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冉的故事
(2008-05-20 14:54:17)
下一个
突然想寫寫關於林冉的事,全是真的。
93年1月我轉學到這所大學的數學系。林冉比我早半年到。想不起來什麼
時候第一次見面了,只記得她很長的頭發給我留下了印象。她的頭發並不太好,
有點黃,但是散開來披在肩上,還是滿順眼。不過一開學她就把頭發盤起來了,
估計散開來好看是好看,也麻煩。
林冉的臉長得比她的頭發差。皮膚太粗,臉盤太圓太胖,眼睛也小了點,還
戴著眼鏡,是那種典型的特會讀書的女孩的臉。實際上林冉不會讀書。
我們倆熟起來始於她主動找我,問我是否要復印課本。課本太貴,中國人全
是買了書復印完再退掉。我就和她買了課本一起去附近的一家商店復印。
不久,林冉說原來住的美國人家太遠,找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單元,和剛從江
蘇來的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合住。她說搬了房子要請客,做了很大一桌菜,把數學
系的全請去了。我當時很為數學系的融洽氣氛感動,等到開學才知道,滿不是那
麼回事。
林冉請客全是為了討好別人。她在國內可能連大學文憑都沒有,她姐姐在加
州給她辦了一個假獎學金,才來的美國。她到美國後,她姐姐又和以前就認識的
我們學校物理系的王教授聯系,托他幫忙。王教授到數學系問了一下,還真把她
的學費免了。第二個學期,也就是我來的學期,她又搞到了助教。不過導師告訴
她,她的助教只是臨時的,如果她讀得不好,隨時會取消。
以她那麼差的基礎,讀起來本來就吃力,現在又要讀得好,保住助教,實在
不是件容易事。所以她請客,意思是讓大家以後在作業考試上幫忙。這些全是後
來同辦公室的老王告訴我的。
實際上中國人都是喜歡看別人出醜,顯得自己多了不起,偶爾給她講講或者
給她作業抄抄就算對她不錯。那學期的課還特難,實變函數學得所有的人都稀裡
糊塗,只有從南開來的張小姐還湊合。而張小姐那時正和一個男生的關系微妙得
很,除了那個男生,別人很難借到她的作業。他們知道林冉會借作業,故意躲著
她,不去辦公室也不接電話。我的人緣還湊合,厚著臉皮還可以從不情願的張小
姐手裡把作業借來,林冉就來找我。一到交作業或者課外考試的時候,她就沒完
沒了打電話催我,讓我去找張小姐借作業。
林冉保住了實變函數,沒想到在另一門數值分析上卻砸了。原因是數學系一
個印度人沒有助教,也盯著下學期的助教。所以兩個人鰾著勁學,因為如果下學
期只有一個名額,很可能是誰讀得好給誰。為此兩人關系鬧得很僵,林冉還搬出
了兩人合用的辦公室。不用說印度人的實變函數讀得也一塌糊塗,而且他還不象
林冉有地方厚著臉皮抄作業,但老印的計算機玩得挺不錯,數值分析讀起來很輕
鬆。林冉的計算機比她的實變還差,連什麼是compile都不知道。她那個
班裡沒有中國人,一到交作業她就找美國人要,再打電話找我的同房老高幫她調
程序。老高被她找得煩,有時就不理她,她就找我,我說從來沒用過大機器,給
推掉了。這樣熬到了期末,那個老印發現她抄程序,到教授那告了她一狀。教授
找來程序一對,連變量名都一樣,當即給她整個學期的作業打了個零分。
林冉那門課得了C,她哭著打電話給我。我也只能安慰她兩句,說,如果願
意她可以找老印吵一架。後來她吵沒吵就不得而知了。
那學期另一門課是一個印度教授講。林冉從一開始就很緊張,生怕印度教授
偏向印度學生。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教授在課堂上說下學期她要離開,因為她丈
夫是訪問教授,他們要找一家兩個人都可以升終身制的學校。林冉馬上找到班裡
的中國同學,說Loki要走了,應該買點禮物送她。大家沒意見,當即開車去
了商場。到了商場裡為買什麼卻有了意見。林冉主張買一個非常昂貴的台筆。我
