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郭有守告別了大千,坐上汽車,出了八德園,迫不及待地打開禮品,原來是一本冊頁,題簽是《黃山山水》,前後共十二幅,計有《慈光寺》、《新安江》、《七裏瀧》、《天門》、《沐湯泉》、《西海群峰》、《文殊院》、《蓮花峰》……最後一幅是《黃山後澥》,大千在上面題道:“壬寅七月,子傑四弟自巴黎來三巴,在八德園一月,偶話黃山之遊,為寫十二幀贈別,爰。”
命運是人生的軌跡,兩根人生軌跡的交叉或平行即是緣分,郭有守和張大千的命運軌跡,經過長時間的平行後,就各自分道揚鑣了,他倆的緣分也就此結束。
大千送走郭有守後,看見雯波從後面走來道:“郎先生來電說,下月初大陸有好幾個京劇團要來香港演出,馬連良先生也隨同中國京劇團一起去,他希望我們在這之前趕到香港。”
“下月初……”大千掐了掐手指道,“要得,叫沈先生準備機票,月底前趕到香港還來得及。”
回到畫室,大千戴上眼睛,給心瑞、心慶寫信,告知抵港日期,並轉告家裏人,回信可寄香港郎靜山先生的兒子郎毓瑞家轉交云云。
踏進郎靜山的家裏,大千看到高嶺梅和一位面熟的朋友已經在那裏等待了。那人見到大千,站起來熱情道:“張先生還記得否,我叫沈惠窗,以前是上海《亦報》的記者,和你的學生董天野是同事,那時經常去三小姐家中看你們作畫。”
“哦,”大千想起來道,“我們還一起吃過大閘蟹。”
“對,還有陳巨來。”沈惠窗補充道。
郎靜山介紹道:“沈先生準備在香港辦一份雜誌,專門登載老上海的掌故、畫壇藝話、戲劇票友、評彈曲藝……”
沈惠窗自我介紹道:“許多逃港來的上海人,向我歎苦,說這裏沒有一本高格調的雜誌。”
高嶺梅道:“香港嘛,本身就是文化沙漠,那些廣東原住民,不是捕魚就是種地,要麼就是做小生意,沒有讀書人,哪來高格調的雜誌。”
沈惠窗道:“經過遊說,總算蘇浙同鄉會的徐會長肯解囊,每期貼補萬把港幣。”
高嶺梅笑道:“香港人有句發噱的話,叫做你要害一個人,最好叫他去辦雜誌。”
“ 我在上海吃了大半輩子的報界飯,到了這裏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除了辦雜誌,再作馮婦,別無選擇。”沈惠窗無可奈何道。
大千道:“辦一本高格調的雜誌很重要,刊名取好了沒有?”
“取好了,叫《大人》。”沈惠窗道。
“大人?語出何典?”大千不解道。
沈惠窗解釋道:“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郎靜山道:“好啊,既有忠貞愛國之心,又有譏刺小人之意。”
大千點頭道:“這樣聽來就有點意思了。”
沈惠窗在香港的上海人中非常活躍,剛逃來香港的上海人,都會托他找工作,尋親人,因此他那裏的消息很多。剛才聽他說起陳巨來,大千不由關切道:“陳巨來最近有消息嗎?”
