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往事之 一场春暖花开的灾难
文章来源: 钱三娘子2020-12-01 08:06:10

那个春天,北卡的花开得汪洋恣肆,喧腾得简直史无前例。她们是如此抢镜头,仿佛处处在宣告,这会儿她们才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而我们这些两脚走兽充其量也不过是她们的粉丝,忙着给她们拍照罢了。

你看,清早下了一场细雨,就连灌木丛里的野花都俏到天上去了,那绉纱似的花瓣上还饱含着水珠。昨夜新承雨露恩,娇羞脉脉向谁诉?

春天太美好了,美好得简直要我的命。古人老早就提醒过我们,世间好物不坚牢,美的东西多半不靠谱,比如红颜祸水,比如彩云易散琉璃脆。

春暖花开,春暖花开,对我来说就是一场灭顶的灾难。感谢上帝,没有让我面朝大海,不然我宁愿一头扎到海里,淹死我算了,那样我至少不用苟延残喘地呼吸了。

花粉诱发我的过敏体质,而好事的东风又大肆地将它播散开来,天地生万物,我不敢诅咒这逼人太甚的春光,我也不敢在蓝天下敞开怀抱呼吸,更不敢簪一朵美丽的山茱萸花在鬓边。我只能宅在屋里,关紧门窗,把大好的春色拒之门外。

我的鼻腔里象千百只蚂蚁在爬,喷嚏连珠炮般地打,鼻涕春江水样地流。前一秒还象个好人,七八个喷嚏连打以后,就奄奄一息了。最可恨晚上睡觉都会被自家喷嚏吵醒。有时候一个巨型喷嚏能让我从床上弹跳起来。半夜起床擤鼻子,纸巾包馄饨,一宿一大堆。

最搞笑是我的娃,他跟在我屁股后面给我递纸巾,一边大声说God bless you,然后批评说妈咪你打完喷嚏没有说excuse me,那样不对。我哭笑不得,眼泪汪汪地对孩子道歉,心里说老娘气都喘不过来,还excuse me!去他妈的!

所有的药物都不起作用了,前两年很有效的Benadryl,Zyrtec,盐水冲洗鼻腔,全都没有用了。于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跑去看柯迪医生。柯迪医生最近带徒弟了,医学院的女学生,漂亮的蓝眼睛上架了一副眼镜,她说她也花粉过敏,所以隐形眼镜也带不了。

柯迪医生说他也是,每天咳死他了,我很想说你们这些医生太他妈的让病人绝望了。最后柯迪医生给了我他自己正在服用的抗过敏药,他说对他很有效。

于是我回家继续折腾,喷鼻子的,洗鼻子的,口服的。很不幸地,药效仿佛石沉大海,我仍然毫无缓解的症状。每天每天,我是两眼水汪汪,鼻涕亮晶晶,嘴巴一翕一合象濒死的鱼。

出得门来,发现全北卡的人民都在闹过敏。沃尔玛里抗过敏的药都摆到了过道上。超市,教堂,学校,到处有人咳咳咳,人们看你的眼神都是湿湿的,说话都是囔着鼻子。

我打了一天电话到柯迪医生办公室。接电话的护士啊嚏啊嚏两声代替hello,然后一遍遍耐着性子告诉我,医生正在看病人,过敏的人嘈嘈沸沸,绝对不止我一个。护士擤一把鼻涕接着说,要不是家人都在这里,她真想搬离北卡。你知道吗?她说,整个北卡州是全美国花粉最凶猛的州之一,一到春天,多少人象逃难似的撤离北卡。

护士的话提醒了我,我回忆起这些年的过敏史。我那相依为命的鼻子,想当年在上海时,也就是冬天作一作,早上出热被窝时啊嚏几下权作热身,而上海春天的花粉从来只沁心脾,不侵鼻腔。后来移居深圳十年,变成春冬两季发作,但那也不曾有多严重,我也并没有求医。后来到了佛罗里达,全年无冬季,四季如夏,这样我的过敏性鼻炎就像挠痒痒似的,时不时就来撩拨我,但每次折腾两三天也就去了。

等到搬到北卡,发现这个地方好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象极了故乡上海。想来应该是极适合我的身体脾性的。结果第一个春天,春风一起,姐这只外来的鸟就被完全彻底毫无保留地击溃了。

医生后来来电话告诉我,没有药医,就拿热毛巾捂捂吧,熬过这个春天就好了,You will not die,他安慰我说。

医生帮不了我,可是我上海的干娘最后救了我。她告诉我一个民间偏方,用姜蒜汁调醋后,擦抹鼻腔。那种滋味,其实难以言表,我呼出的每一缕气息,都飘逸着醋酸味蒜臭味和姜辣味,令我回味起阳澄湖大闸蟹,那蘸蟹的调味汁就是姜加醋,当然还要撒点糖,然后和大闸蟹一起上锅蒸……我如此意淫着,好像饕餮着一席江南盛宴,啧啧有味。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喷嚏从此不打了,眼睛也不痒了,我好了!

看来,人就是离不得故乡啊。

梁实秋说,疲马思旧秣,羁禽思故栖。 人与疲马羁禽无异,高飞远走,疲于津梁,不免怀念自己的旧家园。

伤感莫名。想起韦庄一首《菩萨蛮》,篡改一下,以抒愁怀:

人人都道美帝好,游子只合他乡老。碧野望无边,

春花愁煞人。绿窗人憔悴,涕泪沾衣裳。老大莫离乡,离乡须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