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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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看了《钗黛形象的B面》(作者:郑磊),有不少感触,特地搬过来给大家参考,因为原文过长,这里只引用部分。作者顺着“理想”与“世俗”这两条线索,深入到小说的“反面”、“背面”,对钗、黛的思想本质、心理性格作一番详尽的剖析,来论证:
宝钗实际上是世俗世界中的理想主义者。
黛玉实际上是理想世界中的世俗主义者。
先说黛玉,她的实际情形,就与许多人的想象大不相同。在一般人的眼中,黛玉大约是一个"极清高"、"极不善于处世"的女孩,不比宝钗"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不错,从表面上看,黛玉的为人处世,也确实不及宝钗那样圆熟练达。但如果你肯于沉下心来,细细观察的话,事情就会出现一种微妙的变化。--事实上,黛玉对于世俗利益及地位、声望的关注和向往,却又是远在于宝钗之上的!换句话说,黛玉只是在"入世"的客观能力上输给了宝钗;但在追求世俗名利的主观意愿方面,却又远远地强过于她!何以见得?小说第7回,"周妇送宫花"一事中,黛玉的表现,即为明证。此一回,小说交代,周瑞家的应薛姨妈之请,挨个给众位姑娘送去宫样的纱花。在别的姐妹处,都无甚余话,唯独到了黛玉这里,不想却发生了意外的波折: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呢。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宝玉听说,便先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第7回)
"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读者请看,仅仅是是一个送花顺序的问题,就让黛玉把它与自己在贾府中的地位高下联系了起来!试想,黛玉若不是十分在意于她在现实社会中的名利得失的话,又何至于过激如此?自然了,"拥林派"的论者一定会站出来,拿"清高"、"自尊心强"等词汇,来为黛玉辩护。更有甚者,有人则干脆曲为解释,把黛玉这种表现说成是"她用'比刀子还利害'的话语,投向庸俗与虚伪"(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人物形象"部分/章培恒、陈建华/文)。但问题是,此时周瑞家的应薛姨妈之请,好心好意地为众小姐送宫花,这样的行为,又有哪一点"庸俗",哪一点"虚伪"呢?如此的举动又是否真的伤害了黛玉的"尊严"呢?到底是别人"庸俗"、"虚伪",还是黛玉自己的一颗名利之心太过于强烈?至少,后者的因素绝不会小于前者。黛玉如果不是汲汲于世俗的等级、位秩,她也就根本不会在两只小小的宫花之上,再生出什么别的轩轾来了。
黛玉是个薄命的女孩,诚如她自己所言:"我原本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第45回)然而,也正是这种寄人篱下的不幸,在她的内心世界中造成了强烈的自卑。从心理学的角度讲,一个人愈是自卑,便愈容易滋生出强烈出人头地、高人一等的占有欲。这是一种压力与反弹的关系。而古人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在很大程度上,说的也是同样的道理。黛玉的心态,差不多就属于这样的情况。她唯恐别人瞧不起自己,便越要施展自己的种种才华,运用自己的种种心计,以博得显要的位置。这种急切的心理,以至于使她在第18回,对元妃竭力奉迎的时候,不经意间便表露出了自己的心迹:"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以"颂圣"而"邀宠",以"邀宠"来"将众人压倒"。亦诚如脂砚斋所叹云:"吾不知在黛卿胸中,实有何丘壑!"(甲戌本第7回侧批)难怪元春要指《杏帘》为四首"颂圣"诗题之冠。
后世读者常把黛玉描绘成一个"一尘不染"--绝不沾一点俗务的孤傲仙子。可事实上,黛玉的所谓"孤傲",却基本上仅止于平辈之间,或者干脆就是针对那些丫环仆妇等下人的品性。我们看到,对于掌握家政实权的贾母、凤姐诸人,黛玉却又是非常在意揣摩她们的心理的。如第3回,黛玉初进贾府之时,作者即以春秋笔法,暗点了她的这种心机。原著写道,贾母问黛玉:"因念何书?"黛玉答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谦虚道:"她们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黛玉却立即从中揣摩出了另外的意思。当宝玉后来再问她"妹妹可曾读书"时,她便改口为"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了。又如第35回,黛玉揣摩凤姐的心态。宝玉挨打后,众人纷纷前往探视。林黛玉便"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地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来",她便在心里盘算起来:"如何她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果然,不一会儿,便"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给宝玉探伤来了。一个十五岁还不到的女孩,竟有这样的心计,能把凤姐的心理揣摩得如此准确,你能说她没有些城府世故吗?
