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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小说:姆西堵村的男孩

(2006-12-01 19:53:15) 下一个
        今天,农历冬月十二,是边城秀才的生日,特发此文,以与兴趣相投的网友共同回味逝去的记忆。



                                                       姆西堵村的男孩
   
        暑色刚照亮群山,男孩就离开姆西堵村。黑狗在他前后窜来窜去,蹦跳着。看看走到村外,他对狗说:“阿黑,回家,你还小呢,今年帮不了我的忙,等明年我再带你去。”他说了几遍,黑狗蹦来咬住他黑布的大摆裆裤脚,往后拉。他懂得阿黑的心性,就抬起脚,用光脚板在阿黑身上顺毛抹了几遍,而后用脚丫夹住狗耳朵,大声说:“回去,回去!”黑狗终于松口,伏在地下哼哼几声,而后纵身一跃,汪汪地吠着,飞快地沿着坡道回村去,象一道黑色波浪,一下子就消失在核桃树的浓绿里了。
      阿黑的吠声象一枚引信,一下子引发了姆西堵全村的狗吠,姆西堵的狗吠又引发了对面山上茶拉嘎村,以及更远的阿翅乌碴拉村的狗吠……于是,寂静的群山顿时洋溢起放鞭炮一样密集而热烈的吠声,这情景使男孩笑了起来。
      狗吠持续了大约吃一碗饭的时间,才渐渐稀落下来,群山又象先前一样静穆了。
    男孩把背上的背箩颠一颠,用头顶起背索,滕出右手以便摆动,而后踏上大白路,快步行进。他打算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大半山。
    大白路象条黄白的带子铺在青山上,当太阳照着它时,即使在远山看来,也格外显眼。现在,大白路在男孩脚下,那略为松软的砂土路面使踏在上面的光脚板很舒坦。他从会走路起就很爱走这条由牛羊的蹄子和人的脚板踏出的山里少有的大道,觉得看着它很漂亮,踏着它很亲切。可惜大白路太短,才走了不到大人吸一支纸烟的时间就走完了。
    以后的小路是顺着山脊往下走,弯弯曲曲穿过松林,而后又穿过杂木林,然后是一条更细小的岔道,沿着它一直可以走到小河,再顺小河往下走,就可以到达大半山了。这些山路在男孩脑海里象地图一样清晰可见,他甚至觉得闭着眼也不会迷路。
    太阳从哀牢山峰洒下光辉,照亮了宽广的礼舍江峡谷。云层从辽远的天际铺过来,直到男孩所走的这道山脊的脚下,又朝另一边铺开去,伸展到无垠的远方。浩渺光亮的云海,使男孩时常幻想踏着它走到老远老远的地方。此时,它出奇的宁静,象睡着一样,又是那样明亮,那样光辉耀眼。这些云呐,它从来就使男孩十分喜受而又迷惑不解。“为什么它总是这个样呢?”现在,他边走又边想这个不知自问过几百遍的问题。
    远山在春季里是淡淡的浅蓝色,似有似无地,但在目前的夏天里,却轮廓分明,青碧的色彩象要流淌下来。他透过松枝遥望着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远山,突然看到一束光线射来。他从赶马人那里知道,那是拉木材的汽车玻璃反射的阳光。他还听赶马人说,汽车有四个圆圆的轮子,力气比几条水牛大,而跑起来却象风一样快。这使他无法想象。他曾问过赶马人,一条汽车一天要吃多少草料?赶马人仰起红铜罗锅一样的笑脸说,那东西不吃草料,而是吃汽油,就是有些象水火油一样的油……他从小就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当个赶马人,那就可以亲自去看看汽车。
    太阳当顶时,他走完杂木林,插入一条若有若无的毛毛路。他很想坐下来歇会儿气,但一想路还远,所以只把背箩在背上颠了几颠,换一下压痛的部位,又继续匆匆赶路。
    太阳西斜时,他看到那株高大的攀枝花树的火红的树冠,他知道树下面就是有鱼的小河了。他又想起他八岁那年带领知识青年来小河钓鱼的情景。他那是平生第一次看到过并亲口吃过鱼的,这是他在村里的一种荣耀。要知道,他的奶奶活到七十岁还没见过鱼是啥模样的呐!
    沿河往下走时,他加快了步伐,因为西沉的太阳已经照不到河谷,四周阴暗起来,住在高山上的人很少听到的河水的轰鸣也使人有些胆寒。
    天擦黑时,他到达大半山,看到那片火地包谷。他停在地边,苍茫暮色中,他仔细看那些仿佛是种在全村人心中的包谷林。它们长得茂盛极了!他抚摸着一个叶片,感到叶背那些绒毛象小剌一样硬挺,叶片下端已孕隆着小包谷,粉红的缨须正从小包谷顶上探出头来。他心想:“来得正是时候。”
    包谷地上方的看守台正张着黑眼盼望男孩的到来。他朝着那黑眼高喊一声:“啊……呜……”目的在于吓走可能把看守台当成家的野兽。
