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民国时期的中央大学因位于首都、备受宠爱,故而的确有“最高学府”的非正式称呼,从这个意义上是否可以说中央大学传承了“太学学统”了呢?我认为还是不行。在民国时期,中央大学与其它大学如北大、清华、浙大、武大等一样同为直属教育部的国立大学,在行政上并无特殊的地位,仅在民国大学区制改革时兼任过江苏省教育厅职能(浙大也在此期间兼任过浙江省教育厅职能),这显然与京师大学堂作为国家最高学府且兼任国家教育部职能的地位不可相提并论。而且,中央大学的前身三江师范学堂(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国立东南大学->江苏大学等)也明显不具备太学的最高学府地位。应该说,京师大学堂是在清末赶上了“太学学统”的末班车,因为自此之后,中国再也不存在实质意义上的“最高学府”了。
虽然中央大学的太学溯源说并不合理,但是如果就对南京这座城市的高等教育文明的传承而言,倒也未尝不可。只是,这样的传承与“太学学统”就无关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南大(中央大学)是除北大(京师大学堂)之外唯一能与太学拉上关系的大学。除了北大、中央大学之外,再没有其它学校自认“承太学正统”了,但却有一些大学在校歌上打擦边球。比如,东南大学校歌中有“太学令名标”一句,浙江大学校歌中有“国有成均,在浙之滨”一句(“成均”为太学的古称与别称)。严格的来说,这些都是对礼制的“僭越”,但现代中国社会也不怎么讲究这些了,在校歌中表达对于中国古代大学的继承,这样其实也无可厚非。
综上,真正意义上“承太学正统”的大学仅北大一家,那北大是如何“立大学祖庭”的呢?前面提到,京师大学堂最初与国子监(太学)比较相似,那京师大学堂与太学(国子监)又有什么不同呢?京师大学堂在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史上的开创性又是什么呢?
首先,京师大学堂是中国近代正式设立的第一所大学。这里的“大学”,特指模仿西方建立的大学,以此区别于中国古代的太学(下同)。在京师大学堂成立之前,中国并无大学。关于这点,不少人肯定会有疑问:众所周知,北大成立于1898年,而中国自称建校早于1898年的大学,起码有武汉大学(1893)、天津大学(1895)、交通大学(1896)、浙江大学(1897)等。但这些学校正式成为大学的时间却都晚于北大。
武汉大学现在自称的建校年份系溯源1893年张之洞建立的“自强学堂”所得,但自强学堂迁址、改名为“方言学堂”,并于1911年辛亥革命而停办了。后1913年,于原址建立了“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仅仅因地址相同而说方言学堂与武昌高师之间有直接传承关系是有些牵强的。而且,最关键的是,无论是自强学堂、方言学堂,还是武昌高等师范学校,都不是“大学”,只能说是“高等学堂”。事实上,武汉大学成为大学是在1923年,即武昌高等师范学校改为“国立武昌师范大学”的时候。所以武汉大学成为大学(1923年)要晚于北大。再说浙江大学。浙江大学现在自称的建校年份系溯源1897年杭州“求是书院”的建立所得。此后求是书院几度更名、几度停办,民国后定名“浙江高等学校”并于1913年停办。1927年,政府改组浙江公立工业专门学校与浙江公立农业专门学校为“国立第三中山大学”,随即更名为国立浙江大学。浙江大学与浙江高等学校之间的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直接传承关系。而且,从1913年浙江高等学校停办,到1927年浙江大学的建立,中间有14年的空白。浙大这样的校史溯源,实在是“大胆”之极。而且,与武大一样,求是书院根本不是“大学”。所以浙江大学成为大学(1927年)也晚于北大。
