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亡 赋 格 曲
金弢 译
清晨的黑奶我们晚上把它喝
我们中午早上把它喝我们夜里把它喝
我们喝又喝
我们在空中挖坟穴躺在那里不拥挤
屋里住着一男子玩着铐链在写信
夜幕降临时在给德国写封信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写着来到屋子前那些星星在闪烁他吹起口哨唤猎犬
他吹起口哨唤过犹太人让在地里挖坟穴
他对我们发号施令你们现在伴奏又跳舞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我们早上中午把你喝我们晚上把你喝
我们喝又喝
屋里住着一男子玩着铐链在写信
夜幕降临时在给德国写封信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你那灰发苏拉密兹我们在空中挖坟穴躺在那里不拥挤
他嚷道你们再往深处挖你们这群你们那群唱歌加伴奏
他从腰带抓起枪将它甩起他双眼睛蓝又蓝
你们的铁锹再往深处铲你们这群你们那群继续伴奏又跳舞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我们中午早上把你喝我们晚上把你喝
我们喝又喝
屋里住着一男子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你那灰发苏拉密兹他在玩铐链
他嚷道你们把死亡奏得再甜美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他嚷道你们把提琴拉得更沉郁你们紧接烟飞又气散
你们云里的坟穴呀躺在那里不拥挤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我们中午把你喝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我们晚上早上把你喝我们喝又喝
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他只眼睛蓝又蓝
他的铅弹打中你不偏又不离
屋里住着一男子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他放猎犬咬我们馈赠我们空中一个坟
他玩着铐链想入非非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
你那金发玛格蕾特
你那灰发苏拉密兹
阐释与讨论
《死亡赋格曲》(Todesfuge)原著以德语写就,风格独到,全文没有标点符号,在策兰的诗作中独树一帜。诗文笔触奇崛、选词择字颇具匠心,语句排列抑扬顿挫,彰明较著,读之音乐节奏感极强。
我曾译出策兰《杏仁诗》,在披涉作者生平资料过程中知悉了《赋格曲》。策兰虽为著名德语诗人,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于北外读研修德语文学史时,策兰未受推举,所以我对该作者知之甚少。而眼下策兰则为国内广大读者所热爱。
策兰诗篇,多有译介,版本浩繁,译文风格大相径庭,诗意解释各执己见,众说纷纭;唯有亲自身体力行,方能参与评释。究其原因在于某些译者不谙德文,从英语转译,难免遐癖偶出,时而以讹传讹。我等为德语文学学嫡传,具有从原文直接迻译的优势,理应责无旁贷。策兰文风,用词浅显,寓意深刻,想象极具张力,耐人寻味,为匆匆跑街过巷者所不及。翻译文字,不仅三易其稿,译诗更须斟字酌句,尤其涉足策兰。译海无涯,即便己出得意之作,可点窜之隙,终未完了。在此谨以敝译,不忌显丑彰陋,期以抛转引玉。
清晨的黑奶我们晚上把它喝(1 行):“清晨”的概念中文中有同义词、近义词,之间存有微妙的差别,属语言的感情色彩。原文“Frühe”的时间界定,比“早晨”较早一些,是“Frühmorgen”、“早早晨”之意,译文故舍弃 “早晨”, 择取 “清晨”。而“黎明”、“凌晨”、“侵晓”、“拔白”、则又略略太早;
诗的开篇,作者对“奶”的描述用了“它”字,这表明了作者叙事的角度,他此刻是在跟读者对话。请注意下文作者视角的转变。为了符合 “赋格曲”的音律,译文里间或采用了 “呀”字,为了让人读来朗朗上口;“Milch”直译成了“奶”。有译者译成了“牛奶”,但从原文上下看不出是否牛的奶,亦无交代可循。可以喝的奶很多,此外还有羊奶、马奶、驼奶等等,更何况在纳粹集中营里。直接译成“奶”基于对原文的尊重;