作者: 210.32.169.* 2005-3-1 19:18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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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转贴]钗黛形象的B面(作者:郑磊)
至第62回,作者则干脆让黛玉向宝玉作了一番表白,打破了那种黛玉从不沾染俗务的神话!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事,倒也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还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又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62回)
--你看,黛玉"心里每常闲了",也到底忘不了要替贾府的家计营生多多"算计"!此刻,她是如此地周详,又如此地贤惠,简直如同贾府的模范儿媳一般。过去,人们总是说,黛玉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是"封建家庭"的"逆子",但与此一对照,岂不又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且莫着急,倒是一位《红楼梦》的识家,一语道破了内中的奥妙。他说:"黛玉为成就'木石姻缘',首先取得了宝玉的爱恋。之后,她也要用自己的言行,博得家长们的支持了。……她对于贾府种种家计营生的格外关注,这有意无意之间也是在为她日后嫁入贾门,成为'宝二奶奶'做准备。"(钟长鸣《红楼五日谈》)--确实,原著中,一心欲得"宝二奶奶"之位的,不是宝钗,而恰恰是黛玉自己!!连紫鹃都急于促成这桩婚事!
与上述黛玉情形相反相成的,倒是宝钗的情况。世人读《红楼梦》往往爱强调宝钗的所谓"有心计"、"会做人"的一面,殊不知,宝钗自己却是根本不屑于世俗的种种权势和地位的。尽管她熟谙世故,却并不以世故本身为念。相反,她内心深处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种精神境界。譬如第28回,宝钗面对元春赐礼的态度,即充分显示出了她远拒世俗污秽的立场和品格。
小说第28回叙,端午节元春以礼物分赐大观园,独有宝钗所得的礼物,与宝玉一模一样。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正是元妃器重宝钗的象征,攀附还来不及呢,庆幸还庆幸不过来呢。可他们却惟独忘记了宝钗自己的态度!宝钗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对此,原著作了一番颇有意味的描述。书中这样写道: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第28回)
--你看,面对元春赐礼的恩赏,宝钗不仅没有感到任何的"庆幸",反而"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着为"幸"。这样洁身自好、特立独行的态度,是有些人所谓的"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形状模样吗?读者试想,如果上面的遭际换了黛玉,又会怎样呢?从"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中,黛玉含酸的态度来看,若黛玉得到了同样的恩赏,只怕是欣喜庆幸还来不及呢,炫耀攀附还来不及呢。岂有可能像宝钗这样,把别人眼中正是攀龙附凤的大好机会的际遇,视为"越发没意思"的事情!
作者: 210.32.169.* 2005-3-1 19:18 回复此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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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回复:[转贴]钗黛形象的B面(作者:郑磊)
如果说宝钗对于元春赐礼的不屑,犹显温和而隐晦的话,那么第38回,宝钗的那一首夺魁的《螃蟹咏》,则不见敦厚,倒现出了十分的犀利和尖刻。其诗曰:
桂霭桐荫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这是一首文笔老辣,言辞尖刻的讽刺诗。所讽刺的恰是世间的贪婪、鄙俗之辈。犹以一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酣畅淋漓,把世间俗子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连宝玉看了,也不禁高呼:"写得痛快!"众姐妹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螃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假如此诗署名"潇湘妃子",后世的评家看了,一定会有人会站出来大颂而特颂其"可贵的战斗精神",以证明黛玉的所谓"叛逆性"。可原著却似乎有意要同这种观点开玩笑,作者偏不将此诗归于平素间语言尖酸的"林潇湘",而是出人意料地归于看上去端庄稳重的"薛蘅芜",且在回目上大书"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这无疑是对钗黛深层次性格的又一种暗示!
