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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非:爱过,不如错过

(2008-12-05 09:48:38) 下一个
  1、至鸣
  遇到语声时,冯至鸣将近而立,此后万劫不复。
  那天的情形,无论怎么回忆,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说命中注定,就这么简单。
  下午,助理请示是否接受《人物周刊》的采访,他一秒都没犹豫,直接否。回国一个月不到,已经快被媒体纠缠死,他向来对媒体没好感。
  晚上有表姐方圆的婚宴。父亲嘱他务必参加,那就去走个场。虽然他了无兴趣。在国外多年,记忆中的表姐依然只是童年时刁蛮任性的小丫头,喜欢找他麻烦。回国后,父亲请宴,未见她,据说她遇上了生命中的Mr. Right,抛下一手打理的百货公司滞留上海已有半年,大有为爱情放弃江山之意。女人是情感动物,江山在她们眼中未必有什么魅力,即便有也只是增加他们追逐男色的一个砝码,虽然为了冯家家产,姑姑家云和父亲几乎断绝亲情。父亲只有一个姐姐,母亲早逝,小时,就蒙受姐姐的养育之恩,多年来,一直是他在修补两人间的裂痕。所以,这次婚宴他是一点溜的意思都不能有。
  下班时间未到,提前走。
  大厅有些喧哗,保安和前台正与一女子争论。他不以为意,继续走。到门口,听身后有人叫他:冯先生。他略略转身,看到刚在前台处争论的女子正向他跑过来。女子穿平常的牛仔T恤,背一个双肩包,不施粉黛,看上去像学生。看到他时,女子迅速绽出一个笑,倒是很明媚。他皱皱眉,看她。
  她说我是《人物周刊》的记者。
  前台这时赶来,解释:她没预约就想见你,我没让她进。
  女子只顾对了他甜腻腻的笑,说,冯先生,给我一个机会吧,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休憩或者吃饭或者别的闲暇都可以——
  他直接打断她,很抱歉,转身出门。
  在门口等助理开出车。女子也出来,站在他身边,轻轻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有点钱吗。
  他没任何反应。干扰不到他。车子来,他就进去了。他从没想过这个女子会跟他有什么干系,不就是每日总会擦肩而过的那些模糊的面影吗,但是错了,她真真实实覆盖了他的生命。当然,那个时候,他没有先知先觉。
  满场的霓裳丽影,独独方圆的先生陈剑给他留下印象。长相不凡,谈吐睿智,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他有一瞬冒出不太好的念头,这样的人才,甘娶庸陋俗艳的表姐居心何在。但迅速拂掉了,他从不好管闲事。哪怕与冯家家产有关。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这份烫手的家产。为此,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在监禁,没半点自由可言。
  注意陈剑,还因为看到奇怪的一幕。
  他拿酒出厅透气,看到楼梯间有一对人在说话。居然是陈剑,对着他的女子赫然就是刚刚打算采访他被拒的女子。他没多想,回避了,虽然有些本能的好奇。
  拿了酒稍事应酬,他往阳台走,准备抽一支烟,居然有人冒失地撞上来,手里的酒于是无可避免地倾侧下去,全覆在那人身上。
  还是那个背双肩包的女子。酒泼在白色的T恤上,黄辣辣一片,很醒目。女子抬起头,有点失魂落魄。也没说什么,转身往外冲。他说等等。女子没停。他拉住她,不知道自己是无聊还是好奇,他这样做了。而后挥手叫过服务生,要了纸巾给她擦。
  她抢过,低声说谢谢,我自己来。潦草地擦了下。团成一团,看四周,没地方扔,塞手里,又走。他跟在后,说:你不是想采访我吗?我此刻有空。
  她的脚步略略停了下,而后转过身,神情有些迷惘。掂量了很长一阵,她忽然嫣然笑,她的笑很突然,也很好看,有些娇憨,他愣了下。她点点头。
  他们在角落找一个位子。
  她放下包,说:我想吃点东西。也不待他回答,起身去取了些点心。又要了酒。
  坐回位置,她看他在注视她,说:看我像混进来吃白食的?
  他笑一笑,没回答,旁边有窗,他打开,说:介不介意我抽烟。她直接说:介意。埋头吃。两三口后,她忽然停住了。愣愣看吃食,眼中忽然有泪。他心里莫名一紧。很奇怪的黏糊糊的感觉。他说:你是男方的客人。
  她没说话。喝了一口酒,又呛了。他又将纸巾递给她。她也不擦,又喝,好似并不擅长喝,却硬要将自己灌醉。与陈剑有关?他想。
  她喝完一杯,脸色粉嫩,非常娇艳。他觉得这女孩虽谈不上漂亮,却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夺人魅力,跟他交往过的女人全不一样。
  她趴桌上,眼睛迷蒙,似乎想睡,又似乎心事满怀,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过一阵,她才似恍过神,朝了他又突然笑,红艳的脸上迷离的笑,他的心不由动了动。她说:对不起啊,那个,我今晚不想采访,能不能给我一个电话。
  他踌躇。
  她又笑,也没失落,手虚虚比画了下,说:算了。我其实一点都不想采访你。
  他掏出名片,说:有笔吗?
  她歪头看他,而后从包里取出笔,他在名片上写下自己的私人电话。递给她。也不知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在她面前居然毫无抗拒力,这个电话,除了家里人,谁也没有。
  她却浑然不觉重要性,顺手塞进包里,乱塞的。说:给我拿点酒好吗?
  他说:你其实不能喝。
  她说:想喝。他不让喝,但我想知道醉后是什么感觉。
  他不知道她说的他是不是陈剑,招手要过酒。
  她喝。说:你走吧。
  他嘲讽的笑,说,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还没有被人这样戏耍过。
  她说:是你拉我的。但是也别计较了。我一点不想说话。你做你的事,谢谢你。
  便又专心喝酒。喝一点,趴一会,又喝。她在她的世界中,他一点都走不进去。坐了一阵,他觉得烦躁,出去抽烟,回的时候,被父亲拉去应酬,他发现自己还惦记那个女孩子,时不时往那个方位瞅一眼。看陈剑倒似什么问题都没有,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不禁想那个女孩子和他什么关系?又觉得自己很无聊。
  不想去那边。但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去了。
  女孩子似乎已喝得过了头,正摸了头,踉踉跄跄往出走。他迅速拉了她去车库。女子甩他手,说:干什么?却站不直,他说:送你回去。她说不用。他没说话。
  将她弄入车。他开起来。
  过会问:住哪里?
  没有回音,她已经睡着。在二环绕了半天,他开回自己住处。
  将女子抱起来,她身子很轻。红红的脸上有柔软的笑。他心又一动。
  给他脱了鞋子,放在床上。空调有点低,他给她搭上毯子。而后自己冲凉,看一会文件,打算在沙发上将就一下。
  睡前,去卧室看她一下,她已把毯子踢了。低腰的牛仔裤和T恤间露出一截小蛮腰,盈盈一握,有一种纯真的性感。他想了想,去卫生间拿了毛巾上前给她擦脸。她的脸烧得厉害,他想擦一下她会凉快一点。
  擦的时候,她呜了一声,别过脸,他也不知为何,继续转过去擦。毛巾从脸滑到脖,空气中有薄薄的暧昧。他感到自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为一个女人躁动,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
  屋子很安静,封闭性好,一点市声都传不过来,虽然房子就在二环闹市。在空荡荡的寂静中,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无聊,收回毛巾。
  但就在这时,女子双手忽然环住了他的脖子,他猝不及防,压到她身上。身下,娇躯柔软,在他怔忡间,女子已吻他,先是试探似的舔他的唇,而后进入,很清爽地挑逗,像个小鬼一样,逗弄与勾引,万种风情。
  他脑子一热,发现自己有反应,回吻她。好一顿炽热缠绵。他忽然觉得活那么大,经历那么多女人,却才发觉吻是那般美妙。
  她真的像一个魔鬼,纯真的魔鬼,让他沉沦。
  吻点燃了火。他控制不住自己。虽然间或也闪过不好的念头,但是根本敌不过情欲。他脱她衣服,她的手也已钻入他的睡衣里头,轻轻地划,而后用指肚轻轻地弹跳,仿佛他的身体是一架钢琴,她要奏出美妙的乐章。
  很快,两人就不着寸缕,赤诚地像一对海誓山盟、情深意重的情侣。彼此珍爱,彼此关怀。轻柔细腻地抚摩,疯狂激越的掠夺,水与火交替进行。最后火占了上风,熊熊燃烧。他进入了。她那时叫了一下,似乎有些疼。
  他没继续,吻她,她慢慢平复。他才最终进去。在瞬间,坚冰融化,身体成水。
  潮汐退去,风平浪静。
  他有种说不出的宁静和舒畅。这样默契流畅的性爱从没有过。他不由侧身看那女子。她早已清醒。呆愣着看房顶。脸色有种漠然。
  他抚她,她拂过,突然就像一刻也不能忍受他。
  躺起来,穿衣服。一眼也未看他。他有点不悦。
  她忽然说:我可不可以借你的卫生间冲个澡。
  他想她是要冲掉他的印记了,眉簇了起来,却只能说好。将自己的睡衣递给她,她又拂掉了。继续穿自己的衣服。
  他忽然无法忍耐,起身,扯掉她刚穿上的胸衣,抱起她就往卫生间走。
  她挣扎,满脸绯红,说:你干嘛。
  他说这时候知道羞耻了?
  她咬唇。咬得唇上有血印子。说:对不起,我可以给你钱。按行情。
  他张开嘴。笑。活了将近30年,从没被当作女性用品。
  她嘀咕:你也没什么损失吧。
  他将她扔进浴缸,放水。她抱了自己,转过身。说:你出去吧。
  这个样子,更刺激了他。他眯着眼看她,忽然跨入浴缸,她瑟缩说,你要怎样。他又压倒她。
  在水流的冲击下,他的欲望又点燃了。这回她变得抗拒。但是地方实在不大,她又老没头没脑呛到水,不得已停止了挣扎。
  水使得她的肌肤更加盈润细洁,光滑如缎。他并不急着要,细腻地抚着,她呼吸慢慢急促。
  载沉载浮中,他们又开始新的性爱旅程。
  重新进入时,他说:这回痛吗?
  她没说话。
  他说:希望你此刻想着我。
  不错,刚才完美的性爱中美中不足的是,在顶点,他听到她含糊叫一个人的名字。当然不会是他。想到她将他当别人,就很不爽。
  她依然没说话。咬着唇在克制,但是他知道她的高潮还是来了。
  而后,他为她洗浴,她像个木偶一样任他。
  他给她擦干身体,说:要给你吹发吗?
  她忽然赤了脚跑出去。
  他露一抹笑,穿睡袍。出去时,她已经换好衣服。神色有些局促,说:我走了。
  他下意识的留恋,她已经背了包走。他跟在后,说:等一下,我送你。
  她说不用。开门。手却有些抖,居然开不出门。
  他帮她开,她出去,忽然回过头,很尴尬地瞥他。
  他说:想说什么。
  她垂下头,说:我很失态。对不起。希望,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她居然怕他张扬,这个应该是他考虑的问题。他颇觉好笑。懒洋洋说:不用对不起,很好不是吗?真不用送?一个人。
  她突然咯咯笑,笑得令他摸不着头脑。她说:不怕我纠缠你讹你钱财。
  他怕,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纠缠不清,没有女人能深入他的生活。当然此刻也一样。
  她敛住笑,说:放心了。我不会纠缠你的。这一天,我会把它忘掉,跟梦魇一样。
  听到这样的话,他却无法控制的恼怒。
  
  2、语声
  真的像一场梦魇。这一天,对语声而言。
  相恋8年的男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娶了别人。结婚前夜,他才跟她说。
  此前,因他在一个月前从上海来了北京,她一直觉得他们的幸福即将开始,心一直是浸在蜜罐里的。虽然他并没有太多时间见她,她不以为意,他向来是个事业至上的人,初到北京自然是有很多事做的。前年和去年,她都随他回老家过年,他母亲非常喜欢她,一直要他们赶快完婚。他们就打算调到一起后结婚。她一直觉得,今年会是崭新的一年,她的人生会有质的飞跃。
  不错,是质的飞跃,只是不是自己所想。
  8年的情意,一个电话就轻轻抹掉了。
  电话来的时候,她撒娇,说你怎么不来看我,追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就不紧张吗?再不看我,我可要考虑别人了。
  他说紧张。却在电话里久久踌躇。她起先不以为意,跟他讲单位的鸡毛蒜皮。慢慢地,才有了不好的感觉,说,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他说我爱你。
  她说,傻瓜,我刚吓你的,我怎会爱别人。
  他说:语声,我这一生只爱你。
  她轻柔说,我也是。
  的确是。他们非常相爱。地理与时间都阻隔不了,是经受住考验的。
  他说,你能原谅我吗?
  什么?她狐疑。
  他又踌躇,而后说:为了事业的成功,我必须违背本性去做一件事。你可能会觉得我很无耻,但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没有背景没有后台没有家世的人有时候必须牺牲一些东西。你知道我有抱负,我不甘人后。
  你说。她心开始往下沉。
  他说:我必须去娶别的女人。
  她没明白。只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下。横过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说:只是暂时的。我只是借助一点力量,等拥有我自己的东西后,我会离婚。
  她才慢慢懂。天忽然昏下来。什么想法也没有。
  他在另一边吼:语声你没事吧。你怎样了。
  她把电话挂了。瘫软在地。觉得天塌了。自己仰慕的男人居然以这种最无耻的方式将他们共同撑起的天压塌了。
  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以前的甜蜜与温馨,梦想与憧憬都成了虚幻的碎片。
  摇摇欲坠,语声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几乎没有存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还是要站起来。不仅要站起来,还要活得很好。
  依然上班。陈剑大婚这天,她依然面不改色精神抖擞的上班。
  主编交给她一个大任务,采访刚从国外回来的冯氏家族的继承人冯至鸣,她风闻此人颇为难搞,却欣然应允。她很想用工作来砸晕自己。
  冯至鸣的确不好突破,正规的路线走不通,她便主动出击。工作5年,凭借过硬的文字功底和执著的工作态度,她已升至编辑部主任一职。采访过的知名人物不下20号。最棘手的政界某人物也攻坚下来了,她不信自己弄不下小小一个纨绔子弟。
  去冯至鸣执掌的瑞讯公司途中,买了份报,知道了,陈剑要迎娶的新娘正是冯氏股东之一的方圆,也知道了他们婚宴的地点。
  陈剑也会这么无耻的。她有一阵子无法相信自己的眼光。要么他隐藏过深,要么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瓜。她想自己真的是傻瓜吧。却也无法抹掉从前。
  他跟她说过他的抱负,他学工科的,崇拜技术,雄心勃勃想拥有自己的企业,他说要在高新领域拥有自己的自主知识产权,中国不能老做世界工厂,赚每个零部件中的几毛小钱。
  他出生贫寒,想出人头地,毕业后没几年就做了华东区销售主管。有时候,听他说起来,除了自己努力,也是用了些手腕。但是他对人真的很好。他们一起资助着几个山区的孩子上学。每次孩子们来信,无论多忙,他都看,也亲自回,写得很温暖。暑假期间,他把孩子们召过来,破天荒的休了年假,带他们参观大学,参观城市,跟他们讲理想。她在旁边有时都妒忌,因他从不为她休过假。逢到乞丐,他不是光施舍,如有时间,他会带他们吃饭,问他们情况,有时候,买路费送他们回家。也见义勇为,逢着抢劫,他总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有次被扎了。她心疼,嗔怪他多管闲事,他却笑,死不悔改的样子。她一直喜欢善良有爱心的人,也喜欢有追求有梦想的人,她以为他是,死心塌地地爱,爱得辛苦放不下,8年,却也只是这样的结局。
  痛感令她无法相信。过去或者现在。
  她想去见他,因为真的无法信。
  冯至鸣意料中的冷漠,她也没心思。
  赶到富丽堂皇的5星级饭店。她爱的人在门口,浅笑盈盈。一如以前,俊郎阳光的脸。她猛然想到第一次见他,眼中蒙上了雾。
  她那时大一,他大三,做着兼职,送外卖。是她闯祸,不知当时转着脸看什么东西,突然绊住,一个趔趄,撞上他的自行车,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当然也浇了她一身。
  他皱眉。却还是拿了未污染的纸巾给她擦。
  她说对不起。
  他没言语,当时她不知道他为此罚了几乎是他半年生活费的钱,也丢失了一份工作。
  当时他没向她索取赔偿,她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几百块钱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没什么。
  后来,因为家教的事他们又搅在一起。学校家教中心出了纰漏,分配给他们同一个服务对象。他们去找中心理论。当时,他在她宿舍楼下等她,她出去时,看到他靠墙倚着,若有所思,正是黄昏时分,火红的光线踱在他脸上,使得他的脸看上去熠熠生辉。她发现虽然他衣着鄙陋,但是五官非常俊逸。
  他骑自行车载着她,她脚一晃一晃的,说:跟你挺有缘的。
  他说:这样的缘我可不想要。
  她说小气,不就撞了你一次吗,我还狼狈呢。这次让给你好了。你什么系?
  于是就认识。因为两人家境都不好,经常相约着一起打工,那些共患难的日子慢慢积累了爱情。
  当然,她没觉得自己爱他,她那时的目标跟其他女孩一样要找帅哥,最好家境好一点,这样约会才不会寒酸吗。他那时的容颜在褴褛的衣裳中黯然失色,而且活得很窘迫,她是半点也不考虑的。她把他当哥们。处得还不错。她在他面前向来大大咧咧口无遮拦。骑车带她时,她有时会挠他痒,他拿一等奖学金,她明知他每分钱都有急用,还勒索他请客。有男孩子追求她,她还向他征询意见,说条件怎样怎样,该选哪个。那时他有点不耐烦,说:怎么这么俗,条件很重要吗?她说当然啊。要钱要貌,否则我们女孩子浪费青春干什么。
  她大二的时候,真的处了一个男生。便不再跟他出去发传单,推销东西了。他有次居然给她打电话,说: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忙什么?
  她说想我不是?
  他说是。
  她忽然心一跳,忙解释:交男朋友了,约会嘛。
  他在电话里不语。
  后来一天晚上,他守在宿舍门口,她和那男孩拉手回,看到他,她有点不自在,却夸张地挥手,说:嗨,陈剑,等哪个女生。
  他说就等你,拖她就走。她哎哎看那男生,那男生有点呆,没追上来,她便被他拉走。他似乎都是气,抓她的手很重,走得急,她都要跌倒,她抱怨,他不理。最后到4教后的桃林中,将她的手猛一放,她一个趔趄,他拦住,忽然拥住她。她心狂跳,看他眼里,点点都是火星。瞬间,他的吻下来了,很笨拙,但是很用心。一会后,他说:语声,不要和他在一起。我喜欢你。
  就这样开始了。
  很朴质的爱。
  猛见到她,他的目光些些的不自然,但迅速,回复阳光。挥手,很自如地介绍给他的妻子:我的朋友,文语声。我请她来的。又说:语声,你进去坐,随便找点东西吃。
  语气温和,仿佛她就是他邀来的朋友。她怔在那里。
  仪式开始前几分钟,他找到她,将她拉到外面,明媚的风光不在,脸色现出无奈和痛楚,他说:对不起,语声,会很快,你要知道只是交易。
  她恨不得扇他一耳光。没有那么做。
  他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不是么?
  她觉得枯寂。他却执她的手,说:过些时,我会告诉你全部。现在,我只告诉你,我的心里除了你没有别人。
  在自己的婚宴上,对自己老婆以外的人说爱,多么讽刺。
  她抽手,忽然笑,说:你不知道你这样多无耻。完全颠覆了我对你的印象,你要说爱上别人我还能忍受。
  他说:情形就是这样,我不欺骗你。也不欺骗她。
  然后他又关照她照顾自己就走。
  她看完了他们的仪式。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他浅笑。水晶灯的光泽很像初遇时趴在他身上熠熠闪光的夕晖。只不过是更加的璀璨而虚幻。
  如果没有遇见。多好。她不会这么痛。因为爱了。这份水晶一样易碎的感情,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天长地久。
  跟冯至鸣做爱的时候,她无法确切知道是什么感觉。是报复吗?是发泄吗?是要彻底地揉烂一切告别一切吗?
  她选择了极端的方式。
  她珍爱她的贞操。跟陈剑8年,很多意乱情迷的时候,她都守住了最后的防线。她要婚姻的,她只想把自己交给她的丈夫。朋友都说她保守,她也觉得。两情相悦,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气氛下做合适的事,没什么不好。但是她的原则是要守住。
  陈剑拿她没有办法,说,好了好了,我忙过一阵就娶你。
  结果他一直忙,而她毕业因偶然的机缘去了北京,自后,两地分居,婚姻就一直是悬在口边一直要做却一直抽不得时间做的事。她有时想他真那么忙吗?
  现在,她忽然明白,婚姻远不是男欢女爱那么简单,可以换很多东西。不是么?
  她主动的。喝了酒。有点醉,但这种微醺的感觉很适合做。
  两个身体似乎一点都不陌生,像老朋友一样拥抱、婆娑,滚动,切合。心灵逐渐被升腾的热情遮蔽,迷失。
  虽然是第一次,但她没想象中的疼。曾听闺蜜讲过第一次的经验,据说很疼,也无快感可言。可她居然如鱼得水,兴奋,甚至高潮。因为陌生,她甚至并没妨碍自己嘴里发出的那种现在想来也觉得非常羞耻的声音。
  只是结束后,她觉得好一阵的空茫。莫名其妙就交出了初夜,最珍贵的东西。
  床单上并没有血丝。她有点欣慰,她不想他知道她是第一次。就当她是个放浪的人好了。
  第二次依然很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放浪。也许是吧。据说女人身体里有个小兽,她想她是把它放出来了。
  但是,也该回家了。再也不会。

  3、采访
  外面落雨。冯至鸣发现自己又开始想念那个女孩子。
  雨势强劲,他的想念也如这雨一样越来越猛,最后随着雨停恍若所失起来。
  当然,想念她,不如说想念跟她做爱。30年,头次遇见这样和谐的爱,令他有一瞬觉得白活了。
  他懒懒地靠着椅背。前面是各种等他处理的文件。他没兴趣,一点兴趣都没。
  过一会,他打电话给助理,说:上次找我的那个《人物周刊》的记者叫什么?电话有没有?
  助理效率很高,很快回复他姓名和电话。
  文语声。这个名字还不赖。都是跟符号有关的玩意。他想。
  一周已过,她并未跟他联络。他原还信心满满的觉得她一定会再找他,就像别的纠缠他的女人一样。可现在想来,她更可能只将他当别人了。他很不爽。
  犹豫片刻,他打电话过去。
  你好。听筒里传出一个声音,他不能分辨是不是属于她。
  便说:你,是那个语声吗?
  哪个?对方笑,说,这里只有一个语声。听到那笑声,他才有把握确定她就是。也不知为何,自己嘴角也有一抹笑。
  我是冯至鸣,我等着你来采访。他说。
  对方倒抽一口凉气,似乎避他惟恐不及。
  他说,我令你恐惧了?同时放松自己的身体,是想好好跟她电话。
  她说:谢谢,不采访了,我正考虑辞职,可能,要离开这个城市。
  辞职?离开?他忽然觉得有点失落。说:为什么?
  她又笑,说:我的私事。没人烦你不正中你意。
  他想了想,说:你现在还没辞吧,就善始善终,把最后的活干完。
  她仍是笑着说,好像你是我的上司,还善始善终。我听出来了,你想纠缠我吧?
  纠缠,他想这两个字,似乎应该由他来忌惮。说,确实想见见你,来吧,看看你采访水平怎样?能套出我多少话。
  切,她说,以为我有兴趣,不就为吃口饭吗?好了。我来。什么时候?
  三日后的午后,他终于见到了她。助理通报文语声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心跳了下,说不上是紧张还是迫不及待。
  叫她进来。
  不久后,她敲门进。依旧素面朝天,背了双肩包,像个学生。
  看了半天,他还是觉得她不美。却奇怪地吊了他的胃口。
  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说:不会让我一直站着吧。
  他说请坐。
  她四处找什么东西。
  他说找什么。
  她说有没有垃圾筒。眦牙说,我想吐一下口香糖。他指了个方位,她看到了,顺手扯了他桌上的面巾纸,包了扔过去。
  而后坐下,脸上有夸张的甜腻腻的笑。
  他说:有点紧张?
  她说是啊,紧张时才嚼口香糖。
  他说为什么?
  她粲然笑,说:怕你纠缠。
  他说:我,很差劲吗?他一贯的自负。可这平凡女人实在太当自己回事了。
  她托着腮,审他,说:外表可打个90分,可是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顶讨厌你们这类仗着老子有点钱自命不凡的纨绔子弟。
  他略扬起头,说:要告你诽谤罪。
  她说是么?自尊受伤了?你能好到哪里去,对人没礼貌。
  他说不理会你们这帮人么?你们无中生有消遣玩弄他人生活就有礼貌吗。
  她又笑,说:我们不吵了吧,反正谁也看不上谁。完成工作,我回去交差。拿起笔记本,纸,又说:介不介意用录音笔。
  他说随便。
  她却也没用。按部就班问他公司发展模式、未来蓝图以及宏观的经济方面的问题。
  他也简要的回答。
  一小时后,她合上本,说:行了。
  他说:这也能交差?
  她说:别小看我,我从不写八卦。
  而后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谢谢你。
  他忽然又敏感到自己的留恋。看她走不语。
  她背上包,双手插兜,走。到门口,忽停下。他为她短暂的停留欣喜了下。她说:我想喝口水,可以吗?
  居然忘给她倒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可原谅,虽然之前,他的确很少考虑别人的感觉。
  他站起身,去接水。
  她接过,又对他笑,夸张的笑,甜媚的很。咕咚咕咚喝干。将纸杯扔了,说:谢谢。
  他想了想,说:晚上有空吗?
  她说,干吗,要请我吃饭啊。又是花花公子的伎俩。
  他说,不愿意算了。
  她说当然不愿意。插了兜很轻快地走。
  他坐一会,出去,站在过道向下俯视,看到那女子活蹦乱跳地出去了。我就在她心里一点痕迹都没有?他想,可她在我我心里倒是很耀眼的一抹。心内渗出了失落。
  晚上,母亲来电让他回去。到家,发现姑姑和方圆夫妇来拜访了。因为语声的缘故,他细细留意了陈剑。
  为人谦和,说话得体,当然他也看出了他的圆滑,一干人照顾得很好,从没冷场,虽然姑姑和父亲是多年来的冷疙瘩,这回居然也都有了笑,全赖他转寰,却从没突出自己。
  餐毕,陈剑和父亲下围棋。
  至鸣到方圆身边,说:哎,这么好的夫婿怎么挑的?
  你也觉得好?方圆满面红光,说,你最挑剔了,居然说好。不过是真好。见到他第一面,我就不想放弃。
  至鸣说:他喜欢你什么呀。要我,皱着眉上下扫方圆,说,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唯一有的,不就钱吗?
  方圆打他一拳,说,你这人太过分了。要找个人好好收拾你不可。
  也就这一瞬间,至鸣发现她嘴角甜蜜的笑影没有了,似乎笼上了一层浓雾。她有点沮丧,默默地往母亲那边去了。
  他想,他们的确是有隐情的吧。
  书房里笑声朗朗,陈剑温和礼让的声音和父亲啧啧赞叹声传出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点嫉妒他。
  又想语声。
  一个人呆园里抽烟。很烦,为这个如在骨鲠的女人。他想他大约是寂寞了,便打电话给史若吟。
  他在美国认识的,一次社交场合,当然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实力雄厚的史家产业的继承人。她长得还不错吧,当然更重要的是懂得修饰自己,懂得怎样展露女性风情,所以她当晚成为了男士追逐的焦点。他跟她交谈了几句,印象还过得去,交换名片。几天后,她主动打电话约他,他无聊,便赴约。
  也就随便聊了聊,无所谓好坏,此后又约了几次,一日喝了点酒,她说:你好像不喜欢我?他说:是么?她说,你看上去心不在焉,这比冷漠更伤人心。他又说是么?她说:我身边很多女性朋友都思慕你。我跟她们打赌了,准备诱惑你。他用烟敲敲桌子,说,这挺好玩。赌注是什么?她说我输了,就不打算结婚。他说,牺牲够大的。她直视他,说:所以,我把全部未来都搭在你身上了。他说:我有点受宠若惊。不过,说起来,与我无关。
  她轻轻喟叹,说:你真的不好对付。
  当晚,他送她回去。她邀他进屋小坐。很自然的,她勾引他。他说,跟你发生点什么是不是算你赢了。她说你想施舍么?他说是啊。一边说一边做。无所谓好不好。她却很满足。说:我爱你。至鸣。他吓一跳。
  后来,知道她的身份后,他想全身而退。他知道他父亲决不会放掉这个机会。但是她告诉了她家人,她家人又与他家人联系,所以,虽然他们两人没什么,双方家长却早就喜气洋洋的准备联姻了。
  冯家和史氏强强联合,在这经济不太平的关头,没什么比这更能保护各自利益的。
  那么,史若吟算是他正式的女友了。虽然他实际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至鸣。对方很惊喜,说,你居然会主动给我电话。
  至鸣道:最近怎样?
  若吟道:就那样,不想念书了。你走后,什么意思都没有。过些时,我就回来。现在天天想着你。你有没有想我?
  这不打电话吗。
  你也会想我。她甜丝丝地说。
  那就这样了。他要挂。
  她说再多说一会。
  至鸣瞥到方圆也到了园子,独自一人枯走。便说,有事,下次聊。
  放下手机,方圆走到他面前,说:跟史家大小姐电话?
  他点点头。
  她说,你也势利啊,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
  哪样?
  方圆眼中有些苦恼,看着深色的天,说:情感都是第二位的对吗?
  陈剑并不爱你?只爱你的钱,对吗?
  方圆说,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至鸣冷冷说:猜对了是吧。那你为什么嫁给他。
  我爱他呀。碰到他,我跟发了疯一样,什么都不要,只要他。
  详细说说。
  方圆说,给我一支烟。至鸣递给她,帮她点燃。她靠树而立,吐一个烟圈,脸色有些迷惘。
  很偶然遇见的,我醉了酒,出来迷糊了,乱走,又吐。正好碰到他,送我回去。打动我的,是我在车里睡着时,他在我身上搭了一件他的衣服。衣服味道很好闻。我醒来偷看他开车的侧脸,就明白什么叫一见钟情。后来,又在一次酒会上遇见了,我跟他搭讪。他彬彬有礼地回复,间或说几句笑话,满场男人,就他一个人还象样。我要了他的电话,准备倒追。天天打电话给他。约他。他用忙推辞,但或者也真忙,后来我说,忙什么呀,到我这里来吧,我把我的公司交你打理。说实话,晨光百货实在是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我一点不喜欢做生意。就想找个人帮我,我觉得他才识能力俱不俗。就用这个做钓饵,跟他见了次面。他告诉我他有女朋友,很相爱。如果我有别的意思,那是没办法的。我就很恼怒,你明白吗?第一次认真想得到什么东西,却被人订了,那感觉很不好。我是想拿到手的,无论用什么方式。后来就跟他协议呗,他娶我,我将百货公司和部分股权转给他,他认识上流人士,自己创业,而后将我的东西还给我,再就离婚。
  就这样被人利用,你也接受?至鸣皱眉。
  方圆说:我就想跟他结婚后,也许他会爱上我。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至鸣鄙夷说,与你一夜夫妻的多了,也不见得爱上你。
  方圆眼中有泪,说,人家这么烦恼你还这么刻薄。帮我想想办法,如何留住男人的心。
  至鸣说:男人动心就动心了,其余没别的办法。你自己好自为之,建议不要离婚,私人协议没有法律作用。
  陈剑忽然在屋檐下叫方圆,方圆忙抹泪迎过去。
  陈剑说:怎么了?轻抚方圆的泪痕。方圆连忙摇头,说,没事,跟至鸣聊天,提到了父亲,触景伤情了。方圆的父亲早逝。
  别难过了。你快乐一点才好。陈剑拥她。方圆眼里又是点点幸福。至鸣觉得陈剑很虚伪。
  陈剑拉了方圆走到至鸣面前,说:我们要告辞了。谢谢晚餐。
  不谢。至鸣说。
  陈剑又谦谦一笑。父亲等出来送客。陈剑又致谢,又关照父亲注意身体,称赞母亲的厨艺。很有礼貌。很有修养,也很讨人喜欢。
  看着他们转出花园的背影,至鸣想,他,算爱语声吗?
  
  4、辞职
  语声一直在考虑是否辞职。
  这份工作,她无疑非常喜欢,人际关系和谐,又能充分发挥她的专长,几年来也积下不薄的感情,但是她实在不想与他再见面了。
  他大婚过后没多久,就来找她。
  她下班回家,一眼就看到他,倚靠着车身,划拉着火柴,点烟。划了很多次,才着。叼了烟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她,便取下,对她笑。
  她不笑,径直经过他。
  他手一拉,便很霸道地拖住了她。
  她说:找我做什么?声音很平静。只是自己大约知道内心不平静。
  他说:想跟你解释。
  她笑,说:解释什么,有原因就值得原谅吗,何况你不需要我原谅。你有独立意志。
  他说:我跟你进屋说行吗?
  她说不行。
  他架住她的肩,说:别,因为我生气,我知道伤害你。但是,有时候人很无奈。你知道我想做事,可我怎么做,一步步积累吗?要积累到什么时候。何况等我积累成功的时候,我就一定做得成吗?社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多是你无法想象的黑暗,我需要一个平台,也需要认识更多人。是,利用婚姻,利用女人是很无耻。但,别人暗枪伤人,受贿行贿,投机取巧,落井下石,同样很无耻,无耻的事都在潜规则下光明正大的做。没有别的办法,有光明的途径吗?抱歉我看不到。
  你非要做吗?你工作不很好?
  我非要做。陈剑很坚硬地回答了语声。
  我的工作再好,也是为别人打工,或者说为别人实现财富。不错,我做得很好,很卖力,销售业绩很高。但是,我所创造的财富,人家是怎么花的?包养情妇,还是一夜豪赌。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你知道,我心里有激情,我要通过自己来改造一些东西。哪怕微弱,但要有价值。我不觉得我比谁差,我可以做很多事,我差得就是没有机会和平台。
  有些东西你改变不了。社会的沉疴,从来不是个人能改变的。你的目标再远大,注定只是一场空。
  不做又怎能知道?生命有限。我必须投入我的生命。陈剑被路灯映亮的脸隐然还有一点圣洁的光泽。
  语声实在不知他是无耻还是高贵。沉默中,他已经将她揽入怀中,呢喃地说:虽然非做不可,可我一直很煎熬,真的对不起你,你等我,好不好。我跟方圆协议好的,我通过她认识人,积累资本,做我的事,而后还清所有,就离婚。她同意的。我一开始就告诉她我并不爱她。我有爱的人。她都知道。我们是彻头彻尾的交易。
  可是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她不是爱你能这么做么?语声抬头看他,愤然道。
  有好处,我会帮她家争取更多冯氏的股权。这是她母亲多年来的心病,天下是她和老爷子一手打出,好处却全给弟弟,她不平。
  语声不知道能再说什么,不错,他圣徒般的理想主义曾经很能感染她的心。她喜欢一个人拥有高洁的理想,哪怕高于尘土,不切实际。但是,现在他真的朝那目标去做了,却觉得有种难以说得出口的不舒服。是手段太赤裸了,可是,的确,做什么事现在不需要手段。那么她到底哪里觉得不舒服?想不出来,很苦恼。他的拥抱却越来越热烈。
  体谅我好吗?我保证很快,不需要多长时间,两年或者三年。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丝,轻柔地说。夜风拂去日间的暑热,空气中传来花木的香气,日子似乎还如以前一样美好。
  我爱你。他迷蒙地说,而后唇在她鬓边婆娑。她痒痒地,几乎要迷醉。突然一个激灵,推他。他还是拥着她。说:不让你走。
  她说:你已经结婚了,求你结婚期间忠于你的妻子。否则,我,会看不起你。现在我已经看不起你了。
  他面色变了。手一松,她就钻了出来。
  她说:你不用我原谅,只是我们不再有交集。
  说着,她跑。
  她知道自己不愿说这句话,也知道这句话很伤他,但是怎样呢,难道做他的情人吗?伤害另外一个人,她做不出。
  此后,陈剑经常来找她,一般是晚上十来点钟,敲她的门。她有时不开,他电话过来,她说,我睡了,你知道我十点半就睡觉。他好脾气说:那,好好睡,下次我早点来。然后就稍微早些来,但过阵又照样到十来点钟。也不一定见她,却让她知道他还念着她,天天。
  有时候她虚弱,就放他进来。
  话说不了几句,就吵,当然是她挑头,提及往事,就一边哭着一边打他骂他甚至抓他掐她。他也不避,任她发泄,而后抱了她,轻轻地吻她。她身体往往僵硬,但也没拒绝。
  一次,他吻她后,她挑衅地看着他,说,你也这样吻方圆吗?你们做爱了对吗?
  他没说话。脸别向另侧。
  她说,你做的时候,会想起我吗?你跟她觉得快乐吗?
  他说,语声,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说,口头上谁不会说,你个骗子。她又激怒。
  又吵。语声觉得自己快神经质了。但是不知怎的,就不愿去想他们在一起亲热,就非常难以忍受。
  他抱住她,说:那我不再——
  她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人家是合法的夫妻,自己凭什么。又索然,说:我最近差不多疯了。
  抱头沉默了会,说:陈剑,我想我必须离开你,否则会彻底疯掉的。我们,彻底断了吧,你不要再来找我。
  不行。没有你我会疯掉的。他激烈反对。
  你这么做很自私。让我去爱别人吧。
  不行。绝对不行。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他又抱了她,激烈地吻,像到世界末日。
  她推他,说:我算什么呀。我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要跟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不清。
  他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会尽快。两年很快就过。你就当从前一样过。
  怎么当啊。我当不了。我想到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就受不了。两年,就是730天。你天天跟她在一起,搂搂抱抱,我受不了。放开我吧,不爱你,我才会好受。
  他忧愁地看她,却说不出话。
  他走后,她想从前。那又是怎样明媚的日子。
  寒假,他们一起打工。他骑车带她。她总是将手伸进他的衣服,焐着,说,你的身体是一个暖炉。他说是,专门向你开放。有时候她的手在里面不安分地游移,他就叫,性骚扰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从来都是把荤菜拨给他,美其名曰减肥。
  晚上,一起自习。他很用功。她则懒。经常拿本小说,看几行,再呆呆看他几眼,她是喜欢用功的男孩子。他拿奖学金,她比他都高兴。他说你得意什么。她说我眼光好呗。
  春节,他为了省路费,没回家过年。她要回,他买了零食送她到车站。千叮咛万嘱咐。她听得烦,却也暖融融的。火车开动后,看他跟着火车跑,她就觉得非常难过。跟生离死别似的。眼泪总是要漫出来。
  回家后,迫不及待给他寝室打电话。他不在,她就生闷气,等他终于接了,她骂他,人家等你你干什么去了一点都不想着人家。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几句后,就气消。
  他说:学校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今天是除夕,我走了很远的路,才看到一家没打烊的超市,买了三袋方便面。
  她听了难过,挂电话后哭。熬过初三,她迫不及待回校,给他带了好多好吃的。
  那天,她都永远记得。早上7点多,他还在睡觉,她砰砰敲门。好久,他才裹着棉被出来开。看到她愣一下,她已经放下行李,张开双臂,扑入棉被。
  两人紧紧拥抱。又吻。他还着凉了,感冒。但那感冒也很甜蜜,她守在旁边伺候。
  后来,他就毕业了。收入还不错。他租了一个房子。她给他收拾的。全是她的风格。有很多毛绒玩具和花草。她说那是他们的爱之巢。每周末,她就去他那里。做饭等他。他总是早早回。她做的饭不咋地,他却总是说好吃。她就巴巴地把菜夹了又夹,直到后来,他才说真话,说,饶了我吧,每次都是想着不伤害你幼小的心灵才勉强吞掉的。她也不恼,因为在他的鼓励下,她的烹饪技艺已经越来越高超。
  饭后,她看碟,他对了电脑加班。他总有很多事。她都不理解怎么别人都很闲他却忙得像陀螺。经常双休日也没得闲,他们还在逛街,一个电话来,他就必须赶回公司。
  长久,她也就知趣,不拉他出去。总是在爱之巢,看书看碟,做饭洗衣,等他回来。她从来不知道班上公认难缠的文语声也可以这样贤淑的。
  晚上,有时候共眠,他有想法。她不让。他也体谅,因她还是学生。却也经常吻得意乱情迷。噌噌冒火花而不能熄灭。那种感觉实在难熬。
  她看他沮丧,就笑。他说你还笑,再笑,我不管你。她说,那个有什么好的。他说当然好,我们可以成为一体嘛。有什么比两个爱的人交融好呢。她脸红,说那想起来很恶心。
  忽然,她就想到冯至鸣。
  没有跟爱的人交融,却给了一个陌生的人。
  没有心的融合,可身体照样融合得好。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性是独立于爱的。因着此,她也从未想起那个人。她的观念中,跟谁做大概都会有这样的结果。
  有时候,为自己当日的冲动很后悔。但是,怎样呢,给陈剑吗?想到他和方圆在一起,她的气又出来。爱是占有,身心的。于是,她就恨恨地说,陈剑你活该,这是对你的惩罚。生完气,却又索然。就是这样,她发现自己一会冷一会热的。连自己都无法把握自己。
  因为恐惧,怕自己的爱使自己活得越来越卑琐。所以想离开。
  将冯至鸣的文章写出来,交到主编那里。主编收下,说:行啊,这么棘手的事也被你搞定了。我们的语声还很厉害啊。
  主编是位40多岁的女性,干活麻利,风风火火,当然脾气也很暴,但对语声却一直很赏识。
  语声心想,那是用身体攻下来的。却笑嘻嘻说:那就加奖金吧。
  没问题,双倍。主编也爽快。
  语声踌躇了会,说:我,有个事跟您商量。我想做完这个月就辞职。
  主编吃了一惊,不做得好好的吗?难道有更好的去处?
  没。语声说,私人问题。想离开北京。
  主编抬头开解:有些事情吗,发生的时候觉得天要塌下来,实际上过后想想也没什么,一时冲动付出太严重的代价,就不值得了。如果有更好的去处,我可能还能考虑。
  语声没说话。
  主编说:再想想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好友秦心端了餐盘凑上来,说:哎,听说你把冯大公子拿下了,用什么手段啊。
  美色。语声不动声色说。
  哦,秦心喷饭,上下打量,就你?人家身边漂亮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怎样,是不是如传说中的帅?
  还过得去。语声无精打采。
  什么叫还过得去。比你男朋友怎样。秦心尚不知她的情变。第一次看到陈剑的相片,秦心是彻底的呆。说:你也不咋地,怎么能搞到这么帅的男人。她那时很得意地,嚷着,帅吧,天下第一帅,属于我文语声。秦心往往撇嘴,没见你这样厚颜的女人。陈剑到京后,请语声一干朋友吃饭。那帮朋友又彻底服。因为陈剑不仅帅还温柔体贴,不仅温柔体贴还满腹锦绣,被他们誉为世纪末最后一个好男人。语声便又时不时吹嘘,世纪末最后一个好男人属于我文语声。但是现今,真正是欲哭无泪。同事们却还无一人知道。
  说不上来。语声闷闷回。
  哎,你怎么了,最近看你精神不振作,陈剑不到北京了么?你们吵架啦?你脾气有时太倔,偶尔也要让让他吗?你看他对你多好,上次我特意穿件低胸装,人一眼都未瞅。
  秦心。语声看着她,想一吐为快,却也不知如何倾诉。低头扒了点饭,说:我吃饱了。站起来走人。
  哎,这点也叫饱,你减肥哪,都这样瘦了,还让我们活不活。秦心叫。
  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大家都知道了语声的男朋友将她甩了娶了豪门女子。
  大家因担心她,在她面前都装糊涂,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躲闪的眼神却透露一切。也因此,语声总觉得如芒在背。有天大家聚餐喝酒,有同事提到冯氏企业,一桌人噤声,看向语声。语声一拍桌,道:说啊,为什么不说,被甩了就甩了呗,还让不让人活。
  主任,不是那意思。我们都只是担心你。
  是啊,陈剑那小子以前真错看了,这样的人分了才好。
  主任,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天下男人多着呢。我就是主任崇拜者之一。主任考虑我吧……
  大家嘻嘻哈哈开解。语声也早就释怀了。
  主编也知道了。给她一个去广州采访的任务,实则是变相给她假。

