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乐文摘

开篇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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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金枝玉孽

(2005-10-06 22:48:17) 下一个

厨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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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辟鸿蒙
灵河岸,三生石。绛珠仙草,阆苑仙葩,是我在寂寞的活。
日日他来,神瑛。眉心半点朱砂,美玉微瑕。是赤瑕宫的侍者,神瑛。
日日他来,灌我以甘露。
便是草木无情,亦渐渐懂得灌溉之德,婆娑婀娜,缠绵不尽。终于,冥冥幻化我为女体。
他,却不再来。甚至,他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样子。
我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
草木的我,日日有他。
女人的我,总是寂寞。
他欲下凡,造历幻缘。这可教我怎把灌溉之恩相报?!…
“我随他去。”警幻殿前,我决然的说,“我随他去。”
仙子错愕,我于是娓娓言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我只是不要亏欠他。
我只是想要报恩。
如此而已。
偿还。

 

二、 情种
虫二。风月无边。
什么宝二爷,倒不如虫二爷叫得贴切。
我是贾宝玉。须眉浊物罢了,我不是宝,我是虫。
秦卿姊弟,是我初初所爱的人。
可卿,那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老祖宗素当她是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就连凤姐姐那样一个人,都被她收伏。宁荣二府,没有人不爱她。我,尤甚。
宁府。一时倦怠,在可卿那神仙也可以住得的香闺睡中觉。
嫩寒锁梦,芳气笼人。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可卿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睡梦中,我随可卿来至一所在,原是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游我以厦宇,授我以册籍,醉我以灵酒,沁我以仙茗,警我以妙曲,再将其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我,秘授以云雨之事,推我入房,将门掩上自去。抵死缠绵,柔情缱绻,软语温存,难解难分。携手出游,忽至一个所在,堕落迷津,吓得我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 
原是场梦。我却成人。那样神秘。
袭人,我的好姐姐,她来为我更衣。我要,她给。她真好。
再宴宁府。可卿笑荐秦钟。我的鲸卿,这个比我还似女儿态的小生。我惊艳不已,自惭形秽。
相约伴读。终是上学了。为着他,我的鲸卿。
可卿,她病。
又访宁府。我正眼瞅着那图那联,不觉想起在这里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想着可卿神仙一般的人品,即将香消玉殒,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白白的给凤姐姐笑话了去。
我与鲸卿相与一场,惹得诟谇谣诼满书房。大闹学堂后,风语传至可卿耳里,她恹恹的病又沉了些。
是夜,她来。幽幽的看我,“唉……”一声叹得我肝肠寸断,“才刚儿辞过了二婶子,这会子过来辞宝叔。”
我惶惑,扯住她的裙袂不肯撒手。
“侄儿媳妇今日回去,唯有一事不明,特来叨扰宝叔。我的小名可卿,这里从没人知道的,宝叔如何知道,还在梦里叫出来?”
我羞赧,讷讷的不作声。半晌才耳语她,“梦里,你是神仙妹妹。”
她脸色一红,了悟的颔首。
“可卿……”我轻轻的唤,怕惊着她。
她从未曾这样笑,轻抚我的头,掐我的脸。
