视,但终于还是说:“我喜欢你。”
  女孩的脸一下子红透,将手里的书包掷向他,嗔道:“呆子,谁让你说这个?”扭身就走,男孩一下子慌了,他哪里懂得女孩口是心非的害羞心情,急急拉住她的手:“我,我是认真的!落落,我从小就喜欢你,一直喜欢你!我,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会对你非常非常好,我会永远宠你爱你,做你的小跟班,为你跑腿,逗你开心,让你永远快乐!”
  女孩没回头,却说:“我又不是慈禧,要小跟班和跑腿的干什么?”
  他窘住,急得不行,又一时哽住没有词汇,急得眼眶都泛红。
  女孩却笑嘻嘻地转过头来,脸颊嫣红,侧着头看他:“永远对我好?”
  他连忙点头:“永远,永远!你……你不信我可以发誓!我顾意冬发誓!永远对乔落好!”
  我顾意冬发誓!永远对乔落好!
  苍天在上,那是他最真的心。
  呵,那样年轻的心。
  顾意冬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把头埋进膝盖仍掩不住那声音。
  他头下的土地,一点点晕湿开来。
  周围人来人往,看见那个永远气度雅然的校园风云人物这样萧索凄怆地埋头坐在树下,没人敢上前询问。
  如果,彼时他知道,那一次的放手让乔落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他会不会奋力拉住那个低头哭泣的女孩?
  会还是不会?
  那之后他几乎是不要命地工作。没得到过不知道,但他失去了之后,明白若仍想与以前的朋友站在一起,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才行。
  那时的他简直就是六亲不认的工作机器,因为他根本无处安置他的伤心。
  他不知道贺夕是如何说服她爸爸的,他也无所谓。毕竟恬不知耻的讲这个婚约对他顾意冬只有好处。何况,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她……
  订婚典礼很隆重,可是贺家的独子,他最好的兄弟却留在美国拒绝参加。
  他只是挂了一个电话问自己:“你确定?”
  顾意冬低声答:“对不起。”他对着自己最好的兄弟道歉,羞愧地。
  那端只是叹一口气挂断。
  之后的日子每天都是一个样貌,昏暗、忙碌。
  他不再问不再听任何有关她的消息,生怕一个触动,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只是,那一天的鸣蝉似乎一直声嘶力竭地喧嚣在耳畔,那个哀伤的目光无处不在。
  只是,多少个夜晚,他会不停地梦到一片苍茫的荒漠,似乎是在高原,他呼吸得很艰辛,每吸进一口气都像是万千的刀子在割他的脏器。身旁的女孩转过头来,在漫天满地的灰莽中更显得晶莹娇嫩,她的双眸漆黑璀璨,盈盈地看着自己:“意冬,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么?”
  他似乎是笑了,梦中的他感觉自己的心变得不可思议的柔软而湿润。他开口,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
  猛然惊醒,冷汗淋漓,头痛欲裂,尖锐并且持久。再也无法成眠。
  只是,他习惯吃饭的时候多叫一客忌廉布丁,却从不吃。
  只是,因为她不喜欢烟,所以他坐在一群吞云吐雾的人中间,仍自制。
  只是,每次他成功或是失败,他都会回到那个湖边,事无巨细的絮絮地讲给她听。
  再怎么假装,还是失去了。
  于是,他永远先看美国的《the economist》再看英国的《financial time》。
  于是,他电视里常看的是CNN远胜于BBC。
  于是,他开始沉迷于失眠之中,试着用这种方式接近那十三个小时的时差之后的地球另一边的人间烟火。
  他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当心上的伤口的痂越来越厚的时候,他开始佯装不疼。
  他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再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如此残忍。
  但他更没有想到,这种残忍与乔落所经历的相比,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不敢想他们复合之后发生的种种,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落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是怕我动摇?还是怕你自己动摇?!
  顾意冬觉得流到嘴里的雨水苦涩得让人哽咽。他感觉到那个孤身在树下坐到天黑的少年又回来了,天地混沌,其心何悲戚……
  他很痛。真的很痛。
  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冰冷的雨砸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睁不开眼,却感觉浑身炽热难忍,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呼啸着肆虐他的每一个细胞。
  天黑了,他仍茫然地站在院子中,满目疮痍。
  突然听见一个金钟齐鸣的声音撕裂他混沌的天地:“意冬。”
  猛然回身,声音的主人正倚在墙边,神色莫名地看着他。
  他踉跄着脚步,抓起倚在墙边的男子的领子,目眦俱裂,恨声道:“你早就知道!你一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你要她恨我,你要我们无法回头!!!”
  贺迟悲悯地看着面前临近崩溃的男人,这是顾意冬,他从小到大最要好的兄弟,他从记事起就认识他,他们一起玩过泥巴弹过玻璃球打过篮球喝过酒,骂过交警诉说过迷惑畅谈过理想……他贺迟是大收大放的男子,但从心底服气顾意冬,服气他真正从内到外的儒雅斯文,风度翩翩;服气他内在坚硬如铁外表温柔如风;服气他遭逢大变没有委靡抱怨,依然仪态从容地咬牙撑起一个家。
  贺迟觉得他很爷们儿。
  可是面前这个濒临崩溃满眼晃着绝望的人,是顾意冬吗?
  他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
  “意冬,你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别人插手的余地。你要我以什么立场说?你又以什么立场听?更何况,她不想说。”贺迟任他攥紧自己的脖领,随意地把手伸出屋檐,冰冷的雨水砸下来,他却没有丝毫感觉,“意冬,她本不想告诉你,因为她不要你疼不要你悔。”
  顾意冬晃了晃,转身挨着贺迟靠在墙上,整个人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凉气,良久哑声道:“贺子,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啊……如果不是我非要追究……我没有想到……我以为……我真是蠢透了!”
  贺迟犹豫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意冬,不要这么想。不是你的错。而且,她并不怪你,她从来没怪过你,她一直只是说:自己没有运气。”
  意冬,我的朋友,隔着这么多年的山长水阔,这么多的爱恨纠结之后,你竟仍然这样爱她么,所以你会甘愿自动地将她受的苦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贺子,这么多年……谢谢你。”
  贺迟一震,眼中汹涌着不明的情绪,却只是淡淡地说:“你没资格跟我说这句话。”他抬头,觉得这一夜的天,太过浓重。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推开。顾意冬浑身湿透地走进来,面对不能面对的局面。他的头发和衣角都在不停地滴着水,这样狼狈的样子,却没有折损他的英俊和气质,可是他的眉目间呼啸着那么痛苦而凄厉的悲怆,只一瞬间就将屋内原本忧伤的气氛变得无比哀戚绝望。
  顾意冬什么都没说,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乔落的床前,单膝跪下,小心而颤抖地捧起乔落的一只手,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久久……
  乔落僵坐着,感觉有滚烫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
  一滴、两滴,渐渐汹涌。
  她听见自己说:“不要这样,意冬,真的用不着这样。我并不怪你,在你的立场你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都是我自己运气不好。”
  “意冬,事已至此,让我们好聚好散。”
  “如果可以……”
  “希望再也不要相见。”
  乔落转过头,默默地看着暴风雨狂肆地席卷着窗外的世界,心却出奇的宁静。
  当经历这一切的时候,她曾经一个人在暗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顾意冬的名字。她把一切的苦楚都藏在心底,实在装不下的时候,就默默地讲给顾意冬听,那个住在她心里的,发誓会永远疼她宠她爱她,要为她遮挡所有风雨牵手过一辈子的顾意冬听,一点一滴,反反复复。
  有的时候,当她的正面情绪被消磨殆尽时,她也会一遍一遍的在心底恨恨地说:顾意冬,早晚有一天你知道我遭受过什么,你会后悔,你会后悔!
  她曾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她曾以为,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因为她知道他受过什么样的打击和折辱,她知道自己当时是多么的焦虑并且心如刀绞。
  如今她依旧心疼他,她不想他受这样的苦。
  她也曾经想过,也许会有一天,终于有那么一天,她仍像许久以前一样,被他珍爱地揽在胸前,将这些年的委屈和眼泪一并洒满他的心口,用他的心疼和懊悔治疗自己斑驳的创伤。
  可是,她从没想过竟会是这样,她说了,镇定且条理清晰。
  她在心里脑中反复描摹的都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
  她这样的平静,平静到心里又开始弥漫着那种明明已被她逼到角落中的忧伤。
  那忧伤比外面的天还要暗沉,比雨还要潮湿,丝丝渺渺,侵袭着乔落每一个毛细孔。
  乔落忧伤地坐着,在这暴风雨呼啸的傍晚。她眼前一幕幕的掠过六岁穿着乳白色小西服的顾意冬弯着腰吃力的拍打自己的裙摆,一面哄着说:落落不哭!落落不哭!
  八岁在车站拼命地摇着手的顾意冬,跟着火车边跑边喊:落落,我等你回来!
  十八岁清俊飘逸的少年,独立在空气混浊的火车站外,微微低头对她笑:落落,你终于回来了。
  曾经有那么一个墨香飘动的午后,有一个俊雅的少年局促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微微垂着头却掩饰不住红通通的耳廓:落落,你能不能……别再收其他男生的情书?
  曾经有那么一个明媚的春日,男孩陪她去了西藏,苍茫高原之上,女孩被眼前雄浑壮丽的自然风光所慑,心悸地看向身旁英俊的男孩,她不知自己的目光多么清澈流转,她说:意冬,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么?他笑得宠溺,音量不大却无比坚定:当然。
  他说,当然。一辈子在一起。
  他们都不知道,一辈子原来那么长那么长。长得以至于一个岔路口,就会弄丢彼此。
  意冬,哦,意冬。我们都太过自信,我们又太过相信对方,相信我们的爱情。
  可是意冬,二十岁那一年我们的分别,你却没有说,你等我回来。
  所以,我,没有回来。
  意冬,如果你知道,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
  意冬,怎么办?我找不到回来的路。我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意冬,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第十二章 都怪你曾待我太好
  (她曾经,走过一段坎坷的岁月。但她仍感激她能坐在这里为世间增添一抹微笑。
  无论如何,她永远感激曾有过的那段美丽的年少岁月。)
  住院的日子很难熬,乔落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按着遥控器。
  她住在一个极奢华宽敞的套房中,沙发地毯冰箱自是不必详述,还有一套组合音响。乔落随便抽出一张影碟放进去,这段时间贺迟一看她好转,就再没有好脸,天天绷着一张绝世大冰脸,好像她做了多么天理不容的事。
  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还真就是心虚。
  她真以为这么些年小心养过来,她的胃已经足够坚强……好吧,她承认她当时头脑发热一时逞强了,但她真的不知道后果这么严重。
  放的是周迅的新片,她没有注意名字,只是懵懵懂懂地盯着屏幕。
  周迅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她以前去参加过一个慈善发布会,周迅也出席。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初入演艺圈的年轻女孩,本人很娇小,眼睛乌黑有神,乔落却更偏爱她低哑的声音。彼时似乎有一个温柔的声音缱绻地浮动在乔落耳畔:看那个女孩,眼睛很像你!
  她看过去,也觉得乍一看很有几分相似。可如今乔落盯着屏幕,不知是自己的记忆有误还是她的妆容变化太大,竟找不到相似之处了。
  或者,是自己变得太多了?
  乔落有些出神,却听见音响中传来的影片声音:“如果你有五百万,你要干什么?”
  妖冶的女人低哑地答道:“去哈尔滨。”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就掉了下来。她忽然想起,遥远的记忆深处,那个关于冰雪王宫婚礼的誓言。
  贺迟推门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有点纳闷,他明明怕她无聊又担心她多想,单挑了些搞笑和轻松无聊的商业片送来,这怎么还能看哭?
  “喂!这片子有什么好哭的?”他一边说一边放下粥,这段时间他可是全职保姆啊,别说,还挺驾轻就熟的。
  乔落一震,这才恍然发现贺迟进来了。她有些不好意思,脸上的情绪却收不起来,只得侧过头去。所以没有看见贺迟暗沉的目光。
  乔落搬家的时候天气开始渐凉,东西并不多,她本想自己叫搬家公司搞定,但贺迟坚持插手,她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抵抗。
  她穿着白T恤迷彩长裤斜倚在车边,看着搬运工人一趟趟地搬东西,贺迟则煞有介事地指挥检查。
  那一刻,空气宁静柔和。
  “贺太太,鞋架搬么?”工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喊,乔落有点发傻地瞅着那人。因为搬家公司是贺迟联系的,所以联系人签的也是他的名字。
  “不要了,扔这儿吧!”贺迟飞扬的声音传来,乔落这才反应过来,朝他看过去,贺迟乐得那叫一个美,还冲她挤眼睛飞吻。
  贺迟心里还是很生气乔落之前漠视健康的冲动,但他还能怎么样呢?难道一直气下去么?他对她有什么办法呢?
  不是不气馁的,他贺迟对外人一向说一不二、作风强势,可一遇见乔落就全灭火。小的时候每次见到她那张趾高气扬的脸蛋,他总是要提起一口气憋在胸前才能保持阵势不输。自从那年看见她苍白着一张脆弱的小脸无助地晕倒在医院门前,他那口气一时心慌忘了憋住,从此一泻千里,再也收不回那片曾经辉煌的大好河山,反而还巴巴地种树除草的修整这片山河,希望她能更惬意更舒适,甚至,永远的留下来。
  乔落看着贺迟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见他无赖似的一步三晃地走过来,打开车门,又转眼一脸奴才相的扶了她坐进去,然后小跑步地到驾驶座坐定,再冲她来一个媚眼:“贺太太,咱走着?”
  乔落嗔怪地瞪他一眼,只能笑。笑中却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幸福痕迹。
  贺迟看着她的笑靥有一瞬发怔,然后也歪头笑了笑,发动引擎。
  新居在三环与四环之间,地理位置自然不如原来的家,虽然房子是简装,但是相当宽敞明亮。最主要的是旁边有个很大的带湖的公园,因此这周围的空气质量和绿化面积在北京算是相当不错。而且环境安静,适合老人居住。
  虽然卖了小套房,但是仍然不够买下这套房子,所以乔落只得付了首付,好在按揭负担并不沉重。
  整理房间的时候乔落又看到那个纸箱子,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过去打开。里面大都是她收到的信,大部分是顾意冬写来的。乔落眉目不动地整理着,有些信封甚至已经开始泛黄。
  原来,真的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啊。
  箱底还有一些零散的奖状和老期刊。她从小到大得奖无数,其实也不过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她家里的条件稍好一些,父母又忙,所以请了不同的老师来教,乔落本就好奇心旺盛,所以也都学得有模有样,但若论精通还是差得远。可是在学校交份不登大雅之堂的书法,上台弹个琴跳个舞等等还是游刃有余的。那时家长对小孩子的培养不像如今这么疯狂。上周她在福利院遇到一个家长,因为大儿子是残障儿童,所以他们家又要了老二,竟然上了珠算、奥数、作文、英文、钢琴等等八个补习班,听得乔落瞠目,啧啧感叹现在竞争激烈到从娃娃开始压榨啊。
  她有很多精致的奖状和奖杯,当年都被爸妈仔细地收到一个柜子中,现在都被封压在其他几个箱子里。这个纸箱里面是另外一些不太重要的小奖状,乔落一个一个摩挲着,仿佛看到那段鲜活张扬的岁月,嘴角不自觉的含着一抹笑。
  那些老期刊距今快有二十年了,脆弱得像是一翻动就会散开。都是一些《小学生作文》、《中学生作文通讯》之类的刊物。有几本里面有她的文章,更多的,是顾意冬的。他有极其清晰出众的思路和十分优美的文笔,是这些刊物的常客。小的时候,尤其是分开后,她非常期盼着爸爸的秘书将这些期刊送来的时刻。迫不及待地拿来,认认真真地看完,之后就噔噔噔地跑去给顾意冬写信,煞有介事地评价一番。
  真是一段可爱的岁月。
  都说人在经历大变和挫折时,最容易走进宗教的门。
  在美国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在上帝那里寻找平静和解脱,但二十几年根深蒂固的唯物主义教育让她很难从心底信服圣经中那些七日造天下的故事。可是频繁地出入教堂却让她爱上了福音音乐,懂得了平和、宽容和感恩。
  她曾经,走过一段坎坷的岁月。但她仍感激她能坐在这里为世间增添一抹微笑。
  无论如何,她永远感激曾有过的那段美丽的年少岁月。
  乔落把杂志和信件一一码平,合上了箱子。
  乔父保外就医的事情一切顺利,她已经拿到了保外就医的审批表和意见书,现在看来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说来赧然,到最后仍是贺迟帮了忙才这样顺利。
  但他并没有告诉自己,却是她去盖章时那个工作人员说漏了嘴:“乔小姐,我儿子就在贺董的公司上班,老崇拜贺董了!总跟我念叨贺董多么的有魄力有远见!”乔落怔住,然后报以微笑。她试着去体味他人善意的帮助。
  二十七岁的乔落,开始向这个世界妥协。
  仗着良好的文凭和工作经验,还有一份绝对是夸大其词的推荐信,新工作是在一家美国投资的MT做风险分析,虽然比较偏内部和技术,但仍比原来忙碌很多很多。这家投行虽然蜚声国际,但在中国设分部还没有几年,规模并不大,同事之间的竞争虽然残酷,却还有一些同甘共苦联手打拼的情谊。而且离新家并不太远,30分钟的车程已经让乔落足够满意。一个多月过来,乔落很享受这种充实而忙碌的生活。
  “乔姐!救命!我这个Case的Beta检验怎么总是对不上?”咋咋呼呼的小丫头叫杜可,应用数学专业,却性格活泼外向,说起话来总是眉飞色舞的,净是些“干物女”“晒客”这些他们都听不懂的词汇,然后动不动的就感慨说:“唉!我们这些白奴啊!”
  乔落抬眼看表,已经快十九点了,他们这里加班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看着眼前抓耳挠腮的小丫头,乔落了然笑道:“好了,给我吧,你快去约会吧!”
  杜可一声欢呼:“乔姐万岁!”火速地收拾好衣服皮包往外冲。
  一旁的龙涛摇头笑:“你啊,总这么任劳任怨,”三十出头、修饰整齐的白领男子,略带试探,“你总这么加班,你家那位就不抱怨?”
  乔落温婉地摇头笑,并不接话。她不屑于骗人,可也不喜欢麻烦。
  做好工作时公司里空空荡荡的,是与白日完全不同的安寂。最近她渐渐习惯加班,起初是出于好胜心,毕竟一大把年纪换了工作,而且还是一份打算长久干下去,养活他们父女的工作。所以总希望能尽快地融入和适应新环境,因此最初的几周在分内工作之余她还做了大量的相关功课。再后来则渐渐喜欢这种逗留到只剩一个人的感觉。
  新居很好,但太新了,没有家的感觉。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惘然四顾间,发现连可以回顾的前尘往事都不剩。
  乔落静静地靠进椅背中享受的喝一杯被贺迟严禁的速溶咖啡。他最近出国谈一批很重要的建材生意去了,乔落终于成了没大人看管的野孩子。
  走出大楼的时候,夏天漫长的白日终于悄悄隐去,黄昏晕染下街道都变得莫名可亲起来,乔落也开始有了些暖意。
  公司大门正对的是一条不甚繁华的中等街道。穿过人行横道,左转,插入大道,上过街天桥……乔落停步在天桥中央,脚下的城市灯火渐起,纷扰的人群,匆匆的车流……这一切的繁华看得她莫名感慨。她好像,远离这些好多年了。
  万家灯火。
  让她如此酸涩的四个字。
  放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的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属于自己。
  快了,就快了。
  乔落试着对自己微笑。
  这一点点期盼,转眼便成了莫大的动力,她转身往回走。
  下天桥、走过大道、右转、过道、再右转。那辆车果然还静静地停在那里。最近一辆广泛引起公司上下讨论的白色的宾利GT-S。
  倒不是说这个车多么昂贵难得一见,而是杂志上几天前刚刊登出来展览将售的车,已经在楼下停了快一个月。
  顾意冬原本开的是辆黑色保时杰常规款跑车。他不是贺迟,贺迟用车用房总要顾及一层对老头的影响,所以多少要收敛克制,但顾意冬不需要,而且他向来钟爱深色系的经典跑车。
  所以乔落这几天进出公司偶尔在转角瞥到这辆炫目的白色小跑车也没有在意。后来听见杜可天天嚷嚷什么“极品凤眼帅哥”说他如何如何“风度翩翩温润优雅贵气逼人光华万丈”甚至还说要偷拍下来放到论坛上一个讨论各种眼型的帖子里去。乔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似乎认识一个男人,英俊、富有、气质非凡还有一双狭长深情的眼睛。她不得不自作多情地留意了一下,尽管很远,但确是他,绝不会错认。
  以顾意冬的身份地位,多少人想见见不着。像乔落在他的分公司里干了两年,不也从未见过大老板。如今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是她巴巴地想多听到一点有关他的消息,现今轮到他。
  他没有上前,她自不会去自寻烦恼。
  就这样僵持了这一段时日。今天,她突然觉得似乎有力量面对。
  顾意冬看见乔落的时候,有些诧异,因为他明明看见她已经悠然离去。
  他像个做错事被抓到的孩子,紧张而心虚。
  乔落说:“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用杜可的话说就是狗血?”
  顾意冬当然不懂,他略带局促地站着,他自然感受得到乔落的不满:“对不起……我……不想打扰你的。我只是,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兜着兜着就来了这儿……”
  乔落垂目,看看,究竟是什么把他们两个人逼到这个地步。
  意冬,难道你要说有我的地方才是安身之处么?你真是勇敢,我早就不敢把自己托付给你了呢。
  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抿抿唇说:“你……搬家了?”
  她终于叹气,瞥见大楼警卫抻着脖子频频打量这边:“换个地方吧。”
  去了一家高级会员酒吧,安静高雅,管理精细,皆须刷卡入门。
  包厢里的灯光柔和温馨,对面的男子清瘦许多,灯光下面容朦胧华美,敛起的眼角似乎斜飞入鬓,像一尊价值不菲的白玉雕像。
  乔落有点恍惚,小的时候迷过武侠,那个时候再见顾意冬,觉得他就像那现代版的一袭白衣遗世独立的翩翩大侠,微微一笑,就笑尽满城春色。
  那个时候,真是爱他。
  女孩子似乎都有痴傻的潜质。
  当她看到他与贺夕相拥的照片时,她甚至一度怀疑全天下的男人。
  都怪他,曾经待自己太好,太好。
  于是,如果一个那么深情重义、娇惯宠爱自己的人都可以转眼间得体地扮演他人的丈夫,那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她后来想,也许一个再怎么独立自持的女孩要是爱了,都要比一个敏感情长的男人的爱情深远吧。
  简直是怨妇。
  可是,男人们,你们可知,别管她们表现得多么骄傲甚至骄纵,她从爱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想着,永远了啊。
  你们可知,从你们说:一辈子。她们就真的开始想着,一辈子。那么长、那么远,都细细描摹。
  多么痴,多么傻。
  女人,总是把爱情当作一项终身的事业,而对于男人,爱情不过是他们辉煌事业的小小点缀。也许不同的花样会让他们惊喜甚至让他们悲戚,可是哪怕滚烫的泪水淋上血肉模糊的心脏,也绝不会阻挠他的雄心铁骑,一往直前。
  他们笑,说:消遣嘛。
  乔落很想再像以前一样笑得明媚,无惧无畏。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伤得太狠、太重。她也许永远好不了了。
  她失去了对爱情的信任。多么残忍。
  意冬,你可知道这是你手把手教给我的功课。
  你在那么爱我的时候,背弃我。
  我傻傻地守着我们的爱。我还说,我爱的男人,至孝。
  你在依旧爱我的时候,忽视我。
  我悲伤地发现我不再是二十岁的傻女孩了。我发现,原来,世界真的这样复杂。
  我一心爱着的那个眼神明亮笑容清澈的男孩竟从来不曾简单。
  你的脸越来越模糊,模糊至面目全非。
  我用力地攥紧拳头,惶恐的,可是我那苦苦支撑多年的爱,正在流走。
  服务员轻声询问要何饮品,顾意冬没看那制作得跟古董展品一样的目录:“都匀毛尖。”
  “给我祁门。”
  顾意冬看向她,眼中一闪,乔落尝试淡声道:“早就不喝绿茶了。”
  瞬间而已,灯光都变得冷然。
  她的确曾爱绿茶的清香和回味甘洌,尤爱毛尖,所谓“饮罢浮花清鲜味”。
  后来改爱醇厚的红茶也不全是养胃的原因。
  她有一段时间发现自己很难心平气和地去品那绿茶深处的悠然,反而红茶的馥郁和性苦更能让自己安然。西方人向来偏爱红茶,她也渐渐的习惯,只不过,不放糖,偏要生受那份苦。
  回来后也跟顾意冬一起喝过茶,但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叫茶。出口才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顾意冬抿唇坐着,眉目间涌动着乔落无力细看的情绪。
  不一会儿,服务生再次进来娴熟地摆杯派茶,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一时谁也没说话。
  静默中,前尘往事扑面而来,乔落不自在地动了动。
  顾意冬伸手抚在了她的手背上,是她熟悉的温度,乔落一阵迷离。
  他终于开口:“落落……”
  乔落一震立刻抽手,却被他紧紧攥住。
  “对不起,落落。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我……真的不明白,我这么爱你,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我甚至都生生忍住,对你呵护依旧……可是到头来怎么竟然会让你受到那么多可怕的伤害……我真的,没有脸来见你……”顾意冬恳切地看着她,眼中的痛楚不能作假,“落落,我这些天想了很多,我想了很久……我总是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始终这样相爱,却得到这样一个破败的结果?”
  乔落眉端一颤,咬住下唇。
  顾意冬垂下眼睑,缓缓地陈述,明明没有表情却生生地透出一股子凄凉来:“落落,你对我失望了,对不对?我也对自己很失望……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明明已经拼了命的去保全一切,可老天,竟然给我一个这样的结局。”
  “意冬,你说对了一件事——这就是结局。所以,那些过程就不要再想了吧。”乔落看着他,甚至带着些温柔的笑。这么复杂的事情,对于爱情大过天的她反反复复想了七年才明白,她真的不忍心逼这个花了七年时间逃避、遗忘、建功立业的男人去想这样烦琐的问题。她已经足够幸运了,这个男人毕竟还爱她,有这样的运气还强求些什么呢?
  “不!落落,这不是结局,也不能是结局!我们那么多美好的过去你难道都忘了么?十一年前我就发过誓,要给你幸福啊!十一年了,落!这份感情如此不易,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仍然忘不了彼此,难道不应该再给彼此一次机会么?!”
  乔落垂着眼想逼退涌起的泪意,可是眼泪来得太过汹涌,成串地流下来。有谁比她更清楚这段感情是多么的不易呢?“也许曾经有一次机会,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意冬,这里……”乔落用手指着心脏的位置,坦然地直视他,笑容哀凉任泪水流淌,“累了,这次是真的累了。我曾以为我还有力气去爱,我也试着想不顾一切去爱,可是原来不能了,意冬。”
  “过去的那么多美好,我并不是要忘了。只是,过去再美那也只是过去,也只能是过去。我还要过今后的日子,你能明白么?”
  “今后的日子?”顾意冬微微侧头看着她,漆黑的双眸压抑着痛楚和茫然,“怎么办?落落,二十岁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刚刚开始,我觉得失去一个爱人我还有其他、还可以过下去!可是如今我二十八岁,这么多年的时间我仍然为当初那个决定痛彻心扉!在这么多年之后,在我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之后,我一想到你受的苦……我、我就……落落!你让我怎么过今后的日子??”
  乔落抽出手:“我是受了很多的苦,有一些我甚至不敢再去回想。甚至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那种无依无靠的张皇,毫无希望的生活和没有穷尽的苦难,我甚至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失去,但总是心惊胆战地等着老天再次的掠夺……可是,终究是过去了,就像我和你一样。意冬,过去了。”
  她觉得哀伤:“对不起啊意冬,对不起。是我太傻了,也太自私了。我想,也许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回来招惹你的……你本有那么完整美好的生活……也许,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我本不该回来的。”乔落把颤抖而冰凉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意冬,别再勉强自己了。即使你说服了自己,说服了伯母,说服了未婚妻,可是你骗不了自己的心,你也骗不了我。”
  “你根本放不下的。意冬,你忘不了你父亲的死,你也放不下你妈妈。”还有你的前途你的事业。
  顾意冬死咬着牙:“如果我能呢?”他决绝地看住乔落,“如果我能放下呢?落,你怎么能这么冷静地说这一切都过去了?你看着我!你明不明白你要了断的是什么?!啊?我们……这么多年……我们还……”顾意冬说不下去,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他觉得喘不过来气,拳头攥得颤抖,“你告诉我是不是只要我能放下就没有障碍了?是不是?只要……我能放下我们就能回到从前?告诉我,你的决定……与他人无关。”
  乔落一怔,没有道理的就知道他说的是贺迟。她心里是知道的,他一直很介意贺迟,远胜过钟进:“意冬,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从来都与别人无关……而且意冬,别说你没感觉到,我们都变了,与他人无关,是我们自己变了。意冬,你还不肯面对么?”
  “你变了,我也变了。”乔落艰难地说着,深深地看住他,径直地望进他的眼底,看见里面一片干涸的茫然。
  那目光的力度如此犀利直接,顾意冬承受不住地侧头避开。
  乔落在心里嘲笑自己的失落,难道还在等他的否认么?闭了闭眼睛:“意冬你不要故意模糊焦点。重点是在于——那些,发生了的事情永远会隔在你我之间。还有这些年的山长水阔,不是一场梦,都真真切切地发生了。一个又一个日子都刻在了我们之间,抹不去。而且我了解你,你是多么崇拜你父亲多么敬爱你母亲!你是多么孝顺的人……我清清楚楚!否则当年我不会走得那么坚决!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放下!如今……还有你这些年呕心沥血的基业……”
  “顾意冬,不要再逼自己了。承认吧,你根本放不下!”
  顾意冬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神痛楚得剧烈颤抖:“乔落,你也在逼我啊!”他攥住乔落的手,将它紧贴在自己的胸口,“落落,你感受到了么?我爱你!我爱你啊!什么苦难,什么岁月!那又怎样?我仍然爱你!比你想象中的要深,甚至比我想象的还深!我们不再是少年人了,你不懂么?这样一份爱早已融入血肉,我根本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一次!我失去不起啊……”
  “你失去得起。”乔落掌心下的心脏剧烈跳动,与她自己的心跳一起渐渐连成一片,变成巨大的轰鸣。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也感觉不到,却仍然咬着牙说,跟自己说也跟他说,“你也必须失去得起。意冬,我们当初自愿参加这场名为爱情的游戏,身在局中,就要输赢甘愿。我们必须输得起。别无选择。”
  “认输,很难。我真的知道。”乔落茫然想起那些个日日夜夜,顾意冬的名字像一块烙铁戳在她的脊梁上,让她受尽焚心之苦。她一遍遍从容微笑着自问:为什么是我们?我们这样虔诚地相爱,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为什么要我们来承担?!锥心刺骨的痛。
  “意冬,我也曾经不甘心,所以我回来。我也觉得我输不起、我承受不起这个结局。我受不了自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世间游荡,受不了自己不停地寻找一个又一个像你的臂弯,受不了自己……这样爱你却爱不到……所以我不顾一切地回到你身边,我以为这才是我唯一可以获得温暖的地方。可是……”乔落停下,抬眼静静地看着他,动了动嘴,终究不忍心说出那句“原来我错了”。
  她垂眼看面前精致的杯盏,哑声开口:“意冬你懂不懂,我们只能输得起。因为你还有那么多的责任、梦想,你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意冬,我也一样。”她顿一顿,眼前浮现出那美丽又遥远的万家灯火。终于,“我父亲,马上就要出来。”
  顾意冬猛地一震,脸上的神色那么奇异震惊,他狠狠地闭上眼睛,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乔志国在运作保外就医的事情他知道,他询问过医院,也亲自看过病例,确实有据可依,可他直到这一刻才幡然明白,这一切,原来都是要连在一起的!
  他这一刻甚至恨自己对这个女人的了解。
  前面那么多的话不过是在为这一句话铺垫!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苍白消瘦的女人,深深地做了好几个吐纳才说得出话来:“原来是这样……这才是重点是不是?你早就规划好了是不是?!难怪你说别无选择……你早就决定好了一切!就算当初我不去找你,你也会来找我,对吧?你是故意回来招惹我的……难怪北京那么大你却要在我手下做事!在一开始的时候你都已经计划好什么时候说再见了是不是?你还跟我说你以为自己输不起!你一早就规划好了一切,包括结局!我算是什么啊?我还跟个白痴一样……在这里……在这里……”他整个人不能抑制地激动起来,眼神受创又激狂。
  “你说,你不想告诉我……你根本是怕……怕我会动摇你一早做好的决定,对不对?!”顾意冬摇头笑了起来,“乔落!我看错了你!你竟然,你竟然……你把我当什么?这样戏耍我让你觉得很过瘾是不是?一件可悲可笑填补空档的玩具?!”
  面对顾意冬的陌生的怒气和浑然的气势乔落有一丝颤抖,但很快遏制住。她死死扣住桌沿,保持着坚定的姿态,快速说:“顾意冬,我只不过是做了跟你一样的决定。你说的没错,我是故意的,可是我为什么非要回来?”她也笑,“你顾意冬不是一直很笃定我乔落翻不出你的手掌心么?你怎么忽然失去了自信?不,你千万别看轻自己。我原本的确如你所说,规划好结局,守着旧事怕你动摇我。可是,我根本高估了自己,顾意冬,不需要往事不需要你的愧疚或者深情如昨,你只问我一句‘你过得好不好’我就一溃千里。”乔落狠狠抹去不争气的眼泪,“不过,好在我也高估了你,看错了你。确切地说,我这样坚定还是拜你所赐……”倏然住口。回来时就想好,愿赌服输,最后都要保持风度不是么?那又何必最后这样怨妇姿态,“你现在太不冷静,我们多说无益。”她拿起包就走。最困难的话已说完,乔父是他的痛脚,他需要时间消化。
  “乔落!”顾意冬猛然站起大步上前一把拉住她,咬牙恨声道,“我不会放你走!你别指望这样轻易地跟我一拍两散!我也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父女天伦是不是?你做梦!你等着我会……”
  “你不会。”乔落打断他,心里气得要命,却只是回身平静地看他,直视他受伤的双眸,疲惫且神伤,“你不会。意冬,你根本对我狠不下心的。”
  顾意冬被那平静笃定的目光彻底击溃,他像一只受伤的猛兽,恼怒又悲哀,静默片刻,放开乔落回过身一拳狠狠地击在茶几上。
  茶杯跳起来,滚落在地,变得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可是这样渺小的伤痕怎会引起两人的注意。
  乔落离门只有一步之遥,却怎么也提不起步,还是走回来。她缓缓伸手抚住顾意冬因用力而颤抖的手臂。
  顾意冬骤然回身,一把将乔落狠狠地拥入怀中。良久,终于破碎地说:“不行……真的不行……落落,你怎么能说这些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是多么的想你?你知不知道这段日子我过得多苦多难啊?你知不知道……落落,我这么爱你啊……我不再计较你怎么回来的……我什么都不计较了……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你给我时间……我试着放下……落落,我发过誓,要给你幸福啊……你都忘了么?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啊……”
  乔落从不知人可以心痛至此,她闭着眼睛,深深吸取这个她无比眷恋的怀抱的味道,泪水滂沱。
  意冬,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才跟我说这句话?为什么在我痴傻的信仰爱情看不到现实的时候不跟我说这些?为什么在我见识到了你的改变你的冷酷之后才跟我说这些话?为什么在我终于向命运认输的时候才跟我说这些话啊?!
  “意冬……”乔落的声音因抽泣而断续,“我给过你机会,太迟了……”
  太迟了,意冬,我的梦醒了。

  第十三章 也许我们都会输
  夜风拂面,街灯映照下更衬得他浓眉深目,目光流转间,说不尽的意态风流。
  整得乔落都跟着一晃神,脑袋里迅速闪过一个词——恃美行凶。
  数日后,乔落从监狱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多日抑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手里捧着监狱长刚签署的取保书,高兴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已经是傍晚,闷热的盛夏终于过去,心也似轻快起来,没多想就拿出手机直播大洋彼岸,电话一接通她就兴奋地说:“迟!我爸这月末终于能出来了!”
  那边却说:“喂?落落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背景嘈杂,音乐阵阵,笑语声声。
  乔落甚至听见娇软的女声在侧:“贺少不要跑嘛,这杯说什么也要喝的!”
  她就这样僵站在车水马龙之中,直到汽车鸣笛才幡然醒来,不管那端再怎么呼唤,直接关机。
  最近乔落很忙。
  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生活状态,得出一个“非常不满意”的结论。
  她可不能以这样的精神面貌迎接爸爸。
  她的人生走了这么多年到今天,能交代的交代完了。没交代的,单凭她一人之力一时半会儿没什么辙。怎么办?漠视它,使劲漠视它!
  以为不会说的,说了。不敢说的,也说了。连不能说的,都说了。
  她还怕什么啊她?
  她现在简直是半个泼皮,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就差高举旗帜大喊:“让悲伤来得更猛烈些吧!”
  其实不过是知道,真的过去了,最痛的都过去了。
  不敢说痊愈,毕竟这伤口太深太惨烈。但她知道,伤要慢慢地养,她有耐心。
  像是一场大病过后的脱胎换骨,明明铆足了劲的吃了,可是整个人仍然狠狠地瘦了一圈。
  乔落乐观地安慰自己,这种免费减肥干吃不胖的差事哪找去啊?可遇不可求啊!以《倾城之恋》的理论,她折腾了这么多年保不准就是为了这几斤肉呢!
  于是她抻抻胳膊伸伸腿,开始寻找那种遗失已久的对生活的激情。
  虽然某人说她,扣什么大帽子?!根本就是为失恋转移注意力!
  切……自助者天助之,失恋多好啊!这年头谁没失过恋?这样想想,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真美好。
  这天中午直到一点才得空下楼去餐厅点餐,竟然在电梯里见到贺夕和陈俞康。乔落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点点头算是招呼。
  电梯中空气僵滞,乔落反而最是自然,陈俞康左右看看开口:“原来你在这里工作,可还适应?”
  “嗯,还好。”乔落笑笑,礼貌回问,“你们工作也都顺利吧?”
  “顺利!最近形势好,这大陆金融市场很活跃……”
  贺夕却打断他,冷冷开口:“我们来是要做一个债券发行的委托案,本来我们是已经有固定的合作投行的。”
  乔落愣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摆清立场:“这样啊,我并不知道。”
  电梯先到餐厅,乔落直接忽视那两道探视的目光快步告辞走出,奔到吧台:“吞拿鱼三明治!”
  角落里有人喊:“乔落!”
  乔落拿了吃食走过去坐下来,撕开包装咬了一大口才口齿不清地打招呼:“嗨,商雨。你也才吃饭啊!”
  商雨是典型的江南女孩,纤细白皙,甜甜地皱着鼻子笑起来:“我都习惯了,你们最近也这么忙?这时候才吃饭,你这注意力转移得有点过了啊!”
  “瞎说!有几个风险投资的案子。”乔落百忙中白某人一眼。
  说巧也不巧,她们是大学同学,乔落来这里工作第三天在大厅遇到,商雨看见乔落二话不说尖叫着扑上来:死乔落!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络我们!担心死我们了!
  她们本来是很好的朋友,但乔落去美国后一连串变故下来,便渐渐失去了联系。
  其实要是想用心找,他们系的同学如今大都奋斗在金融业的第一线,而且大多数留在北京,所以碰不到同学才更奇怪。
  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孩专业强悍,在业界有她的名号,待人接物自成一格,看问题很有自己的想法,年纪轻轻却是MT的开山元老级人物。且与乔落的中台不同,做累死人的投行前台(front office)。乔落想想还是问:“达启信托要跟咱们合作债券发行?”
  “嗯,他们原本有一套很完善的运作体系,这次不知道怎么忽然找上咱们……啊!你这个小妮子!”商雨眼睛亮起来,伸手又要掐她,“还跟我装是不是?!我就说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整了半天顾意冬是奔你来的!”当年顾意冬和乔落最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商雨正参与其中,风华温雅的校园王子深情无悔地为乔落鞍前马后地照顾打点,那可真真羡煞了一众旁人,动不动就嚷嚷着让他们请客吃饭,乔落也从来大方,经常叫了大家一起聚餐玩乐。顾意冬从来就有一种出众的沉稳成熟,而且但凡看过顾意冬当年那一往情深的痴恋目光和对乔落那无怨无尤的细心呵护后,没有人能相信他这辈子还装得下第二个女人。所以尽管经年日久,现在一提起,商雨仍然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这么回事。
  乔落无奈地笑着躲闪,面对朋友她也从不矫揉造作,只是耸肩:“我真不知道,我这是刚在电梯里碰到贺夕才听她说的。”
  商雨闻言也沉默,贺夕是她们直系师妹,她当然知道,更何况当年她和顾意冬订婚的事情闹那么大。
  “周末逛街去吧?”商雨眨着眼睛转移话题。
  “你找你们家宋少吧,我这周末有事了。”
  商雨垮下小脸:“宋海又去摩纳哥赌钱了……”
  乔落看着眼前的三文治也有点失去了食欲,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商雨,你……想好了?”
  她总觉得自己有点责任,因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当年商雨就不会认识宋海,那么也许后面的纠葛就不会出来。
  商雨低下头,眉梢黯然却嘴角带笑:“我一直没跟你说过吧,我喜欢他,很多年了。当初在饭桌上他拦过我的酒说:这小丫头的酒我代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喜欢他,喜欢他的成熟,喜欢他的男人味,喜欢他说我不懂。呵呵……傻吧?”
  乔落微笑不语,她哪里够格说别人傻?
  “我跟自己说过无数遍,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没结果的。落落,毕业之后我见过他十三次。我真的架不住这么一次次地看见他又离开他,然后一直盼着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他……”她抬起晶晶亮的眼睛,“这次是我主动的。落落,我们不年轻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但我真怕自己一辈子遗憾。”
  乔落默然。
  遗憾,这两个字的分量,太沉重,往往压得人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第二日上班乔落就被通知开会,会议室里一面坐着以顾意冬为首的达启的人,一面坐着以王经理为首的自己人。
  不过显然,屋里不论男的女的都更愿意把眼睛黏到达启顾总的身上。
  想来这好像是头一次乔落在谈判桌上见到顾意冬,真是个出色的男人。深色西装之下他整个人都像一把温润且价值不菲的古剑,锋利但不张扬。
  王经理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五短身材,精明能干,乔落估计他在三十五到四十五之间——因为服饰像三十五,脸孔像四十五。
  合作谈得很顺利,听到顾意冬含蓄地表示由于乔落原本在达启出色的表现使得他对这个合作更具信心时,王经理乐呵呵地笑起来,精明的小眼被埋得看不见:“既然这样,那乔落你就多多协助,毕竟你两边都熟,达启的案子你就多多费心了!”
  乔落微笑应承,对齐刷刷的犀利目光视而不见。
  散会时大家纷纷起立退出,顾意冬却温文开口:“可否请乔小姐稍留片刻?”
  乔落还没开口,王经理就频频点头:“好好!那乔落你来送顾总,多介绍介绍啊!”