 5、广州
  刊有冯至鸣访谈的杂志出来了。此刻正在他手上。
  题目叫:游走于浪漫与现实的边缘。
  他饶有兴趣地看。不得不承认,文语声文笔优雅而犀利,感觉敏锐而偏激。非常个性化。一如她本人。
  他翻完,顺手电话过去。他是要讽她几句,有些地方臆想成分多了,他怎就“在长辈的壳里不安分地谋求出轨,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他的内心她知道多少?
  等了好长一阵,才有人接。
  语声么?听那声音似不像,他不敢肯定。
  哦,主任出差了?
  出差?
  是啊,你哪位,有要紧事么?
  至鸣想了想,说,有要紧事,想联络她,她有其他联系方式吗?
  麻烦你告诉我你哪位?电话里人挺谨慎。至鸣想不就一破编辑室主任么?守着个手机秘而不宣似乎比撒切儿夫人还重视自己的安全。说:我是冯至鸣。
  
对方忽然愣了。
  他说:怎么了?
  哦,你真是,真是,对方不可置信的样子,而后欣喜道,啊,我说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好,我告诉你主任的手机。给他念了一串数字。他存进手机。看对方还不想挂的样子,想不如多探听一点信息,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呆几天。
  对方似乎巴不得与他多说话,一股脑就把语声的行踪供出来。
  昨天啊,哦,那边有个经济论坛,她参加。其实没啥事,就是一条小信息,我们主编是让她出去散心。她。忽然咽住,又说,那论坛真没啥,不过可以免费住五星饭店啊,好像是在沙面,白天鹅宾馆,要一周吧,不过今早她打电话给我说打算在广州挺三天,然后去昆明,语声可能玩……
  谢谢。至鸣挂下电话。而后让助理定票。广州恰巧有些事,前阵子他推给妹夫去处理了,现在,就亲自上阵吧。
  当然是为了她。
  她时不时搅乱他的心,想起来,就是那种如哽在喉难以下咽的感觉,浑身都不爽,烦躁得要爆发,却没有出口,就像窝在一个密闭的铁罐子里。一个大男人对一时的肉体贪欢那么想念,实在是说不过去。
  他点烟抽。迫切希望她能败坏他的胃口。
  第二天到广州,公司有车接他到白天鹅。他能干的助理早就把他的房间安排到语声的旁边。
  普通标间。他大概也是第一次住。收拾了一下,看窗外正是黄昏。光线红红火火的扫进来。远远的,可看一衣带水,是珠江,游轮已在江面航行,闪着现今还看不出色泽的灯。
  是晚餐时间。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可以共享一顿晚餐,当然他的算盘还不止于此,却没有十足把握。他的对手是语声。不是平凡的庸脂俗粉可比。
  打她房间电话。
  她居然在第一时间就接了。
  开一下门。他说。
  你是谁。她说。
  他说,很失望。他的确失望,她居然都不记得他的声音,可见在她心里他沧海一粟也不是。
  对不起,我听力比较迟钝,何经理吗?
  何经理?她居然还挺能勾三搭四的。愤愤说:开门就知道了。
  哎,她笑,装什么神秘。稍等了,我换下衣服。
  至鸣关了自己的门过去,不久她开门了。甫开的时候,脸一阵错愕。
  他自顾进去,带上门,说:很惊讶?
  她好久才缓和,做个手势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想知道还不简单。
  她垂下头,说:你想怎样?
  他靠近她,靠得很近,几乎要贴身,她往后缩,他一把抱住她。她挣扎,说:你想干什么,我会叫人。
  他说,这房间隔音效果还好。你叫吧。
  她说你无赖。
  他抱了她,很享受怀里的小身体,闲闲说,在你眼里,花花公子就这么无赖吧,我不想让你失望。
  她虚弱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才放开她,拉她的手,说:一起吃个饭,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斜眼看他,簇着眉。像在思虑什么。良久,说好吧。很无奈的,就像被劫持。
  就在饭店用的餐。
  她点菜,看他一眼。他说尽管报复我。
  她回到菜单,点了几样素淡的小菜。合上,交走。
  他说为我省钱。
  她说不喜欢浪费。那些鱼翅鲍鱼从没觉得有什么好吃。又抬起头,说,你们不一样吧,为了面子,也要点一堆,宁肯扔掉。
  他说我从不这样。
  她也似无与他对话的兴趣,直接说:什么事说吧。
  他说:想与你交往。
  她嘲笑说,交往是什么?光明正大地供你玩乐,而后在可预见的将来拿一笔钱滚蛋?
  他说,如果是这样,很受侮辱吗。可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多清高。听方圆说,她老公陈剑天天去见你,你跟别人的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想过别人的痛苦吗?打着爱的旗帜,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伤害吗?如果是那样,不如像我那么无耻。我想要你,就直接说。
  语声难以忍受。浑身不自禁的打冷战。她咬了咬唇,没有回击的力量。的确是了,自己是卑鄙的无耻。
  他看着她,递给她水。她不看他,喝一口,又神经质地放下。
  他忽然很难过,她这个样子,总是对那份感情那个人念念不忘。他也无法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是他不希望看到她为别的男人黯然神伤。
  过一阵,语声抬起头,眼神很无助,说:我不想吃了,我想回去可以吗?
  他说不可以。
  她猝然站起来。他拉住她,笑着说:你走不了。
  她愤然说,你干什么我做什么事要你管吗?
  他说: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找你?我压根就不想遇见你,你不知道我最近多烦,你为什么惹我,为什么要深入别人的生活,你抽身而走,你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可是一切都发生了,在别人那里。
  她愣一愣,说,你想怎么样?你没吃亏?
  吃亏?你怎么知道我没吃亏。如果不知道那种身体的感觉还好,知道了要生生忘怀,你以为容易吗?不错,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们心灵互相陌生。可是,我们的身体就像两个好朋友,他们渴望亲近。我的身体一直跟我说,想念你,不,想念你的身体,他让我去找他的伙伴,我才来的。你的身体从来没想过我吗?
  从来没。她斩钉截铁说,说完,嘴唇却颤了。
  他笑,说:我的要求一点不过分。没想要你的心。就想让他们彼此亲近。
  服务员上菜了。她抽了他的手坐下。
  发呆。
  他说吃点东西。
  她就吃一点,又呆。
  他给她餐盘夹一点。以前从来觉得自己是个不在乎对方感情的人,但现在,居然为她心疼,觉得她很瘦,不想看她郁郁寡欢。
  沉默地吃了很久,她抬起头,说:你的建议我是不答应的。你在西方住久了,可这里是中国,我向来是主张灵肉合一的。如果我曾经冒昧地打扰你,给你留下一些后遗症,我道歉。非常对不起,我那时太乱了。
  你很爱他?至鸣说。
  她迟钝了一阵,但还是点头了。
  他又觉得非常难过。
  良久,摆着手,笑着说:那么,很遗憾。他们处得那么好。
  她忽然笑,挺煞有介事的。你有时还挺可爱。
  他挑眉,说,难道你跟别人都很好?
  她有些尴尬。
  他说,至少我没有过。
  餐毕就告别了。他去公司。高层连夜开会。商量如何竞标。
  会开得晚,本想就近住。踌躇一阵,还是回了。
  一早就神经质地醒来,想了想,是担心语声退房。她不是要去昆明吗?自己还贪心想见她一面。他电话过去。也不管她是睡还是醒。
  好久,她接过,没有声音。却清楚听到她有些混乱的呼吸。
  你怎么啦,还在睡吗?
  她说哦,是的。鼻子塞住似的嗡嗡的。
  他说好像感冒了。
  她说没事。
  他说你把门打开,我过来。
  她说真没事。
  他说那我叫服务员。
  她开了门,穿了睡衣,头发蓬蓬乱,瞥他一眼,歪了嘴,很烦的样子。而后转身往回走,倒在床上。
  他看她脸颊潮红,一摸额头,有些汗湿的烫。说发烧了。连忙打电话到服务台,吩咐买药及拿来温度计。
  他洒过水银,要将温度计塞她腋下,她说我自己来。他说你我全看过,不需要害羞。她脸烫了下,他已经解了她睡衣的两粒纽扣,将温度计塞过去。倒也没其他唐突的举动。而后扣好。
是发烧,38度。
  他倒了水,稍凉一会,给她喂药。
  坐床沿,手托着后背,将水杯给她,很专业。她心里暖一暖,说谢你。他说今天不走了吧。她惊疑,你怎知我要走?他说人用心起来什么事不知道?她就不说话。他将她的发丝拂到后头,说,好好躺着。歇一天,身体就好了。没想到自己也会温柔,他有点纳闷。
  她侧过身,背对他。
  他忽然看到她肩头耸动。便去扳她身体,她犟着不让,还是他力气大,把她的身体转过来了,她泪眼模糊,原来在哭。
  他说,我怎么理解,不会是被我感动的吧?便去抚她的泪,她甩他的手,他说力气还很大,哪像生病的。干脆凑过去吻她的泪。
  她说不要啊。你不要流氓。
  结果可想而知,刺激他的后果只会更难堪,他滑下去吻她的唇。很轻柔地辗转,她忽然安静下来。
  停下来,他拍拍她脸颊,说:失策,没刷牙吧。
  她脸胀得通红,咬牙切齿说:活该。我希望嘴里的病菌把你传染。
  他笑着说:求之不得。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病,还能比赛谁好得快。
  语声看他狡诈的笑,忽有点迷失。他身上有草木清冽的气味,笑容懒懒散散,有一种幽暗的魅惑,像漩涡似的,让人想接近再接近,一睹真面目,结果先就在漩涡中淹死。
  看我?他挑挑眉,在你眼里90分的花花公子,我想知道那10分丢失在哪里?
  她抿嘴笑,说,你一直很自负吗?
  他说我有很多优点还没展示出来,恐怕100分打不住。
  她说,这样狂妄,先就扣10分。
  他说,我不虚伪而已。
  又说,逗你了,你给我90分,我满意了。昨天怎么回事?
  她说:在珠江边喝了两瓶啤酒,后来趴了睡受凉了。
  他说不叫我。
  她说不敢,又说,你说得对。我想我不该骚扰别人。别人也会跟我一样痛苦的。只是,想忘记总不是那么容易。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他都会很着急,哪怕是很小的病,无伤大雅,他都坐立不安,非要见我,拉我去医院,我都烦,后来即使生病都不愿告诉他。很多事情,想起来,真难以忘记啊。好到这种程度,要硬生生抹掉,甚至都不能去怪他,真的很痛苦啊。
  他说,爱我吧。
  她微弱地笑,说,你以为说爱就爱,我还想呢,谁有本事让我忘掉过去。可是想来很困难了,女人的情感总是这样,要没有,要就全部。
  他终于无言,手机响。公司催他过去。今天是有重要事做的。他问会谈时间。还有1小时。他说叫小罗过来。
  看她,说:我有点事。我让我们公司的小罗来照顾你。那女孩子很乖巧。
  她忙说:不用,我睡觉就可以了,一点事都没。
  他说接受安排吧,既然我在。
  她很无奈。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6、广州(下)
  第二天,烧就退了。人除了有点乏力,没别的症状。语声打算去昆明。
  昨晚,冯至鸣十来点钟过来的,一身酒气。
  小罗告退了。
  大约酒喝得有些过头,冯至鸣没多少话,倒在另一张床上就睡。
  半夜,语声上卫生间的时候,过去给他盖了被子。睡眠中他的脸像个纯真的孩子。她看了很久,想的却是陈剑,只有睡眠的时候,他们才不伪装。所有的虚弱,所有的焦灼,所有的娇嫩,所有的渴望全写上去了。陈剑的睡眠向来浅,稍有动静就醒,就像混在职场的他本身是个很戒备的人,却让所有人信赖。真实的他是什么?语声跟他一起出席过一些应酬场合,她总会觉得他有点千人千面,一会谦谦君子,一会江湖义气,能说很调侃的话,也能阐发一些哲理的东西。语声站在黑暗中,突然不可自持地想,她所认识的陈剑是不是最真实的。面具,带得久了也就与身体合二为一了吧。
  早上,冯至鸣被手机铃震醒,他是跑出去接的,为了怕影响她。回来时,他站在她床边,想来想跟她说什么话。但她假装熟睡,他也未说,只用自己的额跟她轻轻碰了下,是测量一下温度,他俯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心跳了,他的气息在一点点侵蚀她。
  测量的结果大概还满意,他出去了。
  语声去楼下喝了点粥,顺便去总台订机票。
  下午有航班。她想订的时候,手机响。不知是谁,接过,发现是冯至鸣。
  他说,怎么,要走?
  她说,怎么我的行踪你都知道,是不是我身边安了侦探。
  他说向左看。她歪过头,门口,他站着,持着手机冲她笑。
  先不要订票。我有事同你商量。他说。
  她点头。
  两人走近,那感觉很怪异。像久别重逢的镜头。他始终有笑,她却有些七上八下。差不多隔一米的时候,她停住了,说,什么事?
  他走近,很自然地拥过她,说,进房间说。怎么样?好些了?
  她说,别整的我是你女朋友似的。推出了他的怀抱。
  他说,我想借你做我一天女朋友。现在应该训练一下默契。
  到房间,他告诉她,有个应酬,一家很重要的投资人的家宴,来客都带女宾,我没有,暂时借你一用,请务必答应我。
  她说,为什么找我呀。你公司那么多女员工。小罗也不错。
  他说,不想让她们心神不定想入非非嘛。
  她说,说的好像所有女人都挡不住你魅力似的。
  他说,不是啊,你就能当我什么都不是,这正是我要的。
  她想了想,觉得这两天,他对她不薄,想答应他,说,有什么好处,我不能白做吧。
  按时间计费吧,一小时多少?100?
  100美金。
  他说,好,想多赚钱就从现在开始。
  她说,跟你开玩笑的。什么时候,有什么注意事项?
  他说明晚。穿正式一点,小礼服那种。其余,我想,你会有分寸。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她说,我没带那种衣服。
  他说时间来得及,我给你钱,你想自己买或我叫人买都行。
  他要给她信用卡,她不收,说,我自己想办法。
  下午,她联系了她在广州工作的同学小潮。小潮听到她声音,惊喜万分。以前她们是很好的朋友,上下铺,在没有陈剑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小潮让她去她家。
  小潮已嫁作人妇,孩子也有,工作辞了,做家庭主妇。好朋友多年未见,便一个劲向她大吐苦水,从孩子烦心到老公的花心,俨然一怨妇。
  语声皱皱眉,说,婚姻这么可怕?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很女权的。
  小潮说:哎呀,说穿了,那是婚前潇洒。女人总要依附于男人的。
  这种论调你还是咽进肚子里。语声说,我看你是不工作的原因,交际圈窄小,除了老公没别人。找份工作吧。
  哎,你呢,听说陈剑娶了别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啊,当时他多老实啊。我们那时候都打赌,别人谁都会分,就你们不会。世事难料啊。小潮说。
  语声忽然说不出话。转移话题,聊了一通同学。
  电视里放着新闻。小潮忽一指,说,那不是陈剑吗?
  语声看过去,的确是陈剑,晨光百货大刀阔斧改革,目前商界比较轰动。电视中的陈剑淡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样子。
  陈剑是越来越有味道了。男人都是越成熟越有魅力,事业宛如他们背后的光源。女人呢,拖儿带女,人老珠黄,等着老公厌倦。小潮叹一记。
  哪里这样。语声说,别沮丧,女人同样能成就些什么。自信一点。
  还盯着屏幕,但画面早已切换,只心里有这个人经久不息的形象。
  而后,问小潮借衣服。就去翻衣柜。试穿。在衣服上,女人有天生的狂热。小潮生孩子后,胖了不少,很多语声不能穿。只找了一件,婚前买的,V领低胸,好看是好看,但未免暴露。
  小潮却在旁边拍手,说:呀,别保守了,你胸型漂亮,就让男人喷火一把。
  语声说,不好吧。但是想想也懒得花钱,反正一晚,也就算了。
  小潮的老公来电话说不回。小潮撇撇嘴,说,肯定又去陪那狐狸精了。语声说能知道打个电话还有转寰余地。
  小潮叹气,说:以前想过离婚,但是孩子怎么办?而且,离了正好便宜了别人,自己要再找,只能找老上十岁的,他们呢,年轻十岁的照样找得到。
  语声说别想那么多,快乐一点。两人出去吃东西,外逛街。
  语声买了双相配的鞋子,又跟小潮一人买了一副耳环,当即就戴上了。
  语声说,要嫌憋气,就花他钱。
  小潮说,可他的钱不是我的钱吗,有时也想奢侈一把,后来总就忍住了。
  语声说,你这样可会越来越窝囊的。
  是啊。小潮说。
  冯至鸣来电话,问她在哪,要来接。语声拒绝了。
  小潮说:谁啊?新男朋友?看你很甜蜜的。
  甜蜜?语声大跌眼镜,哪有啊?
  小潮说,旁观者清吗,你说话虽狠,却有一种自然的亲昵。
  语声又愣住。
  小潮得意道,即便现在不是,以后也会发展的。陈剑都结婚了,你别为人殉葬,好好把握,日子还长着呢。
  语声嘟哝说,开解别人会,自己想不通。
  就是吗,当局者迷。
  陪了小潮很晚才回。本是要住那的,无奈冯至鸣连连来了几个电话,小潮就让步了。说什么不能夺人所好之类的。其实哪跟哪。
  告辞回酒店。语声打开房门,发现冯至鸣就在她屋。就懒洋洋躺她床上,捧个笔记本不知上网还是打游戏,看到她,收掉,说:这么晚,哪个朋友,我都吃醋了。
  你吃什么醋,语声将一干东西放下,说,回去睡呗,呆我这里做什么。
  冯至鸣说:想你呗。你不我女朋友吗?
  明天晚上才是。别揩我油。
  你怎么知道我要揩油。至鸣站起来,语声避一下,说,我要睡了,你快走吧。
  至鸣看那几袋东西,说,为明天准备的?穿给我看看。
  不。语声说,拿了自己的睡衣去洗澡。
  出来时,冯至鸣居然还未走。
  她也不理他,这个人难缠的很,他不放手,别人说不清。
  吹干头发,她说你请便。我睡了。自顾躺床上睡觉。
  他居然也到她床上,揽过她,她说:你干吗?信不信我打110。
  他说,如果不是强奸卖淫110也不管吧。我又不做什么这么惊慌干吗?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语声在他怀里,那怀抱也不让人恶心,甚至还有点亲切。她忽然想到他说的他们的身体是好朋友,脸就红。
  他说:那次,你是不是第一次?
  她直接否,不是。
  他说,我感觉一般不会出错。
  她说,第一次很让你骄傲吗?
  他说也不是。只是如果你是,我想对你负责。
  她笑,说,你不纠缠我就是对我负责。
  他说,跟我交往一阵,你会发现你离不开我。
  语声吐舌头,说,天,求你,不说撒泡尿照照,至少收敛一点。
  他说:在你面前,怎么挫败感那么深。陈剑很出色吗?我就不信了。
  语声立马无言,挣开他,闭眼睡了。冯至鸣生了点闷气也就回了。
  晚宴在7点。至鸣4点就来找语声了。
  修身合体的西服,配冯颀长挺拔的身材,懒洋洋猫一样的笑,显得风姿卓绝。
  语声看他走近,也是怔了下。虽说帅哥看得也不算少,陈剑就是,但是冯同学身上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幽暗的魅力,闲闲散散中英姿洒落。
  还没换衣服?等着看脱胎换骨的美人。他说。
  语声说,从没人说过我美,你会失望的。待会人家说你眼光差怎么办呢?
  他说,偶尔换个丑些的女伴别有滋味。
  轮到语声急了,我,我……
  至鸣无辜笑说,急啥,不是你妄自菲薄吗?
  语声推冯至鸣出去,要换衣。
  至鸣说,这么虚伪干嘛呀,你我都看过了嘛。
  语声踢他,说,走不走。他才走。
  换好衣服,整好头发,镜子前死照活照,还是不大安心。是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冯至鸣。这么想时,豪气又生了,有什么不配的。谁纠缠谁啊。于是看镜子里,自己眼睛鼻子还都挺那么回事的。便去开门。
  冯瞅了她看,眼睛肆无忌惮盯着她的胸部。
  她说:眼睛收敛点好不好。
  他说,你这么穿不就给人看的吗?
  又说,不行不行,不允许你穿这样的见人。首先我受不了,其次,不希望你被别人看了。时间够不够,我给你买一件去。
  语声说:你看得别人就看不得?
  冯顺手揽过她,将她略倾侧,低头就吻她的胸,她叫,他放开她,说:我跟别人能一样吗?你三围多少?
  语声有点恼羞成怒,说:你再动手动脚,我就不去了。
  冯笑说:你罪魁祸首,还有,真那么难受吗?
  语声一张脸红了又红。的确不难受,还有点沉溺,就是这样,才分外可气。
  一小时不到,冯就拿来了新的礼服,很奢侈的大牌,露了点香肩锁骨,其余包裹得严实。自然还少不了首饰、鞋子。
  大牌就是大牌,冯的品位也不一般,换衣后的语声是有点脱胎换骨。
  是商业味道很浓的宴会,虽说是家宴,言语中全混杂着利益气息。大概好多人都有求于主人,阿谀奉承的词汇满天飞。譬如,女主人那件衣服色系明显不搭,却几乎所有人都称其好看。
  语声是挺看不惯的。好几次想反驳,为了冯至鸣也就忍住了。
  很拘谨的宴会完毕,就是喝茶自由攀谈。
  至鸣过去应酬,语声落单,也不觉得怎么样,看满园的木棉,便过去看,花还开着,碗大的花红艳艳地蹲在枝干上,像伤口,又像火炬,看久了有种说不清的震动。
  良久,有人过来,在她背后说:文小姐也喜欢木棉吗?
  语声回头,见是女主人,便说:我喜欢花树,不单木棉。喜欢满簇满簇的花绽满枝头,像樱花,像杏花,看得久了,觉得他们像云一样会流动。那些繁华却终要凋落的生命总是让人很迷失。
  女主人轻轻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色泽淡雅的花,就像樱花桃花,年纪大后,就喜欢木棉这样很鲜艳的颜色,说不上为什么?
  语声说:大概体验不一样,我们这种年纪还有点多愁善感,夫人倒预见了绚烂过后的真淳。
  给你看一样东西,女主人突然说,拉语声进内室,拿出一卷画轴,是凡高的真迹,开满花的园子,点点星落的花缀在绚烂的秋季,让人心内猛生明媚。
  语声说,凡高很少有的从容心境。
  是的,女主人说,我总会想,无论谁内心总也曾有过一段最纯真的心境。
  又拿起很多画轴,与语声品评。同时因画及人生,竟是分外投缘。
  回去的时候,女主人竟执语声手,嘱她常来。

  7、生日
  因了语声的关系,美林将5亿资金投到了冯至鸣的HU3计划。
  回京后好一阵子,冯至鸣都陷在回味中拔不出来。
  他很难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就是被一个女人激起兴趣想玩玩么?可似乎又并不如此,他常会为她的某个神情某个动作某句言语怅若所失。等醒过神,才发现自己呆了很久。这种黏沓沓的情绪他一点都不想要。于是心烦意乱。
  已经好几次了,他打着感谢的名目约她吃饭,都被她毫不迟疑的拒绝。
  最后,她几乎是吼着说,冯大公子,我们只是一夜情的关系,求你,不要骚扰我的生活。
  他想去她的,这女人还真不知姓什么了,自己也是犯贱,从没这样低三下四过。冷冷说:很抱歉,看来是我不识抬举。砰地挂电话。
  之后,为了忘记那种隐秘的牵念,他还特意约了别的女人。天底下不就她一个吧,他身边所有女人都比她漂亮,比她温柔,比她贤淑,但是临到对桌坐的时候,他忽然毫无兴趣,很懒散的应付了事。
  一日开董事会,陈剑代方圆参加。半途,陈剑手机响,陈剑看了屏,欠身站起,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听他慌张叫:语声她怎么了?
  冯至鸣心也就一惊。
  不久陈剑回,称有急事匆匆就走了。
  冯至鸣心里七上八下,还夹杂着几分恼怒,几分失落。
  会后,他踌躇了会,打电话到她手机。虽说自己上回就发誓切断与这女人的一切联系,可最终敌不过内心的担忧与想念。也不知她什么魔力,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
  手机响了很久,无人应答。
  又打她办公室电话,又是上次那女孩接的。迅速辨出他的声音,热切说:冯先生吗,找主任?哦,不巧,主任出了点事。
  出事?
  不要紧的,小车祸,她刚给我电话,说就蹭破点皮。冯先生有事吗?
  她去了哪家医院?
  哦,刚从医院回,在家休养呢?
  她住哪里?
  哪里?对方愣了下,似乎也觉得他问得唐突。
  他已管不了太多,说:告诉我。
  可是……
  他说:告诉我吧,我不会入室抢劫。
  对方笑了下,也就告诉他了。
  很快,他就溜出去了。
  到她所在小区的时候,却看到了陈剑的车。那一瞬间,他又是几分恼怒,几分失落。又打手机,拼命地打,好久,她才接。
  为什么才接?我手都酸了。他的恼怒还不曾散去。
  她大概有点莫名其妙,冷冷说:有事么?
  他稍稍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你怎么了?
  她似有惊讶,咦了一声,而后说,没事呀。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醋意。
  她顿了几秒,然后说:跟你没关系。啪,挂电话。
  他听一声声的短波,一片茫然。几秒钟后,露出一个硕大的嘲讽的笑,开车走了。
  坐立不安了几天。陷在彷徨与苦恼中。一日晚上,应酬回家的路上,他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方向盘一拐,便去了她那里。
  到了楼下,他也就没那犹豫了。直接上去。
  6楼,没电梯,爬上去的。
  没有门牌号,601和602分辨了半天,才确定有个门上贴一麦当劳薯条盒的当是她的居所。按铃。良久听得里面人叫:我睡了,不想见你,你赶快走。
  也许当他是陈剑。听她对陈剑态度也不算好,他还挺满意。又摁,摁了好久,对方气冲冲过来开门,哐啷一声,忽看到冯至鸣,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去,惊讶却在瞬间涌出,表情非常怪异。他经过茫然的她,直接进,说:很失望?
  她脸上有点苦恼,说:你干吗干吗还找我?声音可怜巴巴。
  他说:为什么这么排斥我?
  她说:我说过不想做富人猎奇的对象。我不缺钱。
  他说:我这么卑鄙吗?
  边说边打量她,也看不出她伤在哪里。
  她说:很晚了,恕我不便招待你,你请回吧。
  他靠近她,说:你有选择与谁交往的权力,但是你无权伤害一个……没有说完,觉得这样有点哀恳的话不是他的风格。
  他又咧嘴嘲讽的笑。
  她静默了会,眼神缓和一些,说:那喝杯水吧。单腿跳着去给他接水。他才发现她伤了左腿。连忙止住她,一把就将她抱起来。
  她脸又绯红,说:你怎么依然——
  他走几步,将她横置在沙发上,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她说没什么事。
  他已将她的裤管卷起来。小腿上缠了纱布。他说还疼吗?她说不疼。他说怎么回事啊。她说:我乱穿马路被车蹭了,属于活该那种。
  他笑一笑,说:的确活该。
  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怕他看扁他似的,解释:我一贯遵守交通规则,那天着急了吗。
  这时,她家电话响。电话居然安在卧室。
  她爬起来,他又抱了她过去。她这回没挣扎。因为知道挣扎也无用。
  大概是陈剑。
  语声说:我睡了,别吵我。
  那边说了些什么。
  语声也不回,就砰挂了。
  挂了电话,她倒痴愣了下。冯至鸣抓起电话拨了自己的手机号,说:是不是喜欢褒电话粥,我晚上睡不着就骚扰你。
  她说求你不要,我是好孩子,早睡早起那种,谁半夜惹我我恨他一世。又说,我刚已睡了,10点半准时睡觉,要不想我讨厌,你聪明点告辞。
  他说:反正已被你讨厌了。抬头四顾,看那房间乱哄哄的,散置着玩偶、书籍、花木,便嘲笑道,你还是女人么?这怎么嫁得出去。
  她说:不劳你操心。我一个人,自己看得惯就行。
  他扯把椅子到床边,看她腿,说,哎,用什么药?真不要紧。
  关心我啊?她垂着眼睑,说,是不是对所有睡过觉的女人都好?
  他说不是。单独对你。
  她抬起头。说:为什么呀?你说我不好看的。口气还有点轻软。他听了很开心。说:我们的身体是好朋友啊。
  她撇撇嘴,说,不就想上床吗。整一套歪理。花花公子大概就是这样的。口是心非,甜言蜜语,把小女孩子哄得神魂颠倒。交代一下,我在你花名册里排第几位啊?
  他说别胡说。
  她又说:是不是,偶尔尝个平凡女孩也别有一番刺激啊。
  他说:别把我想太卑劣。我自己其实也弄不清楚自己。想见你,就来了。也没一定要怎样。
  她想了想,说:那我们做个朋友吧。就哥们那种。又陶醉似地说,跟个有钱人交朋友,那滋味应该也还不错。
  他居然也点了点头。是啊,也不知自己真想要啥,做朋友不正是最佳选择?
  自后,也就光明正大做她哥们了。请她吃过饭,她将她的同事秦心带来了。秦心就是那位给他提供不少方便的女子。席间,冯至鸣谢秦心的时候,语声张大嘴,说:哦,我说他怎么这么神通广大,原来全是你这个叛徒搞得鬼,上去就掐秦心。
  秦心叫,不怪我,我以为你跟冯先生很铁的呀。
  谁跟他铁,你是见色忘友。
  冯至鸣看她们忘情吵闹,始终浮了欣赏的笑意。不错,因为他,很少有这样纵情任意的时候。
  闹一阵后,秦心向语声使个眼色,意思是劝语声收敛些,语声闲闲收了手,吃东西,说:我们这样粗野的丫头很少看到吧。
  冯至鸣道:还好。
  秦心突问:冯先生,听说您会弹钢琴,专业水准。
  大厅中央正好有一架白色钢琴,冯至鸣便欠身而起,说:那么,让我有这个荣幸给两位奏一曲。
  便施施然到中央。
  哗哗流水声起,音符便在其手下错落蹦窜出来。他头微扬,眼睛眯着,身体起伏流转,有一种线条舞动的美感。
  自信、从容、优雅,这个时候的冯至鸣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语声静静地听着,仿佛蹲踞于其构造的音乐巢穴,有种温暖又迷失的感觉。
  良久,秦心轻拉她衣袖,说:我给震住了。
  语声故意撇撇嘴说:不就会弹把破钢琴么?现在会弹钢琴的,比比皆是。
  秦心说:不是钢琴的问题,是那气度,人与琴合二为一的感觉,你不觉得他就像要融在音乐中似的。
  是的,雾一般飘散、蒸腾。人与声互相缠绕,彼此消弭。很难达到的境界,语声忽然恍惚。
  7月末的一天,语声忽然收到冯至鸣送来的演奏会门票。不久后他打电话来,嘱她一定参加。
  为什么?她问。
  他说:有我的演出,希望看到你。
  语声看看时间,说,恐怕不行,我可能有任务。
  他说,推了。
  还挺专制,她却从不听命于谁,说:最好不要报什么希望。
  那晚,语声的确有事。赶了一个6点半的发布会。出来的时候已7点半了,语声饿得要死,也不打算去。可是打车到东二环的时候正碰上塞车,车子便秘一样一截截挪,挪到东四十条,她实在忍不住,便出来,旁边恰巧是保利剧院,也没别的选择,就进去了。
  到里边,正逢冯至鸣的演出。
  语声便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听。隔得太远,她都看不清他的脸。当然琴是毋庸置疑的好。激情澎湃,如惊涛拍岸。又是跟上次的温和绵密不同风格。
  最后,一个大幅度的收手,音符戛然停止,如施了魔法一样,全进入魔术师的神奇口袋。
  语声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发愣,然后一个激灵,起身溜出去。
  外间有演出的宣传册,语声随手拿了一份,是慈善义演,上有冯至鸣的相片,白色礼服,飞扬的手指,懒散的笑,端得风流倜傥。
  这个人,她想。
  忽然有人叫她。她立马脊骨发凉,他怎的看到她了。
  他说,你还是来了。靠近她。
  她回身,装出夸张的笑,说:奏得不错。只是我从来不解音律。以后这样的好票,还是留给知音。
  他嘲讽的笑,说,来就好,不指望太多。门口等我一下,我把车开出来。
  她看他,掂量着想拒绝,但是知道“拒绝”对这个人来说,大概没用。便只好乖乖到门口,等他。看二环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想,这难道也是传说中的缘分。
  自己真是一失身成千古恨。
  车来了。她闷闷进去。直接说:哪都不去,送我回家。
  一路,也没什么好话好脸色给他。在与他交往做朋友的那些日子里,她其实在一个劲地试图败坏他的胃口。譬如,大吵大笑,饕餮饮食,斯文扫地。可他不以为意,这样执著究竟为哪般。
  到楼下,她开门出。说:再见。
  他说:等一下。
  她皱眉说:你别赖我。
  他笑着说:今天可不许让我生气,我生日。
  她吃了一惊,脸色缓和了下,说:没提前说,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他说:我饿了,能给我做点吃的吗。
  无理由拒绝,她转身上去,他跟着。
  到屋里。她说:你想吃什么?
  他说:随便。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说:正好昨天熬了鸡汤,给你做鸡汤面。便去厨房忙碌。
  他倚到厨房门上,说:一个人还熬鸡汤,日子过得挺滋润。
  她说当然。心下却有点黯然,其实做丰盛的菜是一种习惯,陈剑到京后,她便天天做好多菜,就是防止他哪天突然来了。现在,来了,也不吃了,但是习惯总是难以改掉,就像爱一个人,想念一个人也是一种注定矫正不过来的坏习惯。
  她试图令自己快乐点,毕竟是他的生日。问:你贵庚?
  他说30高寿。
  她扑哧笑,却情不自禁说:跟他同年。
  他当然是陈剑。
  他听得不舒服,皱眉。
  好在她转移话题了,说,你家里不帮你操办吗?照理应该有个盛大的庆生会啊。
  他说关机了。母亲这些日一直给他电话,商量怎么个仪式,他回绝。今天为了烦,索性关机。
  她怔一下,说:那,我好像使命还挺重的。肩上沉甸甸的。
  他笑,说:你以为不是,肩负着让我快乐的重任。那笑慢慢又邪起来。她暗暗吐了下舌头。
  