我们在空中挖坟穴躺在那里不拥挤 (4行):“坟”与“墓”之间有别,在于“墓”较为正规,而“坟”则是随意而筑,所以有“荒郊野坟”一说。在此是指集中营里的囚犯在为自己挖坟穴,倘若用了“墓”字,不免略嫌牵强。而把“不拥挤”译成了“挺宽敞”,属缘文生意,“信达雅”欠缺;
屋里住着一男子玩着鉄链在写信(5行) :在这里如果取第一词义,把 “Schlangen” 按常情译成了“蛇”,则文理不通,一个纳粹军官不会莫名其妙地玩起蛇来!如此谬译,既会误导大意的读者,又让细心的大惑不解。“Schlangen”一词在这里没有影射的意思,不是寓意,而是一词多意的实意词,德语中不存在“mit den Schlangen spielen”这么一条成语,不象“mit dem Feuer spielen”(“玩火自焚”)是一成语,有引伸的意思。如遇不谙德语,恰如见了“ Fleischwolf ”一词,望文生义,理解成吃肉的狼一样,会贻笑大方,(其意为“绞肉机”)。对这一文字的考证也许可以算作一个重要的发现,为了对原文“Schlangen”的核实,我检点了十种已发表的译文,如:钱春绮、吴建广、北岛、王家新、芮虎、孟明、张崇殷、伊沙、老G、煜烟等,无一不是采用了第一词义,悉数翻成了“蛇”,连英文的汉伯格也译成了“vipers”(蝰蛇)。
翻译时我心生疑云,很难想象、也很不愿意相信一个纳粹军官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随意枪杀犹太囚犯之际,一边写信,一边在耍弄着蛇!我揣测 “Schlangen”在此必有别意。果不其然,在我查阅第七种德解词典时发现(词典名称“Mackensen”),读到“Schlangen”有四种解释,其中的第二条,德语注释为 “Fesselkette”,中文意为 “链条”。作为“链条”,“Schlangen” 是较为通俗的口语,而“Fesselkette”意指正经的锁链,要大,小说《红岩》的渣滓洞里,成钢戴的就是 Fesselkette,那是指“千年的锁链”。诗文中,那个纳粹军官一边写着信,一边手里拿着一副手铐,把玩着连接两只手铐的铁链!这种考证的发现,避免了我作为译者或将留下的缺憾。如果同仁从英语转译,那汉伯格一舛错,他身后的译者如数跟着犯错,很遗憾。就此译点,汉伯格无意中扮演了“罪魁祸首”的角色,成了误人子弟(一笑);
夜幕降临时在给德国写份信你那金发玛格蕾特(6行):原文:der schreibt wenn es dunkelt nach Deutschland … , 其中 “wenn es dunkelt”,是插入语 ,去掉插入语,就意为:他在往德国或给德国写信。有译者译成:当黑暗到了德国……,殊不知,这里的 “nach” 是修饰写信,与天黑无关;
他吹起口哨唤猎犬 ( 8 行 ),
他吹起口哨唤过犹太人( 9 行):如此对仗排列,意示人畜在此相提并论;
他对我们发号施令你们现在伴奏又跳舞(9行):原文是:er befiehlt uns spielt auf nun zum Tanz。如述,这首诗的特点是全文没有标点符号,对作品的理解只能根据上下文或通过变位变格来获取,形同我们在读古书。此诗句若加上正规的标点将是:er befiehlt uns:“Spielt auf nun zum Tanz”,其中含有祈使句。而汉伯格把第二个动词(spielt)译成了英语的不定式。汉伯格是会德语的,他应该明白, 把这种变位形式理解成不定式在德语的语法中是讲不通的,并且因此把纳粹军官跟囚犯直接对话的格式也改掉了;
20世纪80时代,德国新表现主义代表艺术家安塞尔姆·基弗(Anselm Kiefer)以《死亡赋格》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其中就包括1981年的《玛格丽特》。基弗在油画布上用金黄色的稻草和铅灰色的乳胶再现了两个民族之间无法割断的联系与撕裂的伤痛。
清晨的黑奶我们夜里把你喝 (10行):诗开头的“把它喝”到了这里变成了“把你喝”,作者的视角从跟人对话变成了跟“奶”对话,这是境况的恶化——每况愈下—— 是作者的用意。这种恶劣的场景、这种非人的生存环境,读者到此可见一斑;这也是作品的精湛之处,诗人的独具匠心;