待要把鸳梦重温,传事云板连扣四下,可卿大惊,忍泪说,“罢了,我的话,想要细说给你,已是不能够了。”倏的幻化成烟,渐行渐远,断断续续的听见“玉碎瓦全…玉石俱焚…”
我哭醒,听见宁府噩耗,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连夜哭灵。
可卿死,封五品龙禁尉。
她去了,我还有他,我的鲸卿。
水月庵。秦钟寻趣智能,被我捉奸。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我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叫喊起来。”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秦钟笑道:“好人,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我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一时宽衣安歇。我和他在外间,同塌厮磨。“能儿,她,可好?”鲸卿微微的笑。我霎时被嫉妒吞噬。恨不能化为女身,承欢于她。扑上他,缠住他。鲸卿,你是我爱的人。我的人。
次晨,秦钟智能恨别。我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鲸卿读夜书。他病,能儿来私会,鲸卿挨打,秦父气死。秦钟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我的心郁郁的,怅然如有所失。
大姐姐晋封。宁荣两府得意热闹。独我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我越发呆了。
这日一早起,秦钟已入膏肓。我的鲸卿。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我一见,便不禁失声。小厮劝我切莫反添了他的病。我方忍住近前,见他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
 “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他都不睬。
我又道:“宝玉来了。” 已泣不成声。
鲸卿回魂,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我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喘息间,他的目光渐渐散了。
我忙携他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
他挣扎着说,“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弥留之际的片语,再没有过往那些痴话疯话和甜言蜜语。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
我大恸。切切的,再失吾爱。
寂寞。与薛呆子一干人饮酒行令,寻欢作乐。
花气袭人知昼暖。因嵌含着袭人姐姐的名字,蒋玉菡被薛呆子臊皮,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我们二人站在廊檐下,他又陪不是。我见他妩媚温柔,蓦地忆起鲸卿,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借问, 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我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 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 也罢,我这里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 递与我,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 二爷请把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我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 
后来,为着私藏琪官的,险被父亲杖责致死。
鲸卿,琪官。这些女儿态的男子,妖寐的花。我那样爱他们。多想生成女儿身,连心一并托付。
我只是花下一条小虫罢了。但愿某日羽化成蝶,恋恋陪花。