說,買點小禮物意思到了就成,倒不在乎錢,現在期末考試分還沒打,別給
Loki一個印象,中國人賄賂她。最終還是買了台筆,第二天林冉代表我們送
給Loki。期末成績下來,中國人全得了A,老印倒得了一個B。
林冉費半天心思其實全是白忙活,第二學期她和老印全有助教。
新學期開始我才體會到為什麼有的人躲她。那學期的統計課只有我們兩中國
人,學期還沒開始她就請我吃飯,學期開始後,則是次次作業必要。我一般是她
一要作業就給她發一個e-mail,把程序寄過去。可是她笨到連改改變量和
格式都不會。看著程序問些我根本聽不懂的可笑問題,根本沒法給她講。有一次
為為什麼X=X+1講了一個小時,她還是不懂。X就是X,怎麼會等於X+1。
後來我只好對她說,你自己看就是了。這麼對計算機一竅不通的人,後來居然讀
了計算機專業,那是後話。
由於林冉是辦假証明來的美國,她特忌諱別人問她的過去。有一次我故意問
她哪個學校畢業的。她回答,當然沒有你的學校好了。她剛來的時候,中國同學
會主席主動打電話給她,表示關心。主席問她,你是從哪來的?林冉回答,你不
會以為我是從台灣來的吧。那位潑辣的女主席當即把電話掛了。事後惡狠狠的在
中國同學中說,沒見過這麼不識抬舉的,沒把你當山溝裡出來的村姑就不錯了。
隱瞞做假還可以理解,林冉對自己的掩蓋似乎也太過份了點。林冉不僅不告訴別
人她是哪的人,哪畢業,多大歲數,連她有沒有兄弟姐妹,在美國有沒有親戚朋
友也不說,結果成了別人什麼也不知道的神秘人物。
中國人本來事多,你越隱瞞,瞎猜的越多。數學系趙僅就對我說過,林冉沒
車,自己從來不走著去賣東西,也不求人,肯定和市區鞋店老板之類的有什麼勾
當。具體有沒有,誰也不知道。但是她本人總是給人社會關系很多的感覺。老王
的太太來了,請幾個人吃飯,吃到一半,她突然起身說,對不起,我有點事,早
點走。大家誰也沒說話,直盯著她走,心裡都想,深更半夜,你也沒車,能有什
麼事?有一次我拉一個中國人去考駕照,發現林冉也在。拉她去的是個臉上有點
麻子的講普通話的男人。我們學校就幾十個中國學生,都認識。我看不認識那人,
就和林冉打個招呼坐下來,而林冉也不介紹我們了認識。我們倆並肩坐那兒,彼
此都顯得挺傲,情敵似的。
其實每個人怎麼可能把自己包得嚴嚴的,一點風也不露。林冉這麼做在我看
來實在有點耍得不償失的小聰明。她辦假獎學金的事實際上誰都知道,沒人當面
點破就是了。王教授是中國學生的導師,他一句話,還不在中國學生裡傳個遍。
林冉最忌諱別人問她哪的人,可學校電話本上明明白白寫著她的家庭地址是廣西
師范大學。一年後物理系從上海來了一個訪問學者,在武漢上研究生時和林冉她
姐是同學,把林冉的老底翻了個夠。我和她一起同學時間長,把這些看在眼裡不
說就是了。
不過隨著老生逐漸走光了,新生來了後還真就沒人知道她的來龍去脈。她那
時好像也在故意疏遠中國人,連像我這樣比較熟的人也極少來往。那陣子她在外
國學生辦公室找了份每小時五塊錢的活,新生一來報到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她,對
她是既親切又羨慕,林冉則顯得不那麼熱情。好幾個人急著把國內的老婆辦來,
他們把國內那套辦事規矩搬到美國來,打電話求她幫忙,林冉則能推就推。有一
次還把美術系的一個新生在電話裡大罵了一頓,後來這個畫家成了我的同房,一
提起林冉就象六四後北京人提李鵬。
想想,我潛意識裡還是有點惡毒的東西。化學系西絳剛來時住在林冉房東家。
有一次碰到西絳,我故意問她,林冉是哪的人,哪畢業的。西絳說,你和她同學
兩年了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我說,我以為你們是同房,你一定知道。過了幾
天西絳見到我,氣沖沖地說,她問了林冉了。她先問林冉哪人,林冉說,和你差
不多。她又問林冉哪畢業的,林冉說,你的飯熟了。西絳說,這人怎麼這樣,我
是河南人,差不多是哪啊?
