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苍》卷一《前出塞》(完)

一段历史背后的故事,两大帝国实力的碰撞,几位英雄儿女的情感恩怨…… (10月1日二版修改稿完,欢迎对修改稿提出宝贵意见!)
正文

一 大漠沙如雪

(2005-08-17 06:57:56) 下一个

罗敷不知道在龙门客栈中伤人的美少年是什么身份?为谁效忠?也不知道他与那断臂胡人争执的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宝贝?她唯一知道的是少年也同自己一样出了玉门关。这个时候的罗敷,并没有对这个人、这件事太在意,高高兴兴的骑在骆驼上同段秀实、紫玉、绿珠,还有被押解中的犯人李嗣业,在向导封常清的带领下穿过沙漠,前往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镇,向四镇都知兵马使高仙芝报道,渴望着展开一段完全属于自己的宽广人生。

然而,罗敷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的未来会卷入美少年的莫测事件中,更想象不到自己的过去会与这少年人有一段渊源。

黄沙。一望无际的黄沙。没有一点绿色的生命迹象。烈日、高温、突如其来的沙暴,随时可以将人淹没的流沙、鬼魅般将人诱入死地的海市蜃楼,这一切共有一个名字——塔克拉玛干,‘进去出不来的死亡之海’。

此时正在这片死域内跋涉的少年,白皙秀气的面容已被烈日烤焦爆裂,脚步在走不到头的沙地里也已蹒跚,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再爬不起来,但他还是继续向前走着,一双冷目如一把剑直刺向死神心脏,或者他本身就是‘地狱阎罗’,早已漠然生死事。

他是个杀手,现在却在救人,救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女,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这么做,只是觉得非如此不可。

在龙门客栈与人斗了一场,于是匆忙出了玉门关,没有带上足够的水,就在他骑马去找水的一会儿,独自留在原地等候的少女不见了,只留下满地的马蹄乱痕和少年满腔的懊悔。他本该带着少女一起去找水,女孩的体重很轻,两个人骑在马上,马也不会觉得累,他只是当时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心情,于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想一想,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想甩掉她,一个叫燕儿的萍水相逢的少女。

“死海之狼”是这片沙漠中一伙强悍的盗匪,平时神出鬼没,经常袭击丝绸之路上的来往商旅,而且狡兔三窟,连官府也为此非常头痛,几次清剿均无功而返。少年一路马不停蹄的追击,从玉门关追到大雪山,又从大雪山追到楼兰,跨越千里,连着灭了“死海之狼”的三处巢穴,发现了燕儿留下的鞋子、木钗、耳坠子。

这伙强盗显然也有些怕了身后追赶的人,于是躲进沙漠深处。

少年也跟进了莫测的沙漠,完全没去想自己是否带上了足够的水和粮食,这不象他一贯谋定后动的作风,他只是——心乱了。

少年一向晕血,所以他的剑快如闪电,杀人不见血。现在他杀了自己的爱马,暴饮了一顿马血,马也有好多天没喝水,血带着腥臭,粘稠得象泥浆,并不解渴,但他还是喝下去了,因为他一定要活下去,他还要救人。

他终于还是倒下了,身体渐渐被黄沙掩埋。

仿佛头上的青天看见了一切似的,沙漠里忽然轰隆下起雨来。他被湿漉漉的雨水打醒,翻了个身,张开嘴灌了一满口雨水,望着被乌云遮蔽的天空,脑子里充满了离乱。

那天,也下着雨——

 

六月的暴雨,天上打着闪电,地上象夜一样昏黑。

长安的大街上早已没有行人,少年独自走在街上,没有打伞。从六岁起,他一直就是一个人,没有可以称为‘家’的温暖归宿,他也早已习惯了冷雨,从不打伞。

“唉,躲一下雨吧?”房檐下传来一声轻唤,那声音柔和恬静,如一股吹面不寒的春风送过。

少年不以为是在叫自己,但他还是下意识的扭了一下头。那是个很矮小瘦弱的少女,站在滴水的房檐下,头上插着根枯黄的草标,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躲一下雨吧?”少女又说,“淋湿了会生病,家里人会担心。”

生病了又怎样?反正没人会担心。少年回身要走。这时,少女伸出手来,“躲一下雨吧?一个人,生病很麻烦。”