  面很快做好,她又弄了几样小凉菜。端出来,挺象样的。
  他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菜。
  她说:在你那,做菜也不算什么优点啊。家里有的是佣人。
  他说:吃老婆做的菜那是不一样的。我妈妈在重大场合都会亲自露一手,我爸还是很得意的。
  她红红脸,不理他。给他布好碗筷。
  他说:就这么吃么?有没有酒?
  没有。她回。
  他说那算了。
  她说,沾你光,我也跟你吃一点。好饿。便要吃。忽想到什么,去冰箱拿了两罐可乐,跟他碰了碰,说:生日快乐啊。便喝一口,又呃一声,气给回上来。
  两人呼哧呼哧吃面,都是饿得不行。
  过一阵,彼此对视,又哈哈笑,因为都听到了那猪猡一样的吃食声。
  她说:你怎么也这样?冯大公子?
  他说吃面不都是吸的。
  她忽然说:生在富贵家也不会很舒服吧。家教特严对吧。
  他说:的确是,没有自由。
  譬如说?
  很多,现在是不喜欢做生意却没办法,赶鸭子上架。早一些,不想出国,却要出去,不想学商管,却要学,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一个模子,塑造合格来继承家业。
  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现在想要什么没有?
  钱能买什么吗?等你有了钱,你会发现钱是最没用的。况且我连自己都没有。有时候挺烦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很乖的人,却也被服服帖帖摁在模子里,你想——
  没说下去,浮一抹无奈的笑,这个时候,语声看到他身上的阴影。
  不说那些了。哎,你觉得我做得好不好吃。语声调节气氛,顺手给他夹一筷子菜,夹了才说,对不起,用了我的筷子。
  他笑,说:我们都相濡以沫了。
  她说:去你的相濡以沫,不过你中文还挺好。
  他说:当然,我很有文学气质的。
  她说:吹你最会。
  吃完,她看他出汗,说:我还有冰镇的绿豆沙吃不吃。可以降温去火。我家没空调,你都热出汗了。
  他说好。
  她取了来。一个玻璃壶,装着黄黑色的绿豆。她说:别看卖相不好,很好吃的,陈剑说——忽缄口,他仰起头,说:是给他做的吧。
  她也不否认,说:是啊,他来的时候,天都热了,我就给他熬了。他从来都——
  话没说完,因为冯至鸣过来了,架住她的肩膀,头低下去,直接封了她的唇。
  她啊一声,手一松,玻璃壶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绿豆泥流了出来,溅到彼此的鞋上。像一团秽物。
  他松一松,改成双手搂住她,说:警告你别在我生日这天让我不舒服。又狠狠吻下去。
  她有点吃痛,推他,当然推不了。他们之间那种迷狂却出来了,她觉得自己身体轻了起来,好像灵魂已被抽出,正漂浮在半空俯视那两具身体。
  他也一样,一瞬间丢失了自己。
  良久,他们从窒息的吻中退出。她虚虚地靠着他,觉得有点气喘;他则很乱,看着一地的狼藉,想:我干吗要全部投入?
  她平复了下自己,钻出他的怀抱,嘲弄地说:是不是上过床以后就,就会这么随便。我这会挺看不起自己。
  他说:不舒服吗?
  她笑,是那种夸张的笑,她紧张时才这么笑。
  回去吧。不知道有没有让你快乐。她说。
  他眯了眯眼,点头:我走了。
  就真的走了。
  她在窗台看下去,发现他并未马上走,倚着车身抽烟。红红的烟眼像星星一样。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园子里的蜀葵开了,在路灯下,薄绡的花盘仿似透明。郁热的暑气和着浓酽的树木气息浓浓地撑满了空气。
  这个让人烦躁的夏季。

  8、回家
  不久后,语声上班时收到一个电话,对方称要给她安装空调。
  原来是冯至鸣送了空调给她。
  她本想给他钱,想了半天算了。他不会收,自己也不想见她。
  好多时日不见他了,倒是经常见陈剑。
  陈剑现在风头很健,晨光百货改革奏效,业绩大幅度攀升,股票走势强健。另一方面,他还用了一招很意外的棋,为冯氏的一个通信产品打开市场前景。
  是这样的,早几年,有一个可钻政府政策漏洞的产品,冯氏犹豫了很久,觉得没多大前景,未做,专心研发自己的另一号产品,而竞争对手做了,大发意外之财。如今冯氏的产品出来,市面上却还是那个漏洞产品大行其市的时候,为了使市场向自己转换,陈剑建议冯氏也做那号产品,不是为竞争获利,而是用极低的价格搅乱市场。
  此事后,冯董事长颇为倚重陈剑。奖给了他一定的股权。
  陈剑还是晚上见语声,语声仍是爱搭不理。心情好让他走,心情不好让他进。让他进自然只是为撒气。
  有次,她说:你现在本事挺大,我们杂志都想做你访谈。
  他说:最好不是你采访。
  她说:是啊,要我就把你的皮剥了。
  他浅浅笑。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神情依然很从容。
  你对你的成绩满意吗?她问。
  他说:开始而已。没有什么。
  要走多久?
  照这样很快。语声,人到一个平台,做起事来很方便。我现在希望快点成事,娶你。但是,我也知道急迫不来。
  哼。语声冷笑,说,时间从来不会等在那里,我也不会,我发现我越来越对你没感觉。
  他伸手抱住她,说:别赌气了啊。都是我不好。再打几下。
  拿了她的手打自己。她缩回去了。
  语声,他低着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说,你真美。总是看不够你。
  是的,他曾经说她眼睛圆溜溜的像黄豆,鼻子圆滚滚的像草莓,嘴巴圆嘟嘟像气球。她最不乐意听的大概就是草莓了。老说,你那意思我拥有个酒糟鼻还布满黑头?他啄她的鼻子,说不是,是那种没黑点的草莓,市面上没有,只有我享受得到。
  想起来,她就非常想哭。总想忘掉很多事,可是记忆它不肯走。
  又有一次,天热,他到她那里,衬衫全湿了,便去冲了个澡。出来时,语声正趴着窗台看外面摇曳的蜀葵。
  他走过去,说:喂蚊子呢?
  她恩一声。
  他手放在她裸露的肩头上轻轻地摩挲。见她没排斥。忽然抱了她往卧室去。
  她依然没言没语。
  到床上,他俯下身要吻她,她忽然睁着清清亮亮的眼睛说:我一点都不想要你。也一点不想被你碰。
  他身体硬生生刹住。站起来,一点表情都没有。
  空气里一片死寂。
  良久,他说:那好。我走了。
  就转身。她却又忽然拉他的衣角。他自嘲:什么意思,你又不想要我。
  她说:你背叛了我。我的身体现在抗拒你。
  他说:男人身心是可以分离的。
  她说:女人呢?我要跟别人做了,你会接受吗?我说我也身心分离,你容忍吗?
  他敛眉,说,语声,别闹了,我没有办法嘛。
  你接不接受?她执拗地问。
  他说,我爱你怎么会接受?
  她笑,说:好了。你回吧。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一辈子不想见你。
  他却又不回了,坐床上哄她。说着各种好话,专门使她耳根子变软。
  就是这样一搭没一搭地虚耗着日子。
  到了9月初,家里出事了。母亲要做一个大的手术。父亲打来电话嘱她快快回家。
  她请了假,收拾行李匆匆赶去火车站。候车时,接到陈剑电话,问她在哪。然后让她等。不久后他到,说:我都知道了。你不要着急上火,我会想办法。有什么事你打电话告诉我。她不语。看地面。以前她碰到任何事都是他为她处理。长久以来是依赖惯的了。
  他又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她手里。她就跟烫了手似的,缩。
  他说:是我的钱,与方圆无关。塞到她包里,苦口婆心说:家里这么大事需要钱的嘛,我知道,你自己又没积蓄。
  她一直垂着头,因为眼睛湿了,她不想让他看到。而后终于听到检票通知,她扭头拎了行李就跑。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他却还兀自在身后喊:路上小心点。看好行李。不要睡过站。她历来就是马大哈。
  到火车站,他又发短信过来交代一遍,嘱她不要着急注意身体云云。和往常一样很罗嗦。
  她眼里的泪扑扑流,后来越流越狠,只有爬上铺位,用一张面巾纸挡住自己。她知道眼泪有点祭奠过去的意味。
  良久,她回短信:钱算借的,我过阵子还你。
  清晨,一下火车直奔医院,却没找着人,打父亲手机,原来刚已经转院了。语声又赶过去,父亲在电梯口迎她,喜滋滋说:陈剑安排住进了咱市最好的医院,知道吗,要给你妈主刀的是这个院的副院长。他是这方面最权威的医生。
  语声想了想,忍不住说:爸,以后不要再找陈剑了,我跟他分了。
  父亲眼睁大,一副茫然的样,而后跺脚骂她,是你提的吧,这么好的人你哪里找。我看你,你,越活越不懂事……陈剑去过她家,父母亲戚外带邻居没有不喜欢他的。都觉得她是捡了天大便宜似的,又暗自觉得他或许头脑发热看走眼。于是,他们都鼓励她,一定要在他发热时把便宜捡到。语声老大不高兴的,对他说:你一来我家我很没面子,拜托凶神恶煞一点吓吓他们。他笑呵呵说,哪敢,卖力演出不就是为了你有面子么。她嘀咕,我相形见绌,一点面子也没有。嘀咕却也是甜蜜的。
  父亲继续数说她。她不语。
  因为母亲的病,父亲很快也精疲力竭。
  下午就要动手术,两人开始走马灯一样办各种手续,签字交钱,不知是不是陈剑的缘故,医生对他们都非常客气。
  在手术室前等了4个多小时,医生出来,称手术一切成功。
  父女两人都松了口气。
  母亲推进重症监护室。语声让父亲回去休息,自己在医院守着。
  父亲说:也好。走几步,突然回头,说:跟陈剑说一声吧,别让他着急了。
  语声恩了声。
  打电话过去,对方手机却是关机状态。算了。她想。
  便坐在过道口的塑胶椅上等母亲苏醒的消息。
  有点累,昨夜火车上未睡好,刚才又透支了精力,便点着头打起瞌睡了。
  不知怎的,居然安安稳稳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舒舒服服被人横抱在怀里,惊了一下,忽然就闻到了熟悉的体味,是陈剑了,他居然来了。一瞬间,她心里还是滑过了暖流。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虚弱,她又把眼睛闭上,头埋在他宽阔温暖的怀中,听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总是很慢。她以前说他身体里有一架老下来的闹钟。
  这个怀抱,以前自己是多么贪恋。
  她的脸往里拱了拱,他抚她的发,说:醒了?
  她恩一声。更紧地贴着他。这个城市没人知道他结婚了,她跟他装把亲热不过分吧。她想。
  他轻柔地唤她,小猪,亲爱的小猪猪。
  是啊,这是他对她的昵称。他总说她是只勤快的小猪,就是童话《三只小猪》中的老三,搭了个砖头窝,大灰狼跑不进来的那只。但是他不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有多懒,懒得做家务,懒得打理自己,懒得动。周末时,经常就顶着蓬蓬乱的头发,穿着睡衣,躺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小说。有时他电话来,她就对了那根线与他撒娇。如果,结婚,那该多好。
  她心里又酸疼起来。挣扎起来。
  他说:再躺会?
  她说不要了。又勉强笑了笑,说:谢谢你帮忙。
  我们要说谢吗?他捏她脸。
  她说自然要,我跟我爸说我们分了。
  他拉长脸说你干吗提。
  她说骗,怎么骗啊?你还想怎么骗?
  他不说话。
  过一会,疲倦道:别老提这事好不好。我在附近开了房间,你过去休息下。我来守。
  她说是我妈。
  他斜她一眼,说:别生分了,你明知道我的心。
  她本想再噎他几句。想想算了。他百忙中来,已经仁至义尽。
  就一起等。他把肩借给她,她又靠着睡着了。
  凌晨,值班医生汇报情况,说已醒,一切稳定。两人放了心,去酒店休息。
  语声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勉强睁开眼,发现陈剑不在了。
  接电话,是父亲,神秘兮兮说:陈剑在医院,过会会有人来看你母亲。
  谁啊?
  父亲说:陈剑本事大,据说来人是本市一正局级干部,呼风唤雨,很吃得开的。父亲似乎很有面子。
  语声忍不住刺他,你得意什么,人家跟你有关系吗?记住陈剑不是你女婿。
  父亲立刻变成打蔫的茄子,说:你这丫头活生生被你气死。
  气冲冲挂电话。
  语声也没去医院,知道陈剑在,一切都会安排好。
  下午去陪母亲。陈剑也在。他没睡什么觉,却还是精神奕奕。轻声细语地宽慰母亲,又宽慰父亲。父亲却总是心事重重。
  她知道他累,瓮声瓮气说:没你事了,走吧。
  父亲剜她一眼,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
  陈剑忙道:没事,没事。
  父亲又道:语声,你跟陈剑一起回吧,吃顿饭,好好感谢一下人家,陈剑明早就要走的。晚上你就不要过来。
  也不知父亲什么意思,反正语声没弄明白。
  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回酒店。
  语声催促他洗澡睡觉,他浮一抹温暖的笑,说:你还是挺关心我的。
  语声撇嘴,才不。
  他乖乖洗澡,而后躺床上,说:你到我身边,我们一起说会话。
  她说我无话可说,你闭嘴闭眼。
  他说我们非要整得仇人似的。
  她不理他。取了本杂志到桌前看书。
  他叹口气,无奈,因为累,也就睡了。
  也不知睡多久,被不知疲倦叫嚣的手机声吵醒,睡眼惺忪地张望一阵,嘈杂来自桌上语声的手机,而她似乎在卫生间洗澡。
  他爬起来,帮她接。
  哪位?
  对方似愣一下,而后说:我找语声。
  语声已一头水雾冲出来了。边说:对不起啊,把你吵醒。不知哪个猪头,半夜三更。
  陈剑脸色古怪,道了声“稍等”,将手机递过去,看着她,说:我没听错的话,应该是冯至鸣。
  语声的手忽然缩了下。但还是接了。抬头看陈剑漠然的面容几秒,猛地转身拧门出去。
  把手机放到耳边,冯至鸣意料中的冷嘲热讽就出来了。
  号称早睡早起的好孩子文语声同学,我告诉你,现在是北京时间11点37分02秒。你现在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做什么?
  声音忽然激昂起来:你怎么还跟陈剑在一起,你不知人家有老婆有家庭吗?好啊,你想跟他在一起,光明正大去夺啊,让他离婚啊,就是为了谋一点点钱,你们同流合污,践踏他人?
  过道空荡荡的,寂静无声。但是听筒里的话却像炸雷,她沿着地毯一直走,一直走。到尽头,是楼梯间。她推了门,坐到台阶上,说,骂够了没有,你凭什么管我教训我?要急也应该是方圆。
  他吼:凭什么管你,凭我爱你。忽然怔住了。
  她心跳了跳,也怔住了。
  听筒里一片死寂。
  过一会,她冷笑,说:花花公子是不是挺擅长说这类话?爱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可以先砸晕一帮小女生,可惜对我不起作用。谢谢您的教诲,我会检点,先生您请放心。
  要挂电话。
  他说等等。
  说: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你给我马上回来,我就在你家楼下,我会等你等到你出现为止。
  她本想说爱等不等。又想,按他的性格是肯定会等下去的。踌躇了半晌,缓和语气说:你等不着,我在外地。
  他哼了下,说,跟陈剑在外地?好。跟你说外地我也不管,给我马上回来。
  她忍无可忍,说:你神经病。谁管你啊,你等好了,等到死最好。
  啪,收下手机。坐在寂静里。
  门缝间溜进来的昏暗光线虚虚的漂浮着,就像她脑中虚虚的影象。他在一园风姿楚楚的蜀葵前倚车而立,手里擎一缕烟尘,若有所思。
  他会等的,真的会等。哪怕等到死。她想。
  煎熬了一阵,她忍不住拨过去,说:你走没走?
  他说不会走。
  她说,我真的怕了你了,我妈病了,做大手术。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他说,为什么不能通知我却通知他,他能为你做的事我同样可以。语声,你要记住,他已经是别人的人了,哪怕你爱他。
  她不语。心里一点点抽动似的疼。
  他说:你在哪里?我明天过来。
  她夸张的笑,急匆匆说不用。迅速切断,又迅速关机。
  又坐了会,她才站起来,一点点挪动着回去面对陈剑。
  推开门,房间里乌烟瘴气。陈剑在抽烟。对了窗子。听到声响,他回过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这个人早就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内心。
  他盯着她,她觉得目光很犀利,不需要言辞拷问,眼睛就能让她缴械投降。
  她咬咬唇,想清淡地说:没事。
  但是最终却说:求你,陈剑,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他笑,那笑有点诡异,说:你们认识?交情很不一般。快12点,打给你,用了40分钟,你还避着我。
  她仰着脸,媚笑着说:不错陈剑,我现在单身,年纪也不小了。我有选择与谁交往的权力。冯至鸣很理想,不是么?英俊多金,潇洒多情,有什么不好的,你告诉我啊。
  他的脸面终于滑过一丝痛楚,嘴唇哆嗦着说,语声,求你了。别折磨我,我真的很爱你。
  她又笑,这回笑得凄凉,说:爱是什么?口口声声的爱,却可以交换来交换去,还要让我跟着背污水。就算很痛,我也要痛下决心。陈剑,我们彻底分手。
  语声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陈剑自后牢牢抱住她,闭着眼,却说不出话。
  语声咬牙,推他。
  他不放,头缠到她脖颈,说:我的确伤了你,但是我所做一切绝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财富,有一天你总会看到。
  她觉得未来一片浓黑,咽了口唾沫,说:可是我只是普通女人,抱歉理解不了你。

  9、若吟
  冯至鸣最近有点烦。
  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知道他的痛苦要开始了。在感情上,他从来没有认真过,并不是因为他不是个认真的人,相反他是,因为太害怕自己认真的后果,所以从不敢轻易投入。
  生日那晚,他对自己全情投入无法置信。仓促走后,在她家楼下,他久久难以平静。
  6楼的灯亮着,将一格窗户倒映到他的车身上,窗户前趴着一个女孩子,她煞有介事地观察他,当然她不会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无须抬头却可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她托了腮,皱了眉,甚至吸了下鼻子,他都观察得很清楚。飘窗上尚摆了盆长寿花,满脑袋的星星点点,随风摇曳,像个小跟班,与她一起张望。
  是了,就是她。他一直在等的人是她。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认真起来是非常危险的。他的心焦躁起来,就像这个焦躁的暑夜。
  回去时候开机,一连串的未接电话。
  除了家里,好几个来自史若吟。
  不多久,她的电话又来了。他接过。
  她说,你去了哪里?怎么老关机啊。语气有点不高兴。
  他说祝我生日吗?
  她说是啊,哎,猜猜我在哪里。
  他说纽约还是洛杉矶。
  她说都不对,给你一个超大惊喜,我在北京。
  他一点惊喜都没有,淡淡说:怎么回了,不还要一个月吗?
  她好像很失望,说:人家回来给你过生日的。还想着给你份大礼物。可你,语气冷冰冰的。算了算了,你一贯如此,我就在你家,你快回吧。
  他心内溅出几分不快,却还是回去了。
  史若吟在门口迎他。看他从车中出来,跳上去就吻了他几下。他说干嘛干嘛,大小姐注意形象。
  史若吟说,在你面前,我早就什么形象尊严都不要了。绽着笑,说:真不开心,笑一笑。
  他无奈,皮笑肉不笑了下。她却很满足,说,你还跟以前一样,很气人。却总是拿你没办法。
  他母亲也出来了,嗔怪说:去哪了呀,还关机。
  他说:妈我大了吗,最烦庆祝不庆祝的。再说今天有演奏的。
  母亲说:以为生日给你过的,生日是要让你记住你老妈受苦的一天。
  他撇撇嘴,说:记住啦,妈最恨的就是十月辛苦怀胎生了个不肖子。
  知道就好。母亲笑说。母子感情很好。母亲一直在他和父亲间起润滑剂的作用。
  三人进屋,父亲果然黑着脸不理。至鸣也不理。去冲澡换衣服。出来时,母亲已吩咐李嫂煮好了长寿面做消夜。
  至鸣一点不饿,却也陪家人吃了点。吃的时候想念语声,觉得还是她做的好吃。
  想什么这么开心?还偷偷笑,是若吟回来了吗。母亲说。
  至鸣一脸无辜,说,笑了吗?没啊。
  父亲突然说:老大不小,能不能沉稳点。学学人家陈剑,晨光百货现在搞得有声有色,3C产品也被他推出去了。董事会所有人都称赞他。你要记住,这个家是要你当的,别让外姓人夺了你的光彩。
  至鸣大概最烦父亲说教。也没回什么。但是食欲完全败光。
  母亲转圜。呀,说这些干什么,儿子生日吗?若吟又在,你们的事明天谈好不好。父亲才缄了口。
  饭后,母亲推他,说:送若吟回去吧。
  他便送。
  车开到外道,若吟说:至鸣,去你那里,我不回去了。
  刚回国,怎能不回家呢?
  我跟我家里人说好了。至鸣,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去你那就知道。
  他想了想,突然就同意了。因为想到语声。他还想试试跟语声那种关系是出于寂寞还是别的。他还不希望看到自己动心。
  原因很简单,史家在他的计划里投入了一半以上的资金。计划已经运行,得罪史若吟,那下场是可以预料的。不仅仅是计划的问题,还有冯氏的家运。
  进屋。史若吟像只蝴蝶一样,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子就吻。
  热切地有点黏乎乎的吻另他不太习惯。
  他很快就中止了。说热。
  史若吟却错意了,笑着说:好啊,你等我。
  居然带了睡衣,去卫生间。
  他忽然很倦殆。去阳台抽烟。
  风静止了,天空仿佛是块僵硬的石头,硬邦邦的。热气肆虐,有种窒息的感觉。却无端想起另一种窒息的感觉。心内隐然升起一丝怅然。
  过一阵,若吟在里边叫他,你干吗呢,洗不洗啊。
  他进去。若吟已侧躺在床上,穿了红色蕾丝小夜衣,隐隐绰绰,风情弥满。眼底柔媚如丝,摆明了诱惑。
  冯至鸣自然不是受不了诱惑,他心事重重,其实毫无兴致,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借此忘记什么。还是上前,她扑到他怀里。低低说:至鸣,我很想你。想要你。你想我吗?便吻。
  很快就完事。
  冯至鸣本想放慢速度,做出感觉。但是感觉却令人沮丧地没有到来。没有迷狂,没有激动,甚至纯生理的兴奋都有点压抑。他才想,身体与身体是不一样的,而自己的身体现在已经有点挑剔。
  她不是很满足,说:你,有事?
  他不说话。躺起来,点烟。
  她靠到他胸上,说:为那个计划吗?资金不够,我让我爸再拿些。不要急。即便失败也没关系。
  我不会允许失败。他说。
  我没怀疑你,我只是更希望你开心点。至鸣,我们早点结婚吧。今年好吗?
  冯至鸣没言语。吞云吐雾。自己的心在云雾中像头迷路的羔羊。
  几日后,冯家和史家聚了一次。矛头直指婚姻。
  冯至鸣如徘徊悬崖,似乎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想看白骨森森,那么,忘掉那个女人。
  他也想。摒弃内心的思念,一次次跟自己作对,硬是不见她不跟她通话。他想忘记。虽然真的如受桎梏。
  这么了一段时间,他把精力全放在计划上。似乎是将思念压下来了。
  一次加班,方圆突然给他打电话,似乎喝了酒,大了舌头说:至鸣,你陪我说说话。
  他说你在哪。
  她说某某酒吧。
  他说陈剑呢。
  她说,陈——剑,他去了哪,他能去哪?
  他心一惊,然后听到她在电话里哭。
  他去酒吧接了送她回家。起先两人都没说话。外面落一点点细雨,雨丝滑到车窗上,被猛然的车灯照亮,像一条条受惊吓的虫。他觉得内心在冒火,一点点的烧起来。
  她说:至鸣我怎么办?我跟他生活越多我越离不开他,你知不知道他对我多好,除了没给我感情什么都给了,他做得比人家有感情的还细腻还体贴,我越来越沉陷了,你知道么,他会给我亲自做饭,我只要说饿,无论多晚,他都会爬起来做。我说累,他甚至会为我按摩,我心情不好,他给我买礼物逗我开心。每天给我电话。问饮食起居。你知不知道没有男人像他那么对我好,我总是产生错觉,觉得他爱我,不爱我怎能做得那么周全,我不行了,我现在不满足交易,我贪图更多,不仅人我要心。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心里只有她。我提出后,他冷淡地拒绝我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那种事也不怎么做。他也是有正当需要的男人。他不用我,自然是有——
  不要再说。冯至鸣切断她,说:陈剑去了哪里?我把他揪出来。
  她苦笑,说: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昨天下午走的。我想不外乎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我真的嫉妒她,我有时真想……真想……
  与她无关。不知怎的,居然会为她开脱,虽然他早就恨得牙痒痒的。
  送走方圆。他去了她那里。砰砰敲门,自然无人应。他打电话,无人接。打手机,打了很久,居然真的是陈剑接的,这么晚,他们在一起,似乎她就躺在他身边。他们在干什么?他发现自己身体都颤抖了,无法忍受。
  当“我爱你”三个字说出时,他知道自己是爱了。然后瞬间痛苦也降临了,如此浓重的阴影。
  他不是陈剑,不喜欢虚与委蛇。尽管脚踏两只船,更容易将事件压到最低的风浪。但是他一贯的原则是尊重自己的心。虽然这颗心要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且即便付出,那个女人也未必当他是什么。
  他先将自己的想法跟父母说了。一次晚餐,父亲大谈史正雄(若吟的父亲)当年走私起家,眼内颇不屑时,他说:我一点都不爱若吟,我们也从没过承诺。能不能停止你们一厢情愿的撮合。
  父母大惊失色。
  父亲说:说归说,史正雄我是看不起,做生意太卑劣,但是,成王败寇,无话可说,说说也只为消气。你别孩子气,婚姻哪是男欢女爱那么简单,你那计划十几亿的投入全在他手。他一撤,做了一半的计划白搭先不说,其他投资人为自己利益肯定跟着撤,再加银行追债,股票全线下跌,怎么办?整个冯氏全会毁了的。
  母亲也急道:至鸣,你怎么突然说这个,你们不处得挺好?若吟是真心喜欢你。妈看得出来,你娶了她,绝对不会吃亏。
  是啊,我就说,史正雄我斗不过,可是他没儿子,他一手创的天下不都为我们冯家准备的吗?想到这点,我就开心。父亲居然真哈哈开怀笑了。
  冯至鸣这会觉得生意场上浸染过的人无人不卑劣。只有赤裸裸的利益,没有感情。或者说感情全为利益开路。所以,陈剑不算卑鄙。自己跟史家的联姻只有更卑鄙。
  便更加无法忍耐。
  他手握成拳头,恨不能砸到桌子上。
  憋了良久,他说:我最近在物色新的投资人。也在加强与银行的公关。
  父亲忽地站起,起得太急,身后的椅子哐啷晃了一下。他指着至鸣说:你给我听着,你要动分手的念头,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收拾?冯至鸣心里凝出一簇冷笑。小时候是打。没头没脑的打,他的身上现在还有很多少年时留下的伤痕。长大后,仍是暴力为主。押解去国外念书,他身边永远有保镖,不是保护他,是监视他。直到他终于绝望,停止对自由的追逐,才恢复自由,只是这个自由也只是模子里的自由了。
  那么,现在,还能怎样?监禁?是啊,他做得出来。
  这样的家庭,没有快乐可言,生下来,是一种灾难。
  出去后,他的拳头还是出来了,重重击在围墙上。沙砾与石棱迅速刺穿了表皮,血顺着凹凸的墙面留下来,有些就永久地粘在凹槽里。但是几场雨几场风,就会把血抹得干干净净,这不像心里的伤,有永难愈合的疤。

  10、表白
  半月后,母亲出院。语声也回京了。
  陈剑去机场接的。她没告诉他,但大概是自己多嘴的父亲透露的。
  这半个多月,冯至鸣的电话廖廖,每次来,问候几句,她总能感觉到他某种心不在焉,想那晚那句话多半是即兴表达了,也没怎样,总客气回,多谢。很好。陈剑的电话仍是一如既往的多。多而关切。从母亲到父亲到她絮絮问了个遍。因知其关切,她也耐心回答。只是心里有时会莫名的疏空,也说不上为什么。
  陈剑将她送至家,差不多黄昏。
  她将窗户打开,发现园子里的蜀葵已过了花期,残落的花瓣粘上了泥土和黄渍,只能令人想象女人年老色衰的下场。
  陈剑给她倒了水。问她想吃什么,要给她做。
  她止住了。说:我有点累,想休息,你回吧。又补充,我知道你其实很忙。
  陈剑说,对你总抽得出时间。也不理她,给她熬一点清淡的粥。像陈剑这种会为女人作饭的男人现在大概绝迹了吧。她想。
  洗过澡,换过衣服,她开始洗衣服。
  厨房传来阵阵小米清香,房间里朦胧的背景音乐四处游走,一缕橙色霞光穿堂入室,熏出几分怀旧的记忆。如果不是理智存在,谁不贪恋这样温暖的家居场景。
  曾经自己,也是这样设计的。只是。
  她弯着腰,不停地揉搓衣服,只愿心不要再柔软的泛滥。因为她打算离开他。先要把房子换了,然后换手机,工作必要时也要辞。
  她一直不努力,一直不会走出去。人是习惯性动物,某天她会发现自己习惯这种混乱不道德的局面。
  那么今天就对他好一点。
  她冲好衣服出去。他在厨房问他现在还吃不吃辣。他是湖南人,很能吃,但是为照顾她,他们共同的饭餐时间,一般不做辣菜。但是她后来学了。学着吃辣,居然现在无辣不欢。
  她后来说,不吃辣是人生一大损失。
  他就笑,往往拥住她,说:好老婆。
  他体谅她,她为他改变,没有比这相处之道更好的。
  她说吃。晒好衣服。踱到厨房,发现他在切洋葱,切得泪眼迷离。
  她笑,说,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像个苦命的娃娃。
  他说,你不欺负我吗?
  她伸手给他抹泪。抹的时候,有点恍惚。以前,总是她切洋葱,他给她抹泪,顺便吻她一下,她会举着刀叫:不要骚扰我。他说哪敢,怕你杀了我。
  如果这回,是她举刀切菜,她还真想杀了他。
  感情久久放不开,真的只是过去太美好了。人那么虚弱。
  他大约也记起以前,不满足,在旁边说:亲我一下。
  她真亲了他一下,而后自后抱住他。将头靠着他的背。这个人的气息、怀抱、肩膀此后将与她绝缘。
  他显然意外了。怔怔唤:语声,语声……
  她说:如果是真的多么好。如果你是我的……
  他洗了下手,反过身,抱住她,说: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保证以后加倍对你好。
  她虚弱地笑,像只可怜的小老鼠,然后坚定地摇头。
  他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说:你有事么,肯定有,别瞒我。我甘愿受一切惩罚,但是请你不要离开我。
  他紧紧拥她。她享受他的怀抱。只是心一点点岑寂。
  晚餐还不错。他拌的凉菜很好吃。她夸他手艺不错。他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天天给你做,哪怕做了一个成功的企业家。
  她说:你会成功的。
  他说,是的,我会的。
  她嘴角有无奈的笑,说:以前你告诉我贫穷是种耻辱。你是要脱掉你的印记。
  他说,不错,贫穷是种耻辱,无人会看得起你。公交车上遭白眼的,豪华饭店前被驱赶的,不都是没钱没身份的人么。贫穷的人就像第三种人,失去一切温暖记忆和平等权利。但是我不是为了摆脱这样的身份,我不会忘掉我的根,我就是一个穷苦农民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改变一切。财富是有力量的。
  他的豪气又生了。
  她点点头,由衷道:那么,祝你成功。无论如何。
  又说:不要伤害别人,好好待你的妻子。如果这样,你是我心里完美的陈剑。我爱过这样的人,我高兴。哪怕……
  嘴唇哆嗦,一低头,眼泪滚出来了,啪地掉到碗里,溅起一朵粥花。
  他过来,拉她出来。吻她,说:别这样。是我对不起你。我这儿很痛。我真的都想放弃了。你要知道我也一样的煎熬。
  他密密地吻。吻得痛切。她木然受着。又止不住的落泪。
  风从窗子爬进来。搅动着屋里沉闷的气流。
  他说,我此刻很想很想要你。
  她说,不要了。
  想了想,说:我不再是你心里那个纯洁的女孩。
  是的,颠覆掉吧,这样他忘记她也快一些。
  他顿一顿,说,你永远是。
  她说:你失望了。我不是。我跟人上过床。猝然推开他。
  他愣在那里,眼睛有一瞬迷失。又忽然激烈说:是冯至鸣吗?他强迫你。这个畜生。
  她看着他,平静地说:是我主动的。你结婚那晚,想到你跟方圆在一起,我于是就报复了你。很无耻的。我说我。
  他愣住,无法反应。身体却筛糠一样颤栗起来。
  他很痛苦。
  那么是她的希望。她不是要报复他吗,也想破灭他,但是此刻,她发现自己还是不愿看他那么难过。
  她别过头。不语。
  他忽然扑上来,她以为他要给她一记耳光。可他说:语声,我爱你。
  自嘲地笑了笑,跌跌撞撞往外走,她上去把他的公文包以及外衣递给他。开了门,低着头说:小心点。
  他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的下去了。
  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们的关系已经碎裂了。她靠着门柱,看他下楼的背影,想。
  虽然我依然爱你。
  接下的日子,陈剑果然没再找她,她马不停蹄地找房子,又换了手机号。
  同事帮她搬了家。她请他们吃饭,一一封他们的嘴:警告你们,谁要透露了我的行踪,我六亲不认。先扣一个月奖金,而后事事找你们麻烦。
  他们都知她要重新生活,也就嘻嘻哈哈地答应,说,影响主任幸福,杀了我们也不敢。又开玩笑,要为她介绍男友。
  林松道: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姐弟恋考不考虑,我一哥们,海龟,IT金领,年薪50万。
  秦心撇嘴说:得得,50万也叫高。主任,那个冯大公子似对你有意,抓牢机会啊。
  林松说,你说冯至鸣,你消息也太落伍了点,你不知史大小姐,他要对主任有意,绝对只是玩弄。
  史大小姐怎样,主任差哪里,你怎么知道人家就喜欢谁?
  哎,你们女人真笨啊,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冯家和史氏联姻板上钉钉。
  ……
  两人耍嘴皮。互不服。
  行了行了,你们闭嘴。谢谢各位。我一定尽快找个如意郎君。否则会被你们吵死。语声敬大家酒。
  冯至鸣的消息,她没往心里去。
  这个人,有时候会情不自禁想起,但是因为不切实际,想起来自己都会觉得有点可笑。
  这日上班,却突然接到冯至鸣的电话。
  手机换了,房子搬了,躲谁啊?他惯常的讥讽。
  你不用知道。她平静答。
  他哼一声,说,躲我吗?就不知道多笨,躲得了吗?今晚7点,在你们社门口等你。
  她说:别自做多情,我也不需要躲你,当然也无须答应你的邀约。
  他停住,似乎倒吸了口气,然后说:你不知我多么想念你。
  她突然想笑。没笑出来,为尊重他。说:留给史大小姐听。
  这样说的时候,莫名觉得自己嘴里有点酸意,自己回想了下,觉得自己毛病。便挂电话。
  下午有任务出去。
  完成后直接回了家。才不管他等不等。
  到7点半,秦心打电话来,说:冯大公子等你呢,就在社门口。你怎么爽约呢。
  她说,我没答应他。想了想,说,你还加班?那你出去,跟他说我走了。
  又过阵子,秦心打电话来,说:人说了,你不出现他不走。求求你过来,他磨我要你手机号。我怕我心一软。
  你敢。
  那你快来。我向来,向来与人为善的。秦心无辜说。
  我看你是向来色咪咪。
  哪敢,属于主任的,幻想一下也不敢啊。秦心还在耍滑头。
  她挂了电话,真想不理。无奈,她好像也是我本善良那种。心里像有个小虫爬一样煎熬半天,一跺脚,恨恨去了。
  再骚扰。以后真要报警了。她想。
  他果然在。很招摇地倚车抽烟,姿态闲散优雅。幸好天幕降临,否则,回头率难保不百分百。
  她踢踢踏踏过去。也不知是走得仓促,还是拖鞋穿得实在衬脚,出门居然忘换正鞋。幸好那拖鞋还有模有样,能遮遮丑。
  他远远看到她。也没表情。
  她更没表情,像个陌生人要从他身边穿过。
  她也正打算那么做。他不叫她,她就一直走一直走。旁若无人。
  真的擦肩而过,他也真没叫她。
  她吐舌头,说: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还没想完,他已经丢了烟抱住她。在她耳边说:最恨你这个样子。我无所谓是吗。
  她的身体不知怎的有点灼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好久未见的缘故。她有点,有点不大乐意抗拒这样的怀抱。他吹在她脖颈中的话也痒丝丝的,好受极了。
  但是,还是要推,因为这不属于她。
  富家公子猎奇的玩物她从来不想做,哪怕这个子弟再倜傥再出众。
  放开我。她说。
  他说,我真想你了。
  她说,我也会说。
  他说你说。
  她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说,又不上税,就算上,你也上得起,任何废话谎话你都可以说。
  他说不信吗?
  她忽急,说,快快,我们同事出来了,你让我躲躲。
  他说正好。介绍一下。
  她说好什么,以后会遭耻笑的。你放不放,我会女子防身术的,小心我让你绝子绝孙。
  他邪笑,说:来啊。
  就这样,同事已到。
  故意打招呼:主任,约会啊。收敛点呀,不要这么开放。
  她气得要死。
  晚上愉快。对方给她一飞吻,狡诈地眨了下眼。
  她窘迫地推开他,钻入他的车。说:毁人不倦。怕了你。哪里去。
  他开车。过一阵,停到一高档住宅区,她才意识到是他住的地。
  没说来你家啊。她说。
  他说那去你家。
  她说你真的很无赖。
  他说对你只能用无赖的招数。她出来,他忽然抓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心猛然跳了下,像初恋的感觉,青涩的很。
  居然忸怩了下,说:能不能让我的手自由点?不习惯呀。
  他说以后总要习惯的。
  上电梯。而后开门进。
  她这回才似看清他屋的布局,全开放性的,当然除了卫生间。房子因而分外阔大。
  装修无庸置疑的好,艺术感很强。只是稍嫌冷。她想来想去,那是自己那乱哄哄的房子看惯的缘故。
  她到钢琴前,胡乱地掠上一串噪音,说:你这琴,很名贵吧。
  又摸摸边上的一棵无法知晓名字的植物,说:这树很怪,不过,别人都说屋里最好不要放树,风水不好。
  他打电话要了PIZZA,问她想吃什么,她说谢谢什么也不要。他自顾又要了一堆。而后去换衣服,出来时,给她拿了一罐饮料。
  她拉开喝。
  他坐沙发里若有所思的看她。她意识到了,说:看什么?
  他说:我还是觉得你不够美。离我心目所想差远了。
  她也不以为意,被他说多了。说:哎呀,不要操心人家的问题好不好,多丑的女人,总有好那一口的。忽然觉得自己说得粗俗,脸红了下。
  他顺手一拉,她一个重心不稳,就跌落到他怀里。
  他说:说得不错,总有好那一口的,我不幸是了。就吻她。
  她啊啊的叫。他正好攻城掠池般攫夺。
  她很快投降。因为跟他的吻很美妙。她身不由己了。
  就那样在沙发上辗转的吻。他间或说几句情话。她间或起了道德的负疚。但都没熄灭热情。
  他的吻蔓延到她的锁骨。说:我失策了,不该叫吃的。现在只想吃你。
  她浑身滚烫滚烫。又非常害羞,挣扎道:放开我吧。
  他眼睛盯着她,说:为什么看到你就情不自禁,那么大反应。
  哦。她说不出话,却一点都不敢看那眼。很迷狂,会像漩涡一样将自己拉进去。
  外卖送来了。
  他随便吃了点。她喝饮料。思忖着如何逃。不尽快走,今晚会完蛋的。而自己不想这样。是不是该搬出陈剑。可自己避之惟恐不及。
  那么,谁好?谁现在能给她一个电话。
  她乞求上苍。
  你动什么歪脑子?他像看穿她。
  她假笑着,说:快10点半了,我想回去睡觉。
  他努努嘴,说:这儿有床。
  她说,我不想夜不归宿。我的原则。
  原则从来不是一成不变。他说。
  将东西收拾掉。
  她说:你去洗澡吧。
  他眼睛一亮,她脸又红,原只是想趁他洗澡时溜走,可他意会错了。
  他说歇一会,说会话。
  开了电视,揽过她坐到沙发上,说: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呀,哎,你这儿收得到国外的台,哦,她忽叫,就看这个,我看超女的。支持某某,我真发短信了,15条,用光了权限。
  他说:哦,要不要借我的手机再发,她说好。真发。连续15条。
  然后看到他又若有所思看他,说:这会觉得我不仅丑而且无聊吧。
  他说:语声,以下话都很正经,你听着。
  表情严肃起来。她莫名有些害怕。不自禁皱皱眉。
  他说:首先,我爱上你了。虽然自己一直觉得莫名其妙。但是身体的反应是最好的解释。其次,史若吟你知道,我从没喜欢过她,也没给她任何情感性的承诺,联姻一直是大人的一厢情愿。以前我没太抗拒,那是因为我不确定我会爱。现在我认真了,那么我接受一切。昨天已经跟若吟提了分手。然后,也许,你最近不会太好过,这都是我给你带来的问题,我先说,希望你有个思想准备。
  语声一副白痴模样。
  而后心里搅出点感动,再后张口说:你莫名其妙的,我答应你什么了呀。
  他萧索地笑一笑,说:你没答应,我也不见得能得到。但是我既然对你说那句话了,就要对得起它。
  他眼中有疲倦。她无法知晓那后面的压力。却还是震住了。
  很久很久,她心里有点甜,这样的感觉好久没有。她知道爱被尊重了。哪怕她现在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但是他尊重他的爱,没有什么比这感动的。
  她觉得心温柔地荡漾。
  又傻乎乎说:为了一个不好看脾气差还无聊的女人,你不值得的。史若吟我见过的。还不错。你知不知道我们杂志社人很无聊的,排了京城十大名媛,史若吟虽不列魁首,三甲马虎能进。其实还真不错。
  他说:恩,在重大问题上,我眼光一向不好。哎,花魁是谁啊。
  她叫:霍,花花本性露出来了吧。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他说让你嫉妒一下吗。
  她说:谁嫉妒?杜若,听说过吗?某行行长孙女,18岁,养在深宫无人识,天生丽质难自弃。
  他说碰巧认识。
  她一脸惊呆。说怎样怎样,真的好看?
  他说还是小孩子,我一般不把小孩当女人看。
  她又切了下。转首看他脸,觉得风采斐然,自己被这样的人看上,简直就跟做了梦似的。
  他说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又吻了她一下,说,我此刻洗澡去。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脸红。心里又乱跳。
  他洗的时候,她开始交战,要不要溜。
  拉锯了一阵,突然门铃响。她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郎,女郎猛见她,脸色立变。
  语声觉得熟悉,正挖空心思想是谁时,一记耳光已经辣辣地落到她脸上。
  她被打得发蒙。
  哪有这样盛气凌人的。正要说话。
  她已说,就是你吗,把至鸣从我身边拉走的就是你吗。上下打量,也没什么呀,好歹眼光好点啊,这样的人与我相提并论,不是侮辱我吗?
  语声咬了咬嘴唇,说:我也觉得跟你相提并论简直是侮辱,上来就打人,大概只有没有修养的人才能做出的行径。
  你。女郎脸气得铁青,说,我打你怎么了,不你丑事做前头。
  冯至鸣已出来,说:史若吟,你马上给我走。
  若吟脸立即楚楚可怜,说:至鸣,我有话跟你说。我们,昨天,不行,我不接受。
  语声回身拿了包就走。
  冯至鸣一把拉住她,说:别走。对史若吟说:我要说的全说了,我爱的人在这里。你看到了。
  若吟脸色又变,竭力忍住身体的颤动,忽抬头说:好。你看好,别后悔,我要有一天,你向我求饶。