其实,所谓的"世故圆滑"也好,"正统卫道"也好,这些听上去振振有词的说法,原本就不过是人们强加于宝钗形象的一种粗浅、浮面的解读。如果拂去这一层历史的迷尘,倒不难发现,宝钗骨子里却实为一个清洁孤高又愤世嫉俗的女子!是父亲的早逝,母亲的暗弱,哥哥的荒唐,才让这个本性纯良的女孩,不得不过早地操心起家计营生,接触到人情世故。这一方面固然使她的为人处世,也有了臻于早熟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却又并没有改变她"清洁自励"(脂砚斋语)的本心。相反,随着阅历的增加,视野的开阔,特别是目击了社会的种种污浊与黑暗之后,她倒愈发地坚定了其洁身自好、坚守自我的信念。这就如同曹雪芹自己,虽深谙人间百态、世之情伪,却反而变得更加狂介、傲岸一般!第42回,宝钗曾向黛玉坦言:"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没有什么大害处。"这种对现实的负面认识,正是她愤世嫉俗的情由和批判精神的来源。在当时那个社会,男人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女人恪守妇德,相夫教子,被公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宝钗从小在家长那里受到的也是这样的教育。可是,当她循着这样的理论,去观察现实世界时,她看到的又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象呢?她所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充满了黑暗、充斥着污浊的世界,一幅"礼崩乐坏"的景象。这也就不能不使她的内心,逐渐偏离传统儒家的敦厚稳重,而趋向于老庄哲学的孤愤和激扬之境。脂砚斋云:"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这里的"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八字,确实很好地概括了宝钗在诗风、文风,乃至性格、人格方面的特质。比如第32回,当她听说贾雨村又跑到贾政这里投机钻营时,她便立即张口讥讽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什么!"由此,书至第38回,作者特意择中宝钗,专门让她来完成通部小说中,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毒"的那首《螃蟹咏》,也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此刻耐人寻味的,倒是黛玉对于俗世污秽的态度。黛玉是贾雨村的学生。她被后人称为"叛逆者"。可她对于她的老师,以及像她老师这样的赃官墨吏,又何尝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满或者异议呢?有人说,曹雪芹的写人,乃是细入发微,且匠心独运,他总能在人们"见惯不惊"之处,突显"出人意料"之奇。由钗黛此例观之,信夫!
将骂世最狠的《螃蟹咏》,不归于黛玉,而偏偏归于宝钗,这是《红楼梦》中的一奇。而作者欲转叙一支富含了"道锋禅机"意味的《寄生草》,也让它出自宝钗之口,则更是奇中之奇!对此,原著中亦有一段很耐得咀嚼的文字: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山门·寄生草》选自清初邱园所作《虎囊弹·山门》,取材于《水浒传》第4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故事。这首《寄生草》就是鲁智深被驱逐出山门时,所发出的唱辞。"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一朝辞别了抱朴守真的隐逸之士,这世间便再无人能理解一颗英雄之心。这是何等的苦闷!何等的郁愤!纵然于五台山处,还有着"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的际遇,也只能"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结果。一语道出了一个满怀正义,坚守个性,却不能为世所容的独行者孤独、愤懑、悲怆的心迹!然而,不知读者是否想过,这样一支富含了孤愤、悲壮色彩的《寄生草》,为什么竟会独得了宝钗的钟爱?那宝钗不是被很多人称为"封建淑女"吗?按说,既是"封建淑女",那就理当远离这些《水浒》人物孤愤、反叛的精神才对。可宝钗偏偏放着那么多"正统"戏不点,却惟独对这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情有独钟。她还称颂水浒戏"排场又好,辞藻更妙",说其中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这,又说明了什么呢?究竟是作者写错了文章,还是读者的判定本身就有大问题?后世读者既不能从精微处发现《红楼》人物的真谛,徒以所谓"封建淑女"一类似是而非的概念来搪塞、掩饰,就正如俗人看不懂《山门》,却反以其为"热闹戏"一样,真可谓是"白听了这几年(有的人是白听了几十年)的戏"了!
至第62回,作者则干脆让黛玉向宝玉作了一番表白,打破了那种黛玉从不沾染俗务的神话!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事,倒也是一步也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还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又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第62回)
--你看,黛玉"心里每常闲了",也到底忘不了要替贾府的家计营生多多"算计"!此刻,她是如此地周详,又如此地贤惠,简直如同贾府的模范儿媳一般。过去,人们总是说,黛玉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是"封建家庭"的"逆子",但与此一对照,岂不又成了一种莫大的讽刺?!且莫着急,倒是一位《红楼梦》的识家,一语道破了内中的奥妙。他说:"黛玉为成就'木石姻缘',首先取得了宝玉的爱恋。之后,她也要用自己的言行,博得家长们的支持了。……她对于贾府种种家计营生的格外关注,这有意无意之间也是在为她日后嫁入贾门,成为'宝二奶奶'做准备。"(钟长鸣《红楼五日谈》)--确实,原著中,一心欲得"宝二奶奶"之位的,不是宝钗,而恰恰是黛玉自己!!连紫鹃都急于促成这桩婚事!