  乔落皱眉,觉得于理不合,但两个头儿都这样说,她只得留下。
  顾意冬却只是缓步走到她面前,压低了眉目,显出了一种深沉的无奈和苍凉,低声说:“我没有别的办法,你不接我电话,只有这样才能见你。”一双眼深深地看着她,潋滟地闪着她必须回避的执念。
  乔落知道他现在已经无法再去她家堵人,因为他也知道她父亲即将出来,他不愿面对。心中涩然,只能看着他说:“你这又何必?”
  达启信托的人都目光不定地看向这边,乔落不用看也知道贺夕脸上的黯然,一时间心浮气躁:“顾总,我送你们下楼。”转身就走。
  顾意冬默默地跟在后面,在她耳边说:“我们谈一谈好不好?一起吃个饭?冷静的谈谈。”
  乔落按下电梯,回头直视顾意冬,笑容得体:“顾总,过去在达启我学到很多东西,我很怀念。但我觉得现在这里的环境更适合我。希望我们这次的合作能够顺利愉快!”
  顾意冬转头看向电梯门,神色漠然冷硬,轻声地说:“我不认输。”
  她知道他们现在几乎一个跑一个追的关系并不是长久之策。毕竟是漫长的十一年摆在那里,而且所有的青春年少全部相关,几句冷言冷语根本无力了断。
  可是在彼此不能冷静的时候,说什么“两个人冷静的坐下来好好谈谈”不过就是在给死灰复燃找一个风口而已。
  她也不能相信自己——能否在再次面对他哀软的目光时,仍克制住自己不扑入他的怀中汲取温暖。
  她的伤口还太新鲜脆弱。
  回到办公室就全心投入到工作中。
  八九月份的天气,明明白日很长,她再一抬头竟然已经华灯皆上。
  “做完了?”带着广东口音的男声,还算悦耳。
  乔落一惊,抬头看见龙涛,她诧异地挑眉:“你还没走?”她恍惚记得似乎在下班时间他照惯例约自己晚餐,然后自己照惯例拒绝,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他还没走。大概有两三个小时了吧?乔落看一眼表——四个半小时!现在竟然已经十点半了!
  天,这么晚了!
  她看看桌上的材料,明天的都完成大半了!
  啊……乔落摸摸肚子,好饿!因为胃不好所以她随身都带着零食,不知何时塞进肚子里的两块提拉米苏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了。
  龙涛微笑地看着乔落,踌躇满志地说:“怎么样?饿了吧?一起去吃个饭吧!”
  乔落微皱眉头:“你还没吃饭?”她看男人露出一抹算计之内的笑,赶紧开口,“你可别说你等我呢!”口气有些僵硬。
  龙涛笑得有点挂不住,只是答:“我也有一些其他的案子,提前看看。”言下之意仍然是等她呢。
  乔落不知怎么很不喜欢面前男人的笑容——太过精明。顾意冬的笑是一种温雅,背后有强大的涵养底蕴支撑;贺迟的笑洒脱爽朗,能透出骨子里的拓达大气。可是这个男人,乔落收回目光,虽然凭良心讲他还真的是五官端正,面貌上等,听说也颇具能力得领导赏识,但总觉他似乎锋芒太露,步步紧逼的劲儿让人很不舒服。
  乔落心里哀叹:完,被那两个老小子养刁了胃口,这还怎么找婆家。
  龙涛见乔落低着头径自收拾着东西并不理他,只得再开口:“乔落,现在就剩咱们两个人了,一起去吃个饭吧?”语气中有刻意营造的暧昧气氛。
  “我家里都准备好了,很近,我回去就吃了。你饿了就快走吧!”乔落眉目不动地收拾桌面,说着引人浮想联翩的话。
  “你回去也是自己一个人。我知道一个馆子很不错,离这儿也很近。一起吃完我送你回去不好么?”龙涛的接答很笃定。
  乔落一听,知道他这是做了功课了。想想也知道,肯定是商雨那小女子的热心,她一向不看好她跟顾意冬,巴不得自己赶紧挥挥衣袖另嫁他人。
  她有些无奈,怎么今天大家都要跟她吃饭?
  “我真的不想出去吃,今天很累,想尽快回家休息。”语调疲软但语气坚定。
  不是不能跟同事吃饭,但如果这个同事企图明显,那么真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一时心软只能使以后更加为难——下次他就会说:上次一起吃饭不是很好,怎么这次不行?那她就要想更复杂的话来拒绝。毕竟一个办公室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况且这个龙涛在公司还有不少的女粉丝,乔落根基不稳,可不想这个时候树敌。
  “不会占用很多时间的。我听说你胃不好,这家馆子我留意很久了,是喝汤的好地方,很补。你工作这么辛苦,正好补一补。”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但却让乔落开始不爽——如果是朋友,这是善意的勉强,如果不是,关系没到那一步,她都说很累了,这实在是有些不够尊重了。
  “我真的不想去。”乔落硬邦邦地回答,失去婉转的耐心。
  “为什么不想去呢?你不是很饿也没有吃饭?你回家还要自己准备,我请你喝汤,然后送你回家不是很好?”龙涛仍旧志得意满。
  乔落压抑住翻白眼的冲动,她是明白了,这位少爷纯属自我感觉良好,听不懂拒绝。
  她只好说:“你看,”乔落摊手,希望吸引他的注意力,不要只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我想我有拒绝的权利是么?”乔落双眼看住龙涛,好脾气的循循善诱。
  “是。”龙涛直觉地回答。
  乔落笑得欢快,耸肩答道:“那我行使我的权利。”
  实在没精神理会脸色灰白的龙涛,乔落整装下楼,却愣在门口。
  隔着旋转门,安静的街道上静静地停了两辆车。
  一辆车牌彪悍的路虎泊在树下阴影处,一辆白色宾利GT-S在路灯下泛着刺目的光。
  哎呀,桃花运哪!
  乔落在心底捏着嗓子怪叫。
  这剧情!真是绝了!
  原来贺迟出差回来了啊,这个白痴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还是要吸口气,壮壮胆。
  推门出去,噔噔噔向车跑去。
  拉开车门就跳上去哇哇叫:“开车开车!饿死了!”
  贺迟正在吸烟,可能是乔落动作太快,他有点儿没反应过来。脸上还有些没退的深思,就这么幽幽地看着乔落,看得她有点毛,推推贺迟:“哎,你看什么呢?你别说你不是在等我啊,我告诉你不是也得是!赶紧领本姑娘吃饭去,我都饿傻了!侍候好了本姑娘,我说不定一时心情好——就发发善心放你回去接你的莺莺燕燕!”
  贺迟扑哧一声乐了,懒洋洋地捻灭了烟启动车,乔落暗舒一口气,这才觉得车里温度上升,能正常呼吸。开了窗看外面,后视镜里白色宾利越来越远,终于不见。
  “吃什么去啊?”试了试,声音有一点儿哑,乔落闭眼,“我告诉你啊,本姑娘可是推了两个饭局,你可要珍惜机会,不准糊弄我!”
  “那你想吃什么?”贺迟今晚头一次开口,声音竟然比她还要哑得多,听得乔落心一颤,赶紧嬉皮笑脸地说:“火锅!麻辣火锅!我都馋火锅好久了!”乔落本人无辣不欢,可惜之前胃出血住院的事情被贺迟禁口了很久。明明前一段时间天高皇帝远,但她不知怎么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有去。
  贺迟一边打着方向盘转弯,一边牵着嘴角,笑看了乔落一眼。
  夜风拂面,街灯映照下更衬得他浓眉深目,目光流转间,说不尽的意态风流。
  整得乔落都跟着一晃神,脑袋里迅速闪过一个词——恃美行凶。
  天哪,她今天一定是太累了。
  而且,贺迟的那一眼,深沉得不像话,也就不到一秒的时间,乔落手心都快流汗。
  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车厢里:“火锅?好啊,”他扬眉,“别耍赖。”
  最后乔落看着那古朴却精美的招牌,嘴角抽搐。
  药膳火锅。
  周末还是推了商雨逛街的邀请,乔落约了几个工人给她的洗手间换防滑地砖,她在一旁看着看着就有点儿走神。
  这一周很累。
  她原来爱惨了顾意冬外表温和内在坚定的劲头,如今换到自己吃苦那可真不是好玩的。整个公司的年轻女孩都开始为顾总的频频出现沸腾起来,她在面对繁重的工作之余,还要想着怎么躲他,最难的还是如何坚守自己的心,不被他打垮阵线,真的非常的辛苦。
  这样折腾下来搞得她现在像一只困兽,烦躁不安,精神委靡。
  出神间,工人问话她都没听见,却是身后传来声音回答:“行了,你们走吧,回头支票叫你们头儿来管我要!都给我仔细了啊!要是发现哪里有问题有你们瞧的!”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连忙点头哈腰的笑道:“看贺董这话说的!这贺董自己家的事儿,我们哪敢有一点儿糊弄呢!我们头儿说了,这点儿小零头哪好意思管贺董要,您念着我们尽心就成!上次公司里的事还多亏贺董帮了大忙,能给贺董跑跑腿那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贺迟噙着笑,面容带着自然的矜贵,也不推辞只是点点头:“行,今天辛苦你们了,你叫什么名字?”
  乔落觉得索然,转身往厅里走,蜷到沙发上抱着抱枕不说话。
  贺迟送走了人进来,走到乔落跟前不说话只侧头看着她,瞅着她气鼓鼓地瞪着眼睛像个凶狠的小青蛙,不禁乐起来,再一看可不好,姑奶奶眉毛都要竖起来了,赶紧赔笑:“别介啊,我错了还不成么?您老有不满就说,看我哪儿不顺眼就批评啊!别自己憋着,我都虚心接受!”
  乔落就凶巴巴地说:“谁让你进来的?”
  贺迟眨巴着漆黑的大眼睛看着她:“报告户主!你这门开着,我敲了半天门也没听见人回答,我知道你这儿今天装修,就进来看看。”
  乔落转转眼睛才想起来,自己这一个弱女子面对一帮不认识的工人,就留了个心眼没关大门,以防万一。一时间气焰有点削弱。
  转念又瞪眼:“谁让你进门不换鞋的?!”
  “哎哟!姑奶奶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我这不想着他们也没换鞋到时候一起擦嘛!”
  “还敢犟嘴?人家都戴鞋套了!”
  “不敢不敢!我一会儿就擦一会儿就擦!”贺迟缩着高大的身躯,笑嘻嘻地看着她,乔落咬咬牙,又一瞪眼:“还有!谁说这是你家的?!”
  “这事儿不赖我啊!”贺迟无奈地一摊手,脸上带着滑稽的委屈,“这可不是我说的!只不过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啊!是吧?贺太太?”
  “臭美吧你!”乔落气呼呼地把抱枕砸向他那张欠揍的脸皮,却被他轻松躲过,一面嚷嚷着:“谋杀亲夫啊!”一面乐颠颠地跑去擦地。
  贺迟忙完了边擦手边往回走时,乔落正埋头跟一袋杨梅较劲。
  明明有撕口,可那撕口圆滑无比,怎么撕也撕不开。乔落上来倔劲儿,非要从这儿打开,生拉硬拽了半天,手指都红了还是未果。
  气得她大骂一声把那袋杨梅远远的摔出去:“啊——王八蛋!都跟我作对!”
  贺迟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幕,忍着笑把手放到乔落的肩颈,轻重适度地按压着,一边用哄小BaBy的语调说:“哦……哦……不闹啊,乖。小的现在去替公主收拾它!”
  乔落小手一摆,绷着小脸威严地说:“不必!这等不知好歹的逆贼就该发配边疆,永不录用!”
  贺迟扬声大笑:“大人英明!如此不识抬举的乱臣贼子的确是应该施以重责!”
  乔落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不识抬举。”
  转头又从零食筐里拿了一袋腰果。乔落属于少食多餐型胃病患者,家里随处都备有诸多零食。
  贺迟在她耳边道:“我来。”声音低沉而磁性,乔落只觉耳边的空气都跟着嗡嗡震动。
  莫名其妙的,轰地一下子脸就红了,飞快地把脸埋入怀里的靠垫:“算了算了!我不吃了!”
  “你不饿么?”贺迟压抑着语气中的笑意。
  “饿……家里没其他的了,我不想出门……”
  “不用出门,今天有田螺骑士。”
  乔落到厨房一看就傻眼了。
  贺迟将最后一个餐盒里的菜盛进盘子,对她露出一个特别阳光的笑:“芦笋百合炒虾仁,银耳雪梨,白花菜鲫鱼汤,四宝炖乳鸽,还有你钟爱的糯米藕。”
  乔落眨眨眼,有点儿感动:“这些,这些好像都是……”清心去火的。
  “没错!都是预防更年期提前的!”
  “贺迟!”
  新一拨校园招聘会如火如荼地展开。正是九月,乔落他们投行也将眼光瞄准了几所顶尖的高校,想揽一批人才共图扩张大计。
  王经理早早就在办公室里安排。
  办公室里的人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王经理忽然一拍大腿:“对了!乔小姐,你是不是B大的?”
  乔落从案子中抬起头来,有些莫名:“是啊,不过我没有念完……”
  “那个不怕的!”王经理一摆他肥厚的大手,自以为有派头地踱着方步走过来,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乔落的肩膀上,“这B大的学生向来倨傲!我正好收到他们一个什么什么社团的邀请函,咱们也去B大办次讲坛,给这帮毛孩子长长见识!看看咱们MT的实力!”
  乔落侧身站起来,貌似为了尊重,避开那只咸猪手:“嗯……在校园办讲坛确实是最有效的打响名号的方法。”
  “不错!所以我看干脆就让乔小姐去!虽然你来MT时间不长,但你算是B大应届生的师姐,人长得漂亮又有气质,相信比我这个老头子去更有号召力!”
  乔落直觉地抗拒,正要开口拒绝,王经理精明的小眼一闪抢先开口:“怎么?有什么困难?”
  乔落一愣,困难?
  不,还有什么困难?
  挺直了腰:“我尽力。”
  她的生活中,早已没有困难这个词汇。
  她为什么要抗拒?
  她偏不,她从未做错一件事,她无须回避,她要回去,她还要昂首挺胸地回去。
  继续正常的工作,写演讲提纲,准备PPT演示……乔落又开始回到刚进MT之初那段夜以继日的时光。
  她本来还纳闷MT中B大毕业的也不少,怎么就落到她身上,至少商雨就是嘛。可是现在也明白了,这任务要是交给商雨,她本来就12个小时的工作量,那就真不用睡觉了。何况人家还要配合宋少爷的时间表,唉,新人……
  顾意冬照常面容淡定目光深邃地来MT“例行公事”,贺夕照常形影不离地伴其身侧,脸色黯然却意态坚持。杜可私下已开始抱怨贺夕:“干什么天天跟个护犊的老母鸡一样,什么大案子啊,还天天跟着来?!”年轻的女孩自然不会埋怨英俊的老总手伸得太长,反倒抱怨应司其职的美貌女经理。
  乔落继续保持静默,只是在往来间,不着痕迹地冷然撤出被顾意冬刻意抚住的手掌。
  然而他手心的灼热温度烧得她一整天心烦气躁,不得安宁。
  这周末就可接父亲出来,下周二是演讲的日期。乔落为了能留给父女一个安然恬静的周末,周四留在办公室加班,希望能将全稿赶完,下周一只需简单校正就好。
  她是个对自己要求很严格的人,这段时间她不只捋了几遍MT上上下下的关系体系,还背了大量的MT历史和历年的重大新闻变革,生怕到时候被古灵精怪的学子们问挂在讲台上。
  月上树梢,她揉揉僵硬的脖子,将目光投向窗外。
  她只看得见寥寥树影,忽然有一种想进一步眺望的念头。
  站起身向窗边走去,想看看街边是否还停着那辆有着让警卫惊疑的牌照的路虎。还差一步……终于还是站住,摇头笑笑转身回座。
  燥热一天的心渐渐归位,觉得莫名的平静。摸出一块巧克力吃掉,乔落揉揉脸再次专注地对着屏幕。
  距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路虎的主人和宾利的主人却并肩倚坐在白色GT-S华美的车前盖上,苦笑着互捶肩膀。
  月朗星稀啊……贺迟仰天慨叹。
  这个死女人,早就知道她是个不安分的丫头,这会儿给他整什么新学期新气象啊……变工作狂人了……啊……饿啊……
  可怜他这作为迎奥运重点基建班底的主要组织人,脚不沾尘地忙了一天还要空着肚子蓝着眼睛等这个死丫头赏脸啊……
  摸出一根烟来。
  “靠!”zippo竟然打不着火了!贺迟愤愤不平,早就说这个破牌子矫情,看吧!谁能记得总灌火油啊!
  他再叹一口气,了无生趣地瘫软在椅背上。
  要不上去烦烦她?
  耙耙头发……孬啊……想想将面对那双怒火熊熊的眼睛……还是算了吧,他可不承认自己怕她……这、这不过是因为他知道她最近压力比较大,火气比较旺……不舍得再给她添乱嘛……
  他打个呵欠……疲乏啊……操劳啊……
  百无聊赖地打开车门,懒洋洋地向白色宾利走过去,敲敲车窗:“哎,给个火。”
  顾意冬看他一眼,啪地给他点上烟,也打开车门意态潇洒地走出来。
  两个人脸上都不见一丝尴尬或是不自在,坦然得很,像是约好见面的老朋友。哪里看得出两人在这栋大楼下几乎夜夜较劲地共等一个人等了快一个月。
  大楼的警卫突着双眼,几乎贴在玻璃门上,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两个人,诡异啊……
  贺迟拍拍GT-S的车前盖:“怎么样?”
  “宾利还能怎么样?就像你之前跟我说的——够娇嫩的。”
  “我听声发动机不错啊。”
  “那是必须的啊,兜一圈?”顾意冬晃晃钥匙。
  贺迟歪歪头,哪有男人不爱车。
  “算了,太窄,宾利运动总让我伸不开腿。”
  “是有点儿,不是为了好看嘛,我也是被逼的。” 顾意冬拉开领带,也坐到车前盖上,“不干基金公司谁要开这么招摇的车?又不是马戏团的。”
  贺迟一口烟差点儿呛到,捶他:“行啊,我看你精神头不错,还能开这么有水准的玩笑哪!”
  “那还有什么办法,毕竟不是十七八了。天天愁苦着一张脸也没人会觉得你更在乎。”
  “可也不是谁都像你这么抗压耐磨的。”
  顾意冬侧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你心里清楚——你逼得她太紧了。她走过再多坎坷的路也还是个丫头片子,消化不了那么多情绪。现在整个儿一火药桶,这天天是碰哪儿炸哪儿,兄弟我是快彻底让你玩牺牲了!”
  顾意冬也低头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才说:“你以为我想么?看她这样我也心疼。可是,我不敢。贺子,你心里也清楚,如果没有你,我也不会逼得这么紧。”
  顾意冬笑着扭头看他:“要不,你先退?”
  贺迟一愣,漆黑的眸子对上顾意冬幽深的双眼,眸中快速闪过各种情绪,最终还是自嘲地笑着摇摇头,俊朗的脸上有隐隐的无奈。
  顾意冬也是一笑,整个人在路灯下显得柔和。意料之中啊……他再开口,完全是老朋友闲谈的语气,从容坦然:“我不敢放手,我怕……现在哪怕退一步就再也得不回来。我不得不承认,这七年下来,也许你已经站在离她更近的地方。我没什么好说的,当初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当年没有想到,原来忘记一个人竟然这么难…… 但这后果我必须承担。我几乎没有追女人的经验。呵,穷小子可以送贵重的礼物表决心,我们却只能用这种笨方法告诉她诚意不是么?”
  “意冬,”贺迟喃喃,声音轻到近似叹息,“你要的太多了……”
  顾意冬的瞳孔剧烈收缩,良久,也是轻声答:“我只想要回我原本拥有的……”
  贺迟看他,问自己,他们这种人别管外表如何都是本性霸道唯我独尊的人,这个圈子里比这更霸道的事多到变成默认成分,如果没有乔落,如果不是乔落,他还会不会苛责顾意冬,他的朋友?
  他耙了耙头发,转换了轻松的口气:“可是意冬,你别说你不懂,你现在正在无形中把她推向我。以前我约她吃饭可没这么容易!不说刀山火海也得下趟油锅啊!”
  “我知道,现在的我俨然是她避之不及的妖魔,你是她九重天上的救星。”顾意冬也自嘲地笑,“正是跟以前倒过来了……可是我退了,你就有精力把你那些泡妞的技术抖落出来了。贺子,我是不会上当的。”顾意冬雍容地看了贺迟一眼。
  贺迟抚掌大笑:“哈哈哈,得!还真是拐不了你啊!”
  “你小子!”顾意冬笑着一拳捶向他,并不恼怒。
  快三十年的兄弟,两人心中都有默认的共识——哥们儿归哥们儿,女人归女人。
  贺迟悠闲地吐着烟圈,顾意冬停了笑,反将一军:“贺子,虽然我很清楚你对她的影响,但你也同样清楚她心里仍然有我,所以这么些年你也不敢逼她,到现在仍在打朋友的擦边球。因为你知道以落落的个性——挑明就没有退路。我……就是错在这里了……你能忍,这点我服气。但同样的,你也没比我多占多少优势,你们之间的困难又何止一个门第之差?你以为她心里不清楚么?你这张朋友牌又能打多久?”
  贺迟低头,捻灭了烟蒂,抬起头来,眉目拓达:“你说的都没错。我们之间的困难的确很多,但却从来不在我这里。我既然敢追她,就有信心整理好我这边的问题。但是意冬,你可不同。”他忽然笑了,带着三分邪气和隐隐的霸气,“而且坦白讲,赢你不是最难。只要一点——多一点点优势,少一点点困难,就够了。”
  顾意冬眯眼:“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向我挑衅么?”
  贺迟大笑:“不,”目光深邃,“我也是在赌,否则我大可不必要她跟我一起回来。我只要催贺夕赶快把婚结了,你们自然没戏。但是这样,你永远都在她心里。”
  顾意冬沉默一瞬,答道:“看来我俩都没有让你失望。”
  顾意冬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烟,他在这个充满算计和交易的世界里早已游刃有余,此刻面对贺迟的棋局,他内心惊悔交加但外表却能镇静自若。可是面对乔落,却风度尽失,只觉天崩地裂难以承受。他甚至一点儿也不怪贺迟算计他,只恨他自己之前盲目的自信还不懂得珍惜,是自己的不慎。他也并不怀疑他们之间的友谊,他相信如今他有难,只要不与贺迟的家人硬碰,贺迟仍会像多年前一样倾尽所有地支持自己。而显然,如今乔落已被他划到“家人”的范畴里了。顾意冬觉得不安。
  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你赌输了呢?”
  贺迟收敛了表情,目光莫测地看着前方,侧脸坚毅:“我不会输。”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输了,你,能认输么?”
  “我不会输。事实上是,如果没有绝对的胜算我不会让她回来。而你,也一直无法和贺夕成婚。你们,都要一直等到彼此之间能放下过往、交代了前尘往事时候,才能再说其他。”
  顾意冬看着他狂狷的脸简直想揍他,可这就是贺迟,他做事从来就是这样。
  但顾意冬还是不信:“你是说两年前你领她回来时就知道她今天的决定?”
  贺迟噙着笑看他:“如果我说是呢?”
  “你凭什么?”
  “凭四年前她在她妈病床前发誓——原谅她父亲并且孝顺他。”贺迟想起那时的情景仍觉心痛,“意冬,我们都知道,乔落的内心向来坚定刚强,她答应的事一定做得到。抱歉意冬,那个时候我就比你少了那么一点点困难。”
  顾意冬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只是反问:“不会输的赌局也叫赌?”
  “我会输,但不是输给你。我说过赢你不是最难——但你想过么?如果不是你……却也不是我呢?”
  顾意冬心头一跳:“什么意思?以你的性格应该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场中只留有你我吧?”他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无力感。这场较量中,他太被动了。虽然他入局早,但现在这却是他唯一剩下的优势。空白的那七年完全在他的掌控之外。
  贺迟的眼睛深不见底:“我是。这么些年我没有在乔落的周围放进任何一个可以威胁到我的男人。她也许是不知道,也许是不在意。可是,如果到最后,她要的连我也给不了呢?
  “那我是不是要困她一辈子?所以即使我赢了你也仍在赌——我在赌她的幸福是否在我这里。”
  顾意冬猛地一震,一失神,手中的烟掉到地上。
  他凭借旧情紧逼,贺迟挟恩情制衡,可是,他们都会输,却并不是输给对方,而是输给乔落的幸福。
  他不肯认输,因为他坚信他们相爱,至深。是最初也会是最终。
  但如果乔落说,她的幸福在别处。
  那他能不能放手?会不会放手?
  顾意冬觉得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两人之间开始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张力,抗衡却相惜,心下戚戚。
  须臾,贺迟率先敛去了萧索的情绪,摸着肚子抬头看窗,龇牙咧嘴:“这丫头要当居里夫人啊?!”
  “她向来做事认真。”顾意冬也深吸口气平复情绪,同时看向那扇窗,目光沉寂缱绻。
  “是啊,有劲儿着呢!我有时候也挺服。在美国那种情况下愣是给咱拿个全优。”贺迟叹道,眼神也因回忆变得深沉温柔,“逼得我跑到深山老林里去透口气,还真是怕拼不过!”
  顾意冬也喟叹:“嗯,以前也总是担心被她比下去……压力真不小。”
  两人再次相顾失笑,却掩饰不住面具下的凄然不安。
  贺迟忽然大吼一声:“小爷我饿啊!”

  第十四章 旧年的花花衣裙
  (巷子的风中又飘着炊烟,依稀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孩子站在门沿睁大着眼睛,满天风沙淹没依靠的身影。梦想坐在爸爸肩上跳圆舞曲,唱着低沉沉悦耳的声音;一直到今天孩子仍想问,那年爸爸有没有想念她的花花衣裙。)
  “爸,到家了。”乔落将简单的行包放在地上,自然地俯身为父亲解鞋带。
  乔父心情复杂地看着出乎想象的明亮宽敞的房子,低头看女儿的发顶,有些站不稳,哑声说:“小落……你受苦了。”
  乔落抬头一脸明媚的笑,笑中含着只有她自己清楚的——多年都没有的甜蜜和安然:“爸,受什么苦啊,谁家孩子不是这么过来的。”给父亲换好鞋后扶着他向沙发走。
  看着父亲佝偻的身躯蹒跚的脚步,乔落心头微茫——上一次两个人在家里对坐,父亲还是那样的高大挺拔、意气风发,不由一阵怅惘袭来。
  “那……你坐着歇会儿,我给你倒杯热水。”
  父亲坐到柔软的沙发上,不自觉发出舒服的喟叹,乔落难受得攥了攥拳。
  “不忙,你也坐会儿。这一趟跑上跑下的累坏了吧。”又是审批表又是意见书的,乔父拉住女儿的手,“你看你,怎么这么瘦?”
  手腕上温厚粗糙的触感让乔落鼻子一酸,她转过身回握住爸爸的大手,像小时候那样蹲在父亲脚边,轻松地撒娇说:“我这是故意减肥减的!你不知道要保持这身材我可用了不少心!再说了爸,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乔落边说边细细为父亲捋着近乎全白的头发。
  “减什么减!”乔父一瞪眼,依稀还有当年的威严,可更多的是一种沧桑的慈爱,和一丝乔落看不透的沉重。
  “好、好!”乔落乖巧地答,“你说不减那以后就不减了!”
  “这房子,花了很多钱吧?”
  乔落早已将自己这些年的情形有选择地说给父亲听了,当然拣快乐的说。她总是描述得很详尽,近乎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生活中的点滴小事情,如同一个刚上学的孩子,一见到家长就迫不及待地要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不懂得眼色不知道分寸,近乎聒噪。其实父女最初相见时的隔阂不小,但乔落一直坚持不懈地沟通。一开始整个探视时间父亲都说不了几句话,甚至不看她。乔落也不在意,她心疼父亲的难堪,但她相信自己能给予的、即将给予的,完全可以弥补这短暂的创伤。她也相信父亲能明白,她不是怜悯、不是报恩,只是因为亲情,只是因为对父亲不能割舍、不能磨灭的爱。所谓“子不嫌母丑、狗不怨家贫”,她坚信他们会有一个家,而不是一个孤寡老人和一个大龄单身孤儿。
  慢慢地父亲会随着笑一笑,再后来会嗯、啊几句,后来终于有一天,乔志国看着言笑晏晏的女儿哑声说:小落啊,爸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啊……乔落的琐碎故事戛然而止,她觉得有些尴尬——这么大的年纪还在父亲面前大哭鼻子,她抽泣着,死死拉住父亲的手,像个迷路许久吓坏了却终于见到大人的孩子:爸,你、你说什么呢?一家人……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乔志国眼睛也湿润,不住地点头:一家人、一家人……
  “这房子啊……不贵。”近来因为父亲要静心养病,所以新房子和新工作只是稍提了下,没有细说。但最近因为陪护可以经常见面,父亲倒是远远比以前爱说话了,父亲从来是个善于言辞的人,一开始看他寂寥沉默的样子,乔落心疼得不行。
  “我回来的时候从王秘书那儿领到咱家在二环的那套公寓,后来我把它卖了。我一个朋友帮我谈的,不错的价钱。我留了一些存银行,剩下的付了这房子的首付。现在咱国家流行按揭分期付款,我算了算,咱们经济这么发展,通胀率肯定要涨,分期比较划算。”乔落滔滔不绝地说,笑得欢快。
  “嗯,好,能干。”乔父欣慰地笑,眼神微沉,想起以前的别墅和诸多房产,事发前将两套隐藏得好的小公寓托付给他一手提拔的王秘书,总算他还有良心,留下一套。罢了,都罢了。
  “还有呢,我现在啊在一家很有名的投资银行上班,做中台,就是人家有什么案子我给他们分析分析风险收益什么的。你以前夸我数学好现在可用上了!公司离……咱家也不远,薪水和待遇好着呢,每天都过得特别踏实有干劲!”乔落把“咱家”两个字咬得很重。
  “嗯,咱们小落一向优秀……要不是……你一定能更好。”乔父嗟叹,神情惘然有悔,“小落啊,爸爸看着你现在的样子,觉得很……骄傲,很骄傲。”
  “爸……别这么夸我,你以前给我的,那么多、那么好,可我给你的,不过是这样一户小公寓和一份粗茶淡饭……”
  “小落,我从一个只能看见四尺天空的地方出来,还要什么呢?”乔父笑得坦然。
  “爸!你,你……”乔落着急。
  “傻孩子,没什么不能说的。爸爸知道你一直小心翼翼怕提到牢狱,可是我们不提不代表它没有发生过。比起这个,爸爸更不希望看见你担心谨慎。小落啊,爸爸早就想明白了,我能给你的不多了——爸爸希望给你一个温暖舒适的家。
  “让你不再觉得无依无靠,让你觉得有个后盾——虽然这个后盾不强大了,但能让你累了的时候回来歇一歇,受委屈了就回来哭一哭。小落,别为了担心爸爸怎么样而委屈自己,在爸爸心里,现在再没有什么事情比我家丫头的舒坦快乐更重要了!爸爸很坚强的,是不是?要相信老爸!”乔父拍拍胸脯,像以前每次跟女儿逞能时的样子,眼里满满的是父爱沉沉。
  乔落说不出话来。
  接父亲之前她彻夜难眠,反反复复地揣测每一个细节。她早早起来梳洗,腮红擦了涂涂了又擦。她希望父亲看到一个健康快乐的女儿,希望他不要为自己伤神,希望自己不要触到他的自尊,希望不让他失望,希望给他一个温馨的家……可是原来,父亲也是一样啊……
  终于,他们都有家了啊。
  乔落把头埋在父亲膝头。这么多岁月飘荡下来,终于等到了今天。
  终于。
  死死地抵着父亲嶙峋的膝盖,久久不动。
  乔父缓缓将手放在女儿的头发上,颤抖地,一下一下地摩挲着,膝盖上温热的湿意让他心疼:“小落……小落?”乔志国声音沙哑,“傻丫头,哭什么?”
  “才没哭……”乔落闷声答,不肯抬头。
  乔落最近的心情好得出奇,感觉在路上走着走着都能飘起来。像是一场暴雨哗啦啦的浇在快干枯的竹笋上,万物回春。
  她真的太高兴了。
  多少年了,从那年她无意中听见父亲的电话开启她担惊受怕的噩梦,至今八年有余,她几乎再不曾快乐过。
  担心得太多,害怕得太多,承受得太多。
  这一切是不是终于,终于结束了?
  周一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纷纷讨论着乔落不同寻常的嫣然笑靥。杜可一个劲儿地逼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午休的时候商雨都跑过来八卦,乔落乜着她:“我现在是恋爱恐惧症。这辈子就谈了一场恋爱——旷年日久、伤筋动骨,几乎赔尽一切,现在苍天垂怜饶我不死,我还往火坑里跳?我有那么傻么?”
  晚上乔落顶着面膜哼着歌给父亲洗衣服,乔父一催再催:“小落啊,快点儿睡觉吧。”
  她心里美得不行,直到乔父摇摇晃晃出来,被她的面膜唬了一跳,嗔怪她:“你这孩子,整什么妖魔鬼怪的!”
  乔落这才美滋滋地罢了手,享受的被父亲推回房里睡觉。
  第二日乔落容光焕发地去演讲会场,杜可摆脱了初见时的惊艳后瞪大了眼睛:“乔姐,你、你、你……你要跟学生打成一片也不用这么彻底吧?”
  乔落衣柜里的衣服除了贺迟送的名贵礼服就是换季打折时“成批”购入的职业套装。大家都看惯了她小套服高跟鞋的OL样子,谁知她今天只穿了一件极简单的白衬衫,灰色甩腿长裤,宽腰带,平底黑皮鞋背个大包包,看着比那个戴着大胸花的学生主持人还嫩。
  乔落笑嘻嘻地拽拽衬衫:“怎么样?精神吧!我爸的眼光!”
  杜可快晕倒,一边打量着乔落的身高,盘算着她能不能塞进自己的连身裙,一边磕磕绊绊地说:“乔姐,那个,恐怕不够正式,我是说,听说B大的学生特别能折腾,怕压不住场。”
  “切……反了他们了还?”乔落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条银灰色的领带,对杜可抛一个媚眼:“呐,我替你未来夫婿检验一下——给姐姐系上。”
  扎了领带后,整身衣服有了搭配呼应,杜可惊讶她心目中温婉优雅的乔姐竟如此契合甚至彰显了这身衣服中性干练的气质。
  直到乔落潇洒帅气地上台开始行云流水地演讲,她还有些傻傻的——乔姐,变得好漂亮啊……原来并没如此觉得呢……
  场上爆发的掌声和笑声让杜可回神,她看见乔落潇洒地耸了一下肩,嘴角微撇,挑着一侧眉,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隔着不近的距离,杜可仍能看见她眼中熠熠的光彩并强烈地感受到她那种充满感染力的演讲魅力。就如同一个发光体,牢牢吸聚了全场的目光,杜可不得不承认,她之前实在,多、虑、了!
  没有丝毫的怯场或是紧张,仿佛那舞台从来就是她的,挥洒自如,落落大方。
  看这样的演讲实在是一种享受,时间转瞬即逝。
  最后三十分钟的提问时间异常火暴,机会终于被一个极其踊跃举手的男生得到:“乔女士,你这么年轻漂亮……”周围的同学大笑着推搡他,“我是说,那个,姐弟恋对你……”
  “wow wow……”起哄声此起彼伏,还有口哨声。
  男生脸通红,开始语无伦次:“那个,我的意思是,你的年龄……”
  “wow……坐下啵……”
  “我是想问……”他后面的男生们几个拉裤子几个压肩膀把他按回座位里,场下一片大笑。
  乔落看着他年轻无畏的脸也笑:“well,”她一手摸下巴,“这位绅士,关于年龄问题我刚才已经透露得太多了——我在这里念过书,又在国外拿了硕士文凭,嗯……还工作过……噢,天,你可别再指望我会透露自己的确切年纪!”乔落煞有介事地摇头看他。
  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
  “不过呢,年龄从来不是MT看重的问题,只要你有能力,你有野心……”
  考虑到同学的课程安排,讲坛的时间总是较晚,圆满结束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行人心满意足地向外走。
  临出门前乔落回头再次看向会场。这里,曾经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微笑。
  是一样一样讨回还是一项一项忘记?
  “乔落?是乔落么?”
  乔落施施然转身,表情变为错愕。
  蒙蒙黑的天色里,男子穿着一件亚麻衬衫,洒脱的样子,眉眼弯弯天生含笑。
  “方歌?”
  其他人都很有眼色地先离开,只留两人在校园里随意漫步。
  “你怎么在这里?好巧!我没想到……”乔落看着方歌仍处在震惊中。
  当年母亲拖了三年终于不治离世,乔落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她知道她要向前走,可却找不到任何一条路。她把自己投掷到人群中,整夜在Pub里端着酒坐在一旁看他人狂欢。
  Pub里有一位人气红火的长发狂野歌手,每次一登台就能立刻点爆气氛,重金属的摇滚让乔落忘记压抑忘记掩饰忘记坚强,只是宣泄。直到某日,有一双手按住了她的酒杯,在她耳边喊:“女孩子不要一个人在这里!”纯正的普通话。
  乔落看过去,是那个歌手,那人洒脱地一捋头发,竟然露出一张清秀的亚洲脸孔,对她龇着一口大白牙来了一个大笑脸,在昏暗的Pub里灿烂得刺眼。乔落一愣,原本要说的话咕咚一声咽回肚子里。她本来想说:她不是一个人。
  虽然她跟贺迟说:Leave me alone,可是他怎么可能放自己一个人?
  就这样认识了。她后来知道了他叫方歌,北方人,热爱音乐,逃婚出国,在这里靠驻唱糊口。还知道他之所以留长发是因为大家竟给他起了个“Sunshine Boy”的俗烂绰号,于是他抓狂,留长发扮沧桑。尽管如此装扮相识,乔落在知道他其实比自己大五六岁时也惊讶得说不出话。
  不同于他歌声中的嘶吼疯狂,他本人是个干净清秀的人,她是说,与他的音乐相比。而且非常的阳光,整个人没有一点阴暗气息,似乎所有的痛苦灰暗都在音乐中宣泄殆尽。真不怪人家给他起这个绰号,他一笑起来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高中小子。
  像许多北方男人一样,方歌是个非常会讲故事的人,不知道真假,总之很好听。情节曲折、绘声绘色,关键时刻会自己拍着大腿仰天大笑。而且他很直爽甚至有些粗心。这一切都让乔落觉得舒坦自在。
  她知道贺迟在看,她还知道,只要她能开心,他怎样都不会干涉。
  很快酒精也帮不了她,乔落越来越无法入眠。她没有办法永远的麻痹自己,她真的,真的失去了妈妈。
  她非常地不安,总是梦见母亲,然后哭喊着醒过来。贺迟整夜整夜地抱着她安抚她,可是她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妈妈啊……
  你怎么就这么丢下我……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妈妈,我再也看不见你了……你回来……她哭,然后昏厥过去。
  在病房看见方歌的时候,她真的意外。方歌笑:“意外吧?这位帅哥请我来的。”一手比着门口的贺迟,“我说几天不见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啦?”大咧咧的样子。
  方歌捧着吉他坐在病床前,用他嘶哑的摇滚嗓子含情脉脉地唱一段二人转,边唱还边对乔落抛媚眼。
  乔落哈哈大笑,眼角都挤下眼泪来,她随手擦去。
  病房门默默关上。
  眼泪却越掉越多,擦不完。
  乔落终于笑不出来,专心致志地哭起来。
  方歌什么都没问,只是换了首歌。
  Drifting on the wings of freedom, leave this stormy day
  And we’ll ride to tomorrow’s golden fields
  For my life’s too short for waiting when I see the rising sun
  Then I know again that I must carry on
  Carry on till tomorrow, there’s no reason to look Back
  Carry on, carry on, carry on.
  她的灿烂笑容在贺迟的眼中多么刺目她清楚,只是她那一刻是不是真的那么快乐,她永远不会让他知道。她跟自己说,她没有错。
  这样与贺迟分开,将账户里所有治疗剩下的钱归还。
  离开的那一天贺迟没有出现,她将房门钥匙留在玄关,回首看这栋住了三年的房子。
  开始的时候,也是在这里。贺迟死死地抱着冰冷抗拒的她问:你自己受尽罪及妻女之苦,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别人!乔落!我只是我!
  她问:你是谁?
  他答:我是贺迟,只是一个想要乔落的男人。而乔落,只是一个不太走运需要帮助的女孩。
  乔落想起那时仍觉得恍惚。她知道,贺迟那时也许只是在给她找台阶下,可她却真的惊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迟,也许你认为我仍心有芥蒂,其实我只是想要彻底逃开这一切,或者说,这一次,我想要独自面对。
  你的钱我能还,其他的,我没有了。
  对不起。
  与方歌莫名其妙地开始。
  她爱方歌么?不,当然不。
  方歌爱她么?不,也不。
  可是他们相处得非常愉快。比朋友亲密却并不是外界以为的情侣,他们不过问对方的过去却彼此依赖。如果非要给他们一个定义,那只能说是——难友。
  方歌离开的时候温柔地抱住她,说,谢谢。
  其实这些是后来她才慢慢明白的。
  在自己陷入狭隘的困境中,无法呼吸、举步维艰时,是方歌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
  在方歌最迷惘最堕落的时候,她成了系住他的唯一责任,把他从迷失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以为他们不会再见。
  方歌笑,仍像几年前一样爽朗的露出整排牙齿:“我在这里当老师。”
  “老师?!现在进B大当老师不是都要博士起?”乔落脱口而出。
  “我是博士啊!怎么?看起来不像?”
  乔落愕然,旋即觉出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
  方歌并不在意,耸肩笑:“我当时也可以说是博士差一年念不下去了跑出去的,后来回来继续完成论文毕了业。话说我也不知道你原来是B大的学生啊,我以为你是个问题少女。”
  “我以为你是个大龄愤青。”
  两个人无奈对视,释然而笑。
  “乔落,你还是那样,一点儿都没变。”
  “不可能吧!大叔,你这是夸我年轻呢还是贬我仍有问题呢?”知道他真实年龄和样貌差十岁之后,乔落就总爱叫他大叔,美其名曰从意识上培养成熟气质。
  “哧,我说的是你那种说不上来的劲头。你骨子里有一种傲然。”
  乔落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大叔,我太受用了,你这个恭维我收下了!”
  “德行!”方歌其实说得轻了。乔落今天展现出来的魅力让他吃惊,却并不意外。
  他还记得在美国时,有一次他送乔落上学,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个剑眉朗目的男人,他给自己一张纸条说:乔落有点儿过敏,胃病还没养好,最近睡眠也不好……这些东西不要让她吃。还有……她不喜欢穿袜子,不喜欢毛衣,桂花味的香水让她紧张,害怕苍蝇,但是敢打蟑螂……她其实粗心,而且有些小性子,你多担待。
  那男子一看就是个不常向人低头的人物,神色僵硬,可仍是勉力诚恳地看着自己把话说完。
  方歌早在第一眼就欣赏这个男人——有味!硬气!他以大哥的立场自来熟地拍拍他:喜欢她?那就追回来呗!
  男子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干涩地说:请务必好好照顾她。
  方歌海派地答:放心!我对女人从来体贴宽容!喂,我觉得你是个汉子,天涯何处无芳草,这样姿色的小妞并不少啊!