沈惠窗道:“陳巨來啊,憑他和梁鴻志以及國府要人間的私交,就叫他交待不清了。據說最近他從提籃橋監獄放出來,生活十分潦倒。”
大千歎息道:“巨來不修口德,好藏否人物,容易得罪人,又不善理財,日子是一定艱難。”
沈惠窗笑道:“你住在天涯海角,不知中國國情,如今大陸有何財可理,一些新來港的舊友說,中國人民銀行以九十六元人民幣一兩的價格收購黃金,而南京路山陽食品店的一隻高級肉饅頭要賣到五毛銭,你算算,一兩黃金只能換一百九十二隻肉饅頭,這叫老百姓的日子怎麼過。”
“什麼叫高級肉饅頭?”大千不解道。
沈惠窗道:“凡是價格漲得離奇的東西,都冠上‘高級’二字,例如‘高級糖’、‘高級餅’、‘高級酒’、‘高級煙’,不一而足,更有甚者,還有高級飯店,當然那裏的價錢更不是一般平民所能消受的囉。”
郎靜山道:“大陸的笑話是講不完的,我們還是談談去見馬連良先生的事吧。”
沈惠窗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票子道:“馬先生隨同中國京劇團來港演出,票子很緊張,只有弄到兩張,今天是最後一場,他們兩位前幾天都已經去看過他的《借東風》,今晚是他的告別演出。這兩張票就送給大千兄夫婦吧。”
大千道:“不行,你要陪我去見馬先生的,我內子可以留在家裏。我兩一起去看,散場後我作東,請馬先生一起吃晚飯如何?”
沈惠窗道:“不可,馬先生身旁有人監視著。昨天他和我說話時環顧左右,特別謹慎。據知情人說,監視他的人,是他一個行李的學生,表現很左,馬先生的一舉一動,他都去向領導彙報。”
大千歎口氣道:“一九五零年,我和馬連良、張君秋一起滯留香港,當時香港經濟不景氣,京戲沒有人看,馬先生試演了幾場,賣座率不足,還賠了幾十塊銭,後來周恩來派人來,請他和張君秋回去。他猶豫不決,臨行前,他夫婦倆邀我陪他去 香港命相大師袁樹珊那裏算命。袁樹珊說他還有十五年好運。他相信了,就決定回去,臨行前我還悄悄地提醒他,你是有阿芙蓉嗜好的,回去能允許你抽嗎?他說,他已經和周的聯絡員談妥了,周將此事交給彭真處理,彭答應我們少數人作為特例處理,因此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我說無數事實證明,這批人是沒有信義的,小心兵不厭詐。他說沒有辦法,北京還有九十多歲的老娘,他是孝子,要回去盡孝,這樣我就不再勸了。”
沈惠窗道:“馬先生糊塗,回去不久,人民政府很抬舉他,派他的劇團和梅蘭芳先生、周信芳先生的劇團一起去朝鮮慰問演出,他不明白這是光榮任務,竟然跟軍隊要一千零七十萬元的出場費(舊幣,折今一千零七十元),這事弄得委派方很惱火,經過 討價還價,有人提醒他說,這是慰問最可愛的志願軍的。於是,他答應每場減免七十萬元(舊幣折今七十元),有人再次提醒他說:‘別的劇團只收演出費’。於是,他和劇團決定每場再減免五十萬元(舊幣,折今五十元)。 ”
大千搖頭道:“這就是馬先生的不通達了,拉皇差是給你面子,你敬酒不吃變成要吃罰酒了。”
“可不是,他老先生不但不領情,還在背後發牢騷說, 唱戲人就是靠戲吃飯,這是百把年來的老規矩,就是給皇上唱戲,也得受“賞銀”,而且只多不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這一下,可犯了眾怒,上邊認為,馬連良給最可愛的人演出,還斤斤計較要錢,這是對正義的褻瀆,是反革命事件,於是《戲劇報》登了批判文章,文化部做了類似反革命行為的結論,被寫入檔案。”
“唉,真是自討苦吃。”郎靜山歎道。
“經過領導做思想工作,馬先生最後在劇團做檢查,再在《戲劇報》發表自我作踐的文章,公開道歉,並向批評者表示由衷的感謝,這事才算了結。 ”