与上述黛玉情形相反相成的,倒是宝钗的情况。世人读《红楼梦》往往爱强调宝钗的所谓"有心计"、"会做人"的一面,殊不知,宝钗自己却是根本不屑于世俗的种种权势和地位的。尽管她熟谙世故,却并不以世故本身为念。相反,她内心深处所追求的,完全是另一种精神境界。譬如第28回,宝钗面对元春赐礼的态度,即充分显示出了她远拒世俗污秽的立场和品格。
小说第28回叙,端午节元春以礼物分赐大观园,独有宝钗所得的礼物,与宝玉一模一样。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正是元妃器重宝钗的象征,攀附还来不及呢,庆幸还庆幸不过来呢。可他们却惟独忘记了宝钗自己的态度!宝钗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呢?对此,原著作了一番颇有意味的描述。书中这样写道: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第28回)
--你看,面对元春赐礼的恩赏,宝钗不仅没有感到任何的"庆幸",反而"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甚至反过来以宝玉被黛玉缠着为"幸"。这样洁身自好、特立独行的态度,是有些人所谓的"欲夺宝二奶奶之位"的形状模样吗?读者试想,如果上面的遭际换了黛玉,又会怎样呢?从"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中,黛玉含酸的态度来看,若黛玉得到了同样的恩赏,只怕是欣喜庆幸还来不及呢,炫耀攀附还来不及呢。岂有可能像宝钗这样,把别人眼中正是攀龙附凤的大好机会的际遇,视为"越发没意思"的事情!
如果说宝钗对于元春赐礼的不屑,犹显温和而隐晦的话,那么第38回,宝钗的那一首夺魁的《螃蟹咏》,则不见敦厚,倒现出了十分的犀利和尖刻。其诗曰:
桂霭桐荫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这是一首文笔老辣,言辞尖刻的讽刺诗。所讽刺的恰是世间的贪婪、鄙俗之辈。犹以一句"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酣畅淋漓,把世间俗子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连宝玉看了,也不禁高呼:"写得痛快!"众姐妹看毕都说:"这方是食螃蟹的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假如此诗署名"潇湘妃子",后世的评家看了,一定会有人会站出来大颂而特颂其"可贵的战斗精神",以证明黛玉的所谓"叛逆性"。可原著却似乎有意要同这种观点开玩笑,作者偏不将此诗归于平素间语言尖酸的"林潇湘",而是出人意料地归于看上去端庄稳重的"薛蘅芜",且在回目上大书"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这无疑是对钗黛深层次性格的又一种暗示!
其实,所谓的"世故圆滑"也好,"正统卫道"也好,这些听上去振振有词的说法,原本就不过是人们强加于宝钗形象的一种粗浅、浮面的解读。如果拂去这一层历史的迷尘,倒不难发现,宝钗骨子里却实为一个清洁孤高又愤世嫉俗的女子!是父亲的早逝,母亲的暗弱,哥哥的荒唐,才让这个本性纯良的女孩,不得不过早地操心起家计营生,接触到人情世故。这一方面固然使她的为人处世,也有了臻于早熟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却又并没有改变她"清洁自励"(脂砚斋语)的本心。相反,随着阅历的增加,视野的开阔,特别是目击了社会的种种污浊与黑暗之后,她倒愈发地坚定了其洁身自好、坚守自我的信念。这就如同曹雪芹自己,虽深谙人间百态、世之情伪,却反而变得更加狂介、傲岸一般!第42回,宝钗曾向黛玉坦言:"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也没有什么大害处。"这种对现实的负面认识,正是她愤世嫉俗的情由和批判精神的来源。在当时那个社会,男人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女人恪守妇德,相夫教子,被公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宝钗从小在家长那里受到的也是这样的教育。可是,当她循着这样的理论,去观察现实世界时,她看到的又究竟是怎样一幅景象呢?她所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充满了黑暗、充斥着污浊的世界,一幅"礼崩乐坏"的景象。这也就不能不使她的内心,逐渐偏离传统儒家的敦厚稳重,而趋向于老庄哲学的孤愤和激扬之境。脂砚斋云:"宝钗诗全是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只以品行为先,才技为末。纤巧流荡之词,绮靡秾艳之语,一洗皆尽。非不能也,屑而不为也。"(庚辰本第37回双行夹批)这里的"自写身份"、"讽刺时事"八字,确实很好地概括了宝钗在诗风、文风,乃至性格、人格方面的特质。比如第32回,当她听说贾雨村又跑到贾政这里投机钻营时,她便立即张口讥讽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什么!"由此,书至第38回,作者特意择中宝钗,专门让她来完成通部小说中,骂世最狠、刺贪讥俗最"毒"的那首《螃蟹咏》,也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此刻耐人寻味的,倒是黛玉对于俗世污秽的态度。黛玉是贾雨村的学生。她被后人称为"叛逆者"。可她对于她的老师,以及像她老师这样的赃官墨吏,又何尝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满或者异议呢?有人说,曹雪芹的写人,乃是细入发微,且匠心独运,他总能在人们"见惯不惊"之处,突显"出人意料"之奇。由钗黛此例观之,信夫!