  11、风雨
  啪,门关上了。
  冯至鸣脸有一瞬惨白。好久,他露一苦笑,抚语声的脸,说:对不起。还疼吗?
  语声拼命摇头。忽然又有点泪,抹一抹,笑着说:谢谢你,我很高兴。
  他揽她入怀,说:如果我一无所有,你会喜欢我吗?
  她说:我从不用金钱衡量爱情。只是。她本想说,只是我们现在有没有爱我不知道。但是不说了吧。他这样疲劳。
  静默了会,她遽然抬头,说:你会很麻烦是吗?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很感动,觉得你很MAN,但是,我建议你稍微妥协一下。
  他摇了摇头。
  她说,别倔。肯定不是涉及你一个人的利益。别昏头昏脑,你30岁了。要承担责任的。
  他自嘲道:责任,责任是什么,忘记自己献祭虚无的利益?这一生,从没尽情地去要过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次,我豁出去了。
  求你了。她又感动又恐慌。凭自己的感觉一场风雨即将来到。会是狂风暴雨,她不想他因她而遭到损伤。此事真的是因她。
  而她还没有对他有相应的爱,因而愧疚。
  过一阵,她告辞。他送她走。
  出去的时候,真的发现风刮得疾了,雨来临的前兆。
  两人默不作声。分别时,她烦恼地说:你不要太倔强。否则我会难过的。我真的知道你的心。你不要……心里太乱,语无伦次。而这个人,一贯说不清。
  冯至鸣笑着说放心。
  她也给他一个笑,因为硕大,因而虚假,她非常紧张。上楼后,又趴着窗台看他。雨噼里啪啦下来了。浇灭了他的烟,他还站着,她不自禁向他挥手,吼:快回去啊。
  怕吵到邻居,又改打电话,说:你现在立马进车,回去,否则我晚上睡不着。
  他说好。好好睡。没你的事。
  她咬咬牙,说:哎,怎么这么样呢。
  他放下手机,向她笑了下,其实看不清,雨雾横斜,但她感觉到了。
  她想这个男人。
  冯至鸣自然知道风雨其实已经降临。
  昨晚跟史若吟坦言的。在酒吧。
  看闪动的昏暗的灯,说: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她愣一下,说:你从没说过,不过我很想听。
  他说:从来没。
  她脸拉长了,她生气的时候,脸会很长,因而不好看。
  他又说:我不想无爱的婚姻,尽管两家需要。
  她怔怔看她,忽然说:不行,绝对不行,我爱你。至鸣,感情可以培养。我相信的。难道,你有了别的女人?你回国的这些日找了别的女人。哦,至鸣,你寂寞,你想玩,我不在乎。只要没感情。我,做得够大度了吧。
  他看了眼前方朦胧的人影,说:我决定了。我们结束一切关系。
  站起来,又回头,说: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报复我,那来吧,我接着。
  她瘫在那里。无可置信。
  半夜,她又来电话,哭哭啼啼哀恳。
  他心烦意乱,是的,但凡有一点感情,他不想看女人哭泣。但是,没有办法。
  上午,父亲打来电话。说,你发什么疯,史正雄刚找我算帐,说他女儿哭了一晚。你怎么惹人家了,赶快登门道歉。
  他冷静地说:我跟史若吟分手了。
  父亲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半天后,咆哮道:你这混小子,你等着。押也把你押过去。
  他脸上都是嘲讽的笑,慢慢变冷。
  他想这就是他的日子,不过,他想抗争,哪怕粉身碎骨。因为这样的生活他真的过够了。
  父亲来了,怒气冲天摔了他房间一地东西,又拿手杖打他。他夺过,说:爸,我已经大了,我有我的决定。
  父亲说大,翅膀硬了,你决定什么,是给冯家带来一分钱还是败光。你当初做那个计划,我就觉得危险。你非做。你看现在成人板上钉钉的玩意,还说决定。你决定是不是死吧。
  他说我想办法。我不会把你的家业葬送在我手里。
  说完,他拂袖而去。
  后来去找语声。他心情真很不好。但是见到语声,他还是很开心。感到心内的思念哗啦啦像坚冰一样融化,心湖上还泛着点点金光。
  雨肆虐起来,整个天地一片模糊。雨刷卖力得刮着,但是雨痕还是密密地簇上去。
  是的,雨痕还是密密地簇上去。
  挑战终于来了。
  所料不差,史氏撤资。追债。投资人见风使舵,一部分人也开始跟风跑。
  他一一电话解释。
  但是发现了,生意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跟某行行长关系不错。想追加贷款。对方回绝,说:至鸣,我压力也很大,你破产,我这乌纱帽也跟着完,我现在不添你麻烦已经够义气了。但是如果上头,我也没办法的。请你体谅我的难处。
  他又向广州那家基金请求注资,未来前景许诺了很多。但是,对方回答他,我肯定你的魄力和使命感,才投了你。但是归根结底,做生意,还是不愿做亏本的买卖。我先拭目以待。言下之意,情况不好,就跟撤。
  他确实焦头烂额。
  但是这样的窘境却反激发了他的斗志。
  不会无路可走。他想。
  但是情形确实不太妙,人心惶惶的结果,就是冯氏好几个股票全线下滑。父亲高血压犯病。
  董事会上,陈剑主张,将HU3卖掉。此议一出。董事会成员纷纷附和。
  似乎山穷水尽也只有这一招,但是,陈剑怎知他为这个计划付了多少心血。站在高科技前端的研发,果真只是站在地狱的入口处么?可是大家都担惊受怕规避风险,那么中国也只能做永恒的世界工厂。
  他说:有愿意要这烫手山芋的吗?
  陈剑说:有。
  他说:麻烦你联络此事。
  很舍不得,但是无路可走,只能将自己的孩子硬生生送人,总胜于被扼杀于襁褓。
  他还未放弃,与境外注资机构联络。
  
  一日黄昏,语声打来电话,巧笑说:日理万机的冯大公子,介不介意小女子霸占你的周末?
  他一边继续先前的活一边回,怎么霸占。身体还是其他?
  她叫,哎,你怎么还能贫。
  他说不你引我想入非非吗。收拾下文牍,说:头次主动想我,很高兴,说吧,打算怎么霸占我?
  她说,别得寸进尺啊,本来想做菜给你吃,这会,惹毛我了,你没口福。
  他说:赔罪可以吗。善良美丽且温柔的文小姐,行行好,赏鄙人一口饭吃吧。
  她装模作样说:好吧,知错能改好孩子,那就来吧。
  他知道语声在故意舒解他的压力,心里不由暖和起来。
  路上,母亲来电,说:来医院一趟,你姑来看你爸了。
  他只好拐去医院。顺便给语声电话解释了下。称晚些去。嘱她先吃。
  姑和方圆来了。在床边问候父亲的病情,母亲做着解释。他进去时,姑脸上露出一抹意义难明的笑,说:至鸣,最近还好吗?
  他说:还不错。
  父亲说:不错什么呀。我都要被这败家子活活气死了。
  姑说:至鸣,有什么要帮的,尽管说。
  至鸣略略笑了下,说,多谢。其实他很明白姑的心思。只伺冯氏股票跌至谷底,全面收购。这会来,不是真心探视,大约只是抱着刺探的目的。
  也不好辜负她,说:目前已取得贝诺的口头协议,他们将补足史氏抽掉的部分。
  果然姑稍稍变色,但迅速展颜笑道,那就好。我说至鸣总会有办法。
  父亲脸露诧异。
  至鸣点点头,说:爸,你安心养病,我顶着。然后抽出烟,说:你们聊。我出去一下。便去走廊。
  其实,他并未取得任何投资承诺。但是已经通过媒体透露了风声。为了阻止股票下滑态势。
  与史若吟分手的决定一出,他就知道必须有足够的魄力与能力来应对危机。他做够了准备,但是态势依然严峻。他已经风闻陈剑在与史正雄谈判,具体密谋什么不得而知,但是与他总是脱不了关系,趁虚而入,落井下石,侍强凌弱,生意场上永远通行血淋淋的丛林规则。
  烟雾缭绕。他沉思。
  不久,方圆出来,到他身边,说:挺不好过吧。
  他说,会过去的。
  她说,真有你的,不过我眼中的冯至鸣大概就是这样子。不过话说回来,感情真的不能培养?
  他说:问你啊,你跟陈剑培养得怎样。
  方圆脸色立即惨白,苦笑说:是挺难。
  他呢?怎么没来?至鸣问。
  他……方圆吞吐了。神情有点不安。
  至鸣心内了然,说:其实方圆,有些东西不需要处心积虑,我对冯家的东西半分兴趣也没有。如果你想要,我未必不能给你。
  至鸣。方圆又嗫嚅,说,我,你知道,我没什么,就我妈她心里不平。
  那么光明正大的展开拳脚吧,不要笑里藏刀啊。我爸老了,他渴望亲情。对你们可没有任何防范。我告辞。
  至鸣。方圆还在叫。
  他进入病房。姑恰巧准备告辞,又虚假地寒暄一番。
  他陪父母呆了阵,略微安慰几句。便托词走了。
 
  到语声那里,差不多十点了。
  隔了挺长时间,她才过来开门,边还揉着眼睛。
  他直接揽住她,亲了下她的额,说:睡了?小懒猪。
  她作了个鬼脸,说:能不能,不要一上来就吃我豆腐。
  他说你不觉得这气氛很像妻子迎接丈夫吗。
  她撇嘴,说:充其量情妇等待临幸。
  哦,那么,你是吗?他依旧油滑。
  她头一低,说,再胡说八道,要赶你出去了。
  进屋,桌子上摆了好几道菜。菜式看上去很清雅。
  她努努嘴,说:冷了。我热一下。
  便过去端了去厨房。
  他脱了外衣。过去帮她忙。说:你,没吃?
  她笑说:请你嘛,我怎能先吃。我知道你一定会空着肚子来的,所以等你了。
  他心又暖了暖,觉得这几日的阴霾倏忽散了。
  吃饭的时候,她给他夹菜,说:你瘦了。
  他说:现在是最完美的身材。你不觉得?
  她说:恩,胖一点好。我会安心一点。
  他说你担心我?
  她说,不,我不担心,我知道你会处理好的。只是我总是觉得很抱歉。
  语声,至鸣看着她,说:你不需要有压力,因为跟你其实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去追求我要的生活。财富,如果需要以葬送一个人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才能取得,那么财富还有什么意义?我一直非常讨厌做生意,并不是我不能做好,而是当中太多尔虞我诈,需要心变冷,变硬。我还不想。我知道很困难,拥有一份为人子的责任,但是,任何事情也该有个限度。这次挑战,我愿意接受。
  恩。语声点点头,说:我相信你。你不会轻易被打倒。
  至鸣看语声清澈的眼睛,心里流窜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心就像回到了家,暖烘烘的,非常柔软。
  好不好吃。语声避过他的眼光,说。
  很好吃。语声,我觉得我又喜欢你一点了。
  哦,她干巴巴地答。没看他,往嘴里塞了点东西,含混着说: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多好。
  好什么。
  我就倒追你啊,我现在迫不及待想嫁人。
  是吗,填补陈剑不在的空白?
  她突沉默。
  他缓和气氛,说,我不介意,追啊。我等着。
  她嘲弄的笑,说:免了。麻烦。还是做朋友。
  是吗?朋友。怎样的朋友。他笑容邪起来。
  她头又一低。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淡淡的暧昧。孤男寡女,眼波流动,举首投足间仿佛都是诱惑。不动声色的,令人发痒的诱惑。
  吃好饭。她在厨房磨蹭。洗碗洗锅外擦油烟,平时很懒的她搞得跟小时工似的卖力。
  再多的活也有完的时候,而他在外边似还没告辞的意思。
  她不得已出去,做个手势,说:回去吧。
  他说:你在害怕什么。
  她脸一红,说:真的你回去吧。
  他拉过她,凑近她的脸,说:好像在害羞。
  她说哪里啊。心却慌乱。因为他的气息已经拥抱了她。像雨后树林一样干净的气息。她似乎还能联想到彩虹,架在湿漉漉的空气中。
  他搂她紧些,说:霸占我的周末,周末的时间可长呢。
  她略略挣扎,说:你不要。
  却更似怂恿。他的吻就毫不迟疑地落下来。像落雨似的,先是细细的湿润,而后狂风大作,再后暴雨如注。
  她一遍遍地被洗刷。终至于浑身湿透。
  他将她抱到床上。
  她喘着气推他,尽管自己的身体明显在渴望,但是不行。理智还在着。
  她断续说:不要,好不好,我知道我抗拒不了你,但是,请你放我一马,我不想,不想对不起他。
  说完,才知道这样的话无疑会激怒他。果然。他身体一僵,冷冷说:好。我就让你对不起他。狂怒地撕扯她的衣服,刺地一声,衣服裂开,几粒扣子跳了出来。仿佛很雀跃。
  他凌乱而粗暴地揉弄她。
  她吃痛,喊:不要这样,真的不要。我不要。边槌他,踢他。
  他压她,吻她。凶猛的肉搏反增加了刺激,她终于安静,身体灼热,已经没有羞耻的向他开放。但是,他突然静止。很奇特的瞬间静止。
  她在静止中有点不安。仰头,看到他簇眉的茫然。
  几秒后,他笑,说:你是在迎合我还是抗拒我,你知道吗?不过我还不至于要对女人强暴。
  起身。甩甩手,说:那么,你就继续维持对已经背叛你的前男友的忠诚吧。再见。
  转身,拿了衣服就走。
  她呆在那里。心里慢慢升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12、收购
  午餐时间。
  语声一人闷闷吃饭。林松和秦心端了餐盘挤到她身边,说:上午看到没?史氏代表已来跟咱们头谈判了。
  这几日,一直在传他们社要被史氏收购的消息。大家为未知的命运人心惶惶。
  真不明白,一份破杂志,也没多大利润,也会要。语声说。
  林松说,真不明白假不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任,你惹麻烦了。
  不过,主任,我真服了你,居然能让冯大公子放弃江山,虽说史氏撤资公开的原因是不信任瑞讯的技术力量。但我知道,绝对是史大小姐发脾气。
  别瞎说,人怎么放弃江山,再说了江山非得跟史那号人一起打啊。语声吞口饭。
  秦心撇嘴道:这史小姐脾气也够大。居然闹那么大动静。这么丢人的事惟恐天下不知。
  靠,女人嫉妒起来跟疯子似的,就不知会不会裁人。林松说。
  老板有脑子,不优厚,也不会卖吧。就算卖,这么多人的生计问题,总会妥善安置的。就别瞎操心了。
  我们不担心你吗?
  语声笑笑,反正我早晚要辞的。
  林松和秦心一起沉默,大家共事多年,有很深的感情。
  下午,主编真的找她。
  脸色很不好。很沉默。她知道肯定是为她的事,却开玩笑,说:骂我消消气,再教训我哪错了。
  她说:语声——很不忍。又接着说,刚我跟头吵了。但是没有办法。
  我明白。语声说。
  我个人很欣赏你。你知道反正天外有天,这块小地方你呆着也是屈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是金子哪都会发亮。
  语声笑,说,主编你这话真好听,没录下来可惜了。
  主编说你还笑。
  语声说笑好,人不想看我哭?可我是谁,文语声,哪不能混到饭。
  得得,又顺竿子爬了。不过你心态好那就好。
  他们什么条件啊?头同意?
  主编道:很优渥。条件只是开除你。
  语声笑,觉得这史小姐也太看得起她了。
  心情真的还不错。
  下班,便拐去花卉市场闲逛。她心情好的时候喜欢用植物来馈赠自己。出来的时候,拎了一盆口红吊兰等车。公交车没等来,却等到陈剑。
  车子很意外地打住。
  陈剑摇下玻璃,说:语声?
  语声避无可避。尴尬地陪笑道:好久不见?
  的确。他铁青着脸,说:上车。
  语声掂量着逃不过去,就上车。有些东西是逃避不了的,譬如她和他的纠葛。
  沉默地开了阵车,他说:你住哪?
  她说,前方,麦当劳那,你停下来就行。
  他顿一顿,说,想把我撇开了是吧?
  她说,不好吗?本来就结束了,从你结婚那天开始。
  他神色黯淡下来,过一会,低声说:对不起。
  她不说话。瞥向窗外。夜里的霓虹开始动荡跳跃了。
  他自顾将车开到一家餐馆。
  她记得来过。他到北京第一天,电话给她,说:猜猜我在哪。她一下就猜到了,兴奋道:好啊好啊,你终于来了,在哪啊,我要马上见你。他就在这家饭店约她。她见了他,像只蝴蝶一样扑上去,把唾沫蹭得他满脸满脖子都是。他说:我要被淹死了。她说:想你了,我检查你有没有被别人用过。他那时脸色一变。她那时迟钝,没反应过来,实际上那个时候的陈剑已不再是她的陈剑。
  往事历历在目。她悄然苦笑了下。
  坐下来。他递给她菜单。她托腮,说:这会我不点,什么也不想吃。
  他点了些,自然都是平日她爱吃的。
  沉默。
  他取了烟,敲着,揉烟丝。仿佛心事重重。
  她看不下,率先打破沉默,说:还好吧,没有我,你过得也不错吧。
  他说:一点都不好。很难过。
  她讥笑:难过什么?为没有得到我的贞操耿耿于怀?
  语声。他脸上有痛楚的阴影,说,我以为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并不。我现在一直彷徨。那件事,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知道伤害你了,那么深。可是已经无法补偿。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语声撇过头,看窗外。心像黑夜里的星光一样蹦溅出疼痛的火花。如果夜里还有星星的话。
  不,当然不会再有。她的心重新硬起来。
  陈剑继续说:冯至鸣为你豁出去了。神情复杂。
  她宛转笑,说:我很荣幸。
  陈剑露一个苦笑,说:他很有眼光。
  她点头,说:我但愿不辜负他。
  陈剑说:你在怨我?
  不怨。每人价值观不一样。
  是啊,陈剑果断地说:换了我不会这么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勇气可嘉,可是,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与底气,还是留点余地。男人要承担的东西不只感情一样。
  她讥笑,说:别为自己的无耻找托词。在我眼里,他远比你高贵。
  陈剑又苦笑下,也没什么尴尬,说:你看不起我,很正常,但我跟他情况不一样,他世家子,出生就拥有一切,无须拼搏,也从未尝过失去的痛苦;我不同,要得到一点,就要付出很多,甚至自己最珍贵的。告诉你,普通人要成功没什么捷径可走,就得无耻。那些什么道德,什么礼仪都是愚民的,既得利益者为了维持江山定出来的。走正道,从来没有成功的,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心安。可是人生,就想这样吗?吃吃睡睡,做做爱,等死。
  她说,这没什么不好。
  他说,观念不一样。我不一样,一次的生命要盛放到最绚烂,哪怕飞蛾扑火。
  她说,不用跟我说,我还没有做你拦路石的资格。
  语声。他眼睛里俱是痛苦。招手向服务员要酒。
  她说:你不开车吗?
  他说,你何必管我。
  她想就不管。任他。
  他独自喝闷酒。她独自想心事。
  这个人依旧牵动他。她一点都不想看他痛苦。但是,感情是不能泛滥的。因为一泛滥,就像漏闸的水无法收拾。
  空气里有百合的香气,实在是有点冲。她很想很想把那花给扔掉。不能扔,她所能做的就是开窗,清寒的风瞬间涌进来,她仿佛轻松了不少。
  他说:你爱他吗?
  谁?她下意识想问,突然就领悟了,他指的是冯至鸣。便答:是。
  他脸部肌肉跳了跳。而后死寂。
  过一会,他忽说:我会收购HU3。
  收购?她惊疑。
  我注册了公司,其实我是帮他。
  帮他?她笑,我还不了解你,没好处的事你会做?我不至于天真得相信你是为了我要帮他。
  他嘲弄地说:真的看我很透。你眼中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不过这次真的没什么好处。创新的风险很大。研发是站在地狱入口处的。特别是这种花大成本砸出来的。但是,这恰好也是我的梦想。前景很好,研发出来,国内某某核心技术不需要依赖于国外,不再只是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人力成本。但是前景很多时候更像一场一厢情愿的暗恋。也许某天我也会死在这上面。
  其实撇开私人恩怨,我还挺欣赏冯至鸣。知道他做这个计划的时候,当时大概只有我为他鼓掌了。他会觉得我幸灾乐祸吧。不过我是真的感动于他的魄力,敢拿全部家当赌。凭这样的豪气,今天我也会帮他。当然,说穿了,帮他只是帮我。我的目标也更大,我想逐步拿下他的瑞讯,我不介意你告诉他,他做得很好,是冯氏产业中最前端最有技术含量的一块,也最有生机。只是冯家伦不知道,还把眼光盯在房地产和其他实业上。我的企业也会一步步杀出去。冯至鸣要做好与我竞争的准备。他有点东西,但是不通人情世故,在人情大于法的中国,很难成事,你也不妨转告他。
  谢谢,我会的。语声说。
  你不怕我跟他竞争?
  为什么要怕。我相信他,也相信我的眼光,我爱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倒下。语声强硬说。
  陈剑慢慢点头。突然定住,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瞬间击穿了他。
  语声很不忍。她知道她的话很毒,但是怎样呢,他们两人就不应该再无希望地扯下去。让他心碎最好。
  空气似乎都锋利了,游动的风贴到人脸上切肤的疼。
  语声想走了。离开这窒息的环境,离开她随时会喷涌出的柔情。
  但是他醉了。
  趴在桌上,喃喃说:语声,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很痛苦啊……语声,很多事我不能忘记。上海的冬天很冷啊,我骑了车载你。你揽着我,头靠在我背上,我真的觉得好暖和。那个新年,我最狼狈,可是你来了,你妈妈炖的蹄膀真的很好吃,当然你的吻更香甜。还有,记得到我家,你到河沿要帮我妈刷芋头,妈说你手嫩会痒不让你刷,你就蹲在旁边跟我妈说话。你其实一句湖南话也听不懂,我妈呢,听不懂普通话,可你们硬是说了很多话,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沟通的……很喜欢那些往事,清新得像露珠。语声,人生不能两全,我想我是受惩罚了。我想了很久,我对自己说,语声要觉得委屈,想走,你别拦她。可是,想到你在别人怀中,我的心就疼了,很痛很痛。语声,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你,你说你爱他,我真的受不了……
  他眼角居然湿润了。但他很快掩饰掉了。
  他不想要眼泪。这是软弱的。他的目标是刚性的。没人改得了。
  语声的心一点点抽动,她知道情感的闸门快开了,会洪水一样流泻,慌忙站起来,咬了咬牙,说:对我来说,你就像一颗蛀牙,曾经的甜,只为今日的疼。回忆是一种惩罚。我所能做的就是拔掉它。对不起。
  转身就走。
  奔到外面,眼泪终于肆虐。
  多年前的往事姗姗而过,带着一个个遗憾的背影。

  13、窘境
  冯至鸣正一步步往悬崖跳。
  HU3最终采取了与陈剑合作的方式。项目依旧由至鸣主持,名分转给陈剑,说好利润对半,风险共承。看上去是把烫手山芋转移,实际上冯氏元气大伤。从中获利的是陈剑。史正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资金投给了他。陈剑召开新闻发布会,隆重推出了这个计划,引得政府部门的高度关注。因为是填补国内空白的项目,又涉足高新领域,政府给了一系列政策上的扶持。很快,中小投资者嗅到某种光明的味道,纷纷注资。
  虽然由他开创,并进行了一半,但荣耀全属于陈剑。
  当然,他也并不羡慕或者嫉妒。能做到此,陈剑有他的手腕。而手腕这种东西,是要流失生命中很多重要的品性才能得到的。他也并不是不能做。只是他还不愿签订魔鬼交易。但是做生意,像他那样太重视虚的玩意,势必不会有好结局。
  这是中国。与他长期呆的西方有不一样的规则。
  父亲一直抱怨,一直劝他修补与史若吟的关系。他的梦想还是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史正雄的产业归于冯氏名下。
  而史若吟收购《人物周刊》的举动,将她一个女人的嫉妒心昭告于天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史、冯两家的风波始于男女私情。
  父亲自然也察觉了。
  逼问他:你就是因为别的女人跟若吟分的?
  他说不纯是。本质上是我不喜欢她。不愿违背本性进行龌龊的交易。
  龌龊?父亲冷笑,说,你多大了,把你爷爷和我辛苦打拼下的家业败光,就是干净?可笑。你认识不到你的身份吗?这个家是要你当的。你以为凭你那点本事能当好?你以为正正经经做生意能做好?哪个走到一定层面的不做点龌龊的事。当你成功之后,龌龊也会被洗涤得很干净。女人,当你拥有江山的时候,要谁得不到。不要昏头昏脑,想着都不能当饭吃的爱情。你在外面玩我不管,别蠢到不知轻重。我告诉你,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挽回若吟的心。你知不知道那丫头已经有些疯了,处处跟我们作对。很被动明白吗?
  史若吟的确是疯了,没有任何好处的与冯氏恶性竞争。
  前不久竞拍一块地皮,史家居然破坏行业规则出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价。那地皮冯家早就与政府部门谈好。其实也只是履行程序而已。
  最后,还是冯氏拿下。史正雄在媒体批露冯氏行贿丑闻。管房产的冯至鸣的妹夫左林已受刑讯。冯氏日子的确很难熬。
  当然冯至鸣的日子更难熬。要坚持他的爱情,他的原则,那么就要有足够的魄力去应付史若吟虽然笨拙却很疯狂的报复行径。
  两败俱伤的事情,史若吟丧失了理智,史正雄也这样不清醒吗?冯至鸣实在很怀疑。他想这当中少不了煽风点火的人。
  他想约见陈剑。让助理联系。得到的回音居然是陈剑出了车祸。
  据称,6号晚上,也就是前天陈剑酒后驾车,撞到护栏,没系安全带,飞了出去。伤势严重。而就在昨天,语声离职,曾给他电话,说想去一趟西藏。他不知道陈剑的车祸与她有没有关系。
  隔了些时,他抽了时间去医院看陈剑。
  病房中,陈剑在昏睡。方圆守在旁边,眼睛红肿,似乎一直在哭。
  情况怎么样?他问。
  时好时坏。有时候醒过来,但是表情很痴愣。至鸣,我好害怕。方圆无限忧愁。
  别怕,会没事的。他安慰。
  方圆忽然瞥窗叹气,秋日的阳光透过树隙灿灿的进来,在地板上滚出点点金斑。树梢撑开的天宇湛蓝如洗。有泠泠的鸽哨掠过。
  至鸣,我心里很难过。方圆神色非常戚哀。
  忽然激愤,说,你知道吗?说起来可笑,他昏迷当中,叫的都是别人的名字,语声,是,我听清楚了,就是语声,他一遍一遍叫她,一会儿痛楚,一会儿亲昵,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醒来,我估摸着梦里他和她在一起。至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呀。我在旁边,医生护士都听到了,他们怎么看我啊。
  方圆哽住了。冯至鸣也心绪空蒙。过一会,拍拍方圆的肩,递给她纸巾,说:你又不是头次知道。别放在心上。他现不还是你的。却无法再说下去。
  方圆抬头,说:我爱他,我一直希望能感动他,我真的对他百依百顺了。可是,男人的心焐不热吗?
  我不太清楚。绝望了或许能。
  绝望?
  冯至鸣讽刺地笑了笑,说,别胡思乱想,我去问问医生情况。
  问了下情况,还不算太差,没伤着重要器官。只是恢复的时间会长一些。
  不久,告辞回去。
  出去的时候,他远远看到史若吟。她居然也来看陈剑了。
  没有表情,他们擦肩而过。
  不一会,若吟在他身后说:等等,冯至鸣,你停一下。
  他止步,而后回过身,眯眼笑,说:好久不见。
  她没笑,取下墨镜,神情很严肃。
  你,好吗?她问。
  他依然笑着,说:托你福。
  她的眼光突然柔和,急切地注视他,仿佛在搜寻什么。
  他说:看什么,希望看到我憔悴潦倒颓唐的模样。很失望吗?
  她哆嗦了嘴唇,说:至鸣,一句话,给我一句话,我马上收手,史家一切都是你的。我不想那么做,折磨你不也折磨我,我只是,要让你屈服。至鸣,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痛?至鸣咧着嘴笑,说,把别人摔死你很痛。是不是有点伪善。若吟,也许以前,我对你还有一点愧疚,那么现在,在与你的对弈中早就荡然无存。我感谢你给我挑战的机会。来吧,我继续接着。转身走。
  转身的片刻,他听到了淅沥哗啦的声音。史若吟对他有感情吧,虽然,那感情大概就建立在他的臭皮囊上。
  回去后,他考虑要不要将陈剑的消息告诉语声。
  犹豫了一阵,给她电话。
  信号却极其不清。他吼了半天,对方还在喂喂。
  不知跑哪个鬼地方了,他将电话一摔,却忽然很想念她。
  这个心里长着别人愚蠢到不能自拔的女人,干吗要去爱她啊。现在山穷水覆。
  可是,想起她盈盈的笑,娇憨的神态,自己的心不由地就温存起来,好像有一双小手在那里轻柔的抚慰。
  语声,你偶尔可会想起我?他想。
  父亲高血压初步恢复。开始坐镇公司。并派了他的秘书黄叔帮他。实则是变相监督。父亲从来不信任他。
  一日,父亲让他去他办公室。
  他进去后。父亲向他劈面扔过去一叠照片。他拾起。是语声。有单独的,有和他在一起的。
  面容模糊。显然是偷拍的。
  是这个人吗?父亲冷冷问。
  至鸣不答。他想保护她。
  你什么打算?父亲脸上显出不耐烦。
  他说:跟其他人都没关系,跟若吟解除关系是我个人的决定。
  不管是不是她,我丑话说前头,我不会允许一个平凡女子进冯家的门。门当户对,婚姻在冯家从来不可能让你自己做主。刚史正雄跟我电话了。说,你让一下,哪怕就跟若吟暂时交个朋友,他就把左林的事摆平。否则。那个混帐,父亲激昂地说,居然威胁我,说,顺通那个单,他会截走。这王八蛋,当初,鸿运的客户不我给他介绍的。说好互利互惠。转脸不认人。气死了,去他的,怕他啊。嚣张跋扈,没好下场。
  父亲喋喋地发泄怒气,末了,却还是说:你就忍忍,也耍他一下,过这当口,把史家的东西一夺,若吟你随便处置。
  他没说话。
  父亲看他那表情,怒火又上来,又拿了桌上的东西劈劈啪啪扔过来。
  他随他发泄。待他安静下来,说:左林,我已经请了最好的律师。上海那头,也通了通关系。不要担心。顺通那里我也有办法。史正雄现在也不会很好受,舆论压力很大,遭遇信任危机。再挺一挺,他会妥协。
  看父亲呼呼喘气,他随即叫了司机,让送回家。

  14、点燃
  语声是半个月之后才知道陈剑车祸的消息。
  那晚跟陈剑决绝后,第二日她就主动请辞了。心情郁闷。她选择去西藏洗涤精神。
  在那蓝的耀目的天宇下,在巍峨的雪峰前,她同虔诚的藏人一样匍匐、五体投地、膜拜。灵魂有所寄托,心也好像也不那么虚空。
  偶然一次,在藏民的篝火晚会上,她邂逅一个美院的男孩子谭亭,也是独自出门,两人相谈甚欢,便结伴去稻城。
  沿途,不知是不是高原反应还是吃坏肚子,她腹泻,跟得了痢疾似的。谭亭将她背到附近的卫生所,吃些药,在破旧的小旅馆修养。
  病迟迟不好,她过意不去。嘱谭亭自己玩。
  谭亭不乐意。每日,从山下采回一把红草,插到她床前的可乐瓶里。
  夕晖进来的时候,他背了她去外面看落日。
  谭亭生得魁伟。背她的时候,说:语声,你轻得跟个兔子似的。
  语声起先并不肯让他背,但见他坦荡无拘,磊落光明,也就没有男女大妨了。
  她坐到草丛上,吸一点氧,静静看他画画。
  他偶尔瞥她一眼,与她目光相撞,便会露出孩子气的笑。有点局促,有点憨,但是很欢喜。他就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孩子。比她还小两岁。
  有次,她手机响,是冯至鸣,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像野兽一样叫:什么,你说大声点,听不清,算了,挂了。
  他停住笔,看她,说:你男朋友吗?
  她说: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
  她说你笑什么。
  他说:语声,以后,我们分开了,你会否记得,曾经在这里,与谭亭这样一个人呆过的一段纯净的日子。
  我会的。语声点点头。
  他又很高兴。
  说:我给你画幅画像。
  她说,不要,我最没耐心,不喜欢做模特。
  他说不用。你随便动好了。
  她便抬头看收缩的蛋黄一样的日头,以及飘渺的山岚。
  冯至鸣找她什么事呢。她想。又想那日,他粗暴地对她,而自己居然同样起反应。脸上熏出红晕。
  在谭亭的笔下,那红晕是如此娇软鲜嫩,那一刻,她的心里留存着他——冯至鸣。
  病完全好后,谭亭的假期已过,两人下山。坐车到昆明。
  就是那天,吃饭时,语声收到秦心的电话。
  语声啊,在哪?陈剑好些没?
  陈剑怎么啦?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不会不知道?
  什么呀?我在昆明呢?
  车祸啊,陈剑出车祸。
  她忽然愣住,良久匆匆道:他现在怎么样啊。有事没啊。
  我就问你啊。听说挺严重的。整个人都飞出去了。
  她忽然手脚冰凉。手机都握不住了。
  语声,语声……谭亭摇她。她才恍过神,勉强笑着说:我要走了。我要去订机票。
  出事了。
  她点点头。
  好。我给你订。吃好饭,两人去买机票。
  谭亭回杭州,她回北京。
  拿了票,语声匆匆收拾行李。
  谭亭进屋,拿了画,说:送给你,语声。
  很漂亮的画。深暗的天际,橙色的日头,淡淡的雪山,她坐草地,怀一席微渺的心事,似乎甜蜜,似乎茫然。
  谢谢。我很喜欢。语声接过。
  谭亭神色黯然,说:语声,你会想我吗?
  会。语声回。
  谭亭咧嘴笑,由衷的孩子气的笑,说:我放寒假,去北京找你。
  好。我等着。
  交换联系方式,两人告辞。语声不会知道这个她当作小弟弟的男生以后还会出现在她生命里。
  半夜到了北京。她非常疲乏。却睡不着觉。
  想那晚,他说:我爱你,我很难过,我告诉自己语声要觉得委屈,想走,不要拦她,可是想到你在别人怀里,我就难以忍受。我舍不得你,我一点都舍不得……
  而她说,你是一颗蛀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拔掉他。
  把他的心伤了。他就那样神智不清地开车。就那样,她害了他。
  她的心哆嗦起来,内疚遍布全身。
  好容易,等到晨光熹微,她要给他打电话。但是又愣住了,他会不会接,要是情况残酷怎么办,他要有什么不好,这辈子她就不想自己好了。
  又煎熬了一阵,毅然拨电话过去,如果是方圆接,她就自称是他表妹,打探一下情况。
  听对面的熟悉的彩铃,她的心又乱起来。
  通了,是他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有点低沉。
  她忽然说不出话。
  可是他忽然意识到了,虽然他不知道她新的手机号。
  语声,语声是你吗?
  她咬住唇,不出声,可是鼻子有点塞了。
  语声,是你,我知道。你哭了,别哭,我很好,没事了很好。
  她面部肌肉痉挛了下,眼泪终于迷迷蒙蒙出来,说:对不起,我——又说不下去。
  语声,我很想你。想见你。你来医院好吗?我想你。想得五脏六腑疼。
  她没说话。
  他说:下午你过来,方圆不在。我等你。
  告诉他地址。
  她挂了电话,像浸在死水里,浑身湿漉漉,又流转不动。呆了很久,她知道自己会去了。
  下午,她破天荒化了下妆,整饬了下自己。潜意识里也许怕见到他老婆被比下去。
  而后,她出门。日头被薄薄的雾遮着,说不出的寒冷。
  北京的秋天总是分外短暂。美丽的时光从来是最短暂的,女子的青春也一样。
  特护病房的人很少,她走楼梯上的,每走一步,都有坚实的回音。她觉得自己像赴刑场一样惨烈。
  决绝地走了,还要决绝地回,心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门口,她停住了。犹豫了会,转身看走道外的树。是杨树,有白色的疮痍的表皮,树叶随风零落。
  又回身,敲门。
  门开了。是陈剑,他居然可以走路了,穿着病服,消瘦了些,却有些清矍的风采。
  她刚张开她惯用的很虚的笑,他就搂她入怀。同时将门带上。
  她微微地推拒。不敢用力。但是姿态总是要的,尽管有点力不从心。
  可他拥她更紧,痴痴迷迷看她,说:语声,真的是你,多久了,怎么像隔了一世。你依然,依然还在我怀里?
  她心软了软,又软了软,终于停止挣扎。将脸贴向他的胸。就像以前一直那么做的,像只小猪一样甜蜜的拱。
  小猪,我亲爱的小猪。他真地叫她。
  然后捧着她的脸,说:知道我多思念你。知道吗?
  她头略低一低,他就吻下来。
  她不知怎的,有点抗拒。不应该这样。虽然。
  但是,终于是抵挡不住,因为心理是负疚的。
  吻。天长地久一般痴迷地吻。
  门却突然推开了。
  又哐当关上。
  语声连忙推陈剑。陈剑说没关系。却也分开了。
  语声忐忑。恨不得钻个地洞躲掉。陈剑安慰她,没事。
  门这时又开了。是方圆。脸色很冷峭。倚在门边,说:继续啊,为什么不继续,让所有人都看呀。
  语声尴尬地要命。讷讷说:对不起……声音小如蚊蝇。
  陈剑直接说:方圆,你先回去,是我让她过来的。我想见她。
  方圆瞪大眼,不一时,眼中涌满泪,说:好,陈剑,我给你腾地方。转身就跑。
  哎。语声叫。然后回身,说:明明我们不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陈剑淡淡说:她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你,你,怎么这样?语声都说不出话。看他身体也似没什么,拿起包,就说:我来错了。
  陈剑拉住她,说:语声,告诉我,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没有。语声回。
  骗我。
  没骗你。语声歪过头。
  你能不能不要骗我。他用了力,又要将她抱住,她这回躲了下,悲哀地说:别纠缠了,白白伤害第三人。爱不能怎么样,我说爱你又能怎样,改不了任何,是你把我们的幸福摔碎的。就算爱你,一辈子要舔噬伤口,我也不会撇下自尊,像个情妇一样等着你。好好养身体,你活得好好的,我没有遗憾。
  便逃出去。
  很快,他的电话追过来了,说:我,动摇了。低估了对你的感情。等我,我出院后,就跟方圆离婚。
  她顿一顿,说:你不觉得我们俩很无耻吗?掠夺了人家,给人家心上切一刀,然后扬长而去?回不到从前了。再也回不到。因为已经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
  挂电话。关机。
  心像拴了石头一样沉重。难道自己不想与他一起吗?很想很想,如果没有这几个月,如果能平白掐掉这几个月,那该多好。她会是他美丽的快乐的新娘。
  她迷茫地笑了。仿佛看到了自己穿婚纱走红地毯的模样。
  