大千和沈惠窗在朗家匆匆吃完晚飯,把雯波留下,拉著沈惠窗就出門。
劇場裏人頭濟濟,這幾年由於大陸人口的大量湧入,香港的經濟情況大有好轉,娛樂行業也空前繁華。大千心中思忖,要是馬先生捱到今天或許也可以出頭了,可惜歷史是不可逆轉。
今晚演出的是馬連良的拿手好戲《救孤搜孤》。
《搜孤救孤》說的是,春秋時晉國的忠良趙盾一家,被奸臣屠岸賈所害。趙氏的家人程嬰,暗中將趙氏孤兒趙武救出。屠岸賈要對趙家斬草除根,限令十日內獻出趙武,否則,欲將晉國與趙武同齡的孩子都殺掉。情急之下,程嬰與公孫杵臼定計,由程嬰將自己的兒子交給公孫杵臼,再由程嬰向屠岸賈告發公孫杵臼隱藏孤兒,屠岸賈信以為真,抓住公孫杵臼,將他和假孤兒一起處死。 程嬰因舉報有功,得到了屠岸賈的賞識,他的兒子(實質是趙武)也得到了屠岸賈的疼愛,被收為義子,但是只有程嬰自己知道,親生兒子已經和公孫杵臼一起離去了,活下來的是趙武。程嬰背負賣友求榮的駡名,含辛茹苦培養趙武,要她長大後為冤死的趙氏一家和公孫杵臼去報仇。十五年後的程嬰感覺時機到了,他把這離奇曲折的故事,畫成一套連環畫《雪冤圖》,告訴趙武這樁驚天冤案。最後趙武憤起報仇,奸人屠岸賈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馬連良在戲中扮演程嬰,他在繪製《雪冤圖》時唱道:
我老程嬰提筆淚難忍,千頭萬緒湧在心。十五年冤屈俱受盡,佯裝笑臉對奸臣。晉國中誰不說我老程嬰,貪圖富貴與賞金,賣友求榮,害死孤兒,是一個不義之人。 誰知我獻出了親兒性命,親兒性命,我的兒呀!撫養著趙家後代根……
這一段唱詞,委婉淒涼,迴腸盪氣,博得陣陣喝彩。
大千跟著眾人不時鼓掌,大聲喊好。
謝過幕,大千就拉著沈惠窗道:“快去後臺見馬先生吧。”
進入化粧室,馬連良正在卸裝,大千大聲喊道“溫和兄(馬連良,字溫和)。”
馬連良聽見有人叫他的字型大小,心中一陣溫馨,猛一回頭,看見大千向他走來,高興道:“您也來啦?”
大千拉著他的手道:“十多年不見,我們都老啦。”
兩人拉住手,四目對視,似有千言萬語,一時不能啟齒。
這時走過一個人來,滿臉堆笑道:“歡迎你們,我是中國京劇團的李某人。”
馬連良聽見聲音,放開大千的手道:“大千兄,多保重!”
馬連良態度的突然轉變,使大千感到驚愕,無所適從,冒出一句話道:“今晚我們一起去吃宵夜吧?”
馬連良看看李某人,無可奈何道:“多謝,不去了。”
大千感到納罕:“在北京時不是散了戲,我們經常一起上館子的嗎?”
馬連良無奈道:“我們有外事紀律的,不能去。”
李某人像小丑一樣,在一旁陪笑。
沈惠窗見狀道:“你們兩位大師難得見面,大家就一起合一張影吧。” 說罷,故意又向李某人道,“照張相不會破壞你們的紀律吧。”
“可以,可以。”李某人滿臉堆笑道,“你是記者,昨天來過。”說著往馬連良身邊靠。
沈惠窗把相機交給旁邊的人。張大千和沈惠窗的後臺之行,總算留下了這張四個人合影的歷史相片。
大千想起剛才在朗家沈惠窗的話,覺得馬連良身不由己,說話不便,便拿出一張畫道:“溫和,看了你的戲,沒有什麼答謝,這張畫留給你做紀念吧。”
馬連良苦笑道:“多謝了,我馬連良心領了。”
大千著急道:“溫和,我沒題上款,你收了變銭也行。”
馬連良道:“我們有外事紀律,拿禮品回去要寫報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了吧,再則現在這年頭,還有誰在買畫。”說罷,主動背過身去道:“大千兄請回吧,我馬連良心裏心裏明白著呢!”聲音有些顫抖。
大千拿著畫,眼睜睜地看著馬連良回更衣室去,一時哽咽,眼淚奪眶而出。