将骂世最狠的《螃蟹咏》,不归于黛玉,而偏偏归于宝钗,这是《红楼梦》中的一奇。而作者欲转叙一支富含了"道锋禅机"意味的《寄生草》,也让它出自宝钗之口,则更是奇中之奇!对此,原著中亦有一段很耐得咀嚼的文字: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第22回)
《山门·寄生草》选自清初邱园所作《虎囊弹·山门》,取材于《水浒传》第4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的故事。这首《寄生草》就是鲁智深被驱逐出山门时,所发出的唱辞。"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一朝辞别了抱朴守真的隐逸之士,这世间便再无人能理解一颗英雄之心。这是何等的苦闷!何等的郁愤!纵然于五台山处,还有着"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的际遇,也只能"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落得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结果。一语道出了一个满怀正义,坚守个性,却不能为世所容的独行者孤独、愤懑、悲怆的心迹!然而,不知读者是否想过,这样一支富含了孤愤、悲壮色彩的《寄生草》,为什么竟会独得了宝钗的钟爱?那宝钗不是被很多人称为"封建淑女"吗?按说,既是"封建淑女",那就理当远离这些《水浒》人物孤愤、反叛的精神才对。可宝钗偏偏放着那么多"正统"戏不点,却惟独对这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情有独钟。她还称颂水浒戏"排场又好,辞藻更妙",说其中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这,又说明了什么呢?究竟是作者写错了文章,还是读者的判定本身就有大问题?后世读者既不能从精微处发现《红楼》人物的真谛,徒以所谓"封建淑女"一类似是而非的概念来搪塞、掩饰,就正如俗人看不懂《山门》,却反以其为"热闹戏"一样,真可谓是"白听了这几年(有的人是白听了几十年)的戏"了!
再来看二人在家长权威面前的表现。按照传统的观念,宝钗似乎是"惯于迎合"的。她对于贾母、贾政、王夫人这样的"封建家长",大概只会"一味地讨好",而不会有丝毫的违拗。黛玉则好像很有"反封建"的"革命性"。似乎从所谓的"封建礼教"到所谓的"封建家庭",都是她反对的内容。殊不知,这一切的论述都不过是后人一厢情愿的幻想。在原著中,真正敢于直抒胸意,当面拂逆家长意志的,恰恰是宝钗,而不是黛玉!第22回,元宵节灯谜诗会,在那样合家欢聚的场合上,宝钗的一首《更香谜》,就曾引得贾政大为扫兴: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此谜的谜底是更香。这里,宝钗也正巧借了更香燃烧的特点,倾泻出了自己心中郁结已久的愁怅和苦闷:"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宝钗全诗,以一位罢朝归隐的高洁之士自况。退隐独居以后,她不以"琴边衾里"的男欢女爱、娱嬉逸乐自慰,但为自己的理想不能实现,正气不能伸张而忧心如焚、彻夜难眼。是信念与现实的矛盾,让她日日"焦首",夜夜"煎心",使她大感"光阴荏苒"的"当惜"。至于世事人言,荣辱得失,也就只能付与苍天,"风雨阴晴任变迁"了。至此,作者亦向读者暗示了宝钗日后的悲剧命运。
按说,此时正值元宵佳节,合家欢聚。晚辈们应制作灯谜,无论如何,也应该添些吉利的话语才对。可宝钗却如此毫无顾忌地写下诸如"焦首"、"煎心"一类的悲愤之语,不仅远较前面元,迎、探、惜四人的灯谜更为不祥,而且字面上和情感上亦要露骨得多。她难道就不怕会因此而开罪于家长么?果然,贾政读了宝钗此迷心里便立即有了别的想法: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竟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垂头沉思。(第22回)