  15、不爱
  冯至鸣永难忘记那个日子。有一把刀在他心上旋了一个口,血滴滴答答流下来,而他不能喊疼。
  语声回京了,这个消息是方圆带给他的。
  方圆哭哭啼啼非常失态地闯到他办公室。
  至鸣。我没法活了。她已经习惯在他面前暴露伤痕。
  他皱皱眉,说:又怎么了?晨光这个月财务报表出来了,利润翻倍,恭喜。
  有钱有什么用啊。有钱能买到幸福吗。她抬起头,说,刚才,知道吗?我看到那个女的了,文语声,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跟他在……在亲热。
  他心急剧地跳了跳,先还有点欢欣,她回来了,然后瞬间死灭。
  他脸色有点白。
  方圆还说:那女的,好像很无所谓的,还一脸挑衅。陈剑帮着她说话。我倒是多余人了。
  你出去。他说。
  方圆愣一下。
  我叫你出去。他语气焦躁起来。
  你怎么了?方圆有点害怕。
  他终于发作,吼:出去啊。
  方圆吓得一激灵,赶忙溜走。他的怒意还在找寻出口。将杯子趁势摔出去。居然没有碎,完好得就像一个讽刺。
  他打电话。她关机了。
  他想,跟人亲热着,不方便接电话吧。
  手机又被他砸出去。坐立不安。无法工作。
  他交代助理几句,出去了。
  开了车去她那里。砰砰敲门,她意料中的不在。他倚在门边,点燃一支烟。就守着,不信她不回来。
  黄昏从楼道间的小窗一点点移走,一阵萧瑟风过来,扯来黑色的夜幕,夜晚越来越漫长,因为冬天到了。冯至鸣觉得心跟夜一样凉如冰。
  感情焐不热吗?想方圆说的话。
  不清楚。也许绝望可以。他回。
  觉得很悲哀。他付出那么多。但是感情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地付出就可以。爱是一个天平,两头的分量要一样重,否则顾此失彼,早晚倾覆。
  倾覆。他想。
  也不知多久,响起了脚步声。很慢很迟疑。不用怀疑,凭感觉,他也知道是她。
  她大概看到他了,就停在楼梯拐角处。他没看她,继续抽烟。狂躁的心早已随时间冷下去。
  怎么知道我回的。她顾作轻松,笑着说,又轻快地爬了几步。到他面前。
  他狠狠扔掉烟头,用力抓住她的手,俯身凑向她,看她的眼睛,说:很快乐很消魂是吗?
  她在抽手,大约被捏得疼,说:神经病,你说什么。
  他说开门。
  她似乎有点不理解他的恼怒,蹙了眉,观察他,说:放手啊,我怎么开门。
  他松一松,她拿钥匙开门。
  他推开门,拖进她,像个强盗一样。然后,哐地把门带上,把她逼到墙角,架住她的手,说:做什么事有本事说出来啊。
  她愣一愣,似乎有点明白。
  他已经低头,狠狠吻她。
  很疼地撞击。
  她踢他。
  他说他可以我不可以是吗?
  又吻。边吻边探手进她的衣服,扯她的胸衣,用力抚摩。
  她含糊说:你流氓。
  他说你以为你不是。告诉你你好不到哪里去。
  扯她的裤子。
  她想护卫自己,却根本没力气。
  在喘息中,情欲突然走了出来。
  两人不再说话,只有身体在熟练地做着事,他脱她衣物,她也脱他。好似都迫不及待。然后赤裸地站着,他抱起她,一下一下,直接进她身体。
  她叫了下,很疼痛。
  手却牢牢地箍着他。下颌抵着他的发,狂乱地吻着。
  他射了。叫她:语声,语声。如此痛楚。
  他们平静了下。她忽然有些羞赧。拾起衣物。
  他抱了她去卧室。
  她很安静,他们拥抱着躺着。窗外有风扑过来的声音。他们在黑暗中。
  过一会,他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说:刚才让你不舒服了吗?
  她摇了摇头。
  他啄她一下,说,爱我吗?
  她没回答。
  他嗤笑,说:做这么好,也不爱吗?
  她仍没言语。却用手在他身上画圈。
  他说:别画饼了,刚吃了你,我此刻不饿。
  她停住,软软说:我饿。
  他说:语声,有时候我想,我们是不是前生就是情侣,相约今生再会。兜兜转转,我们终于碰上,虽然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但是身体有他们的语言。他们真的很默契。语声,我想是你忘了我。
  她没说话。脸贴在他胸上。好似在听心跳。
  良久,他觉得胸上凉凉的,拉一拉她,发现她在流泪。
  他舔她的泪。她说:陈剑跟我约过来生。他说一辈子不够。可是。今生都把握不住,哪有来生。
  他的心就一点点凉,就像胸上的泪痕一样。
  她不爱他,心里只有另一个人,哪怕那人辜负他。
  他爬起来,穿衣服。
  她也穿。时不时偷觑他一眼。
  穿好后,他说:我走了。
  她说:吃点东西再走吧,很快的。
  他说:做给别人吃吧。
  她拉他,说:你生气了?
  他看她,神情有嘲讽,也有无奈。
  她垂下头,说:我们只是肉体关系吧,是很好,可是,我要灵魂的。冯公子,你会厌倦我的,肉体的新鲜只是一时,只有灵魂才会长久。几次呢,要几次,你会忘记我?3次,5次,还是10次?
  他笑,说:你呢,要几次忘掉我,或者说你从来都没把我放心上。
  她仍看着地面,不语。
  他说,算了。算我做了个恶梦。早点醒,痛苦会小一些。
  便走。
  开了门,觉得身体在晃。一抹浓重的阴影袭击了他。他觉得暗无天日。尽管日光灯青荧的光在闪烁。
  等等。她上来,将他的外衣给他。
  他在看她,他如此深爱的人,从来没有绽放的心为她盛开,却注定要枯萎。
  他说:叫我名字好吗?
  她抬头,嘴唇嗫嚅了下,却终于还是出不了声。
  他说,你果然并不爱我,一点也不。也好,省得我做残梦。
  转身出门。
  她突然在后头说:冯至鸣,如果我给不了你心,那跟别的贪恋你的家财贪慕你的相貌的女人有什么区别,配不上你的爱。
  他顿一下,直挺挺地下楼。

  16、离开
  语声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觉得身体里有一样东西没有了。如此空落。
  万籁俱寂。静中却又似包围了很多细微的声响。
  那是来自哪个世界?
  前生,他和她真的相恋,她忘了他。
  不不,可笑,玩笑而已,可为什么心那么悲伤。
  她仰头看灯光下的浮尘,仿佛忘了自己。
  几天后,她突然收到方圆的电话。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的时候,她愣了下。
  可以出来吗?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她木然的点头,忘了对方看不到她的点头。
  说话呀。方圆在电话里不耐烦。
  可以。陈太太。她回答。
  在一家咖啡馆见的。
  她去得早,先点了卡布其诺等方圆。她想吃甜的腻的东西,这几天过得很不好。什么都没做,一直瘫在床上,累了睡,醒了发呆。饿了随便找点吃的。她庆幸有个外力把她强行拉出来。
  出来的时候,透着清冽的空气。她觉得内心慢慢活过来。
  方圆迟到了。晚了不是一点,40分钟。但是时间对她也没意义。语声不介意。
  你,怎么这样?方圆第一眼见她,讶异地说。
  怎样?她不知自己怎样了。出门的时候,换了合体的衣服,梳了头发,但是没化妆。反正她一贯不化。
  脸色不太好啊。方圆点了烟,看着袅袅的烟柱,说,煎熬吧,见不了他。
  不是。语声当即否定。
  方圆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语声说:知道。
  哦?方圆惊疑地看她。
  语声说:让我走是吗?走得越远越好,是吗?
  方圆笑说:真得冰雪聪明,难怪陈剑和至鸣都喜欢你。嘴边有一丝讥笑。
  至鸣和她的关系,她也知道了?他,这几天好吗?不由得希望她多说几句他。可她并不说。只说:话既然说开了,我也不隐瞒。我爱陈剑。想跟他白头偕老。虽然,他现在不爱我,但是我相信感情可以培养。只不过,你老在他面前晃,我再努力也没用。
  明白。语声说。
  方圆点头,说:说得挺干脆,只是希望做事风格不要拖泥带水。要多少钱。
  语声想了想,说:必须收下钱你才安心是吗?
  是。那就是交易,有承诺。
  她说好吧,我收。象征性给点。
  方圆从包里取出支票。递给她,有备而来,是一张限额在100万之内的空白支票。
  够不够?不够可以说。钱是好商量的。
  语声收下,说:行了。
  将咖啡喝光,说:我可以走了吧。
  方圆说:等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不愿被人以看动物的目光打量,别过头,说:还有什么,请夫人吩咐。
  方圆说:你挺特别。至鸣为你病一场,好似也值得。
  病?他什么病?
  你在关心他?
  她不语。
  方圆说:也没什么,生了场病,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很安静。
  她的心略略放下些。一会却又莫名其妙地揪起。
  我倒挺希望成全你们的,不过你知道要进入冯家,你这样的条件是很困难的。
  顿了顿又说,很抱歉语声,要让你离开北京,我知道其实我没这权利,你也无须听命于我。只是,我怀孕了。陈剑的孩子。我不希望孩子生下来没有健康的家庭。
  语声愣了下,随即说:恭喜。
  方圆说:三个月了。
  语声点头,说: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回来了。
  拿了包就走。
  这个地方是个伤心的地。还是离开得好。
  她重重叹了口气。在门口的镜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脸,惨白、消瘦,形如鬼魅。
  开始准备离开。
  不知去哪里。上海上的学,家在无锡,去上海谋求发展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有此打算。念头升起,一个电话改变了她的主意。
  是谭亭。说:还记不记得我。
  她真没听出来,说:不好意思哦。
  谭亭似乎有些失望,说:贵人多忘事啊。西藏。
  想到那个明快魁伟的男孩,她笑逸出来了。说:是你啊,还记得给我电话。
  他说,你不给我电话只能我给你了。语声,最近怎样?
  她忽然有倾诉的冲动,说:不好,一团糟。我想离开北京了。我现失业。你说哪个城市好。
  他忽然雀跃,说:来杭州吧。
  杭州?
  他说,语声,你真来,工作都现成的,我叔,是一家外企的人事主管,他们公司正招人,我给你引荐。
  真的。语声想想反正没地可去,反正杭州离家也挺近,说:那我就来了。你先帮姐姐我找个房子。
  房子,还不简单,我有个三室的房子,我一个人住不了,你来吧。
  语声大大咧咧,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有了目标,就有了干劲。她收拾东西,把杂物卖的卖,邮得邮。而后跟房东退房。
  谭亭来电话,催她三日后去面试。她就订了去杭州的机票。
  万事俱备,只欠一走。
  看着满地的狼藉,语声心里倒又空落起来。有感情罗。她想。也不知对这地方还是对这的人。
  振作精神。她给秦心打电话。约她和林松等旧同事吃饭。
  来了十来号人。大家一起去簋街吃麻小喝啤酒。还是同以前一样不三不四。
  主任,你不在,我社的损失,犀利的主笔没了,杂志四平八稳,越来越没看头。
  主编现在更年期症状越来越明显,你不在,也没人治。老无故训我们,你们那写得叫什么狗屁文章。狗屁文章哎。
  主任,现在跟谁拍拖啊。我那海龟朋友还要不要?
  ……
  烦了你们。语声说,见你们头就疼一次。好在,我终于要远离你们这些乌鸦嘴了。
  走啊?要走啊?
  怎么,留恋。
  是啊。没有主任,这城市的月亮也不一样啊。
  哎,怎么煽情的本事有,写稿的本事没。
  秦心拉她,说,真走。
  语声点头。
  为什么?
  想离家近一点。我妈身体不好,做个孝顺女儿。
  大家无话说。像默哀一样。
  行行,别兔死狐悲似的。我好好的。语声调节气氛。大家才稍稍活跃些。
  秦心陪语声回去。因隔得不远,走回去的。
  冯大公子没戏了?秦心说。
  从来没有过戏。
  不会,凭我多年的看人本事,人对你一往情深。语声,你别活在过去好不好,忘了陈剑,追求自己的幸福。
  不是陈剑的问题。我跟他不可能。我们没有感情。
  西西索索睬着落叶走,语声心里西西索索的难过。两天后就彻底走了。真的,一点没留恋吗?
  沉默了会。秦心说:有个小道消息,听说陈剑在帮史氏做事。史正雄似乎很欣赏陈剑,对了,陈剑在闹离婚你知道么?听说史正雄有意将自己的衣钵传于他,当然,条件是,上门入赘。
  语声觉得很乱。方圆怀孕了,陈剑却跟史若吟扯上关系。
  哎,也许,陈剑离婚是为你。不过,我觉得你没必要了。不过最终也是你的事。秦心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为我好。谢谢。到家门,语声跟她拥抱,说:我反正要离开了,会把往事丢得一干二净,我会活得很好,做快乐的自己。
  好。我会时常骚扰你。
  恩。
  互道珍重。
  回房。手机响了,又是陈剑。
  跟方圆见面后,陈剑给过她很多电话,她都没接。有时候他无休止,她就关机。但是今天,就算告个别吧。
  为什么不接电话,我都要疯掉了。一接通,他就抱怨,很疲倦的样子。
  你身体没事了么?
  没事。语声你住哪里?我有话对你说。
  真没事,跟以前一样好端端的?
  真没事,你怎么样,上次方圆是不是找你?你听我解释。
  恩,那就好。陈剑,好好对方圆啊,你可是要做爸爸了。恭喜你啊。
  别听人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她骗你知道吗?
  你怎能这样说呢?语声看过报纸,有方圆怀孕的相片。
  跟你说,不是我的,我早就不跟她同房了。语声,你说你不能忍受,我就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什么。她只是想用孩子来要挟我。
  语声觉得有点乱糟糟的。头痛了下。按住,说:无论怎样,她这样做也是为了挽救你们的感情。她好歹是孕妇,你别跟她吵。
  语声,我在离婚。很快就会办下手续。我们结婚吧。以前,你记得吗?我说我们要生两个孩子的,一男一女,让他们有个伴。
  语声呆一呆,是的,很早以前,在爱之巢,他强迫她未遂,说:你小心我找别的女人。她说找啊。他说真找。她说,小心我打烂你的腿。他把她拥到怀里,说:你喜欢男孩女孩。“男孩,要像你才好,你长得好看。”“不,我要女孩,要跟她妈一样,有个草莓鼻子。”“霍,还说我啊。”她小拳头槌他。他说:那就一男一女,哥哥照顾妹妹,我们一家四口,手牵手,出去玩,多甜蜜。
  是啊,多甜蜜。她心里怅然。可惜时间,从来不会停在某时某刻。
  不可能了。我也不要你那么做。还是好好待你妻子吧。她真的爱你。她说。
  语声,我错了,行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在一起。真的。我错了。
  你不觉得你自己错了,你只是已经初步得到了,所以,你可以放手,如果一无所有,你怎么会为我放弃。如果会,那么当初你就不走这条路。
  电话里面沉默了。
  语声萧索笑了笑,说:就这样吧,陈剑你不要再找我了。祝你幸福,还有,成功。真心的。
  迅速切了电话。
  就这样完了吧。她觉得心很岑寂。
  两天后,她拿了行李去机场。排队去换牌。有人忽然抓了她胳膊,强盗一样,将她拖出来。她的脚在光滑的玻化砖上滑了滑,趁势被人拥入怀中。不用抬头,闻着那树林般的气息,她就知道是他了,冯至鸣。
  她心有点跳。很奇怪的,像暗恋的女生终于与思慕的对象面对面。有点紧张,有点恐慌,又有点甜蜜。
  为什么不抬头?心虚?还是不愿见我?他说。声音很低沉。
  她慢腾腾抬起头,见他脸上有一种探究的神色,带着高傲的冷漠。
  她心里不太好受。两人就像几万年没见,隔了距离。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他嗤笑了下,说,你从别人身上走过,从来不会在意是否丢下东西。因为丢下也只是一时的粗心大意。忘了我,比忘掉一只死老鼠更容易吧。是秦心告诉我的。
  她没说话。垂下头。
  他突然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如果,我求你留下,你会不会因我而留。
  她心缩了下。恐慌起来。
  很快就是一片茫然。她只看到心上的白雾,没有灯塔。跟他走到哪里去呢,怎么可能留下。于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他的手放下了,嘴角又是自嘲的笑,说:知道没用的,虽然忍不住一试。那么,请便。
  她还是垂着头,脚无措地磨着地,一下两下,划着圆,就像在他肚子上画饼。
  忽然胸臆一热,似有什么翻滚。她知道是眼泪。最近她的眼泪不知怎么多起来了,好像一生的眼泪攒到一起用了。
  她死命咬住。过会,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匆匆蹲下身,去开行李。
  忽然又停住了。她本想把那幅画送他,可是他留着她的像算怎么回事。
  什么?我很好奇,你还有什么留给我。他说。
  她说,算了。
  他说我想看。
  她说,好,那就看一看。
  掏行李,行李整得很乱,她乱七八糟地掏。
  他在边上说:你真还没学会做女人。
  她说:不关你事。
  他说:想照顾你也不行,妹妹,别让我心疼。很轻佻的口吻。
  她心又缩了缩,终于把画取出来了。
  他拿过,说:是你吗。不像,美化你了。
  你过分。她一脚就踢向他干净的西裤。
  他说:我收了,因为反正不是你,就当看个美女意淫一下。
  她看他收起,呆呆地看。他长得高,颀长挺拔,像白桦树一样。她喜欢那种树。虽然多数被用来比喻女性。此刻她送给他。他的嘴唇线条很好看,鼻梁很高挺,眼睛总是在不屑,可他其实不过虚张声势,她不了解他吗?
  她忽然觉得对他很熟,就像认识几千几万年似的,他们的感情像一尊化石。
  难道,真的是她忘了他吗?在很远的以前,他们相爱,立下盟誓。
  她觉得眼泪又要出来。
  忍住,高兴地分别。张着亮晶晶的笑,说:冯至鸣,好好看那幅画,那里有个秘密。
  什么?他再度拥抱她。
  她一低头,说:不告诉你。
  他说:我想吻你一下。
  她说好。仰起脸,他们吻了,在人潮人海中。在擦肩而过中。吻得缠绵而恒久。
  最后,他在她耳畔说:知不知道我很爱你。
  他忽然放开她,转身大踏步走了。
  他不要看分离。
  他不要无望的爱。
  凝视他的背影,语声的眼泪还是出来了。无声地流。

  17、重逢
  时光如点着的烟,一寸寸燃烧,留下往事的灰。
  又是一年春好处,江南草长莺飞、花红柳绿。
  清晨,语声在鸟鸣中自然醒。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昨夜落过一场雨,雨幕横斜中吹落了一地的桃花,点点粉色衬在湿润的黑土上,有种飘零的美。
  谭亭在园中习画,听着声响,抬起头,朝楼上的语声吹了记口哨。
  这个公寓很有年头了,相传是某某军阀的公馆。里面植被浓郁,红砖黑瓦,有种幽森的味道。艺术家总是喜欢古怪的氛围,家境富足的谭亭买下了这里的二楼。楼下是一片桃树林,林前有一条浅细的河,河边都是蔷薇,为了看清自己的容颜,一个劲往水里长,水面岸边纷纷扰扰,这个春天,全是花木的喧嚣。
  语声洗漱一番,开始做早餐。刚搬过来时,语声呆了下,说:怎么这么奢侈,我可不敢住。屋子是欧式风格,精致、华丽,异国风情。
  不就找个睡觉的地吗,怎么不敢住。谭亭推开一扇门,将她的行李放进去,说:你的房间,喜不喜欢。
  是个朝阳的房子,对着林子,可看远处阳光落在水上的点点金光。房子布置得像个公主房。有粉色的纱幔。碎花镶金边的墙纸。
  语声说:哦,这房,你是打算给你女儿住的吧。我住进去,不太相称,没觉得我像个老巫婆。
  谭亭说:咳,我可是费了很大劲的,征询过很多女性朋友,都说女人都有公主梦,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好吧好吧,语声勉强笑纳。又怯怯问:大概需要支付多少房租,我还没上班,适当优惠一点。
  谭亭说,空着也空着吗,要什么钱。
  那不成。我从不轻易欠人情。
  那。谭亭想了半天,说,做家务抵工钱吧。
  于是,语声就承包了这个房子的一切家务。
  谭亭出身书香门第。父母亲戚都是学者教授。他本人跟着蜚声国际的知名画家柳时英习画。也算年少有成,十几岁就拿下国际大奖。家里有钱,对钱没概念,天真烂漫、清朗通脱,时有名士风范。
  两人相处比较愉悦。他时常外出采风。隔日子上上课。语声见他的时间不算多。大多是周末。他回来,享受她做的美餐。
  日子在春风里走得很温煦。语声的工作也很顺心。她在企划部做文案,凭借出色的文字能力、良好的人缘和活泼的天性,很快引起高层的重视。谭亭的叔叔曾偷偷告诉他,刘总很欣赏她,似有意升她做他的助理。
  对刘总她印象欠佳,公司年终舞会的时候,他与她跳过一支舞,挨得过近,手也不算老实,让她心里不自在了好久。所以,对这样的升职,她没任何兴趣。即使降临到她头上,她大约也会推拒。
  当然这样和风细雨的日子,并不代表她的心就波澜不惊。是的,她有想念。晚上,总有人影袭上她的心,溅起涟漪,让她好一阵的惆怅。
  她也关注北边的消息。
  陈剑还是离婚了。现在与史氏关系密切。花边消息,他似乎即将入赘史家。
  他的公司发展迅猛,今年开春,他捐出300万成立寒门基金,资助贫穷学生。并称每年将拿出营收的1%作慈善和公益事业。赢得公众关注。
  HU3也开发成功。
  陈剑一时风头无两。
  相比之下,冯至鸣低调了很多。除了HU3研发成功跟陈剑一起有过发布会的出席,其余并未有什么新闻,正面负面都没有,那似乎表明冯氏在他的操控下也算平稳前流。语声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对两个男人的想念是不一样的,对陈剑,就像光天化日下被阳光蒸发出的一丝怅然,带着淡淡的伤。对冯至鸣就有点羞于启齿,只能卷紧被子在暗夜里偷偷任身体灼烧。
  早饭做好。语声出去叫谭亭。
  谭亭大概刚作好,将画笔一扔,围裙一脱,站着前后远近细审。说:为了捕捉雨停的片刻,我一夜未睡。
  好辛苦啊。艺术让人痴迷总有点道理。语声说。
  谭亭似乎不大满意,左看右看,又上去补了下。说:如何?
  好。语声答。
  你只会说好。
  在我眼里就是好嘛。不好意思,我才疏学浅,无法做你知音。语声做个鬼脸。
  谭亭突然定定看向她。语声左右顾盼,说:看什么呀。
  别动别动。太阳在你身后钻出来了,你身体边缘都是金光。好美。
  他拿起速写簿,哗啦几下,就勾勒了一个影子。
  她烦,因为好几次,他都会突然被她某个动作打动。要求她保持数秒。她愣愣地站,觉得自己变成了石头。
  连忙挥手,转个圈,破坏他的美感,说,吃饭吃饭,不吃我吃了。
  他说:语声。
  哦?语声疑惑地看他,因他眼里有一抹异样的光彩。
  你很美。
  哎,真的。头次有人说我美。是不是艺术家的眼光不太正常。
  语声,他恳切地说,我很喜欢你。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啊?语声嘴一张,无法置信。
  真的。他又补充,觉得你很自然。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属于天真不掩饰的。
  那个。语声讷讷说,不行哎,你比我小,我从不考虑比我小的孩子。比我小的男性我都只当是孩子不是男人。
  我抗议。他天真的愤怒,我个子比你大很多。我看上去也比你老。
  那也不行。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知不知道?被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喜欢很丢脸的。
  怎么丢脸了?
  不知道。我总觉得挺难为情的,所以,谭亭,咱们还是做姐弟,我照顾你啊。吃饭吃饭。我肚子饿了。
  语声施施然往屋走。拒绝谭亭,可是一点内疚都不用有的。从没想过这搭子事吗。
  吃饭的时候,谭亭还是不太开心。
  说:这么在意年龄?
  恩。
  不会吧。他撇撇嘴,或许,有喜欢的人。
  没。有,也不跑这了。
  考虑考虑吧。姐姐,我哪不好了。要什么有什么,站着可做你的撑竿,躺着可做你的垫褥。
  是个人都可以做。
  ……
  两人胡侃一通。语声手机响了。是刘总。说:语声,陪我一起出趟公差。
  为什么我?语声愣了。
  是个商务酒会,需要女伴。
  可是,为什么是我?
  考察一下你。下午2点的飞机,你收拾一下,我在机场等你。
  挂掉。
  语声还发愣。隐约觉得不祥。可考察,冠冕的理由,推也推不了。
  怎么了?谭亭推她。
  出差。马上。
  干吗不开心。去哪里。
  天,一拍脑门,居然忘问去哪了。反正哪都要去。她收拾开来。
  下午到机场。才知去北京。那心不禁又辗转翻腾起来。北京就像一个旧疮,遮来遮去,总也遮不住。
  黄昏,就到了北京。也就半年多没见。却忽然生了隔世之感,仿佛遗弃了很久。又觉得陌生。自己终于成为它的客人。
  住建国饭店。酒会在第二天。晚上,陪刘总吃晚饭。刘总说:语声,这样重要场合让你来,是器重你。
  语声机械说:谢谢领导赏识。
  刘总说:你知道许秘辞职后,我这边一直空着个位,物色了很久,想看看你能不能胜任。
  语声大略知道许秘辞职跟他的不检点有关。
  推脱说:我干活马虎,做做文字工作还可以,行政事务就不行了。
  哪能妄自菲薄。我有眼光。他笑眯眯的。
  语声又觉得心内极不爽。
  一餐饭如坐针毡的吃完,刘总要她陪他去酒吧。她称要买明日穿的衣服推掉了。
  一个人在赛特逛。
  心头涌起很多人。但是一个个掐灭了。已经走了,洒脱一些吧。
  再熬个把年头,往事都会成标本,记忆不会再伤人。忍吧。
  她试了些衣服。估摸着明天场合正式,买了件类似小礼服的裙子。穿的时候,忽然就想起冯至鸣送给她的VERSACE,很漂亮的裙子,可惜再无机会穿。
  第二日,她整饬好自己展示到刘总面前时,发现他眼光有些值。说:语声,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语声皱皱眉,说:谢谢。人靠衣装吗,我不漂亮。
  刘总腻笑着说:以后,你想要什么就什么。
  不知他什么意思。语声又很不舒服。
  7点准时到的。
  勉强挽着刘总巧笑着进去。满场霓裳鬓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是个海外富商主办的。大致也就商界的联络而已。在轻松的环境中,彼此攀附关系,联络感情。也兼谈合作。
  语声跟着刘总应酬了一通。借口上洗手间,摆脱了。
  到角落,喝一杯冰水,回头的时候,眼光直了,看到门口,史若吟挽了陈剑进来,男才女貌,那叫一个珠联璧合。来客均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很多人认识陈剑,攀附的人很快上去。陈剑淹没在人群中。
  语声觉得自己似乎也没太多波澜,至少比自己想象得要少。
  跟史若吟了。霍。她摇头笑了笑。
  继续喝。而后转去厅外的露台。
  露台有人在抽烟。很闲散地弹着烟灰,俯视一城的霓虹。
  语声惊了下,心扑扑跳了起来。连忙悄悄转过身,想不动声色地溜回去。
  但是他叫她了:语声,是你吗?
  没看她,却知道她在。语气那么平淡,仿佛,他们从没分离过。

  18、梦寐
  他没想到记忆如此顽固。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自己云淡风轻。
  做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卖力地打理生意,试着结交符合家长口味的女友,学会城府,学会周旋,学会巧言令色,学会绵里藏针。
  日子光鲜而虚假,闪着铜臭的味道。
  思念。不错,总是在最莫名其妙的时候,心里会窜进一个影子,浓得化不开。他抹。抹得湿漉漉的。他相信,相思的盐总会化成水。他以为压住了,心像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密不透风,还上了锁,没有什么可以逃出来。
  但是,他发现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当她出现。
  心比他的眼更早感知了她的存在。他心里哗啦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被刺穿,有什么在逃逸。他偏过身,仰起头,便看到了那个女子,挽着一个中年人,依然笑得如春风。在她的笑容里,他茫然所失起来。相对如梦寐,那一刻,他忽然知道,自己隐藏得多辛苦,爱得就有多辛苦。
  站在露台,心里百折千回,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淡淡的问话:
  语声,是你吗?
  那女子身体凝住了。一阵后,她转过身来,如意料中的,有一个硕大虚假的笑。她在紧张吗?
  她眦牙说:好巧。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点头。弹掉最后一截烟灰,掐灭到缸里。说:走吧。
  哪里去?她吃惊。
  他拉住她的手。说:重新开始。文语声。我叫冯至鸣。
  她用另一个手掰他的手,说:别胡闹,我会失业的。
  恩,正是我的打算。
  他牢牢握住她,像个钳子一样。就这样,以胁持的姿势穿过人群。
  到地下车库。他把她扔上车。自己开了门进来。
  她说:我真会失业。
  我养你。他回。
  她说:凭什么。
  他说凭我依然爱你。
  她说你怎么这么顽固。日子走了知道吗?没有我,你风平浪静。
  他说,所以重新开始。因为你一来,风浪起了,波涛汹涌。
  他侧过身,揽住她,就吻。
  吻像火苗一样刺刺地破开了时间的鸿沟。
  有没有想过我。他问。
  你呢,有没有?
  有。
  我也有。
  吻得天翻地覆。脖子,腰都酸了。好像把思念攒一起释放。幸好手机响了,解救了他们不竭的热情。
  是语声的手机。语声掏起,说:我老总。怎么办。
  就说遇上冯至鸣了。
  冯至鸣何方神圣,人人认识啊,别臭美。
  我跟他说。
  算了。语声接起。
  刘总劈头问她:你跑哪去了?
  哦。语声皱眉道,刘总,对不起,突然腹痛。实在受不了,我正要去医院,刚想跟你说来着。又哎哟哎哟了几声。
  挂完,冯至鸣道:装得挺像。发动车。
  语声问:哪去?
  问完,有点脸红。也不待他回答,接着问:没带女伴?
  没。
  这么多日子,没交女朋友?
  交了。
  谁啊?
  下次带你见。
  哦。语声口气干巴巴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妒忌什么的。却真没有。也许,真的只是把他当性伴侣了。没想到自己也可以这样开放的。
  方圆,还好吗?想了一会,忍不住问。
  不太好。离婚的打击对她很大。
  孩子生下没。
  没有。孩子的确不是陈剑的。但是陈剑做得有点过分,一点面子都不给,在法庭上。方圆也是因为爱他才这样挽留的。
  我明白。语声有些内疚。不知是不是代陈剑。只是想起他来,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滋味。往事渐渐模糊,凌乱却还有锋棱。
  陈剑,他现在跟史若吟一起了?
  不清楚。
  刚看到他们了。
  你难过?
  没。本来觉得会,但是没。也许我真把他忘了。虽然不彻底,还挺有成效。你,好吗?这些日子?
  还行。你呢?
  也行。我们彼此没有对方都能活得好好的。
  是啊,这世界不会因为某几个人的痛苦停止运转。活得好好的才好,谁也不受伤害。冯至鸣略微叹了口气。
  你有点不一样。跟以前。
  受过伤害,就不一样了。
  哦。语声木木地回了句。
  气氛阴郁起来。北方的春天,还是冷峭。风很大,树木七扭八拐。
  不久到冯至鸣的住处。
  语声一眼看到她的画,裱了,装在画框里,就搁在床尾墙壁上,躺在床上,一眼就能看到。
  你天天看着我。语声心里甜丝丝的。
  他说,不。我挂着只是练习不看你。或者说,练习看了跟不看一样。
  哦。她心忽然震了下,想说,上次,对不起。但是,上次的话,重来一遍,她兴许还会这么说。爱,跟肉体无关。尽管他们的身体真的是朋友。
  看着他,她又有了隐秘的渴望。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他,她的道德感越来越淡。自己单身,他也是,为什么不能彼此快乐?可,爱呢?没爱也能做吗?
  先不管他。
  他当着她的面换衣服。说: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她还是羞赧了。过一会,说:弹琴给我听吧。我想看你弹琴。
  哦。他说,刚换了睡衣,效果可能不好。
  你穿什么都好看。她说。
  他便走过来,坐琴凳上,说,一起玩吧,我教你。
  她说:我行吗?我很笨,又没艺术细胞。
  他已经抱她到腿上。握住她的手,就风卷残云般的起舞。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跟马匹似地不停地飞驰。还有点疲于奔命。但是音乐一样的动听。她的耳朵就是听不出正品和次品有多大区别。
  不久,他停下,说:好久没弹了。现在有感觉。将她搁到旁边,手指就错落弹跳起来,身体随之流转,人与音乐合一。姿态洒脱,恣意飞扬。她不由想起《世说新语》描绘嵇康风采的那几句话:簌簌如林下之风,徐徐如玉山之将崩。
  好美。她不由说。
  停下,他忽然有了激情,说:语声,在学校的时候,我演过话剧,给你表演一段。
  好啊。
  他便像模像样地走了起来,用熟练的英语念《哈姆雷特》中最经典的段落。
  她的英文荒废已久,但是那句: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还是听得明白的。
  他表演很到位,有王子风范。她拼命鼓掌,说:我信了,你说你有文学气质,我信了。
  他却有丝忧郁,说:在社会打拼久,这些东西都回归为点缀,不再充实生命。活着,挺沉重的,总是在牺牲点什么,却得到些不想得到的东西。语声,感情对我来说,很重要,很多东西都无法坚守,但是爱情,我要。
  语声说不出话。良久抬头,说:你说得很好。爱情,要坚守,我想你终会得到。你是个多么出色的人。
  他又笑笑,笑得有点嘲弄。
  语声大约知道自己的话会惹他不开心。但是他已不像以前那样肆意表现自己的哀乐了。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他拍拍她的肩,说:我洗澡去了。
  她脸一红。
  他洗澡的时候,她撩了窗帘看外边。想:为什么不爱他?又想:到底爱,还是不爱,为什么不爱,还那么渴念他,难道只是性?
  他的手机响了。
  她喊:是不是你女朋友,要不要给你接。
  他说:随便啊。
  她说:那我接啦。怀着某种探密的心理,她接:你好。
  对方愣了下,犹豫着说:语,语声吗?
  又肯定地说:语声,是你。你怎么在?
  语声听出了陈剑的声音,反应了几秒,她拿腔拿调说:先生,听错了,我不是语声,我是露露。至鸣在洗澡,我叫他待会回过来。
  别骗我。语声,我马上过来。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电话挂了。语声一阵痴愣,又一阵慌张。
  冯至鸣出来了。
  语声说:陈剑,他怎么找你?
  他又怎样?至鸣没什么表情。
  他说他马上来。
  怕吗?
  我……
  还爱他?
  我……
  至鸣讽道:等着吧。你大概现在不乐意去洗澡。
  语声看着他,说:我没什么,你不尴尬?
  为什么要尴尬?我正想看看,他怎样把你带走。
  我。语声愈发觉得慌乱。
  冯至鸣突然拉过她,说:我现在想要你,你同不同意。
  我。她瑟缩了下。
  他伸手解她的裙子。气定神闲。她犹豫。想说不。她知道只要自己说不,他立刻会住手。她僵持着。
  僵持间,裙子已经脱掉。只剩内衣。她就那样站着。
  他控制不住了,抱她入怀,吻她的胸衣,慢慢探入。她勾住他,又绵软地抚摩他。很快,两人倾覆到一起。
  身体的默契如水一样流畅。
  他们在向颠峰攀爬。
  门铃却响了,刺耳的。
  她身体僵了下。他说别管。
  她不管,可是无法。
  他喷射了。但是她的高潮还是被阻断了。
  门铃一直在响。他好整以暇穿好衣服,要去开。她说别。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屏,把手机递给她。她说:我不想接。他说接吧。告诉他,你跟我在一起。很快乐。
  她说,别。
  他脸色忽然有点冷漠,说:还是觉得愧疚,对不起他?那么你大可不跟我做。
  她咽口唾沫,说:对不起。接了。
  冯至鸣,语声在不在。陈剑的话很冲的闯进来。
  语声说:陈剑,我们结束了。别找我。
  语声,你开门。我要见你。
  我,你知道我跟他在一起。
  你开门。不开我就等着,你们总会出来。
  她踌躇了,怕惹起事端,说,你现在下楼,5分钟后我下来。要是不这么做,我永远不见你。
  放下手机,她看到冯至鸣更加冷淡的脸。
  去吧。他笑着说。
  对不起,她又说,明知这样的用词只会令他更恼怒,但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自己的内疚。是想和他愉快一些的。但是他所要的,并不只是肉体。
  可是爱,她不能确定能不能给他。
  她慢腾腾站起来,整好裙子,头发。拿了包开门。开的时候,回头,看到他忽然跳起来,取下像框,狠狠朝墙壁砸去。啪地一声,她的心跟着玻璃碎片四处乱飞。
  她密密地疼。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想去抚慰。告诉他,不走了。
  犹豫着,犹豫着,却还是跺脚下去了。