沈惠窗看到這副場景,對大千道:“馬先生有難處,我們回去吧。”
大千回到朗家,晚上輾轉反側,一宿未眠,第二天和郎靜山吃早飯時提起此事,郎靜山道:“大千啊,別生氣,我們香港人見多不怪,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這套把戲。”
大千喟歎無語,暗自慶倖自己沒有聽郭有守的話,否則憑自己的脾氣,可能連馬連良的下場都不如。。
郎靜山見大千不語,接著道:“今天我們探望孟小冬去,他那裏菊壇的來往人士多。”
雯波在旁邊聽說,插嘴道:“冬皇那裏我也要去。”
大千道:“當然。你去給她打個電話,說我們吃罷早飯就走。”
雯波高高興興往客廳打電話去了。
當郎靜山陪著大千和雯波來到孟小冬家裏的時候,看見客廳裏坐著萬墨林和徐培榮。三個人似乎在生氣。
孟小冬端坐中間,臉上沒有表情。
萬墨林用上海話憤憤道:“”扯那,咯批癟三,連阿拉白相人的器量也沒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要人家唱戲,又要監視人家,算啥咯道理。”
孟小冬看見客人進來,起立道:“啊呀,大千、郎先生,快裏邊坐,不好意思,墨林正在發脾氣呢。”
萬墨林和徐培榮也起立招呼。
萬墨林道:“不好意思,我正在罵太平山門哩。”
小冬道:“墨林和培榮昨天陪我去看馬先生的戲,散場後我們去後臺,請馬先生吃宵夜,被人擋了駕。”
“徐培榮也憤憤道:“打了好幾個電話進去,都回答馬先生很忙,沒有空接,這明明是馬先生沒有人身自由嘛。”
郎靜山道:“我和高嶺梅也一樣被擋了。”
大千道:“我運氣好,昨天由沈惠窗陪同,見到馬先生了。”
孟小冬道:“還是你面子大,我們好說歹說就是不讓進。”
郎靜山道:“沈惠窗有記者證。”
“哦,他們怕記者說壞話,所以網開一面。”萬墨林道。
“馬先生情況好嗎?”孟小冬關切問。
大千搖頭道:“只是照了個面,看得出,有人監視,他不敢多說話。我送她畫也不敢收。”
大家沉默不語,只有萬墨林用上海話在罵罵咧咧:“扯那,做事體咖勿漂亮,比東洋赤佬還丹佬……”
郎靜山沉默不語。
孟小冬和大千寒暄道:“上次一別,又快十年了,前幾年聽說你得了眼病,我為你著急。畫家看不清東西,豈不跟我們唱戲人塌了桑一樣,今後怎麼工作。”
大千道:“幸虧治療及時總算保住沒瞎,不過目力大不如前了,沒法畫工筆劃了。”
徐培榮插嘴道:“那時候香港的小報說,先生為了躲避畫債,托詞得了眼疾。”
郎靜山道:“小報記者是惟恐天下不亂,他們不生事端就報紙賣不出去,這也是生意經。”
萬墨林道:“有一次小報記者來採訪冬皇,冬皇作了說明。”
孟小冬道:“他們說,從你的近作上看不出眼睛有問題的跡象。我說這是熟能生巧的原因,當年有人測試余叔岩老師的基本功,把它的眼睛蒙住,照樣在臺上演出,台下人一點也沒有覺察。”
大千感激道:“我聽人說了,到底你是藝術行中人,懂得熟能生巧的道理。”
孟小冬歎口氣道:“這幾年的變化真大,前不久梅先生過了,我獨處異鄉,又不能回去弔唁,只能請了幾個和尚為他作了一場法事,接著我生了一場病。”
大千惋惜道:“梅先生多好的一個人,天不假壽,早早把他收了回去,真可惜!”
孟小冬又歎口氣,喃喃道:“你的眼睛又害了病,我實在沒有福氣了。”
大千道:“冬皇這話是什麼意思?”
孟小冬道:“從鏡子了看到自己日益衰老,曾想請你幫我畫一張人像留在世間,但看你忙碌,一直不好意思啟齒。沒想到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一眨眼我們都老了。”
大千道:“你既有此想為什麼不早說?”