  男子看着自己,神色未变,方歌却感觉到滔天的怒气,他莫名地警戒起来。
  那人却只是平静地说:那是你不知道她有多好。你没见过她神采飞扬像宝石一样发光的样子,你没见过她遭逢大变仍镇定微笑的样子,你也不知道她有多深情、多孝顺、多善良、多可爱……男子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再开口已平复为冷冷的语气:不过你不知道也好,反正最后也不会是你。
  男子深深地看着他,气势骤起,无形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字一顿地说:方歌,我不想引起你的不快,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如果你让她受伤,我会让你,生不如死。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到做到。记住,我叫贺迟。
  他后来从乔落那里知道了贺迟的背景,想起他那天的样子知道果真不是玩笑。不过方歌也没太放在心上,他这人大大咧咧惯了,而且他很喜欢乔落这个妹妹也真心照顾她,两人之间又如此清白,就是贺迟日后翻旧账他也不怕。
  后来乔落毕业,他也释放完了叛逆的因子,于是整理行囊继续他枯燥的人生,完成他父母长辈的期许。
  他近日在校园里看见MT演讲的宣传海报,演讲人赫然写着:乔落。他怀着一丝期待来看,竟然真的是那个女孩。他一眼认出来,随后却又迷惑。
  在他心目中,乔落是个脆弱而沉默的女孩子,面对世事有些天真的激情。离开后偶尔想起这个女孩会有些担心。那个叫贺迟的男子那么强势霸道,对乔落势在必得,他觉得她一定会受欺负。
  今日他才忽然发觉,原来乔落与贺迟是一种人。带着傲然的霸气和一种磨灭不了的清贵之气,不能折辱,也无从摧毁。这源自她的学识,她的思想,她的信仰,她的骄傲。
  台上的她目光如炬微笑大方,显示出坚定和主见。她似乎见过无数的大场面,这使她在人前有一种出群的自然淡定的沉稳气度。
  方歌忽然明白了贺迟的话。
  他不知怎么,开始同情贺迟了。

  第十五章 乔落三大罪
  (用自由的翅膀飘浮,离开暴风雨的日子,飘浮到明日金色的田野上
  我的生命没有时间等待 当我看见升起的太阳
  那时我再一次告诉自己必须坚持到明天,我们无须再回想,坚持到明天……)
  快乐的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又是周末了。
  乔落再见顾意冬时已能放平心态了,天平的那一端被父亲牢牢把持,她的心不再惊惶难安。
  她打算给父亲买一个按摩椅,他这些年实在太操劳遭罪了。
  贺迟说男女肌肉分布不同,必须找男人试坐才知道舒不舒服,于是跟着乔落一起去了商场。
  看着轮番往按摩椅上躺,而且一口一声“爸坐这个舒服”的两人,服务小姐自然而然又将他们视为夫妻,乔落在无奈中沉默。
  填好送货地址后,“碰巧”发现贺迟的楚馆就在商业区旁边,于是顺理成章地在楚馆吃饭。
  这地方乔落并不常来,也是会员制的高级会馆。一进门就是流水墙和一棵槐树,虽然早就知道是真的树,但乔落仍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她总是纳闷这种树如何在室内存活。
  楚馆的装修非常的中国风。
  深色调,雕栏画栋,精致典雅。乔落很久没来,发现大厅的屏风似乎又换了,她其实顶怕这种紫檀木屏风,觉得万一倒了能砸死人,所以从来都绕道。
  正打量着,就听一声娇唤,那声音软得乔落差点儿冲那屏风一头栽过去。
  “贺少……你都多久没来了!”随声而至的是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大美人,携来香风阵阵。只见其眉头微蹙,眼中含情,桃花粉面,檀口微嗔……
  乔落打一个冷战,直接转身上楼。
  楼梯间布置得也非常雅致,墙壁上间或有诗词字画或是内嵌壁橱,摆置着小小的琉璃瓶,射灯打下来有一种静静的璀璨。
  乔落很久没有这种欣赏饰品的心境,一路优哉游哉地行至恶俗老板自用的“楚狂人”包厢,恶俗老板却已在包厢门口暴走,脸色跟那红木门框有得一拼。
  “你、你去哪儿了?”
  “我?”乔落无辜地指指自己,“我走楼梯上来的啊。你坐电梯么?真是懒啊……啧啧……”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地越过他走进包房,拿起一个犀牛角雕刻的碗摆弄。
  贺迟看着乔落满不在乎的模样说不出话来。又是这样!那次他去意大利谈建材,她给他挂个电话然后又掐掉,搞得他一直心神不宁的。急急赶回来竟然看见顾意冬在等她下班,他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不在这段时间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变数?一边还想着怎么跟她解释那个莫名其妙的女翻译呢,她却没事人似的冲上车,嚷嚷着饿!害他一肚子话硬咽了回去,憋个内伤!
  那厢乔大小姐坐定,毫不客气地霸占着菜单,噼里啪啦点了一堆自己想吃的菜。然后啪的一声合上菜单打发了服务生,贼眉鼠眼地看看若有所思的贺迟,笑嘻嘻地压低声音说:“喂……那个女的……是不是程影?本人好漂亮啊……”
  贺迟不说话,瞪着她,小孩子赌气一样,却无从申诉。
  “我有个同事还让我告诉你,说她和她的姐妹们都支持你跟程影……”
  贺迟委屈,更用力地瞪她。
  这时张经理才刚听说老板驾临,正噔噔噔地跑上来——这速度,难怪不招人待见。
  “老板你来了!”张经理进屋哈腰笑着,看着另一位小姐却不知怎么称呼。这是他上任以来第一次见老板带女士来呢。
  贺迟收敛了情绪,恢复在人前的冷模样,懒洋洋地靠进椅背里:“这个是乔小姐,以后呢,看见她跟看见我一样。”
  张经理连忙立正打招呼。
  乔落抿嘴笑着示意,只要没有原则冲突,她都很少跟这位少爷顶撞的。
  “两件事,”贺迟修长的手指敲着桌子,慢悠悠地说,“第一,这位乔小姐,不喜欢被人打扰。”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到处嚷嚷,尤其是你那个事多的远房的堂叔的表妹那里。“第二,你能不能跟我解释一下,程影怎么会在这里,并且以应召女对恩客的语气跟我说话?”
  乔落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
  “这个,这个……”张经理又开始习惯性地搓手,讷于言辞。
  “张经理,我知道你疼你外甥女,想让她在这里多待待看能不能攀上高枝——但,你看我像皮条客么?”
  乔落忍不住了,侧着头咕咕地笑起来。
  贺迟每次一看见这个他继母的远房亲戚就气不打一处来,这人就是典型的蔫儿坏!最烦这样表面老实实际上却一肚子小算盘的人!贺迟看一眼吃吃笑着的乔落,忍了忍,挥挥手:“行了,下不为例,快走菜吧!”
  张经理一溜烟走后,乔落可算停了笑,看看恼怒的贺迟还是忍不住问:“真没有一腿?那风情……啧啧,女人也心动啊!”
  贺迟一听反而不生气了:“哪儿敢啊?我现在成分就够不好了!”边说边煞有介事地长叹,“我这出身不好,过去又有污点!我要是再制造点儿花边,那革命就更无望了!可怜啊!唉!”
  乔落纯真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贺迟挫败,怒火重燃:“没,意,思。”
  两人这顿饭吃得还挺不错。色香味俱全,两人间或说说闲话。
  乔落忽然想起:“对了,外面都传你妹有了。”
  贺迟停下看她:“你是在探我口风询问真假?”
  乔落翻白眼:“我只是本着八卦的原则随便跟你说说,毕竟传得这么热,当哥的不知道怪没面子的。而且我知道是假的。”
  “你怎么这么确定?”贺迟眯眼。
  她耸肩:“我只是跟你一样知道顾意冬心性谨慎,决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什么旁支罢了。”
  贺迟看她神色自如,一时高兴,开恩也让乔落喝了点小酒。
  正听乔落眉飞色舞地讲她资助的一个孩子的趣事时,有人敲门。
  贺迟老大不乐意了:“进来!”
  “哎!贺少!好久不见好久不见!这有日子没见你出来,听说你今天来了赶紧过来打个招呼!”说话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人,后面还跟着三五个人,也都笑着寒暄着。
  贺迟很有风度地站起来跟他们一一握手:“呦!确实好久不见了!我最近事儿比较多,腾不出空来聚。”
  “是是是,贺少可是大忙人,这次工程的大头又看贺少一枝独秀了!看得我们真是又羡慕又佩服啊!”
  “那!贺少有能耐可是从小就听说的!咱们可比不了!”
  这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乔落。
  乔落不太高兴,这几个人一看就是公子哥,一个个油头粉面的看了就烦。懒得应酬,专心致志地喝着汤。
  那些人一看贺迟的态度也不敢问,就继续打着哈哈。一个人说:“对了,贺少。我这周生日,在‘星舞’包了场,这星期你看你什么时候没事了就来玩。”
  乔落皱眉:“星舞”是商业区一家两层楼的迪吧,新开业不久,凭借一流的装修和音响俨然是城中年轻人眼中的新贵。包场,还包一周……还是头一遭听说有人过生日论周的。
  “呦,周少,够款的。”贺迟随口应道,这个周少的爷爷是红军将领出身,正直清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款!包场一周光租场二十一万,一分不讲!他啊,就是女朋友太多!所以干脆包个迪吧,要不装不下啊!”最初说话的年轻人说,大家一阵哄笑。
  周少不干:“我这是女人缘好!说的好像你女伴少似的!这个月就仨了!要我说,你这个可不如上个模特身材好!”
  “这个脸蛋漂亮嘛!不过那也比不了你同时有四个!环肥燕瘦都让你同时占了!”
  乔落当啷一声放下汤碗。
  贺迟一抖,不好!
  “得得!我这会儿还有事,咱们改天再聚啊!”一边说一边把人往外撵。
  那几个人也意识到好像有些忘形了,把男人们关着门吹嘘的话都亮出来了,立马互使眼色脚底抹油。
  贺迟一脸大义凛然地——这下要替天下男人背黑锅了!
  乔落却并不说话,只是出神地搅动着面前的汤碗。
  刚刚轻松愉快的氛围褪得干干净净。
  原来见圈子里的人频繁换女伴,也并不在意。那时总觉得是别人没有自己这样的好运气,能遇到相携终生的那个人。
  后来才慢慢明白。
  他们,根本从不曾将爱情放在心上,什么相携终生?狗屁!
  他们追求的只是刺激、新鲜、视觉、炫耀甚至数量。
  那一张张嘴脸,着实面目可憎!
  那些或貌美或清灵的女孩子,怀揣共度终生的梦想,想要找到依托终生的良人,她们可知她们一心想要长久相伴的人在背后却是以如此轻蔑的口气提及自己?
  何至将自己贬至如此境地?难道金钱、名利真的比尊严和幸福还要重要么?
  好好的女子,爹妈辛苦养大,何苦偏要这样争先恐后地踩低自己,巴巴地送上门去让人羞辱践踏?!
  她见过不少那样的女孩子。不乏家世清白、聪慧知礼的女子,想来也是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waiting list的角色。可为何偏偏要去攀一个有太多女孩想嫁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往往并不能欣赏她出众的地方,他们太浮躁了,他们挑花了眼,以至于忘记了对等、忘记了尊重、忘记了珍惜。
  这个男人甚至无法在智力上与她沟通,无法在精神上与她交流。要他什么?
  她们难道不知在这个圈子里,不能祈祷男人的良心,只能祈祷女人的自爱!
  什么时候女人的身体也如同毕业证、注会证、律师证一样是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任君挑选的了?
  乔落觉得难受。
  当她的美好世界在她面前粉碎殆尽后,她常常陷入这样的冥想,越想越远,如入困境。
  那一场岁月将她掀下好几个阶级,她看见的接触的再不是以前的世界,那个世界那么的陌生、复杂,却又那样的真实、残酷。
  都怪她以前太傻。
  她以前相信只要努力,梦想都会实现。
  她相信只要你自尊自爱,就会得到尊重爱护,外物不伤。
  她相信人生平等,人性本善,人间是个大家庭,互助互爱。
  她相信男女平等,能者胜之。
  她相信承诺,相信忠诚,相信良心……
  难道成长就是将这些一一颠覆?
  贺迟看着乔落越来越寂寥的脸觉得心惊,他感觉这个女人正在一点一点地远离他!
  他笨拙地说:“落落,他们……各取所需。”
  乔落一怔,回过神来,眉间压着隐忍的愤慨:“并不全是。”
  贺迟愣了,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商雨?”
  乔落不答话。
  贺迟有些虚,心里暗骂宋海不是东西,女人那么多,之前还跟个小歌星你侬我侬,这回过身偏偏招惹上乔落的朋友。
  “其实大海他……他……”贺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本来,其实他们男人之间都将女伴默认为一种模式,没人会傻到去问:你这次是不是认真的?
  乔落心里清楚答案,不想再继续话题。
  用手捂住脸,冰凉的手指抚上额头,仍无法冷静下来。
  她不只是傻,她还太蠢。
  从小被培养的世界观就是大是大非大局大家。
  她很难说出“这是别人家的事与我何干”的话来。
  所以每每有学生请愿一定有她,每每路见不平仗义执言的一定有她,每每什么投票啊、民调啊也一定有她。
  她总是很积极地去参与一切她能参与的事情,她总是相信假如人人都能对这个社会有点儿主人翁意识不再自扫门前雪,那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更好更好。
  她曾经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民,很有力量。
  后来才知道,不是。
  但她仍旧蠢,那年回国后看见农民上访意外致死的报道就拎着小包跑到那个山村,却差点儿被人当成居心叵测的外来人抓住,最后还资助了那家的孩子念书上学。
  她也曾经很灰心过,尤其是回国后看到这些只知吃喝玩乐却大把挥霍纳税人钱财的纨绔子弟们,她总是觉得出离愤怒,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无力。
  她知道,他们都说她蠢。
  不知怎么竟然开口说:“你知道么,二十万可以建一所希望小学,给一个山区带来教育和希望。”
  贺迟这回真慌了,他从来知道乔落是个胸中有沟壑的女子,这一上纲上线他不也被划进了被她鄙弃的人群之中?
  “落落……我……”
  “别说了,我想回家了。”她觉得她对这个世界水土不服、适应不良。她说,“我要回家。”
  周一中午商雨偷偷跟她说:“我刚才出去买咖啡好像看见贺少的车。”
  乔落打他电话竟然关机,她心底升起了一种排斥情绪,闷闷地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楼去看看。
  依旧停在老位置,乔落走过去隔着车窗看见他闭着眼靠在驾驶座上,似乎睡着了。
  她又走近点,才发觉他似乎很疲惫。衬衫是皱的,胡楂儿也出来了,阳光照不进他眉间的褶皱和紧闭的双眼,他的嘴抿着,仿佛受着什么痛苦,被一种无形的折磨笼罩。
  乔落看得眉间一紧,敲敲车窗。
  男人马上警醒地睁开眼睛,看见乔落立刻弯了嘴角笑起来,露出闪闪白牙,仿佛刚才的忧郁只是乔落的一场幻觉。他打开车门下来:“落落你怎么知道我来了!”高大的个子挺立眼前,配着这装扮,倒有一种落拓的洒脱。
  “你来了怎么不告诉我?”
  “我本来打算晚上来找你,这是刚要去公司路过这里歇一会儿。”
  “……有事?”
  贺迟从车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塞进乔落怀里。
  “给!”
  “什么?”
  “二十万!”
  乔落不解。
  贺迟咧着嘴得意地笑:“我从周少、大海他们那儿搜刮的!咱盖希望小学去!就叫周少是狗好不好?”
  乔落只觉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怒火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强烈!席卷着她的理智!
  她愤怒地啪的一声打掉那袋子:“慈善的不是钱!是心!是一种尊重!将每个人都当人的尊重!
  “这不是给你们这些纨绔子弟提高身价的炫耀资本!他们不需要你们高傲的施舍!你们……你们!”乔落说不出话来,气得直发抖。
  觉得被深深的侮辱了。一想到那些人会轻薄地调笑着说:我可是慈善人,盖过希望小学!乔落更是觉得愤恨难当。
  贺迟一下子懵了,赶紧说:“我、我没说是要盖希望小学,我这是昨晚打一宿麻将赢的!”
  乔落哪里还听得进去,扭头就走。
  她径直冲进洗手间拿水泼脸,沁凉的水珠滚落,等冷静下来才发现妆都花了。
  看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她有些茫然。
  你这是怎么了?她问自己。
  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别人的不理解?不是早就听惯了别人嗤笑你沽名钓誉虚情假意?不是早就无所谓别人说你故作清高唱高调?不是早就看惯了那些只为名利而慈善的有钱人的傲慢嘴脸?不是早就想开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真正的想法无足轻重?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一切吗?
  为什么以为他会懂?为什么要求他懂?
  乔落一下午都有些浑浑噩噩的。晚上回家,平时最令她开心的跟父亲同桌共餐都没让她轻松起来。
  收拾完毕回到房间,细细地看墙上挂着的书法。都是她平时写的。书法让她心绪宁静。
  她从左边看到右边,又逐幅看回来。后来干脆铺开宣纸倒上墨汁就开始写。
  可总是写不好,写了丢,丢了再写。
  最后终于折腾累了,于是躺下睡觉。
  早上起来得很早,精神头仍旧不好。乔落洗漱完之后,就瘫在沙发上敷面膜,想拯救一下灰败的脸色。
  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点发呆。
  对贺迟这样的爆发她始料未及,这样充满激情和正义凛然的自己早就埋葬在层层岁月之下不是么?多少次,当类似的念头蠢蠢欲动,她便强行将其压制、漠视,心底何尝不是在对自己说:你已没有资格。
  如何不自卑?
  乔落闭上眼,觉得无所适从。
  如何失去天经地义的立场,怎样磨灭心底强悍的信念?
  她无法面对,这样矛盾的自己。
  她只能问自己:你是否有权利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你是否有权利有立场谴责他?
  对着镜子上妆时,她对自己笑笑: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道个歉么?要不了你的命!
  恢复些生气之后,她想下班后去找贺迟为自己的情绪失控赔个不是,谁知情绪还没武装完,竟然在小区门口看见贺迟的车。
  贺大少爷倚在车门旁边抽烟,样子比昨天中午还憔悴。
  乔落深吸口气,暗暗咬着嘴唇,走到跟前:“那个,你怎么……我是说,昨天中午……我觉得很……”
  “对不起。”
  啊?!乔落看着抢了自己台词的人,有点儿呆。
  “对不起,落落。我知道……你不希望慈善被人当作一件只为炫耀的外衣。其实,我那钱是打麻将赢的,我只是说我要劫富济贫了,我没说是用来干什么的。因为我觉得说了也白说。”
  贺迟有点儿紧张,舔舔嘴唇,开始背他准备了一晚上的演讲稿,用他向来低沉的声音:“慈善,是对人的尊严的一种尊重,即把人当人看。慈善的真正含义是因为我们是人而别人也是人,别人和我们是完全平等的,所以当他们有困难时,我们就应该去帮助,是应该的。也就是说,是出于人的良知和对生命的责任感,是为了帮助每个有困难的人有尊严地在人生道路上迈进。
  “慈善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在人生道路上的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尊重。慈善没有富人与穷人的区别,只有爱心和需要爱心帮助的人。
  “……因为我们同属于人类这一家族,当一个人变得贫困了,在同一个家族里的人就有责任去帮助他,让他能够有尊严地生活。这是人性在人与人的关系中会自然表现出来的人之常情,是割舍不下的人情。所以慈善是对人的负责和关怀爱护,而不是一个富人对穷人的轻视和故作姿态的施舍。”
  乔落有些发傻,看他一本正经地背诵的样子明明想笑,却觉得鼻子酸了,眼眶也热了:“你……怎么……怎么会看释贤达……”
  贺迟深深地看着她:“我一直都有看。落落,你还把他的话写成书法挂在房间里不是么?”
  乔落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觉得之前那些翻涌滔天的情绪都变得不值一提,甚至像是小孩子不知所措地莫名作闹。
  为什么那么武断的甚至急不可耐的给他加罪名?
  一脚踏空,她有些晕眩,不知道该说什么。
  乔落清楚,在这个速食年代,爱一个人很容易,关心一个人也很容易,甚至揣度一个人的心思也不怎么费劲,可是肯静下心来细细描摹另一个人心中百转千回的沟沟壑壑却很难。
  可以喜欢一个人,然后送那个人喜欢的东西。如果她/他喜欢一本书,我们会买来送给她/他,可是除了十八岁的只有恋爱的少年男女,我们没有心境去细细品味这本书并且去深思和领会那份触动。我们最多共看一部电影或者球赛,随后嗟叹几句,然后分享一个热吻。
  不是没有遇到过那样的情人,听说她热衷慈善事业后温存地摸她的头发,然后赞:你真善良。或是也开始捐一些钱甚至资助一个孩子,但当然,他是没有精力去与这个孩子通信沟通的。
  没人会去关心你为什么钟情于慈善,或是跟你讨论那些所谓的“意义”。
  现代人注重结果,好一点的会关注过程,但还有几人会去讨论“意义”?
  痴人所为。
  哦,她又多了一项罪名,太痴。
  这难道不是一项不可理喻的罪名?
  尤其在她乔落身上,这难道不是一个极可笑的坚持?
  怎么会有人理会?
  她以为贺迟很粗心很忙……
  乔落吸口气:“那个……其实我也很抱歉……昨天中午……我的反应实在是过激了,你也是好心……”
  “别说了,落落,”贺迟揉把脸,昨天乔落突如其来的怒气让他紧张却也释然。这些年,她实在压抑得太深隐藏得太久,以至于自己也差点儿被骗过。
  “不要这样。落落,你不高兴了就可以跟我发脾气,你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
  “我没有……”
  “你有。”贺迟牢牢地看住她,眸子漆黑。
  我有资格么?你不会笑话我么?乔落不确定地看着他。
  “落落,你以前总说,能击垮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对不对?你在怀疑什么?相信自己,做你想做的事。”乔落对着他的眼睛,有点瑟缩。他竟然懂她的害怕么?她自己甚至都不很清楚。
  贺迟不想再逼她,他明白,她的这个心结太深,急不得。他觉得心疼,这一切本不该是那个那么美好的女孩承受的,是的,女孩,现在的乔落就像个迷路的女孩。
  他不禁揉揉她的头:“落落,咱们这么多年朋友,我不在你面前端着,你也不要在我面前摆出得体合群的那一套来,好不好?”
  “……好。”

  第十六章 男人该说话时总是无声
  (没有男人会有心力去读一个女人曲折的内心。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贤惠懂事的女伴。他们的世界很忙碌。)
  商雨疑惑地靠近微笑的乔落:“喂,你最近怎么神神道道的?”
  乔落笑得更灿烂,江南人说北方话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开头软软的结尾硬硬的,特别可爱。
  她现在很有些心力去欣赏生活中可爱的小细节。
  商雨眯着眼睛:“小落,你没事吧?你最近怎么情绪波动这么大啊?之前阳光灿烂,昨天像谁欠你钱似的,今天又眉开眼笑的……”
  乔落挑着眉看她:“你找我是为了研究我的情绪波动么?”
  商雨转移视线:“周末逛街去吧?你都很久没去了吧?”
  乔落看她:“怎么不找宋海?他还没回来?”
  商雨苦笑:“他说周五晚上一起吃饭,也就是说周末不能陪我。你知道,有时候女人不能太黏人。”
  乔落沉默,是什么让女人变成男人怀疑论者和悲观论者?
  商雨转着手里的咖啡杯:“这些男人最在乎的不是你有多爱他,爱情这玩意儿只有女人放在心上。对于他们来说,这玩意儿要多少有多少,他们最在乎的是你有多得体多懂事。”
  乔落拍拍她的手背,试着开开玩笑:“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男人有钱就学坏,那是不是说这世上完满的爱情就是les?因为她们才是真正珍视爱情的人。”
  商雨有些出神,然后摇头笑:“可惜我没有这个运气。”
  乔落轻捶她,也笑:“这世上真的没有男人可以托付么?我们是不是太悲观了?”
  商雨看她一眼:“其实顾意冬足够深情,他很爱你。”
  换乔落苦笑,坦然说:“呵,那又怎样?其实他和宋海何尝不是一种人?什么是爱情?我原来相信为爱可以牺牲一切,结果我成为被牺牲的一方,我还甘愿。我以为我没有变,可其实面对第二次被牺牲,我已不能高唱爱情万岁,我选择保存自己。”
  商雨看她:“你知道么?现在都传顾意冬要和贺家解除婚约,闹得沸沸扬扬的。宋海说圈子里为这事儿都快翻了天了!贺父出面跟顾意冬谈了好几次了,可是他似乎很坚决,这回恐怕是下了决心不惜一切了。”
  乔落一震,却不能克制地讽笑:“是么?那我们走着瞧吧。”
  商雨觉得难受,原来的乔落那么明朗大方:“小落,你现在变得很尖锐。”
  “尖锐么……”乔落揉揉额头,“也许吧,他着实伤害到我的信任。”
  “顾意冬是真的爱你,一直爱你!宋海说这些年他一直都……”
  “小雨,你怎么比我还傻呢?他就是爱我,把他的爱情都给我,可是跟其他比那又有多少呢?小雨,我不敢想,真的,我怕自己后悔。”
  “你其实怪他,是不是?”
  周末的天气秋高气爽,杜可之前听说要逛街也非要一起,这小丫头自从看了乔落演讲后就变成了她的粉丝。还一度缠着她问:“乔姐乔姐,你怎么能那么有演讲魅力呢?你那举手投足、言辞停顿都那么有感染力!教教我!”
  乔落一本正经地说:“老师教的。”
  杜可纠缠着问是哪个老师。
  乔落说:“在芝加哥有家‘面部表情研究所’。”
  杜可不信,乔落说:“真的,它的招生广告是——您在我们这里将学会巧妙地皱眉,让人一看,就觉得您是个诚实的人。”
  小丫头瞠目,这才悻悻罢休。要不然乔落难道跟她说你从小学开始主持节目参加演讲比赛积累个二十年就差不多了?她不想打击这个女孩,乔落很喜欢她。
  周末这天她们看到杜可时,那丫头的脸出人意料地阴云密布。
  乔落拉着她的胳膊问:“杜可,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谁知杜可哇地一下就哭了起来,乔落和商雨立刻傻眼,赶紧将她拉进旁边的咖啡厅坐下避人耳目,一边给她擦眼泪。
  好不容易哄得好点儿了,杜可才抽抽泣泣地说了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初恋男友结婚,早上收到喜帖。
  乔落忍不住望天,流年啊……怎么全世界都在失恋?
  杜可拉着乔落的手:“乔、乔姐……你知道么……我觉得……天都塌了……呜……他怎么能这么绝情呢?他当年说今生非我不娶,我一直都没交男朋友……他怎么能说结婚就结婚呢……”
  乔落安抚她:“别哭了,会过去的……”
  杜可哭得更厉害:“不!乔姐你不懂!我太伤心了!我这辈子都只爱他一个人……”
  商雨终于受不了的翻白眼:“丫头,谁没初恋男友啊!谁没海誓山盟过啊!我初恋现在孩子都生了!你乔姐不懂?人家跟初恋的阵仗拿人命衡量,结婚算什么……”
  乔落打她:“刻薄!”
  杜可一被骂反而眼泪憋回去了,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两个女人。
  乔落赶紧说:“好了,不哭就好了。妆都花了,快去洗把脸,咱们化悲愤为shopping去!”
  杜可奔向洗手间后商雨瞪她:“我发现了,你现在是对男人一律尖锐,对女人一律宽厚啊!”
  乔落耸肩:“所有失恋过的女人都会如此吧,你还没被男人甩过,等你知道多痛就能体贴人了。”
  商雨靠进沙发座:“……你就打击我吧……小心我变les缠上你……”
  乔落忽然八卦心起:“等等,你跟宋海分了先通知我,我还真认识一个不错的男人。”
  商雨忽略后半句,哀怨地看她:“你怎么总咒我。”
  “我是给你提前做心理建设,免得到时候像杜可一样。”
  “真羡慕年轻啊,可以恣意耍闹……我们这把年纪的女人终究还要学会独自处理和消化自己的情绪。”
  乔落眼角抽搐:“我们这年纪怎么了?怎么了?!”她愤愤不平,“不过也许你可以试着告诉宋海你所想的?”
  “没有男人会有心力去读一个女人曲折的内心。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上得了台面的贤惠懂事的女伴。他们的世界很忙碌。”商雨说得颇具风尘味。
  乔落一愣,猛然想起贺迟,想起那个早上他漆黑的眸子,低沉的嗓音。
  她觉得耳朵有点发烧:“小雨,我们似乎太悲观了?也许有的。”
  “谁?”
  乔落说不出。
  杜可回来后还是有些郁郁的,她们一路逛街买了些东西才渐渐好些,看得出来她有点怕商雨。
  商雨看好了一条裙子去试穿的时候,杜可蹭过来小声问:“乔姐,刚才商姐说你跟你初恋也……”
  “别听她乱说,只是分开了。”乔落淡淡地说。
  “哦,你们曾经也很相爱?”
  “嗯……算是很相爱。”
  “那……你后来怎么忘掉他的?乔姐,我好害怕,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可是他却……”
  我忘掉了么?乔落敛目:“我也不知道。我下决心一定要忘了的时候忘不掉,以为逃不开的时候却似乎走出来了。”
  “我不懂。能说清楚点么?”
  乔落笑着摸她的头发,微微出神地叹:“感情的事情谁说得清呢?说不清的。”就像现在的顾意冬,他说得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吗?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吗?
  感情,很多时候不能这样清晰明了的定量定性的,他也只是无奈,他也只是受迫,他不得不,他只能。
  其实无非是不甘心不认输,还要跟自己较劲。
  乔落也曾经这样过。
  她看着杜可迷惘的眼微笑:“小可,不要轻易说一辈子。我也曾经说过一辈子,信过一辈子。可其实一辈子太长了,长得足够改变一个人,忘掉一个人,甚至,再爱上另一个人。”
  杜可看着她的眼中都是不确定,乔落拍拍她的头。
  哀兵有勇。
  悲伤中的女人士气倍增,平白多了很多血拼的底气。横扫之后,战果很是卓越。
  百货公司的专卖从头逛到尾,一家都没落下。从最后一家手软脚软地出来时,乔落看见等在门口的贺夕。
  看样子似乎等了她很久。
  乔落不耐烦:“怎么?电话里我不是说过不想跟你谈吗?”
  贺夕比乔落稍矮,微微仰着头,姿态凛然,精致的妆容掩饰不了她的憔悴:“乔落,我有话跟你说。”
  “贺夕,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我改变不了你,你也同样动摇不了我。我们谈也白谈。”
  贺夕不肯让开。
  商雨翻白眼:“你能不能维持点格调?”
  杜可也看不过:“你怎么这么霸道啊?不知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啊?!”
  贺夕看向乔落:“我不会为难你。”
  乔落轻笑:“贺夕,是我不想为难你。让开!”
  贺夕不动,乔落懒得理她干脆越过她向前走,贺夕拉住她的小臂。
  乔落觉得这场面着实让人厌烦,浑身不舒服,她一甩手:“放开!贺夕,我没有义务陪你演出这种无聊剧情!”
  贺夕低声说:“别走,就当看在我哥的面子上……”语气软弱。
  乔落的心一拧,站住脚步。
  “找地方坐坐?”贺夕看着她。
  “去兜风吧!”乔落叹气,率先走。
  自然是开贺夕的车,一辆宝马mini,虽然是女士车,但马力很不错。乔落不客气地拿过车钥匙,一踩油门就奔山上开去。
  已经这么憋屈的陪演如此狗血剧情,当然要选个心旷神怡的地方。
  山并不算高,但在平原之中也小有气势,乔落找了个好角度停了车,迎风下了车,站在路边的树旁。
  时近黄昏,渐渐起雾。这地方乔落不止来过一次,之前贺迟从非洲回来他们还来了一次。
  可乔落眼中的景色却是大大不同了。
  贺夕拉紧了外套站在乔落身旁,和她一起看山下,也不介意山风狂肆吹乱她的头发。
  两个人都有些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贺夕转头看她:“我曾经很羡慕你,也曾经很嫉妒你。”
  这样的开场白乔落并不意外,没有看她只说:“彼此彼此。”
  “你在敷衍我?我是说真的。我之前很羡慕你的聪明和潇洒。你似乎干什么都干得很好,你都不记得了吧?原来学书法的时候,都先习楷体,后来你选行楷,又改行草,大人和老师都夸你学得快,有主见。可同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就是好高骛远心性不定。但事实上你并不是学成了行楷而改,你只是不耐烦了不是么?”
  乔落想不起来了,但她的确不太喜欢写行楷。
  “我还羡慕你能制得住我哥,听说他现在天天等着你赏脸吃饭?可是,别说是我,就是我爸妈想见他,也得三催四请才有一次。”贺夕苦笑,“乔落,你一定觉得自己很没有运气吧?可是我却觉得你最有运气。你知道我爱了意冬多少年么?从懂事起我就格外喜欢他,我家里……我爸严肃,而且基本上在家里见不到人;我妈忙的事多但从来不是我——她关心我哥都比我多得多;我哥小时候更是从来不正眼看我。只有意冬,他那么温柔那么有耐心,他肯听我说话,他会告诉我我哥并不讨厌我,我爸妈也很爱我……乔落,我从小就梦想着做他的新娘。可是你一回来什么都变了,你只是站在那里简单的笑,他就冲着你飞奔而去。”
  乔落深呼吸,觉得胸闷。她原本就听说过,贺夕小的时候身体并不好,可是家里人忙所以有点疏忽,保姆看管的时间倒是最多。而听她这样讲顾意冬,自己的心仍是隐隐作痛。
  “乔落你恨我是不是?因为我在你最落魄的时候深深打击了你,还因为我折辱了你的白马王子,毁了你们的所有可能?”
  “过去也许,现在我只是不喜欢你。还有,如今我没觉得自己很没有运气,我反而觉得是我之前运气太好。再有就是我不是敷衍你,以前看着你正义凛然地站在顾意冬身边并且能助他完成他的梦想,我嫉妒过你。而且,我很羡慕你有一个好哥哥……”乔落不再说。
  “呵,他可不想当你哥哥!”贺夕轻笑,恢复了之前的备战姿态,“乔落,我们不绕弯子,我要你离开意冬,而我,可以帮助你进贺家的门。”
  乔落笑起来:“贺夕,如今这场关系中的几个人,你恐怕是最早布局的人,但可惜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态势?我已经离开顾意冬了,现在是他不肯放手。还有,我如果想跟贺迟在一起,别说你,就是你爸也拦不住。而且恐怕根本用不着我做什么,只要我点个头贺迟就会立刻办好一切领我远走高飞。贺夕,你拿什么跟我谈条件?”
  “拿家庭。”贺夕并不恼,“婚姻毕竟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可以确保我的家人与你的家人和睦安泰。”
  “你要如何确保?保证他们和颜悦色尊重体恤?不,贺夕你还是不明白,重点不在你的家人,而是在我的家人,也就是我爸爸。虚伪的应酬不是我爸需要的,也不是我需要的。你要真那么想让我嫁到你家,你最好把精力花在讨好我爸身上,他要是高兴了,这事儿可能还有点儿谱。”
  贺夕的脸简直发黑。
  “我猜你的话都说完了吧?咱们回啊?我爸还等我吃饭呢。”看吧,她都说了谈也白谈。
  “乔落!”贺夕有点急了,“你能保证你不会再跟意冬在一起么?”
  乔落叹口气,忽然想到一句歌词——男人该说话的时候总是无声。
  她吹吹旁边的石头坐下:“我不需要给任何人保证。你还是去找你的未婚夫要吧。”
  “你难道不知道?他现在就像是得了失心疯一样,什么都不顾了,谁的话也听不进!乔落,他不能这样下去,你不知道今天的一切是他多么辛苦多么拼命才得来的!总有一天他会后悔!”
  “这话你该跟他说。”
  “他根本不肯见我!”贺夕眼睛都红了。
  “那你就该检讨你自己。”乔落淡声。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做得太过了。这么些年你花尽心思讨好他周围的亲朋,掐着他的生意资源,插进他拥有的人脉,公司你也要分一杯羹……顾意冬是什么人?他怎么肯这样一直对你卑躬屈膝?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怕他走?可那前提是他在意你掐在手里的这些。既然当初决定给,那就真的给,最后他还会念你的好,如今却适得其反。
  乔落看她良久,这些话终于没有说。她想,自己终究不要对她太残忍才好。
  “贺夕……有贺迟这样的哥哥很辛苦吧?尤其是同父异母。”乔落看她,带点儿可怜,“要说我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那还能借口说我的世界颠覆得太彻底,可是你这么多年都摆不正自己的位置,那又是什么原因呢?”争不过,却仍要争。最后变成事事霸占的个性,连带到爱情中……乔落看着山下的雾气,如果她有这样的哥哥,应该会顺从安然地享受其光环效应吧?
  贺夕哽住,显然没跟上乔落的思维跳跃。良久才硬声说:“乔落,顾意冬现在根本不清醒,他放不下这么多的!我问你,就算顾意冬抛弃了一切,你还会跟他在一起么?”
  乔落敛了眼,淡淡地说:“你想听什么答案?”
  “实话。”
  “不会。”乔落回答得坚决。
  “果然……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你劝劝他啊!”
  “劝?你以为我没劝过?顾意冬的执拗没人劝得动。”
  “你可以的!乔落,你不是别人!我不相信你没有办法制止他!”
  “我没有办法。”乔落耸肩。
  贺夕看着乔落轻松的样子气得发抖:“乔落,你在害他!他会为此一无所有!”
  “既然你这么爱他,为什么要让他一无所有?”乔落讥讽,“我发现你们这些人都很有意思,总是道貌岸然义正词严地教育别人怎么做!什么你会害他,你在拖累他,你不应该这样你应该那样……真是笑死人了!何必把姿态摆得那么高呢?你们真的无路可退么?!怎么你们两个人的问题最后都变成是我的责任了呢?!贺夕,逼他订婚的是你,现在威胁要拿走他的一切的也是你。而且我已经明确拒绝他了,他愿意舍弃一切争这一丝可能是他的选择,与我无关。”
  贺夕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尖声道:“乔落!原来你一直都是清楚的!你恨他!你要他受跟你一样的苦是不是?!天!意冬这个傻瓜!他还以为你仍爱他,还口口声声要弥补你给你幸福!”
  乔落几乎大笑:“贺夕,你真可怜。你本是个聪明的女子,可惜你太爱顾意冬,爱到盲目。在你眼里他最纯洁无辜,是不是?你以为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以为他不知道我其实怪他?他什么都知道。贺夕,所以他才说要弥补我,因为他不依不饶的追究,我受了多少罪你不必知道,可是他清楚。他想赎罪,用他自己的苦来抵,然后求一个我们重新开始的基点。”
  贺夕快要流泪:“可是你并不肯跟他重新开始!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有多痛苦?贺家的压力、公司的压力,还有阿姨那里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我没有折磨他。”只是不想帮他解脱。
  她想,她真的变了。
  “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可是为什么你们都不做那个停下来的人,而是要我做?贺夕,我们大家都别装了,你不知道我其实怪你们所有的人么?如果没有你哥,我今天就没有机会坐在这里!少跟我讲什么天理昭昭,这里的人有几个是干净的?!现在家破人亡的是我!一无所有的是我!说穿了你们都欺我善良宽厚!我知道,你们所有的人都等着我说那句:都算了吧,祝你们幸福!贺夕,我有权不这么做,我也是受害者,哪怕今天我就是摆明了折腾你们了,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贺夕哭了:“乔落,你为什么不放我们一条生路?我只要他……这么多年,我只要他啊……”
  乔落觉得痛快:“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才对。当年你们为什么不放我一条生路?!我爸现在那么病弱苍老!我妈妈死了!死在我眼前!而我、我……” 乔落开始想流泪,她曾反复想,顾意冬的绝情有没有贺夕的挑唆?一想到这儿,她就痛得锥心刺骨。她抬头看天。
  太阳终于落下去,天边翻滚着漂亮的火烧云。
  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我已经很仁慈了贺夕,如果我想,不止一个顾家会鸡犬不宁,你家,钟家一个都跑不了。”乔落平复了情绪站起来,往回走,“就这样吧,我们都——自求多福!”
  贺夕哑声说:“乔落,不要伤害深爱你的人。”
  “深爱我的人……呵,贺夕,我还真就看不出来,我现在正给他一个机会表现,我们拭目以待?”
  贺夕捂住脸,她无力极了,她这些年费尽心机却站在食物链的最末端:“他很痛苦……”
  “我希望我妈妈在天堂再感受不到痛苦。”
  乔落走到车边,回头怜悯地看着独自落泪的贺夕,夕阳下她孤立在呼啸的山风中:“其实我有时候想想觉得你也算勇气可嘉,可是我不理解你,这样巴巴地要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有意思么?”
  贺夕抬起头,脸上透着倔强和坚毅:“我甘愿。乔落,你没资格评判我,因为你不曾像我一样爱一个男人,十几年的爱着,而不得。”
  乔落怔怔地看着她,她义无反顾的表情让自己想到另一个人。
  良久,她摊手:“顾意冬这辈子算是值了。最后看在你哥的面子上奉劝你一句,爱情不是战争,并非有输就有赢。如同我和顾意冬,双输。再看我跟你,也是双输。”
  “你输了什么?”
  “很多。”乔落微笑,“最惨的,恐怕是我已经输掉再爱人的能力。”
  贺夕愣住,急道:“那我哥……”
  “你哥……听说他也甘愿。”乔落笑不出来了。
  贺夕气得不行:“乔落!你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心?!”
  “有啊,全给了你未婚夫,然后碾碎了,化灰了。”
  贺夕瞪着她,苍白着脸抖着嘴唇,乔落看着她耸耸肩:“现在看来,顾意冬折磨女人的能力真是堪称一流。”
  贺夕迈前一步:“当时我凭一股勇气逼他跟我订婚,从未后悔。”
  “那恭喜你。”

  第十七章 乔落你也太欺负我了
  (乔落站住,看向远处的天。天很蓝,蓝到坚硬,零星的云朵点缀,像柔软的绯边。
  阳光正好,映照得眼前的景色澄澈通透,如同孩子的眼睛。)
  吃饭的时候乔落有些出神,乔父给她夹菜,关心地问:“小落,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就是有点儿累。爸你也多吃点!”
  “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乔落闷头扒饭。
  “小落啊,其实很多事情,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坚持的同时不只为难了别人,也困住了自己。”
  乔落停下,父亲的眼睛像浩瀚的大海,洞悉一切,宽容悲悯。
  “小落,爸爸只希望你快乐。其实很多你曾经觉得很重要的东西,回过头去看时却觉得很可笑,那些为了这些东西而失去的……太不值得。”
  乔落低头:“知易行难。何况……有些事我看不开。爸,你如何能看开?”
