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盂泉

冬苗,原名,董淼, 江苏省苏州市人。出国前,乃江苏省苏昆剧团(苏州)、江苏省锡剧团(南京)高级编剧。 1993年4月定居加拿大蒙特利尔,任《华侨新报》编辑主任。为《魁北克华人作家协会》创会主席。出版戏剧、小说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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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远和尚

(2007-05-18 04:28:59) 下一个

修远和尚

                                               

                                          

         

   人之初,性本善。乃是<<三字經>>開宗明義的第一句話。

   教我的私塾老師,是個和尚,法號叫修遠。似乎出自屈原的<<离騷>>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那座廟宇很小,在蘇州古城西邊王洗馬巷裡。僅幾間破房,就他一個和尚,竟然張榜招生,給人補習古文

    學生倒有十多名,都是失學少年。廟裡不收學雜費、課本費,只要在課餘時間幫助抄寫<<金剛經>>,分送善男信女,廣結佛緣。我們也借此練習了毛筆字。

       修遠和尚那時年紀已經很大了,身材奇高,特瘦,穿件寬寬大大的褐袍, 已打了補丁。後背微駝,走起路來,頸根向前, 像水邊覓食的灰鶴。

       修遠和尚講授的第一課,即是<<三字經>>中的人之初,性本善。他并不同意這一觀點。他說,人之初,人性就有善惡之分。好人者,便是心存善念,對人、對事,總往好處想;壞人者,便是心懷惡意,對人、對事,總往壞處想。

       便引申道,心隨意動,境由心生善惡之分,在於一念之間 

       他贊同有句民間俗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本性是先天的,娘肚子裡帶來的。要想改變,比改朝換代還要艱難。

        我們蘇州人還有一句口頭禪三歲看到老。三歲﹐也就是人之初﹐好壞善惡可貫串其一生。

        人之初便有本性的差异。這一論斷﹐現在看來,似乎有超前意識,暗合如今熱門的基因理論

 

        幾年前,中國發生了驚天血案馬加爵事件

        據說,有人為馬加爵辯護,說他連殺四名同窗室友,不是馬加爵的錯,而是他 基因的錯。

        因為法庭上在座的每一個人,都不可能為了打撲克細微小事,萌生殺機。 而這個具有高等學歷、心智健全的馬加爵,偏偏就這麼做。陡然間,從高等學府的天之驕子,變成了殺人魔鬼。

        殺害了四名朝夕相處的無辜者,他也斷送了自己的一生。作惡的根源在於他的本性,他的基因

         從而可知,心存善念,與人為善,是如何的重要!

 

         我當年才讀初小,失學在家,懵懵懂懂進了寺廟中的私塾。後來漸漸知道,修遠和尚並非尋常人物。他出身世家,很有學問。我們同去虎丘踏青,他即興吟詩:寒光化作千尺水(<<劍池>>)洞天別有風和月(<<別有洞天>>)-事隔太久﹐很抱歉﹐我如今只記得這兩句了。他畫梅、畫菊、畫潑墨山水、畫沒骨人物,有時糊作燈籠,懸在堂前,影影綽綽,煞是好看;有時紮成紙鳶,放飛天上,飄飄悠悠,亦頗有情趣。              

       

        老和尚開辦私塾﹐是破天荒的新鮮事。有了孩子們的讀書聲﹑嘻笑聲﹐破廟裡平添不少生氣。

    為了獎賞我們讀書用功,修遠和尚偶而會講個短短的故事。

    他說:蘇東坡和佛印和尚閑談,問佛印,我是什麼?佛印躬身回答,是尊佛。佛印也問,我是什麼?

    蘇東坡打趣道,是堆臭狗屎。

    佛印哈哈大笑,是啊,在佛的眼裡,眾生莫不是佛;在臭狗屎眼裡,眾生莫不是臭狗屎。

    雖是笑談,卻有回味。

    我們聽了,在想:我是什麼呢?