--"小小之人,作此词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你看,在未来的公公贾政的心目中,宝姑娘的形象已经定格成这个样子!人谓宝钗"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但很明显,在这个"八面"之外的"第九面"、"第十面"上,她那棱角分明的个性就已经暴露无疑!而相比之下,黛玉这个所谓的"叛逆者",在她的"第九面"和"第十面"上,又何尝有过这样敢于当面拂逆家长意志的行为呢?真要说什么"叛逆",她有宝钗一半的勇气吗?惜哉!"专家"不"专","博士"不"博",以致于"叛逆者"不"叛逆","卫道士"不"卫道",这样的现象,我们见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说到此,我们不妨再补充一组事例。这就是第40回贾母偕刘姥姥同游大观园时,参观潇湘馆与蘅芜苑的情形。众所周知,《红楼梦》有"一声两歌,一手二牍"之妙,曹雪芹写景、写物,也正是为了喻人。那么,潇湘馆与蘅芜苑两处的景致与情致,又到底若何呢?我们还是来看看原著是怎么写的吧。
关于潇湘馆,作者这样写道: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第40回)
很明显,这一段文字正集中地凸现了黛玉的"知书达礼"。且看那潇湘馆的室内陈设:"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而"知书",正是为了"达礼"。再瞧瞧黛玉此刻的行止表现:贾母等尚未进门,紫鹃便"早打起湘帘",准备迎接。及至贾母等进屋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这一茶一椅,一招一式,都无不符合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世府千金的风范。人谓黛玉"孤傲"、"叛逆",但此时此刻,她的行止、作派,又何尝有一点点所谓的"孤傲"、"叛逆"的影子呢?相反,倒显出了十二分的谦卑和恭顺呵!果然,黛玉的恭敬守礼,就引得贾母颇为高兴。当刘姥姥惊叹于潇湘馆好似"那位哥儿的书房"时,贾母便不无自豪地指着黛玉笑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让黛玉在亲友及众人面前,露了一脸。
贾母等从潇湘馆出来,又参观了紫菱洲、秋爽斋等处,一路行船,来至蘅芜苑附近的花溆萝港之下。与前面黛玉的情形不同,宝钗的居室陈设,却引起了贾母心中的不悦。对此,小说是这样写的:
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他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他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第40回)
与潇湘馆的炫才相比,蘅芜苑的起居布置,则更多地体现了宝钗素性淡泊,不事奢华的性格特点。然而,在贾母的眼中,这样素净的居室,作为一个年轻姑娘的闺房,则未免太犯忌讳,而很有些"离了格儿"了。为什么"使不得"?因为宝钗这样的布置,不仅大大地违背了这种大户人家、侯门绣户的常规,也让人看了觉得甚不吉利,无法欢愉起来。这里,贾母以"使不得"三字来否定宝钗自己的喜好。可见,在《红楼梦》原著中,贾母虽然很喜欢宝钗温婉、大度的为人,但对于宝钗骨子里所透出的个性和风骨,却又是大不以为然的。--相对于黛玉而言,宝钗恐怕更不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孙媳形象!果不出其然,接下来,贾母就表明了一定要按自己的审美理念"改造"蘅芜苑居室的强烈态度。她不仅硬要为蘅芜苑添置陈设,还坚持要用自己的水墨字画白绫帐子,去换下宝钗的青纱帐幔。有方家针对贾母此举评论说:"其实,这不仅违背了宝钗淡雅之习,亦与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道家文化的审美意趣相左。……此皆欲雅反俗。"(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红楼梦鉴赏辞典》"陈设器用"部分/顾鸣塘/文)这确实堪称的评。