 

三、 风月情浓
这园子名叫大观,当年娘娘赐的。
元春,大姑娘,她,当真是好造化。
我,原叫珍珠。后来,宝玉叫我袭人。
奴而婢,婢而妾。我简单的痴想不外是这些。
起先,侍候老太太的时候,心里只有老太太一个。我是奴。
后来,要我服侍宝玉。心里便只有宝玉一个。我是婢。
终于那年,宁府宴罢,我许身宝玉。云雨罢,他视我更比别个不同,我待他亦更为尽心。我,终将是他的妾。
林姑娘,与我同样生辰,怎会出落得神仙一样的人品。不擅女红,病病恹恹,偏那般轻易的,就掠去了宝玉的心。那般轻易。
初见,他就摔了玉。从此,我活在深深的惊悸之中。
大伏天里,因着张道士说亲,又铰荷包,又砸玉。命根子呀。这样两个拼命的人。每每护玉,都更得老太太和太太的信任。紫鹃丫头的一句戏言,宝玉病入膏肓,惊天动地。
蜂腰桥,他握住我的手,痴痴的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 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 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我吓得魄消魂散,“神天菩萨,坑死我了!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永远不会对我说这样痴绝的话。
端午那日,和宝玉拌嘴落泪,给林姑娘看见,笑着戏称我“二嫂子”。我尚未过明路,府里院子里,主子奴才个个心明眼亮,可有哪个敢当面提起?是了,就只有林姑娘敢这样给我没脸。
“你死了,我去当和尚。” 不爱听宝玉说这样重的话,然而,心里难免暗暗欢喜。
林姑娘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是奴是婢,终究拾人牙穗,清梦转瞬破碎。我好恨。
尤二姨奶奶猝死,林姑娘淡淡的说句东风西风的话,我听在耳里,不啻你死我活的檄文。这可怕的女子,是要专宠专房的。惟有宝姑娘,宽厚得体,方是个容人的正室。
再瞧那一干姐妹,又有哪个是有福气的。为婢的,要属老太太身边的鸳鸯,那是个好的,偏被大老爷看中,终难免被糟践。作妾的,二奶奶身边平儿,宝姑娘家的香菱,从来都是眼泪往肚子里咽。
我那样幸运,我在宝玉身边。谁又知,我的苦。窝心一脚,被宝玉踢到呕血。在人前,颜面体统尽失。有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一场病,我的心渐渐冷硬。宝玉,他的心,再不是我渐老的身体可以拢住。我,需得到太太的信任。太太可以看到,我的卑微有如尘土,我的真心可昭日月。母亲亡故,太太赐衣,到后来的二两月钱,我知道,我赢,因这不同一般的靠山。
我只要宝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即使是风流如晴雯,俏皮若芳官。即使是,林黛玉。
终于,林姑娘死,宝姑娘成为二奶奶。眼见做妾之路一步步稳固,却离宝玉的心越来越远了。
宝玉,我的二爷,终是出走。太太匆匆嫁我。我怀着必死的心肠上车回去,又不忍害了哥哥呢。千思万想,左右为难,真是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迎娶吉日我委委屈屈的上轿而去,心里另想到那里再作打算。岂知过了蒋家门,夫家上下偏厚待我,丫头仆妇都称奶奶。我此时欲要死在这里,又恐害了人家,辜负了一番好意。
那夜原是哭着不肯俯就的,那姑爷,却极柔情曲意的承顺。他那样温柔,女儿一般。像宝玉。哭累的我,埋首在他的臂弯,梦见了宝玉,和多年前一段故事。
宝玉宴后回至园中,宽衣吃茶。我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宝玉:“往那里去了?"“马上丢了。”睡觉时只见他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我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我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我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至次日天明, 方才醒了,宝玉笑我:“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我低头一看,只见昨日他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我自己腰里呢,便知是我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正要委婉解劝,忽地,梦醒。
满颊的泪,湿了夫君的袖。他阖眼不动,那样安静的睡。晨曦透过喜红的帐子,把他的脸和手镀成粉红色,很是好看。你是最爱红的,宝玉。见了他,你定要说些疯话了。宝玉。
天明,开箱。夫君惊见我梦里那一条猩红汗巾,方知我是宝玉的丫头。念着宝玉待他的旧情,倒觉满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将宝玉所换那条松花绿的汗巾拿出来。我见了,方知这姓蒋的原来就是蒋玉菡,始信姻缘前定。我才将心事说出,蒋玉菡也深为叹息敬服,不敢勉强,并越发温柔体贴,弄得我真无死所了。罢了,就拿他当作宝玉来疼。我此生耗用不尽的琐碎痴心,都将付与这人。蒋玉菡,肖似宝玉的人。我会唤他,玉。
宝玉,你好狠。抛下父母、妻儿,还有,我。一去不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的梦,小小的妾的梦啊。