  乔志国看着女儿落寞的脸很心疼:“嗨,这些年,没别的可干,就是琢磨之前的事。也不知道是哪天,醒来忽然觉得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小落啊,爸很后悔。现在想想真是觉得,很多东西都是云烟,蒙了眼、蒙了心,让人越走越远越陷越深,最终害人害己!我一度觉得,就这么走了也好……可如今我还能坐在这里,还能跟我的宝贝女儿吃饭,这是莫大的恩惠啊。”乔志国慈爱地看着女儿,眼中是释然与坦诚。
  “孩子,就算我们有能力计较和报复,但是否会让我们更快乐?身在官场成王败寇都是规则,有赢自然就有输。我真的看开了,我只怪自己当年利令智昏铸成大错!都是爸爸的错,是我害了你们……爸爸不想你再陷在里面了,没有什么比咱们一家人开开心心更重要的了。”
  她抚上爸爸粗糙的手,她想问,爸,你心里真的就一点儿也不恨了么?你不恨顾家伤害你的妻女?你不恨贺家毁了你的仕途?如果你知道这两家的儿子如今都任我驱使,你还会不会如此轻松地说放开?你可知道看见你这么苍老虚弱地在我面前,还笑着跟我说让我宽容,我就越发不想大度?
  乔落深吸一口气,出口却是:“我们明天去看妈妈吧。”
  这是她第一次提出领他去见妈妈。
  她看见父亲那片平静的海里骤起波涛。
  母亲的墓地是贺迟陪她一起挑的,松柏的清香飘动,乔落弯身将花放在母亲的墓前。
  墓碑上妈妈的像永远笑得那么幸福,乔落没有看父亲,自顾自地细细擦拭起来。
  妈妈是一个娴雅娇美的女人,因为被保护得太好,甚至还有些女孩子的天真,四十多岁的时候还很会撒娇。
  乔落记得以前妈妈总会给她挂电话说:小落啊,妈妈看好了一顶帽子,明天陪妈妈去看看好不好?好不好啊?
  那时她总是忙,世界对她是一个刚刚开场的盛大筵席,她迫不及待地想接触它的各个部分,所以总是不耐烦地拒绝。比起跟母亲谈论那些胭脂水粉,她更喜欢听父亲纵谈天下大事。
  可是后来,她再也没有机会陪妈妈逛一次街。
  她记得,妈妈的最后一次生日。贺迟偷偷买了一顶极漂亮的香奈儿的帽子,在点蜡烛的时候隆重的拿出来,说要献给最美丽的母亲。
  母亲戴上的时候笑得那么开心,贺迟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夸:阿姨戴这个太好看太美了!唉,落落要有您一半的气质,我就死而无憾了!
  妈妈苍白瘦削的脸上受不住恭维都泛起了红晕,眼中闪烁着快乐的光。
  乔落掐他,他夸张地呼痛,妈妈看着他们乐得那么开心,在她眼中他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吧?乔落不能不承认,贺迟那时做得太好,几乎使她忘记了屈辱忘记了身份,几乎。他让母亲离开得那么安心,减少了那么多的痛苦。
  乔落眼睛红了,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妈,你那个时候总跟我说,这都是命,怨不得他人。
  你要我宽厚地对待一切不幸。
  你要我忘了所有不快乐的事,向前看,好好过日子。
  妈,我那个时候以为我做得到,我也以为我已经做到。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我不行。
  妈,怎么办,我心里住了魔鬼。翻过爱的那一页,我发现自己没有所想的那么宽容。我没有那么高尚。
  妈妈,其实我一直都很清楚,我这样的含怨转身,顾意冬怎么会安心放手?可是,我不想放他们走,不想他们如此轻易地就携手离开余生静好。
  乔落深深地埋下头。
  妈,怎么办,怎么办啊……
  妈,我好想你啊。我好想你。
  你告诉我,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乔落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流了许久的眼泪。
  心一点一点地平静下来。
  她抹抹眼泪露出一个笑。
  妈,你不要担心我,我其实很好。
  真的,这些年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好。
  还有,我带爸爸来看你了。
  你早看见了吧?
  难怪一直不理我。
  ……
  乔落从包里拿出几张跟父亲的合照,用火机点燃。
  妈,我怕你这会儿看不清楚,这几张照片给你好好看看,是我俩刚才拍的,爸笑得特别傻。
  他看起来老了很多吧?
  其实这都是表象,他现在挺有精神头的,也不像原来那么懒了。
  ……
  要我说,他现在可配不上你。
  你啊,要是在那边有合适的也别犹豫。
  ……
  你不用担心他的身体,你那个比我还贴心的小迟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医院和医生。
  对,我就是记恨你说他比我贴心的事。
  我就是记着,我一直记着!
  ……
  你说,我现在是不是真的不太对?
  妈,我现在困住了自己么?
  可是我不甘心啊。
  还有你那个比我还贴心的小迟,我真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们这样你看行么?
  我是说,一直这样。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总觉得他无坚不摧刀枪不入,其实都是会受伤的,是么?
  妈,其实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太复杂了。
  我知道,他一直为自己当年尴尬的身份和趁火打劫的行为而内疚心虚,所以这些年一直这么惯着我,不敢逼我。可是,我又在想什么呢?
  坦白讲,我看见他从来不思考,情绪太多,太纷乱。
  妈妈,你说,我这些年一直跟他不远不近的,是不是在等着爸爸的那一句原谅或是怨怼?我心里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将他与贺家分开?
  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我该怎么办啊?
  ……
  你还不理我?
  成!那我走了,我真走了?
  ……
  妈妈,我爱你。
  乔落站起身亲吻照片。
  “我在外面等你。”
  走了几步她又回头,父亲佝偻的背影在微微颤抖。
  “……不着急。”她说。
  乔落正趴在桌子上给一个叫丁丁的小孩子回信,门铃大震。
  她走到门口一看,贺迟。
  打开门,她挑眉:“你怎么来了?”贺迟这一段时间忙得不得了,脚不沾尘的,他们都好多天没见了。
  贺迟贼眉鼠眼的:“乔叔在么?”
  “不在,他去看我妈了。”自从乔落开了路,他每周至少要去两次。
  “哦……不在啊!”贺迟立马挺直了腰,大摇大摆地换了鞋进屋。
  “喂!你为什么不先给我挂电话?”乔落话音没落,贺迟就已经一头栽进沙发里了。
  “我这不……急么……我累死了,都两天没睡了。”
  “困就赶紧回家睡觉!”
  “我不要!”
  ……乔落无语,贺迟每次一困得不行就脾气暴躁不讲理。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乔落以为他睡着了,却听他说:“落落……你十一干什么去?”
  乔落走到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侧头想了想:“我想去看看丁丁。”丁丁就是她回国后资助的第一个孩子,贺迟是知道的,他还给这个小女孩买过衣服和洋娃娃。
  贺迟一僵:“不去不行?”
  乔落舔舔嘴唇:“我答应她了……”
  “你也答应我了!”贺迟吼。
  乔落一缩,硬着头皮接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你答应我今年会陪我过生日!”贺迟坐起身来,愤怒地瞪着眼睛,劳累的血丝清晰可见。
  “什么时候……”
  “去年你不能陪我过生日的时候!”贺迟气疯了简直,他这几天忙成这样的想把日程往前赶……结果她竟然……
  乔落别过脸去。
  贺迟简直想冲过去掐死她!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实在太会伤别人的心了!
  屋里回荡着他剧烈的喘息声,就在乔落以为他会转身摔门离去的时候,贺迟忽然重重地靠进沙发里,抬起双手把周围的靠垫全都胡乱地扫到地上,大声嚷嚷着:“不行不行!我不管!说了陪我就要陪我!哪儿都不许去!谁都不能理!”
  那样子,竟像一个耍赖的大孩子。
  乔落咬住嘴唇。
  还是逃了。
  那个贫瘠得只望得见黄土的村庄里,丁丁看见她的时候高呼着扑上来。
  乔落放下手里满满地装着衣服、书籍的大包,抚着孩子的头,笑着说:“你不是说没见过山吗?姐姐领你去爬山好不好?”
  丁丁瞪大眼睛:“真的能去爬山?”
  “当然!姐姐说话算话!丁丁考了学年第一,当然要去爬山!”
  丁丁是乔落回国后资助的第一个孩子。她在报纸上看到那时一度沸沸扬扬的案件——农民上访离奇致死,责任谁负?
  从推卸责任,到专案调查……到处都是分析谁会下台的揣测。
  但乔落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她只是注视着一张小小的照片,七八岁的瘦小女孩,有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她觉得呼吸困难。
  一时冲动的跑来这里,还被当地人敌视的用棍棒相对——他们不得不如此敏感警惕。很费了一番周折表明了身份说清来意,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女孩。
  送她去的妇女叹着:“唉,这娘儿俩也快不成了啊……”
  女孩的妈妈是个目不识丁的朴素妇人,家中本就贫困不堪,都指望着孩子父亲的劳动力,男人的过世击垮了她的意志,整天躺在床上绝望地抹泪。破败的家中,丁丁孤零零地缩在角落,惊惶地看着这一切。
  乔落心疼得不行,她走过去想笑却落下泪来。
  她牵着女孩的手走到床边。她妈妈根本不在乎家里多了谁,只是一把捞过孩子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孩子,咱娘儿俩还不如就一起随你爹去了!”
  乔落一把扯过屋角的麻绳扔到床上:“好啊,要死尽快!放心去吧,我可以帮你们收尸。”
  女人惊恐地看着她,尖声喊:“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害我和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你也知道你是她妈妈么?你给我好好看看她都什么样了?!她都多少天没好好吃饭了?!再这么下去不用你动手她也快死了!”她把孩子拉出来,推到女人眼前。
  惨白的脸,凹陷的双颊,发青的嘴唇,干涸的眼睛……
  女人哆嗦着嘴,抖着手说不出话来。
  “哭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如果不能去死,那就要好好地活着。”乔落赌她身为母亲的刚强,“起码为了你的孩子!”
  她赢了。
  女子虽弱,为母则强。
  案件的后来,相关人士撤职的撤职判刑的判刑,那一笔赔偿金也终于送到了家。可失去依靠的母女俩又能指望这点儿钱撑多久呢?
  乔落帮女人找了一个县上的临时工作,还保证:“丁丁的教育交给我,你不用再操心。”
  女人拉着她的手,眼泪成串成串地掉,反复说着:“遇到好人了,真是遇到好人了!菩萨心肠啊……”
  乔落摇头:“我只是……只是……赎罪吧。”
  曾经,也有两个家庭……
  说要爬山,乔落也没什么主意。她想起以前丁丁给她写信的时候提过一篇课文,就问女孩:“我们去黄山好不好?”
  女孩眼睛亮起来,兴奋得不得了:“是那个‘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黄山?!”
  乔落觉得这个决定非常正确。
  黄金周的黄山到处都是人,一路推推挤挤得让乔落有些扫兴,但即使不是第一次来黄山,她仍旧被眼前的恢弘景象深深震撼。
  李白曾言:“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并盛赞其“采秀辞五岳”。乔落深以为然。
  她上一次来还是高中时,当时还一时激昂洋洋洒洒地写了数千字的游历心得,彼时,真是青春激扬。
  丁丁开心得简直忘乎所以,那么多个台阶爬上来她也不觉得累。
  两个人走走停停转眼大半天就过去,下午终于爬到黄山的风景窗——北海景区,乔落很爱此处“黄山之雄甲宇内,幽秀灵齐聚后海”之誉的始信峰。
  在几个著名的景点排队照完相后,她们终于抢到一处石凳歇息。
  从这个山头望过去,雄浑的山脊上是密密的游人,远远望去渺小成一个个小黑点。乔落有些出神,她侧头看女孩红扑扑的脸颊:“丁丁,想不想看黄山的日出?”
  “日出?”
  “嗯,日出,很美的日出。”
  就地在北海宾馆开了房,丁丁去洗澡的时候乔落把自己一身老骨头扔在床里,举着地图研究。她记得她上次来的时候有人陪同,他们走过一条小路,通往一处游人鲜知的景区,那里的景色美极而且特别适合看日出。乔落冥思苦想不得要领。
  两个人捧着饭碗狼吞虎咽之时她忽然想起路来,开口说话却呛到,丁丁帮她拍后背责怪地说:“小落姐姐,食不言寝不语。”
  这丫头!乔落龇牙咧嘴。
  她们高高兴兴向目的地走着却见到几个警卫员,看见她们手一伸:“这里不能走了。”
  “为什么不能?这里路好好的没有禁止牌,我们是可以走的。”乔落不满。
  “上边来了大领导,这会儿戒严。你们要逛明天再来吧!”
  乔落僵着后背不动地方。丁丁有点儿害怕地拉拉她的手:“小落姐姐,那我们明天再来吧?”
  乔落这才回过神来,她怔怔地看向丁丁,眼神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丁丁正有些不安的时候,乔落却忽然笑了,那个笑容很美却让丁丁觉得莫名地难受,想抱抱她的小落姐姐。
  “走吧丁丁,其实想想,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
  回程的这条路乔落走得很沉默,丁丁也感觉到了,她忍不住问:“小落姐姐,你在想什么?”
  乔落轻声说:“想一些很复杂的事情。”
  “多复杂?”孩子看着她。
  乔落站住,看向远处的天。
  天很蓝,蓝到坚硬,零星的云朵点缀,像柔软的绯边。
  阳光正好,映照得眼前的景色澄澈通透,如同孩子的眼睛。
  乔落想起她在美国时与一位教授的交谈,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生孤寡,他说:我讨厌孩子,他们能看透一切。
  乔落低头抚摸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她还在等自己的回答。
  她摇头笑:“不,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她叹,“复杂的从来都是人心。太多不甘心的,放不下的,舍不得的……”
  “小落姐姐,你曾经写信给我说‘至道无难,唯嫌择选’,你现在也是这样么?”
  乔落简直爱极了这个孩子:“丁丁啊,我爸爸从小就跟我说让我长大了以后当博士,可是我没有机会。我们丁丁长大要不要当博士?姐姐帮你念博士好不好?”
  丁丁并不明白,却笑着说:“姐姐说好就好!”
  又走了几处地方,天渐渐暗下来,乔落牵着孩子的手往宾馆走。
  山风阵阵,松涛声声,偶有雀鸟鸣叫,恣意飞过。
  她忽然站住,看着等在路边的人。
  贺迟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看眼前的女子一点一点收起轻松洒脱的表情。
  他真是气疯了,一发现乔落跑了,他马上给当地挂电话让他们去问。果然乔落领丁丁去旅游了,然后他就直奔黄山。
  他站定在她面前,看乔落侧过头去。他在逼她么?这样都不行么?
  乔落一入住他就收到通知立刻赶来,在路口堵人,山风吹了太久,他的嗓子有点沙哑,他深吸两口气,说:“乔落,你也太能欺负我了吧……”
  乔落眉尖一颤看向他。
  山间的黄昏中,夕阳的柔光软化了男子俊朗刚毅的轮廓,映得一双黑眸中情意盈盈,浓黑的眉毛微皱,压着委屈和隐忍。
  她说不出话来。
  商雨曾问她:与贺少怎么回事?
  她答: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永远能堵住我拒绝的话。
  就像现在,如何让她开口说:我就是不想再欺负你,所以不想见你。
  她看着贺迟,这样林间的静默相对让她想起在美国的一次山间远足,他们意外地发现一片枫林,一行人高兴地冲进去,她跑得太急一个趔趄被贺迟扶住,她却反手推他一把说:你拉我干什么?!贺迟那时也是这样默默地看着她不说话。
  真的,她已经欺负他太久了。
  贺迟,那么好的贺迟。
  可是越好,就越不敢留。
  她看向天边,终于说:“贺迟,我其实……”
  “你是丁丁吧?”
  乔落一怔回过头来,丁丁看着眼前虽然长得很好看但笑得有点儿狰狞的男人,觉得害怕,一个劲儿地往乔落身后躲。
  贺迟弯着腰,眨巴着眼睛放电:“丁丁,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小迟哥哥啊,我还给你写过信,送过你洋娃娃呢!”
  乔落听他装可爱地自称“小迟哥哥”想笑,咬住嘴唇。
  “你是小迟哥哥?”
  “我是啊!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丁丁不解地盯着他。
  “你曾经问我长什么样子,我说自己很帅很帅啊!”贺迟边说边一手呈八字比在下巴上,露出一排大白牙。
  乔落忍不住跟丁丁一起乐了,刚才郁闷的心境一扫而光,想说的话再也无从启齿。
  晚上贺迟也在北海宾馆要了间房住下,凌晨的时候他们一起披星戴月的出来赶着看日出,贺迟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边走边提醒她们注意台阶。乔落昨天爬了一天的山,晚上更是没有睡好,整个人都很委靡,一路行至目的地,她才后知后觉这里不是狮子峰顶。
  她看看周围发现竟是自己昨天进不来的地方。
  她刚醒的时候脑筋向来转得很慢,过了一会儿才慢半拍地问:“你跟谁一起来的?”
  “我奶奶。你怎么知道?”贺迟铺好了防潮垫子把两位公主请到上座。
  乔落低头给自己一个微笑,然后看向周围。
  贺迟微顿,若有所悟:“老人家出门总是有些兴师动众。她早起不来的,就是刚好知道我要来,于是她也想一起来怀怀旧。”
  乔落轻轻帮丁丁捋顺她扎歪的小辫。
  整个日出的过程都没有人说话。
  乔落非常喜欢看日出,她脑中总会浮现出那句歌词—— For my life’s too short for waiting when I see the rising sun. Then I know again that I must carry on.
  苦难的最初曾经整夜整夜失眠,她的住处地势很高又恰巧朝东,她趴在窗子上一次次看太阳升起到城市上空。她总跟自己说,乔落你很坚强,坚持下去,你行的。
  那个时候哪敢想会有今天。
  云海在脚下翻滚,一点点染上绚丽的绯色,群山俯首,都等待着太阳的新升。
  带着不能匹敌的璀璨和骄傲,红日缓缓升起,霸道地揭开层峦云浪的面纱,其道大光。
  乔落觉得自己很渺小,甘心臣服在这不可言说的瑰丽景象中。
  她终于承认,世界这样大,那些撕心裂肺的纠结也许都不值一提。父亲说得对,她困住了自己。
  乔落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深深呼吸山间清爽的空气。
  似乎看到年少跳脱的自己恣意游耍山间。
  她也许不能立刻看开一切,但她至少要试着走出来!
  贺迟对着她朝气蓬勃的背影深深微笑。
  一起送丁丁回家后,乔落被某人押解回北京。
  竟然要在一个很偏僻的地方转机,乔落莫名其妙地被领出机场上了一辆吉普,然后一路开了足有两个小时,进了一个县,停在一栋外表还不错的五层楼外。
  她不解地看向贺迟,贺迟美滋滋地低声说:“国家级贫困县盖奢华办公大楼,给收上来了,我要来改建成学校了。”看向乔落的表情很有邀功的成分在内。
  乔落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贺迟领着乔落走进还在做最后整修的大楼,左拐右拐地停在一个大房间外面,伸手推开,很多个书架整齐地排列着,上面满满的都是各色书籍。
  走进房间,他回身深深地看着惊讶的乔落:“落落,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知道我是真的在用心做。不要因为我什么都得来得容易,所以就觉得我是轻视的。” 他低沉而具有磁性的声音像一粒粒圆润的火石坠落心间,“落落,不全是为了你,我也受了多年的高等教育,看到那么多孩子明明有出众的资质和品质,却因为出身贫苦而被剥夺进取的权利,这也让我觉得慨然。我很明白我所拥有的一切有我自身的努力,可还有很多是幸运。
  “这些年我兢兢业业地想做中国的品牌公司,想打响质量和信誉的牌子,我还想引起良性竞争……这些,这么多,没有某个基点,我也许根本没有机会开展我的理想。落落,这几年我看到那么多有志气有想法的企业家被市场吞没,我愈发觉得自己幸运,我真的懂得感恩。我很清楚,这片土地给予我良多,给予贺家良多,我不想大篇幅煽情地说我多么爱这个国家,但我是真心地想要关怀、想要回报。”
  乔落觉得这一刻的贺迟英俊得让人不能逼视。她觉得胸膛里有岩浆在烧。滚烫。
  “这些书,都是我一本一本找来然后送到这里来的。周围有些山村里的孩子,即使是免费的教育也不能经常来上课。所以我建了这个小图书馆,孩子们可以来这里做简单的登记领了书回家看,我想这样可以帮助更多的人。”
  乔落低头缓缓摩挲着已经被编码登记了的书,有新的有旧的,有他们小时的课本还有莎士比亚的诗集。她随手抽出一本成语故事,扉页上工整的用蓝黑的笔写着“贺夕的书”,结果四个字上面被人用黑色的笔划了个大大的叉,旁边是飞扬跋扈的字迹——“贺迟的!”还有个惊叹号。
  想到贺迟小时候霸道的样子,乔落笑得很温暖,她不禁用手指轻划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迹。
  要积多少福气才能遇到一个这么好的人。
  竟然有这样一个人……
  老天,她真的舍不得,越来越舍不得了。
  如果能只是朋友,多好。
  她忽然想起来:“对了,那个……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贺迟静静地看着她犹带温暖笑靥的脸,漂亮的黑眼睛里翻滚着浓烈的情绪,那目光带着滚烫的温度,直直地烙进乔落的心里。
  有些话已经冲到嘴边,几乎再也压抑不住。
  乔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手里的书啪哒一声掉在地上。
  害怕、抗拒、惊慌甚至还有点点恳求,全都来不及掩饰,赤裸裸地呈现在脸上。
  她掩饰地俯身去捡书,几次都没有拿起来。
  贺迟的叹息在她耳畔响起,她一颤,想躲,慌乱间脚下一绊就要摔倒。贺迟伸手牢牢地扶住她,目光深沉地看了她一眼。
  终于什么都没说。他弯腰将书拾起,稳稳地插回书架中。

  第十八章 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在年少的时候,他们曾经如此青春飞扬,脸颊饱满双眼莹润,执手豪言说今后要称霸金融圈。)
  从北京的机场出来提了车向市区开,有一点儿堵车,贺迟开得也慢,这一段路竟让乔落觉得很长很长。
  她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车门把手,有些紧张。
  一辆宝马从偏路插上来与他们并排,看样子想要超他们的车。贺迟面无表情地不知在想什么没有注意,那辆车似乎很不满意越野车以这种速度在路上行驶,挑衅地一打方向盘就险险地切到他们的车的正前方,甚至还恶霸地减速故意压车。乔落一惊,下意识地轻呼一声。
  贺迟这才反应过来,他只是皱了皱眉,按了两下喇叭。然后开了扬声器,对着对讲机沉声说:“前面的车让开。”
  宝马的车主回头看了看他们的路虎,然后像是吓了一跳,迅速打方向盘离开了车道。
  乔落则有些诧异地看向仍是表情淡淡的贺迟,这位贺大公子显然心情不好。
  车里的扬声器甚至警用灯都是每次整修时工作人员给配的,但她还从来没见贺迟用过。他为人虽然霸道,但是在公众场合却相当注意影响,甚至是克制的。
  乔落捏捏手心。
  眼看小区将至,乔落暗吸口气,咬咬牙,终于貌似满不在乎地开口:“喂!你能不能别总开这路虎来我们公司?”
  “路虎怎么了?”贺迟一挑眉。
  乔落扬眉:“太招摇!”
  “路虎怎么招摇了?满大街都是!宾利能停就行?!怎么,歧视我们路虎是怎么着啊?”
  乔落眼角一跳,语气依旧轻松:“你那是黄包车都没人管!也不看看你那车牌你!看把我们保安吓的!”
  “切,成!你们保安最金贵还不行么!大小姐你说什么是什么!”贺迟短促地嗤笑一声,吊儿郎当地应着声,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节后第一天上工,大家都有些懒散。
  意料之中的,顾总上午就来磋商项目细节。
  乔落看着瘦削了很多的顾意冬觉得惘然。
  在年少的时候,他们曾经那么青春飞扬,脸颊饱满双眼莹润,执手豪言说今后要称霸金融圈。
  乔落看看自己,她试着给自己一个宽容的微笑。
  哪里的天不是天?
  她闭上眼,看见黄山红霞满天。
  中午的时候她直接拨通顾意冬的手机:“我有话说。”
  乔落让顾意冬将车停在两条街外,她走过去上车,顾意冬说:“找个地方先吃饭?”
  “不,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如果是拒绝我的,你可以省了。”顾意冬看一眼乔落的神色转过头去,侧脸冷硬,“乔落,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我也很清楚。顾意冬,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现在比你清醒。”
  “你凭什么?”
  “凭我想了七年,而你只有这短短几个月!”
  “几个月足够让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顾意冬看着乔落,贵气的凤眼中敛着刻骨的深情。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要失去的是什么?”乔落回视他。
  车中立刻安静得只剩浅浅的呼吸声。
  “落落,你在关心我是不是?”顾意冬轻声问。
  乔落转头目视前方:“我只是不想承担责任。”
  顾意冬眉间一跳,起了褶皱:“这与你无关。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罢了。”
  乔落扯起一侧嘴角,不能控制地尖锐:“你切断我们在美国的资金时也是这么想的吧?与我无关,做你应该做的,是不是?”她看着顾意冬的脸一瞬间因痛苦而扭曲,她仔仔细细地搜寻,却找不到明显的悔恨痕迹。
  “你怨我。”
  “我的确怨你,可那是你应该受的。你不能要求一切都按照你舒服顺心的来是不是?”
  “我没有,乔落,我只是爱你。”顾意冬深深地注视着她,“我爱你。”
  乔落很没出息地觉得呼吸困难。
  这句话就像是穿透了层层岁月的凉荒,与多年前那个少年的声音重合,一遍遍地回响在她的心底。
  乔落暗暗攥紧拳头,深深地呼吸,跟自己说:放他走、放他走、放他走……
  她靠进椅背里,仰着头。
  “那又怎么样呢?”
  顾意冬伸手,掌心轻轻贴住乔落的脸颊耳畔:“落落,你不要骗我,在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是问。
  “落落,我们相爱,我们要在一起。”
  乔落吃吃笑起来,目光天真却也苍凉:“是么?真的是这样么?意冬,这话你说出来不觉得很可笑么?我也曾经这么想的呢,可是后来……我用了很久才终于认了——原来并不是所有相爱的人最后都要在一起的呢。”
  “顾意冬,上一次你跌进谷底,我用了七年的时间愧疚,可是我再也没有一个七年,你也再没有一个贺夕。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你这一次的失去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得回来,而这个后果不是我想承担的,也不是我应该承担的。我没有办法像你一样分得这么清楚,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一切与我无关。”
  “落落,我心甘情愿。”
  “可是我不,我不想再陷在这里面!顾意冬,我请你,为我考虑,别那么自私!”
  “我自私?”
  “你自私!顾意冬,你只为你自己着想!你的仇你的恨你的爱!之前我在你身边时你想的还是你的事业!怎么?如今发现不行了又想用老套路?用愧疚绑住我是不是?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痛苦中这还不够么?!你还想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如今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好不容易觉得活着有些盼头了,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我?!啊?”
  乔落看见顾意冬额角上的青筋在突突地跳,像要冲破他苍白的皮肤。
  “你……这样想?”
  “是!我这样想!你只顾你自己!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从不为我想!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有多难?!也许这些年你已经习惯主导,可是你不能控制感情!你现在的行为让我很困扰很有压力,顾意冬,不要做出让我看轻你的事情!”
  顾意冬转过头去看车外,乔落只能看见他颤抖的脊背,她闭上眼睛。
  “我不是赌气,不是报复,这是决定。就像你当年的那个决定……在我们爱得最好的时候喊停。
  “顾意冬,我决定我们了断,带着我们所有的回忆、誓言、付出还有感情,一并了断。”乔落将拳头抵在胸口,似乎如此就能减缓心痛,“我要走出来,看在我爱了你这么多年的份上,不要这样拖着我,也别再想用愧疚毁掉我的人生!
  “意冬,当年我尊重你的决定,也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乔落说完打开车门就走,顾意冬始终背对着她没有动。
  这一夜,贺迟开了一瓶龙舌兰,却一口都没有喝。他只是看着窗外,一直看着,就这样在窗边坐了一夜。
  这一夜,商雨陪乔落大醉,她一直咯咯笑着举杯:“小雨,来,为伟大的乔落干杯!”
  商雨按着她的杯子:“小落,别喝了,贺少不是不准你喝酒么?”
  乔落侧头眨巴着眼看她:“贺少?哈哈,傻瓜,没有贺少。”乔落喝掉杯里的酒,又倒了一杯再仰头干掉,“也没有顾意冬,谁都没有。”
  她埋头趴在桌子上,眼泪却啪哒啪哒地砸在膝盖上,轻喃:“我觉得痛……好痛……”
  这一夜,顾意冬烂醉。陈俞康赶到的时候他已经不省人事,他试着将顾意冬抬起来,可是他一碰他,顾意冬就一下子支起身来死死地拉住他的手哀声说:“我不是……我没有!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我到底要怎么样……”平日里温雅从容的面容上全是深入骨髓的痛苦伤心。
  陈俞康看着这样的顾意冬,莫名地想起多年前乔落去美国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喝到烂醉。就那样瘫在别墅前的草坪上,睁着眼直直地盯着天,一动都不动。他自己也喝了不少,看顾意冬良久一动不动,不放心地摇摇晃晃走过去看他,似乎见到顾意冬眼角隐约亮光一闪,随即就侧过头去。
  最后自己扛着他往屋里搬,他抓着门框死活不撒手,嘶声:“不走!不走!不要走!不要走啊!”
  那声音哀戚得像锥子一样扎人的心,陈俞康一哆嗦松了手,顾意冬冲了出去,摇晃着走了几步就跪在了草坪上,陈俞康看着他的背影那么萧索怆然,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
  第二天早上乔落在商雨家里醒来——这样的狼狈,自然是不敢回家的。
  醒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脸上还有免洗面膜,洗漱完毕之后,她撑着脑袋走进厨房给正在早餐的商雨一个飞吻:“小雨……你真好!”
  “怎么样?考虑一下跟我Lesbian?”商雨冲她抛媚眼。
  “没问题啊,我这边都处理好了,现在就看你了!”
  商雨回头审视她:“你认真的?”
  乔落耸肩:“已经做完了。”
  商雨不信:“你劝得了顾意冬?”
  “我了解他的弱点。”
  “可你不是说你对贺少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会打擦边球我也会啊!”
  “乔落,你人还正常?这难道不应该是一道二选一的题目?”
  乔落摊手:“很明显,我得出了第三个答案。”
  “天……这不是真的!绝世好男人啊……”
  “拜托别这么看我!我比你心痛好么?问题是我无福消受。”
  “冤孽啊……”
  顾意冬果然不再来,贺迟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乔落气定神闲地看不出任何问题,唯一的改变是工作更认真了。
  偶尔和同事出去消遣一下,也和方歌聚了几次,多数时候都拉着商雨。
  方歌依旧是那种潇潇洒洒的样子,妙语如珠的总是将气氛炒得很热络。
  冬天越来越近,她开始在休息的时候拿一份菜谱研究滋补的煲汤。
  一派安然淡定。
  午餐的时候商雨终于忍不住问:“真的放下了?”
  乔落眯着眼看窗外的阳光:“正在。”
  “你看起来不错。”
  “其实还是很痛,也不知道在痛个什么劲儿,就是时时抽痛。”
  “小落,你够狠心的。”
  “……我觉得我对自己最狠。”乔落右手握拳,拳心朝内轻击两下自己的左肩。
  “……后悔那段日子么?我是说,跟顾意冬复合的那段日子。”
  乔落一怔:“我不知道,做都做了……”
  “其实我很讶异,对我也许不是大事,对你乔落来说,你似乎向来憎恨这些会折损女人尊严、不名誉的事情。”
  “当时不知怎么,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执念,仿佛不去找他,就死不瞑目一样。我还没跟你说过我那时差点儿嫁给他表弟,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是疯了吧。那时候总觉得生无指望,想要放手一搏一般。”乔落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现在才知道,有时候人真的不了解自己,那时贺迟就问我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以为我知道,但其实,我并不知道。但无论如何,终于是过去了,不是都说‘后悔是一种耗费精神的情绪,是比损失更大的损失,比错误更大的错误’吗?所以还是不想了吧,我现在能做的就是把握好今天,保持清醒,别再犯错误。”
  “那贺大少爷呢?”
  “朋友啊。”
  “朋友?一个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的朋友?你到底把人家怎么了?”
  “就是那种一个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的朋友啊。”
  “乔落,你知不知道把贺迟只当作朋友是一件极其极其极其奢侈的事情?”商雨简直痛心疾首。
  “你觉得把他当情人不奢侈么?更何况丈夫?他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奢侈的人啊。”
  商雨越看乔落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越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她困惑地咬着咖啡杯:“但是不可能啊,贺少这么多年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他怎么可能这个时候退呢?”
  “也许都是一场误会,是我们想得太浪漫了。”乔落淡淡地说,然后将旁边的报纸摊到桌上,头版头条赫然是程影与贺迟共进晚餐的照片。
  乔落下班后拒绝了龙涛同志的邀约,去超市照菜谱购物。话说,这位龙涛同志明明已经消停了一段时间,最近不知怎么又活跃起来,走起路来都像是带着风。
  回家的时候父亲正专心致志地对着一盘象棋的僵局在苦苦思索,连乔落打招呼都没听见。
  乔父的一大爱好就是象棋,乔落从小就不喜欢这些运筹帷幄钩心斗角的棋局。虽然那个时候大院里的孩子都是要学几手象棋的,但这却是她少数几样很不在行的科目。导致现在即使她主动想陪父亲来上一盘娱乐娱乐,父亲却总嫌她臭棋篓子,不愿跟她玩,反而更愿意去旁边的公园里找对手。
  乔落好奇地走过去,看着棋盘咦了一声:“爸,你换象棋了?”父亲原来的象棋是一套很朴素的玉石象棋,现在却对着一副红木象棋苦苦思索。
  乔父似乎一惊,快速看了乔落一眼又低下头去,嘴里含糊地应着:“嗯,棋友的。”然后摆摆手,“饿了,姑娘快去给爹整点儿吃的!”
  乔落笑着推他一下,不疑有他的转身进了厨房。
  切切拌拌都弄好之后,她看着冒着热气的炖锅,微微出神。
  三十六天了。
  为庆祝与达启信托合作的债券发行成功上市,晚上王经理招呼了大家一起出去吃一顿。难得一次经理请客大家都放开了吃喝,乔落这一个月来可算逮着一个光明正大喝酒的场合,便丝毫没有客气。
  吃完饭大家又去唱歌,要了几瓶酒和小吃继续奋战。
  昏暗的KTV中,平日不相熟的男女深情对唱《当爱已成往事》。
  “……为何你不懂(别说我不懂)
  只要有爱就有痛(有爱就有痛)
  有一天你会知道
  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没有你会不同)
  人生已经太匆匆 我好害怕总是泪眼朦胧
  忘了我就没有痛 将往事留在风中……”
  乔落拿着酒杯吃吃地笑,有面目不清的人靠近,问她:“乔小姐在笑什么?”
  乔落愈发地笑不可抑:“我在笑……这么老的歌……竟然还在唱!”
  “你不觉得这首歌很经典?”
  乔落使劲摇头:“我觉得好土,特别土!”她一边说一边抽出纸巾轻擦眼角。
  身边的男子犹自滔滔不绝地在讲些什么,荧光屏前的两人又开始对唱《你最珍贵》,乔落兀自神游着。
  男人一再干扰她的清净,竟然还问她:“乔小姐你说呢?”
  “说什么?”
  “我妻子这样是不是太不理解我了?”
  乔落这才有点儿清醒过来,她赫然发现在她身边唾沫横飞的人竟然是头肥脑厚的王经理!只见他苦恼地啧啧叹息着说:“唉,现在想想我和我妻子两个人真是不适合啊!”
  乔落警惕地坐直身子,仔细回想一下他刚才都说什么了,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不过看这样子大体就是在抱怨妻子不贴心之类的吧,乔落觉得厌恶非常,看着他猥亵的猪腰子脸很想一脚踹上去!一方面又觉得出离愤怒——为什么一屋子人,却非要跟她说?啊!没错,她是奔三了,她也单身,那怎么了?怎么了?!姑奶奶之前刚拒绝了两个黄金单身汉知不知道?!俩!
  王经理看乔落没反应还叹着气说:“哎,乔落啊,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乔落沉着脸,拼命跟自己说别跟钱过不去这是你顶头上司!
  她挤出一抹假笑:“我知道王经理,男人总是在结婚前觉得适合自己的女人很少,而在结婚后觉得适合自己的女人很多。”
  乔落走出包房还犹自愤愤不平,使劲按手机跟商雨哇哇一通倾诉,两个女人同仇敌忾的把王经理从头骂到脚再从脚骂到头才意犹未尽地说拜拜。
  第二天上午,乔落为手上的一个IPO案子跑去相关主管部门要审批表。这个案子公司很重视,乔落于是亲自跑一趟。回来的时候公司里面静悄悄的。她一路走上来纳闷地朝四周看,好似大家都聚在会议室。刚要回办公室时,她就听见一堆杂乱的脚步声。扭头一看,会议室的门开了,呼啦啦一群人从里面涌出来,众星拱月地簇拥着一个人。
  乔落石化在原地。
  那人大摇大摆地在中间走着,高大矫健,浓眉朗目,自有浑然天成的威严和气势。
  他一抬眼看见乔落,立刻咧开嘴龇出一排大白牙,招摇地道:“乔落!你去哪儿啦?”

  第十九章 逆 光
  乔落哑然,莫名地觉得慌乱。
  不知为何,每次只要隐隐地深想这个问题,就觉得巨大的压力铺天盖地地袭来,面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洞,几乎要再次将她打压至谷底。
  乔落整个人彻底僵住,她打赌她分明看见贺迟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神色!
  王经理讶异地说:“原来贺董认识乔落!”
  “何止认识!我们俩可是二十多年的交情,在美国还是邻居!这不,还是她跟我说你们投行企业兼并、收购这块很专业我才来谈谈看。”
  王经理喜滋滋的神色压过尴尬的脸色,搓着手:“哎呀,原来是因为这个啊!我们还真是有福气!乔小姐是个非常出色的人才啊!贺董放心!我们公司……”
  乔落持续石化中……
  严阵以待的乔落并没有等来贺迟的邀约,又是一个星期匆匆过去。除了有几个小丫头来跟她打听贺迟跟程影是不是真是一对以外,生活中仍是没有贺迟的一丝痕迹。只是偶尔会在公司匆匆打个照面而已。
  王经理极其重视与贺迟的合作案,他意气风发地演讲:“知道在中国什么最重要么?”他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捻一捻,“关系,关系啊!贺董是谁你们知道么?他老爹是主管什么的你们知道么?他妈就是那个谁谁啊!还有他叔,他姨……”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嗓子:“这可比那个不靠谱的女婿好使多了!攀上这棵大树咱们还怕什么啊!”
  当然了,这段演讲并不是当着乔落的面说的,是她很不厚道地听壁角得来的。不过话说回来,王经理对贺迟的了解可比乔落全面多了。
  周五中午和商雨吃饭的时候又有好事者来打听程影的事情,乔落好脾气地说:“我也不清楚啊,估计是真的吧。”那个女孩子一脸失望落寞地离去。
  乔落有些怔然,想想之前遭遇这样的情境却是还在与顾意冬纠缠不清的时候,真是恍如隔世。
  转眼到下班时间,她去找商雨一起吃晚餐,却看见她正拿着一份材料在与贺迟说话。乔落不知怎么一脚踏进去又缩回来,想等会儿再来,却被商雨一眼瞧见:“哎,小落你能走了?等会儿哈,我们这儿有几个事项没谈完。”
  贺迟转过身来,他穿一件D&G深灰色休闲西服,黑色的衬衫长裤,没有领带,高大的身材宽阔的肩膀将深色系的西服撑得很霸气,衬得整个人深沉中透着不羁。他浓黑的眸子扫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乔落,不知道是他本就讳莫如深还是乔落瞬间眼盲,总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低沉地问:“你们一会儿有事?”
  “唔。”乔落点点头。
  商雨说:“我们约了一起去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尝鲜。”
  贺迟回身挑眉看商雨:“川菜馆?那一起去不打扰吧?咱们边吃边谈。”
  商雨一下子乐了:“不打扰,有人买单怎么会打扰呢!”
  乔落似乎找不到理由拒绝。
  三个人最后坐在一家装修极其华美也是新开的饭店里吃饭,乔落看着商雨抽搐的神色低头忍住笑——淮扬菜。
  她早就知道,贺迟不可能让她去吃川菜的,看看商雨下回还积极不积极!
  淮扬菜味美滋养,这顿饭气氛还是不错的。贺迟是个博学的人,商雨也很健谈,两个人一来一去的从天南唠到海北,贺迟还谈了些他在美国的见闻心得,大部分都是乔落一起参与的。她也渐渐地放松下来,开始像以前一样跟着闲聊。
  中间贺迟接了一个电话,只是嗯、唔、好之类的语气词,但神色专注温柔,乔落低头喝茶,听见他说:“知道了,你听话。”
  乔落手一抖放下茶杯,拉着商雨说:“小雨,你上次说的那条裙子是什么颜色的?”
  就这样与贺迟恢复邦交,乔落有猛劲一拳却挥到棉花上的感觉,晃了个趔趄。果然,擦边球就是有擦边球的弊端。像如今贺迟经常携了女伴隔三差五地叫上乔落“ 朋友小聚”,乔落拒绝五次也总要有一次看在“朋友”的面子上答应。她也试过想全部断然拒绝,但是一看贺迟那质疑的光明正大的脸,就觉得自己似乎如此小题大做外加小家子气。
  但交往的频率远远不比从前了,两三个星期才出去吃个饭而已,反倒在公司更经常见到。
  时近年末,各大贺岁片纷呈上演,乔落对电影的热情超不过对人挤人赶场的恐惧,商雨和杜可约了几次她都不愿意去,方歌给她挂电话她也兴趣缺缺。
  龙涛拿着两张票来问她:“乔落,你想不想看话剧?这是首场,票可稀罕了,千金难求!”
  乔落看一眼那票,眼睛一亮,正是她之前一直等着看的那出话剧!
  她伸手,把票推回去:“谢谢了,我那天有别的事了。”
  果然没过多久商雨就拿着同样的票来找她:“话剧,去不去?”
  乔落笑眯眯地拿过票揣进包里。
  商雨心下道:果然怪胎,还是贺少能理清她想什么呢。
  约定看话剧那天商雨临阵脱逃:“小落啊,大海说我必须陪他去那个谁谁的什么电影的首映,对不住了啊,那什么,贺少好像也要去看,我让他去接你,你们一起吧?”
  乔落撇嘴,能不能换一招?
  贺迟来接她的时候开的是一辆气派的Porsche吉普,很大众的车牌子。乔落算是发现了,一辆豪华的小跑还很有可能被人漏看,可吉普这么大块头……她苦着脸在众目睽睽下上车,贺迟斜眼看她:“怎么了?你们保安连这个牌子也受不了啊?”
  乔落白他一眼,忍不住笑,之前的尴尬一扫而空。随即皱皱眉——车里有陌生的香水味!她立刻耸着鼻子四处看,然后在后座看到一个女士箱包。她下意识地再次皱皱眉,忽略了贺迟暗笑的脸色。
  过了一会儿她若无其事地开口:“你最近跟我们公司业务往来挺频繁啊!”恢复邦交这几个月来,已经从一开始的一周见一次到两天就要碰一面了。
  贺迟道貌岸然地答:“这不迎奥运么,行业整顿一下那些不规范的企业,我呢,就发发善心,收几家。”
  “你一发善心可好,把我们给忙坏了,大过节的我都熬好几天夜了。”乔落嘟囔,一边翻下挡板照镜子,“啊……又多了条细纹!”