天津大学成立于1895年,这是溯源的天津中西学堂(也称“北洋西学学堂”)的成立时间。天津中西学堂由天津海关道盛宣怀所创办,分头等学堂、二等学堂。盛宣怀认为其头等学堂就是外国所谓的“大学”,这也成为天津大学自称“中国近代第一所大学”的由来。我对盛宣怀开拓新式大学教育的精神颇为敬佩,然而:一、天津中西学堂并无“大学”之名。天津中西学堂被地方政府批准更名为“北洋大学堂”,是在1903年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重建之时,而正式获得学部批准更名,则是在1906年。这两个时间均晚于1898年。二、天津中西学堂并无大学之实。无论1902年颁布的中国近代第一个学制“壬寅学制”还是1903年颁布的第一个真正付诸实施的“癸卯学制”,都未承认天津中西学堂为“大学”。前者默认大学堂即指京师大学堂,认为全国大学堂只需设一所于京师;后者虽说可设立多所大学,但也指出当前先仅设京师大学堂一所。更关键的是,在当时,中国还没有建立起小学、中学、大学的体系,更没有培养出各级学校的教师。在这样的情况下,要说天津中西学堂能够提供大学本科教育,这是不可思议的。在没有教育部,没有学制,没有教育监督和教育管理机制的情况下,天津中西学堂宣称自己是“大学”教育,其可信度要打个问号。事实上,当时的中央政府的确未承认其为大学。而且,天津中西学堂的学科设置均为工矿等应用类学科,无基础学科之教育。对比现在,就会发现,这与今日的职业中专、大专类似,而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大学教育。
盛宣怀在建立天津中西学堂之后,于次年(1896年)在上海建立了“南洋公学”,此即后来的“交通大学”。在南洋公学的创建中,盛宣怀深化了其关于分级教学的思想,南洋公学分为“上院”、“中院”与“下院”,意即高等学堂、中学堂与小学堂。但可能是吸收了北洋西学学堂的经验教训,这次盛宣怀并没有宣称其“上院”是“大学”,而只是定位于“高等学堂”,相当于“大学预科”,南洋公学上院的毕业生方可进入外国大学的本科学习。南洋公学此后多次改名,但其正式成为大学却是在1921年改组改名为“交通大学”的时候。应该说,北洋西学学堂与南洋公学的建立是打开了中国高等教育的序幕,其建立都是对中国教育体制与学制的探索,北洋西学学堂与南洋公学也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高等学堂”,但却还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大学”,在它们建立的时候,中国也还没有诞生教育体制,为“无体制之学”。
而中国教育体制的诞生,则始自京师大学堂的建立。京师大学堂是由国家最高权力所建立的,代表了国家意志,身兼国家太学(国子监)制度与现代学校建置的双重身份,有着对古代太学的“纵向继承”与对西方大学的“横向移植”的双重使命。京师大学堂代表了中国最高层创立新式大学的巨大决心,其所被赋予的不仅是国家最高学府的地位,而且还兼任国家最高教育行政机关(类似教育部)。也就是说,京师大学堂的建立,同时也是“教育部”的建立,京师大学堂其实也是今日教育部的前身。有了这样的教育管理机构,教育“体制”也诞生了。不仅如此,京师大学堂的建立,同时也是中国近代学制的建立。1902年,京师大学堂在动乱后重建,当时的管学大臣(相当于北大校长兼教育部长)张百熙颁布了《钦定学堂章程》(壬寅学制)。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近代学制。可见,京师大学堂的建立与学制的建立是同步的,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体的。所以,京师大学堂最初是学校、教育管理机构、学制三位一体的。这些都证明,京师大学堂的建立与上文所提及的其它新式学堂的建立都是不同的,后者是对新式大学堂尝试性的冲刺,而京师大学堂的建立则是划时代的分水岭。
在晚清,从洋务运动开始以来,中国人效仿西方建立新式学堂的意识逐渐从边缘走向了主流。从1862年中国第一所新式学堂“京师同文馆”诞生以来,直到1898年京师大学堂的建立,中国人做了三十多年的努力与尝试。这些在尝试中建立的新式学堂,有些至今还被人们所铭记,因为有后世的大学把它们作为了自己的前身(如自强学堂、求是学堂等),而更多的新式学堂却已经在历史的尘埃中逐渐被人遗忘。之后,盛宣怀在北洋西学学堂与南洋公学进行的分级学制的尝试更是让中国人看到了新式大学堂的曙光。终于,在三十多年的铺垫之下,在1898年“戊戌变法”之际,由中央政府所建立的京师大学堂最终打开了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史的大门,中国近代历史上的第一所正式大学、第一个最高教育管理机构横空出世。巧合的是,京师同文馆,于1902年并入了京师大学堂。从此,中国近代历史上第一所新式学堂与第一所正式大学融为了一体。