少年没有握住少女向自己伸来的手,但他站到了屋檐下。雨继续下着,似乎停不下来。

“为什么天上会下雨?为什么雨会落到地上来?”少女问了个很童稚的问题,象似伴着叮咚的雨声,美好的声音奏成了旋律。

“不知道。”少年冷淡的说。冷淡是他一贯的样子,其实他完全可以不必回答,但他还是开了口,而且木然中也对这个问题想了想,可是没有答案。

一阵冷风吹来,少女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她不自觉的朝有温暖的方向靠了靠,少年站在原地,没有躲开。两人的体温隔着单薄的衣衫互相传递着。

“小时候,我娘说天上下雨是因为有人在伤心,所以雨水和泪水一样,都是苦的。”少女说。

“没听说过。”少年答。雨水是苦的,因为里面包着泥土的味道。泪水是什么味道?他不知道,因为他是个没有眼泪的人。

雨还在下,但少年决定要走了,他今天已经说了太多的话。他迈出房檐,忍不住回头又看了少女一眼,伸手把少女头上插的草标摘下来,塞了一锭银子在少女手里,然后迈开大步走进雨里。

身后传来一串奔跑的脚步声,少年回过头看了一眼,少女迈着细碎的步子朝自己跑过来,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玲珑的脸蛋在雨水的淋漓下闪闪发光。

“什么事?”少年冷淡而生硬的说,那种冷淡不是询问的口气,只是在说:“不管你有什么事,都别来烦我。”

“我是少爷的人了。”少女快乐的说,向前伸出双手,一只手里拿着那根草标,一只手里是少年给的银子,“您刚才买了我呀!”

“我没买你。”少年皱了一下眉,“回家去”。

“哪里有家呀?爹爹、哥哥、嫂子都没了,家里房子和值钱的东西也让远房亲戚们拿去了。”少女着急的说,声音有些哽咽,她连忙用牙齿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那也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前天有个好心的神仙道长告诉我,要我站在房檐下等,遇见来买我的人就跟他走,我已经等了三天了。”

“那就找那道人去。”少年不耐烦的说,“或者下一个来买你的人。”

“我——”,少女张了张口,“眼睛看不见,没人肯买我,我——”,她想倔强的昂起头,不由任何人怜悯,但并不成功,“一个人、无法、活下去。”泪水已随着雨水滂沱落下。

少年闻言身体陡得一震,立即向少女的双眼望去,那双大眼睛美得象深湛的夜空一样宁静深邃,却没有焦距。“一个人、无法、活下去!”他觉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剑猛的戳进去,又搅了几搅,“一个人!”他站在雨里,呆呆望着少女,半天,然后狠狠一扭头,决然走开,不管身后传来的焦急的脚步声,跌倒的攀爬声,无助的呼喊声……

少年回到客栈,但睡的很不踏实,少女那双漆黑的眼睛总闯入梦里,一遍又一遍。天刚亮他就起了床,推开窗户向外望去,爱马浪雪也起来了,雪白的鬃毛在清晨的阳光中闪闪发亮。这时,他看见浪雪旁边站着一个人,他急忙翻身一跃从窗户跳出去,浪雪是匹烈马,除了主人,别人只要近身必然飞蹄践踏。

“马儿,你的主人有没有给你起名字啊?我的名字叫燕儿,你记住了吗?对了,你是什么颜色的?”少女双手梳理着马脖子上的鬃毛,清亮的问。

少年一下呆住了,浪雪在少女的抚摸下竟然出奇的温顺。少女一身肮脏,脸上也粘着泥巴,不知在雨里摸爬了多久,别提多狼狈,现在却还能挂着柔和的笑容。少年蓦的明白,她的微笑之所以感人,是因为那是永恒的微笑,可以照耀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的头发全散下来,乌黑的色泽和浪雪的银白在晨光中相映成辉,少年哪怕只是这么静静的、远远的看着她,也觉得耀眼!他不自觉走过去。

“少爷!”少女立刻转身喜悦的面朝少年,“少爷的脚步声好轻,象风一样。”

少年的视线再次撞上那双漆黑的眼睛,他的心脏立刻又被刺了一剑,急忙冰冷的说:“你又跟来干什么?”

“我——我会缝纫,衣裳、鞋子、袜子、背包……都会缝,”少女快速的说,“你看,这是我缝的荷包,”她连忙证明似的翻出腰间的荷包。

荷包针脚细致,上面还锈着莲花,样式可爱,少年一见就喜欢,他曾经非常羡慕别人家孩子腰里坠着母亲亲手缝的荷包,里面塞着母亲亲手放的零用钱。

“少爷喜欢吗?”