    喊声刚起,扑噜噜就有些鸟从周围的林子里惊飞起来,远处的包谷林也一条线地摇晃。他心里说:“什么东西,个头还不小呢。会不会是野猪?不会。野猪是在后山的杂木林里。是什么呢?明早我得看个仔细,不要让它吃了包谷树”
    看守台在包谷地上方。台上的窝棚此时已被淡淡的月儿抹上一层灰白色,加上瘦骨嶙峋的身架,看起来象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男孩说:“我要把你盖得大些。要知道,我长了一岁啦,我能盖很大的窝棚啦,明天一早我就动手。”
    看守台背面靠山,前面凌空伸出一个木头拼成的小看埸,原先由一根用木头砍成的梯子上下。男孩放下背箩,把梯子从草丛中竖起,一头靠在看埸边,迅速空身登上去察看。
      窝棚里比包谷林里更黑。月光从木头拼成的墙逢漏进来,齐排在更黑的火塘及周围的地面上,象一枝枝灰黄的竹子。男孩想:“不用擦火柴了,可以省一根。”他打算到台下弄一点干柴来,先把火塘点着。就在这时他看到一点森蓝的光点正凝视着自己。他也凝神看那光点,心里有些发毛。那光点移动到有月光的地方时立即变成灰黑,接着又移动到黑暗中恢复了森蓝。光点先向男孩逼近,后来又向后退缩,停住在墙角不动了。男孩和那光点对峙着,他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知道对付这东西的办法就是站着别动。果然,那光点终于退缩,然后向墙角的缝隙游动。与此同时,男孩闻到一股醺臭,并感觉黑暗中有一片更黑的堆积物正在逢松开来。他脑海里迅速闪现一条从前在白天看到的蟒蛇的形象。
    男孩仍站在那里,没有退缩。不知不觉间,原先插在后臀刀鞘里的砍刀已经握在右手。男孩只要手里握着砍刀就不怕林子里的东西。
    好象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黑蟒才缓慢地似乎很不情愿地从屋角爬出去。当它的身子紧擦着木头顶端的逢隙梭出去时,男孩听到极轻微的粼片磨擦声,而臭气也就消失了。他转身走到看台观察时,只有被明月照亮的大片森林和包谷林了。他笑说:“这可是我的窝啊,白借你住一年啦。”
    男孩下了看台,从背箩里翻出只铸铁罗锅,向下穿过包谷林,来到小河边,立即蹲下,大口捧水喝。他一整天没喝一口水啦,这时喝起来,十分凉爽香甜,象喝甘蔗糖水一样。他迅速看一眼被月光照得清亮的瀑布,同时舀满一罗锅水,而后回到看台下,顺带收集些干柴草。
    火塘点燃,火焰一下子舔掉罗锅吊索周围的蜘蛛网。一只来不及逃跑的硕大的绿蜘蛛掉进火塘,一忽而就“嘭”的一声爆炸了,炸得火星子直朝上窜。
    他把罗锅挂在吊索的木钩上,转身开始铺床。
    床只有两尺多宽,是由八根标直的栗木排放在地上,铺些山草,覆盖一张山羊皮就成了。男孩觉得这床既柔软又方便,比家里的只在木板上铺一条绵毯的床还好睡些。
    火很旺,罗锅里的水一会就翻花了。他倒了一些水在两只土碗里,又从面口袋里捧了一小捧包谷面放进罗锅,用竹筷搅了搅,再煮一会,包谷饭就做好了。
    很快就吃完那一碗极香甜的包谷饭,觉得肚子还不饱,但是也只能这样了。因为今天到达这里太晚,没时间找野菜。
    男孩又拾了一些干柴,堆放在窝棚门口,这一来是作为夜里火塘的备用,二来也多少有点防备不速之客的意思。
    他身子才躺在羊皮上,立刻就睡着了。
    男孩醒来时,还未睁眼,就听到一阵密集的蝉鸣。“我这是在哪里?”他心里问。接着睁开眼睛,看到被烟熏黑的闪片,这才明白自己躺在窝棚里,紧接着忆起昨天的事。
    他没有穿衣裤的地方痒起来,他知道是被蚊子给叮的。火已灭了,他知道昨夜睡得太死,没起来添柴,所以让蚊子大饱了口福。“得找一点青蒿叶擦擦。”他想。
    蝉鸣更响亮了。那些蝉,藏在沿河山箐的各种杂木的高枝上,不知有几千万只。它们的齐唱象过路的秋雨一样,一阵高一阵低。当高声鸣唱时,宏大的音量竟遮没了小河的流水声和山鸟的歌声,仿佛整个森林,甚至整个天地,都被它们独占;而当声浪退潮时,水声、鸟声才尤如渐渐从曙色中明朗起来的山峦;而落在最后结束的那一只,咯咯地,仿佛能让人看到它翅壳的振动。
    男孩熟悉这蝉鸣,在整个看守季节,每天都是听着它们的歌唱渡过的。他觉得,这些小东西是自己的伙伴,但是为什么今天才仔细地听它们鸣唱呢?
    躺在床上可以通过窝棚门看到河那边的青山,从山色的蒙胧中,可以知道天才刚亮。
    男孩一边把残火弄燃,一边自我安排近期的工作:给包谷地除草,这是最重要的;翻修窝棚,这在除草之后做;砍两枝装水的竹筒,这是今早要做的第一件事;钓鱼也很重要,不然肚子老是饿着……还有些细小的事,边干边顺带做吧,他想。