贾母领刘姥姥畅游大观园,本来就有着向农村亲戚宣示、夸耀大家气象的心理。黛玉的心机和她的知书达礼,在很大程度上,就迎合并满足了贾母的这种愿望,所以引得她十分高兴。而宝钗居室的"个性化"布置,却让她颇感"离格"、"忌讳"。--毫无疑问,钗黛二人,于关键时刻,又一次表现出了与世人印象截然相反的倾向。那么,又到底是谁更"工于心计"、"老于世故"呢?慧心人断不难得出自己的结论。
钗黛的这种反向对比,甚至还延伸到了她们的爱情领域。细细品味原著,我们不难发现,黛玉的爱情追求,其实比宝钗更富于心计!几十年来,世人往往抓住第32回宝玉说的"林姑娘从不说这些混帐话",以及第36回所谓"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语,所以深敬黛玉",来证明黛玉的"叛逆性",进而认定她与宝玉的爱情具有"共同的思想基础"。殊不知,这却是一种肤浅之至的皮相之论。在原著中,黛玉真的不拿所谓的"混帐话"来劝谏宝玉么?事实恐怕未必像这些人想象得那样简单!黛玉与宝玉从小一块长大,青梅竹马,无疑更熟悉宝玉的许多特殊癖好。她知道怎样应对宝玉的这些怪癖,更知道怎样在关键的地方掩饰自己的真性,用绵绵的爱意或多或少地消解对方可能出现的对立情绪。在这一点上,她与袭人的表现,倒是有几分相似的。果然,书至第19回,曹、脂等人就把"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并立起来,向我们暗示了这方面的讯息。且看下面一段文字: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他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试。黛玉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试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第19回)
结合上述正文,我们不难看出,黛玉其实是很希望宝玉改掉"邪癖",而归于"正路"的。在这一点上,她与贾母、贾政等所谓"封建家长",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所不同者,乃是她那寄人篱下的地位,使得的她劝戒宝玉的方式,比别人富于机变灵活的手段!她爱宝玉,是以语出劝戒。但她却更惟恐开罪了宝玉,从而影响她在贾府中的地位。所以,每当语出劝戒,可能触及宝玉所能容忍的底线时,她便要细心地将话题"一转"了。脂砚斋说的好:"这方是颦卿,不比别人一味固执死劝。"联系到同回中,作者借宝玉之口,把黛玉比作"偷香芋"的"小耗子精",说她"虽年小身弱,却是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法力无边"的情节,那黛玉的心机权变,不已经被描绘得很形象了吗?相比之下,宝钗、湘云从不掩饰自己的态度,乃直言劝谏宝玉,以至于惹后者生气的情形,就实在是太过于实心眼了。
前面说过,宝钗的爱情追求,更多地是出于一种自然的天性。她非常反感别人给自己同宝玉的关系,附加上太多家族利益的成份。第28回,她不屑于元妃的恩赏,即为明证。而黛玉却千方百计地要把自己与宝玉的爱情,同改变自己在贾府中的地位这一现实目的联系起来。这也就决定了恰恰是黛玉自己,而不是别人的爱情追求,更富于攻击性和排他性。黛玉曾一度沉迷于那些才子佳人小说,因见书中男女"多半因小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便惟恐宝玉同宝钗、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第32回)。乃不惜跟踪、窥视宝玉。至于宝钗、湘云,在一段时间内,更成了她念念不忘的假想"情敌"。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黛玉所嫉妒的,几乎总是宝钗、湘云这样的贵家小姐,而对于宝玉身边的,与之更为亲近的袭人、晴雯、麝月等人,她却从未萌生妒意。她甚至当面呼袭人为"嫂"。其实,这个道理也并不复杂。因为她很清楚,像袭人这样出身低贱的侍女,无论如何也做不了宝玉正式的妻子,是根本不可能影响到她日后同宝玉的婚姻的。由此,我们也不难以反面看出,世俗的利益和地位,在她的情感和价值取向中,竟占了多么大的份量!她深爱宝玉,但她也至少同样对后者地位深感兴趣!