西絳的男朋友是個美國人,在另外一個州讀物理。林冉請西絳通過她男朋友
找個美國男朋友。西絳問,幹嘛不在這兒自己找一個。林冉說,這人都太窮。西
絳對我說,登征婚廣告還得有個年方25之類的,什麼也不告訴我,怎麼介紹,
又不是找妓男。
我和林冉的關系開始的時候非常好。即使不是要作業她也經常打電話找我聊
聊天,有時一聊就是一個小時。那時我沒車,讀得也很苦,晚上經常很晚回家,
看見林冉沒走,就叫上她,陪她走回家。我一點談戀愛的意思也沒有,就覺得反
正也是回家,她一個女孩子又是朋友,我有這個義務。林冉對我怎麼看我也不知
道。但她是那種絕不主動表達感情的人則是肯定的。一次為了不知什麼事,她說,
得不到的你非要要,得得到的你又不理。我想她可能在暗示我和另一個姑娘的關
系,沒說話。
我真正感動過她一次。那次正上課,她突然對教授說不舒服,先走了。過了
一會兒,一個美國人出去上廁所,回來說,林冉在門口,肚子痛得厲害。大家出
去,看見林冉捂著肚子呻吟,快死過去似的。大家打電話叫警察,又把她扶進了
廁所。過了一會兒,女教授過來,說林冉要和我說話。我到了女廁所門口,不好
意思進去。林冉在裡面隔著門對我說,讓我到她家的寫字台右邊抽屜裡替她取一
種藥。我把藥名寫在紙上,拉上一個老美開車去她家取藥。藥拿回來,警車也到
了。我陪她坐警車去醫院看急診。她下了車還是痛得走不動,得我攙著,一進門
就被醫生扶到裡面去了。我就坐在急診室裡等,一等就從七點等到十二點。我還
沒吃飯,買了包土豆片對付過去。十二點她出來,一點事都沒有。但我馬上知道
她被我感動了,因為她的目光,是電影裡男女主角一見鐘情的那種。對了,含情
脈脈比較恰當。我故意傻乎乎地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女孩子都有月經,你知道
吧,然後給我講了一大套婦女生理衛生。她說她痛得特厲害,沒辦法,只有等結
婚生孩子就會好了。在大陸時她媽媽是醫生,每次就給她吃我取的那種藥,很靈。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聽到她對我提起她的家人。
林冉和中國人疏遠也許是從她在外國學生辦公室找了份活開始的。那時候她
紅得不得了,和上司的關系也鐵,幾乎所有的外國學生都知道有林冉這個人。一
次外國學生辦公室請客,她一身紅旗袍,高跟鞋,穿梭在學校名流裡面,儼然一
個交際花。這倒沒什麼,關鍵是她把一幫穿牛仔褲的中國同學晾在一邊理也不理,
瞟都不瞟一眼。
我和林冉的關系也越來越僵,從開始的一個禮拜通兩三次電話到她要作業才
通,到後來電話也沒了,只是見面打個招呼。這實在不能怪我,她後來根本不想
理我。我是和她同一屆畢業的。中國人,到畢業時都象熱鍋上的螞蟻,不是聯系
念博士就是找工作,不然就黑了。我見到林冉的面,也問問她有什麼打算。每次
得到的答復都是她那南方口音的不知道啦。既然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幹嘛要知道。
我畢業後轉到計算機系讀碩士,本科不是計算機專業,要補一門數字電路的課。
開學第一節課,林冉也坐在教室裡。我問她,你也讀計算機碩士?她說,隨便讀