孟小冬搖搖手道:“以前怕你忙,自從梅先生走後,我什麼都悟通了,人生來世上瞎走一遭,什麼都不必認真,也就不想了。”
大千道:“不行,你既有這個想法,我一定給你畫,而且現在就畫。”
孟小冬道:“你難得來我家裏作客,哪能驚動你。”
大千道:“這對我說是駕輕就熟的事,世間事,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有機會不抓緊,以後就難得碰到了。這一次我要在香港住一段時間,等我兩位大陸的女兒來探親,所以有的是時間,你給我幾張得意的照片,我跟你畫一張滿意的人像,過幾天我托人送來。”
萬墨林道:“張先生告訴我地址,我過來取就是了。”
郎靜山道:“大千夫婦暫時就住在我家裏,歡迎你隨時過來。”
孟小冬猶豫一下,對老媽子道:“周媽,替我找幾張前幾年的照片來,張先生要給我畫像呢!”
不一會,孟小冬從周媽手裏接過照片,選了幾張,交給大千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大千接過照片,交給雯波道:“你放心好了。”
孟小冬又道:“上次你送我的荷花通屏,我已經托人裝裱了,效果真不錯。”
萬墨林道:“裱好後我們還沒有見過呢,今天拿出來給我們飽飽眼福吧。”
孟小冬笑道:“我還不捨得給他們看呢”回頭又吩咐周媽道:“快把樟木箱裏的六張荷花圖翻出來掛在牆上。”
萬墨林起身道:“我來幫忙。”
孟小冬歎道:“房子越住越小,連像樣點的畫都沒有地方掛了。”
一屏通景荷花,齊斬斬的六幅,掛在牆上,頓時滿室生輝,周媽又給大家重新換過茶。在眾人的讚美聲中,大千捧著茶杯,望著自己的作品,猶嫌不足道:“我去年畫了六屏丈二匹的荷花通景,在巴黎展出,反映不錯。這一屏只能算是那屏的創作小樣。”
郎靜山道:“據說那屏荷花聽說被《讀著文摘》花了十四萬美元買下,有否此事? ”
其實經過中間人的層層分潤,大千到手的銭,遠遠少於此數,但他從不計較,也不說明,只是微笑道:“我只管畫畫,銭是我太太管的,我從不過問。”
萬墨林道:“張先生上次給我寫的對聯,我請人裱了,掛在客廳裏,天天拜讀‘一門有太和元氣;十室感孝儀高風’。張先生兩次為我寫聯,我還沒有酬寫過,今晚由我作東,請諸位吃完飯。”
郎靜山起立道:“晚飯就不必客氣了。”
萬墨林道:“郎先生,我曉得儂有文人架子,在上海時看勿起阿拉白相人,要請也請勿動儂,現在到了香港,大家都是落難人,不要再擺豆腐架子了,給我面子,好伐?!”
郎靜山雙手直搖道:“萬先生既然這樣說,我就只好聽你的了。”
孟小冬道:“既然墨林要請張先生吃晚飯,我們就都跟著吧。”
“好,冬皇點頭了,今朝夜裏就去‘上海老正興館’吃上海菜,店老闆沈先生是我上海時咯老朋友。”
徐培榮道:“儂打電話訂包廂時,叫他把幾隻看家菜先準備起來。”
萬墨林從茶几上取過紙筆道:“點哪幾隻,大家講吧?”