京师大学堂也是中国近代第一所国立大学。晚清的“国立”是指直隶于中央政府(也称“帝国大学”,即Imperial University),而民国的“国立”则指直隶于最高教育机关教育部,然而不管是以何种标准,京师大学堂都是中国最早的国立大学。事实上,在中国的老牌大学中,自其或其前身诞生之日起直到今日,一直是国立大学的,只有北大一家。另外,京师大学堂也是中国的第一所综合性大学。京师大学堂自建立之日起就致力于多学科的综合性教育,从基础性文理科,到应用类法农工医科,全部涵盖。同时,京师大学堂也建立了中国最早的正规本科教育。1910年,京师大学堂在经过多年准备之后设立了“分科大学”,分为文科、格致科、经科、法政科、商科、工科、农科等,中国最早的正规本科教育也最终诞生。
综上所述,京师大学堂作为中国近代第一所正式的大学,且其诞生从本质和基础层面上自顶向下的深刻的影响了整个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百年历史。正因为此,所以才“立大学祖庭”。京师大学堂虽从“学统”上传承了延续两千年的太学,但其“真身”的诞生,却又是一个彻底的创新,且这样的“创新”奠定并开创了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百年历史。“承太学正统,立大学祖庭”正是对北大之于中国高等教育这种承上启下、传承创新的地位的评价。
本文所有的讨论,都是基于形而上的历史地位与象征意义而言的,并未涉及现实层面。从象征层面而言,北大独一无二、近乎完美的历史地位不但空前,而且绝后;但就现实层面而言,北大只是一所普通的大学,北大的发展需要的不是对历史地位的沾沾自喜,而是现实的脚踏实地的进步。
【附注】
◎我入校之后不到一年就遇上了北大的百年校庆(按一年一届的算法我正好是北大第100届学生),耳濡目染之下,便对北大的历史有了兴趣。此后,曾在图书馆翻阅过大量的北大校史与中国高等教育史书籍,慢慢便形成了观点。撰写此文的目的是为了记录下自己的一些观点,使之不被我自己所遗忘。今年恰好是我入校十年之后,权且聊作纪念。
◎关于“承太学正统,立大学祖庭”的说法。我最初想出来的其实是“承千年太学传统,开百年新学先锋”,后修改为“上承太学正统,下立新学祖庭”,后又简略为“承太学正统,立新学祖庭”。这里的“新学”是指“西方之学”,以此来区别于中国古代的传统之“旧学”。但后来仔细斟酌,觉得“新学”二字过于局限在特定的历史语境。就晚清而言,西学的确是“新学”,但将来或许还会有“新新学”和“新新新学”,不如干脆用“大学”二字吧。“大学”二字,古已有之,《礼记》中就有《大学》一文,但自晚晴以来,“大学”二字被用于学校机构名,其含义已经固化为“西式大学”,故而相对更加贴切稳固。所以,最终我修正之为“承太学正统,立大学祖庭”。
◎汉朝开创了太学,晋隋之后又有了国子监(学)等,他们或与太学并设,或替代太学。但太学作为国立最高学府的称呼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后世太学与国子监是互称的。我曾经游历北京国子监旧址,在北京国子监的第二层门上赫然挂着“太学”的匾额。
◎晚晴时期,往往省略“京师”二字,迳直称呼京师大学堂为“大学堂”,现有“大学堂”牌匾(现藏于北京大学校史馆)为证。这也反映了晚晴时期京师大学堂独一无二的特殊地位。这块“大学堂”牌匾不仅是北大的“祖碑”,而且也是今日的教育部、所有大学乃至整个近代中国高等教育的“祖碑”,象征着近代中国高等教育筚路蓝缕的百年历程。
◎我曾建议学校或立石碑,或竖牌坊,或建门亭,左联刻上“承太学正统”,右联刻上“立大学祖庭”,顶上摆上“大学堂”匾额,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固化北大的历史,使之直观的见诸于人,期望形成北大校园的一个标志性景点。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还希望能实现这一未竟的心愿。
大太承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