 

    提起臭狗屎,使我想起一件糗事

    那年春天,我養了十多條蠶寶寶,找不到桑葉,就溜進桑園裡去。雨天路滑,又被惡狗追咬,我昏頭六沖﹐跌進了露天的大糞坑裡。成年累月淤積的糞便﹐早己霉變﹐結成厚重的綠膜﹐沉甸甸的﹔一經翻騰﹐惡臭沖天﹐足以熏倒一頭老牛。

       眾人不敢靠近﹐唯獨年邁的修遠和尚﹐奮不顧身﹐噗通一聲﹐竟跳下污濁的糞坑﹐把我救了上來。

       他雙手托我到井邊﹐連沖了十多桶水﹐我才緩緩甦醒過來。旋即﹐嘔吐不止﹐恨不得把五臟六腑都嘔吐乾淨。

       我母親聞訊趕來﹐抱緊了我﹐放聲大哭。她再也捨不得我在破廟裡唸書﹐砸鍋賣鐵,定要把我送進正規的好學校。

    我考上了離家不遠的河清小學(五愛小學)﹐成了高年級的插班生。母親再三囑咐﹐不許我再去廟裡。我卻一有空閑﹐仍偷偷去看望修遠和尚﹔和他去穹窿山採藥草﹑挖樹樁,跟随他到王长河头周家花园去拜望周瘦鹃先生呢 !

    一年後,修遠和尚腿腳尚健﹐想去峨嵋金頂觀看佛光。他孤身一人﹐飄然而去﹐像展翅野鶴﹐回歸雲天。從此﹐再也沒有返回蘇州。

 

    光陰荏苒﹐日月如流。至今, 我還不時想起我的启蒙老师修遠和尚﹐想起他人之初﹐便有不同本性的觀點。

    如果本性就是基因的話﹐那麼﹐如今科學發達﹐基因是可以檢測的。馬加爵這個殺人犯﹐倘若早從基因上發現他犯罪的根由﹐能不能避免那場悲劇的發生呢﹖

    人人都有基因﹐千差萬別﹐各不相同。我的基因又如何﹖是否也隱伏致命的缺陷或病毒呢﹖

    捫心自問﹐我这一生不求聞達﹐只想平平淡淡過日子。但在情緒極度激動時﹐似乎也有狂躁的一剎那﹔電石火花﹐一閃即逝。不過﹐縱然是微弱的火星﹐遇上濃烈的瓦斯﹐亦可燃起熊熊大火﹐引發爆炸,釀成滅頂之災。

   善有善報﹐惡生惡果﹐就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樣﹐分毫不爽。修遠和尚笑我﹐要是對桑葉不起念﹐便無狗追咬﹐怎會進糞坑﹐差點兒丟了性命呢﹖他要我們人之初便善惡分明﹐時時檢點行為﹐從而規範自己一生,做一对社会有益的好人

    修遠和尚諄諄告誡我們﹕在任何境遇中,可以怒從心頭起,絕不惡向膽邊生。待人、度事,從善意出發,寧願上當受騙,寧願懦弱無能,不要心存妄念﹐感情用事。

    修遠和尚說得風趣﹕幹壞事﹑做惡人﹐挖空心思﹐擔驚受怕﹐確實蠻辛苦的。還是當個好人比較穩妥﹑省力﹐日間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勿吃驚﹗

    風風雨雨﹐歷盡坎坷﹐如今﹐我這一輩子也將過去了。說句玩笑話﹐不意之中﹐我或許創造了一項世界記錄(可惜﹐沒法向英國吉尼斯總部申報)。那就是﹕半個多世紀來﹐年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從沒做過一次惡夢。真的,躺在床上,夜夜好夢連翩,睡得玄玄乎乎、安安穩穩。在這年月,該是多大的福份﹗

    昨夜,我夢見修遠和尚雲游歸來,在古城西邊王洗馬巷的破廟裡﹐听他咿咿呀呀、韻味悠長的吟讀聲,我仿佛又返回了人之初的少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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