  19、纠缠
  语声下楼,一眼就看到陈剑,在心绪不安地抽烟。
  这两个男人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就是烟抽得多了,都有一烂肺。
  听到脚步,陈剑猛地抬头,眼睛里闪出一种迷乱,随即是愤怒。
  将烟头掷到垃圾筒,猛地拉过她,说:你,在他屋里干什么?嘴唇有些颤。
  语声甩他的手,听到自己清冷冷的回答:要我说吗。还能做什么。
  她看到他的手扬起,要打她吗?
  可是他猛地抱紧了她,几乎是悲哀地说:语声,我一直在找你,你每个同学,同事我都打电话问过了,你到哪里去了,我快疯掉了。
  语声勉力控制住自己心上的波涛,说:你活得挺好的,以为我不知道,刚才,我看到你跟史若吟在一起了,抛下妻子,投入豪门,很像你的风格。找我干嘛呀,除了做你绊脚石,给不了你任何好处。语气里似乎有点酸溜溜的,尽管她根本不想让它出现。
  你,刚也在酒会?跟冯至鸣一起?你什么时候到京的?你宁愿先见他也不愿见我?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十恶不赦?
  语声低下头。风刮得她头发蓬乱,裙子外只套了件开司米线衫,她有点冷,尽管在他的怀抱中,但因为抗拒,怀抱坚硬如石头。
  他大约也意识了。说:上车吧。
  她也就进了,总比被他抱着好。
  在车里,她发呆,突然想,冯至鸣,他此刻在做什么。心里又啪的一声,画框碎裂了。她的心扎得疼起来。
  车子沿着二环开起来。
  她醒了醒神,说:去建国饭店。我住那里。
  他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很害怕他将她弄到他那里。害怕什么,她也并不知道。
  我离婚了。过会,他说。
  我知道。你做得过分了。
  方圆的一切我都归还了,甚至更多。
  她需要的不是这个。
  可是感情,你明知我给了谁。
  语声又沉默了。
  他说:嫁给我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追究。
  你以为行吗?破镜从来不能重圆。我们彼此都背叛了。时间之后,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人。
  心没有背叛就可以。语声,你还爱我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你。我心里只有你。当时,出车祸,也是因为不堪忍受,车祸后,看到你,知道我的心情吗,就像什么宝贝失而复得,我才意识这世间,你是最宝贵的。我决定不再拖。既然横竖都要伤害,那么我选择提前伤害。
  语声没说话。心不是没动。但是怎么可能?
  车子果然未去饭店。
  语声说:麻烦你送我回去。我明天就离开北京了。
  他说那更加不可能让你走了。
  她说我已经离开这里,忘记一切了。包括你。我不再爱你。说完,就别过头。
  他笑一笑,说:我从没期望你会说爱我。你的性格我还不明白。伤我吧。好歹能让你伤一伤。
  她没有办法。看连成一片的灿灿灯光。
  他一个人的房子,是个复式,很大。
  他说:还可以吗?两个小孩可以住下?
  她说,跟别人生吧。
  他说,就你。孩子的妈。
  她有些惘然。
  他说你过来。拉他到卧室,那里有一桢她和他的合影,她靠在他怀里,笑得很灿烂。她眼睛突然有点湿。在蒙蒙的湿雾中,她忽然看出了几分哀悼的意味。经过那么多事,她再也不会灿烂如昨日。
  你看。他打开一个抽屉,里面都是她送给他的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一个古怪的火柴盒,一颗海滩边拣的卵石,一枚银戒指,几颗玻璃球……
  他保存着。他保存着所有的记忆,可是为什么忍心去破碎它。
  她仰起头,无奈地笑,说:想软化我的心吗?可是不可能。我的心足够硬。
  他说是吗,让我看看。
  上来拉她。
  她没逃。
  他低下头时,她说:你想跟我做吗?如果跟我做,就能弥补你的缺憾,我同意的。
  他身体僵住了,嘲笑了下,说:这么多年,从来没勉强你,我知道我勉强,你也不会怎样,但是,我从没想勉强你,我那时想,我一点委屈都不想给你,我要你按自己的心愿活。所以,我一直忍。身体,不错,我很渴望,因为我爱你。但是,如果没有心,那我也不要。怎样的身体我要不到,我要的是拥有语声心的那个身体。是语声。我的语声。
  他忽然很难过。放开了她。
  她看着他,同样很难过。往事横亘其中。抛不下,要不得,没有比这更痛苦的。
  他定了下神,说:时候不早,你休息吧。就睡这里,放心,我不会骚扰你。
  说着,出去。她呆呆地。
  过会,他给她一件他的棉衬衣,说:卫生间就在旁边。想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做一点。
  她的确有些饿,晚上没吃什么,倒是伤了很多神。也不愿看他沮丧,说:给我下点面条。
  他点了下头。
  她洗过澡,穿了他的衣服,就像一条小裙子,还挺好看的。以前,在爱之巢,她有时也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里有烟草味,干烈的,有点呛,跟冯至鸣的清淡不一样。
  忽然又想起冯至鸣,这个夜晚,他怎么度过,他是不是一定觉得她和陈剑会重续前缘。她抑制不住地想知道他的消息。
  他做了面。
  她吃。说:你不吃一点。
  他说吃不下。也不饿。
  她就吃。说:手艺仍旧不错。给史大小姐做过吗?
  他没说话。
  她索性也说开。
  听说史正雄很器重你。不考虑?史若吟总比文语声漂亮。有了史家的帮助,你想做什么不成。
  你能不能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不能。史若吟爱你吗?被她爱上总是挺麻烦的。以后,不会像方圆那样好对付。不过,陈剑是谁,也不是像姓冯的那样好对付。
  你闭嘴。
  说到你痛处了。你能说你对史家的财产一点不动心?不动心,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搭理史若吟。你跟她出双入对,摆明了有想法。骗别人骗不了我。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拖她出来,很强悍地说:是啊,你看得清楚,我卑鄙无耻,无恶不作,凶狠狡诈,是不是!就低下头吻她。
  她嘴里还有面,便往下吞咽,却反吮住了他的舌。就像自己急不可耐似的。
  他有些迷狂,身体却还显示着愤怒。
  她死命地推。他放开她,凄凉说:语声,我在你心里越来越像个魔鬼对吗?
  别过头。突然地萧索。仿佛一下子苍老。
  她很不忍,他对她从来是掏心窝子的好。哪怕伤害她了。
  他又回过头,说:算了,语声。你想怎么样怎么样,离开我也行,爱别人也行,我没办法了。就算我欠你的,我再也还不起。
  他眼角又湿了。
  又别过头,大踏步进入了其中一间房子,将自己关住。
  她想他在哭吗?
  她心里也是毛糙糙的难过。
  一夜无眠,一早,他送她去饭店。
  路上,说:真的要走了?
  她吸一下鼻,说,真的。在另一个城市,我祝福你。每天我都会关注你的消息。你每成功一步,我就会告诉自己,咳,这么厉害的小子可是文语声以前的男朋友。
  他点点头,无限伤感,然后说:语声,好好过,一定要找一个好好对你的人。至少要像我一样,会为你做饭,给你盖被子,给你买零食,每天给你很多电话提醒你不要丢三落四。
  语声死命地点头,眼泪却还是出来了。
  默默地吸。
  他也在流。
  还爱着。却无可如何。
  她抽纸巾,给他擦。他吻了她的手。
  她又擦自己。上面有他的眼泪,是热的。陈剑绝对不是坏人。陈剑是她爱的人。她会爱他一辈子,在心里。她想。于是笑。就像很对得起他。
  告别的时候,他送给她一个戒指。说给她买的。想求婚来着。用不着,让她留个纪念。
  她带了试了试,在早晨璀璨的光线下,钻面闪闪的,却刺疼了她。
  很好看。她说。我有空就戴。戴的时候想起陈剑。
  他惘然的笑,眼光在她脸上一点点摩挲。终于,点头,说:小丫头,一定要幸福。谁欺负你,告诉我。不快乐来找我。陈剑永远是语声的。
  语声眦着牙,想停住泪意,却又哭了。只能匆忙地跑进饭店。
  没有走成功。刘总说,既然来了,就呆个把天走。
  没别的事,她陪他游山玩水。
  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日,在郊区的一个宾馆下榻。晚间,陪刘总游了会泳。而后各自休息。
  她睡得早,渐入梦境时,忽然听得敲门声。
  挣扎了一会,她去开门。刘总站在门口,推门就进来。脸上是腻腻的笑,说:语声,一直很喜欢你。回去后,你就做我的助理。薪资不会低。我会对你好。我们……说着就扑过来抱她。语声连忙躲,说不行。刘总,你自重。
  怎么不行。他却像跟她玩捉迷藏似的,又追赶她。情形很乱,屋子又小。她真被他扑到了。在他要吻她时,她踢了他一脚,他吃痛。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穿着睡衣。在宾馆的园子里踯躅。她冷得不行,却又不敢回去。
  踌躇了几下,去服务台借电话打。
  打给陈剑。否则打给谁呢?她不知道。她一贯依赖他。
  陈剑接了。与此同时,语声听到了话筒里传来的喧嚣声,旁边还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谁啊。是个女声,陈剑跟别人在一起,当然这个女人大概是史若吟。
  犹豫了下,语声还是说,是我。
  哦?语声。陈剑很惊讶。
  有件事,得麻烦你,你是不是有应酬,挺吵的。
  你怎么了?陈剑急起来。
  我现在在某某宾馆,在昌平,我冷死了。把我带走。你要没时间,找个人。
  我马上来。
  大约一小时后,陈剑的车子来了。然后他急匆匆地出来。衣着非常光鲜。
  语声奔过去,像看到亲人一样急切而温暖。
  是不是打扰你了。她拉着他的衣服,说,你怎么跟个新郎官似的。
  他神色略不安,马上说,你怎么了。
  我,语声嗫嚅说,我们刘总他刚才……
  他大约明白了,愤怒说,我找他去。
  她拉他,说:别多事,帮我拿行李,我等你。
  一阵后,他拖了她的行李下来。说:帮你教训了那人。也顺带帮你辞职了。
  她有点不是滋味。可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后,那公司大概也呆不下了。
  对不起啊,打扰你了。车子开出一阵后,她说。
  没。你的事永远是最重要的。
  你跟史若吟在一起?
  恩。
  哦。
  他看她一眼,说:不喜欢?
  没。
  喜欢?
  没。
  吃醋不会?
  我吃了。
  他笑了。见面后,第一次看他这样晴朗的笑。
  回家后,他给她水,说:还走吗?
  不晓得。
  住下来吧。我帮你找份工作。北京,你住惯了,也有感情。我也可以照顾你。到外面,我还老放不下心呢。你一个人,我真怀疑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不是小孩子,你总是把我看得小。语声这样说,心里还是温存起来。
  几天后,打电话,编了个理由正式辞了工作。谭亭的叔叔来过电话,她摸棱两可说了说,对方大概也猜到。不劝。
  谭亭也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她说会会朋友,过一阵。谭亭说:别乐不思蜀,等着你给我干家务呢。
  语声就在陈剑处住下来。居然没太多道德负疚感。大约是陈剑离过婚的缘故。

  20、伤害
  回不回,依然是个问题。
  理智让她走,幽密的情感又让她留。她不知道挽留她心的来自于哪一方力量。
  陈剑无疑对他好,大忙人一个,却总是抽时间回来享受她的晚餐。哪怕不吃饭见她一面后再去应酬。午夜回来,会带一些她喜欢的甜点和鲜花,放到桌子上,却不敢惊扰她的美梦。很多时候,她能朦胧感受到一个凝望她的影子。如此长久,充满叹息。他大约也知道时光不可重来。可感情并不随时光冲走。爱,无处寄托,便在深夜里四处流浪。
  她的日子单调而乏味,主要是精神状态不好。起得早,拉了窗帘看银灰的天际一点点晓白。听到他的动静,立马又钻床上假装熟睡。他洗漱、走动,小心翼翼,惟恐吵醒她。而后,在走前,他会推开她的门看她一眼。再走。她不敢动,死鱼一样贴着被子。而他的眼光,她能感受到微微荡漾的笑意,如此宁谧,就像多年前,她与他在一起,他说他心里很安静。他的心有家了,所以他可以放开手脚去拼搏。
  她心总是动一动,如一丝感伤掉在池面上。轻微的涟漪,又消逝无痕。
  为旧日子哀泣,哪怕时间走得够远。因为人生能有几个8年,而最光辉璀璨的8年是他们共同度过的。
  那么要不要果实,哪怕歪瓜裂枣。她问自己。回答不上来。阳光却明晃晃地穿堂入室,刀子一样锋利,她用手挡了挡。
  吃点东西,看书。而后下楼,在附近转悠,买菜回去。做饭。做饭很卖力,因为是一天唯一的正事。
  而后看书等他。
  而后吃饭。
  他跟他说公司的事。
  她听着。不怎么插嘴。
  有次,他说:他公司某产品的销售量超过了瑞讯。
  她心会顿一顿,看着他,好似很期望他说下去。
  他说,HU3给我带来很多好处。现在看上去,我和冯氏平分秋色,实际上,我的份额在增长。冯至鸣做不过我。
  她淡淡说,你的所有都是趁火打劫拿来的,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说:趁火打劫,弱肉强食,生意场上的规则。谁不做?冯至鸣也做。前不久,他们吞并了一家公司,难说没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世界,还没净化到如你心中所想。不过你,是不是担心他?
  她垂下头,说,担心什么,人家发展那么多年,总有他吃饭的本事。
  但是的的确确,她挂念他。那晚那样分手后,她没他任何消息。她唯能做的就是从陈剑嘴里扒出一点关于他的碎屑。虽然没有价值,却也能让她有一瞬的咀嚼。但是咀嚼后的渣滓总令她有种说不出的虚空。
  没有用的。她再次听到心内“啪”的声音。碎片横飞,她在他心里已经破裂了。那么她所能做的就是不去扎着他。
  却还是遇到了他。
  陈剑给她打电话,约她吃饭。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说不去。她变得很懒。他说已经订了。又说了一通好话。她才去。
  到得早。翻看杂志。陈剑来电,说临时有事,嘱她先吃。
  她没兴趣吃。依旧翻杂志。一本翻完,出去溜达。
  是很高档的饭店。布置得古色古香。过道挂了一溜墨宝,她驻足看。良久听得喧哗,她不以为意。人群从她身边过时,她感受到某种异样的注视,转过头,恰巧看到冯至鸣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有点不屑,有点嘲弄,又有点焦躁,她忽然就不敢用力回看,连忙转过身。心平了下。往相反方向走了。
  走一程,她停下来,因为她的包间并不在那个方向。刚才只是想避开他胡乱跑了。
  她转身。突然看到他站在原处,就那么不屑地看着她。
  她又垂头,好像自己怎么对不起他。
  咬了咬唇,她抬起头,慢腾腾朝他走过去。假装很无所谓。如果他拦住她,她就笑着向他问好。如果他无所谓,她也当他路人。
  就这样一步步挪。尽管内心在拼命让自己微笑。笑总是出不来,倒是唇被咬得疼。
  擦肩而过。
  他没什么反应。她顿了下,又走。
  心里又啪地响起,有什么碎裂了,但是如此甚好。本来,她就没想与他纠缠。
  走。又是一程。
  才听到脚步,他跑上来,扳住她的肩,轻轻一用力,就把她转到他面前。他眼里都是怒意,说,该死,你就不能让让我,明明错在你,非跟我较劲。你懂不懂得什么叫温柔。
  她眼里忽然溢出一点笑,浅盈盈的。却说:不懂。
  他抬头有点傲慢地扫视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说吃饭。
  他说跟陈剑吗。
  她说是。
  他说,听说你们同居了,现在丑媳妇熬成婆,滋味很爽吧。
  她心跳了下,因为难过。搜索语词,发现无法回应。就没说。
  他眼睛里刺刺冒火。鄙夷地说:我发现你很贱,不是一般的贱。被人家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还得意得很。你有没有自己的坚持。
  她还是无话。是吧,是贱。爱就一贱字。一趟浑水中,全身都是爱的嗖味。但是没人能清高地躲过泼面而来的爱的脏水。
  
  为什么不说话。默认,还是愤怒?
  她微微笑了笑,说:默认。
  他眼里的火跳了跳,熄灭了。他点点头,说:算我没说,早知道你这种人。只是我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真恨。
  他恨恨地走了。
  她一直看他。嘴边还有笑,盈盈地,只是在变苦。
  然后继续去包间,等候吃饭。
  陈剑不久即至。说,在门口碰到冯至鸣了,他说刚见到你。
  不错。她说。
  他说,算了不提了,点菜吃饭。
  她说,好。
  不用提了,真的。她与他就那样吧。菜一道道上,她一道道卖力地吃。食不知味。却吃得宛若津津有味。
  他不吃。
  过一阵,说:知道什么日子吗?
  她说不知道。
  他说:我们认识9周年纪念。
  她哦一声。9年前那一天,她撞了他的车,遇到了他。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结果的东西,纪念起来总像一个讽刺。
  不高兴?
  她摇摇头。
  他说你最近很安静。是不是,因为他的缘故。
  她又摇摇头。
  他说,你等我一阵,忙完这一阵,我带你出去。陪你去旅游,去哪里都可以。
  她又摇头,说:陈剑,我想了想,还是准备回杭州。这几日,就陪陪你。陪陪我们的过去。
  他说你不能原谅我?
  她说,你不需要我原谅。我还是想走。这里过得不好。机会把我重新抛来了,却还是一团糟。
  她回去的动议其实是突如其来,与冯至鸣有关。
  他沉默。然后笑着说,吃饭吧,说过了,不拦你。虽然很想重回过去,究竟让你委屈了。我的错。
  她又摇头。心里堵得慌。
  两人很萧索地吃饭。
  回去的时候,他送她礼物,是一个精巧的数码相机。她喜欢旅游。虽然有一个相机,却很老了。她记得也是他买给她的,一直没舍得扔,因为跟她跋涉了山山水水。她恋旧。
  她收了。说谢谢。
  他看了她,很久,说:你现在让我的心空空荡荡的,这几日很满,满得生了虚妄,但终究也是虚妄。
  她头一低,捧了相机进房。
  没有办法。她也不想。
  晚上给谭亭电话,这家伙说:姐姐,我在瑞士。
  哦,语声惊了下,说:难道我打的是国际长途。
  他说:姐姐,别这么慌张,我给你报。怎么,想我了不是。
  她说是呀,思念你的公馆我的公主房了。
  他说,哎,你先别回,我过些天到北京,顺便接了你一起走。
  她说,好吧。到了给我电话。我挂了。
  他叫:姐姐,别小气啊,多说几句啊。
  可她挂了。嘴角情不自禁露孩子气的笑。
  然后给秦心电话。打算在她那借住一阵。
  秦心接过,意外地哟了声,说:你过分,也不留个电话。都以为你跟我们恩断义绝了。
  语声连忙道歉,说:体谅我吗。
  秦心说,那是,陈剑给我打过很多电话。给别人也打了。看他急成那样,还真想给他提供。可我们也不知道。冯大公子倒没问起过你。你,最近见过他没?听说跟杜若在交往。没想到,我还看错人了。
  语声说:别那样说,我跟他什么也不是。杜若就是那什么行行长的孙女。
  恩。年轻又漂亮,好家世。
  不错。他那样的人该配这样的。
  大概是。秦心也这样承认了。社会的眼光都是差不多的。
  语声心里有点灰,沉默了会,说,哎,我去你那住几天行不。
  那个,秦心却扭捏起来。
  语声说:你还不乐意啊。哦,难道,你……老实交代,跟谁鬼混。
  秦心讷讷道:别说那么难听,我们要结婚的,只是先试住一段。
  你动作倒快。谁啊。
  林松。
  林松?那小子你也会要?就知道油嘴滑舌。一张嘴碎得跟八婆似的。
  文语声,我警告你啊,秦心急了,不许污蔑,虽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就知道你向来见色忘友。语声撇撇嘴。
  两人闲侃几句,约好第二天吃饭。
  那日,鬼使神差的,却又见了冯至鸣。但每见一次,也就多留一条伤疤而已。
  饭毕,陈剑来电话,要来接她。
  她不要,说自己打车。他说顺便,从公司赶过来很近。无法再推。便同意了。
  陈剑很快来了。她进入车。
  陈剑说:看你今天气色挺好,就该出去交际交际。
  她说是啊。
  他笑一笑。
  不久,他来电话。有人似乎有什么事见他。他将车开过去。在一家俱乐部门前停下,说:你等我一下,我很快下来。
  她点头。
  车里闷,她便出来。
  很高档的俱乐部,有钱人的会所。里面的享受应有尽有。陈剑,这个苦孩子终于也熬到人模人样的一刻。他会为拥有的自豪吗。她想。
  人生的得失总是很难说清楚。失去些得到些,从来不知道哪个更重要。
  会所前是一排银杏。此刻当然没有挂满黄灿灿的小扇子。但能够想象秋日的辉煌。那种秋凉时萧瑟的成熟是她喜欢的。然而情调终归也是吃了撑的事。
  夜的城市迷离耀眼。游荡着一种纸醉金迷的气息。虽然就在不远处,就有一截肢乞丐匍匐在地向有钱人乞讨。但没人搭理,高跟鞋毫不迟疑地哒哒踩过。衣履风流的人们并不因此减少一丝嘴角蜜笑。
  她走过去。搁下一张纸币。乞丐连连点头称谢。她觉得自己很伪善。
  就站到他旁边。和他呆一会。
  春风沙沙地过来,枝叶婆娑。几片落叶擦着她的脸过,毛毛地痒,她抚,侧过身,忽然就看到了冯至鸣。当然不是一个人,身边有佳人,因隔得远,她看不清女子的脸容,但是能感觉到一种来自好家庭的气度。
  她没动。看着他们从里边出来。然后上车。
  车子发动了,从她身边经过。
  因车多,他开得慢,她盯着,却只能看到车窗玻璃上映现出的霓虹。一闪一闪的,像极了破碎的烟花。
  也不知是不是堵得厉害,还是她的注视太入神。他忽然看到她了。
  很快,他斜逸出车流。倒了回来。
  在她意识转回时,他已经搂了她的女友过来了。
  很奇怪的,在乞丐身边,她跟他相遇了。当然,确切地,应该说是和他们。
  语声。这就是杜若。他介绍。
  语声点点头,微笑。眼光放到女孩身上,是百分百的美女,做花魁当之无愧。年轻、清新、精致,当然还有很好的修养。
  杜若,这就是文语声。跟你说过的,其貌不扬却总是自以为是。他为她介绍,语气亲昵,仿佛他们并没有什么秘密。
  女孩笑,说:你好。可不要介意他的话。他一贯这样。
  是不是一贯这样。她现在已经不如这个女子清楚。她能做的只是笑,说:哪能介意,还能被冯大公子惦记应该感到荣幸。
  又笑着对冯至鸣说:有花如此,且莫辜负。
  他皱着眉,微仰着脸,说:我怎么听出几分酸意。
  她说,那是你自作多情了。
  又说,我走了,陈剑等我。
  他说,走好。
  她慌张地走。又猛然回头,却看到冯至鸣也恰巧扭头,隔了中间的璀璨夜色,他们四目交接,刺了下,说不出的感觉。
  大约也就这样了。两人终于踏上了属于自己的轨迹。各自星散。

  21、可惜
  你知道冯至鸣跟杜若在交往吗?
  多日后,她还是忍不住问陈剑。就像那是一根刺,卡在喉咙,不拔不舒服。
  好像是,也好像不是。陈剑吃着饭,看她一眼,说,想听,我可以满足你。
  她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说,随便,其实,只是当八卦听罢了。
  他说,我知道你不是。
  沉寂了下,他将筷子放下,说,我从方圆那知道,冯至鸣一直在交朋友。他父母希望他早日成婚。可他没定性。没有一个可以长久。大约与你有关吧。
  不会。语声转移话题,你跟方圆还联系?
  是啊。方圆有时懒,晨光我还代为打点。毕竟,做过夫妻一场。
  你不如复婚吧。语声说。
  不会了。
  因为史大小姐?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更有财势。
  别说这样的话,是什么你心里清楚。他有点恼意。
  但是,你能否认你跟史若吟交往?她说。不错,她接过史打来的电话,不是一两次。每次她接,对方就会说:又是你吗?文语声。
  她回,是的。陈剑在。稍等。
  陈剑跟她电话,她从不听。因为不想听。
  但完事后,她会对他说:我有没有影响你们。
  他盯着她,说:如能被你影响我会很高兴。过一阵,又说,想不想听一下我和她的事。
  她说,我并不想听。
  他点点头,说:知道你对我的兴趣越来越薄。他很萧索。便各做各的事。语声总觉得,他们之间就像垒了一堵重重的墙,沉得很。却推不掉。
  此刻,陈剑回答她:不否认。因为这不是你的期望吗?
  然后说:别打断我,听我说,我跟史若吟去年就认识,找史正雄谈投资的时候。我跟史氏有一些合作。跟她也算比较接近。不错,史家给我很多方便,但归根到底是史正雄需要一些新鲜的血液,他的产业在我看来属于夕阳产业,前景很不明朗,他的钱需要投出去,才能生出钱,那么,就合作。史若吟,我的确能感受出一些情意。但我也没令她误会过。我从来没给过任何承诺。只是一些场合,我会尊重她的意思,带她出席。那只是出于对她的尊重,别人要求的时候,我想我没理由拒绝。当然,我说这番话,没有任何意义。我知道你并不在乎我。但是说清楚好些。省得你轻贱我的为人。虽然已经被你轻贱太多。但是我的心,还没麻木。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他站起来,说:我过去抽支烟。碗筷放着吧,我过会收拾。
  往常是他们共同收拾,他洗她冲,不说话,但是气氛温馨,那情景总能令她在怔忡间产生错觉,仿佛还是好几年前,爱之巢,他哼着歌洗碗,看她依过来,偏过头就温存地吻住她,两手的白沫哒哒地往下走。
  她觉得脑子又痛起来。一下一下地敲。想,还是赶快卷铺盖滚回杭州,实在太累太累。
  又过了几日,北京开始升温。一下子干到30多度。就在闷头闷脑的热浪中,她等到了史若吟的约见。她一直觉得史若吟会找她。女人的直觉。果然。
  我想见你。史若吟的开场白。
  好啊。她回。就去听听她眼中的陈剑。
  地点约在了她的办公室。实在不是很好的谈话场所,有点盛气凌人。
  但她去了。
  对着史若吟坐着,宛如仰视尊敬的上司。
  有点事处理,很抱歉让你屈尊来这里。她说。
  不要紧。语声回。
  秘书奉上茶。是那种用精致的瓷盏装的,不是一次性杯子。茶叶散发着悠远的兰香。好茶吧。她抿一口,满嘴芬芳,不错。当即夸:什么茶,这么香。
  她说:铁观音而已。
  语声说:我喜欢铁观音这类浓烈一点的,龙井之类清雅的反喝不惯。
  她说:看不出。陈剑说,你是江南人。
  语声说:变了味的江南人。
  若吟点头,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品位挺相近的。喜欢浓烈的东西,包括情感,还喜欢同样的男人。
  这个。语声笑了下。
  若吟说:其实一直想找你说说话。为什么,因为好奇。我想看看陈剑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
  她真地瞅她,很细致地打量,从上到下,甚至大概不放过每一个毛孔。良久,她说:在我眼里并没有什么。但是你总有你的特别之处,让陈剑和至鸣留恋。知道吗?真的很嫉妒你,你一个电话,陈剑不管做什么,都会放下,去讨好你。我觉得是讨好。跟你通话的陈剑跟几秒前谈生意的陈剑全不一样。说开吧,我想对你说开,除了对你说,我不知道还能对谁说。我想我爱上他了。
  谁?
  陈剑。
  语声默默看她。她姣好的脸容有一抹惆怅,但瞬即脸上洇出了一朵粉红的笑靥。因为回忆降临了。
  第一次见他,是在电梯里。我当时心情不好,哭。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的骄傲被撕毁了,当然这也是源于你。不过我现在不想谈另外一个人。他递给我纸巾,对我笑,一直笑,走的时候,他说:女人哭起来可不好看,笑一笑吧,希望走之前有荣幸看到。我真笑了。很奇怪,后来想,大约是觉得他的笑很温暖。后来,开始注意他,跟我爸谈生意,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虽然就一小公司,但底气十足,就让人无法反驳。宴会上,他从来就很注意小节,谁有尴尬,总会被他巧妙掩饰,也从不让人冷场。也许这是他的精明,但是我却觉得他很尊重人。哪怕是场面上的。最直接的接触,是在巴黎。我们合作的项目与国外企业会谈。我们一起去了。他很照顾我。饮食起居,从来不用我操心,谈判也全由他掌控。看他从容淡定、胸有成竹与人侃侃而谈,那感觉很爽。女人是不是都这样,喜欢强势一点的男人。完事后,一个夜里,我想出去转转,让他陪我去,他去了。我们喝了点酒,出来时,下了雨。不大。那时,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想淋雨。他就陪我走。挺冷的。我抱了胸。他看了我好几下,然后说:冷不冷,我有外套,但是我不知道史小姐是否需要。我说,你总算说了,我一直等这句话。他笑一笑,脱下给我,我披了他的衣服。那上有他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缘故,我觉得心暖起来。他趁势拉我到车牌下避雨。看着雨一搭一搭地落,他说:我以前的女朋友也喜欢雨。也许是出生江南的缘故。上海雨多,我看着天气不好,就要给她打电话,嘱她带伞。但是她从不听我的。她不喜欢累赘,带把伞,总觉得好好的手被占了地,没得自由。就是背包,她都喜欢双肩的,两个手可以腾出来,或者懒散地蹲在兜里,或者摆在面前跳跳舞。每次到我那里,她都湿呼呼的,我总是给她煮姜汤,她说我很婆妈。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所在的城市现在是不是也下雨,很想为她煮姜汤,但是再没机会。他眼光怅然。我说你很爱她。他说是啊。想起她就痛。因为我伤了她。不想伤她的,跟她好的时候,我就不想让她受一点点委屈,想让她过她想要的生活。可是最大的委屈还是我给的。没办法了。她不会原谅我。我愣愣的,雨一点点敲,仿佛敲到我心里,很凉。那时候,不知怎的,就有了绝灭的预感。
  回酒店,我发烧了。低烧。其实没事。我跟他说了,他却很着急。连忙送我去医院。打了点滴,拿回药,又服侍我吃。然后每隔一阵,就拿温度计给我量体温,是,很罗嗦,很婆妈,我体会到了,但是不也很温暖吗。我很享受,因为,我妈妈过世后,这样的温暖我好久不曾有过了。我爸爸很疼我,但是终归是粗心的。第二天,他给我要了粥后,我流了眼泪,他说,你怎么哭了?我说,谢谢你。他笑,说:谢什么,习惯了,我以前女朋友生病的时候,我都六神无主。她总是嫌我烦。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提你女朋友。他说,习惯了。很多事都会想起她。你说时间让人无情还是多情,为什么我不能抹掉。但大约是我欠了她。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问他,能不能爱上别的人,哪怕不是我。我真的烦透了,他说他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我有次说:你活该,就为点钱放弃情感吗?他说,所有人都认为是钱,但真不是。我不过是要做番事业。要借助一个平台。走了捷径。然后被爱的人钉在耻辱柱上。但也是我应得的。没办法,再来一次,我或许依然这么做。那你就不要想她。你走你的。我支持你。我跟他说。他说,是的,想念只是增加负疚。但生命就是这样,从不可能心安理得。
  我真的开始留恋了。明知道不该开始。但是温暖是一种鸦片,吃了会上瘾。很多他不经意的温暖却牢牢种在了我的心里,抽枝长芽,现在拔不掉。我真的很奢望能被他很认真地去温暖,去爱,就像他曾经对他的爱人一样。我愿意付出所有,家业,姓氏,还有我整个的感情。我想爱,你知道吗?很想。我没爱过。知道他跟你的感情后,我知道我没爱过。我也想爱,想被爱,那么深,却足够令灵魂颤栗,生命闪光。很无奈。他的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融化,把以前的记忆抛掉。去重新接纳。
  我试着在改变自己。没那么多脾气。虽然我脾气依然不好。但是对了他我笑。我也开始去学做饭。尽管我觉得很没必要,但是他说你做的饭很好吃。我学会每天去关心他,给他电话。他无论事多事少,总能很温和地回答我。这我就满足了。爱一个人,心很静。女人是为爱生的。她注定是情感动物。
  你是不是想问我,对冯至鸣的感觉。不错,是很迷醉过的。你也认识他,你知道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发痒,昏头昏脑就想往陷阱里跳。跳死了,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迷醉和沉沦吧,那不是爱。是吸引。我也不想再想他了。曾经伤心过。但更多只是为自尊吧。
  史若吟淡淡的笑,很复杂的表情,无奈与甜蜜,希望与绝望混于一体。而语声百感交集,一句话都说不出。
  史若吟又叹气,说:你又出现了,他现在的生活以你为主。只是我知道他很不快乐。以前也不快乐,但不像现在。而我连安慰的机会也没有。文语声,真的很嫉妒你。我也不想怎么样,争与不争,现在明白,关键不在自己,在别人。自己怎么做都是无聊的,就像打冯至鸣那一场,无聊。你能告诉我,你想跟他在一起吗?如果想,我就绝望。如果不想,我加把劲。也请你帮我一下。如果你还没考虑好。我等。
  语声心里白茫茫一片,往事又开始撞击她,疼得她放不开。
  但是没有用了,她和他已经错位了,他对她的好她再也无福消瘦。
  就苦笑着说:选择不由我做。我能说的是,我决定走。
  史若吟微微笑,说:你不觉得可惜,连我都觉得。
  语声说:可惜啊,真的很可惜,可惜到现在我还走不出去。不过再可惜下去我们都会完了。没用了。
  站起来,很用力地吸了口气。很沉重,很压抑。
  真的应该逃离。
  她等谭亭。
  