讀啦。我心裡說了,什麼叫隨便讀讀。等教授把學生名冊發下來,要每個人在自
己的名字前打勾,我才發現她她名字後的專業是“學士後”。到現在我也搞不懂
這“學士後”是個啥東西。只知道博士可以“後”,沒聽說學士也可以“後”。
但是我知道林冉讀學士後的原因是她的GRE考不過。我們學校數學系不要GR
E,她來的時候只有TOEFL成績,上計算機專業就得考GRE,她考來考去
就是考不過。
上數字電路課要搭電路做實驗。這次林冉沒找我,每次她都找班裡一個老美。
具體如何互相幫助的,我不大清楚,只是見她一下課就管老美要面包板。有一天
晚上,可能是她找不著那個老美或者是老美也沒做出來,她突然打電話給我,管
我要作業。我讓她第二天上午到辦公室找我,第二天上午我故意沒去辦公室。等
到晚上我去辦公室,才知道被自己的謊話坑了。林冉在我桌子上留了個紙條,說
她向秘書要了鑰匙,從我抽屜裡把作業拿走了。我抽屜裡有我寫給國內以前女友
的信,一拉開就看得見,不知她讀了沒有。
第二個學期林冉沒和我一起聽課。我發現沒中國人的時候,她找老外幫忙更
得心應手。計算機課的實驗經常是兩三個人一組合起來做,林冉就有本事在頭一
兩節課裡把班裡學得最好又最願意當槍使的老外拉到她組裡。人工智能課上有個
越南人,是教授的助研,學得不錯。越南人剛來,和中國人一樣窮。開學沒幾天
就看見林冉開車拉著他去Furr’s裡買菜。有一次我在Furr’s裡見到
他們,問林冉,開你的新卡車來的?她說,你也會有的啦。
說起林冉的卡車還有個故事。林冉不和中國人來往,最後神秘到沒人知道她
的地址和電話。我的同房是學生會主席,要編中國同學通信錄,見到林冉的面,
問林冉的地址和電話。林冉說,我沒有電話耶。地址呢?林冉說,我馬上要搬家
了,地址馬上要變的。我同房對我說,林冉是不是有病?林冉就這麼神神秘秘的,
有一天突然開了一輛嶄新的四輪驅動的福特卡車來上課。那車總得兩萬多塊吧。
林冉哪來的錢買的?沒人知道。有人問她,她說貸款。那時候她正自費讀書,交
著每學期好幾千的州外學費,鬼才相信有人會貸款給她。中國人裡就有人猜林冉
和老外同居,所以連電話地址都不給。
也就是大約在這時候,一天林冉在計算機系樓裡見到我。她說,我一直在找
你耶。我說,我還找你呢,可惜要電話沒電話要地址沒地址,想巴結都巴結不上。
你再不和中國人來往我就把你當老外了。她好像並不在意我挖苦她,說要管我借
錢。我說,你沒發燒吧?開著新車管我借錢,這不是拿著金飯碗要飯嗎?她說,
車是貸款買的。我問她借錢幹嘛,她說學校要經濟擔保。我馬上說沒錢。心想,
你已經在讀書了,誰還會向你要擔保,連借錢的時候也撒謊,我把錢借你不等於
辜負了一片信任嗎?
不久,聽說林冉在達拉斯找到份程序員的活,年薪三萬多塊錢。她臨走的前
一天我在李偉家吃飯,她開了一部車來賣,說是她房東的。她和我寒喧了幾句,
沒提要走的事。老劉的太太背後問我,林冉明天就走了,你和她不錯,也不和她
道個別。我說,她根本沒告訴我要走,怎麼道別?
我看著林冉開著那輛沒賣出去的Chevy走了。車的影子一下就溶進了夜
色,只有尾燈閃著兩點飄忽的光。林冉的身影也在我面前最後閃了一下,想起來
認識她也兩年多了,不知道今後她的命運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