    太阳照到山顶,河谷的山箐青亮碧绿。男孩开始钓鱼。他起先用木棍撬开泥土,翻找一些蚯蚓,包好在一片芭蕉叶里,然后穿过一小片杂木林,来到小河边。
    小河把两座山分开,由于落差大,一路流淌下来形成许多瀑布,男孩去年就由下往上数过,一共有八个。他眼前这个瀑布是最大的一个,约两丈高,三丈宽,水从一片巨石滑落在深潭里,几乎没有声音,也没有多少浪花。现在看去,岩边的水反射出一条白绿色的光带,如果不仔细看,就会以为光带和水都没有动,但男孩知道那水流其实是很急的。瀑布落下那一带的潭水深不见底,渐渐过来,就能见到水底的砾石和游鱼。
    鱼很多。在水流不急的地方是一群群地游,在激流里偶尔有一两尾象箭一样穿行。不时有尺许长的鱼在瀑布中上窜,露出它们青黑的脊,在尾部还带着白色的细浪。男孩入神地看那些急流勇进的鱼,看它们刚要接近瀑布顶端,又被看似平滑无力的流水冲下,只有少数的鱼才能跃上瀑布。
    男孩掐一截蚯蚓穿在钓钩上,但那钩是用缝衣针做成的,太光滑,穿进去的蚯蚓蠕动几下就滑出来,他只好把蚯蚓拍死之后再穿钩。
    钓丝是一根麻线,为了防水,打了厚厚一层蜂蜡,扔出去,黄黄的一条浮在水面。男孩只好把线收回,在浮子与钓钩之间系一个条形的小石子,再扔出去,终于落入水中。于是他咧嘴笑了。男孩想起那个住在他家对面的知青,是他教会男孩钓鱼的,一个带倒剌的钓钩和一圈尼龙线也是他临回城时给男孩留下的纪念品,可惜去年被一条大鱼给弄断、拉走了。用麻线和缝衣针制钩是男孩自己的发明,现在看来,可能还不错。
    由于去年的教训,他不把钩抛到深水处钓大鱼了,他只在浅处钓小鱼,这样把稳,可以在整个看守期间都有鱼吃。
    男孩清楚地看见一条小鱼咬钩。它猛地一口咬住蚯蚓,由于嘴太小,吞不进去,只好一口一口咬,于是浮子在水面一阵一阵抖动。眼看蚯蚓就被咬光,男孩只好提杆,结果只看到一只被火烧黑的空钩。如此反复了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男孩有些沮丧,想一想,咬咬牙,把钩抛到较深一些的水中。
    没等多一会,浮子突地闷进水里,水面的麻线一下子被绷直,并有一半被拉进水里。男孩的心一阵激动,两手握着钓杆向上一扬,感到沉沉的有个活物在线的尽头。他不敢用大劲。他只要先钩住鱼就行。他让鱼在潭里游,并不急于拉出水面。当鱼钻进深水,麻线不够长时,他就走到浅水里,两手握住杆的末尾,让杆和线成一条直线。当鱼终于游回浅水时,他又把杆高高地提起。在这个过程中,男孩似乎体验到一个生命在力图摆脱困境时的努力,以及这种努力的艰难和无效。
    鱼的力量越来越弱,最后浮到水面上来。那是一条有男孩手肘一样长的鱼,它在水面上仍然尽力挣扎,张着嘴,拍打着尾巴。男孩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就向岸上退行,把鱼一直拉到草地上。
    男孩对这次的成功十分喜悦。他一边把鱼弯起来放进事先装了水的吊锅,一边感叹上次的硬拉是多么愚蠢。他对鱼大声说:“哎,去年就是你拉断我的尼龙线吧,嗯?多可惜。”
    钓起这一条大鱼之后,男孩的信心被鼓舞起来。他甚至忘了吃饭,整整钓了一天。夜幕降临,再也无法看清浮子的时候,他才惋惜地收了杆,小心地把那根麻线和钓钩卷在一小根木丫上,装进胸前的衣袋里。
    他把那些用青藤串起的鱼从水里提起的时候,那沉甸甸的感觉使他有种无法形容的幸福和兴奋,好象久旱的禾苗意外地得到甘霖的滋润,也好象突然间得到一笔巨大的财富,在温和的谷风吹拂之中,在冥色如莎的山水之中,男孩醉了,他跟此时放声鸣唱的知了说:“噫,我不是做梦吧?”
    大半山河谷,气温高,空气湿润,男孩才来几天,除草培土,包谷缨须就吐齐了。从看守台望下去,整片山地象齐肩披了一大块半透明的紫纱帕,在周围无边无尽的翠碧山林的映衬下,显得温情脉脉,象新嫁娘一样光彩动人。再加头面上包谷天花的淡黄色,梦一样似有似无覆在紫纱帕上,更增添了一层妩媚与迷人的色彩。男孩在阳光明亮的看守台上凝视这景色,感到一阵强烈的生命冲动。
    接连几天的大雨,之后又是强烈的日照,包谷很快鼓胀起来,眼看到了看守的紧要关头。男孩忙着从河里拾卵石,搬运到看守台堆放好,又制作了根光滑的木杆,然后系上棕绳兜,每天练习抛甩石子。
    包谷渐近成熟,猴子就来光顾。它们从河对面的山崖上顺藤而下,然后通过大片陡坡森林,再穿过芭蕉林和荨麻丛,越过小河,就到达包谷地了,年年如此。去年,男孩一只猴子也没打到,所以今年加紧练习。
    一天正午,暑热难耐,知了的叫声也稀稀疏疏。跟近几天来一样,男孩坐在新窝棚的床上,有意无意地从门中看着对面的山林。他发现林子抖动了,从上到下,象河水一样,一大片,很迅速,不多时就看见对面河边的芭蕉林晃动。男孩叫道:“啊!来得太多啦!”随即冲出门外,握起抛杆。