  22、断了
  爱得多深,恨得多切。
  他不知道是不是该恨某年某月某一日他们身体的相逢。
  那个醉人的时刻只是为了铺开一条荆棘之路。他走上去了,鲜血淋漓,然而看不到路的尽头。
  她心里总驻留着另一个人,他挤不进,哪怕占一个小角落。他于她不过是一个性伴侣,用着时,还满脑子愧疚。
  真该死。另一个人轻轻一勾手,她就可以从他身边跑掉。不留踪影。她不知道她偷走了他的心吗?
  他将她的画砸了。
  能把她的人砸了更好。
  可是终究没有用,他努力过了,她不在的那么多日子,他偷偷地抹,偷偷地藏。有一瞬,还自以为是的觉得处理干净了。他的日子一往无前,不受任何人干扰。可是她一出现,他立即崩溃。
  爱,是件烦人的事;不爱,却无聊。人生总在烦恼与无聊中游移。
  他试过猎艳。
  寻找比她更好的身体。却一而再的空虚。在床上敷衍的时候,他发现身体的苛刻无法可想。
  已经有灵魂存在了,他并不只是等一具干巴巴的身体,他要那个有喜怒哀乐的人。
  此刻,他又开始想她。窗外拂进来草木的清香,淡淡的月光撒出一地的幻觉,他们那点单薄的记忆漂浮其上,纯洁得就像一个初恋。
  初恋。很像。青涩而绝望。甜蜜而孤单。注定是一个要用一生去治愈的旧疮。
  家里一直在催他的婚事。父母看中了杜若。逼他拿意见。
  他觉得呢,她就像一个精致的瓷器,漂亮、养眼,高雅、拿得出手。只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是一种灵魂的悸动吧,她不会有她的粗蛮,不会有她的激情,当然不会有言语的交锋,和思想的碰撞。他需要那些,跟她逗嘴皮子,也是一种快乐。否则,灵魂就是上了锁的喑哑,锈迹斑斑。
  上个礼拜,在俱乐部门口见到她后,他终止了跟杜若的交往。
  没办法,他不能无视心和身的抗拒。看到她的瞬间,他依然有将她攫夺的欲望。
  父亲怒不可遏。但是他脾气上来,谁也拿他没办法。
  他现在把全部身心放在了生意上。
  他打算把冯氏的重心转到海外。国内的市场分额经过几年的开拓将近饱和,利润增长空间已经不大明朗。但是进军海外也不是容易的事。他打算与海外本土企业谈合作。以此撕开进入的口子。
  洽谈期间,公司又出事。刚研发成功的另一项技术被一家公司盗用,而后卖给了陈剑的星辰。打官司。明知知识产权方面的官司很难打。却还是要维权。
  焦头烂额中,病居然不问时间的上来凑热闹了。
  他发烧。很重。助理宋浩带他去医院,他嘱他不用跟他家里提。睡一觉,明天大概就能没事。
  在美国开疆拓土的时候宋浩就跟他,好几年的情谊,关系更似兄弟。他有时会将自己的情感困扰告诉他。
  在家里昏睡。睡了多久不知道。只觉得睡得很舒服。梦里似乎有一只凉润的手在触碰他,轻轻地充满怜惜的爱抚。似乎还有一种幽蓝兰气息在周围飘荡。他觉得心很柔和。就像曾经她为了缓解他压力给他做饭吃。两个人静静地对视,她告诉他她信任他。那时的心也是这样。回了家。
  他不愿醒,哪怕是在梦里。他愿意跟她多呆一会。
  当然还是醒了。有一瞬不知是不是依然在梦里。他就那样睁大眼睛看着床边的她。无可置信。
  她浅浅的笑,又带着点嘲弄。良久说:贱人来了。
  他意识到不是梦。心突然焦躁起来,她知道他跟陈剑的对弈输了么?
  瞳孔立即收缩,冷冰冰说:你怎么来了?怜悯还是想看笑话。他不知怎的,不希望她看到他虚弱的模样。
  她愣了下,说:就是啊,你助理干嘛叫我,为什么不叫杜若。
  他粗声粗气说:不愿来尽可不来。谁也没绑住你的腿。
  她沉默地看他。说:大概你助理会错意了,你也不希望看我。很抱歉。她站起来。背上包,然后他看到花,她身后的花,她带来的,一束香雪兰,含苞的花像蠢蠢欲动的嘴唇。他要说些什么话挽留她。可是,居然说不出。
  她插了兜走,到门口,停下,说:好好养病。希望看到你健康的样子。对不起打扰你了。眼光很温柔,却充满无奈。
  他们之间隔了东西。
  近得很,却跨不过去。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恨不得把自己杀了。
  多想见她,多想拥抱她,可是,机会就这样送走了。又想,她也未必真心看他吧,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激怒了。
  可语声,就容易被激怒,因为没信心。杜若之后,她觉得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早就一团模糊。那就知趣一点吧。
  下午,宋浩打电话给她,告诉她冯至鸣生病的时候,她还是慌了神。匆匆料理了下自己,就去了。
  路上,看到有卖花的,她要了一束花,很廉价的,但她喜欢兰花。
  最近,他怎样?她问宋浩。
  不是很好。公司在打官司,你知道我们的技术被盗用了,无形的损失很巨大。
  打得赢吗?
  希望不大。陈剑关系还比较硬。
  哦。她木愣愣的。很不希望两个男人搅在一起,但是既然从事同一行当,竞争简直是不可避免的。但是,陈剑怎能用这样不正当的手段。
  公司还在开拓海外市场。冯总挺操心的。连着好多日没怎么休息了,是累出来的。宋浩继续说。
  她点点头,心里疼了疼。
  到门口的时候,宋浩给她钥匙,说我晚上过来。她点头。开门的时候,踌躇了。出于情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想想这些日子,他们愈行愈远。
  还是开了。很好。他在睡觉。
  额上出了汗。她就坐他身边,用手细细抹。然后看他的五官。是的,还是那张无懈可击的脸,她嘴角有笑出来了,仿佛停顿在久远,有一种迷失的感觉。
  走了很久,不再是她的了,哪怕她跟他曾经那么近,近得融为一体。她的身体灼热起来。
  却又想起杜若。他们是否也如此。与他交融的女人大概也不在少数。她算什么呢。
  什么也不是。笑重新变得正常。
  醒来了,仍旧是不欢而散。他们真的已经碎裂了。
  踏进这个房子后,她就下意识找自己的画。果然是没找着。心似乎悬下来,又莫名的失望。
  谭亭终于来了。给她电话。
  我在某饭店。过来给我接风吧。
  约好在饭店大堂的咖啡厅见。
  语声去。一眼就看到他,居然穿着长袍马褂,却孩子气地搅着冰淇淋吃。嘴边全是奶油。
  姐姐,这里啦。他挥着手。大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她身上的能耐。
  她小跑过去,说:有点教养好不好。
  他定定瞅她,说:姐姐,瘦了不少,谁给你气受。
  她说:是吗,天下女人都喜欢别人夸她瘦。
  他说,瘦有什么好。姐姐的东西我已经点好了,全是增肥的,芒果口味的冰淇淋,提拉米苏,还有沙拉。这是我请你吃的饭前甜点,待会姐姐请我吃大餐。挥手叫服务员。
  她和他吃冰淇淋。然后听他夸大其辞讲国外的趣事。听得可乐,也毫无教养地哈哈大笑。
  他忽然舀了一勺她的冰淇淋,说:还是芒果好吃。
  她说,那交换好了。
  他开心地换。啧啧说:吃姐姐吃过的东西,那滋味不错。
  她才觉出他的坏心,看他一脸纯真,也没什么芥蒂,只想笑而已。
  手机忽然响了。
  她掏起。显示是冯至鸣。不知他何以弄到了她的手机号。她有一瞬踌躇。谭亭说,怎么不接。她才接。
  他的嘲讽进来了,说:勾三搭四挺擅长的。
  她说:关你什么事。
  什么事这么高兴。所有人都听到你们在笑。
  她下意识看看周围,没发现他。
  又说:病好了发痒拿别人开涮。
  他说:是啊。你出来。
  她说:凭什么。
  他说:不出来我过来拉你。
  她说:你别无赖。我们没话可说。
  他说:偏偏此时我肚子里全是话。
  她忍无可忍。却又拿他没办法。费劲地朝门口看,看到他在对她笑,很可恶的笑。
  她挂了电话,对谭亭说:一个神经病,我收拾一下,待会过来,你等我吃大餐。
  谭亭说:神经病?
  她已经出去了。怒气冲冲的模样,仿佛要摞起袖子打架。
  到门口的时候,她才发现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美女,剽悍的表情瞬间只化做了虚假的笑颜。
  找我吗?刚我没接错吧。她说。
  恩。他回头对美女说,你先回吧。
  美女悻悻地走。
  她说:女朋友,还是性伴侣?
  都差不多。他说。
  她说:什么事。
  他说:陪我一下吧。
  她说:哎,你刚不有伴吗?
  他说:想要你作伴。看你挺开心的,忍不住想扫你的兴。
  她说:我怎么招你惹你了。
  他说:你还敢说你没招我惹我。
  忽然拉了她的手往电梯走。
  她说:干吗干吗。
  却惹来旁人的注目。她放低声音,无奈说:你想做什么?
  他很平静地说:刚开了房,换你了。
  她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就要上去。
  生生忍住。说:你不有伴吗?对不起,我不提供那种服务。
  他说,没你好。我买可以吗?无论多少钱。
  她顿在那里。
  电梯门却合上了,她被他胁持了。她忽然很悲哀。却又笑,能用钱买,说明只是交易,没有感情的缠绕了。很好。
  她说:我没想到还可以要钱,早知如此,以前应该索要。
  他说:我可以一次性支付,利息都可计入。
  她说:只不知我值多少钱。在你眼里大概贱得可以。
  他没说话。
  电梯停了,她的心才开始跳。手还在他手中,手心里全是汗。
  他拉了她无声地在地毯上走。插门卡,进去。带上门。然后狠狠把她往床上扔。
  然后压到她身上,说:知不知道我很愤怒。你跟随便谁都可以那么开心独独对我那么残忍。
  就吻她。那种带着咬的吻。
  她很疼。却说不出话,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他开始掠夺她。她开始溃败。
  身体又自作主张,两人开始迫不及待。
  彼此恼怒着,但是又无法控制的需索。
  恼怒转化为情欲,很强悍,无限的爆发力。
  做得很累。完事后,都没有力气。
  静静地躺着。默不作声。窗帘布很厚,除了两人的呼吸不闻其他声响。
  过一会,他搂她入怀,说:想你了。你是不是。
  她说,本来不想。
  他说,你也想了。
  她说,管它想不想,我们不交易吗。
  他说,是交易,问个问题,除了陈剑,你还跟多少人做过。
  她心抽了下,像被鞭子打过,辣辣地疼,随即笑说:很多很多。你呢?
  他说,很多很多。
  她说,我们没意思。
  他说,是没意思。
  她说,断了。
  他说,断。好吧,知道你还有更好的。
  她终于吼:你狗嘴可不可以干净点。
  他说:永远吐不了象牙。
  她说:给我钱我走。我永不想见你。
  他说,现金没有,明天吧,我叫人送支票给陈剑。
  她一耳光就上去了。啪地一声。很响亮。
  心里忽然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她竭力睁大眼,防止眼泪下来。但似乎撑不住了,便急剧转过身去。
  他忽然自后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脸贴在她光滑的背上,不说话,仿佛无限的情意。又仿佛全是哀悼。
  很长一阵,她控制住自己,平静地说:你以前说你爱我。那么我请教你,除了这野兽都能做的事,你凭什么判断你爱我。
  他说,野兽做的事为什么不是爱?放不下,像鸦片一样留恋着,想纳入身体,融化,觉得你我本就一体。不就是爱吗?也许我的感觉比较丰富。
  有没有理性一点的观点。我不相信感觉。
  他笑,说没有。我觉得爱就是感觉。你也会有感觉。爱与不爱,很细腻的,在最安静的时候,你会听到心的呼唤。谁也不需要为你把握。
  她沉默,仿佛在想什么。
  而后甩他,拿了衣服去卫生间。一番冲洗后,她出来,静静地对他说:从肉体始,从肉体终。再见。冯大公子,祝你幸福。诚挚的。
  他说:也祝你。诚挚的。再见。文语声小姐。

  23、印痕
  语声给谭亭电话,告诉他有点事,明天补请客。
  谭亭听出她声音不对劲。想说什么,她已经挂上。并关机。
  她出去了。沿着马路,一直走。耳边嗡嗡嗡嗡聚着一群声音,细细碎碎、锋利无比。“没你好。我买可以吗?无论多少钱。”“除了陈剑,你还跟多少人做过。”“明天吧,我叫人送支票给陈剑。”……她的嘴角慢慢显出一个苦笑,她想她在他心目中大概连妓女都不如吧。
  没有意思了。
  那些蹦溅的疼痛慢慢钝下来,她觉得心一片荒芜。
  就这样混混沌沌地不知走了多少路,她才恍然醒过来,不知到了哪里,但万事万物已经沉睡,夜的气息柔和安宁。她想俯视自己的心,但是破碎了。她听不到任何回响。
  就坐在草地上。傻呼呼地盯着天上,没有月没有星自然没有上帝,只有自己。自己是自己的神。自己救赎自己。
  夜露起了,她的心冰凉而僵硬。她无知无觉,昏睡过去。
  醒来时是医院。
  旁边有谭亭急切的脸。
  你醒了?姐姐,你把我吓死了。看她睁开眼,他差不多要喜极而泣。
  怎么会在医院。她问。同时用手挡住晃眼的日光灯。
  他说:你晕过去了。有人给我打电话,说在昌平,昌平在什么方位我都不知道。打车来的,真远,你怎么来了这个鬼地方。
  她的手机统共存了四个号码,老爸、陈剑、冯至鸣、谭亭。人家选了谭亭,那就是命中注定要她走。
  她笑一笑,说,不要紧,我一直有点低血压。我们回去吧。我的意思,我们回杭州吧。
  他说:好。
  回去路上,谭亭说:姐姐的追慕者挺多啊,你昏睡中有两人给你电话,一个是陈剑,打了好几个,问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接电话。我说你身体不太好,他要来,我说有我在,你没问题。他又详细问了你的情况,我都烦,懒得理,应付了下就挂了。
  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语声估计陈剑这一晚都安不了心,连忙电话过去。
  果然他第一时间就接了,惶急地说:语声,你到底怎么了?有事没,在哪,我来接你。
  她听得暖融融的,却又有点心酸,勉强笑着说:你知道的,就贫血,有点晕。现在好得很。你好好睡觉,别担心我。
  我给你煮糖水吃。告诉我在哪,我过来。
  不要了,朋友会照顾我的,就是杭州的朋友,我要跟他一起回的。
  他沉默了,良久说,好吧。你自己注意。
  恩。她拿下手机,有点怅然。却微微笑了,对了车窗外渐亮的曙色。
  你男朋友?谭亭问。
  加个前。她回。
  现在还藕断丝连?
  她无法回应,苦笑了下。
  很关心你啊。想当初一定很爱你,是你把人甩了的吧。
  她又无法回应。
  他就转话题了,说,还有一人打给你电话。屏上显示是冯至鸣。
  语声心跳了跳,看向谭亭。
  谭亭继续道:不过脾气似乎很大,听到是我应答一句话没说就摔了电话。
  语声嘴歪了下,拿过手机,在通讯簿里直接将他的名字删掉。
  结束了,各走各的阳关道。心里却风起云涌似的一阵阵黯然。黯然中,才知那个人已悄悄占据了她的心,及到硬生生拔除的时候,才觉得空茫。
  回到市里。她在谭亭的酒店休息到下午,然后去陈剑那收拾行李。
  收拾完后,她给他电话,说:我要走了。晚上有时间就见个面吧。告别一下。
  他没言语。
  很快,他就回来了。她正在给他打扫房间,像个女主人一样勤快。
  这么早。她咧嘴笑笑。
  他说,哪里还有心思工作。
  她垂下头,说:对不起。
  他说:什么时候走。
  她说:大概明天。
  他叹了口气,说:我帮你收拾。
  她说没有了。只是,你那些东西,我送给你的,我想带走。
  他说,给我了就是我的,你别想收回去。
  她说,没有意义。我们都不要活在过去。
  他说,我觉得很有意义。
  她不再接下去,说:陈剑,我们出去走走吧,开车去个人少的地方,就那样走走,就像老早以前,我们还上学那会,跑南汇去看桃花。走了很多歪路,累得要死,最后还是你背我的。你那时是不是觉得很累。
  哪里会去想累不累的事,血全涌到脑门,一门心思想着背上的娇躯。他微笑。如烟似雾。说,最初心动的感觉就是那样。
  他们出门。临走前,他取了水、食物以及毛毯。他的心还是很细。
  开车上高速,往郊区行去。
  沉默了很久,语声开始作说服工作。
  陈剑,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就做朋友吧。这样,以后我们还能坦然地见见面、通通话。
  他说,依你。
  她笑一笑,看着车窗外暗下来的夜,说:你要幸福才好。
  他说,你也要幸福才好。
  她说,我会的。我一定会嫁人的,我这人依赖性比较重,一个人照顾不了自己。我保证在一年内把自己嫁掉。
  他说,没好的也不用着急。
  她说,那你快一点。
  他说,你嫁人了我再找。声音低沉,有点哽。又掩饰了下,说:你缺钱什么的,就跟我说。我对钱没什么欲望。我创造的财富,一方面用于研发和再生产,一方面回馈社会。如果不幸我失败了破产了,也没关系,我曾经为梦想努力过。人只有一辈子,死了就死了,但是我总算在我的人生履迹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
  她说,你有你的想法,我尊重。
  犹豫很久,她又说:做生意是不是非要那么卑劣。我知道你跟冯至鸣在打官司。为什么要偷窃他们的技术。
  他说:纠正你的说法,我是买的,不是偷。我不买别人也会买。
  她说:可是你想,如果是你辛苦研发的东西被人盗用了,心里怎么想。
  他说:这是社会问题,个人没法解决。他这次输了,不是个人的悲哀。我尊重他的创新,但是在我的事业草创期,一些非法手段是必须采取的。就像他在他事业的草创期也会这么做。
  她说:所以我觉得有点得不偿失。你的梦想是很伟大,可是通向这条路却,却肮脏。原谅我说得难听,你就算成功后回馈社会,人家也会觉得你是在掩饰,是一种伪善。
  干干净净做事,谁都想,可能吗?而我不想生命平庸地流过。他表情严肃。又哼了下,说:伪善?倒是想起诗经里的一句话:知我者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明白自己就可以。理解这种事可遇不可求。
  语声叹了口气,无话。
  夜色起来了,路灯橙色的光凄凉地照着。很冷。
  又开了很久很久。听到了海涛声。他们到了河北境内。
  他拐下高速。又开了一阵,在一片小林子里停下。
  他说:吃点东西。我们到海边去。
  她说好。两人吃了点东西。然后下车。
  海一波一波涌着,像一头关在笼子里躁动不安的怪兽。杂乱的树木在月光的映照下投下荒寒的影子。几只海鸟掠过,无声无息。
  语声脱下鞋子,踩着绵软的沙子向海边奔去。奔跑的时候,风把陈剑的慨叹传到她耳中。他在背诗。大约觉得宇宙浩瀚,情怀激荡起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语声,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慨叹宇宙的无穷,人类的渺小,不知多少人想将有限的生命发挥到极至,瞬间燃烧,留下璀璨的光芒。语声,我也向往这样的境界。语声……
  语声站在海的边缘,挽起裤腿,一点点深入,水稍有点冰,但不久后就润泽起来。正在涨潮,浪在月光的映照下,惨白着脸一波波扭动过来。水是种奇怪的物质,时而柔若无骨,时而狂放不羁,时而温存,时而毁灭,这正像恋爱中的女子,游走于疯狂的两极。语声默默地体验着,温润的触摸,撞击的摧残,泥沙在脚趾间流失的缠绵,白浪喷溅脸上的冰凉。
  她又往里走了走,有一点点恍惚。耳边又细碎地响起声音。阴暗而幽微,好像心灵在哭泣。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迷蒙一片。
  突然,有人拽住了她,死命往岸上拖。与此同时,一个浪扑过来,兜头将他们罩住。浪中踉跄了几下,她被那双坚实的手拖到了岸边。
  气一懈,两人都软软倒在沙滩上。
  你干什么,多危险知道吗?陈剑说。脸上还有余悸。
  哦,她浑然不知事情的严重,懵懂道,出什么事么?忽醒过神,咯咯笑道,你是不是担心我自杀。
  你还笑。他瞪她一眼,却也笑了。
  她看他紧张,低声说:对不起啊,我只是觉得好玩。
  就贪玩,你出事了我怎么办。
  你也跟着我去好了。语声笑了笑,说,开玩笑的。
  陈剑眼光却深邃起来,说:我愿意。
  愿意什么呀,为一个小女子丢弃自己辛苦套来的事业不白来一遭。
  非要说那么难听。伤害我你高兴。
  她吐吐舌,说:不说了。海水真涩,刚吃了口。你呢。
  他看她衣裤尽湿,说:车里有我的外衣,你换一换,会着凉的。
  她说,不用。跟你一起湿好了。省得你唠叨我没有教养。
  他笑了笑。月光的映衬下,那笑朦胧温存。
  语声。他叫她。语声害怕这样的叫法。一骨碌坐起来,转移话题,说:裤子贴着粘巴巴难受吧。就动手挽他的裤腿。
  忽然愣住了。陈剑的腿上纵横着条条伤痕。像扭曲的蛇,触目惊心。
  怎么这样啊。她倒吸了口气,仿佛自己受了痛。
  没事,他平淡地说,就上次车祸留下来的。一个印记。爱的印记,再不会消逝。语声,原谅我好吗?给我一次机会。
  她垂下头,发倾泻下来,覆住了她的表情,他不知她想什么,却能感受到那小手轻柔的触感。这只手比她的人更有感情。
  他心里海浪一样的涌动,温温的,有些潮湿的液体等待出口。他不希望这是他们的离别之夜。然而在她的沉默中他一点点生了不祥的预感。
  她终于说话,很抱歉地笑了笑,他很害怕她这样的笑,宁愿她打他骂他。然而就是这样的笑击穿他最后的希望。
  她作了个徒劳的手势,说:感情让我久久沉溺,理智却一直在骂我。我们都走出去吧,人生还有很多风景。我们,就算了。错过彼此,若干年后回头看,未尝不是幸事。
  她看他。带着笑。月光让她的笑清亮得仿似天上的星星。
  她终于坦荡告别了过去。而他呢。
  这个他生命中的女子,留下很深刻的印痕。就像他腿上的印痕一样,他难以想象那印痕什么时候会在生命中淡掉。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可他没有办法了,留不下她,只能痛楚而急切地留下她此刻对他微笑的模样,这一刻,她为他绽放。
  语声,你要幸福。他忍住湿意,说。
  她点头,也忍住湿意,笑着说:你也要。要答应我。
  他看向海,良久说,人生不能两全,路叉开了,就再并不拢。我明白。我一直不放你,是自私了点,那是我太留恋。语声,我们的过往很美,纯真颤栗,温情忧伤,我一辈子会记得。也记得那个有草莓鼻的女孩子,记得那个永恒的小猪。给过我爱,也让我知道爱。是我辜负了我们的日子。但是重来一次,我不能保证我不这么做。所以,无论舍不舍得,我放手了。你一定要幸福。一定要快乐。我给不了你,但我希望别人能给你。他的眼眶湿了,脸上却有笑,飘渺似烟。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他细细回味北岛的诗。
  好久,他说:冷了,回去吧。
  她点点头,他给她拍沙子,又吹掉她脖子中的沙砾。很细心。她也为他拍。拍得重。就像打他。他说:你还报复我。她笑着说:是啊,爱上你是个错误,却也不算后悔。总有很多事,没有结果却还乐此不疲地做。
  开车回,他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虽然现在没有意义。
  什么?临别时的所有疑惑我都可以解答。她说。
  他说:要说后悔,我只后悔一件,当初没有硬要你。爱不进入身体,那情缘深不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抗拒我的进入。
  也许身体在等另一个人。
  突然升起的念头,让她惘然地笑了笑,跟冯至鸣一起后,就莫名其妙地信了他那套骗女孩子的鬼话。
  当然不能这么回答陈剑。她想了很久,说:其实我并不抗拒。以前。只是一直觉得我们的幸福就在手边,想攒到一起璀璨的爆发。可是,明明那么近的东西,却一直够不到,后来就疲了。也许内心已经对承诺怀疑了。身体是灵敏的家伙,比心反应更快。是不是那时候爱就一点点松弛呢。
  他没说话。
  她笑一笑,笑得有点抱歉,说:我不问了。其实每个人都经不得问。我也一样,好不到哪里去。我就不值得你爱,跟你较劲,你不给我我也不给你。我同你一样自私。
  他苦笑了下,说:算了。不要再提了。
  他非常萧索。
  路灯将树木的影子投进来,有一棵梗在他的眼睛里。
  回去已经凌晨。洗过就睡。死猪一样的睡。
  身心沉甸甸的,全是块垒。
  语声醒来,居然到了黄昏。去陈剑卧室,发现他人不在。桌上却有吃的。他留的条:热一下,吃了再走。我给你做的最后一餐饭。不想与你分别,就先离开了。语声,有句话我踌躇很久,不想说,其实现在也不想说,但想你幸福,那就说出来吧,去找冯至鸣吧,听说他近期会去美国。
  最后的笔迹有些重,想来是急速地写了一遍,又匆匆描了下,要他说这样的话很难。
  语声愣在那里。说不清楚是为冯至鸣的走还是为陈剑的撮合。良久,她团起那纸,狠狠地攥,想扔掉。忽然展平了,又看。眼泪落上去,溅湿最后几个字。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离别,永远的离别。她曾经很丰满,现在一无所有。只能老鼠一样滚离这个爱过恨过的城市。
  她坐下来,吃最后的晚餐。一个人,饕餮地咽。涕泗横流。终至于堵住。
  
  24、别筵
  醒来时,雨依旧在下。
  冯至鸣百无聊赖,披了件衣服靠窗抽烟。雨丝在路灯的映照下急如流萤。风像仆人一样,勤快地收拾一地的残花。玻璃窗上,雨痕蚯蚓一样蠕动下去,与窗框里的灰尘融合在一起,仿佛满腹沧桑的心事。
  下午,在交际场合遇到陈剑。
  他向他走过来,说:一起喝一点。
  他没拒绝。跟他碰了碰。
  闷头几杯后。陈剑说:要走了?
  他说不错。
  陈剑说:没什么留恋的了。
  他说,你希望我留恋什么?
  陈剑嘴角有点苦笑。看着杯子中的琥珀色液体几秒,说,语声走了。
  他没接话。微仰着头看着他,仿佛不可思议,又仿佛与我何干。
  陈剑神情有点颓丧,依旧注视着酒杯,良久叹气,说:我怎么做都不行。我败给你了。
  他没接话。
  没办法。只能让她走。陈剑一仰脖将酒喝干,说:你不找她?
  给我个找她的理由。
  如果没有爱就算了。我很乐意看到。他站起来,喝得多了,走得摇摇晃晃。
  他没感觉。心跟石头一样。很久很久以后,突然得湿润起来。他很憎恨自己不能冷酷到底。这个女子一点喜怒都会牵动他的心。
  他坐在位子上,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跟她通话。按的瞬间,忽然七上八下起来。上次那样惨烈的告别了,姿态决绝得像一块冰冻千年的坚冰。低三下四,从来不是他的风格。何况,他真的愤怒。她拂袖而走,哪里知道他的痛苦。那些日子,他都是满目灰尘地活着。
  这世间很多东西无法坚守。但是爱情,我要。他曾对她说。她不会知道,爱这一字对他非同一般的意义。他游走于花丛,只是要寻找一份真爱,他渴望家,一个心灵的港湾,来慰藉生命不能自由的无奈。当他终于找到,她却无法容纳下他。
  在你心里我有几页?面对面,你已把我遗忘。他会念这句诗。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却刻画出了他内心爱的焦虑。一贯的张扬自信,却从未有过的失败,关于爱情,是不是一定要在跌跌撞撞中成长。
  他继续喝酒。最后决定低下头来,爱情中没有自尊。
  他给她打电话。
  她接了。低低地喂了声。似乎很虚弱。
  他叫她:语声。好久没叫了,叫出口的瞬间,他觉得神清气爽。
  抱歉,哪位?她冷冰冰地说。
  他说:别装腔作势了,你不至于认不出我的声音。
  她说:你是谁,我凭什么非要认出你的声音。
  他说:好。知道是我就好。我想见你。
  她笑,说:打算出多少钱。上次的支票我还没收到。
  他顿了下,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她得理不饶人,我不就你玩弄过的众多女性之一吗?不,不叫玩弄,我主动送上门的,甚至还要庆幸能被冯大公子接纳,赏识。床上功夫不错对吧,还想要,对吧。真的很抱歉,我虽然够贱,但是,我但愿自己还能有点自尊。
  她喀地挂了电话。隐约中,他听到她的哽咽。
  语声。他茫然地叫。再度打过去,她已经关机。
  头忽然很痛。他回去了。出去的时候天阴下来,一阵后,稀稀落落下起雨。
  在雨声中,他睡去了。梦里见到她。在哭。蜷曲着身子,坐在雨中,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声与雨声混在一起,惊天动地。
  他非常心疼。
  烟抽了几支,烦郁没有散去。
  离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上次分别后,他心灰意冷。决定用时间和地理的疏离来治愈伤口。不走,他想他会疯掉的。爱的本性是自私。他渴望成为她的唯一。然而这显然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就是分别那晚,他踌躇再三给她电话,却是其他男子接的。她轻巧地转身,可以迅速投进别人的怀抱。可他呢。他无法控制地恼怒起来。
  不能摧毁自己。那么遗忘。
  却还是放不下。总会飘过她的影子,在时间的灰烬中,散发着怀旧的酱油色。他想念她。想得无力自拔。爱,究竟是什么东西。酒一样迷醉,麻一样上瘾,滚油一样煎熬。
  然而,行程在他的踌躇中还是定了下来。
  父亲本不同意,毕竟国内的产业占大头,要他料理,后来同意了,因为杜若。杜若要去美国上大学。权钱结合,向来是父亲最推崇的联姻方式。
  他与杜若一直维持着似是而非的交往。大人眼里,他们或是情侣,他们自己更觉得像兄妹一样的朋友。杜若对他有淡淡的依恋和喜欢,但是因为年轻,总觉得人生还有无限风光,不想那么快就掉入婚姻的窠臼。而他当然从不会把小孩当作心灵的伴侣,跟她一起,无非是应付家里的催逼。
  他们有秘密的协议。关于将来。
  那是一个芬芳的5月夜里。
  他送她回家。在门口,她说:至鸣,我想,我们不要那么快。抱歉地笑笑,说,你知道我老妈天天催着。好像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可我,想读书。我想去美国念书。
  他说:恩,赞成。做花瓶的滋味不会太好。
  她跺脚,说:你又开涮我。仰起脸,又说:其实,我挺喜欢你的,跟你在一起感觉很好。所以心里一直矛盾。是不是真的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呢?月亮将玫瑰花影投到她脸上,清亮而芬芳。她很美。少女纯真的美。然而再美也打动不了他。他憎恨自己把心给了别人。
  他微微笑说:四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等你长大,你会发现,周围全是苍蝇一样无聊的男人。
  她说,你包含在内吗?
  他说,或许,我无聊了也会这么做。
  她说,我要你爱我呢。我知道你现在不爱我,跟我说话从来当我是小孩,时不时发呆。等我好吗,等我再大一点,一定把你迷得七荤八素。
  他说:好,我等着被你迷得七荤八素。他真的渴望这一天,心可以被别的女人占据。
  她满意了,甜甜一笑,说:好,说定了啊。等我呀。然后转进爬满玫瑰的花园,花影参差摇曳,馥郁的香气弥散在空气里,就像少女的豆蔻年华。
  他嘴角浮出一个怅若所失的笑。想广州的时候,另一个人在木棉树下,血红的花成了她绚烂的背景。她神情飞扬,从容自若地与女主人对话。他喜欢的是成熟后的金黄。有足够的能力抵挡他的锋芒。
  雨依旧枯寂地敲打。看表,已经到12点了。他拿过手机,不可遏制地想听她的声音。
  响了好久,有人接。是个男声。不是陈剑。
  他没说话。
  男子说:找语声么,她睡了。
  他说好。挂上电话。
  语声不是因他离开陈剑的吧。自己似乎又开始多情。她的心里他有几页。从没在一个女人面前有这样深的挫败感。他苦笑一下,想,还是尽快动身。
  语声一直滞留北京。一方面,谭亭的老师有些展览的事宜要他打下手;另一方面,她身体不太好,持续低烧,就在酒店静养。
  这一日,身体好些。谭亭嚷着要去潘家园淘古玩。就一起去了。
  她看上了一个烟灰缸,造型是一片卷曲的树叶,可以看清叶片丝缕的脉络。店家说质地是玉做的。可她觉得是石头。讨价还价了很久,500块钱拿下。
  又逛了阵,谭亭一个朋友来电话,请他一聚。他邀语声同去。语声拒绝。谭亭咕哝着不给面子,却也走了。
  语声又瞎转了阵,才出来,沿着街道慢慢走。
  白天渐长,虽然时间已过6点,艳阳依旧高照。腾腾的白光揉在空气中,让人眼睛迷糊得睁不开。她就眯着眼走。接受太阳太过热情的礼物。
  一阵后,有车戛然停在她身边。她转过身,惊讶地看到探出头的居然是方圆。
  语声。真是你。我瞅半天了。方圆热络地招呼。一点没对当初的第三者有丝毫芥蒂。语声反有些尴尬,勉强笑着说:是你啊。
  上车好吗?想跟你聊聊。方圆说。
  语声没有抗拒地上车。
  方圆好像还胖了些,看语声注意她,笑着说:反正一人过,没人欣赏,暴饮暴食,不在乎了。
  语声讷讷说:对不起。
  方圆说:对不起啥啊。想明白了,感情不能勉强。至鸣说,爱是个天平,付出越重越失衡。
  终归我有责任。语声又说。
  一点也没。陈剑,我也不怪他。现在,我们关系挺好的,我不喜欢做生意,叫他帮忙着。想给他一点股份。他不要。其实我想拴住他,给我出出力。现在倒好,他一门心思给史若吟出力了。笑了笑,也没什么疙瘩,真的像云淡风轻。
  但并不是,不久,她又露出了惘然,说:语声,其实,我这辈子,想来想去,最快乐和最痛苦的日子都是和陈剑在一起度过的。陈剑,我是很爱他的,失去了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你说他怎么能做到这样呢,不爱我,却能尽自己所能给我爱的感觉。无微不至的照顾。真的是除了爱什么都给了。可是呢,越这样我就越贪,痛苦就这么来了。我为什么傻得去怀别人的孩子。那是他喜欢小孩。很喜欢。我们亲戚家的小孩都跟他处得很好。但是,他却只想要文语声的孩子。不肯跟我同房。我也一俗人,有欲望,又想用孩子去软化他,当然也想用孩子吓走你。结果适得其反。他车祸后,一门心思就想挽回你的爱。其实最后,你离开后,他要妥协了。不想打官司了。他跟我坦白,会好好对孩子。但是,他还没死心。如果你原谅他,他还会跟我离婚。我想想何必呢。就离了。是的,有点声明狼藉。不爽了很久,可是人,最大的痛苦不就是爱吗。爱了,就没办法。现在不爱,浑身还痒痒的。陈剑我现在也时不时见见他,想想这样的人曾经是我的丈夫,感觉还挺不错。哎,但总之也挺惆怅的。想想真遗憾,没办法俘虏他的心。爱真的很顽固,却又特无情。跟你说吧,他其实也很累。对我负疚,要对我好,可对我好又对你负疚,他的日子就在煎熬。我都看不下去,最后放手,也是为了解脱他的痛苦。你怎么样?听至鸣说,你跟陈剑在一起?可陈剑,上周我还见来着,很不好啊。别说我八,你到底喜欢哪个,他还是至鸣,至鸣也一副死鱼样。
  哦。语声这会觉得自己跟个千古罪人似的,脚踏两只船,狠狠撕裂别人的心,可是自己心里又说不出的苦,一时无话。
  哎,怎样,跟我去冯家吧。你知道吗?明天至鸣要去美国了。开拓海外市场,也许会长期呆在那里。今天家里给他饯行。过一阵,方圆说。
  虽早就知道,语声还是呆了下。
  去吧。至鸣见到你大概会高兴的。
  不会的。语声苦笑。
  去去去。别婆妈了。我的朋友,他们都会给我点面子。
  语声没有再拒绝,因为内心大概是想见他最后一面的。哪怕上次其实已经惨烈的分别了。
  冯家府邸位于寸土寸金的二环内。是一处大宅院。闹中取静,繁华的商业街背后,拐个弯,忽然列出两行郁郁葱葱的老树,树梢透出一股清凉的静谧,不多久,便看到了黛色的围墙,围墙全覆满了爬山虎,另还缠了些凌霄花,橙色的筒型花,像支支怒吼的喇叭。车子在一庄严的铁门前停下,门很快自动开了,车子开进去。里面是个大园子。种了很多树木,正是五六月之交,树木葱茏,繁花似锦,热闹蓬勃。古树掩映后隐约现出一角屋檐。应是一幢三层的楼。有些年代了。
  停入车库。语声出来,些微的紧张。方圆看出了,握她的手,说:没事没事。他们家人除了我舅不好说话,其余都很好打交道。我现在正畅想至鸣见了你会是什么表情。
  也许会立马把我赶出去。语声说。
  哪会,要这么做,我跟他翻脸。
  两人说笑着进。
  沿着青石板小径没走几步,语声一抬头就看到冯至鸣,正在屋前抽烟。还是老样子,风姿楚楚,心不在焉。
  她心重重地撞了下,脚步踌躇了。
  至鸣。看我给你带什么礼物来了。方圆夸张地叫着。
  语声更加无措。心怦怦跳着,忽然很想撒腿跑掉。
  可冯至鸣侧身了,猛看到她,愣住了,但随即施施然展出笑容,笑得好看,是掩饰不住的快乐。她也笑了,发现心头蓦得一松。
  这辈子你送出的最成功的礼物。他扬头对方圆说。
  语声慢慢走近他,躬身说:冯先生好。食言自肥的人过来见你最后一面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
  他突然拥住她,她一惊,说:是你家。
  他说:我家怕什么,文小姐,光临鄙舍,蓬壁生辉。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说:我怎么还依然这么高兴,真该死。
  语声挣开他,看到方圆朝她狡诈的眨眼。便红了脸。
  随方圆进内室。屋里有亲戚若干。
  方圆给她介绍,至鸣的母亲、父亲、姑亲、表亲。她一一恭敬称呼。只是,当方圆介绍她时,她敏感到至鸣的父母略略变了脸色。
  大家一起用餐。大家庭的晚宴很拘束。大概是冯家伦老摆一张臭脸的缘故。语声有点放不开手脚。好在一阵后,方圆憋不住,开始说笑了,讲些趣事。语声善谈,附和着添油加醋。偶尔谈得兴起,手舞足蹈时,她总会接收到冯至鸣宠溺的笑。是的,宠溺,仿佛看自己珍贵的东西。她也会默契地回他一个调皮的笑。
  饭毕,几个女眷聚一起胡侃,语声称赞至鸣的母亲美丽,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滥词都出来了,方圆说,舅母年轻时更好看。便拉了语声上楼去看相册。
  至鸣母亲端了水果也上来了,三人翻阅相册。
  语声说:冯公子像伯母,你看小时候尤其像。
  至鸣的母亲便一脸满足的笑。给她讲儿子小时候的淘气,讲少年时的叛逆,讲青年时的不羁,边摇头边叹息却依然是宠爱的表情。语声想,女人有了孩子大概就这样。天底下就自己儿子最好。
  不知有意无意,方圆忽然又提到至鸣的婚事。至鸣的母亲也不避她,说:难哪,无论介绍谁,性情相貌再出众,也谈不了几天。不知他想什么,还是个犟脾气,跟他爸一样。说不听。
  方圆向语声努努嘴。至鸣的母亲突然说:文小姐的名字挺熟的,有件事冒昧问一下,你就是以前《人物周刊》的记者吗?
  语声顿了下,点头。
  是这样。那么,至鸣就是为了你跟若吟分的?又细细瞅她。
  语声有点尴尬,不知怎样回答。
  至鸣的母亲却露出了笑颜,说:算了算了,儿子喜欢谁就谁,我现在只想早点抱孙子。
  就是吗。别跟舅似的,非要门当户对,老土了。方圆附和。
  语声脸红了下,偏巧至鸣上来了,说:哎,你们还有完没完了,语声,我们走吧。
  哦。语声答。
  至鸣的母亲略有深意的瞥了她一眼。
  到楼下,正要告辞走。
  冯家伦忽然说:等等,文小姐,我想跟你谈一下。面色罩霜,率先步上楼梯。
  爸,什么事。至鸣叫。
  语声拉他,说:不要紧,我跟伯父去。
  就跟着上楼到书房。
  冯家伦看上去是个固执的老头。脾气似乎也不大好。很威严地请她坐。
  语声坐下。不喜欢沉闷的气氛,看周围林立的书架,笑着说:伯父,你看这么多书。
  冯家伦不搭理她,直接说:你就是《人物周刊》那个?
  恩。
  冯家伦突取出一叠相片,说:是你吗?
  语声看,虽然偷拍,的确是。便点头,又说:偷拍不太礼貌吧。
  礼貌,我拍我儿子有什么不礼貌?
  语声皱了下眉,也没反驳,至鸣的父亲尊重为主。
  冯家伦道:我刚注意至鸣了,看你眼神不一样。你们是不是还有联系。
  语声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不是想嫁入冯家?他立马又问。
  从没想过。语声回。真的从没想过,她想,她连他的女朋友都不是。
  冯家伦武断道,别掩饰了,你的企图我一清二楚。只是,我郑重告诉你,我不希望你跟至鸣交往下去。冯家需要的姻亲,不是你这样背景的。不要不自量力。不瞒你说,冯家有物色好的媳妇。杜恒的千金,这次,至鸣去美国,与她很有关系,她要去读书,至鸣要照顾她。希望不要因你横生枝节,就跟上次似的。知不知道,上次因你,我们损失多少。
  上次很抱歉。语声干巴巴说。心里忽然有点酸。
  不希望看到你们在一起,不希望再看到这些照片。冯家伦将相片往她面前一扔。几张哗哗落到地上,她跟冯至鸣在车里,在她公寓楼下,模糊,但是她看出了自己眼角的甜蜜。隔了很长时间了,现在早就物是人非。她心里有点钝痛。弯腰将相片拾起。说:放心,我跟你儿子什么都不是,这次,听说他要去国外,过来见他一下,因为我也要离开北京了。
  希望如此。冯家伦道。
  那么,心安了,我就告辞。语声站起来。
  等等,冯家伦接着说,听说,你是陈剑的前女友?有这么回事?
  语声点头。
  冯家伦笑了,说:那么,更不用说了,陈剑不要的,冯家岂能接收。
  这话就难听了。语声忍了好久才忍住。
  这时门砰砰响。冯家伦开了门。至鸣怒气咻咻地闯进来,说:爸,你跟她说什么了。
  语声息事宁人:没什么,我回去了。又转头对冯家伦躬身,说:谢谢晚餐。
  