 

四、 奈何天
奈何天,乃今天。
我是林黛玉。
我知我活不过今夜。
“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姐姐肺腑兰言,云妹妹娇憨醉眠,都是我心爱的姊妹。这些有金的女子,出身富贵,我的心病呀。风流如你,我眼里该有多少泪要垂。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样的淫词艳调,合该是很逾越。然而,一个你,一个我,朝朝暮暮的厮守痴缠,怎教人不希冀。
你在意,说明你心里有金玉。
你切莫砸玉。毁玉有如毁我。二舅母恨死我。我惊惶。
“你放心。”言犹在耳,你今夜却要另娶。
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今夕一别,锦囊收艳骨,净土掩风流。
犹记那年芒种节,痴痴如我,流泪葬花。呕出那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后来教会我的鹦鹉。但愿我一如鸟畜般的无情,心不碎,眼无泪啊。
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一语成谶。
切莫再做当年晴雯似的诔文悼我,因我再无力气去撕帕焚稿。
紫鹃,你白跟了我,主仆一场,情同姊妹,却未有好归宿给你。
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亡母之后,再度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
眼睛,酸酸胀胀,却再无泪报君。
宝玉宝玉,你好……

五、 伤怀日
伤怀日,为今日。
我是史湘云。
每进大观园,只为金玉。
林姐姐。爱哥哥。你们哪个是我的玉?
林姐姐总是爱笑我。笑我咬舌子,笑我冬天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样。我扮男装,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比宝玉还要英气。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林姐姐,这其中种种,都只为你呀......
宝姐姐生日。凤姐姐指着小戏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姐姐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爱哥哥也猜着了,亦不敢说。我接着笑道:“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我大怒。
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
“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
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我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
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
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
我恨恨的骂:“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
那样的大动干戈,亦是缘起金玉。
我有金麒麟,是要玉来配。爱哥哥从张道士那儿得来一块一模一样的,遗失在园子里,偏被我拾到。林姐姐,我又被你笑话了去。
那日,你我二人去给袭人姐姐道喜。爱哥哥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姐姐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你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我。一见他这般景况,我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姐姐素日待我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你不让人,怕你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你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你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我走了。
林姐姐,你嫉恨宝姐姐,和她的金锁。你的心病,也是我的。二金二玉,纠缠不已,委实难断。
潇湘馆。我和你同卧在衾内,整夜倾谈。唯独宝玉,你我的儿女心事,是绝口不提的。你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睡眼朦胧,见宝玉来,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我盖上。你早已醒了,也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我洗了面。宝玉偏用我剩下的水。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宝玉央求我帮他梳头。这,不妥。太亲昵了。
“这可不能了。”
“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
“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
 “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
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我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
你在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我说。正犹豫间,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你们两个有玉的,都是吾爱。乐见你们幸福,亦难免嫉妒。
林姐姐离世,爱哥哥另娶。一夜间,我痛失你们两个。
卫若兰,我的夫婿。神仙眷属的日子如白驹过隙。金克木。兰,他英年早逝。转眼,我成新寡。何苦?何苦!何苦……
俱伤。
林姐姐……爱哥哥……

六、 寂寥时
寂寥时,是此时。
我是薛宝钗。
宝玉昏厥过去,躺在红红的婚床上。
盖头掀起的一刹,在彼此的眼中,看到的是你,我们的玉。
夜深人不静。往昔的种种,潮一样的将我淹没。
早年,我原本与林妹妹同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专治无名之症的秃头和尚,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那癞头和尚给药留名作“冷香丸”。
当年入京待选,我要的,是大富贵和大恩爱,如元妃那般。客居荣府,因着金玉之说,每每觉得没意思。那个惫懒草莽,懵懂顽童,才不是我要的人,亦给不了我要的大幸福。
更何况,他给你绊了去。
林黛玉,世上竟然有你这等人物。病怯娇弱,锦绣肚肠,占尽天下风流。清冷孤决,目下无尘,不食人间烟火。
我把深深的迷恋暗藏。玉,你太快意。这样会把福气折尽。
或有口角,暗自较量,无非是些闺阁小意气。玉,你好傻,我爱的人,是你呀!这样宽容的笑了,这样默默的爱着。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很爱《西厢》,这样逾矩的剧目。我那样深深的叮咛,切切的规劝,玉,切莫移了性情,坏了品格。你终于了解,我的心意。
只是,不该是他,不该是宝玉。宫里府里,早已暗暗将我指给他,以合金玉之说。
夏日午后,袶芸轩。瞧袭人手里的针线活,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我夸赞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的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我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带,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
一时袭人走了,我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我听了这话,不觉怔了。
宝玉,他那样爱你。命运将置我们三人于何地?!……
我不愿要的,偏是你得不到的。这是我的宿命,也是你的。
我有我的无奈,你有你的悲哀。好乱呵,这样千丝万缕。
玉,你去了,就在我新婚之夜。红妆缟素,两难分解。
宝玉是你爱的人。玉,有我来照顾他,你大可安心。
不离不弃……莫失莫忘……我们的爱呀,玉石俱焚。

 