    猴群象野蜂一样越过小河,先头的几只立即进入包谷地。与此同时,男孩抛出的卵石也落在瀑布上,被水层下面的岩石弹到对岸的荨麻丛中,瀑布上溅起的水花向四面飞洒。猴群一惊,猛扑的势头缓了一下,而后又分从几个瀑布的浅水处跃过来,多数攀到包谷地两旁的树林中,少数几只直接进入包谷地。
    男孩心想,不要打得多,要打得准,先打死一只它们就全都怕了。
    他在事先选好的最称手的那堆石子中拣了一个,放进棕兜,把另一头的棕绳圈套进木棍,两手握紧木棍根部,把包了石子的棕兜在空中甩了七八圈,越甩越快,然后瞄准一只灰黄的正在搬包谷的大猴,狠狠地把石子抛出去。石子象流星一样从看守台直达目标,那家伙连叫还来不及,就落在包谷丛中不见了。
    一只大猴落地,所有包谷地里的猴子都缩下身子不见面,两侧林中就有几只跳进包谷林,一会就把大约已死的大猴背出包谷地,向河边逃离。
    男孩准备再发射石子,只见更多的猴子又开始搬包谷,河边一带的包谷林猛烈地乱摇。
    “来吧!全都来吧!”男孩大叫着,在高高的看守台上舞动着全身,把石子在空中轮得呜呜响,向一只更大更黄的猴子打去。石子打空了,一株包谷被打断,在包谷丛中转了个身,颓然地斜靠下去。他又打了几颗石子,都落了空。猴群猖狂起来,沿河一带的包谷树纷纷倒地,几只小猴已抱着包谷向小河跑去。
    男孩定一定神,说:“不要急,还是要准。”他眯起眼,仔细选定一只大猴,他估计那是猴群的头领,尽量瞄得准准的,然后发出石子。
    果然打中了。他看到那猴子的脑袋一下子就开了花,身子倒下去就不见了。与此同时,猴群突然参差不齐地尖叫起来,那叫声盖过小河的水声和蝉鸣,在山谷回应,长久不息,听来十分恐怖。这声音使男孩心惊,他象做了错事一样,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伫立着,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猴群撤退,两只猴子抱着它们牺牲的首领淌过瀑布,其余的前前后后簇拥着。它们的动作仍然很快,一眨眼间,大多数已过了河。那两只抱着死猴的猴子走到瀑布中央。前面那只脚下一滑,跌进水里,伧促间丢开死猴,奋力一挣,跳到对面的岸上。后面那只虽然力图拉住死猴,但急流转眼就把它和死猴卷下深潭,不见了。一些已经爬到芭蕉树上的猴子吱吱叫唤,那声音有的焦急,有的恐惧,男孩听了,很觉怪异。
    过一会,落水的猴子从潭中央浮起。它努力仰起小脑袋,朝对岸游去。从它游水的姿势可以想见它十分吃力,然而由于潭不大,它在下沉之前终于抓到一块石头,上了岸,然后边抖水边朝潭里张望。
    这时,所有的猴子都在各处注视潭水,这情状,与它们先前相比,可说是呆若石猴。男孩乘这时数一数,“有二十五只呢。”他轻声说。
    水面上除了隐约的殷红之外,空空如也,猴群依依不舍地离开芭蕉林,隐约在后边的杂木林中。树林又起了波浪,男孩静静地眼看那波浪缓缓向上漾去,漾去,直至消失在金黄的夕照中。
    男孩赶到潭边,极力透过光线已经暗淡下来的洄水寻找死猴。他心里很不自在,他从来没体验过这种心情。
    死猴随水流到潭边。男孩用一根木棍把它挑出水面,放到一块石板上。死猴的模样使他一阵恶心,他用棍一挑,死猴落在激流里,淌到下游去了。
    此后一直到包谷成熟的二十多天里,再也看不到猴群的面。男孩每当看到看守台剩下的卵石,就晃若丢失了什么东西一样。
      包谷成熟,全村人都来收获。这片火地包谷是使全村人顺利渡过八月饥荒的唯一食物。
    队长对男孩说:“你守得好,每天的工分比去年加一分——挂六分。”
    男孩抚摸着正在把尾巴乱摇的阿黑,咧嘴笑了。
      一阵谷风吹过,林间的蝉吱~~一齐合唱起来,于是,整个山谷陶醉在古老太阳的普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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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妩媚骚人 回复 悄悄话 生日快乐!
男孩的生活是现在许多人向往的,比如我。
神在阿堵中 回复 悄悄话 边兄生日快乐!
我很喜欢这篇,原因:它是一篇地道的好小说! 如果有人说,这篇小说表现了···那就太煞风景了。
汪曾祺曾经说,他的小说《看水》中的小吕就是他自己,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姆西堵村的男孩》中的男孩就是边兄自己?
谢谢好文!
罢了 回复 悄悄话 边城君,遥祝你生日快乐!