  天冷路滑,前面的车有点儿打滑,贺迟赶紧踩刹车,乔落咚的一下撞到镜子上。
  她喷火地瞪着忍笑的某人:“贺迟!”
  “实在不好意思,真不是故意的。”贺迟咧着嘴看着她,弯弯的黑眼睛里闪烁着笑意,怎么看怎么像是故意的。
  乔落鼓着气瞪着前方,结果车越开越慢,下班时间交通高峰期,终于被堵在路上了。
  乔落烦躁地抓头发:“啊啊啊,怎么又堵车啊!你说你开路虎多好!咱们就从绿化带上开过去了!”
  贺迟哈哈笑得特别开心,他看一眼乔落难得孩子气不讲理的脸,笑容咧得更大:“大人,小的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不干那些强盗做的事!”
  乔落又瞪他:“你说谁是强盗啊?!”
  贺迟憋着笑,眼神深沉莫测地看着暴躁的她:“落落,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乔落一愣,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儿出格易怒,而且尤其在贺迟面前……明明记得最近两人的关系都变得很拘谨的啊……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了,她揉揉额角,“那个,好像是有点……嗯,工作压力太大。呃,不好意思啊。”
  贺迟特别体贴大度地拍拍她的手:“没事,冲我发脾气是应该的,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多那么多工作。”
  乔落狐疑地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为什么好好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这么居心叵测啊?
  到剧院的时候还没开演,他们的座位没有悬念地“恰巧”相邻。乔落坐下,贺迟则来来回回地又是拿水又是上节目单的。
  乔落听见斜后方有两个人说:“那不是贺少么?什么时候变这么矫情了?!”
  “说你没见识你还真来劲!那是谁?给我睁大了眼睛瞧好了!”
  “谁啊?啊……是之前传出来那个楚馆老板娘么?”
  乔落实在听不下去了,她重重地咳了一声,后面立刻噤声了。她在心里翻白眼——难怪那个张经理如此不招贺迟待见呢,简直就是个扬声器!还是变了声的!
  贺迟正拿了几包面巾纸回来,她忍不住斜他一眼:“你没事儿乱跑什么啊?你拿面巾纸干什么?我包里有。”
  贺迟好脾气地笑:“我怕不够用。”
  果然不够用。
  到最后一幕老妇人的独白,乔落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掉,贺迟打开第三包纸巾递给她擦眼泪。
  终场谢幕了,乔落还坐在座位上不动,心情犹自激动不已。这种直接、现场感的冲击不是荧光屏可以带来的,这也是为什么乔落喜欢话剧——没有剪辑、没有NG、没有后期制作,她看见了演员投入的情感,真实地感染了她。
  贺迟低声问她:“要不要去后台见见演员?”
  乔落摇摇头,精神盛筵品完,觉得心情特别地舒畅痛快,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吃饭去!哭饿了!”
  贺迟笑,神色宠爱,他拿起大衣给乔落披上。两个人向外走,有人喊:“贺少!贺少!”
  乔落皱眉,她最烦这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什么“少”的,认识的自己人关上门调侃一下也就罢了。贺迟显然也不喜欢这种招摇,没理睬径自领着乔落往外走,那人小跑赶上来,和乔落一打照面两人都愣了。
  “龙涛?”
  “乔落?”
  龙涛知道乔落与贺迟相识,但没想到两人的关系亲密到一起来看话剧的地步。毕竟满大街都是程影与他的绯闻不是么?何况,乔落好是好,但即使是自己也有点儿嫌她年纪大了些,贺迟条件比自己好这么多,怎么可能……
  好不容易寒暄完脱身,还没等贺迟想好怎么问她这个龙涛为什么看她的眼神那么火热呢,乔落就先挑着眉问他:“这人谁啊?”
  贺迟知道她的意思,心里莫名满足地答:“某某外面的孩子。”
  “某某是谁啊?”
  这回换贺迟挑眉:“你不知道?前几天刚升了,各大报刊都是他的生平介绍。”
  乔落摇头:“我从不看与政治相关的。”
  贺迟顿了一下,为岔开话题难得八卦一次:“这个龙涛之前是给送到广东长大的,后来自己非要回北京,也就回来了。但这家主母厉害着呢,他可沾不到什么光。”
  乔落耸肩:“我说他怎么走起路来总像穿了增高鞋,尤其这几天,我们大楼都快装不下他了!”
  贺迟大笑:“走吧!吃麻辣火锅去!”
  “真的么?真能吃么?”
  “真的,”走到大门口,贺迟低头给乔落拉上帽子,“不吃那么辣的就行。”笑容温存。
  乔落在公司一看见商雨就亮出魔爪优雅地杀过去,商雨连连告饶。
  “说!什么时候做起红娘来了?”
  商雨也不装傻:“哎呀,小落!我是真觉得贺迟人不错!你说你既然想好和顾意冬掰了,那新春天为什么不能是贺迟啊?”
  乔落刚张嘴就被商雨打断:“你别跟我说什么奢侈不奢侈的,小落,他对你什么样你比谁都清楚,你只要问问你自己,你对他到底有没有感觉?”商雨诚恳地看着她,“小落,我们有权利拥有幸福不是么?你是不是拒绝贺迟拒绝出习惯来了?别管他是谁是什么身份,只问问你自己,他是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乔落哑然,莫名地觉得慌乱。
  不知为何,每次只要隐隐地深想这个问题,就觉得巨大的压力铺天盖地地袭来,面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洞,几乎要再次将她打压至谷底。
  现在是再次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了么?她问自己。
  可是还没等乔落针对此事展开思考,就出了其他事情,让她顺理成章地把这个天大的难题摆在一边。
  是工作上的问题,他们一组人辛辛苦苦做的案子遇阻,而且正是领导很重视的IPO的案子。
  整个工作组都非常沮丧,因为这个案子是他们公司第一个IPO的案子,大家都很重视,为此花了很多心血,乔落亦然。
  下午王经理将乔落叫进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堆,乔落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案子遇阻的地方正是贺家的势力范畴。所以王经理以为她与贺迟有了什么矛盾才导致这个结果。苦口婆心地劝了她半个小时,说什么男人工作忙压力大逢场作戏在所难免之类的……乔落听得头都大了,出来的时候恨恨地想:也不知道贺迟私下里对这个王经理说了些什么?!
  所以今天贺迟约她吃饭,她二话不说的答应了。
  一上车她就直接问:“你跟王经理说什么了?他为什么跟我提起你的时候,表情那么暧昧?”
  贺迟撇嘴:“我就暗示暗示他。”
  乔落竖眉毛:“你暗示他干什么?”
  “让他老实点,这人风评不好。”贺迟淡淡地说。
  乔落眨眨眼明白过来,心里有点儿感动,讷讷地哦了一声。
  看看贺迟脸色如常,还帮她调整暖风的角度,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很不对似的。
  过一会儿她问贺迟:“咱们去哪儿啊?”
  贺迟说:“去吃蘑菇好不好?现在天冷了,增强增强抵抗力。”
  “能碰到贺夕么?”
  贺迟看她一眼:“你找她有事?”
  “没有,我就随便问问。”乔落摇摇头,有些事情她不想贺迟插手。
  结果去了楚馆,貌似生意很好的样子,停车场都快满了。
  贺迟发扬老板风格给顾客留位子把车停到后院去,让乔落在门口先下了车。外面太冷她向里面走去,门口的迎宾是两个帅小伙,见到她一个大鞠躬,干巴脆地喊:“老板娘好!”
  乔落脸都绿了。
  一溜烟地钻进电梯直按五楼。
  五楼都是豪华包厢,偌大一层楼也没有几个,隔音做得非常好,走廊里安静得很。乔落慢慢地走着,觉得这条路似乎变长了、变寂寞了。
  并没有吃蘑菇宴,贺迟说这里新请了个南美的烤肉师傅,尝尝这个也行。
  烤得焦嫩味美的肉嗞啦啦地盛在铁板里送上来,乔落吃得相当过瘾。
  正说笑间,门被推开了。
  “哥,这是你要的钥匙。”贺夕摇曳生姿地走进来,脸颊微红,眼神晶亮,似乎喝了些酒心情不错的样子。但她一看见乔落就硬生生地站住了,脸色变得僵硬。
  乔落也愣了一下,看一眼贺迟,没说什么径自继续吃着。
  贺迟也没介绍,只是答应了声,淡淡地收了钥匙。
  贺夕走后两个人也没对此进行什么沟通,倒是贺迟笑着问:“你爸最近身体怎么样?”
  “嗯,挺好的。”
  “冬季易发病,要注意些。对了,我刚得了些不错的营养药,我这儿也用不上,哪天给你拿来,你让你爸勤吃着点儿。”
  乔落没接话。
  贺迟是越来越油了,送她东西她不收,现在改送她爸东西。她明知道不该收,可一想到他那“不错的营养药”在外面可能花钱都买不到,再想到爸爸的身体,她就立场不坚定了……可恶!
  吃了一会儿她说要出来补妆,在走廊看见贺夕。
  那女人穿着一袭YSL Rive Gauche暗蓝色改良旗袍,姿态华贵地站着。
  两个人都没有寒暄,贺夕直接问:“你找我有事?”
  “你说呢?”乔落懒洋洋地看着她。
  “就是这样了。”贺夕冷冷地看着她。
  乔落挑眉:“就是这样了?贺夕你在得寸进尺。”
  “现在对IPO的审核就是这么紧,我也没办法。”贺夕摊手,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乔落,扯着嘴角说,“我还当你真那么清高都拒绝了呢,现在看也不是啊。你这么有能耐,跟我哥说啊,他肯定会为你撑腰的。”
  “贺夕,我奉劝你不要惹我。”
  贺夕苦笑:“乔落,我怎么敢惹你——你退都退得这么强悍。你的怨气现在转嫁在我这里了,我的怨气还不能小出一下么?你还想让我祝你事业一帆风顺是不是啊?”
  “顾意冬不会如此。怎么?你是还想要我劝他娶你不成?”乔落低头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袖口。
  “对,他不会。但他现在……是为了你,跟我在一起。乔落,你果然高啊。你是在报复我么?是因为我曾经打击过你还是因为——我姓贺?”贺夕逼近她,“听说你父亲出来后,最近身体不太好是不是?怎么?又挑起你的伤心事了?那你又打算怎么折磨我哥?”
  乔落眯眼,气势骤显:“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我父亲,否则我不敢担保我下一步会做什么。至于我跟你哥的问题,你大可以去劝他离我远一点儿。”
  “哈!你还真是有恃无恐啊!”贺夕气得直发抖,“我哥一直以来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了?他为了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狠毒……”
  “你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同时后退一步,拉开僵持的距离。
  顾意冬站在不远处目光深沉地看着她们。
  昏暗的灯光下,他穿着一件象牙白的休闲西服,看过去恍惚间竟像是一个玻璃人一般。
  乔落深吸口气:“我们在谈心,你的女人非常健谈。”
  顾意冬沉着脸走过来,语含警告地说:“贺夕。”
  贺夕笑靥如花:“怎么?紧张了?意冬,乔落是什么人都可以欺负得了的么?”她美丽的脸庞透着凄然,“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能伤害她的恐怕就只有你吧?我们贺家,不就是给你们两个当炮灰的么?”
  话音一落三人表情都是一变。
  乔落挺直了腰,扬头面对这一对华贵的未婚夫妻:“你们都太抬举我了,我一个升斗小民,无权无势,唯有一份微薄薪水糊口还要侍养老父,还需要两位发扬你们高贵的菩萨心肠才得以存活。麻烦你们,离我远一点儿就那么难么?”
  贺夕还要开口,顾意冬拦住了她:“对不起。”
  “意冬!!!”贺夕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顾意冬只是低声重复:“对不起。”
  乔落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失去光彩的眸子,觉得痛。
  她的意冬,拉着他未婚妻的手,对她说,对不起。
  这个画面,这个画面。
  她真的觉得痛。
  她转过头去,贺迟不出意料地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那样沉稳而厚重的存在。
  “我们走?”她说。
  “我们走。”贺迟走过来,像是看穿了她根本无力移动般地揽住她的肩膀,拥着她向外走。
  他拥着她,
  他牵着她,
  就这样,擦身而过。
  乔落一路上没再开口,贺迟抿着嘴将车开得飞快。一个红灯处停下,他转头看乔落。
  那个刚刚还骄傲地昂着头像只不败的斗鸡的女子,现在闭着眼缩在厚重的大衣里,脸色苍白到剔透,似乎脆弱得一触就碎。
  贺迟左胸腔内抽痛得要命。
  他错了么?这么努力也还是不行么?
  他一直以为没有人比自己更爱她,没有人比自己更懂她,没有人能使她更安然自在更幸福快乐。
  他想还给她公主的生活,让她再不用受苦受累。
  他刻意地宠着她的性子,希望保留住她自然不受拘束的天性。
  他觉得自己可以给她最好的一切,给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助她实现她那些遥远的梦想。
  他拼命地张开羽翼,想将她保护起来,但她仍是受到伤害。
  这一次,这样的情景,他看到她淡然无谓的外表下伤口依旧鲜血淋漓,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悍然。
  让她站在自己的身边,面对再一次这样的情景他能不能解决?
  他问自己,贺迟,你一直认为你是wrong time,所以你等得那么从容笃定。
  可如果你其实是wrong person呢?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很快到了小区门口。车一停乔落就睁开眼,道了谢后立即开门下车。
  贺迟一时冲动,拉住她的手。
  乔落诧异地回头看他,贺迟浓黑的眉毛下压着痛楚,他说:“落落,我很抱歉。”
  乔落瞬间明白过来,他是在为刚才的情景道歉——若不是他有意带她见贺夕,也许就没有后来,他觉得使自己受到了伤害。
  ……真是傻瓜啊。
  她的确觉得痛了,因为刚才那一幕这么些年她曾经自虐地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描绘过——
  那个绝情背叛了她的男人,在那个女人的面前,低下头对自己说,对不起。
  今天的情势与她所构想的相差甚远,可那一幕仍然刺痛了她隐秘的腹地。
  然而在看到顾意冬的那一瞬,在她仍能如此流利的与他们对答之时她就明白了,尽管之后的心痛再如何锥心刺骨,那都只是她在痊愈路上的一些些副作用而已。
  而刚刚让她陷入自己的思绪无法释然的,更多的是对那种“他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绝对弱势的无力和茫然。
  她看着贺迟,他的痛苦那么鲜明而强烈,她知道,他想多了。
  她想解释,可是,然后呢?
  说我已经不爱顾意冬了,说你想多了,然后呢?
  就这样吧,这样才对不是么?
  何况他帮不了她,这是她一个人的功课。
  “走了。”乔落抽出手,“再见。”
  再见,刀俎中的刀俎。
  乔落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冲出一个人影,她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怒道:“龙涛你疯了!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
  龙涛看起来情绪也不好,他很生气地说:“我等了你很久知不知道?!”
  乔落挑着眉毛几乎笑出来:“我让你等我了么?”现在的所谓青年才俊真是狂妄透顶了!
  龙涛一下子噎住,却仍硬着声音说:“你下班不都是直接回家吗?”
  “这是我的私事不用向龙少爷你报备。”乔落很不耐烦。
  “你跟贺迟出去了是不是?”口气颇有质问之意。
  乔落骇笑出声:“龙涛,你在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
  “我……我就是以一个关心你的朋友的立场!你、你知不知道贺少什么背景啊?你们的事我都问王经理了!我告诉你乔落,你别以为你跟他认识的时间长了,你就觉得你有希望!你绝对不可能跟他有任何结果的你知不知道?!你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这中间还隔了十万八千个世界!你们俩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
  乔落听着连着三个“绝对”觉得头疼,她揉揉脑袋淡淡地说:“龙涛,你的关心我谢了,但我认为如此交浅言深的行为实在不符合你贵公子的格调,麻烦你立刻离开。”
  龙涛情绪激动,仍要开口,乔落举手打断:“你看,我实在不想搞成这样,但你继续下去我真的会直接报警。”
  乔落疲惫地回到家,父亲正跟着电视津津有味地哼着京剧。
  她洗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恢复了些精神头才出来。
  慢慢悠悠地走到沙发旁边,趴在沙发背上,看着她怡然自得的老爸:“爸……”
  乔父看她一眼,直接问:“怎么了丫头?受打击了?”
  瞒不过,乔落也不掩饰:“唔……爸,你想没想过搬家?我是说,离开北京?”
  乔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关了电视,拍拍旁边的座位:“过来姑娘,跟爸说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想?”
  乔落坐下:“没怎么,我就是问问,你想搬家么?”
  乔志国想了想:“我无所谓,我觉得北京唯一的不好就是空气质量太差。”
  “爸!”乔落推他。
  乔志国笑了,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都现了出来,他拍拍女儿的手:“爸爸真的不在乎,能跟姑娘在一起就成了。其实只要你心里看开了,不在乎了,那在哪里都没什么关系。可如果你心里仍旧有结,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一样逃不开心魔。”
  乔落咕哝:“可是爸,我总能碰到那几个人,讨厌得很!”
  “那就搬!你说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只是孩子,爸爸希望你真的是因为讨厌他们而离开,而不是因为逃避。”乔父语重心长。
  乔落耍赖,把脸埋进靠垫里:“听不懂听不懂!”
  “好、好。其实,小落,你这些年已经做得太多、太好了,你比爸爸想象的要坚强许多。你来做决定吧,爸爸支持你!只要带着你妈走就成!”
  乔落快要哭了,她微扬起下颚皱着眉头:“爸,你就一点儿不觉得北京特别顶心顶肺?”
  乔志国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苍老的脸上透出安详和感慨:“这个城市……我曾经在这里成功过,也失败过。但其实想想,无论成功或是失败,都是我人生中的一个经历而已,就连这个城市,都可以看作是我们人生中的一个经历。爸爸活了六十几年了孩子,经历了那么多的跌宕起伏,真的没什么好让我胆怯的了,我唯一的期盼是小落有个幸福的将来。小落啊,什么时候领个男孩子来给爸爸见见?”
  乔落本来还觉得老爸一下子高大起来,心中涌起无限崇拜,自己也感到特别有底气,正感动得快落泪了……结果,一听最后一句立马歇菜。
  她笑眯眯地一挥小手:“会有的!”然后抬屁股就走。
  但背影都是愉快的——有家真好啊!

  第二十章 我们曾那么接近幸福
  (温馨的室内,冬日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乔落看着他扬头的样子,眸子晶晶亮,好像能照亮人的心。)
  不得不感叹相关部门工作效率的弹性。
  第二日顾意冬就亲自将审批材料送来,他知道乔落不喜欢他去公司,所以车开到路口拐角给她电话。
  乔落也没犹豫,挂了电话就去取。
  上了车检查了材料,椅子都没坐热乔落就要走。
  顾意冬拽着材料的另一边不松手,乔落盯着那只手冷声说:“放手!”
  顾意冬也默默地看着那只手,苦笑着哑声道:“很难。”
  乔落抬眼看他。
  顾意冬深深地凝视着她:“你……要跟贺子在一起了……是么?”
  乔落一怔,怎么大家都这么关心这个问题:“与你无关。”
  顾意冬又笑了一下,凄凉又惨淡:“……我们……必须要走到这样的境地么?连朋友也做不成么?”
  朋友?呵,不过就是不能死心罢了。
  乔落觉得这车憋闷得很,她抬头看外面的天。
  她想,贺夕又赢了,自己终究宽厚,狠不下心。
  她闭了闭眼,淡声说:“顾意冬,我对你仅剩的情谊就是两句话:第一,我想我已经不爱你,并且正在淡忘你。第二,我不能让我父亲的后半生因为自己的女婿而天天被提醒——自己曾是一个凶手。”
  她睁眼似乎看见顾意冬眼中有亮光一闪,未及细看,他已经合上了眼。
  那细长而斜飞的弧度曾是自己最迷恋的地方,她曾一次次地亲吻、抚摸、流连不去。
  而如今她唯一能给予这个男子的,却是最决绝的冷酷。
  她绷着声音问:“我说清楚了?”
  他答:“清楚了。”声音沙哑而颤抖。
  乔落下了车,却没有直接回公司。她拿着档案袋茫然地在大街上走,天气很冷,走着走着就开始飘雪,她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被人群推搡着。
  下了车、再上车,不知怎么就走到儿童福利院,有孩子在院子里嬉笑玩耍,她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她也曾经这么天真无邪过,她也曾经这么无忧无虑过,她也曾经没有故事没有曾经过。
  在那个她不得不经历的曾经里,她爱过一个男孩。那么爱那么爱,她把他当作她的最初她的最终她的永恒。
  在最艰难黑暗的日子里,她仍小心守护着这份感情,不舍得松手。
  不舍得松手。仿佛一松手便会连同自己的过去自己的心都消散在茫茫宇宙中,再也寻不回。
  她擦了眼泪往回走,在路边的橱窗里指着玻璃里面映照着的失魂落魄的女人:我都不哭了你哭什么?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啊?我都不逃避了!你怎么也不夸夸我多勇敢啊?!
  那个女人不理她,径自流着泪,伤心欲绝的样子,哀哀地看着她,那目光比冰雪还要哀凉。
  乔落扭头继续走,她都不记得走过了哪里,似乎又上了车又下车,最后竟然让她找到一辆牌子非常唬人的路虎。
  她对着车子玻璃上的深色贴纸笑,可是刚才在橱窗里的那个女人也在玻璃的那一端哭。她气愤地骂:你有什么好哭的?我也很惨好不好?你看看我!拼了命地耗尽所有力气的去爱一个人,爱了十一年啊我!然后呢?然后我TMD要送他去别的女人那儿!还怕他犹豫自伤,我还助他一臂之力!我最后还TMD不舍得他自责痛苦,还把问题揽到我身上!
  好啦!现在你所有的台词都说完了!狠心绝情的角色你扮演得好哇!人家两人从此以后心安理得地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你满意了吧?!
  乔落越想越气愤,狠狠地踹了路虎一脚。车的报警器立刻嘀嘀嘀的响起来,她一听还更来劲,使劲踢那辆车。
  最后终于有人上前紧紧抱住她,低沉的嗓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吞吐的热气温暖了她冻僵了的耳朵,轻声哄:“好了好了,嘘——落落,乖,小心伤到脚……冷静冷静。听话啊,你看你浑身这么冰……”那人边说边要脱外套,结果发现自己跑下来得太急压根儿没穿大衣,只好把西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一边开了车门,启动了车打开暖风将她往副驾驶座里按。
  乔落不肯上车,头也没抬,回身把眼泪都擦在他衬衫上,怨声说:“好慢。”
  贺迟苦笑,警卫报告说有个很眼熟的女子对着他的车施暴,他一听描述就知道是乔落,吃了一惊,放下公务就一路跑下来。这厢还嫌他慢,他好脾气地应着:“是是,对不起,落落你都冻僵了,咱们进车里去好不好?”
  乔落依旧埋着头,闷声说:“我要听那个非洲鸵鸟的笑话。”
  “好好,非洲鸵鸟,你乖乖儿进车里,我不只给你讲非洲鸵鸟,还有我上次没说的非洲袋鼠和考拉哪。”
  乔落一脸疑惑地被塞进车里:“非洲还有考拉?”
  “你要什么有什么,真的。”贺迟低头看她,心疼地擦擦她未干的眼泪。
  旁边不明所以地跟着老板慌慌张张跑下来的刘秘书,看看贺迟在死冷寒天里就穿件衬衫,连忙脱下自己的西装要给上司披上。
  贺迟一摆手说:“不必了,今天行程都取消了,天大的事都等明天我上班再说。”然后也上了车,一踩油门绝尘离去。
  这样狼狈,于是回了贺迟家。
  单身男子的豪华公寓,布置得出人意料地舒适、惬意。
  简约风,低调而具有质感的家具和地板,沙发等坐具都是乔落钟爱的一个M开头的法国牌子,米色和驼色为主,让人一看就觉得温暖又柔软。
  乔落原来在美国的房子就是如此布置,所以她对着这个宽敞明亮的屋子很有亲切感,算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贺迟的房子。
  她很不客气地脱掉鞋和大衣直冲进沙发把身体都埋进靠垫里。
  嗯……有点儿懊恼。
  这一路已经冷静多了,现在开始反应出一点点尴尬来了……
  该死……就算再怎么伤心冲动……为什么会去找他啊……
  就因为人人都说你们不行,你就非要反骨的“行”给他们看?拜托……你都多大了……
  还是因为你知道他昨天受伤了灰心了自责了,后悔当时没有解释?拜托……那你就挂个电话解释好了……跑到人家公司停车场闹什么啊……丢人啊……
  太任性了吧……
  你看,现在这烂摊子你怎么解释?怎么收拾?
  乔落隐隐感到自己似乎正在把事情往复杂里推,更是懊恼万分。
  她昨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前总晃着贺迟那双暗隐痛楚的眼睛。她觉得不忍、愧疚,还有点点心疼,情绪复杂难辨。
  不知是复杂的情绪借由失恋而大张旗鼓,还是失恋因为复杂的情绪变得亦狂亦躁。
  总之乔落现在埋着头,很希望自己能消失在地缝里。
  乔落很苦恼,她闷在垫子里许久,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正看见贺迟端着一个碗朝这边走,神色如常。
  “落落,来喝点儿姜汤,驱驱寒。”
  乔落的表情很嫌恶,可是已经不好意思再作闹,只好乖乖儿地坐起来接过喝下去。
  贺迟仔细看看她,似乎不像是元气大伤的样子,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他不想让乔落感到压力和紧张,随意地坐到她脚下的地毯上,右手手肘拄着旁边的单人沙发,支着头,另一手轻敲着茶几,仰头看她:“那,你如果想说,我就听。如果不想说,我就给你讲非洲鸵鸟的笑话。”
  乔落看看他:“非洲真有考拉么?”
  “真的,如果你想听,还有企鹅。”
  乔落笑,拿垫子砸他:“胡扯!”
  “那我开始讲啦?”贺迟扬眉看她。
  温馨的室内,冬日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乔落看着他扬头的样子,眸子晶晶亮,好像能照亮人的心。
  “我刚才……”乔落舔舔嘴唇,“其实估计是失恋的周期性发作。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纯粹就是积累久了就爆发一次……嗯……估计是最后一次,我希望。”
  贺迟体贴地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
  “我其实……挺不甘心的,觉得,我受了这么多苦,我爸受了这么多苦,我们未来可能还要受很多很多苦……而他们呢,就这样安然自得地享尽荣华富贵……所以我挺想变成他们的结石。”乔落皱皱眉,似乎不太满意用这个词形容自己,“可是我又坚持不住,我爸批评我这样做也是困住了自己,所以,我就很邪恶地想放开自己,却又不想那么痛快地放开他们……”乔落有点儿不安地看了看讳莫如深的贺迟,“喂,你倒是给点儿反应啊,我说的是你妹和你最好的兄弟。”
  “落落,”贺迟安抚地将手覆在她的手上,“我很高兴当你决定结束这一切时选择倾诉的那个人是我,我也从未指望你是耶和华。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私和欲望。站在我的角度,你们三个对我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而我看到更多的是你的痛苦。我觉得在整个事件中你是最无辜却承受了最多的人——意冬算是求仁得仁,而小夕是自己硬要插进来受苦的,这样的人没有叫痛的资格。事实上,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你已经对他们很宽容了。”
  乔落扁扁嘴,很美式地捶一下贺迟的肩膀:“Hey,有你这个朋友真好,让我觉得自己还不赖。”
  贺迟行个绅士礼:“我的荣幸,Lady。”
  乔落笑了笑轻松了许多,她耸下肩:“总之最后还是扛不住了,今天他把贺夕卡下的批文给我送过来了,我就想我这么在他俩之间使坏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如此这般我自己也不能彻底放开。再说其实贺夕也不容易是不是?而且顾意冬这些年也正经遭了不少罪,虽然他变了很多,也让我挺伤心的,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有心的,何况当年他是真心对我好的……”乔落渐渐地不再说。
  静默了一下,她仰头:“我觉得我真的快原谅他了,从心底。不再怪他当初背叛我,不再怪他跟别的女人好,不再怪他伤我的心……说不定再过一阵我就能微笑地祝他们幸福愉快白头偕老了……”
  “落落,我有没有说过——你真是一个好姑娘。”贺迟深深地凝视她。
  “嗯……你还没说过我很勇敢。”
  贺迟宠溺地笑,抬手敲她的头:“你很勇敢。”
  乔落瞪眼睛看他:“你胳膊好长啊!”
  “你才知道啊?我腿也很长啊!”
  “我腿也很长啊!”
  “比比?”
  “比就比!”
  “……”
  两个人很温馨地一起做了一顿饭,像在美国时一样,笑笑闹闹的甚至更加开心。
  乔落微笑着为他系上围裙,贺迟将她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
  一切都让贺迟觉得美好得不像真的,如果他的后半生每天都能如此度过,他真的愿意拿一切去换,甚至是迫不及待的。
  而那个“Wrong time or wrong person”的艰涩命题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景不长。
  一天将尽,乔姑娘又被贺小爷惹毛了。
  起因是送乔落回家前,贺迟想到了给乔父准备的营养药,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拿。
  偌大的一个袋子,乔落坐在沙发上听贺迟逐项解释一个一个又是德文又是法文的都是干吗用的,然后她看到一个很精美的大盒子,上面写着“laprairie”。
  她把那个盒子拿出来啪的一声放到桌子上问:“给我的?”
  贺迟还美滋滋地没意识到风暴来临,答:“嗯!你不是说你最近加班皮肤不好了么。”
  乔落眯眼:“为什么买这个?”
  贺迟这才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了,他谨慎地答:“我去问哪个最贵,营业员就给了我这个。”
  乔落敲敲那个盒子,阴恻恻地说:“这牌子的这套护肤三十岁以上专用……”
  对年龄极度敏感的奔三女人发飙了:“我有三十吗?你认为我三十了?!”
  继续发飙:“还是你觉得我三十多了?!”
  持续发飙。
  ……
  年龄问题绝对是女人痛脚中的痛脚,一被踩到就会丧失理智。
  终于暴走完的乔落气喘吁吁地坐下。
  贺迟缩着膀子给她倒了一杯水,乔落一仰而尽。
  她看看一声不敢吭的贺迟。
  回过味儿来,察觉到失态,开始感到羞愧。
  有点支吾地说:“我最近是不是脾气太坏了点儿?” 脸红了。
  “是的,你近来脾气越来越坏。”贺迟特别诚恳地回答。
  “那个……我吧,那个,我就是……嗯……对不起……我那个……嗯,咳,谢谢。”
  乔落脸都要烧着了,她也不知怎么搞的,一面对贺迟,整个人的情绪就完全没有闸门,比自己一个人时都放得开。乔落苦苦思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完全想不清楚缘由,有点懊恼地趴到桌子上。
  白皙的皮肤,绯红的脸颊,漆黑灵动的眸子,由于懊恼而微微翘起的嫣红嘴唇,因苦恼而显得稚气的脸庞。
  贺迟眼睛幽深地看着她,温柔得如同夏日夜晚的月亮海,能溺死人,他轻轻抚摸乔落的头发,叹:“落落……”欲言又止。
  乔落觉得自己的心开始莫名地怦怦乱跳:“干吗?”
  贺迟静静地看着她。
  “……没事。”笑得缱绻。
  夜幕降临的时候,贺迟应邀去赴一个男人的约会。
  到达的时候,顾意冬背对着他站在别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天。
  贺迟径自开了桌子上的酒,倒了两杯,端过去给他。
  顾意冬接过来一仰头尽数咽进喉咙里。
  贺迟皱皱眉:“听说你好多天都没好好休息,注意身体。”
  顾意冬笑一下,回身把酒杯放到茶几上,低头点了一支烟。
  侧头吸一口又吐出来,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贺子,你曾说我要得太多……真是这样么?”
  贺迟看着自己朋友憔悴的样子,心里也不好过,他拍拍顾意冬的肩膀:“意冬,别想太多了。”
  顾意冬牵起一侧嘴角,却没有形成笑容,他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烟。
  “我想请教——如何放手。你当初,怎么能?”
  贺迟想到这个也觉得胸闷,开始摸烟。
  “我别无选择。意冬,你是被乔落惯坏了,她在你面前那叫一坚强能干,你自然不怕折腾她。但她可从来不惯着我,我一逼得紧了,那架势就是要别的没有要命一条!呵……”贺迟苦笑,仰头喝酒,火辣辣的液体顺喉咙滑下,一路烧到心里,“你们啊,都不知道她当年成什么样子了,不知道她有今天多么不容易。你看到的从来是成品,她那时候从人人捧在手心的要风得风的天之骄女一跌到谷底,坦白讲,那可比你现在所看到的憔悴数倍都不止!看着她,那眼睛里全是空洞洞的怆然,让人的心都跟着拧着劲儿的疼。”
  贺迟点燃烟,揉揉眉心:“我今天得说一句公道话,意冬啊,你当年做得太绝了。二十岁的小姑娘干吗把人家逼到那个境地啊?你站在她的角度想想,啊?还有跟小夕的订婚,非得那么招摇么?你知不知道她在医院昏迷的时候翻来覆去念的都是你的名字?我当时看着她就想,这个丫头,平时看着那么精明强悍的样子,原来却是个实心眼儿的傻瓜。所以当我看见她在一片废墟中颤颤巍巍地要站起来时,我是连句大声点儿的话都不敢说的。意冬,想想她受的苦,又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顾意冬牙咬得死紧,额角突突地跳,觉得心中翻涌着滚烫的波涛,一浪接一浪的冲向眼底。
  几分钟的静默过后,贺迟微侧头看向窗外,语气缓慢而喟叹:“就那么一路看着她走过来,我真的,是佩服。其实那一阵连出这样几件事,我就想,这种事咱们这帮人保不准哪天就轮到谁头上了,要是我,恐怕都做不到她那么坚强的。我一直都知道,她妈是她最后的心理防线,所以阿姨走的时候我特别担心她垮掉,你能想象她的样子么?夜夜噩梦连连,缩在床的一角压抑啜泣的样子。
  “我什么都做不了,意冬。我痛恨我自己,甚至痛恨我的身份。我不能让她安眠,不能让她笑,不能让她不害怕!甚至是……我在她身边只能提醒她不能面对的过去,还有她不想记起的最耻辱的落魄。
  “她想走,我自然只能让她走。她也很清楚,她必须彻底割断过去,必须要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的身份重新开始,否则永远没有未来。”贺迟眯眼,想起一个叫方歌的男人,据他所知,方歌近来与乔落的交往很频繁。
  “听说……我现在也只是让她多增烦扰而已……”顾意冬望向星空,那一年她走的夜晚,天也是这样黑。他想起那时的自己,当时的心痛仍旧尖锐且鲜明,可竟然已经有这么多个岁月密密麻麻地覆盖在今日与往昔之间。
  那个他以为他一回身就能看到的女孩已经渐行渐远。他以为他们都一样,他和她,将他们的爱情封存在心底,这一辈子,都会悉心守着这份爱情,不离不弃。可是终于,当他伸出手,他再也够不到她,够不到那个曾与他携手站在荒漠之上眼神纯净明亮的女孩。
  “贺迟,你让我很惊讶。我从未想过你会为一个女人至此……”顾意冬神色复杂地转头看他。
  “我也很惊讶。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而且如此心甘情愿。”贺迟捻掉烟,“说句特别俗却特别贴切的,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许是上辈子欠她。”
  顾意冬沉默,他看着贺迟的侧脸,那种无奈却甘愿的神情……
  终于明白,他恐怕真的失去了乔落,彻彻底底。
  这个认知像一枚冰凌,直接钉入心脏,刺痛而寒冷彻骨,他缓缓吞吐,呼吸都颤抖。
  “上辈子欠她……” 顾意冬有些出神,轻喃,“那我这样……算不算这辈子欠她?”他猛地背过身去,仰头。
  贺迟也觉得难受,抬手一口气干掉杯里的酒,再哗啦啦倒上。
  顾意冬闷闷的声音传来:“想想自己真是活该……这么多年竟然生生挥霍……直到她终于不肯再给,才明白什么对自己最重要……”
  贺迟佯装听不出他声音中的沙哑和颤抖:“你也很不赖了,至少有她十一年的专心挚爱。”
  “爱……她现在,是恨我厌烦我吧……”
  贺迟沉默一瞬,然后说:“那个傻子会恨什么人?她巴不得把自己的光和热洒遍全世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只盼望她啊,还能留一点儿用来爱自己罢。你知道她其实最恨的人是谁?”贺迟随意地弹指,敲敲酒杯。
  “是她爸。她比谁都恨她父亲,因为他们根本不求富贵飞黄腾达,他为了自己的私欲,害人害己。是他毁了她的一切。她的生活,她的爱情,她的妈妈,甚至她的信仰和骄傲。可是你看看现在呢?谁敢说她爸一句不好,她绝对跟人家急眼拼命!”
  顾意冬闷声笑了一下:“这是安慰我呢?”
  “失败了?”
  “……贺迟,为什么是你呢?”
  “她有运气呗!”
  是啊,她真的有运气,如果不是你,我又如何甘心,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两人沉闷着连喝了数杯酒,顾意冬翻搅的情绪终于渐渐得以抑制,他问:“你的问题怎么解决?”
  “我最大的问题就是她的心结。”
  “贺叔的手段你如何应对?你爸比你想象中老谋深算多了,我最近是深深领教了。”
  “那这个,我可深得乔落真传了,就是一条——别的没有,要命一条!”贺迟扬眉,有与贺父如出一辙的霸气,“我都想好了,这招最直接有效。当然,前提是要有这样一天。”
  顾意冬看着贺迟满不在乎却异常坚定的脸,觉得心里的血汩汩地流出来,无望,冰冷。
  乔落第二日上班把审批材料交给王经理,他立刻就眉开眼笑地忘记了之前对她旷工的不满,连连赞赏她的工作能力,大肆夸奖她前途不可限量。
  办公室里也因为这个案子的落实而欢欣鼓舞,王经理夸张地高呼:“同志们加油吧!我们离理想又近了一步!!!”一时间群情激动,士气大振。
  接下来乔落一连苦干了数日,通宵达旦的,拼命一般。
  等到一个周末贺迟将仍在公司加班的她强行拉出来时,已经是元旦之后。
  去吃饭的路上她神色恹恹,似乎一下子就能睡过去,没办法贺迟只得直接开回他的公寓,打电话叫外卖。
  贺迟严肃地谴责她近日不把身体当回事的工作方式,乔落诺诺地听着。
  她没发现两个人一趟擦边球打回来,关系却是日益亲密。
  不过是贺迟去开门拿外卖签单的工夫,乔落就已经抱着靠垫睡得香甜了。
  贺迟回来看着她傻乎乎的睡脸,又好气又好笑又心疼。
  只得轻轻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拉上窗帘。
  抱起她的那一瞬,贺迟有点儿恍惚。
  她身上熟悉的香气丝丝浮动在鼻侧,扰得他心动神摇。
  看她在自己怀里蜷成小小的样子,那么乖巧安然的睡颜,贺迟觉得自己的心都柔成了一汪水。
  运用强大的自制力,才能不打扰她好眠,他转身快步的离开卧房。
  乔落睡醒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她睁开眼睛真是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贺迟的卧室她从来没进来过,完全陌生的环境让她有点儿慌,然后想到睡着前是跟贺迟在一起才安下心,慢半拍反应过来。
  坐起身来才觉出自己出了一身汗,屋里供暖极好,自己穿了这么多衣服又盖着棉被大睡黑甜一觉,难怪出汗。
  有点儿头重脚轻地下床,她推开主卧洗漱间的门,看到自己混乱的妆容和头发……啊……这也太放得开了吧……心情极度懊悔。
  她忘记了自己比这狼狈百倍的样子某人也都亲身经历过。
  锁好门,亡羊补牢地梳洗一番,妆是挽回不了了,最后干脆洗了个战斗澡,素颜出镜。
  出来的时候卧室仍没有人,可床上放了一套淡蓝色条纹的T恤和白色长裤。
  乔落笑着轻戳上面的G字标识。
  换好衣服神清气爽地出门才觉得很饿,贺迟已经很乖觉地摆好碗筷。
  乔落靠在门边,看着贺迟高大的身影沉默忙碌的样子,不自觉地就深深微笑。
  贺迟抬头看见她,觉得心急跳了一下,迅速避开眼,可乔落的样子却已经猝不及防地烙进脑海——
  沐浴后的香气飘动,因充裕睡眠和水蒸气而红润的脸庞,晶亮的眸子,甜美安然的笑靥。
  他的衣裤她的身体。
  有一股燥热从小腹急速扩散开来,他拿着杯子的手都无力。
  掩饰地轻咳一声,他倒了些水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乔落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桌上精美的菜肴早就吸引了她的全部目光。
  丝毫不客气地入座,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这顿饭吃得安静又温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契地杯盏往来。
  贺迟似乎胃口不佳的样子,频频喝水。
  乔落却神采奕奕的,酒足饭饱后嚷嚷着:“un quart de vin!”(1/4瓶红酒)这是他们一次在美国看一个法国电影学的话,以前两个人在家常这样开场小酌一点。
  贺迟犹豫了一下仍是开了瓶红酒,给她倒上,自己却不喝。
  看她酒鬼样的捧着杯子享受的模样,他忍不住笑:“怎么?想开了?”
  乔落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想不开?”
  贺迟扯着嘴角笑,意态放浪:“你以为我这些年混假的?”
  乔落瞪他一眼:“我知道自己的毛病,扛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因为小夕犯的病?”
  “是毛病,不是病!” 乔落白他一眼,仰头喝完杯中酒,她觉得整个人有一种微醺的幸福感,站起来边伸懒腰边往沙发走,“可能是这些年精神上没这么闲过,有点儿享不了这福。”
  乔落舒服地瘫进沙发里,坦诚地说:“忽然开始考虑理想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也觉得自己在那儿矫情呢,你知道,又不是十五六岁世界观刚形成那会儿了。”
  贺迟谨慎地与她保持一点距离坐下:“你都考虑出什么了?”
  “考虑理想是不是一场骗局?我是说,那些激励人上进成就一番事业的言语是不是一场骗局?什么崇高的理想,不过是为了果腹而已。什么个人奋斗,最后还不都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贺夕凭喜恶翻转一下掌心,大家却高呼着理想万岁,殊不知收获者早就站在高处举着镰刀等待了。有的时候常觉得自己是个夹生的人,总是摆不正位置,真是怪难受的。”
  贺迟不自觉地坐近了些,安抚地揽住她的肩膀,让她放松。
  乔落是个痴人,总愿意去想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人们常说这样的人对生活太过认真,容易累。
  乔落歪着头靠进贺迟的肩颈,没注意到姿势的暧昧:“也许理想就是理想,它的价值就在于它的欺骗性。或者说,强大的鼓动性和标的性。”
  “你的理想是什么?”
  乔落默然。
  贺迟像安抚小猫一样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落落,这样想下去我们就要变成哲学家了,变成哲学家能让你更快乐么?你知道,最后得出——人活着的意义就是为浩瀚宇宙的人类进化之路起一个承前启后的微渺作用,那理想皆是虚无。如此,而已?”贺迟知道她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那场动荡让她对生活失去了安全感。
  “落落,所有文字的内涵都是人给予的,不要纠缠在这上面。只要去做让自己快乐的事就够了。”贺迟低头看她,“我知道理想对你来说很重要,那你就只需考虑,相信理想和摒弃理想哪个能让你更快乐?”