“喜欢。”他呆呆看着漂亮的荷包,不自觉的就伸出手去。

他猛地缩回手,“我不是作缝纫生意的。”

“那——我会一点煮饭炒菜,可是做不好,以前哥从来不让我下厨房,不过,”她急忙说,“以后一定会很擅长,我会对少爷有用的。”

“我不需要女佣。”少年扯过浪雪的缰绳,远远走开了。

少女的脚步声又踢踢踏踏追上来。

“别再跟来!”少年懊恼的大喝一声,对自己心里涌起的异样情绪觉得愤怒,刷的抽出宝剑,“再跟来,我杀了你!”

少女的身子震了一下,停下了脚,嘴唇轻轻掀了掀,“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为什么一定要强迫自己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呢?少爷又不是残忍的人。”她这样说着,细致的脸上划过一种心酸的表情,象似看到了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伤心事,自己也无法自已,“哎呀!”她轻轻叹了声,勉强笑了一下,“怎么又下雨了?”她仰起脸来。

根本没有下雨,只是她的眼泪流出来了。她就站在那里,一任眼泪飞在风中,恍然不知。

“少爷心里也苦吗?”她轻轻的问,“可是男子汉不能流眼泪,所以天就下起雨来,替他把眼泪释放出来了。”

少年望着少女脸上的泪痕,忽然哗啦一声,心里好象有一道什么坚固的墙崩塌了,他也仰起脸向天上看去。好象真的下雨了,雨水滴在眼睛里,刺得眼睛痛得厉害,然后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划过嘴唇,他舔了一下,原来——雨水真的和泪水一样,是苦的。

少年牵起马,继续向前走,少女蹒跚的脚步声还跟在后面,但这回少年什么也没说。

雨过天晴,太阳已经出来了。

 

沙子和着雨水灌进嘴里,引起少年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终于又站起来,继续向前走。沙漠里的雨下不长,才落了几滴水,云就被干燥的风吹散了。少年终于发现了燕儿留下的踪迹,一片红色的肚兜,还留着少女独特的体香,周围散落着几堆马粪,少年摸了摸,马粪里还是湿润的,也就是说,强盗就在不远的地方。少年立刻发足狂奔,他心里明白,这次燕儿扔下的是贴身肚兜,这是最后一件可以扔下的东西,以后燕儿再没有什么可以扔下作线索了,如果这次他再不能追上,也许就意味着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漠上,将从此永远失去燕儿的下落。

天黑后,他终于望到了篝火的亮光,他无声无息的接近帐篷的群落,如同地狱游鬼般将自己融合进黑暗中。

帐子里,强盗还未睡下,他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少女。油灯昏黄的微光被风吹得抖了一下,强盗伸手遮了一下火苗,这时,他惊恐的发现,帐篷上印着一道狭长的影子,影子手里提着一把长长的剑。他蓦然扭头,美少年站在身后,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明灭晃动着,在脸部周围形成黑魖魖的轮廓,让少年魔魅的脸看起来不似在人间。

强盗紧张的涌了一下喉头,“你是谁?”他四下张望,封闭的帐篷完好无损,“怎么进来的?快来人——”

没有人来,呼叫声嘎然从中间断了,少年的剑已深深刺入强盗的喉咙。他瞪大了眼睛,一下子明白了,这个无声无息走到他身边夺走他性命的少年,不是一个‘人’,而是来自地狱的‘阎罗’。

因为无声无息中降临死亡,所以让世人恐惧;因为无声无息间结束生命,所以让世人敬畏。

狂风卷起,掀翻了帐篷。

“少爷的脚步声真轻,象风一样。”少女再次向少年展现她永恒的微笑。

少年还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已经将少女紧紧抱在怀里了。他抬手捧起少女娇嫩如花的脸颊,仔细望着那双曾无数次在梦中穿过的眼睛,还是那么漆黑,安详得一如宁静的夜空,里面映着银河的星光,宁静得让人可以安心的在其中睡去,就像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

轰隆声中,雨又下起来。

为什么天上会下雨?为什么雨会落到地上来?

少年终于知道了答案,是雨将相隔遥远的天空与大地连接起来。

他不自禁咧嘴对自己笑了,原来,早已经喜欢上她好久、好久——了!

“少爷。”少女羞怯的轻唤。

“我叫朝凤。”少年低回的声音说,轻拾少女的脸,深吻下去。

风卷起细沙,融进银色的雨滴,哪里还有什么苦涩的雨?分明是情人相会的冬日初雪,从广阔的天空中撒下来,白茫茫的,一点点、一片片、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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