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流行以来,人们渐渐习惯了一种颠倒性的阅读,论者往往爱把宝钗想象成一个时时企图谋害黛玉的角色。第27回,宝钗于滴翠亭边的"金蝉脱壳",就曾被很多人不假思索地认定为宝钗试图"嫁祸"于黛玉的"铁证"。可宝钗真的"嫁祸"于黛玉了吗?这时所谓的"祸",究竟是真的"转嫁"出去了,还是恰恰因为宝钗的随机应变而消弥于无形了呢?这些人却从不肯作一作深入的分析!其实,如果我们肯回到脂评本原著的立场上,用同样的逻辑去检点黛玉的行为的话,我们倒很容易发现黛玉试图"嫁祸"于宝钗的举动!--不,也许其性质比"嫁祸"还要"恶劣"。应该说是黛玉试图"构祸"于宝钗的举动!且看第29回,"清虚观打醮"中的一段文字: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第29回)
好一句"她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只要不是傻子,任何人都不难听出其中的锋芒所向。且不要小看黛玉这句谗言所潜藏的威力!须知,在那个时代,类似于这样的指斥,一不小心就极有可能会给一个未婚的姑娘带来非常严重的伤害!在旧时的中国,人们极为看重妇女的贞节。对于未婚姑娘来说,"贞静"与否,在很多人看来,更是关乎名节,视同于生命的大事。如果一个女孩子成天想着某个男人,想着男女之间的事,那么,她就很有可能被视为"不守闺训"、"人欲"、"自媒"的"淫佚女",而遭到社会的鄙夷。现在,黛玉公然暗示宝钗对那些男男女女佩带的东西"越发留心",而且还居然当看贾母等家长的面这样指责对方,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呢?幸而,贾母还并不是那种非常苛刻的家长,宝钗只装作未听见黛玉的话,便将此事掩饰过去。但如果换一位严苛的家长,如像《牡丹亭》中杜丽娘的父亲杜宝那样的家长,那后果又会怎样呢?我们只要看看后世许多阅红、评红的道学夫子,在宝钗身上加了多少咬牙切齿的指责与恨语,便不难知悉了。到底是谁的心计更"阴险",更"恶毒"?是宝钗的"金蝉脱壳",还是黛玉的"冷笑进谗"?姑且不论宝钗的"金蝉脱壳"是否真的要"嫁祸"于人,但起码宝钗此举的出发点,还是要将"这件事遮过去",是以"消祸"、"避祸"为第一原则的。而黛玉当众指责宝钗对男女之事上心,却完全是嫉妒心使然,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的"构祸"。那么,在道义上,究竟是谁的行为更能站得住脚呢?宝钗的"金蝉脱壳",充其量不过是让一个小丫头对黛玉一时有所疑心。而黛玉的"冷笑进谗",却意在使众人,尤其是贾母这样的最高家长对宝钗心生恶感。那么,在为人上,又究竟是谁的心计更富于强烈的攻击性呢?如此说来,那林黛玉岂不更像是一个所谓"阴险"、"恶毒"、"虚伪"、"冷酷"的女人?(注:这些词汇都是"拥林派"论者曾经用来诋毁宝钗的习惯用语。)--自然,如此说是太过份了。笔者也实在不愿将一个孤苦无依、惹人怜爱的女孩,想象成这副模样。这样的描绘,其实本来就不无夸大的倾向,无论是对宝钗,还是对黛玉,都是一样。但毫无疑问,黛玉在爱情方面,反比宝钗更喜欢施用心计,甚至滥用心计,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
第45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作者让钗、黛二人作了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那黛玉叹道: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第45回)
黛玉此话至少包含了三层意思:一是对宝钗教导她的感激。二是为自己曾经错怪了宝钗而感到惭愧。其三,小说也借此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黛玉以前之所以疑心宝钗"藏奸",却恰恰是因为她自己的心里"藏奸"!她自己怀着一种阴暗的心理去揣测别人,别人的一举一动也就似乎都包含了某种"阴谋"。而说到底,这些臆想中的所谓"阴谋",却不过是她自己内心阴影的投射!--"若是你说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可见,如果是宝钗一不小心,说错了话,或者有什么其它的的把柄,落在黛玉手上,那黛玉倒有十分的可能,凭此大肆攻击、要挟宝钗呢!而现在,是黛玉不小心说漏了嘴,宝钗不仅没有按照她的惯用逻辑,跑去揭发或者告密,反而私下里约上她,以身说法,倾心相告。这样的光明磊落之举,则不能不使她在大感意外的同时又悔愧万分了。可以说,是宝钗的真诚和坦荡,照亮了黛玉的内心,把她从疑虑重重、心计泛滥的阴影中解脱了出来。二人"金兰之契"式的友谊,正以此为契机而展开。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方能够理解为什么以黛玉心气高傲,不肯服输的个性,竟能在宝钗面前,深作自责,倾情若此了。而这正是宝钗以德服人的力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