七、试遣愚忠
至坚者玉,我所独爱也。
贾家有一凤四春,连同薛、史两位,都是戴金的女子。贵不可当。美则美矣,到底失之矫造。
惟有林黛玉,她那样不同。荆钗缟素,亦能销魂。
我,拢翠庵的曼妙一尼,亦以玉为名。本生在书香门第,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亲自入了空门, 方才好了。青灯古佛,波澜不惊。无欲无求的终了此生便是,及遇那人,宝玉,必是前世冤孽。府里风传金玉之说。我求过签,问过佛,始终难解这段心魔。
我请薛、林二人品茗。宝玉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我命道婆将那成窑的茶杯弃了,宝玉会意,知我洁癖。我拿出自家珍藏给钗、黛,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他错愕,又不解。是我的,只给他用。
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
我哧笑:“这是俗器? 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宝玉笑道:“俗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我听他如此说,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海出来,笑道:“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海?"
宝玉喜的忙道:“吃的了。”
我大笑:“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说得宝、黛、钗都笑了。
我素手执壶,只向海内斟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我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 我是不给你吃的。”
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
我说:“这话明白。”
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
我冷笑:“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一场茶,吃得情愫暗涌,又不露声色。
我所有的,便只是这样一个有香茗和欢笑的下午。
我能要的,亦只能如此而已。
落雪了。我的红梅绽得朵朵丰盈。我知宝玉爱红,遂早早种下。终于,他踏雪而来。你可知我的心,若梅,耐得了人世至寒。白茫茫大地,他猩红的背影那样匆匆,看的我满眼酸楚。
林黛玉死。薛宝钗寡。宝玉迷失。
你我之间,终是一扇门。你在槛内,我在槛外。不得逾越。
一阵幽香过后,我软软的昏倒在佛前......

 

八、怀金悼玉
木石盟,金玉契。
举案齐眉,我意难平。
金玉,金玉。误我终身,误你终身。
各怀心事,同床异梦,总是相对无语。
 “我也知道你心里有妹妹,只是一见到姐姐,就把妹妹给忘了。” 因着林妹妹幽怨之极的话,更因着你的规勉劝慰,我与你终是难以亲近。
你,只不过是姐姐罢了。
“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
雪天里,金锁玉佩初相交会。倒真是一对。
乾坤已定。只你我二人,不知晓未来会有这番风浪。
你也是服药的。冷香丸。艳冠群芳的牡丹,冷艳花王。
伏天,讥诮你丰满怯热似杨妃。你怒。我反被你骂作李逵。你,不是没有伶牙俐齿的。
你轻描淡写安慰母亲,冷漠金钏的惨死,不是不曾恨你。
你赠燕窝给妹妹,妹妹仍是日渐虚弱,不是不曾疑你。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不是不解你的暗讽。
我被父亲杖责,你含泪送来棒伤膏,不是不感动你的温柔。
忽地一日,妹妹与你异常亲近。我便笑问她“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她说起你如此这般。
我心暗伏。
新婚之夜,我欢天喜地的掀起喜帕……不是林妹妹。
是你。宝姐姐,正大仙容的宝姐姐。你那样美。
却不是林妹妹。
懵懵懂懂间,雪雁在哪儿,怎会是金莺儿?!……
昏死之前,我最后看见的,是你的泪眼。
你从不哭的。我竟以为,天下惟有林妹妹才会落泪。
是你告诉我,林妹妹芳魂已散,香消玉殒。语调平淡,仿似没有任何感情在其中。我又昏死。家人怨你。我不怪你。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那日脱口而出,是我造次。你说林妹妹听了,会不欢喜。
新婚,你越发沉默,难见做新妇的喜悦。都是我的错。
或许,你心中藏着对妹妹的大爱。
或许,那是比我的用心还要深得多,比我的宠爱还要盛大得多的情感。 
此恩此情,妹妹未领,我今生亦终是难报。

九、红楼梦
悼红轩。脂砚斋。一梦到红楼。
我乃是女娲补天所余顽石。无才堪用之际,得遇下凡。青埂峰下一顽石,府里偏巴巴的如获至宝。历尽情劫,见惯风月,将故事深深镌刻。
爱之不得,恰便似无才补天。因爱而伤透的心,无不坚硬似铁,冰冷若石。那石刻,明明是心头的累累伤痕。
石刻,天长地久,千年不灭。
伤痕,生生世世,干戈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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