  25、前夜
  冯至鸣送她。车子压过喧嚣。车内一片寂静。
  石头一样沉重的静提醒着两人的伤害与疏离。语声将头看向车外,孜孜地看,仿佛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新奇世界。
  看什么,像个婴儿。他在前镜里看到她的表情。说。
  她说,什么都没看,给眼睛一个落脚点。
  他说,落在我身上吧。好久没见我,不想念吗。
  她笑一笑,想念你的人怕也多。
  他说,你的想念总会与众不同。
  不同在哪里?最丑还是最贱的一个。
  最贱的人在你左边。别这样说自己。
  她心头抖了下,无可控制地想以前他的伤害,默默闭了嘴。
  对不起。他看她一眼,又说。
  她点点头,说,不用。我打了你,扯平了。
  那天开的房间,是为朋友订的,那女伴,只是公司的员工。他解释。
  她笑,说,不用解释吧。我不过是你芸芸女人中一个,管你有多少女人,管你跟谁上床。
  真的不在意?
  是。
  我却很在意。
  在意什么?在意你也是我芸芸男人中一个。
  他不说话。
  她说:怎么了?许你有很多女人,就不许我有很多男人。交易这种事也是你先说出口的。我无所谓,反正你眼里,用多少钱都是可以买的。又扯到伤心事,她逼问他:钱给我。我现在缺钱。
  他说:好给你。做我老婆要多少多少。
  她呆了下,而后正色说:冯大少,老实跟你说。我今天来,真的是念在旧情,虽然很不愉快,我们总算有点什么吧。不过你要否认也没关系。我只想好好送你走。我不想难过。也不想受你奚落。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你也别再开我玩笑。
  他咧了嘴,无话。
  又是石头一样坚硬的沉默。
  一阵后,她吼:去哪里?跟你说去北京饭店的。
  他说:我那里。你紧张什么,我不会再碰你。
  我不想去。
  非要你去不可了。
  你。语声噎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他,但瞪得再狠也喷不了火。
  到他那儿。她忽然有点不自在。
  他说:坐。又给她倒水,十分客气。
  她握了杯子机械地坐沙发。环顾。就像第一次来的陌生人。
  他似乎想到什么,说:那画像没坏。只是摔碎了相框。我收起来了。
  她笑笑,说:摔碎了才好。
  他说:你可否告诉我,那里面有什么秘密。
  她说:不需要说了。
  忽然很难过。
  垂下头,良久。她从包里取出买的烟灰缸,说:今天莫名其妙买的。送给你吧。又掏出便签和笔,说:我想留一段话。便写:
  一时的灼热、只剩余烬。
  说烟灰缸还是说我们?他嘲弄地笑。
  语声抬头看他,想了想,标上落款:语声与冯大公子的际遇。
  贴在缸上给他。说:纪念品而已,不是鼓励你抽烟。要做我男朋友,先要将烟戒掉。你应该庆幸没找我这样苛刻的女友。
  他说:是挺庆幸的。我现在就想抽烟。别介意啊,反正以后你要我烦你都没这机会。点烟抽。
  我也庆幸没白痴到要你做我男友。语声鄙夷了下。很夸张地挥手散烟。
  很快,他将烟掐灭到缸里,说:据我所知,陈剑也抽烟。
  她说,那只有资格做我前男友。
  他笑了笑,说:据我所知,你们分手跟烟没关系。
  关你什么事。她仰脸怒视。
  他说,依然是凶悍的文语声。很庆幸没被你缠上。说得却有些惘然。
  我也送你样东西。他说。
  转首,在碟架上抽出一张CD,说:我的演奏带。东施效颦,我也留一段话吧。拿了油笔,在封面上用龙飞凤舞的英语写了两行字。语声辩认,写的是:音乐让生活更美好,爱情让生活一团糟。她微微笑了笑。他的风格。
  他仰首看她,很细腻的,像曾经的唇擦过她的脸,留下轻柔的悸动和颤栗的湿润。她垂头,心开始抽了。一下一下,密密地疼。
  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已经用中文落了款:至鸣爱过语声。
  顿了顿,又添上:语声不爱。
  她心被鞭笞了下,夺过,颤着手,一点点擦后面的字。擦得手上全是蓝色颜料。
  他呆呆地看她。
  她压抑着心中的波涛,说:别扫兴,送给我的,写那么扫兴的话干什么。以后,我可以跟人吹嘘,冯大公子爱过我。货真价实。以此为证。
  但是你并不爱我。他说。
  她就那么悲哀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着,眼睛慢慢潮,却说不了任何。
  还需要说爱吗?这个时候。他要忘记她,去美国陪杜若读书,她要忘记他,开始新的旅程。他们彼此都要忘记,还要说爱吗?给过去一个心满意足的交代,还是给分别一个完美的标签。多虚啊。她宁愿隔了眼泪,生生地看他远去,不说一个字。
  她觉得自己拥有了某种悲壮的自虐。像圣徒一样默默祭奠神圣的信仰。
  她就那样看着他,桀骜不驯地悲哀。
  他突然拥住她,在她耳畔说:跳一支舞,让我们的身体再亲近一下。他们很快要分别了,我感到他非常悲伤。
  她感到自己也非常悲伤。点头。
  他放了点音乐。
  很凄伤。一点点游丝一样捆缚两个人。她将脸贴在他胸上,他拥住她,头抵在她发上。慢慢慢慢随音乐迷失。
  良久,她说:你的气息很好闻。树林子一样,我在里面走动,能听到窸窣的声音,好像还有一点点光线从树梢间透进来,一地静谧。都舍不得走。
  那就不要走。他拥紧她,她也紧紧抱住他。抱得很痛,骨架都要散了。都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彼此揉进生命。
  但热切往往来自绝望。
  他们各自的心头阴影是那么深。尽管拥抱很亲昵,但是那些浮云却久久散不去。
  所以终归也只是一个诀别的拥抱而已。
  她脱身而出,看他,然后歪了头叫他:至鸣。又羞赧地笑道,原来叫你的名字,并不很费劲。
  他点点头,说,你还会发现,原来爱我也不费劲。
  这个,别提醒我。至鸣,我现在多叫你几遍,能弥补你的缺憾吗?
  不能。不过,我愿意听你叫我。温柔一点,要装得很爱我。
  这样霸道啊,我试试。至鸣至鸣至鸣。够了吗?
  不够,说你爱我,骗也骗我一回。说,不说我挠痒,还有更厉害的。
  真的挠她痒,她咯咯笑着跑,他捉她,她倒在他怀里,轻声说:我爱你。
  没听到。再说一遍。
  你耍赖。
  真的再说一遍。他痴迷地看她。
  她心静了静,对了他的眼睛中的自己,说,我爱你。分不清真假,她不想去分,
  他又热切地抱住她,说:我也爱你。语声,我爱你。爱得走投无路。伏到她肩上。
  一阵后,她感到肩上有湿意。抹抹他的脸,他在流泪。
  第一次看他流泪,他流泪的样子像个无助的小孩。她拉他到沙发里,抱住他,抚他的发。他紧紧贴着她。
  那一刻,她真的觉得他们彼此都分不开。她发现自己的心在决堤。
  她感受着自己的心,洪水喷涌而出,她就不管不顾,哪怕他父亲的威胁,哪怕他曾经的伤害,她要赖着他,跟他说:不许走,就算你嫌弃我丑不温柔,没钱没背景,我也要缠着你。谁让你招惹我。
  可是,他脱开了她,脸上有玩世的笑,说:谢谢你,够善良,满足了我的虚荣心。好,真好。我没有遗憾。一定努力忘掉你。
  她喉头热辣辣起来,压了很久,压出一个讽刺的笑,轻巧说:好的,忘了我吧。原谅我打扰了你的生活。祝你幸福。
  遽然转身,说:我走了。请你不要送我。
  他说:好的。再见。
  她背对着他,说:保重。
  然后直直地往门口走。身体像石头一样坚硬,拖不动。
  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到了门口,她伸手开门,手又很抖,像第一次到他这里来,同他有了肌肤的亲热,她同样颤抖得开不了门。
  她定一定神,门还是拉开了。就像切除一样东西,狠心一些,总切得掉。
  门开的瞬间,他忽然三步两步跑了上来,抱住她,嘴唇在她发上急切地摩挲。说,真的走了吗?语声,别走,留下来,陪我最后一晚。
  
  26、死灰
  怀念是个最安静的动词,需要用一生去完成。
  他走后的那些日子,她忽然静了下来。每天挂着虚浮的笑工作,而后归家,吃饭睡觉回忆。日子流水一样绵延,单调沉寂一如老家的雨。
  彼时,她已经回到无锡。因为母亲身体不好,她告别谭亭回家尽孝道。在报社谋了份职。社里有宿舍,因第一个月老做夜班编辑,她平时就住宿舍。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想她会那么过下去了,衔着发黄的记忆,在每个落雨的季节,听往事撞击的声音,啪嗒啪嗒,会像雨声一样动听,然后在雨的浇灌中,她的心一片迷蒙。
  往事不知道是礼物还是惩罚。但本质上属于虚幻。
  她就这样在对虚幻的冥想中静了下来。
  如果不是出现意外,她总会想也许某天她从时间中醒过神来,会发现自己已经苍老。
  意外拯救了她。
  两个月后,她证实自己怀孕了。
  月事迟迟未来,她并未放在心上,因为心上堆积了太多垃圾。是同事提醒她的。说她脸色发黄,精神状态不好,是否内分泌失调。她才想起例假已经两月未来。又猛地想到酒店那晚并未做措施,之后,她晕厥,忘了吃药。心重重撞了下,经验的空白让她一时无比茫然。
  拖了几天,她去了医院。验血后她怀有的某种侥幸彻底破灭。她拿着验血单,张大嘴,无法反应。不久后,慌张与迷惘慢慢造访她。
  怎么办?
  医生问她要不要时,她依然傻乎乎痴愣的模样。
  还没结婚吧。医生淡淡地问。未婚先孕这类情况大概也见得多了,继续淡淡问:想人流还是药流?又分别讲了两种情况的优劣。
  语声听得害怕。讷讷说:我考虑一下。而后狼狈逃窜。
  走在盛夏的阳光里,日头把她心上的惶急一蒸发,一点甜丝丝的东西慢慢渗了出来,她想,这可是她和至鸣的孩子呀,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男孩还是女孩,会像他那么好看吗。她喜滋滋的揣想。一阵后,突然停住了,难道真的要留下这个孩子。不应该要吧,他出生算怎么回事。她跟姓冯的没什么关系。他也许都不会回来。他要知道了,能跟她一样为这个孩子高兴吗?
  突然想到,已经很久没跟他联系了。一个电话也没。他估计正在忘记她的途中。喜悦就慢慢淡下来。
  接下的日子,她在彷徨中度过。迟迟下不了决心。一而再拖延的日子里,她保持心情愉悦,合理饮食,还去书店买了相关的书,她的观点,在未做决定前,她决不亏待这个孩子。晚上,她会放一下冯至鸣留给他的碟,边听边对大概也就黄豆芽一样大的胚胎说,是你爸爸的演奏。好不好听。第一首呢,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这首曲子是他笔下最富于灵感、最催人泪下的篇章之一。你爸爸弹得很好,把沉思与幻想、悲壮与激越,宁静与优美、华丽与奔放等各种风格娴熟地熔于一炉,又展现出俄罗斯式的宽广大气……
  在这样喃喃的自语中,她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谧。母性情怀悄然降临。
  那堕胎的念头越来越稀薄。
  周末回家,她忽然吃不得油腻,席间呕吐了几次。母亲看了怪异,将她叫到房间,说:怎么回事啊。脸色这么差。
  她低声说没事。
  母亲说,还没事。妈是过来人,明白着,老实告诉妈。
  她沉默了会,也确实是憋得难过,想找个人分解。便说了:我好像怀孕了。
  母亲虽看出,还是惊讶了。因为守旧,一时无法接受。良久说:谁的?
  她不说。
  母亲说,是不是陈剑。
  她摇头。
  母亲说,那你打算怎么办?他知道么?他会跟你结婚吗?
  她摇头。
  母亲说,那你留着算怎么回事。
  她悲哀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母亲说,明天,我带你去医院。你请十天假。
  她说,非这样吗?
  母亲说,你这傻孩子,生个没名没姓的孩子会遭人嘲笑的。你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
  她咬了唇,无话说。想想似乎也只能流掉。弄个私生子,整不好冯家人以为来夺财产的。
  晚间,忽然失眠了。想念那个人。
  屋外下了雷雨。黄豆一样哐哐砸着屋顶。时不时闪过一道惊雷,将屋里照得透亮。她的思念跟雨声一样重。
  煎熬了好久,她起身,她想她必须让他知道。如果他说不要,立马就做掉。
  号拨过去的时候,她才想,他可能会换手机。
  但是一阵后莫名地却通了。长波。她有点紧张。太长的时间没听他声音,他对她还能有当初的热情吗。但是因为焦急,她也没有逃避的意思。
  不久后有人接了。
  HELLO?
  她顿了下。即使他说英文她也辨得出。顿后,她静静说:我,文语声。
  沉默几秒,对方用嘲弄的口吻说:想不到啊。真有点受宠若惊。
  她不知怎样继续,看着窗外飞斜的雨,想了想,说,我想问你个问题,有没有把我忘掉?
  对方说:你希望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语声无言,这时忽然听到听筒那边有女子在亲昵地唤他,叫英文名字,很陌生,而后,啪嗒了一下,似乎凑过来吻了他。就对着话筒,毫无掩饰。不知是不是太虚弱,她忽然无法承受。迅速就取下手机。
  雨声哗啦啦下。她觉得浑身冰凉,这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自己居然愚蠢得想生下他的孩子。
  没多久,她的手机响了。是他打过来了。
  她不想接。却还是无可控制地接了。
  他说:是为省钱还是吃醋。
  她沉默。
  他说,想我了?
  她说,算了。
  他说,什么叫算了。你不能说真话?
  她想有什么好说的,他花天酒地,而她难道就要跟弃妇一样,便淡淡说,没什么。你怎样?挺好的。
  他说,过得去。
  她说,刚才是杜若还是新交的女友。
  他说,怎么,很介意?
  她说,不介意。告诉我,你是不是从没闲过。
  他说,谁赋予我约束力?
  她嘴唇抖了下,说:没。就这样了。
  要挂电话。
  他突然说:语声。等等。
  可她挂了。
  心里满是悲痛。她呜咽了下,又立刻止住。不错,他可以忘了她,她为什么不能。她倚到窗前,看了墨黑的天色,对了胚胎说:对不起,不是我不想生下你。是怕你受伤,你是你父母不负责任偶然偷欢的产物,他们没有预备你的出世。我也保证不了你的幸福。这个世界世态炎凉,你出来会很辛苦。所以原谅我。
  她爬到床上。又一排闷雷响过。暴雨如注。
  冯至鸣虚虚拿下手机,抬头对杜若说:你怎么来了?
  下午没课。刚跟谁电话。脸上还很有神采。
  他苦笑了下,说:小姑娘,以后别这么没大没小。
  我的香吻好多人想要还要不到呢。电话里那位误解了?你也会怕被误解?我都想知道是谁了。就是那个你心里的人?你从不告诉我,但是我知道你心里就有人。怎样啊,有没有照片。好不好看?
  我还有事做。你先到别处溜达。他把她请走。对了卷宗,一时却沉不下心。到美国后,立即就投身工作,成立合作公司,开始销售冯氏产品。局面逐渐打开。在市场份额增大的同时,却触动了本土企业的利益,政府方面作了相应的打压政策。局势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他一点点梳理各种关系。
  繁忙的事务令他暂时的遗忘了那段伤心恋情。
  他的本意也是如此。如果被工作麻痹那正好。但是,她一个电话又将他思路混乱。她还想着他吗?可是她什么时候可以说真话。他最恨她无所谓的样子。恨极了,就想她不舒服。如果她说她想他想见他即便事情再忙他也会马上回去。可她,还一副不死不活的可恶嘴脸。算了。他重新伏案,很久后,电脑屏上的字才一个个显现出来。
  第二天,语声一早被母亲叫醒。
  快走吧。来回时间长。
  语声说:非要这样吗?我,很怕痛。
  会打麻醉的,一会会就好了。我跟你爸也说了,他也是那个意思。
  哦。语声无法,换衣服,洗漱。而后饱餐了一顿,是最后一次给她的孩子吃东西了。
  餐桌气氛沉闷,父亲摆了张臭脸,母亲时不时飞出一声叹息。
  她不理,兀自大吃。
  过阵,父亲说:陈剑离婚了,你为什么不能考虑。
  前些时,陈剑去上海办事,顺道来她家,给家里捎了很多东西,她没见他。自后,父亲一直在游说她。
  没感情了。她总是说。
  父亲最讨厌听她说这类虚的话,常常点着头骂她,是你变心了,人家哪里不好。你这丫头,真的要被你气死的。能不能体谅大人的心情。
  她也不想惹父母生气,也想乖乖地早点嫁人,可是沦落到这情形怪谁呢。
  饭后,她随母亲去医院。
  一路上,她心里又翻江倒海,两种力量在拔河,势均力敌,她摇来晃去,苦闷无比。
  于是努力丑化那个人的形象,但是画面很快又切成他含笑柔情的模样。感情深种。她这回才明白,心里的东西,一旦种上,有形的拔得掉无形的切不了。
  她又惆怅起来。
  可时间在惆怅中过得分外快。原本漫长的一小时路程这会轻松就到了。
  站在医院门口,她惨白着脸再次哀求母亲:非要这样吗?我不想。
  她非常希望母亲能同情她,可母亲只是拍拍她说:不要怕,妈在。
  无可挽回地挂号进去。排队。
  前面有3个人在,都是很年轻的女子,一个人无人陪。她心里百感交集,这样的寻欢作乐,从来都是男子挑头,痛苦却由女子承担。
  医院的墙壁上挂了一些胚胎随月份生长的图。她为了缓解紧张感。驻足看。
  是个神奇的过程。从无到有,从混沌到清晰。就像她肚中的孩子,如果生下来,会拥有自己的生命,没有,他只是一枚无知无觉的种子。她不知道他怎么想,如果他能开口说话,她愿意尊重他选择的权力。可是人从孕育的那刻,就注定了他从来就是一种被动的存在。被动地抛在这个世界上,被动地接受命定的性格、血液、出生环境,为了温饱被动地在人海中拼搏厮杀,最后被动地接受死亡的大结局。
  生命有什么意思呢?她想。又否定了自己,还是有意思的,因为人有感情,心灵的碰触是多么神奇的事,暖流轻轻的注入,觉得生命一下子就闪亮起来,孩子,你没出生下来,还真的有点遗憾呢。
  一阵后,母亲拉她,说:还有一个就你了。
  哦?这么快?她又愣住,刚才的闲散的心情一下子飞走,重又变得紧张。
  妈。她屡次抬头看母亲。希望母亲能站在一个母亲的角度体恤她的孩子。可是母亲除了忧心并没太多母性的光芒。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除了带来屈辱哪有什么喜悦可言。
  她皱眉。腹内车轮转。
  不合时宜地,又想起冯至鸣。前尘往事一幕幕袭来,心在甜蜜与痛苦中七上八下,她无比焦灼,好像等待末日审判,这个时候,她好希望他能跟她一起承担,可是她对他说都说不出。
  审判来了,她终于被叫了进去。
  她无助地看了眼母亲。母亲只说,不要怕,很快就好。她就那么跟着进了。心到了嗓子眼。
  首先看到的是冰冷的器械。其次是医生淡漠的脸。
  过来吧。医生招呼。
  她觉得腿抖了起来,一步也跨不过。
  过来呀。医生不耐烦了。
  她忽然摇头,很死命地摇头,然后转身,用了很大的力气跑了出去。
  阿声。母亲叫。
  她还继续跑。到了楼下,她忽然流下眼泪。仿佛被强烈的光线刺痛。而后,她对着跟过来的母亲说:我想要这个孩子。非常想要。哪怕我一个人养。
  没对母亲说出口的话是,因为我爱孩子的父亲。我想有一个他的纪念品。
  母亲说你疯了。翻来覆去作工作。可是她听不进去了。将母亲送上车,她依旧回社里上班。
  选择一旦作出,她凭空松了口气。
  怕什么。她不怕。她想她会爱这个孩子,给他阳光的生活环境,如果他想要父亲,她也会结婚,找一个爱他的人。
  为了怕父母烦,她一直未回家。
  怀孕令她心情愉悦。她每天像燕子一样轻盈,微笑隐藏不住地浮在脸面。同事都时不时逗她:什么好事啊,这么开心。恋爱了。
  她说比恋爱更愉快的事。
  结婚?
  她就笑。
  工作量当然并未因她有孕在身而减少。她仍然既作编辑又作记者。
  一个月后,开始入秋,天气爽朗起来。
  她接到任务,调查某镇一个地下赌庄的情况。她向来敬业。又向来乐于接受挑战。在这报社几个月不到,迅速成为骨干。
  照理应该派男同志去。主任说,但是考虑男同志容易暴露,就让你去,你有过经验,我们信任你。有难度么?
  她说没。感谢组织信任。
  又跟主任一起笑。
  乔装堵民混在里头。暗自观察其中玄机。又与其他赌民攀附关系,慢慢了解他们的忧乐。几周后,她的文章就出来了。那家赌庄被公安机关取缔。同时,禁赌行动在本市轰轰烈烈展开。
  语声受嘉奖,拿到奖金。很有成就感。她一直喜欢做记者这行当。无冕之王,有社会的责任感,和神圣的使命感,为良心与正义服务。
  在梧桐叶落的街上走,她有时会对肚里的孩子说:你长大后愿意做什么,像你爸爸一样的艺术家,还是,像妈妈一样的文字工作者。可别看不起你妈啊,她写一笔锦绣文章。鲁迅说过,笔可以成为匕首,投枪,那也是有力量的。
  几只麻雀停在长椅下啄食,痴呆了一样,像一块块随意散落的石头。
  她走过去,甚至都未曾惊扰他们。
  抬头是秋日湛蓝的天。宝石一样,恨不得摘下来。她的好心情飞扬到极至。
  但是灾难还是来了。
  那一日,与往常并无二致。好天好风好阳光。她照常上班,下午去采访一个拆迁纠纷。
  业主看了记者,像看到救护神,拉了她絮絮说。她开解,又一点点做着工作。
  出去时,天已黑透,风一阵阵刮着。将树枝扫得横来荡去。又要下雨。无锡是个多雨的城市。然她喜欢。喜欢雨。因为雨是天空的精灵。
  她步行去搭公交车。这个小区有些偏,拆得差不多,砖瓦狼藉中只拥了她刚采访的那家的独门独户。她费劲地跨过凌乱的钢筋砖瓦走着。
  刚步出小区,突然一个蛇皮袋,将她兜头罩住,然后拖她。她叫。觉得憋闷,可是恐怕无人听得到蛇皮袋中沉闷的呐喊。风那么大,风中袭来几颗黄豆一样的雨点,摔打在她的胳膊上。
  她有了不祥的预感。
  不久后,她被重重甩到了地上,有人踩她,踢到了她的肚子,她痛得不得了。随即鞭子甩下来了,来人恶狠狠地嘀咕:叫你报道叫你报道……她已经叫不出声,痛得浑身冰凉,很快晕了过去。
  醒来,是三天之后了。在医院里,药水一点点顺着管道注入她的身体。她有瞬间的迷糊。电光石火般忽然想起那日的踢打,心跳了起来,她想抚一下她的腹部。但是一点动不了。
  她的孩子会保住吗?她焦灼起来。
  她想叫,可是嘴却没有说话的力气。
  第二天,她就知道她的孩子没有了。
  她什么都说不出。她顶了很多压力努力要保全这份爱的结晶,可还是走了,难道天命如此,他们的情缘不够深,不该要的终要不得。
  很久很久之后,她哭了,她一哭身体就痛,可是哪里抵得过心里的撕心裂肺。那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深深爱他。
  爱的无知,爱的茫然,爱的全是伤害。却真的爱了,沉甸甸的。可是空了,她和他最后的纽带丧失了,他们因为彼此的不确信终于消失在人群。
  半月后出院,她心里枯寂了很多。想一些事。而后继续面对人生。
  不久后,她回去上班。单位体恤她,让她多休息,没分配任务。
  一日,接到秦心电话。说:你又失踪了,找你好久才弄到你的电话。怎样,最近还好。
  好。她说。似乎只能这么说。
  秦心说:告诉你个喜讯,我要结婚了。就一周后。你一定要来啊,我可是定了你做伴娘的。
  语声转头看到自己镜子中苍白的脸,说:先恭喜啊。伴娘吗,就别考虑我,我最近丑得可以。
  不行,不行,就你。我专找丑的。
  你过分啊。
  是你说的啊。文语声么,公认的气质美女,风采斐然。跟你说我家老公,就林松那小子都招了,以前暗恋过你。我吃醋长达一个月。
  哦,这话好听。秦心。语声顿了下,突然有倾诉的冲动,说,我,你知道么,我惨透了,差点死掉。
  什么?
  报道了一内幕,被人报复。你知道吗?我怀孕了,想要孩子的,可是没有保全。
  鲜血似乎又滴沥出来,她又痛了。开始眦牙,忍住。
  啊?真的。你现在怎样?
  现在没死。恢复得还好。身上有好多伤疤,真挺丑的,好在没毁容。否则真没法活了。
  哦,语声,对不起,你怎么不跟我说,我要来见你。我周末就来。
  语声心里暖暖的,大概人太虚弱,一点温暖就能打动自己,蒙着泪说,好妹妹,你都要结婚了,好多事要处理,别来了。我要挺得住我上京亲自去祝贺。给你送红包。
  你真没事了么?好端端的?
  好端端。
  哦,那,原谅我好奇,孩子是谁的。
  就知道你要问。关心我是假,听八卦是真。
  哎呀,真关心你。我保证不外泄。姓冯的?
  她没说话。
  默认了。他知道么?
  不知。
  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们没有什么。都不是男女朋友,偶然的,哪有资格惊扰人家。反正也没了,现在更不用说。
  你傻啊,怎能不说。好歹好歹。秦心忽然也说不下。
  语声说:他大概不会回来,就算回来也只是这个国家的客人。他反正挺好的。我们也不大适合。时间久了,都会淡去了。就像现在,我对陈剑的记忆也淡得差不多了。以前一直觉得铭心刻骨。人都是见异思迁的。
  哎。秦心叹了口气,又聊了些其他同事、嘱她好好休息也挂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
  今年语声似乎分外怕冷些。早早就披上了呢子大衣。每日从宿舍走向单位,又从单位迈向宿舍,沿途十分钟的路,经过一家拉面馆,她每日必去吃一碗热腾腾的牛骨汤,而后抱着暖意和自己上班。
  秦心的婚礼她还是没去。因为身体的缘故,更因为怕触景伤怀。
  那个人,她锁在记忆里。已经刻意不去想他了。
  真的什么都没了。做梦也做不下了。他们所应该做的就是各自面对自己余下的人生。
  这日回宿舍。很累。刚跑了码头。饭也不吃,就呼呼大睡。
  朦胧中似有铃声顽强地穿透梦乡而来。一点点,不泄气地撼着她。她没力气,不想接。可那铃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兀自精力充沛地叫着。她挣扎良久,才伸出一只手将手机放到耳边。
  谁啊,求你明天骚扰我好不好。她模糊说。
  不好。今天,现在,马上,我要见你。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劈面而来,如此遥远又近在咫尺。
  她触电一样怔在那里。僵硬如石头。睡意却如鸟儿一样一点点惊散。
  恩,惊喜还是惊慌?如果是前者赶快开门接我大驾,如果是后者那么你肯定在做坏事。他自得地说。熟悉的口吻,带着记忆中的谐噱。
  她爬出被窝,朝窗口移去,借着暗淡的路灯光,看到了他,在楼下,靠着车子,闲散地与她说话。还是老样子,身形洒落,倜傥风流。男人在时光的镂刻中更富魅力。
  楼前一排栎树不安分地晃动,几片树叶迫不及待地飘下来蹲在他的肩上,仿佛逐色而去。
  
  27、复燃
  我不想见你。一点都不想。你给我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来烦我,我恨死你了。积郁已久的酸楚忽然涌上心头,对了最亲近的人,她终于彻底的爆发。
  语声,语声……他叫。
  她却挂了电话,哭。号啕地哭。哭得筋疲力尽,歪倒在床上朦胧地睡去。
  早上突然惊醒,她猛地爬起来,好像意识到什么,拿过手机,急切地翻电话记录,不错,不是梦,他真的来过。自己居然赶走了他?
  她赤了脚,迅速蹦到窗口。有雾,浓浓的雾把一切都隐藏,她什么都辨不出。
  呆愣一阵后,她转身朝楼下奔去。
  就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噌噌往楼下跑。
  出楼道门,她终于看到了雾中的车,车顶落满了枯枝败叶,仿佛一晚上被无声埋葬。她嘴角跳出一丝顽皮的笑。好像捉迷藏的孩子终于瞥到了那个隐藏者而对方浑然无觉。她慢慢走过去。
  隔着模糊的车窗,她隐约看到他似在睡觉。歪着头,睡得很天真。
  她犹豫了会,还是敲了窗子,
  他迅速醒了,想来睡得并不牢靠。摇下车窗,看到她,由衷地笑了,眼睛很清澈。
  他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胡子密密簇生,却别有成熟的沧桑。反正在她眼里他怎样都好看。她也笑。咬着唇笑,仿佛羞怯又仿佛抱歉。
  恍若隔世般对视了几眼。他推门而出。
  她垂着头,说:干什么不找个酒店睡啊。这么冷的。你知道我总是乱发——
  话未完,他紧紧抱住了她,抱得她骨骼都疼,可是她喜欢这样有力量的占有,实实在在的,她在他的怀抱中。
  风像刀子一样扔过来,可她觉得暖和极了。心一点点湿润。
  语声,语声……他喃喃叫她。
  她也叫他,至鸣,至鸣……
  她听到自己和他一样炽烈的心跳,眼泪突然又出来了。
  是爱吧,在这个阴湿的冬日,在怒吼的风中,在惨白的浓雾中,她终于听到自己的心与他的心一起共鸣了。心心相印的这一刻,他们煎熬了多久才得到。
  良久,他松开她一些,抚她的脸,说:你瘦了。
  她说:很丑吧。
  他说:在我心里你一直最美。
  她撇撇嘴,说:骗人。却很甜。
  他突然横抱起她,说:为什么不多穿点,冷吧,抱紧我,快领我进屋。
  到屋里,他将她抱到床上,给她卷上被子,说:焐一焐,别感冒了。你这里真冷。
  她说,你把手伸进来,我给你暖一下。
  他嘴角忽然闪出邪邪的笑,说:我整个人都很冷,你都给暖一下吧。
  她脸红了下,说又不正经了。
  他扬扬眉,说:什么叫正经,想我了吗?你不想我可想了。径自俯身凑向她。
  他的气息越来越重,她闪过一阵慌乱,却又隐含了一种渴望。那久违的气息,清凌凌的树林子的味道,她真的不想吗?
  他的唇擦到了她。凉凉的,软软的,像雨点一样,轻柔的触碰,好像久别的问候。她的心悸了下,而后,开始迷狂,他们辗转深吻,身体像久别重逢的朋友,欣喜地缠到一起,寻求最无间的距离。热情开始引燃。火苗突突乱窜。万事万物全部消弭。只有永恒的爱。
  他最终没有进入她的体内,怕伤害她还敏感的子宫。热潮退下来后,他将她置入怀中,轻吻她的脸,说:我都知道了。是我不好。以后,我一定在你身边,哪都不去。无论你怎么讨厌我。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会有更好的。你不要难过。
  她伏在他胸前,眼泪又开始出来,但是幸福的,以往的痛楚瞬间成了云烟。
  你哭我就心疼。他舔掉她的眼泪。
  她带着泪笑,说:我是高兴的。我很高兴,我们还在一起。至鸣,我爱你。有了你的孩子后,我才知道我那么深的爱你。我以前伤害你了,真的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的迟钝我的任性我的小孩脾气。身体非要付出那么深的代价才能领会爱的真谛。我但愿没有错过你。
  他抱紧她,眼眶有点湿,却闪着异样的光彩。等了那么久,吃尽了苦楚,终于等来了她一句爱的承诺。
  他百感交集。
  欢喜、惆怅,甜蜜、痛苦,往昔的爱与恨又通通化作了炽烈绵长的吻。
  好久,语声说:我饿了,你请我吃早餐。
  他说好。
  他们相挽着去吃面。清晨7点左右,空气清凌凌的,雾正在流失散逸。她时不时偷觑他一眼,觉得心里很充实。
  今天早啊。老板娘叫她。又笑呵呵的盯视她身边的他。说:你男朋友?
  她大言不惭地点头,又大言不惭地说:还过得去吧。
  体面,好,文小姐你福气好啊。老板娘笑呵呵称赞。
  谢谢。
  坐下来,他说:哎哎,谁首肯做你男朋友了。
  她说:不乐意啊,给你面子呢。文语声在这一带很有名的,问问,有几个知道冯至鸣,但无人不晓得文语声。
  你吹牛我就想笑。
  哎,你应该主动求我做你女朋友,我巴巴贴着你很没面子的。
  好。那么文语声,做在下女友兼未来老婆如何?
  恩。我考虑考虑。那个,我有几个条件,你必须满足我。
  洗耳恭听。
  一不许抽烟,二不许酗酒,三要学着做家务,四不能再碰别的女人,哪怕马路上多瞟一眼都不行,五要保证一辈子对我好。
  果然霸道,听得我有点头疼,现在打退堂鼓。
  你敢。
  你又开始强买强卖了。
  怎么样啊。
  好了,第一点有点难度。通融一下。看在你送我烟灰缸的份上。
  为你好你不知道。她嘀咕了下。吃面啊,不好吃吗?这里的牛肉面可是整个无锡最好的。我天天吃。对了,你到北京了吗?
  没。直接飞上海过来的。无锡有分公司,借了辆车。你的事是秦心告诉我的。
  又是秦心出卖。
  语声,知道后,真的很难过。恨不得插翅过来。我自己也一路自责。那日,你是要跟我说吧,可我还跟你胡说八道。
  不要说了呀,其实都是我不好。吃面。你一定饿了。
  我陪你几天,然后回去见我爸。跟他提我们的事。
  哦。她呆呆的,知道又是个麻烦的开始。但是爱了,就要有承担的勇气,看爱情之花在荆棘中开放。她重新笑一笑,说,好的,我不放弃。有什么风雨跟你一起承担。终归是我拣便宜啊。
  你也知道,我真的亏得慌。
  亏,亏哪里了?
  又急。你自己说的。
  我说你不能说。
  真的娶了个刁蛮的老婆,以后必定苦不堪言。
  付钱的时候,他忽然哦了声。她说怎么?他说:没有现金,刷卡行不行?
  她说:第一次带男朋友出来还要自己会帐,很没面子的。我总算明白,富翁与乞丐本质上相同。
  付了钱,老板娘说:下次再来啊,文小姐,好久没看你这么开心了。
  是的,她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他在的那几日,她真得非常开心。
  他们一起去超市买菜,他说,我吃过一道菜,很好吃。我给你做。
  她不屑地说你能么?
  他说试试。
  按着他的意愿买了菜和调料。他去厨房动手。手脚笨拙,她看不下,说:我帮你。他说那不行,显不出我的诚心。还有,万一做得好吃,你还要夺我功劳。你一边去,一滴水不让你沾。
  她说那我不客气啊。小心,我的嘴很毒的。
  他费了很大的力,终于端出了他平生第一次烧的饭菜。
  看上去挺那么回事,主打菜,他号称很好吃的越南菜,红艳艳的,很诱人。其余还有两个清炒的蔬菜,看上去颜色虽老了些,但毕竟青的还是青的,没黄。
  米饭似乎硬了。他狡辩,说:我印象里你喜欢吃硬的。她从没说过,却喜滋滋说,无所谓,当健牙了。
  庆祝一下,先喝点什么。他提议。
  她翻了半天,找到一罐啤酒,还不知有没有过期。因为高兴,倒了。她举杯,说:谢谢冯大公子把第一次给我。喝了。
  他笑得有点狡诈,说:第一次。
  她红了红脸。举筷,吃那所谓的越南菜。
  吃进口,哦了一下。
  他说:很难吃吗?
  她费力吞进去,说:真的挺奇特的,从没吃过这个味。如果你想让我毕生难忘,那你成功了。
  他也吃,皱眉说:是有点不对劲。不过,我能做出这个味,很有天赋。
  她笑,说:吹牛的天赋很高。
  又说:说到第一次,你老实交代。跟谁?
  他说:这个就作隐私吧。我也不追问你。
  神情却有点黯然。
  她吃一点菜,说:你说,身体真的有自己的记忆?
  他看着她。
  她笑一笑,说:明知道你胡说八道的,可是,我却不得不信。仰起脸,说:我的第一次我告诉你,是某年某月某一天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交给了一个叫冯至鸣的陌生人。而后身体开始了冲破一切道德束缚和理智的躁动,紧紧追附着他认定的躯体,把我拖入一个万劫之地。真的很奇特,我跟前男友8年了,也不是不想给他,可是身体真的牢固地坚守了他的可能是前生的承诺。身体比心灵更忠实。是不是。
  他说,你以为我不是万劫不复,非要喜欢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她说:哎,如果真那样,也挺没劲的。上辈子在一起,这辈子还在一起,烦不烦。
  你敢烦,罚你把这个菜吃了。
  晚上的时候。他们同眠。当然第一晚,她展开沙发,给他铺了垫褥。
  他说:我怕冷。
  她想了想,说:我把电热毯给你。再给你泡一个热水袋。
  他说,你呢?我不能这么残忍吧。这样,一起吧。他抱住她,吻她。
  她说:单人床很小的。
  他说,你睡我身上。
  她脸又红了。他亲她的红晕,说,你怎么跟少女似的。我们可以算老夫老妻。
  她最后被他磨得没有办法。
  紧紧地挤在一起,他抱了她睡。睡得出奇的安稳。她做梦了,梦到自己在河边,后面是成片的林子,风将林子的清香传送出来。河面闪着点点的金光。她爱的人撑着船过来。她看着,满心欢喜。他会过来的。一定会。她相信。
  早上是被他吻醒的。他就侧着身,趴着看她。眼里一脉淡远宁静的柔情。
  他说,我看我的妻子。
  她有点点羞怯,却更多的甜。说:没睡好吗?
  他说,很好。就是还有点不相信。所以早早醒了,要看着你,感觉你。恩,语声,此刻,我的心很静。我想我真的找到了家。我的心结束了流浪,回到了港湾。我们再也不能分离。
  恩。不分离。他们的身体又自作主张比他们本人更留恋地拥抱到一起。
  三日后,冯至鸣回京。
  情况意料中的不好。冯家伦是非常顽固的家伙,而且杜家也有压力。
  她总是安慰他,说:不要着急,说起来,我们认识才两年。我不急着做黄脸婆,我要好好享受你的爱,也好好爱你。
  他说:你要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
  我相信你。我很好。跟你说,昨天跑了独家新闻,好几家媒体争,被我拿下了。我头一高兴,给我双倍奖励。不是我吹,到明年,我肯定可以提。想做文主任很久了。
  我老婆是一利欲熏心的家伙。
  他们谈笑,互相开解。
  12月底的时候,无锡出人意料的下了场雪。
  早上,语声打开窗户的时候,发现白茫茫一片,外面的世界纯净如童话。雪还一絮絮飘着。她打电话给至鸣。
  下雪了。无锡好多年没下雪了,真美啊。
  恩。想象得到。
  你说是不是为我们而下。
  是。
  北京也一定会下雪的。这世界需要干净。
  是。
  黄昏的时候,他居然来了。在他们单位门口等她。看她惊喜地扑过来,露出施施然的笑,说:为我们而下,我不能缺席。
  她也笑,说,真不巧。开始融雪了。你知道城市的规则就是打破人们田园式的幻想。不过,不要失望,你看枝头上还有童话的影迹。
  她晃一下枝条,一堆雪落到他发上。
  好凉。他说。
  她挽了他走在雪化后濡湿的街道上,说,雪融的时候总是最肮脏的。世界从来是美丑相伴的。不过让我们再去找找有没有童话。
  他们找到了,在街心公园的坡上,有完全没有破坏的雪被。纯净的,土壤与植物好像在安睡。
  真的有。她说。
  是的,奇迹从来会出现。只要肯找。他搓她红肿的手。
  公园很寂静,几只麻雀扑哧飞来飞去。树在清寒中偶一点头,算给他们致礼。暮色四合,南禅寺的钟声敲响。
  这世界仿佛就他们两个。
  他将她拥到怀里,说: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
  他掏出一个戒指。清寒的天色下,钻面的光泽尤显透亮。
  很漂亮。
  他说,想要?先猜个谜语。猜不中可没有。
  好。说吧。我全力以赴。
  雪融化后是什么?
  恩,水,或者,冰。
  都不对。小傻瓜,是春天。
  恩,春天。她喃喃,他已经把戒指套在她指上。
  是的,他们的春天终会到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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