徐培榮道:“橫悶魚翅、蝦子大烏參、幹燒明蝦、八寶鴨、清炒鱔糊、皺油蹄膀、紅燒劃水、圈子草頭、糖醋排骨……”
孟小冬道:“培榮光點濃油赤醬自己喜歡吃的菜,忘了張先生是四川人,點幾個辣味的吧。”
“我還沒點完呢,”徐培榮道,“八寶辣醬,是辣味的吧?還有扣三絲,炒雙菇、清淡可口,是為冬皇和張師母點的,最後再點幾隻蔬菜,好了。”
大千道:“我添一隻辣味粉皮花鰱頭,在上海時,秋君經常點這只菜給我吃。”
“好的,粉皮魚頭,加辣。”萬墨林寫道。
筆者不說那晚在“上海老正興館”筵席的場景,只說一個星期後,大千果然為孟小冬畫了幅人物像,當萬墨林拿回來在孟小冬面前展開時,只見,一棵大松樹下,站著一個穿現代服飾的中年婦女,丰姿綽約,神韻動人,畫上題道:“ 《題孟小冬畫像》嵇康身高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明清舉,或曰:“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行。”每讀世說新語,輒念千數百年來,惟小冬大家足以當之,乃為寫此博笑。癸卯春日大千居士,爰。”
孟小冬見了,欣喜不已,從箱子裏取出一包沉甸甸的東西,用布包了,打了個結,交給萬墨林道:“你替我把這包東西去送給大千,說是我的酬謝,請他一定收下。”
“這……”萬墨林對孟小冬的慷慨感到驚詫,他知道這些東西是孟小冬日夜不離身的寶貝。
卻說萬墨林趕回大千住所,說明來意,送上孟小冬的禮物,大千打開一看,連連搖手道:“請轉告小冬,這禮物太貴重了,我不敢收。”
萬墨林道:“冬皇特地關照,請你一定收下!”
大千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
兩人正在推卻,正好郎靜山的兒子郎毓瑞經過門口,好奇道:“張伯伯,你們在推卻什麼呀?”
大千展開包袱道:“孟小冬要送給我一整套余叔岩的唱片,可這是老師給他的傳承物,是無價之寶,我豈敢收下。”
萬墨林道:“冬皇對這套唱片視若瑰寶,我們跟隨她那麼多年,也只有見過兩次,一次是一九六零年,她請我和培榮去吃晚飯,說今天是先師余叔岩的七十冥壽,晚飯後請我們聽餘老的唱段;另一次是梅蘭芳逝世那天,我去告訴她噩耗,她說北京朋友已經去過電話,比我先知道。她躲在房裏聽梅先生的名段,叫我陪她一起聽,那天也聽了餘老的這套唱片。”
大千道:“聽你這麼說,我就更不敢收了。”
郎毓瑞接過唱片翻閱道:“我有一位同學在電臺做的,他業餘喜歡翻錄唱片。我托他把這套唱片翻錄一套,原版還給冬皇保存,張伯伯就留一套拷貝,這豈不兩全其美。”
大千摸著腦袋,欣喜道:“到底你們年輕人有辦法,我怎麼想不出呢。”他找出一個袋子,遞給郎毓瑞道,“把唱片裝了,叫你同學快點翻錄出來,把原物還給冬皇,需要花多少銭,你跟我來算。”
郎毓瑞把唱片放入袋子道:“只怕他不要銭呢。”
“不要銭是不可以的,我張大千從不沾人便宜。”
郎毓瑞笑道:“張伯伯啊,正因為你是張大千,所以人家不要你的銭,要你的畫呢。”
大千笑道:“我給,我給,我除了不能畫工筆劃之外,畫什麼都成。”
萬墨林道:“朗少爺,請你的同學幫我也錄一套,我不會畫畫,但願意出錢。”
郎毓瑞道:“你們二位放心,沒有問題。”說完,提著袋子出去。
這幾天大千除了畫畫,很少擺龍門陣,似乎在擔心什麼。郎靜山看出了他的心事道:“大千啊,是不是你女兒要來了,有心事呀?”
“是嘛,心慶第一次來香港,還帶著一個女兒,我怕他母女倆路上不便。”
郎靜山沉吟道:“最好派個人到廣州去接一下。”
大千放下筆,端起茶杯道:“我也這樣想,但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
郎靜山道:“叫毓瑞去接吧,但我擔心,怕他辦不了。”
大千道:“我也這樣想。”
沉靜片刻,郎靜山突然拍了下大腿道:“我想起一個人來。”
“誰?”大千放下杯子問。
欲知郎靜山說出哪個人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