  乔落有些怔怔的,可是脑中的乌云却倏然散开。
  她仰头看着贺迟近在咫尺的脸。他的呼吸热热地吐在自己的脸上,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深深看住自己。真的太近,近到她能看见他浓密的眉毛根根分明,看得见他密长的睫毛随目光轻轻地颤动,她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感觉像是误进了一个结界,进退不得。
  原本安详静谧的空气不知为何骤然浓稠,乔落觉得头阵阵眩晕,男人漂亮的眼睛中像是卷起了波涛,将她困住,令她沉溺。
  男人低哑地呻吟了一声:“落落……别这么看我……”话音未落,火热的唇已经霸气地压下来,直接噙住他想念已久的红唇,强势而辗转地深深吻住。
  那气势太过强烈直接,乔落的理智像一块脆弱的毛玻璃,一击中的,碎得零零落落。她的眼、她的耳、她的鼻中全是贺迟的脸、贺迟的声音、贺迟的气息。
  男人的唇舌长驱直入,沉溺而不可自拔。双手自有意识般地在她身体各处流连,一只手抚上乔落的胸口揉捏,另一只手已经轻易地通过宽松的裤腰在她腰部来回用力抚摸,手下的触感光滑柔嫩,贺迟觉得有电流从掌心传至脊柱然后冲击到脑干,动作愈发激狂。
  火辣辣的吻一路向下,乔落连连弃守。贺迟熟练地在她耳垂处挑逗,轻含、吸吮,舔过她小巧的下颌,然后停在她敏感的颈项,烙下一个个深吻。
  乔落一阵轻颤,迷乱中下意识地想躲。贺迟哪里容得她躲,一个翻身将乔落压进沙发里,撩起她的衣服,隔着蕾丝文胸将她胸前的突起含进嘴中,乔落忍不住嘤咛出声,身体不自觉地扭动,这更刺激了贺迟的欲望,只觉轰的一声,残存的理智荡然无存。
  当两个人赤裸着翻滚进床里的时候,乔落曾有一瞬似乎抓到了神志的尾巴。
  她伸手想推开贺迟,可一触到他结实的胸肌,就听贺迟沙哑地呻吟了一声。她抬眼与他对视,贺迟漆黑的眸子里全是情欲炙热时特有的氤氲雾气,目光那样的狂野痴迷。
  乔落喊停的话就这样卡在嗓子眼里,就这个瞬间贺迟一个挺身力道强势地进入了她,乔落的神志在一声尖叫中粉碎得无影无踪。
  快感如此强烈而霸道地席卷了她所有的思想,沉沦。

  第二十一章 谁和谁的地老天荒
  ( 夜幕降临时她站在冰雪大世界的门口,看着那高大的半环型冰灯大门,觉得呼吸急促。曾经在爱得最美的时候,俊雅的男孩温柔地圈着她问:落落,想要一个什么样地婚礼?)
  如果一次可以说是一时失足,可是……四次呢?
  乔落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只觉浑身的皮肤都在燃烧。她抱着商雨家的布艺大狗,咕哝着:“出乱子啦……”
  商雨端着刚沏好的花茶往回走:“好了,茶果纸巾俱全,你可以解释你最近几天为什么魂不守舍了。”
  乔落看着她,可怜兮兮地:“我好象……恩,把事情搞得很复杂……”
  商雨坐到对面歪着头看她:“小落,我有没有说过……你最近变漂亮了?我是说,整个人生动了很多。”
  “小雨,我跟贺迟做了……”
  商雨愣住:“第一次?我是说,第一次和他?”
  乔落捶狗:“不是……可是,是从美国回来后得第一次……”
  “那不错啊,怎么?你对他不满意?”
  乔落的脸红得都能煎鸡蛋了:“商雨!当然不是!他非常好,要不我能……哎呀!我不是说这个!”乔落懊恼地住口。
  商雨笑眯眯地点头:“好就好,那还有什么问题?难道你对贺迟这样的极品男人还不满意吗?”
  乔落低头扯狗耳朵:“可是我还没想好……这个意外完全把我搅乱了……”她抬头,“小雨,我跟他之间的问题太多了。我们各自的身份,我们一直以来的关系,过去的一些事情,还有,我现在根本不想谈感情……我,真的怕了。”
  商雨认真地审视了她一会儿,见她是真的被这件事困扰着,叹道:“若真如此,恐怕他现在比你还懊恼。”
  的确。乔落一连多天避而不见,令贺迟焦躁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懊恼不堪。
  可是,做都做了,后悔也没有用,身体舒爽心情郁闷的贺迟只盼着乔落能够早些解开心结,最怕她因此判他“死刑”。想到之前的努力都可能因这次的冲动而前功尽弃,他简直有自裁的冲动。
  那天最后分开的时候,乔落拦住他的话,说:“拜托什么都别说,给我时间,让我想想。”
  落落,我在等,你知不知道?
  可是乔落根本想不明白,她只要一想起这件事,脑袋就像要爆炸一般,铺天盖地地直砸下来。
  跟贺迟逞强的时候说得好听,但她如何能不考虑这之后的层层问题?
  这些年,好不容易从一个牢笼里逃出来,难道又要回去吗?乔落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暗无天日。
  看着报纸上的大标题《哈尔滨国际冰雪节隆重开幕》,乔落耳边再次回响起周迅低哑的声音:去哈尔滨。
  有一些心结她解不开,但至少,这让她想通了另一个心结。
  真的是时候了,够久了。
  她说:“爸,我想去哈尔滨。”又顿了一下,“去处理一些事情。”或者说,祭奠往事。
  乔父慈爱地笑:“好,爸爸等你回来。”
  “恩,很快。”
  哈尔滨比想象中的还要冷,她穿着特意买的长到脚踝的羽绒服依然觉得寒风像刀子一样顺着脖领袖口钻进去。
  一路坐车过松花江,先去太阳岛看冰雕。冰雕还没看到,手就已经冻僵了。好在当地人也明白外地人难以抵御这里的寒冷,在游艺园门口就有卖围巾手套的,竟然是那种电视中滑雪运动员戴的手套。
  乔落觉得很新奇,兴冲冲地买了戴上。
  进园之后,发现园子比想象中大了很多,有山有树,有桥有楼,全是用冰雪雕成,一眼望去真是名副其实的银装素裹。
  在这片出奇洁净的冰雪世界里,乔落深深呼吸,只觉连灵魂都要被净化一般。
  在冰雕长廊里,乔落仔细地欣赏着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冰雕作品:飞天的仙女. 跃池的锦鲤皆晶莹剔透栩栩如生。雪雕展区还有一群极可爱的高低站卧的恐龙雪雕,一群孩子正嬉笑着穿梭其中,欢呼雀跃。她一度低迷的心情此时恰如照耀在雪上的冬日阳光一样敞亮明媚。
  夜幕降临时她站在冰雪大世界的门口,看着那高大的半环形冰灯大门,觉得呼吸急促。曾经在爱得最美得时候,俊雅的男孩温柔地圈着她问:落落,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婚礼?乔落看着窗外的飞雪,笑语飞扬:要冰雪婚礼!在冰雪皇宫里!
  后来男孩真的找到了很多冰雪皇宫的照片,问她哪个最好。她指着一个绚丽的冰雕哥特式教堂:这个!男孩抽出照片:恩……哈尔滨,哈!这个好,近!说着抱紧了她,轻晃:落落,落落你答应了,你跑不掉了,你要在哈尔滨的冰灯教堂里做我的新娘!
  游人很多,乔落跟着人群茫然地走,心里想着:原来就是这里啊,原来这就是我曾经许诺托付一生的地方啊。
  与雪雕园迥异的是,冰灯园中除了地上皑皑的白雪之外,净是一片七彩缤纷的冰雪世界。乔落踏上一座冰桥,每一个台阶都是不同的颜色,折身进入一片回廊,廊柱是明艳的粉色,脚下却是浅蓝色的冰灯。缓缓地走着,像是踩在蓝色地浪花上。恍惚间她听见浪涛声声,恍惚间她看见风沙阵阵。
  天空开始飘下大片大片的雪花,乔落抬手接住,然后知道所谓的鹅毛大雪真是一个写实的词汇。那样纷纷扬扬,洋洋洒洒地飘落,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乔落伤痕累累的心。
  他说:落落不要哭。
  他说:我等你回来。
  他说:落落,你回来了。
  他说:我喜欢你。
  他说:我顾意冬发誓!永远对乔落好!
  他说:我们在这里举行婚礼,一辈子不离不弃。
  终于走到回廊的尽头,眼前是一座橙色调为主的八角高塔,伫立在黑色的夜空中,华贵而高傲。乔落虔诚地仰望着它,她想问,是哪里的松涛又是哪里的江边,是什么样的沙堡又是什么样的风筝?它牢固吗?经得住海浪吗?它飞得高吗?经得住风雨吗?
  可还记得那些卡片上的字字句句?可还感受得到那围巾中针针的温暖情意?
  她想问,何处的午后, 何处的黄昏,何时的歌声. 何时的笑颜?她想问:谁是谁的心,谁是谁的念,谁是谁的誓言?
  那吱呀呀的单车,那荒萋萋的草坪,那衣襟沾香的槐花树下……
  我们是怎样经历了这些,又怎样失去?
  苍茫混沌间,她问:意冬,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吗?
  他笑得宠溺,音量不大却无比坚定自若:当然。
  乔落哭了。
  转一个弯她终于看到了一个尖顶的冰灯教堂,她站住脚。
  意冬,我终于走到了这里。
  没有白色的婚纱,也没有爱斯基摩王子。
  没有红酒饼干,没有暗藏戒指的求婚蛋糕,没有钢琴,没有你。
  人来人往中,乔落就这样哽咽出声。她艰难地转过身,却陷入了一个冰灯的迷宫。右边是绿色的冰墙,左边是橙色的冰墙,转一个弯,是红色和紫色的冰墙。她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走,仿佛世间就只剩她一个人,兜兜转转,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她想也许她本不该回来,如此他们的爱情才能圆满,如此还能留存美好的念想度过余生。可是她终究还是回来了,看到了那面叫做爱情的光亮镜子背后的阴暗、私欲、野心。物是人非事事休。他们亲手打碎了他们的爱情,那只远航在梦中的爱之帆终于悲伤靠岸。
  只是她在那只远航的帆船上倾注了太多太多,收不回,求不回啊……
  扶住墙停下,她摘下手套,在冰砖上一点点地写顾意冬的名字。食指冻僵了换中指,中指冻僵了换拇指,固执地,在这块冰砖上融出了曾深深刻在心底的那三个字。
  默默地看着这三个字,闭上眼将头抵在冰砖上,眼泪倾泻而下。
  顾意冬,我把你留在这里了。
  你的名字终究会随着冰雪的消融而化去,如同我们的天荒地老……
  乔落扭头走,眼泪不停地尽情地流,围巾的外面都凝起了硬硬的冰碴儿。
  如游魂般地荡回宾馆。
  她这回腐败了一把,订的是江畔的香格里拉。因为在这里她能遥遥看见江那一边的冰雪大世界。
  换了衣服洗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肿. 失魂落魄,唯一的欣慰是围巾够厚,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也没吹伤皮肤。
  她看着自己,说:嘿,乔落,别害怕!前面还有很长的路等着你。
  深吸了一口气,正想扑上床倒头大睡时,却听见门铃响。她疑惑地开门,愕然看见门口大剌剌的钟远。
  钟远一看见乔落,立刻夸张地大叫:“哎,乔落!果然是你!”
  乔落磕磕巴巴地说:“你怎么,怎么……”
  钟远没有回答,径自嚷嚷着:“我就说我没看错!贺子非说不是你!走!一起吃饭去!”
  乔落一惊,贺迟也在?!她立刻退后一步:“我不去,我在一楼吃过了。”
  “切!这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哥哥领你去吃东北涮羊肉!快走!”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拉乔落。乔落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走廊上,一些年轻的公子哥儿正站在一旁看着,其中有几个还有点眼熟。她也不好意思太扭捏挣扎,微微使力想抽回手,嘴里说着:“我真吃过了,我不去了。”
  正说着,电梯门打开,身穿黑色大衣的贺迟迈步走出来,眼神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一起去吧。”
  那一眼看得乔落的心里一哆嗦,立刻不敢再说。
  不知为什么,非常心虚。
  出了饭店,贺迟径自上了一辆黑色奥迪,扬长而去。
  钟远开车载着乔落,其他的人也各自上了各自的车。
  一路上,乔落用冰凉的手指按摩着红肿的眼皮,徒劳地希望能有些缓解作用。
  钟远看看乔落,好心地扯东扯西:“我们大概来了十来个人,这才刚到。是意冬牵的头先说要来,正好我有几个朋友从南边过来玩儿,就干脆一起过来看看冰灯,这不正好开幕式吗!然后去亚布力小滑个雪……”
  乔落听到顾意冬,只觉脑袋轰的一下子,哪里还听得见其他。她用近乎恶狠狠的眼神瞪着钟远,有一种想骂人的冲动。这人怎么回事啊?如果只有贺迟,如果你看在他的面子上非要拉我一起也就罢了,居然还有顾意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个纠葛!是嫌不够乱是不是?这种情况干吗死乞白赖地非拉着我吃饭啊?!乔落几乎想跳车。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钟远一个激灵就按了中控锁。他冤枉啊!他们一行人刚到这儿,正坐在大厅里等着人去办房卡呢,这边看着乔落失魂落魄地从门外晃进来,他一看就说这不是乔落嘛!刚要喊贺迟就冷冷地拦下说:“你看错了。”
  再然后他寻思不知道人家玩的是什么,咱就别掺和了吧。结果房卡下来了,两尊大佛都跟钉在沙发里似的,谁都不挪地方。
  他问:“啊,咱们先上去放行李?”
  又问:“那我们去放行李,然后下来找你们一起吃饭?”
  再问:“那咱们先直接去吃饭?”
  这两人是任人怎么说就是不说话也不动地方。整得那几个小辈都有点儿慌了。钟远当时福至心灵啊,这辈子就没那么机灵过,张口就说:“我又想想,觉得刚才那个确实是乔落,要不我去叫她跟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贺迟这才施施然起身,拿了房卡往电梯走。
  顾意冬也站起来说:我先去饭店等你们。
  可以想象这顿饭的艰难。乔落坐得离主位远远的不敢抬头,饭局上的气氛安静得诡异。贺迟不说话,顾意冬不说话,钟远也不说话,其他人不明就里也不敢说话。乔落默默地吃着,只有钟远间或关照着布布菜。一个乔落看着眼熟的好像叫什么磊的年轻男子终于瞅了个上菜的当口,顺着逗弄服务员讲了个餐桌笑话,大家嘻嘻哈哈地乐了一通,一向寡言的顾意冬又似心情很好地接了两句,气氛立时热烈起来。
  乔落旁边坐的是一个生面孔,穿一件标识招摇的开司米,手腕上的钻表比射灯还晃眼睛。显然,他以为乔落是钟远带来的,便自以为风流倜傥地笑:“乔小姐是钟远的朋友?”
  乔落怔了一下,暗暗感叹这人的迟钝,就事论事地点点头。
  “真是缘分,我也是!”说着故作潇洒地朝乔落一举酒杯。
  乔落一口菜哽住,顺手拿起酒杯。
  生面孔依旧自我感觉良好地放电:“我猜你一定是本地人,你长得很耐看,有种冰雪气质!”
  乔落被这话雷得猝不及防,一口就呛到。
  贺迟优雅地抬手:“服务员,请给这位小姐换一杯酸奶。”
  此处的服务员是何等眼色,立即端上酸奶,轻声询问:“小姐,红酒要撤下吗?”
  乔落抬头看贺迟,这是她席间第一次敢抬起眼看他。只见他似乎很疲倦地靠在椅背里,微敛着眼,抽着一支烟。乔落禁不住皱眉。
  贺迟并不看她,只是轻轻磕了磕烟灰,然后低沉地说:“听话。”
  简单的两个字不知怎么绕过他的舌尖再从他的薄唇吐出却分外缱绻,气氛立刻暧昧起来。
  乔落叹气:“撤走吧。”
  餐桌上的关系顷刻间大洗牌,再次陷入诡异的胶着。
  这群人的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刷刷地在他们之间来回地扫。如此一来乔落反而放开了,大大方方地吃了起来,还举手叫服务员:“麻烦再来一份麻酱!”
  饭后,乔落跟着大家往外走。之前冻得太厉害,刚才又一口气吃了那么多的涮羊肉,只觉得整个人都有点儿头重脚轻的。羽绒服实在太长,盘旋的大楼梯走下来,一个踉跄,似乎要摔倒了,就听得“落落小心”,然后手臂被人牢牢扶住。
  她僵硬地转头,几乎能听见自己的颈椎咯咯作响的声音。
  顾意冬低头看她,大堂华贵的水晶吊灯映照下,眸子里晶莹璀璨,流转着丝丝欣喜的光。
  乔落有些尴尬地挣开顾意冬的手,闭了一下眼睛,直着声音说:“你不要误会。”
  没头没脑的,顾意冬却眉头一颤,眼里的光华瞬间熄灭。
  乔落知道他明白了。虽然有些不忍心,但是,她实在不想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于是狠狠心重复:“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来告别。”
  刚刚还光彩潋滟的凤眸里,终于,一片死寂。
  乔落转身,看见其余人都已站在大厅里,正目光不定地仰头看着停留在楼梯上的二人,只有贺迟背对着他们站在大门口吸烟。今晚他一直在不停地吸烟。
  心里轻叹,扶着楼梯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来。
  钟远也没了主意,不知道该怎么走。一时间大家都心思各异地站在大厅中间,谁也不动。
  然后贺迟捻灭了烟,冷着脸,霸气地大步走过来,一把拉过人群中的乔落,扭头就走。
  乔落压住涌上嘴边的轻呼,一路几乎小跑着跟在疾步的贺迟后面,直至被他甩上了车。
  外面实在太冷,车一时打不着火,贺迟暴怒,使劲地捶了一下方向盘。
  乔落吓了一跳,紧紧地贴着车门,像是做好随时跳车的准备。
  贺迟侧头看着她难得畏惧的样子,竟然还笑了一下,问:“你有没有话说?”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吸烟的缘故,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沙哑,像粗糙的砂纸,一点一点地磨在乔落的心尖上。
  他幽深的眼里透着点点悲哀,看着乔落抿着嘴不说话的样子,越发觉得刺痛难忍:“我问你,有没有话说?嗯?”
  他缓缓地吸进一口气:“这里,是你跟他约定办婚礼的地方是不是?你来这儿干什么?你让我给你时间好好想想,这就是你所想的?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答案?”
  说实话,乔落听他这么问,心里有点儿委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她还没想好两个人今后该怎么办,或者说,她还没有那个勇气和决心去面对之后的诸多问题。怕他期望过高,所以她无从解释。
  见他伤心,乔落也觉得难受,呐呐地说:“对不起。”
  贺迟听了,只觉得心都被硬生生地劈成两半。他猛地一打火,油门狠踩,车立时向前冲去。
  乔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歉道错时候了,但话已说出,收不回来了,只能惨白着脸,颤巍巍地系上安全带。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竟然还隐隐地想着……如果能一起死了……就解脱了吧……
  一路疾驰到酒店停车场,急刹车后两个人都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乔落腿软了,在这种冰雪路面上如此飞速居然没有意外简直是洪福齐天佛祖保佑!原来还是想活着。
  既然没死成,自然仍要考虑现实的问题。
  她一想到钟远说他们之后还要去亚布力,不禁为贺迟现在的状态担心起来,抖着声音开口:“贺迟,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没有决定什么,来这里……”
  乔落不知道怎么说,她将手放在心口,安抚着还在狂奔的心跳,停了一会儿又开口:“迟,有时候我觉得你对我的了解比我自己还明白通透,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就像之前我要跟钟进结婚……其实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一时昏了头了,这婚根本结不成吧?还有,后来我一意孤行地再栽进去,你也早就知道我很快撞得头破血流,然后才能醒悟现实和幻想的不同是不是?”乔落觉得有些难受,心酸莫名袭来,心疼他。
  她平静下来,缓缓地说:“迟,我不想让你难受,你……对我真的很重要。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好到让我常常觉得这都不是真的。你都不知道吧?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你,我乔落根本没有今天。我说的,不是钱的事,只是单单讲精神。因为你,让我对这个人生多了很多的信心和勇气,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可爱的。迟,你让我敢于面对这一切,不害怕。”乔落眼眶红了,这么多年,这些话压在心底,她从来没有说过,面对贺迟永远是一副惫懒模样。
  “乔落,你别说了。如果说这些只是为了后面的那一个但是,我不想听。”贺迟紧紧地攥着方向盘,觉得嗓子眼儿发紧。
  乔落掐着自己的手心,默然了一会儿,却仍是咬牙开口:“你肯定知道这些日子我在想什么吧……你我之间,隔着太多的问题了。我们,真的适合彼此吗?”乔落转头看他,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贺迟浓眉朗目,英俊得不可一世,但神色却那么冷硬,眼底透着凄然。
  贺迟转头看她,悲凉地说:“落落,你什么时候开始用这样的套话搪塞我了?对你乔落来说,什么家世门第什么环境外因的,你憷过吗?你不过就是……”不能爱我罢了。
  贺迟咬着牙,继续不下去。只觉得心脏突突地跳,血拼命地往头上涌,却冰凉冰凉的。
  乔落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死死地咬住嘴唇,像是要拦住破口而出的话。
  良久,他说:“乔落,别轻易下结论,我给你时间想,好不好?”
  贺迟阴着脸回来的时候,一帮人正聚在套房里码长城,气氛热烈。见贺迟一身森冷气息地走进来,顿时慑于其气势,全部噤声。
  他走到顾意冬那桌站住,看看顾意冬的牌,点点头说:“牌不错啊,千万悠着点儿打。”
  顾意冬的脸色也不好,他隐忍地看了一眼贺迟说:“如果我早知道对家的牌,可能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贺迟短促地笑了一声,撇着嘴角冷声说:“就怕你点了上家的炮,连累了下家。”
  顾意冬左手边的磊子是个机灵的角色,站起来说:“贺少,你坐,我正好换换手。”
  贺迟伸手,将磊子按回座位里,眯着眼笑,一字一顿地说:“我可不敢跟他玩了。”
  另一桌的钟远赶紧叫:“贺子!来这边!我们这儿正等你呢!”一边使眼色让下家让座。
  贺迟扫了他一眼,知道他担心什么。摇摇摆摆走过去坐下,一捋袖子,吊儿郎当地说:“听说小爷我今晚要赢钱,你们几个都准备好了吗?”
  三五圈儿厮杀下来,贺迟的手气果然出奇的壮,频频赢钱。那桌顾意冬却一直心不在焉地像是陪练的,不一会儿就起身说太累了,要回房间休息。
  这边贺迟刚摸了一个宝,啪嗒一声拍在桌子上,引得哀声四起。他却抬眼喊住顾意冬,凉凉地问:“顾意冬,明天还去滑雪吗?”
  贺迟对家的小子边掏钱边苦哈哈地喊:“意冬哥,咱不去了?不是你说要来滑雪的吗?”
  顾意冬没说话,垂下眼帘,走出去。
  又打了一圈儿,贺迟诈胡了一次,点炮一次,非常不在状态。烦躁地摸出烟,又掷在一旁的茶几上,喊:“对了,那谁……磊子,去看看顾意冬那儿有没有红条了,这烟不够劲儿。”
  “意冬哥会不会睡了?”
  “那就叫起来!”贺迟表情狠戾,磊子吓得不敢吱声,赶紧一溜烟儿跑出去。过一会儿一脸纳闷地回来说:“意冬哥房里没人啊!我敲门敲了很久都没动静。”
  看见贺迟猛地沉下的脸,磊子嗑磕巴巴地说:“我,我很使劲地敲了!我还按了足足两分钟门铃,再怎么睡肯定也起来了。要不给他挂个电话?”
  这时候钟远回过味儿来,赶紧拦住说:“行了行了,你去吧!贺子,要不先抽我这个?虽然比不上特供,却是我朋友从南美捎回来的,也挺有劲儿的!要不咱今天早点儿散了,你也早点……休息?”
  贺迟侧头皱着眉头点上烟:“不,干吗休息啊?今天兴致格外高!”
  接下来贺迟连坐很多庄,都是小胡。
  “不是吧!我又没出手!贺少的手气今天可邪乎啊!”
  钟远意有所指地开口:“贺子,你今天不一样啊,心急啊!你以前不是这么打啊,你不是最有耐心,都等着一把胡大的吗?何必这么急?”
  贺迟慢条斯理地码着牌,嘴角的一抹笑,极凌厉:“我怕再等,就不是我的了。”
  众人纷纷起哄叫嚷。
  一片喧嚣中,贺迟却像是隔离在人群之外,意态凄凉。
  终于,一把失手,累积了十几番,输得很大。他只是一挑眉,非常慷慨地发钱,连旁边围观的也有。
  大家笑闹着嚷:“还是贺少最有范儿!”
  “喏,贺少从来是好牌品,输得起!”
  “那可不!输得起大丈夫啊!”众人得了钱使劲儿夸,一派喜气洋洋。
  贺迟也笑,却是惨淡,缓缓地说:“钱,我是输得起的。”
  乔落觉得很累。
  本想好好安抚贺迟,可是一开口就不由自主地将心里的话都倒了出来。她支着额头给钟远发了个短信,希望去亚布力的路上不要让贺迟自己开车。
  洗了一个热水澡出来,又敷了个面膜,她站在窗边,对着江对岸的灯火辉煌处出神。
  暗夜中,那座冰灯天堂静静地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美丽得如同幻境。看得乔落的心底愈是凄迷。
  静默中门铃突兀地响起,乔落没有动,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直直地盯着那一处冰冷的灯火。
  良久,她才缓缓走到门边打开门,顾意冬果然还在。
  两人对视一瞬,谁也没有说话。乔落侧身,他默默地走进来,径自驻足在窗边,凝视着那片灯光。
  乔落却只是合了门,靠在门上,无力的。
  顾意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说:“很美,是不是?”
  “嗯。”乔落艰难地点了点头。
  这里,有他,有她,有他们的誓言和梦想。
  远处的荧荧灯火似乎要穿过纷扬的大雪挤进来,令满屋的凄怆无所遁形。
  顿了一会儿,他哑声说:“你说得对,你从来不欠我的。其实,我是知道的。我也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是恨我自己,恨我爱你,恨我伤你,恨我忘不了你,恨我到现在都下不了决心结婚,恨我为了你一次次背弃自己的誓言,恨我变成一个连自己都鄙弃的人。”他顿了顿,“我更恨,我竟没有办法令我最爱最珍视的女孩幸福,我恨我不能实践我这辈子最珍贵的誓言……”顾意冬哽咽。
  一字一句,穿过凝滞的空气,落在乔落的心里。
  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事到如今才说这些?为什么此情此景才说这些?
  “乔落,已经十二年。”他说得缓慢,但是时间飞快。乔落恍惚,是何时,觉得每一天都漫长到绝望;又是何时,再次感受到呼吸的力度和温度?她如何走过、熬过的?她觉得茫然,觉得心里空得发慌,没有着落。
  “但是,落落,我爱你甚至更久、更远。久远到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们竟会真的说再见……我以为,这样就是一生了。我以为,不论我们各自在什么地方,这一辈子都是我和你的一生一世,是我们说好了的地老天荒。但,你却离开了,是吗?我甚至想恨你,因为你连最后的念想都不肯留给我……你让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但我又如何能恨你?我只能恨老天。你说,老天怎么能这么残忍?如果他要收回,为何之前要给我们这么好这么多?”顾意冬转过身看她,凤眼中有物晶莹,“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乔落早已泪流满面。她没有擦,只是看着他,贪婪地。
  她知道,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以后,他再也不是他,不是十二年前的他,不是十二年以来的他,不是她的他。
  而自己,亦然。
  她不能不想起十二年前那个暗香浮动的午后,羞赧的男孩说:可不可以别再接受别的男生的情书?她的心情又雀跃又害羞:说吧,顾意冬,本姑娘等着呢!
  他说,我喜欢你。
  乔落现在闭上眼睛仍能感觉到当时的狂喜和羞怯,仍能清晰地看见男孩通红的耳廓。
  那是一切的开始。
  那个时候她问:永远对我好?
  他答:永远!永远!!!我顾意冬发誓!永远对乔落好!
  十二年,果真是一个轮回。
  她也曾经认定,就是这样的一生了。不论怎样,不论他们各自在什么地方,在谁的身边,这一辈子她过的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一生一世,是她允诺给他的地老天荒。
  这么多年的幸福、悲伤、怨恨、折磨全部累计到了这一刻。
  乔落大步走上前,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甩了顾意冬一个耳光,哭着说:“说对不起!说对不起!”
  “对不起。”
  乔落哭得战栗,那些青春那些年华那些美好那些誓言……
  顾意冬伸手最后一次深深地搂住她,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落落,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要那么狠心?你怎么能对我那么狠心!”
  “对不起。”
  “为什么跟别的女人订婚?你怎么能!我恨你!!!”
  “恨吧。”
  “为什么在我最难的时候不在我身边?你知不知道我多么需要你?!不是说好,永远陪在我身边吗?不是说好,不会让我受伤要永远宠我爱我让我幸福.……”乔落哭得喘不上气来,顾意冬轻轻抚着她的脊背,眼泪默默地流进乔落的头发里,颤抖着。
  “不是……明明说要一辈子对我好吗?为什么要这么伤害我?啊?”
  “顾意冬你背信弃义!”
  “嗯。”
  “你骗我,你是个骗子!”
  “是。”
  “我永远不原谅你!”
  “好,不原谅。”
  “你一定会后悔!!!”
  “我已经后悔。”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怎么能……这么多年,对我不闻不问……你知不知道我天天做梦梦见你?你知不知道那么些年我其实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才……”顾意冬紧紧地搂住乔落,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一般。他声声应着,却早已泪如雨下。
  “落落,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晚上喝凉水,不要贪辣子,不要忘记吃饭……其实,说来可笑,这些年我不也都没有在你身边,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却那么担心你。落落……”顾意冬收紧手臂,“还有你仍然要保持本性的天真,即使吃了这么多苦,还是要坚信人性本善。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好在你之前有我,后来有了贺子……但这个世界真的很复杂,你要保护好自己知不知道?不论何时,要多为自己保留一点……还有,你有时候想得太多,容易自苦。其实不必……你要快乐自在地生活……”顾意冬凝噎,“落,最近我总是在想——竟然真的有这样一天吗?没有你,我的世界会怎样?没有我,你又会怎样?反反复复想不出来,觉得惶恐得很。”顾意冬紧紧地咬着牙,嘴里都尝得到血腥的味道,“我以前,那七年的时间,我每次想起你,都觉得你就在我身边,好似我只要伸手就能够到你。可是,我前天做了个梦,我梦见我怎么喊你你都听不见,我吓坏了……落落,落落……你真的要离开我了吗?你真的要离开我了?”
  乔落艰难地推开他,泪水滂沱:“是,我真的要离开你了。意冬,我要离开你了……”
  她退后了两步,深深地鞠了一躬。郑重地说道:“我替我爸爸向你道歉,对不起。”
  “顾意冬,对不起。对不起,顾伯伯!对不起,顾伯母!对不起!造成了你家这样的巨大创伤。他受到了制裁,他真心悔过了,希望你们不要再恨他!”乔落的泪水滴落在地毯上。
  顾意冬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战栗着,含混地说:“好,我试着,原谅他。”
  乔落直起身,含泪绽开一抹微笑:“谢谢你,意冬,谢谢你。其实,我也不恨你,你不要总觉得亏欠我,不要觉得愧疚放不下。你看,当年你为了你父亲抛下我,如今我为了我父亲拒绝你,我们扯平。”
  顾意冬感觉痛得锥心刺骨,却只能笑:“落落,你真好,此时还要安慰我。你其实是不再爱我了,不是吗?”
  乔落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腥的味道:“意冬,答应我,忘了我。”
  顾意冬一震,踉跄了一下,靠在窗台上,颤抖地闭上眼。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心的。她要离开他,彻底地,连回忆都不肯留。因为她要给另一个女人一个完整的丈夫,否则自己会沦为她不齿的那种男人。贺迟总说这女人最狠,终于发现。
  世间如此之大,选择这么多,她竟总能生生地将人逼到只剩一条路。
  “落落,你能不能答应我,永远不要忘了我。”顾意冬深深地凝望着她,眼眶里涌出了脆弱的泪,滑过他矜贵的脸颊掉落下来。
  男儿泪总是格外令人心痛,令人震撼,乔落颤抖着侧过头去。
  他哑声哀言:“落落,无论以后那个人对你多好多体贴多温暖,你都不要忘了我好不好?你能不能不要忘记第一个与你牵手的是我,第一个与你相爱的是我,第一个跟你说要一生一世的是我……”他说不下去,心如刀绞。
  乔落捂住嘴,泣不成声:“好,好……我答应你,永不忘记……”
  “乔落,你要记得,我爱你。顾意冬爱你,只爱你,即便如你所愿忘了你,也还是爱你。”顾意冬哽咽,“对不起,落落,对不起。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我爱你,真的爱你。”
  乔落含泪点头。
  “落,我喜欢你笑,要一直笑着,好不好?相信我,你的人生再不会有波折,会从此幸福明媚。你会完成你的理想,我相信你。落落,我相信你可以飞得很高。”
  “意冬,贺夕是个好女人,”乔落抹眼泪,跟自己说,要微笑,“她很好,很爱你。要珍惜眼前的幸福,意冬,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我祝你们幸福。”
  顾意冬凄然微笑,轻声说:“落落,也愿你幸福。”
  两人对视,眼中是真诚,眼底是怆然,脸上是微笑。
  十二年岁月如梭,飞快地从两人之间闪过,那些笑声那些甜蜜那些誓言将这一瞬切割成千千万万个碎片,纷纷扬扬,漫天漫地,让人伤心。
  门口处,顾意冬仍是回头,问:“落落,我最后想问……如果,你回来的时候,我不再粉饰太平逃避过去,你会不会像如今这么坚决?我们,可不可能有一个机会?”
  乔落猛地一震,指甲嵌入肉里,她相信自己此刻的表情真诚坦白,她答:“不会。”
  顾意冬微叹,只身离去。
  我骗了你,意冬。
  怎么能不会?当然会啊,当然会。
  远处缤纷的水晶城堡终于逐一暗了下去,渐渐消失在黑茫茫的夜幕当中。
  乔落觉得她心中那块她曾以为会永远灯火璀璨的角落也跟着暗了下去。
  她莫名地惶恐,随之是茫然,却只是静静地,任其熄灭。

  第二十二章 最幸福的蓝色
  (她手里捧着的是今早收到的快递礼物。打开那个精致的盒子时,她有一瞬要屏住呼吸才行,她看到了那传说中的世界上最幸福的蓝色。)
  乔落回到家就病倒了,昏天暗地地连烧了三天才恢复常温。
  她愧疚地看着担忧的老父,声音仍带点沙哑:“没事了,我好了,都过去了。”然后闭眼又睡过去。
  吃的药都是装在只有简单标识的白色纸盒里的,进补的食品皆极为精致可口。可是乔落见到的只有父亲一人,父亲也没有提东西是哪里来的,乔落心里难受,将心比心,也不再问。
  只是在清醒后给贺迟发了个短信:谢谢,我已经好了。
  尽管如此,乔落一想到贺迟仍觉得压力颇大。
  商雨来探望,轻捋她汗湿的头发:“怎么搞成这样?”
  乔落笑得苍白却平静:“我就是小船不堪负载,生活中有点儿变故就爱发烧。没事的,都习惯了。”
  “这又出了什么变故?”
  “连根拔起,有点儿伤筋动骨。”
  商雨一愣,问:“顾意冬?”
  见乔落点头,商雨唏嘘着:“何必如此?我以为这些年你已经学会虚于委蛇,有时候哪怕面对自己也不要太认真。”商雨意味深长地说:“这些年谁心里没有个不可告人的角落?只管走好脚下的路就好,何苦如此为难自己?”
  “我现今是难以忘怀的初恋情人,可是过完年恐怕就即将是心机深沉破坏别人家庭的无耻女人。”乔落仰头慨叹,“这些年不名誉的事做多了,但也都算是你情我愿,扯开了不过是单身男女情爱场上的一缕烟云。总还是想着不要将自己搞得那么不堪才好吧?况且,如今这样,连我自己也觉得爽快!之前这些年真是受够了!”
  商雨有点心疼地微笑:“你不是早就退出了?你这个样子,那女人也未必领情。”
  “不必她领情,我自己良心过得去就好了。”
  “你待她真的是足够好。”
  “没办法,就是善良嘛!”乔落笑。
  商雨却没被迷惑:“看她哥的面子吧?”
  乔落的脸僵住,良久终是叹道:“算是吧……其实想想我们这三家也算和谐,我家欠顾家,顾家欠贺家,贺家又踩我家上位。糊涂账!而贺迟对我不可谓不尽心尽力,我……”
  “小落!你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你该不会想把欠贺迟的还给他妹吧?”商雨轻呼。
  乔落一震,轻声答:“也许……我本来不知道会那么巧地碰到顾意冬。这样……我也是没别的办法,我能为贺迟做的实在太少。”
  商雨急了:“小落!你怎么这么傻?贺迟多好的男人,我不相信你就能一点儿不动心!否则你怎么会跟他……你怎么……”
  乔落低头,声音有点儿哑:“那样的人……在身边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动分毫?如你所说,如果没有动心再怎么意乱情迷也不至于……我心里是清楚的。这次我甚至,甚至发现自己在同时面对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眼里心里关注的都是贺迟……我知道他穿什么样的衣服抽了几支烟站在什么地方,可是顾意冬要跟我说话我才惊觉他的存在。”乔落苦笑,“我见贺迟伤心发火,我的心都跟着抖。但越是这样我越害怕,小雨,我宁愿与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平淡地共度余生,也不想再一次为爱情奋不顾身,那太可怕了……贺迟,真的是一个能淹没我的人。我很害怕,真的。而且你也知道,我如果真的跟他一起,绝对要有一场硬仗,恐怕还是持久战。现在的我拿什么去搏?趁我还控制得了自己还能抽身我必须走,我害怕这又是一场会灭顶的感情洪流,再来一次,我怕我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小落,”商雨哀伤地看着她,“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你就已经认定会悲剧收场了吗?”
  商雨追问:“你真的想好了?小落,事到如今擦边球根本不管用,你打算打开天窗说亮话?如此你生活中再也没有贺迟,再也没有!你考虑清楚!你真的舍得?!”
  乔落默然。我不舍得,在黄山的时候我就知道不舍得。可是,事到如今我又如何骗自己我们仍只是朋友?
  乔落犹豫了很久,依旧狠不下心。
  却先一步收到贺迟的短信——他们现在已不打电话——他说,北美出差,一个月。
  七个字,让乔落凝视了很久。
  再过了大约一周,他才又发一条信息过来,也是寥寥数语:落,生日快乐,抬头看天。
  乔落抬头看天,灰蒙蒙的,可她却似乎看到,大洋彼岸的那一片碧海蓝天。
  她手里捧着的是今早收到的快递礼物。打开那个精致的盒子时,她有一瞬要屏住呼吸才行,她看到了那传说中的世界上最幸福的蓝色。
  那一刻那种纯粹到极致的景泰蓝色调仿佛正在幽幽流动,世界知名品牌Iittala的青鸟,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大师用理想打造的希望逸品。
  那一刻,幸福的青鸟似乎触手可及。
  乔落几乎落泪。
  原来他明白。如今任何昂贵奢华的礼物都让她不堪负载,她本已在心底默默跟自己说好,任何高价礼物她都会拒收,可她没有想到,送到手里的竟是这一份不能承受之轻的礼物。
  其实Iittala也不可谓不奢侈,但与贺迟平时的排场相比,着实是小巫见大巫。
  乔落看着手心上的青鸟,神秘而恬静,安然地停留在她的手心,仿佛静静地向她诉说着那个有关幸福的故事。
  她怎么也不忍心将礼物退还。
  她的心在抖,手却出奇的稳。
  这一天,是一月十九日,乔落二十八岁的生日。
  报纸上沸沸扬扬地炒着一件新闻,大标题是《达启信托斥资树百万元回馈社会》。
  乔落默默地垂下视线,看着报纸上笑容淡定的顾意冬,采访记者用粗体字标注:达启信托总经理顾意冬表示,这五所希望小学,是送给她一位朋友的生日礼物,这是她十年前的心愿。
  显然这一句话引起了后文的诸多揣测,众说纷纭。乔落只是静静地合上报纸。
  恍惚间想起,似乎在十八岁那一年,她刚上大学,曾雄心万丈地立誓说要在十年后盖五所希望小学。
  她看向窗外,心头涌上阵阵空茫。
  第二日与商雨吃饭时,她八卦地问起这件事,乔落带些无奈的笑,深吸一口气再吐出。
  早上她收到快递,是五月份的捐赠证明和荣誉证书,都是以她的名义。
  感动之余也让她有些无措,苦恼又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商雨拿叉子直戳牛排,也是感叹:“其实看你们两个走到今天这步,我心里也挺难受的。要知道,你们曾经是校园里的爱情典范。虽说后来劳燕分飞,但总觉得那样挚情深爱过的两人也许会写爱情神话也不一定。没想到真的到了今天连余情都不留。你说这个顾意冬也着实可恨!这之前都干什么去了!时至今日才一样一样地摆出情圣的做派来!”
  乔落深以为然。
  细细地品着盘子里的忌廉布丁,有一种叫做伤感的情绪取代了哀伤,布满心间。
  晚些时候方歌来找她们汇合,几个人一起去打了保龄球,笑笑闹闹地结束了一天。
  时间簌簌滑过,转眼就是二月初,农历新年。对于乔落来说,如此期盼过年的心情,经年未有。
  竟然不再畏惧代表团圆的节日,能坦然地挂着微笑融入人群之中。
  热热闹闹地买春联、贴福字、办年货、包饺子……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大年夜商雨因为工作没有回老家,方歌也留在北京,便都聚在乔落家过年,一起听从乔父的指挥——擀皮儿、切菜、拌馅儿。商雨这是第一次包饺子,很兴奋地认真捏褶儿,方歌在一旁颇有架势地指导。
  他们一边看春晚一边三八兮兮地点评一二。电话铃响的时候乔落正看着方歌和商雨大笑,起因是商雨抬手挠脸结果成了个大花脸,方歌好心地帮忙,最后搞得她整个脸颊都是面粉。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就此掐上,幼稚地拌嘴拌得不亦乐乎。
  她笑着接起电话说:“新年好!您哪位?”
  贺迟说:“是我。落落,新春快乐。”
  贺迟其实早就回来了,但一直没有露面。
  三十晚上父母照例分开跑好几个点下地方陪群众过年,贺夕去顾意冬家尽孝,他和另外一帮没人要的发小凑一起喝酒。
  觥筹交错间想起这些年的春节几乎都是两人一起度过,不禁感到心里空得发慌,一时没忍住就给乔落打电话,她的手机关机只好挂了她家中座机。
  那一端她的声音轻盈欢快,屋里笑声陶然,他甚至听见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在娇喊:“方歌你别闹了!”