好一篇溢满乡土气息的小小说,很喜欢。

几乎能闻到太阳和地包谷的味道,可惜也听到了猴子的惨叫声。

猴子无奈,人更无奈。

也喜欢回忆,也喜欢旧地重游;可惜重游旧地时,往往物是人非,甚至人物皆非。我在想,我们心里存着的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也许只是对故地的一种情迷的固执。

许多时候,旧地重游于我,是“眼睁睁地看着在繁芜、如烟的往事里,淘了又淘,筛了又筛,只留下最为值得、最可珍惜、保存了多年的回忆,骤然在眼前断裂、坏损、乃至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缕锦长不绝的惨痛,缓缓从心底抽出又缓缓流散的过程。”

回忆往事是需要勇气的,而我常常不具备这样的勇气。

可爱、单纯的姆西堵村男孩,弯弯曲曲的松林,轮廓分明、多彩的山峦,带着阳光香味的包谷地,潭子里挣扎着的鱼儿,抢食的猴子们,抱着死猴在瀑布中央走的猴子,帮助全村人度过八月饥荒沉甸甸的包谷;一幕幕如电影般从我眼前走过,把我的心从阳光拽入黑暗,从轻盈推向滞重。

这难道不是“一缕锦长不绝的惨痛,缓缓从心底抽出又缓缓流散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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