  然而此处两人隔着电波相对无语,弥漫着为难与尴尬,他的心里紧得发疼,胡乱地说了几句又飞快地挂掉了电话。
  端着酒杯独自站在阳台上饮酒,看城市四处灯笼高挂,爆竹声声不绝。
  钟进也端着杯子走出来,他婚后有些发福,神态越发安然稳重。
  贺迟看了他一眼:“听说要当爸爸了?恭喜。”
  钟进举杯示意,回说:“听说意冬哥完全败了?恭喜。”
  贺迟微挑眉看他一眼,又听他继续说:“我早知道赢的会是你。”
  贺迟沉默,耳边响起刚才的笑声和那个叫方歌的名字。他是不是因为太着重于顾意冬,而低估了他人?
  钟进看他的表情,笑得畅快:“怎么?听说又出现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也该轮到你了!话说,为女人跟一个比你强的男人争风吃醋,这还真不是人干的!”
  贺迟毫不意外他一直跟进事态发展,他们这帮人别管外表披什么羊皮,本质都是霸道好胜的。贺迟眯眼问:“我哪里不比那人强?”
  钟进笑:“切,你以为你比我强多少?我好歹也是仪表堂堂高级医师,女人缘也是相当不差的,更何况在女人眼中我可比你有安全感多了。但是以前跟落落在一起,她每次见到你时,眼睛深处就有不同寻常的光彩,人也活泼许多。这是我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的,那段日子真是终日惶惶啊……”
  贺迟终于正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终于轮到你了。现在有一个人能让她快乐,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话犹如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贺迟心上。
  乔落找不到贺迟,她有一些话想说又不敢说,有一些话不想说但是却必须说。
  这些日子她过得有些恍惚,像有些什么隔在她的眼前,看事物也失了焦距。
  来到一个她以前经常光临的爵士吧。这里环境幽雅舒适,让人平静、放松。刚回来的那两年她常常在此处出入,那时是想逃避热闹中的仓皇与空屋里的寂寥。
  今日难得的冬日阳光,她坐在临窗的位子,微合双眼,昏昏欲睡。
  方歌的到来惊醒了她,他把她要的书放到桌上:“给,你要的书。可真难找啊!上面厚厚一层灰!我还真就不知道B大图书馆里还有这么冷僻的书!”
  乔落笑笑,道着谢拿过书。是一本很艰涩的讲“惑”与“寻”的书,早些年她曾在图书馆看过。
  两个人各点了咖啡和茶,间或说说话。
  “你还好吧?”方歌疑惑地看着她懒洋洋的样子。
  “好得很。”
  “你爸是不是又逼你相亲了?”方歌坏笑。
  乔落一听这个就有气,过年的时候大家在一起聚,乔父一看他们三个齐刷刷的大龄单身青年难免八婆一回,就将这个问题提到日程上来,搞得乔落尴尬无比。
  “少说我,你可比我大不少!我就不信你家里不急!”
  “急啊!可我这儿天高皇帝远,清静!”方歌咧着大嘴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乔落眯眼,不知怎么觉得他这个笑容令人无端地心里发紧。方歌浑然不觉乔落的不自然,他眨巴着眼问:“说真的,你怎么打算的?真就这么单身下去?”
  乔落收回目光:“我从来不是单身主义,这不是没遇到合适的吗!你呢?打算这么潇洒一辈子?”
  “哪能啊!讲真的,人能挥霍的年月实在有限。”方歌阳光的脸上难得暗沉,他叹,“不顾一切的轻狂已经过去了……我这不也是没找到合适的吗!主要是我太优秀!”说完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样子。
  乔落无奈地嗤笑。
  此时的贺迟正开车回会馆。这一片都是高档休闲区,他在路过一家爵士吧的时候习惯性地向里瞟了一眼,正看见乔落。
  乔落从来落落大方,她想享受阳光时就会坐在靠窗的位子,放松自若,丝毫不介意行人的往来目光。此刻的她一手支着脸颊,专注地看着对面的男子,笑容恬静。
  贺迟贪婪地看着,他已经近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他将车停在路边,静静地看着她与那人谈笑风声的样子,心很疼。
  不自觉地就按快捷键拨号,他看见乔落愣了一下,掏出手机一看屏幕,脸上的笑容生生地僵在嘴角,方才的愉快自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迟的声音透过话筒轻快爽朗:“落落,你在哪里?我发现个好馆子一起出来尝尝?正好我刚拿到一些鱼油你带回去孝敬伯父。”
  乔落的表情显得很挣扎甚至痛苦,方才眼中的晶莹神采被朦胧取代,咬着嘴唇像是想不到回答的话。
  贺迟有一种被凌迟的痛苦,原来,她跟自己通话时,在看不见的地方,是这样的表情啊。
  他忽然失去粉饰太平的力气,只是软弱地对着话筒说:“落落,我想见你。”
  “……我,现在有些事情……也许,也许晚些时候……或者过几天……”
  “那算了。”贺迟挂掉电话。
  如同一点冰凌嵌在心间,那冰冷瞬间浸透全身。
  贺迟此生从未如此无力过。
  他虚脱般的将头靠在椅背上,侧着头哀伤地看着乔落因自己变得寡欢的样子。
  “男朋友?”方歌看着乔落有些怔然地收起电话,问。
  看她摇头,又问:“那是你喜欢的人?”
  乔落愕然抬头。
  方歌得意地笑:“乔落拒绝不喜欢的人的时候从来干净利落刀不见血。你刚才表情游移语气支吾,与平时表现得大相径庭,我想不出其他理由让你这么为难。”
  乔落恼羞成怒,将桌上的纸巾掷过去:“想你的商雨吧你!”
  方歌的从容荡然无存,脸微微涨红:“喂!你乱说什么!”
  乔落心情恶劣:“我说我都给你制造了这么多机会,你为了人家年都不回家过了竟然还搞成这样——人家愣是不知道你喜欢她,丢人!”
  “死乔落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吧?打电话的肯定是贺迟吧?我早就知道这小子在你心里不一般了!怎么着,到底把人家欺负跑了吧?”
  “我什么时候欺负他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分明是他当初趁火打劫欺负我来着!你知道什么啊你!”
  “我当然知道!你这女人最认死理,凡事上纲上线的,我告诉你贺迟亏就亏在当年没欺负你到底了!现在反过身来让你往死里折磨!我要是贺迟才不那么惯着你,直接拿下了事!这北京城里贺大少想拿下个女人还轮得到你在这儿扑腾?他就是对你太心软!要是我还能容得了你这儿扑腾一下那儿扑腾一下……”
  “方歌!!!我现在就给商雨挂电话拆穿你挂羊头卖狗肉!”
  “……姑奶奶!别!我错了我错了……”
  在乔落瞪着眼睛硬着脖子跟方歌争辩的时候,贺迟默默地打转方向盘离开。
  电话响,接起来那边絮絮地说了一堆,最后问:“……贺少,你看是否立即将方歌调职?”
  贺迟无声苦笑,眼神暗沉,他想起那次与顾意冬的对话,顾意冬问自己:如果你输了,你,能认输吗?
  他几乎笑不可抑,无法自持,彼端的人显然有些紧张,又追问了一遍。
  贺迟闭了闭眼,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扰拥挤的心都跟着胀痛,终于,沉声答:“不必。”
  第二日是周末,乔落与商雨结伴逛街,商雨问:“你昨天见到贺少了?”
  “没有啊,怎么了?”乔落现在是想见又不能见。见了面她势必要摊牌了断,不见面反而似乎多了一丝借口。如此拿不定主意在乔落的人生里还是头一遭。
  商雨皱眉想了想:“那你昨天是不是跟方歌在一起?”
  乔落一愣:“是,你怎么知道?”
  “嗨,我昨天跟宋海在楚馆应酬,贺少到的时候那样子……噫……虽然看起来只是沉默了一点儿,但他那酒喝的,简直就是牛饮!之后流露出的那种表情……怎么讲……是女人看了就会心疼啊!”商雨边说还边摇头,“我就想啊,这天下间除了你乔落,谁还能让贺少露出那么惨淡的表情啊!”
  乔落心里难受,有点儿直不起腰来,找个椅子就坐下不再走。
  商雨从善如流地坐下,善解人意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乔落,眼里写满了对她的心事的渴望。
  乔落哀叹:“小雨啊,我恐怕还是抽身太慢,我好像真的是刚出了狼窝又入虎穴了啊……”
  商雨扑哧就乐了,推她:“真这么惨?”
  “真的,”乔落郑重点头,“我可笑不出来。我啊,真的累了,再也折腾不动了。尽管我不承认,尽管我希望这一切只是我短暂的错觉,尽管我更愿意相信我只是一时被迷惑……可是,我昨天看着方歌笑的时候竟然满脑子都是贺迟的脸……小雨,我这回真完了……我恐怕不是因为对贺迟心动而看谁都像他,恐怕是方歌本来就与贺迟有点儿相似……”乔落捂住脸。
  商雨若有所悟:“我就说嘛!有的时候看着方歌笑的神情特别眼熟,可不就是很像贺少!”商雨激动了,“天!小落!你别说你一开始因为这个……”
  “别问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以前只是觉得跟方歌在一起舒服自在而已。我也是昨天才发现,而且现在是越看越像。啊啊啊, 我是不是神经错乱了?”乔落烦躁地揉头发。
  “那你现在怎么打算?”
  “你说呢?”乔落看她,很茫然,“反正我现在怎么决定你都有话说,干脆你说啊!”
  商雨张口就想说:那就快点儿投入贺少怀抱啊!可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看着乔落眼底深处的疲惫和脆弱,忽然理解了她的张皇和彷徨。
  连自己和宋海之间,都还有那么多的问题挡在中间,更何况乔落与贺迟?
  那些过往怎么跨过?那些未来又如何面对?
  更何况乔落根本失去了为爱情拼搏的天真与勇气,如何要求她再次献出她刚刚恢复的那仅有的一点儿元气去为这个不确定的未来搏一个开始?
  商雨默默地把手放在乔落手上,希望给她一点儿力量。
  乔落仰头重重叹气:“我只是想平静地过日子。你知道,我现在几乎被那个圈子妖魔化了……这不是我想背负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往事真的太烦了。都说没有故事的女人最幸福,我多希望自己忽然失忆将这些沉重的事情都忘掉。”
  商雨也只能跟着叹气,看着乔落一步步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她也实在不忍心她再自投罗网。
  但感情的事又哪是可以提前规划决定的呢?
  两个人吃了顿饭刚缓过点儿生气来,商雨接到一个电话脸色骤变。
  她按住乔落的手,话都说不利索了:“贺迟,贺迟昨晚酒后驾车出事了!”

  第二十三章 你不喜欢的,我都不要
  (他又想起那个夜晚,两人等在乔落楼下,他彼时胸有成竹,却仍是自问:如果到最后,她要的连我也给不了呢?)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赶到医院却没有见到人,首先D栋楼戒严她们进不去,等宋海赶到通过第一道关卡,三楼又进不去,好不容易钟进出来将她们领进去,他的病房又不让进。
  乔落看到守在病房门口的钟母,也顾不上尴尬,只是掐商雨。商雨磕磕巴巴地问:“曲,曲书记,贺迟怎么样了?”
  钟母根本没有看商雨,她只是高傲地扫了一眼乔落,淡淡地说:“他没事,你们回去吧。”
  乔落一震,咬住牙没动地方。
  电梯响,只见顾意冬扶着贺夕快步赶到。两人见到乔落都怔了一下,顾意冬收回扶住贺夕的手,乔落心中扬起讽笑。
  她坦然回视众人,心里却发慌——都赶到了?到底多严重??
  贺夕看到她倒是意外地没有敌对,扫了一眼尴尬地形势之后,反而挡在钟母和乔落之间问:“二姨,我哥怎么样了?”
  曲雅琴的表情语调那叫一个和蔼关切:“小夕啊,没什么大事了。之前可能是因为血液中酒精含量过高等原因一直昏迷,刚刚醒了过来。其他都没有大碍了,只是淤青挫伤,伤腿也打好石膏了,现在再次取血复查,别担心啊小夕。他刚醒我就打电话告诉你爸妈了,你一会儿见了贺子也跟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挂心,这儿有我呢!”
  贺夕明显地松了口气:“可吓死我了!二姨这回多亏你了!要不是区医院跟你报告将我哥转院过来,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嗨,这还不都是应该的!你哥从来就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会有事的!不过你啊,也劝劝你哥,你说喝那么多酒怎么还能开车?回头我也得骂骂钟远!这小子最野!你说他白白虚长几岁也不知道拦着点儿,还让他开车!”
  宋海一听连连赔罪:“哎,曲姨,这事儿怪我!跟大远无关!要说我们这帮人我最大,怪我没控制住,我这昨天一高兴就喝高了……”
  乔落在一片和谐之中默默地转身离开。
  顾意冬攥紧了拳头留在原地。
  钟进追出来,有些局促地说:“对不起……我妈……”
  乔落抬眼看他,短短一年的时间,他身上已经寻不见那种清澈的气质,虽然看着自己的眼神依旧诚恳。她微笑着摇摇头:“她不喜欢我是应该的。还好你现在一切都好,听说你家庭很美满,恭喜了。”
  钟进看着她,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说:“谢谢。”
  乔落挥挥手:“走了。”
  钟进看着她孤单的背影,一时冲动喊住她:“乔落!”看她驻足,他咬咬牙,傻小子的劲头由冒上来,神情有些说不清的激动,“只管做让你快乐的事!我们都希望你快乐。我们都会帮你的,不要认输!”
  乔落回头,透过钟进的脸,隐约看到楼上那一片其乐融融的温馨景象。她笑:“谢谢你,真的。”
  坐立不安地过了几天,去看贺迟之前她没有联系他,她只是悉心熬了猪骨粥,像每次她生病贺迟送来的粥一样,趁着勇气还在赶紧拎了直奔他家。
  开门的是个朴素整洁的中年女人,估计是保姆,看着乔落客气地问:“请问是乔小姐吗?”
  换乔落愣住,讷呐地答:“是。”
  贺迟坐着轮椅出来,乔落一看他立刻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
  她咬着嘴唇放下粥:“怎么这么憔悴?”原来她竟有这么多日子没有见他了吗?
  贺迟细细地看着她,终于,多日无处宣泄的沉郁的情绪翻搅上来,变成可以外现的委屈。
  两个人都不说话,目光沉甸甸地相触。
  乔落抿着嘴,伸手,心疼地摸他的胡楂儿和头发,低声说:“我来了。”
  阿姨被贺迟提起打发下班,乔落为他刮了胡子,梳理了至少一个半月没有修理的头发——乔落不会剪头发,就不顾贺迟的反对径自给他扎了小辫,甚至给他做了一个去角质的面膜。
  然后像他照顾自己时一样,虽说他双手健全灵活,但她仍然耐心地一勺勺喂他吃粥。
  最后她坐在他的脚边,拿着一支签字笔在贺迟左小腿的石膏上仔细地画画。
  明亮的大厅里,阳光暖暖的,这一刻温馨得接近幸福。
  贺迟靠在沙发里深深地看着乔落专注的侧脸。
  他轻声问:“落落,你快乐吗?”
  乔落一震,答:“我不知道。对了,阿姨怎么知道我是乔落?”
  贺迟沉默一瞬,才开口:“只有你一个年轻女子知道我这里的住址。”
  乔落笑眯眯地看着他:“哦?我还是年轻女子哪?我以为我已经是危害社会稳定的大龄恨嫁女青年了呢!”
  贺迟也笑,嘴里却问:“落落,你想我了吗?”
  乔落终于直视他,明白今天逃不出去了。
  她还想挣扎:“咱不说这个行吗?你先安心养病好不好?”
  “落落,我很想你,想到我自己都害怕。你告诉我你想我了吗?”贺迟深深地看着她,不肯回避。
  “想了。”她只得坦然回答。
  “你担心我了吗?”
  “很担心。”
  “能告诉我……你知道我出事那会儿的心情吗?”
  乔落眯眼,若有所悟,威胁地说:“贺迟,我警告你,你别跟我说你是故意出车祸的!我真的不会原谅你!”
  贺迟只管咧嘴笑:“我受这么大伤,断一条腿,你该不会连个心情都吝啬告诉我吧?”
  乔落直直地看着他,站起身来摔下笔就走。
  “哎!哎!姑奶奶!我逗你的!我哪能是故意的呢?我喝那么多酒不出事儿就怪了!”
  乔落猛地转身看他,吼:“那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为什么不让人送?为什么不叫车?!”
  乔落气得浑身直抖,压抑了多天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贺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乔落更来气:“你少拿这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我!你还委屈了?好的你不学坏的全学会了是不是?”
  贺迟可怜兮兮地说:“落落别生气了,你看你这样我都心疼了……”
  “你以为你这样我不心疼吗?!”
  安静。
  乔落吼出来就后悔了。她颓然地跌坐到地上,不知该如何收场。
  然后她爬起来冲向贺迟,捧住他的脸胡乱地吻下去,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似的熟练地滑过他敏感的喉结和颈侧,至肩膀,从胸前滑到腰腹,再向下……
  唇舌交结处越发激狂深入,贺迟忍不住从喉间溢出低沉的呻吟,无法克制地伸手捞过乔落柔软的腰肢,狠狠地上下摩挲。
  她觉得自己脑袋里如有千辆火车轰隆隆作响,只是叫嚣着:放纵!放纵!
  乔落主动抬臀,直接跨坐在贺迟的胯间。贺迟简直疯狂,粗嗓低唤一声,双手使劲按住她仍在不安分扭动的小屁股,沙哑地唤:“落落……”
  乔落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时间,扯开他的衬衫,将他推倒在沙发上,俯身亲吻他胸前的突起。
  高峰处贺迟紧攥着乔落的细腰狂野地抽插,那力道让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在他的身上碎成一片片。乔落仰头,喉间的娇喊无法自制,眼前绽放开大朵大朵的白色烟灰。
  一直到两人勉强洗漱完倒在床上,乔落依旧意识迷离,如行走在云朵之上。
  贺迟搂着她无限满足地呼呼大睡,她睡前轻轻亲吻他憨憨的睡颜,他咕哝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乔落微笑,却有眼泪悄悄地流进枕头里。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两个人叫了外卖,嬉闹着吃晚饭又相依着看了一会儿电视。
  离开的时候贺迟依依不舍地送她至门口,一边抱怨她不让司机来接一边嘱咐着到家报平安。她站住,低着头回身说:“迟,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这么冲动了,别再喝这么多酒,别再酒后驾车,太危险……家人会担心。还有,你跟我说过,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能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你也一样。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自己看开就好了……”她絮絮地说了一堆,然后抬头,看见贺迟可怕的脸色。
  那么的受伤和绝望。
  乔落飞快地低下头去,她听见贺迟轻飘飘地问:“你什么意思?”
  乔落心里难受得不行,可是医院走廊里那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再次袭来,要她如何走进那个世界?
  贺迟只觉得刚刚成型的美好天堂瞬间倾塌,天翻地覆不过如此。
  他嘶哑着轻声问:“落落,为什么?就那么……难吗?”爱我,就那么难吗?
  乔落心中剧痛,她抬头看见贺迟脸上那深刻的凄绝,哑声说:“不难。只是,我不会再傻第二次,你……也不要傻了。”
  贺迟看着她,墨黑的眼底透着浓浓的哀伤,他一字一顿:“乔落,我就是傻了,没救了。我就不相信你对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落落,你不喜欢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我认真的,我不在乎!”
  乔落承受不住似的低下头去,脚尖因眼泪开始模糊:“我在乎。贺迟,我背负不起。”
  “你想好了?”
  “是。”
  “这是你最后的答案?”
  “……是。”
  贺迟出院的时候,圈子里的人都聚在一起,摆了一桌酒席祝贺贺迟的康复。酒至半酣的时候,顾意冬终于甩出了“红色炸弹”。
  钟远和孙豫都哇哇叫着说:“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终于活着等到了!”
  贺迟懒洋洋地翻着喜帖,看着上面如同天作之合的照片,淡淡地微笑,内心却苍茫。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唯一在计划之外的是乔落的心。
  散场的时候众人有默契地先走一步,顾意冬与贺迟站立在屋内,意味深长的对视,交换着只有彼此才懂得的难言心境。
  长久的默然,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顾意冬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背影萧索地转身离开。
  贺迟觉得自己的肩膀上重逾千金。
  他深吸口气,仰头。
  终于,如此漫长的岁月过后,顾意冬被判出局,他呢?
  他又想起那个夜晚,两人等在乔落楼下,他彼时胸有成竹,却仍是自问:如果到最后,她要的连我也给不了呢?
  一语成谶。
  当真有了这一天,他该怎么办?
  贺迟的话让乔落震动。她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那时的表情,他说:你不喜欢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
  她很难受。她知道贺迟一直待她好,很好,可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她也不知道他竟能至此。他们不再是十七八岁不分轻重随口起誓的少年人了,他说得出就一定会做得到。这样的感情不能不让乔落感动震撼。可是,她又如何能再次回身跃进那万丈深渊?
  对顾意冬她都不忍心逼其为自己舍弃基业,何况贺迟?
  乔落只得尝试着忽略自己的心情。
  她发现年长的情爱与年少时不同。年少时爱一个人犹如火,热烈而霸道,席卷所有的理智,疼痛处尖锐锋利,动辄锥心刺骨。可随着年龄渐长,喜欢了一个人却如同水一般缓慢流淌,却默默地滋养每一个细胞,偶尔想起那人便有了一种朦胧的欢喜和忧伤。
  她也会想,会不会因为只是喜欢,还不到深爱?
  节后上班,经理暗示她可能即将升职,乔落很应景地开心微笑,工作越发卖力。
  报了一个壁球班又报了一个瑜伽班,后来又被杜可拉去学国标舞,日子倒也惬意充实。
  看着女儿悠闲自在无约会的日子,乔父开始心急,在乔落再三表示跟方歌不可能之后,他又将目标锁定了方歌的同事。
  乔落在未知的情况下被二人安排,进行了一场尴尬的相亲。凭良心讲,郑老师是个非常适合的结婚对象——工作体面、成熟稳重、举止得当、无不良嗜好、五官端正,甚至还很难得地配合了乔落的身高,只是因为一心钻研学术所以忽略了个人问题。虽然乔落兴趣缺缺,但他显然对乔落很是满意,并且很大度地表示不在意乔父的经历,而且觉得乔落为照顾父亲而耽误个人问题实在是孝感动天。
  不得不说,实在是个合适到有些出奇的人选。
  但是乔落的脸皮僵笑到抽筋。虽然很想中途离席,可看着对面研究生导师诚恳的面孔她实在不好意思太失礼。就这样生生地坐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熬到结束。
  从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抗拒——这就是我的后半生?一个所谓的合适的人,一辈子,就是如此?
  回家看到父亲正在对着他的象棋冥思苦想——似乎他不久前又换了一副新象棋。乔父听到开门的声音抬起头,乔落对着他期盼的脸好气又好笑。
  面对父亲的追问乔落无奈地叹:“哎呀,老爸!求求你就别操心了!你姑娘我还愁嫁不出去?我想多陪陪你啊!结婚急什么?我有一辈子的时间结婚!”
  “这孩子!看你到七老八十谁还要你!”
  乔落蹭到父亲身边坐下:“爸!我知道你关心我,你放心,到不了七老八十,我会把自己嫁出去的!”
  “什么时候?”
  “再过几年。”
  父女俩严肃对视。
  最后乔落先软化,她撒娇:“爸——你是不是嫌弃我了?你说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了,你就多留我两年能怎么样嘛!我这还没享受够呢,你就忍心让我去给别人家但媳妇?”
  乔父给逗笑了,知道女儿主意已定,再劝也不停只得作罢。只是看着女儿微笑后隐有落寞的脸,口边的问话犹豫了再三,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此时的贺家却是一场风暴,贺镇凯看着面前倨傲的儿子怒吼:“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是不是太放任你了!他们家都已经开始给她安排相亲准备结婚了,你怎么还不清醒?!”
  贺迟眉头一颤,毫不退缩地直视父亲:“我清醒得很!我的脾气您也知道,我劝您还是消消气,把教育我的时间腾出来说服您自个儿。”
  “你!”贺镇凯看着独子,怒火攻心,可又知道儿子的个性,只得压着火循循善诱,“你是不是以为乔落最后肯定会跟你啊?你说你这么多年跟在她屁股后头还不明白?那丫头有主意着呢!没有谁比她自个儿的骄傲重要!当年她和顾意冬那会儿,她低过头吗?你觉得你现在跟她有那感情基础吗?更何况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她哪儿还是小姑娘的心思啊?你就算是把我说服了,她也不会委屈自己的!”
  贺迟很平静:“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只能说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让她不委屈。爸,”他看着父亲,眼神如明晃晃的刀子般锋利,“您懂感情吗?您凡事都计较得失成败,包括家庭。所以您不要跟我谈感情的事。乔落,我要定了。我的确没把握她最后是不是会跟我在一起,但我会一直等到她幸福的那一刻。所以您也别总想着从她那边动些手脚什么的,没用,只能让我更反感!其他的我只能说,您,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能阻止我的。”
  贺镇凯一震,却说不出话来,看着贺迟坚毅无悔的神情,不知这么就想起亡妻。说实话,亡妻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但印象中也是个拥有这样表情的人。
  他有些触动,还有些恼怒,很多年没有人敢这样跟他说话,威严被挑衅。可是他依旧沉稳地压着声音说:“迟子,你说你为这么一个丫头跟家里这样你值不值啊?从小我就没把你当孩子,有什么都跟你说跟你沟通。你现在也这么大了,我知道你做事决心大,可你就说说乔落到底哪里好?啊?这一阵儿闹得凶,我也抽空查了查她,我承认她小时候我还是挺喜欢的,可是这些年下来,那些经历我也不多说,单说这人现在,没什么姿色,年纪也大了,这些年吃了点儿苦还和顺点,可事实上脾气那叫一个臭,性格也隔路!你看看你汪伯伯和刘姨家的姑娘哪个不比她合适啊?”
  贺迟嗤笑:“爸,得了吧您,您该不会现在还抱希望我给您娶个豪门千金什么的吧?别逗了,这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劝您赶紧死了这条心啊!还有,什么汪伯伯啊,您还想升上哪儿去啊?中国还能不能装下您啊!一大把年纪了我说您该享受的也差不多了啊,快点退了吧!要多少是够啊?”贺迟挑着眉毛扯着嘴角,“我又不从政,您要什么亲家帮衬啊?话说回来了,您这个亲家对您还不够慷慨吗?可是生生做了您的垫脚石!看在您当年还算有胸襟给我这么多钱让我得以帮衬她们母女,这事儿我也不跟您多提。钱我还您了,家里这边我也不想搞成这样。总之我话给您放这儿了,要么您就阻拦我试试看,我是听说了我这性格跟您年轻时候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您只要记住,别往死了整。您别看那个谁谁家,顶多关个一年半载的也都服软了。我跟乔落怎么回事儿我也不多说了,这怎么着也得用两倍的时间忘吧,那就十六年,啊。只要我还有一口气,那就是一句话——只要乔落!要么,您就认了,有儿子、有儿媳妇,还有大胖孙子。要不然咱就先来个十六年走着瞧!”
  贺镇凯被儿子吊儿郎当的样子深深地触怒了,自己如此好声好气,他却完全硬着顶,一步不退!他顺手抄起桌子上的一本书就向他狠狠地砸过去:“你这是翅膀硬了,真以为我拿你没辙是不是?!”
  贺迟一挥手就打掉书:“我没这么觉得,您要是想弄死我也没什么难的,问题是您想吗?爸,乔落曾经质问小夕为什么总是道貌岸然地站在她自以为正确的立场,然后一味地要求别人。这个问题我也同样问问您,为什么您觉得现在引起冲突的是我而不是您?爸,我是一个成年人,我有权利选择自己的路并且有能力为之负责,我现在,不过是想娶一个我爱的女人而已。”
  贺镇凯看着他,他的儿子如今比他高大许多,完全是个男子汉的雄伟样子,目光自信坚毅,不卑不亢,无畏无惧。他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再吓不住他的儿子,也命令不了他。这个曾经会为了餐桌上一块鱼的分配而哭闹不休的儿子已不再依赖他的关爱了。他长大了,他现在要的是另一个人的目光。他忽然觉得心境颓唐,又同时觉得骄傲——这难道不是他想栽培出来的孩子吗?勇敢、坚定,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为之争取且承担责任。
  可是这么多年在官场浸淫下来,这样纯粹的心思不能战胜诸多外因。现在是自己在挑起争端吗?分不清什么是重要的人是他?
  他想起那个追求了一辈子的纯粹、最后枉死狱中的老顾,想起那个自己苦心栽培曾经身影倨傲的顾意冬,想起那个多年前仰着头一意离去的儿子。
  他是见过乔家的女儿的,很多年前的事了,但那情境却依旧鲜活。那孩子闪亮着大眼睛,灵气逼人的样子,说起话来毫不怯场,嘴角含笑语速飞快,清脆的语声流利且有致,他们一众大人全部喜欢得不得了,都嚷嚷着说想要来但儿媳妇。
  一转眼,他们这伙人退的退、老的老、走的走,孩子们都已长大,谁想到竟是这样的沧海桑田。
  贺镇凯觉得非常疲惫,他支着桌子坐下来,挥挥手:“出去。”
  贺迟看着父亲苍老的样子心中不忍,他静默了一瞬,又开口:“爸,我昨天看到一篇关于您的专访,其中您对于中国民主进程的想法被广泛追捧,我看到很多评论,称赞您是中国最开明的领导人之一。我觉得很骄傲。”这样肉麻的话好多年未说,贺迟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爸,我是您的儿子,您提到的尊重,是人民给的,我也是人民之一。我不想说乔落的今天是您害的,但对那个曾经是我们这批孩子的榜样的女孩,您就没有一点儿怜惜吗?其实说到底,乔落到底好不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除了她没有人能让您儿子觉得幸福。您不要说什么别人也可以,这些年我不是没试过,不行,只有她。我不行,我放不下,我走不开。只要看见她笑,我就觉得生活充满希望。爸,接受她真的就那么难?难到不惜以你儿子一辈子的幸福来换?”

  第二十四章 这世间欠她的,我来还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没有声响。生活像一出默剧。乔落独自看日升日落人来人往,偶尔,在夜晚加班时会端着咖啡走到窗边,怔怔地看那棵树下空无一物的阴影发呆。)
  贺迟被禁闭了。
  门口有警卫,母亲一天三顿饭进来抹泪:“贺子,你怎么……你看把你爸气得,他这么大把年纪了,这几天,天天晚上翻来覆去到天亮睡不着觉。妈知道你喜欢那女孩,可你爸的身体你就不顾了?”
  贺迟很难过。乔落的事情他从未藏着掖着,也跟父亲交锋过几次,把他父亲偶尔蠢蠢欲动的心思压了下去,大家心照不宣,可他未料到渗透了这么久,父亲依旧如此顽固。他不知道他若强行出去会是什么结果,他之所以没有那么做,就是担心父亲的身体。他在等,也在赌。父亲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从来超脱,他希望他的父亲可以明白他,别让他失望,他不想令事情恶化。
  贺夕进来的时候时近黄昏,贺迟坐在窗边的藤椅上出神。斑驳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屋内光影交错,贺迟静默而英俊的侧脸如同剪影,这个画面就像是一幅老照片,美丽却忧伤。
  贺夕这几天因为家里的事也操心不已,两头劝。她心疼地看着贺迟:“哥,你这是何苦?”
  贺迟并不答话。
  贺夕有点儿急:“哥!爸妈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乔落根本已经拒绝你了不是吗?她现在生活得不知多滋润,可能已经开始了新感情,你在这里为她付出为她牺牲她根本不知道也不在乎!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疯了还是怎的?!那女人根本不把男人放在眼里!意冬已经醒了,你也醒一醒!”
  贺迟终于看向她,眸子墨黑深不见底:“你真这么想?她不在乎?”声音低沉。
  “小夕,你知道意冬为什么肯放手吗?并不是因为乔落不再爱他——若是如此,他绝不会罢休,定会要她再爱上他。
  “你去问他,他会告诉你,是因为,乔落现在爱的人是我。乔落爱我贺迟了!”
  贺夕一震,捂着胸口退了一步,贺迟的声音依旧优雅而低缓:“这是我跟他默而不宣的事实。小夕,这些年他变了很多,但意冬到底仍留有一份痴念。哥也劝你,若真想留住意冬,就用你的感情而不是势力。”
  “感情?”贺夕笑得凄惨,“他稀罕吗?哥,你这些年一直在用感情,想留住乔落,可是她如今仍旧要走。我冒不起这个风险。你呢?就算乔落爱你,她也未必会跟你在一起。她怎么还敢为爱情掏心掏肺不顾一切?你傻了这么多年到最后可能什么也得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若真如此……也没关系。我心甘情愿。”贺迟闭上眼,声音轻缓却坚定,“这世间欠她的,我來还。”
  贺夕抖着嘴唇想骂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反倒腿一软,踉跄一步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乔落在单位见到贺迟时,再次石化在当场。可是贺迟却并没有正眼看她,只是在王经理的陪同下目不斜视地与乔落擦身而过。
  乔落静静地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举步离开。她并不知道在没有见面的这段日子,贺迟默默地为她进行了一场家庭战争,她并不知道最后的最后,那个深沉坚毅的贺镇凯红了眼眶,把手掌重重压在贺迟的肩膀上叹:“孩子,非要选这条艰难的路吗?就算不是为自己的前程考虑,她也未必是个贴心的妻子啊。”贺迟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他只是说:“谢谢爸。”
  商雨显然也对目前的情势很是困惑,午休的时候看着乔落拒绝了方歌的邀约又连着拒绝了郑老师的晚餐邀请,她忍不住问:“喂,通报通报新形势?”
  乔落摊手:“没有。”
  “那贺迟三番五次地来公司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们私下没有联络。”乔落也烦躁,这种感觉比之前顾意冬那会儿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让她更无措。
  商雨啧啧地叹:“乔落啊乔落,你原来说你对自己最狠我是看出来了。你可以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心情是不是?你觉得自己现在是无敌金刚吧?如果不是了解你,我真是看不出来你对他有情。”
  “……是哦。”乔落笑笑。
  “要我说,你要是真打算跟他了断就赶紧开展下一段感情,对你对他都好!”
  “这不没有合适的嘛!”乔落开始第一千零一次打太极。
  “我看方歌和郑老师都很合适!”商雨说:“你说你跟贺迟不可能,那你为什么拒绝方歌?又为什么拒绝郑老师?你别跟我拿什么想多陪你爸之类的烂借口来搪塞啊!我不吃这套!”
  乔落笑眯眯地:“你猜?”
  商雨白她一眼:“傻呗!”
  乔落乐不可支,举起咖啡杯:“半斤八两!”
  是谁在唱:傻瓜,我们都一样……
  沙尘天气袭来,乔落上班看见办公桌上静静地放着滋养气管的营养品。
  组上全部人都留下加班,昏天黑地的忙碌中,乔落抽空翻出最后一块萨其马三口两口吞进胃里,那一瞬似乎有些什么片段冲进脑海,乔落摇摇头摆脱那种沉重感。
  好不容易忙到一个阶段,听见走廊里嘈杂声起,抬头只觉肩颈酸痛非常,然后看见来人,眼睛都开始酸痛。
  贺迟气度矜贵地迈步进来,Ferragamo的皮衣衬得他肩宽腿长,深色调衣服映得他眉眼浓重深邃,他笑着朗声道:“非常不好意思,劳烦诸位为我公司的案子加班操劳,为表示感谢,送上小小消夜,大伙儿也都休息一下。”
  欢呼声四起,喊万岁的都有。男人们不客气地捞过外卖就吃,一边还啧啧称叹:“这五膳楼的消夜就是顶级啊!”女人们竟然还有力气先矜持一番,几个年轻的女孩甚至还要去洗手间补了妆后,才细嚼慢咽起来。
  乔落木然地坐着,听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大过一声。
  她恍惚忆起那些起风的夜晚,树影下沉默的路虎。那些关怀和陪伴原来早就在她防备松懈之时侵蚀入内,摆脱不得。
  如此接连三日,乔落只觉得自己脆弱的防线节节溃败。终于,面前的猪骨粥也开始让她觉得油腻难以下咽,她放下筷子。贺迟敏感地转头看她,乔落将自己的疲惫坦然显现在脸上,两个人透过层层人群遥遥对视。
  为什么逼我?
  贺迟低头拿出另一个餐盒,里面是乔落钟爱的素拌莴苣和银耳雪梨。刘秘书像捧圣旨一样端给乔落,杜可眼尖看见嚷嚷:“好啊,贺少偏心!给乔姐准备小灶!”王经理狠狠地拉了她一把,龙涛也难得乖觉地开口岔开话题,杜可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几天的奢华消夜为何而来。
  乔落却只是恍若未闻地对着眼前清新可口的菜发怔。
  贺迟耙了一把头发,转身去楼梯间抽烟。
  乔落走过去时贺迟正颇为烦躁地捻着烟头,头也不回地说:“你别自以为是,跟你无关!我只不过是顺道关心一下朋友,没什么别的意思!”
  她看着贺迟的侧脸说:“贺迟……你看,若不是认识这么多年,你还真就把我骗过了呢。”
  贺迟暴躁地喊:“我的事不用你管!”
  “迟,我并不想将事情搞成这样,我以为你明白我的……”
  “我不明白!”贺迟猛地转身,双手紧紧握住乔落的肩膀将她抵到墙上,他贴近乔落,气势压人,俯身低头看住她的脸,恶狠狠地说,“我不明白。乔落,你别想再用这些话打发我!你什么时候也明白明白我?嗯?你明不明白我?!”
  乔落哽住,觉得心揪紧得不能呼吸。
  “乔落,我也会累。你究竟还要在我们之间挖多少沟壑才算完?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等到你解开心结,终于等到你重新建立生活,终于等到你肯正视我了……你,你一会儿觉得我们三观不同,一会儿又说阶级分化严重,然后摆出家庭和事业……”贺迟眼睛都红了,“乔落,我一直在很努力地填这些沟壑你知道吗?乔落,我也会累也会觉得辛苦你知道吗?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心?这么多年,你不能一句别再傻了就把我打发掉你知不知道啊?!”
  乔落哭了,像一个孩子。
  如他所说,这么多年了,每次被命运逼迫她都可以回身将压力撒在他身上。可如今逼她的是他,她再无处可逃。
  她就这样凄凄惨惨地哭着,有一种说不清的委屈和心痛。
  抵住她肩膀的手掌渐渐合拢,改为环抱。她埋在贺迟的怀里,不依不饶地滴着眼泪,抽噎着说:“那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啊?……我害怕啊……”
  贺迟一面在心里跟自己说:别再对她心软!她就是吃定你不舍得逼她!
  一面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将她温柔圈住,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说着:“落落……别哭了……乖……不哭了……我,我不逼你……”
  贺迟肩膀的温度、手臂的力度,他身上的独特气息都那么的熟悉那么的让人软弱,乔落紧紧抵着他的颈窝,双手攥着他的衣服,哭得委屈兮兮。
  贺迟抬起她的脸,用手指轻轻地擦她滚落的泪珠,泪水洗过的双眸更加晶莹。他凝视着哭得脸颊红扑扑的乔落,双手捧在她的耳畔,问:“落落,你看着我,跟我说,你心里有我,对不对?”
  乔落觉得心慌,想躲却躲不开,贺迟漆黑的眼睛放射出铺天盖地的压力,乔落只能颤抖着闭上眼睛。
  贺迟更逼近一些,两人的身体紧紧相贴,他的唇几乎触到乔落的唇,他看着她抖动如蝶翼的睫毛,低声诱哄,几近呢喃:“落落……说你爱我。”
  乔落全身都几乎抖起来,贺迟温热的呼吸气息喷吐在她的面颊之上,在她的心里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热流岩浆,她觉得浑身燥热连指尖都红了起来。
  她哑声唤:“迟……”求饶的。
  贺迟埋头,将这个字吞进口里。
  迟字的发音方式本就娇俏,乔落的嘴唇正因为吐字发音而微撅,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接吻口型。
  贺迟着迷地吸吮啃噬她的蔷薇色唇瓣,舌头长驱直入,交缠翻搅,尽情地挑逗着她唇齿内每一处敏感脉络。乔落的背脊起了一排密密的疙瘩,思维黏稠而无法运转,只是承受、承受。
  贺迟的长腿一伸,膝盖自动抵进乔落的双腿之间,右手顺势灵活地解开她的套服纽扣,伸了进去,隔着薄薄的衬衫揉搓她腰侧的细肉。
  乔落全身瘫软像一摊水,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如同两个高磁的正负极,强烈的吸引力使他们一旦搭上线,便理智归零。
  她嘤咛了一声,睁开眼看见楼梯间惨白的灯光,猛然回过神来,身子瞬间僵硬。
  她使劲推了一下贺迟,推不开。他正在专心致志地逗弄她的耳垂,手掌像烙铁一样滚烫地贴在她的后背上,将她紧紧地压向他的胸膛。
  她起了哭腔:“迟……这是公司……”
  贺迟顿住,粗重的呼吸热乎乎地喷在乔落耳侧,良久,又恋恋不舍地轻吻她的颧骨,然后才慢慢地分开。
  两个人在逼仄处默默对视,视线迸射出的火花强过了棚顶灯的光亮。
  贺迟的手抚上乔落的左胸,那下面的心跳急速、剧烈,他沙哑地开口:“落落,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你已经爱上我了。”
  乔落的瞳孔瞬间紧缩,像是心中最脆弱最隐秘的暗门被尖锐的戳中,她猛地拍开贺迟的手向侧旁退开一步,不安地拉衣服整理头发。
  贺迟去拉她的手臂,她反手挣开,再拉,再挣开。
  两个人就这样幼稚并且执拗地较着劲。
  贺迟的脾气终于上来,烦躁地抹一把脸:“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这个死女人是不是真要我们一刀两断才好?!”
  乔落背过身去,紧咬下唇,指甲都陷进肉里。
  她说:“是。”
  “乔落!!!”贺迟不可置信地低吼。
  “对不起。”她逼自己转过身来,“迟,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我真的……没有办法。”
  贺迟恶狠狠地瞪着她,像要吞了她一样,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惨白的灯光,逼仄的空间,绝望的面孔,一切都惨淡得让人心痛。
  许久,贺迟终于闭了闭眼睛,哑声说:“如你所愿。”
  乔落主领的一个案子大获成功,在业内树立了口碑,王经理锦上添花给她官升一级,前途一片大好。
  然而贺迟渐渐不再来,乔落开始越来越静默。
  日子一天天地流逝,没有声响。
  生活像一出默剧。乔落独自看着日升日落人来人往,偶尔,在夜晚加班时会端着咖啡走到窗边,怔怔地看那棵树下空无一物的阴影发呆。偶尔,会吃着饭就出起神来,想起她和他之间那些各色饭局上的嬉笑怒骂。偶尔,天凉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等一句关怀,起风的时候隐隐地期盼着有一件大衣。
  但她依旧镇定地站在原地,她跟自己说,不能动,不要动。
  商雨很急,可也无奈,只能尽量多找乔落出去,免得她一个人忧悒。
  乔落理解,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小雨,我很好。失恋而已,一回生二回熟没什么好怕的。”
  商雨有些黯然:“与贺少真就如此了?小落……你何必顾虑那么多?多难得才能遇到一个他喜欢你,而你也喜欢他的人。我相信只要你点头,贺少一定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不让你操一点心将你保护得好好的。”
  乔落敛了眼,轻声说:“为他付出我不敢,让他为我付出,压力又太大。我们之间……也许就是传说中的有缘无份,只能错过。都是我不好,是我辜负他。”
  商雨难过:“小落……你何必又把问题揽到自己身上?其实贺少何尝不知道最后会有这样让你为难的一天?可是他仍是要一路坚持!如果他当初真能跟你分道扬镳,也许如今你早就跟郑老师结婚过平凡的日子了,哪还有这些心伤?”
  乔落却给她一个笑容,甜美坦然地带些怅惘喟叹:“谢谢你小雨。虽说,如果不是他步步为营我也许不会徘徊难安,但如此我若怪贺迟未免也太没良心。其实今天的结局又哪是他期盼的,是他高估了我。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他,如果没有他,我都不知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真的没事的,最难的日子都熬过了。本来我早就不指望能再次拥有爱情,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要守着很顾意冬的那点儿回忆过活了。还好上天眷顾,让我走出来,让我释然新生。小雨,我很高兴自己……还有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我很高兴我喜欢的是这样一个人。”
  商雨看着她的表情,鼻子发酸,忍不住转过头去。
  乔落开始做梦,她梦见很小的时候爸爸从国外回来给她买了一件很漂亮的蓬蓬裙,她趾高气扬地站在小树墩上享受大家的惊叹,结果贺迟一块儿大泥巴掷过来,吧唧一声糊在裙摆上,气得她坐在地上大哭。顾意冬在旁边俯着身子一边帮她拍打裙摆一边哄劝着:“落落不哭,落落不哭!”她咧着嘴掉眼泪一边还恶狠狠地瞪着贺迟,贺迟洋洋得意,那张嚣张漂亮的小脸蛋那么鲜明。她还梦见那张漂亮小脸扬起来,满是泥污,大眼睛瞪着她,吼:“乔落落!你给我闭嘴!”她不甘示弱:“你才闭嘴贺贺!”
  她梦见在美国,贺迟开着福特Explore Sport,穿着羊绒大衣手工小牛皮鞋,傲然地从车中走下来:“乔落,我听说伯母住院了,这是一点儿钱,你先拿去用。”那时的她还没有充分被命运磨砺,也没有意识到前路的莫测险恶,她被他矜贵的嘴脸深深激怒,一把打掉信封:“我不稀罕!”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他说:“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死女人!”她回:“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臭男人!”
  “我们走着瞧!”瞧到了,她输了。
  她梦见那一天,贺迟愤怒异常,一把将她从那个富商的车上拽下来,马来人不满地下车来抗议,却被他拎着脖领子用力地抵在车门上,照着肚子就是狠狠地一拳,贺迟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马来人被贺迟狰狞的表情和气势吓破了胆,灰溜溜地离开。
  她梦见贺迟目眦尽裂地吼出那个词:“为什么这么下贱?!”
  她当时正是被命运折腾到绝望的时刻,心麻木得没有知觉,竟然还微笑:“我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家庭、爱情、学业,连尊严也都没有了。贺迟上前心痛地抱住她:“还有我,还有我。我在。”
  人在脆弱的时候最听不得软话,她立时崩溃地大哭,所有的绝望无助都涌上来,就在美国的街头使劲地打他:“骗我!骗我!都骗我!谁都不在!只有我自己!为什么都对我这么心狠?为什么,我到底作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贺迟站在路上任她打骂,然后狠狠地抱紧她,郑重地说:我再也不对你心狠,再也不。
  这一天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哭湿了枕巾。呵,有多久没有在梦中流过泪了?多久?
  她还会梦见那之后的日子。她要银货两讫,贺迟便同意她银货两讫。那时候每天早上起来都无精打采的,觉得不过又是一个灰暗的日子。贺迟却喜欢趁她早起反应慢的时候作弄她,拨她的耳朵拉她的头发打她的屁股,态度恶劣。等她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却已经跑得远远的,大笑着喊着绕口令:“呆落落落落呆!”她就很不满意地往床上倒,此时贺迟又会快速跑回来精准地控制住她下滑的趋势哄着她去洗脸,还自称“阿嬷”。她梦见他们去山间远足,一伙人点了篝火讲故事,通红的篝火映得二人眉目温存、气氛正好。她梦见贺迟嬉皮笑脸地说:“阿姨戴这个太好看太美了!唉,落落要是有您一半的气质,我就死而无憾了!”
  那时候觉得很灰暗的日子,现在想起来竟也会在梦中笑得那么开心,以至于睁开眼睛回忆起梦境时还不愿意起床,期望着能够继续梦下去。
  可是梦终究要醒的,生活毕竟还要睁着眼睛过。
  当那些被忽视的过往琐事一齐冒出来的时候,乔落的生活变得很拥挤,贺迟的声音总是不经意地跳了出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贺迟留给她的这么多、这么好。她问自己:你是否应该高兴竟然有这么多美好的回忆?
  她开始想念他的臭脾气、坏心眼,想念他初时的恶形恶状,想念他越来越温厚的态度,想念他大笑时飞扬的眉眼、得意时翘起的嘴角。
  她想起一年前她发烧的时候,他大清早给她送粥时扭捏不安的样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想到这里她就微笑,笑得几近幸福。
  杜可问:“乔姐你在笑什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那贺董怎么办?贺董怎么不来了?”这时乔落的微笑就会掺进一些苦涩。
  她曾说,贺迟就像是一株植物。如今始知,原来这一株生机勃勃的植物早就在她的心尖上深深扎根,并凭借他顽强的生命力,在她如此贫瘠的心间茁壮成长,最终枝繁叶茂,直至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第二十五章·你爱的人才能给的幸福
  (这哪里是年少与年长的爱情区别,哪里是爱得深爱得浅的区别。这样呵护的爱,经时间沉淀后,越发觉得可贵。)
  郑老师又挂电话来,乔落明明知道这是自己选择过平淡生活的一次机会,却仍旧正式而彻底地回绝了他。她这样的状态根本无法对别人负责。郑老师显得有些意外,但依旧礼貌地说了几句客气话之后,便不再联系了。
  周末的时候,乔父待在家里对着盘象棋僵局反复推演,乔落端着一杯花茶在旁边看棋局演变。她一向不喜欢这些莫测深奥的东西,反而顾意冬和贺迟都很喜欢,并且很善于谋划布局。
  以前在美国的时候,有一年母亲身体转好,医生批准可以接回家中与他们一起住。那段日子是乔落在美国最舒心最快乐的日子。母亲很喜欢看他们下象棋,乔落那时只好央贺迟陪着下几盘棋,权作给母亲表演。贺迟一点儿也不让着她,每次都将她杀得片甲不留,她总为这个生气。而母亲却是越看越高兴,她也就只好忍气吞声地继续让贺迟屠杀。他下起棋来神情专注,低垂着浓黑的眼睫一副沉思模样,那个神态竟能让乔落在此时清晰地回忆起来。
  想得太入神,父亲问话都没有听清,乔落回过神来问:“爸,你说什么?”一边笑自己没有出息,思虑太过,竟然在父亲的问话中都听到贺迟的名字。
  却见乔父依旧埋着头对着棋局,貌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最近不见贺迟来找你?我觉得那是个好孩子,看的出来对你是真心的。”
  乔落完完全全愣住,被问得措手不及。
  贺迟的存在是父女俩心照不宣的问题,乔落也没有刻意隐瞒与贺迟的交往。她怕万一露陷反而令父亲多想,干脆就在一开始的时候大大方方地对父亲说:“我和他在美国时比较熟,当时他帮了我很多忙。”乔父对贺家不可能没有心结,但想到贺迟在妻女境况艰难的情况下施以援手,便毫无怨言了。
  于是除了最初说起的那次,父女之间再未提过这个名字。哪怕当时乔落生病,贺迟送来的汤水药品,乔落也没问父亲是如何交接的。所以当贺迟从他们生活中悄然离场的时候,乔落没有想到父亲竟会这样直接地提出来。
  乔落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些讷讷的。
  乔父继续说:“我觉得那孩子挺不错的。”
  乔落摊开手心仔细地研究掌心上的纹路,含含糊糊地说:“嗯,是不错。”
  乔父侧头看她:“你也这么觉得?”
  乔落愣住,张口结舌地回问:“爸,你,你为什么说这个?”
  “我在想啊,我做的孽到底什么时候算完?我是不是又拖累了我姑娘的幸福?小落,你如果真喜欢贺迟,爸爸没有关系的,没有什么比你的幸福快乐更重要了。”
  “爸……你想太多了,没有的事!”
  “什么没有的事?你不喜欢贺迟吗?那孩子可是挺优秀的,听说喜欢他的小姑娘可多着呢。”乔父语态轻松却眼神犀利地盯着女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哎呀爸,我跟他不是那么回事!”乔落回避话题。
  “那是怎么回事?你生病那次把他急得前前后后地找医生准备药,一个劲儿地问我你怎么样了。我说要不你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又说你不想见他怕耽误你养病。他喜欢你,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怎么不答应人家?你连他都看不上?”
  “爸,感情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没有实用。我跟他就是不合适在一起。哎呀,我的事你不要操心了,我自己有数!”
  “是你们两个不合适还是你们两个的家庭不合适?”乔父深深地凝望着自己的女儿,复杂中含痛,苍老的眼眸有些湿润,“小落,爸爸很抱歉。竟然两次都是我割断了你的幸福。我真的,很后悔。”
  乔落起身圈住爸的手臂,靠在他的肩膀上,忍不住眼中泛泪:“没有的事!爸你别瞎想!我跟顾意冬那都是哪辈子的事了,早就记不清了!至于贺迟更是没谱的事!他那个圈子有几个好男人你还不知道吗?我好手好脚的谁要往火坑里跳啊?!话说回来,不是你我连认都不会认识他,更别说后来了。爸,你给我的已经太多太多了,我没觉得苦没觉得委屈,我已经很又运气了。我……不喜欢他,他跩得二五八万似的,谁喜欢他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看他不顺眼!”乔落紧紧地攥着拳头才能控制住声音的颤抖,心却不能抑制地泛酸,很酸。
  一个月匆匆过去,乔落过年长的几斤肉很快瘦了下来,而且减肥的势头凶猛得一发不可收拾。商雨看不过去,正好赶上她生日,宋海药给她大办,她就死活拉着乔落一起出席。
  这天的乔落分外疲惫。大同小异的豪华会馆,聚会上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也有不认识的认对她指指点点。
  乔落管不了那么许多,只是勉力维持笑脸希望不要给寿星的宴会添堵。
  钟远那个玩家毫不意外地在座,几次看着乔落欲言又止,都被乔落远远避开。
  宋海准备了极其精致奢华的礼物,众人惊呼赞叹,商雨却只是站在那里淡淡微笑。
  有人要,给不起。有人给,要不起。
  谁更伤心?
  感情,真的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啊!
  乔落烦躁,在桌子上抽出一根烟走到露台上点燃,深吸一口看向夜空。
  似乎很久前也有一日,她也是这样吐着烟圈望着夜空。那个时候,贺迟在她的身边。
  当时的她在想些什么?她似乎想着要抓住最后一点放纵的时间回到她的白马王子身边,不顾一切几近痴狂。贺迟气得发疯一个人跑到非洲援建,待了三个月心情平静之后才回来见她。
  她彼时似乎一直很镇定,因为她知道,贺迟是会回来的。
  他回来见她的那一天下午,贺迟抽了一整包烟,他们最后只是在她家楼下沉默地看星空。如果她没有记错,那一天的夜空灰蒙蒙的,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可是两个人却都坚持着仰望夜幕。现在想想,贺迟是在强自克制吧,因为马上要送她去顾意冬那里。
  想到这里乔落觉得很心痛,每次多想起一些点滴,她都要这样心痛一下。迟,迟……为什么你那么好却又那么傻?
  她记得那一天他最后的目光,深沉得让她不安,最后他转头道:“说对不起。”
  “对不起。”乔落在心中喃喃,“对不起……”她对着今夜星光灿烂的夜空吐出一个破碎的烟圈。
  身后有脚步声,乔落深吸口气回头,却意外地看见来人是宋海而不是钟远。
  宋海递给她一杯酒,举杯示意一下径自仰头喝掉一半。乔落也喝了一大口,然后顺手捻掉了烟。
  宋海看了看乔落的表情说:“你不喜欢我?”
  “是。”乔落很坦诚地答。其实这拨男人中她与宋海的接触算是最多,当年与顾意冬两小无猜的时候就一直又他,他可谓是外人中最了解她一路经历的人,可是乔落从来都不了解这个身材魁梧总是挂着笑的男人。
  “彼此彼此,我也不太喜欢你。”他说。
  乔落笑了笑:“的确是彼此彼此,连互相不喜欢的原因都很类似。”
  宋海晃晃杯子:“那我可有点儿冤,你是两个,我是一个。你只在意你自己,丝毫不管他们死活,而我可是给了所有我能给的。”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尽力?”乔落反问。
  “你有吗?至少我知道商雨的感情之后,我在试着去爱她并对她好,你呢?”
  “这正是我更讨厌你的地方,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为何还要徒增心伤?你可知由奢入俭难?你可知那么多回忆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忘掉?你可知这样的伤害要多久才能重新站起来?”乔落的眼睛亮得慑人,炯炯的像能洞穿人心。
  宋海回避了她的目光,乔落心下一片黯然,她多希望他能够反驳她啊。她从一开始就不看好宋海和商雨,宋海混得太久了,他的心在哪里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外人一句“浪子”、“风流”就可简单概括,可是真正接触、看到他那些让人目不暇接的纷杂情史就会明白,这样的人无所谓回头、无所谓醒悟。天仙放在他的眼前也不过是个用来调剂的女人而已。
  宋海轻咳一声说:“乔落,不是所有人都是贺迟。”乔落不说话,宋海接着说,“你心里肯定想的是那些爱不爱够不够的事情,可事实上哪里有那么简单。贺迟没有兄弟,又能力超群,在贺家一枝独秀;贺叔位置稳固,对他又从来纵容宽厚;他自己的事业基础打得好,又远离政治……这些都让他无惧无畏。可我不是他,我这个圈子没有关系就是死路一条,我老头儿年前又刚退,而且我的性格我知道,小雨跟了我才是真的害了她。她……值得有一个好丈夫爱她。那才是她的幸福。”
  乔落默默地注视着杯里金黄色的液体,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幸福,只有你爱的那个人才能给?”
  她的心开始抽痛,痛得几乎端不住杯子。
  宋海也沉默了一瞬,然后叹:“爱这玩意儿如今还有几个人动真章?而且人这一生,又有几个人是真的遇见了爱情?乔落,你觉得你遇见了几次?”
  乔落一怔,抬头看他,听见他问:“两次还是一次?”
  她眉间一跳,不想回答,回避地说:“总之比你运气好。”
  “呵呵,那时当然。多少男人像我,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挥霍尽一生的感情配额,至少让你遇到这两个男人就证明你的运气已经绝好。”
  乔落讽笑:“运气这玩意儿永远是相对的。”
  “乔落,贺迟不是顾意冬。”
  乔落一震,宋海的声音变得很严肃且意味深长,“这两个人都是我的小兄弟,我了解他们。顾意冬是个外表温和却内心独霸的人,贺迟却是个外表狂霸内心宽厚的人。人这一世没有谁能保证一路无风无雨,但即使再遇变故,贺迟也不会像顾意冬那样首先选择牺牲你。乔落,你为什么不试一试?他这么多年的付出不值得你试一试吗?”
  乔落心中波动却不露声色,讪笑了一下反问:“你什么时候变这么鸡婆了?”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周围的人都很关心你的幸福。我又想了想,我似乎还真是个有条件能说上话的。”
  “呵,不论怎样,谢谢你。”
  宋海看着乔落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表情,只得叹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
  乔落对着他的背影说:“女人的青春有限,既然从未动摇过,不如尽早放她走。”
  散场的时候商雨喝多了,笑得癫狂,乔落心里难受得紧,一手扶着她的身子,一手拦着她胡乱挥舞的手。她也曾这样,太痛苦,宣泄不出,喝得越多头脑越清楚,只能大笑。
  宋海签完单赶回来伸手要把商雨接过来,乔落下意识地一躲,仗着身量高挑将商雨护在怀里,商雨依旧懵懂地咯咯笑着,双肩的抖动传递到乔落身上,让她有钟哭泣哽咽的错觉。
  两个人僵持着,乔落突然听到商雨抬头含糊地说:“小落,我三十了呢。”
  乔落帮她整理头发,一边说:“没有的事,分明二十九。”
  商雨依旧笑:“不不,按我家乡的算法,我就是三十了。小落,我也十年了,那一年就是在我二十岁的生日聚会上……小落,你是不是跟顾意冬说过,这么多年够了,你没有更多可以给的了?”
  乔落也微笑:“是,我跟他说,我人生中最好的十一年全部用来爱他,够了,我没有更多可以给他的了。”
  商雨有些怔忡:“十一年啊,那我还差一年……”
  “不,十年足够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爱情。十一年却是多了,多到耗掉我对别人的气力了,小雨,那真的是,太不值得了。”
  “是哦,那我比你多了点儿运气呢!呵呵!”她又笑起来,那笑容明媚至极却让乔落不忍直视。
  宋海只是沉默,沉默地听她们说,沉默地接过商雨,沉默地扶她离开。
  送乔落回家的是钟远,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乔落侧着头沉默地靠在椅背上看窗外景物飞逝。
  深夜的北京,繁华落尽,街巷空旷,看在乔落眼中是处处寂寞。
  她终于问:“他最近好不好?”
  他最近好不好?我很想知道,他最近好不好?一句话突兀地落在寂静的车厢中,尾音的颤抖都那么清晰鲜明。
  “很不好。”钟远回答得毫不犹豫,“乔落,你说他能好吗?”
  乔落伸手用力按下车窗,夜风呼啸着冲进来,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酸楚。
  出人意料的是钟远并未就此长篇大论,两人一路无话,直到乔落到家下车,钟远才说了一句:“乔落,贺子是个痴人,不要辜负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乔落很疲惫,回了家狠狠地洗了个澡,滴了精油泡了很久却依然缓解不了疲劳。她觉得有什么在压迫她的神经,越来越厚越来越重,几乎到了极限。
  回到房间她一抬眼就看见墙上的字画,她想起那个清晨,贺迟憔悴地等在小区门口,说着大段的关于慈善的内容,像背书似的。这样不可理喻的自己,他却全部甘心接受。乔落无声地笑起来,她去哪里再找一个贺迟?顾意冬的四年她用七年忘,贺迟的八年她又拿什么埋?
  他说:”落落,你不喜欢的,我都不要了。行不行?”
  不,不行,我要你拥有很多很多,我没有不喜欢,我会试着都喜欢,相信我。我很勇敢的,如果我爱你,如果我要爱你,我也要给你最好的一切,我会喜欢你的一切。你别不要,行不行?
  她终于第二次打开那个精致的盒子,Iittala的青鸟,依旧静谧地伫立在那里,绽放着最幸福的精致蓝色,姿态恬然自若,仿佛一直在等着她。
  故事里的男孩和女孩,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寻找那只能带来幸福的青鸟,最后发现,青鸟就在身边。
  迟,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幸福的青鸟就在身边?
  这哪里是年少与年长的爱情区别,哪里是爱得深爱得浅的区别。贺迟的爱藏在霸道强势的外表下,却是极为温柔而厚重的。这样呵护的爱,经时间沉淀后,越发觉得可贵。而自己对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只是醒悟得太迟了。
  迟,请你原谅我的彷徨和犹疑,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个决定,在我第一次醒来为你眼角含泪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失去你已经是我不能承受之重。我只是,只是懦弱。
  第二天上班,商雨出人意料地神采奕奕,她看着乔落也同样如释重负的脸庞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乔落拍拍她:“想好了?”
  “你也是?”
  “嗯,决定对自己好一点。”
  商雨沉吟地哦了一声,点头:“这么快就不分彼此了?对他好就是对自己好是不是?不过你可小心了,据说这次贺少被某个榆木脑袋气炸了肺,可不好哄。”
  乔落恼,拉她头发:“彼此彼此,看在你终于决定跳出火坑我也就不多糗你!”
  商雨笑:“对了,你之前不是说有不错的青年才俊介绍给我吗?”
  乔落嘴角抽搐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脸。
  公司与达启的合作传得沸沸扬扬,达启最近的势头如日中天,一连几个大手笔,业绩骄人。意料之中的转变,乔落暗暗感受贺父的运筹帷幄。想到贺父自然又想到贺迟,想到贺迟又想到那句“榆木脑袋”,乔落对这个评价又气又恼却又似乎无从辩解。究竟从什么时候爱上了贺迟她还真就想不清楚,因为一路追寻又似乎由来已久。
  明明下了决心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只是觉得人还是要为自己的幸福搏一下,为自己爱的人搏一下。可是一想到贺迟最后铁青又痛楚的脸,一想到他那句“如你所愿”,一想到他决然离去的背影她又有些揣揣的。
  近君情怯啊近君情怯。
  午餐时间顾意冬来到员工餐厅,商雨识趣地先走一步。
  他走过来坐到乔落对面,眉目温雅澄澈,淡淡地微笑,恍然间如同多年前的那个从容的白马王子。狭长的眼凝视着乔落,轻声问:“最近怎么样?”
  “很好。对了,那个生日礼物,非常感谢。不过,我以后会努力工作把钱还给你。”
  自从那次在冰城分别后,他们再没有接触过,唯一的一次是在贺迟的病房门前匆匆一瞥。收到礼物后乔落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跟他联系。既然两人之间无须客套,又何必徒增那些所谓的牵扯?
  顾意冬的声音有些涩然:“落落,不必的。”
  “要的。价码太高我受之有愧。”乔落很认真。
  顾意冬敛了眼,淡声说:“其实我本来打算私下运作这件事,可是被贺夕知道了,偏要让报社的人发稿炒作。这样无形中给达启建立了一个良好的公众形象。我也从中受益不少,算是一项有双重受益的投资,所以你不必这样认真。”顾意冬的唇边隐隐有一丝苦笑。
  乔落的眉微拧,却终于只是说:“事情一码归一码,大不了我不给你利息好了。不过如此你就要盼望我尽早赚到那些钱了!”乔落语气轻松,微含笑意。
  顾意冬见她坚持知道拗不过她,只好说:“那你要答应我不要着急。我的身体很好,等个二三十年都是没有问题的。”
  乔落扑哧一下乐出来,漆黑的眸子晶晶闪亮。顾意冬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唇边也挂着自然的微笑。
  乔落挑眉回视他,直接说:“看什么看?要看回家看你老婆去!”
  顾意冬的目光一闪,一丝惨然迅速滑过他的脸庞。他将目光移向旁边的盆栽,状似随意地问:“你跟贺迟怎么了?”
  乔落低头喝了口咖啡,才说:“我跟他还能怎么?”
  “我能不能问为什么?”
  “可以问,但是我不想答。不过你也应该知道个大概。”还是有些小邪恶啊,乔落很宽容地原谅了自己,她想她以后给他们使绊儿的机会应该不少吧?
  “我听说贺迟已经完全搞定了他家的问题。你也知道,他其实是个很重情意很孝顺的人,家庭战争即使没有硝烟也一样让人剜肉锥心。而且,他是做好了全部背弃的准备的。”
  乔落噙起一抹笑,却有了淡淡的隔膜感,她抬起眼睛看着顾意冬,有些戏谑:“我不知道你竟能如此宽宏。我以为你是那种你的永远是你的,否则不惜一切夺回来或者毁掉。怎么?发小不朽的革命情谊?”
  顾意冬深切地看着她,眼眸深处坦荡并且柔软:“我不是想让你跟别的什么金龟婿在一起,我是希望你与你爱的人在一起。”
  乔落心中一动,又听他说:“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了。我知道你觉得我说这话很可笑,可我还是觉得相爱的人应该在一起的。我欠你一个坚守诺言共度此生的爱人,现在我推荐我的好兄弟贺迟,他符合一切条件。我很想借花献佛向你推荐一下,希望你不要因为任何原因而放弃他。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无论以任何原因背弃相爱至深的爱人,我的经验是——从此这一生都会活在悔恨、自责、遗憾的深渊中,不得超生。”
  乔落像是有点儿不能适应顾意冬的自嘲式幽默,她几乎忘了,他在人群中从来是个特别招人喜欢的人,他的风趣与优雅一向与他的风度翩翩严密捆绑。
  哪曾想到,两个曾将那样不顾一切地深爱又相仇的人如今能这样轻松地相对,还能坦然谈论这样敏感的话题。
  乔落僵直地看着眼前的咖啡杯,心下转过千百个伤感的念头,眨眨眼,一扬脸扯出一个微笑:“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了是不是?我是说,我其实已被贺迟拿下的事。”
  顾意冬挑了一下眉毛,似乎是诧异又似乎是缓解痛楚,乔落分辨不清,只是听见他分外轻快的声音:“我还以为全世界只剩下你不知道这件事。”
  乔落苦笑:“可惜他已经被我气疯了,走了。”
  顾意冬摇头:“别的我不敢说,但你千万不要低估自己的魅力。落落,何必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他的眼神变得深沉又温柔,“我们之间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再次发生?更何况,即使又天大的变故,贺迟也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他是一个能力卓越并且坚定强悍的人。落落,相信我,这个世界上再不会又一个像我顾意冬这么傻的傻瓜,竟然傻到会放开你的手。”
  乔落觉得眼眶有些湿,她深呼吸看向一旁,问:“嗯……什么时候结婚?”
  “快了,”他顿一下,“可能不能请你。”
  “切,谁稀罕去啊?不过还是恭喜。”
  “我会代你转达。”顾意冬反应飞快。
  乔落斜着眼睛撇他一眼,忍不住笑出来,刚才的沉闷气氛扫空大半。
  “恭喜。”
  “我不收,我没什么好恭喜的,我会代你转达,给贺夕。”
  “顾意冬,我发现我们也挺适合当朋友的。”
  “我怎么那么愿意自虐啊,除非你来当我嫂子,否则我才不想对着你强颜欢笑。”
  乔落依旧笑:“贺夕是个好女人,只是太爱你太紧张你罢了。不过看样子有所改善。”乔落意有所指此次贺夕没有盯场的事情,“你也别装了,我就不信这么一美人在你身边嘘寒问暖这么多年,你就一点儿被打动的意思都没有?”
  顾意冬只是笑,复杂地说:“你又不接受肯定以外的答复,我还能说什么。”
  
  第二十六章·对不起,让你久等
  (乔落依旧坚定地向他走去: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从今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即使会有困难会有坎坷,我都不怕。我要牵着你的手,我要让你快乐让你幸福。)
  乔落开始分外积极地工作,主动请缨接手贺迟公司的那几个合并案子,特别地尽心尽力。橄榄枝伸出去,那边杳无消息。别问她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事乔落不稀罕——她这么给自己的胆怯注解。
  好吧,乔落大度地想,老娘大不了再表示表示。她又找了个机会亲自送材料去贺迟的公司,被她挤下的那个小妹还老大不乐意。可她折腾了一下午压根儿没见到他们的“贺董”!女秘书一个个描眉画眼警惕性那叫一个高,任何雌性会动的都不能接近她们贺董的办公室方圆五十平米。
  乔落垂头丧气地回来哀哀地捶着自己的老胳膊老腿,一边恨恨地将那几个女人的名字在心里又过了一遍。
  接下去她又去送了两趟材料,结果皆如是。
  第二周她去楚馆吃了三次饭,而唯一的变化是她钱包的厚度。
  周末的时候她看见杂志上程影贺迟的绯闻赫然又传了出来,气得她一口气买了十本杂志回去撕,一边撕一边骂:好你个贺迟,不识好歹是吧!想气死我是吧?你等着!哼!
  周三业界商会晚宴,从来不出席的乔落稍微暗示了下王经理,就盛装陪其前往。华服美食觥筹交错间,乔落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最初是陪父亲参加,后来是贺迟,如今呢?
  喧嚣中又瞬间的静默,而后是更热烈的喧嚣,乔落转头看见贺迟踌躇满志地站在耸动的人群中央,矜贵地噙着笑对每个上前寒暄的人淡淡点头。
  那么久没有见到了,乔落从不知道时间可以过得这样慢,她终于又见到了这个男人。她仔仔细细地看着,不舍得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瘦了,憔悴了,似乎更深沉了,但依旧俊朗霸气。
  他有一种天生的王者之气,环境与经历令他举手投足间有自然而然的华贵气度,让人心悦诚服。
  多么出色的男人。
  乔落无视王经理的暗示,依旧站在原地,只是静静地看着人群中耀眼英俊的他。他是与生俱来站在高处的人,究竟要有多少勇气才能让她走到他身边?究竟要有多少力气才能够让她留在他身边。
  贺迟,贺迟,你知不知道你给了我一个多么大的难题,你怎么还不来牵我的手?
  人群中的贺迟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侧身,却终究没有望过来。可是乔落却看见他身侧的如花美眷。
  没有程影的国色天香,却更让乔落心悸。那个女人分明是某总行行长的掌上明珠,如今在北京俨然被捧为继贺夕婚讯之后,上流社交界又一朵炙手可热的金牡丹。
  多么相衬的画面,女子虔诚地望着贺迟,目光流转间情意盈盈,清晰可见。这二人的结合恐怕要刷新掉顾意冬与贺夕书写的天仙童话吧?
  乔落的步伐有些虚浮,她觉得呼吸困难。
  我如果爱你,我如果要爱你,我会给你很多很多,我要你拥有很多很多,我想让你幸福。
  乔落忽然有些明白了。前几天方歌给她电话,他说:“我一个哥们儿跟我说,我的档案前一阵被提出来了,似乎要把我调离北京,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动我。乔落,你明不明白发生过什么?能动而不动,这很难很难,你明白吗?”
  她明白,明白了。很难很难。动或者不动,用什么衡量?她问自己。
  最后她跟自己说:乔落,这么多年了,为他勇敢一次。为自己自私一次。
  她在心里默念:有一种幸福,只有你爱的那个人才能给。
  相信他,相信自己。
  给他幸福,给自己幸福。
  她毅然转身,妖娆地脱掉披肩。Jil Sander极简风格的黑色礼服,前胸的样式端庄保守,背后却是别有洞天的开阔性感。
  白皙光滑的后背在灯光下泛着瓷器一样的光,让人的视线不自觉地流连。
  乔落浅笑着如同一个高雅中带着性感的皇后,气度雍容地微仰着下颌,淡然自若地接受着众人惊艳的注视。
  她一个轻巧的转身背对着焦点处的男人,微微含胸端起一杯香槟轻啜。有灼热的的视线立时烙上了她的脊背,她微微侧脸,余光扫过后也同样不理,巧笑倩兮地与身侧的王经理交谈。
  与不同面孔的人跳了几支华尔兹之后,在落地窗拐角处,她突然被出现的贺迟一把拥住推到露台上。
  贺迟没有放手,依旧握着她的双肩,恶狠狠地盯着她,实则心下一痛:她瘦了好多。可是他不能心软,他这些日子过得非常不好,哪怕在收到乔落的橄榄枝后依旧辗转难安,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必须确定她这次确实是想好了,不会再退缩了才行。
  他恶声恶气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乔落不说话,只是回瞪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瞪着瞪着就觉得特别的委屈。
  贺迟看着她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自己,色厉内荏,不一会儿漆黑的眼珠开始渐渐湿润,他觉得心都拧到了一起。他跟自己径自要合拢将她拥在怀里的手臂抗争,他咬牙坚持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乔落闻言回过神来,一窘,抬手狠狠地推他一把,反问:“你说我为什么在这里?”
  贺迟猝不及防地被推得倒退了一步,再听她凶巴巴的反问心里一喜,石头轰然落地,又是好气又是无奈。
  乔落却是恨得不行,又生气又委屈,说完话扭头就走。
  贺迟在心里叹着气,叹得甜蜜而且认命。看她的小高跟鞋一拐一拐的也没当回事,先返回会场给她取披肩怕她着凉,谁知追出来不见人影,没想到她噔噔噔地还走得挺麻利。
  问了保安才知道她已怒气冲冲地上了出租车扬长而去,贺迟有点儿心急夜风太凉,赶紧提了车直接朝她家的方向追去。一路上左右留意也没看见乔落,一直开到乔落家,还没想好上不上去,就遇见在花园里遛弯儿的乔父。
  乔父看见贺迟一怔,脱口问:“怎么今天就过来了?”
  贺迟憨厚地挠挠头,笑得傻气:“说不定以后天天都能过来了。”
  乔父一听扬起双眉,由衷地露出一个父亲关怀的微笑。
  贺迟第一次拜访乔父的时候,乔志国才刚出来没多长时间,算来是他和乔落从黄山回来后不久的事,当时的乔父并不待见他。
  但是他只要有空就在街心花园里候着乔志国,风雨无阻,搞得花园里其他与乔志国相熟的老人家都开始说:“老乔啊,这小伙子多好啊,咋不答理孩子呢?”
  最后乔志国终于扛不住了,扯开天窗说亮话:“贺迟,我对你没有意见。我听小落说过你们以前的事,我心里对你是很感激的,但小落不希望我管你们的事我也就不管。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这事我帮不了忙,要她来拿主意。况且站在我的立场,我并不看好你们二人的将来。”
  乔志国说这番话时正是乔落同时拒绝了顾意冬和贺迟做出第三个答案的时候。那一个月贺迟变得分外沉默,乔落的心情也非常低迷,乔志国看着心下也有点了然感慨。试探了乔落几次都被她打哈哈带过,他却在女儿眼底看到了深切的怆然。但那个时候他并不能确定这份怆然是源自顾意冬还是贺迟,所以他并不想作什么担保。他知道,女儿幸福的路太坎坷了,他丝毫不敢妄动。可是他看着眼前俊朗的男孩子明显地憔悴下来,心中也起了怜惜,所以主动说了上面的话。
  谁知贺迟非常上道,他第二天就拿来了一副红木象棋,诚恳地说:“乔叔,我知道您顾虑的是什么,我的部分我可以全部处理好,不让落落受任何委屈。至于其他的我会证明给您看,她心里的那个人是我,也只有我能给她幸福。”
  后来贺迟回到了乔落的生活中,乔志国旁观着,看到女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神态越来越恬然自在,他心中也开始慢慢相信、慢慢接受,毕竟没有什么比女儿的快乐更重要了。结果忽然有一天乔落回来跟他说:“爸,你想没想过搬家?我是说,离开北京?”
  那个周末遇到贺迟的时候,他旁敲侧击问起发生了什么事,贺迟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乔叔,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个比我更能让落落幸福的人,我会放手。可是,如果落落爱的是我,我不想放弃。”
  不久,乔落就对他说:“爸爸,我想去趟哈尔滨。去处理一些事情。”他看着女儿清澈坚定的眼睛,心中通透——顾家的阴影终于要从女儿心上散去了。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他祈祷上天,让他造下的孽不要报应到女儿身上。
  然而乔落回来就大病了一场,贺迟焦急关切地送食物送药品,近乎慌张,却不与乔落相见。那个时候,乔志国是真的被他打动了,他看到了这个男子沉着优雅背后的真情意。
  两个男人见的关系开始好转,除了下棋外还会随便聊聊天。但贺迟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女儿的生活中,他依旧镇定,乔志国都忍不住跟着急了。
  贺迟却说:“八年我都等了,不差着几个月。乔落很倔强,有些事情除非她自己想通,别人勉强不得。”
  话是这样说,但贺迟在乔志国眼前一天接着一天地憔悴下去,眼中的沉痛忧悒无处可藏。而后,出了车祸,却依旧没留住乔落。乔志国同时看着乔落迅速地瘦下去,偶尔早上看见女儿红肿的眼睛,心中终于有了个决定,他主动开口提起了贺迟。
  乔落显得非常意外,她显然没有料到父亲会主动提起死对头的儿子。她不知道,那个浑小子第一次来找他就说:“乔叔,我知道您不愿意见我,但是看在落落的份上,希望您能给我个机会让您重新认识我。因为我是唯一能给她幸福的人。”那小子非常大言不惭地说,“只有我了解全部的她,接受全部的她,宠爱全部的她。乔叔,落落这些年吃了很多的苦,她为您付出、牺牲了很多,希望您能为了她勉强一下自己重新认识我。”
  乔国志不得不承认,如果贺迟已开始就如此强势地开场,自己可能早已将他轰走,连纠缠的机会都不会给他。毕竟看着这小子他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好。而这一缠,没想到竟缠出了革命情谊来,他不得不感慨长江后浪推前浪,这个小子的手段实在高超,潜移默化中就把自己心中的隔阂给拆了,甚至现在还替他着急起来。
  如今这个小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傻笑着说:“说不定以后天天都能过来了。”
  乔国志豁达地拍拍他的肩膀:“来!上来吧!”
  贺迟想起两天前托人买的金丝楠木象棋正放在车上,赶紧拿了一起上楼。进屋他们挂了电话确定乔落平安在路上后,贺迟把象棋盒子奉上,乔国志打开一愣道:“这过于贵重了。”贺迟连连摆手:“乔叔您快别寒碜我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真的非常感激您。感谢您的宽宏大量,感谢您肯接受我甚至帮我讲话,当然最主要的是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贺迟手段柔软,面对长辈的时候嘴那叫一个甜,别管真的假的,总之让老人家一听就心花怒放,这也是他拿下乔父的关键所在。
  被关禁闭的时候顾意冬也曾去看他,两个人静静地抽了几支烟,说了几句话,直至顾意冬离开都没有谈论什么关禁闭、家庭的问题。
  顾意冬只是问他:“你还在等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他答:“我不想逼她。她现在,其实仍是害怕的吧?说穿了,我还是没办法给她勇气和安全感。经历过一次世界全面崩塌,她是草木皆兵,外表坚强实则脆弱。而且,她不能忍受一丝一毫可能伤害她父亲的可能……我怎么忍心再逼她?”
  顾意冬有些惆怅,叹:“她最后跟我说:用不着愧疚,当年你为了你父亲抛下我,如今我为了我父亲拒绝你,我们扯平。我以为多少有安慰成分,原来是货真价实的大实话,呵呵。”他摇头苦涩地低声笑,又说,“贺子,你说为什么我不怕折腾乔落,是不是与乔落不怕折腾你一样?你待她未免太体贴了。为她好,你是不是也该狠狠心?别让她以后沦落到像我一样。”
  贺迟咧嘴:“我早就这么想,但实在是狠不下心。不过现在闹成这样,回头全家都等着她进门,没了媳妇可真是不好看了。”
  顾意冬微微笑:“响鼓不用重锤,可乔落是正宗的榆木脑袋,辛苦你了。”
  贺迟哈哈笑,拍了拍顾意冬的肩膀:“意冬,谢谢你。你这样姿态坦荡才能让大家都解脱出来。”
  顾意冬摇头:“太客气了,人有的时候,还是要做些对得起良心的事才能睡得踏实。”
  “意冬,对小夕好一点儿,你也算看着她长大,她是个好女孩。”
  “以后有你们两口子就近监管,我哪敢造次?”
  贺迟挑眉:“你就这么笃定乔落会跟我?”
  顾意冬敛了眼,温雅的面孔含笑,有些缥缈的苦涩和酸涩:“我相信我的眼光,落落是个勇敢的姑娘。”
  贺迟其实哪里舍得对她狠心,哄着捧着都怕不够,他给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机会,终于等到乔落肯面对并且承认自己的心了,她却依旧顽强固执地让人发疯。终于,他说:“如你所愿。”当时不是不心疼的。有生气,有伤心,有失望……可终究还是爱占了上风,不忍心苛责她,为难她。
  这些日子常常独自枯坐着出神,想起以前那么多的日子,她的笑,她的泪,她的坚强和脆弱,她的倔强和善良,想到心酸楚得瑟缩,落落,你知不知道我多么爱你,让我给你幸福好不好,我在等你啊,落落。
  收到乔落的信号时,他因为太珍重反而有了不确定的质疑,太害怕是一个误会,是一个错觉,是一个冲动。
  知道在宴会上看到乔落欲语还休和漆黑坦白的眸子他才终于确定了,相信了。很多人劝他,连他爸都劝:女人不能惯着,要晾晾她,否则以后吃亏的人是你。可他哪里还舍得按捺得住?他也才发觉,原来他已经等了这么久,就到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天了。
  乔父似能看出贺迟的魂不守舍,他宽厚地笑着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巧妙地打开了一个轻松的话题,缓解了他紧绷的神经。
  话说这厢两个人几乎已经开始想象着表彰大会遥想未来,那厢乔落却孤零零满腹辛酸地在大道上游荡。
  一想到贺迟人前招蜂引蝶的样子她就使劲咬牙,再一想到他一本正紧地跟她装傻问她:“你为什么在这里?”她就更委屈,可怜兮兮地在外面吹够了冷风才回家。心里恨恨地想着:好你个贺迟,跟我玩这个是不是,姑奶奶今天摆明了就是看上你了,还就不放你逍遥了!老虎不发威把我当病猫是不是?等我把你搞定那一天有你好瞧!
  刚还在那里握拳望天表决心呢,谁知道一开门就看见屋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她震惊地呆在门口。
  乔父率先回过神,掩饰地轻咳一下,收拾了一下桌面站起身说:“我出去转转。”
  贺迟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只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炯炯地注视着乔落,实则是太紧张了以至于面部僵硬。
  乔落还没回过神来,肚子里还转着日后奋战的腹稿,哪想到一开门要攻占的人就在家里候着自己。她看到贺迟板着的脸心下又有些惴惴。
  贺迟先开口,声音发干:“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很久很久,你知道不知道?”
  “我又不知道你在。”乔落脱口而出,然后就大窘。
  贺迟脸上有了一点儿笑意,极温柔,一点点从面孔上扩散开来,最后所有眼角眉梢唇畔都荡漾起生动的情意来。
  他开口,声音有一点儿哑,分外低沉,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落落,我等了你很久。”
  乔落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开始发酸,整颗心都像是溢满了水,轻轻一触就能泛滥,她轻轻地点头,种种地说:“我知道。”
  她深切地看着这个男人,看他宽阔的嘴角,坚毅的鼻子,浓密飞扬的眉毛,摸黑深沉的眼睛……她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贺迟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俊朗招摇的样子,乔落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两个人就这样遥遥相对相视而笑,傻傻地笑,笑了很久。
  她开口“贺迟,先道一个歉,有一件事我要先你一步了。”她的笑容温柔恳切中有一丝狡黠,贺迟挑眉看着她。
  乔落收了笑,很庄重地看着他,眼里翻滚汹涌着无数的情绪,开口语气却极为平稳:“贺迟,我爱你。”
  贺迟的笑容定格在脸上,呼吸都停止了。
  乔落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贺迟,我爱你。我想这不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请你原谅我到现在才肯承认。’贺迟猛地背过身去,三两步迈到窗边,留下一个僵直的背影,像是强自克制着什么。
  乔落依旧坚定地向他走去:“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这是我慎重考虑后做的决定。跟你在一起,从今往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一起,即使会有困难会有坎坷,我都不怕,我有多坚强你最知道。我要牵着你的手,我要让你快乐让你幸福。无论什么都不能抢走你,就是你赶我我也不走。”
  她似乎看到贺迟的肩膀抖动了下,她停下在贺迟身边一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等着他。
  良久,贺迟才转过身来,依旧英俊逼人,依旧温柔深情,却是眼眶微微泛红,双眸晶莹。
  乔落了悟,心里一酸,先落下泪来。她上前一步,心疼地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哑声到:“傻子。”
  贺迟只是笑,笑得那么包容那么幸福,他长臂一伸,将乔落牢牢得圈在怀中,闭上眼睛用下巴轻轻摩擦她的发顶,轻声叹:“落落,落落,落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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