他嚷道你们再往深处挖你们这群你们那群唱歌加伴奏(16行):此行例同第四条。然而,多种译文并没有体现这一祈使句的句式。在德语里第二人称的祈使句可以略去人称代词,由动词变位体现,但中文里必须要有代词,否则文法不清,容易误会。加之通过这种简体称谓的使用,作者旨在揭露集中营里的犹太人是何等地不被人尊重,不被人当人看。德语的简体运用范围,要么彼此亲密无间,要么对陌生人表示无礼、蔑视。当然巴伐利亚的山民是一例外,人们进了山只用简体;
他从腰带抓起枪将它甩起他双眼睛蓝又蓝(17行):“Eisen”一词这里不能译成 “铁块”、“铁器”,它是“武器“ 的俚语,意指手枪。一般的德汉词典或普通的德解词典都只有一种 “铁器”的意思,但根据别的词典就能发现,“Eisen” 也有 “刀剑、匕首、武器”之意(如成语:durchs Eisen sterben:成了刀下鬼、或死于乱枪),这里是“Schießeisen”(枪支)的简写。“Eisen”的其他词意还有:“捕猎时所设下的陷阱、私生子、铁杆女友、老式熨斗、高尔夫棍、墙钩、含有铁质的成药”等等。当然这里从上下文看意指抢,而且是别在腰里的手枪,有人译成铁器,那是词不达意;往下,“他双眼睛蓝又蓝 ”,原文中没有“双” 的描写,只是眼睛用了复数,意为两只,但为了强调作者使用复数的蓄意,“双”字以凸显“复数”,译文里就此添加了修辞;再者,该译点在此专门作为一个话题提出来,是因为作者对德语精彩地运用及对人对事细致入微的观察,在后头,蓝眼睛将再度出现,请关注。这种细腻入神的描绘正意味着作者极其深邃的用心良苦,但在多种翻译里都被忽略了,作者的用意丧失殆尽,原文的喻义读者得不到传达,又是何等无奈的纰缪;还有,作者在描述那军官举起手枪射击的动作时用了 “schwingen”,表达的是动作娴熟、麻利,杀人毫无顾虑,杀人不眨眼,是个杀人的行里老手、是个惯家。所以用了 “甩起” ,不是慢悠悠地举起,而是有如“牛仔拔枪”,神速。若译成挥舞,用词不当,作态会面目全非,因为这里指的不是用“刀“或“剑,虽然词典里也给了这个释意;
死亡是德国的大惯家(24行):“Tod”一词有人译成 “死神”,我以为不合适,因为该词条全文上下一气贯通,一词一意一式,如果这么译,标题就得改成《死神赋格曲》,而该标题的译法已是经久多年的约定俗成,应该尊重,动则不妥。为保持原诗的风貌,选择“死亡”更为贴切;另外不少人把“Meister”直接译成“大师”,我无法苟同。“大师”一词在中文里是绝对的褒义词,没有偏差的余地。若采用别意,诸如讽刺,就得加上引号,而原文不带引号。再者,“Meister”德语中在特定的场合可具有几层挖苦嘲讽的本意。之所以选用 “大惯家“——Meister seines Faches(行家),因为这里在指工匠行里的老手、高手、“惯家”。行家是中性的,老手可以是褒义的,鲁迅说列宁是革命的老手;惯家则是业内里手,只能是贬义的,现在用的较多的是:惯偷、惯犯、惯匪等。而德语中的 “Meister”,在特定的语境中也只有贬义,这不是巧合,而是必然,是作者的点睛之笔。大师有工匠的匠心,是行家,但行家不一定拥有大师的操守。只有德才兼备的人物、艺术家、语言学家等才能堪称“大师”,为人中之龙。纳粹是死亡制造者,作者于此旨在揭露讽刺纳粹对犹太人的挖空心思、手段百出、别出心裁、绞尽脑汁地不惜发明出各种新绝技、新绝招杀人,诸如 “焚尸炉”、“毒气室”,对犹太人实行快、省、多、惨,灭绝性地大屠杀,就手段、技能而言,不愧为行家、行里专家、首屈一指 (德意志民族本来就巧于工匠);且又杀人如麻,擢发难数,是杀人的行家里手、杀人的“大惯家”,然而就道义而言却是怙恶无比、亘古未有、惨绝人寰,译成“大师”语意相悖。此外在德语里,“Meister”还有意思截然相反的含义,如成语:“der rote(红色)Meister,意为 “Henker”(刽子手);“Meister Urian”意为“Teufel”(魔鬼)“,“Urian” 意思是:“Teufel、unliebsamer Gast(魔鬼或不受欢迎的客人)。读者可以想象,当年德国入侵波兰,建立占地 40 平方公里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他们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正是波兰人的“Urian”吗?!这么一考证,可见作者的用词是何等的绝伦,无与为比。策兰写诗,每每涉笔成奇,他才是一位大师呢 、一位语言大师!
1988年,金弢陪同中国作家代表团在在汉堡。左起: 马德升、金弢、刘索拉、程乃珊、鲁颜周、邓友梅、张洁、王安忆。
他玩着铐链想入非非:(34行)"träumen" 这里不是指在做梦, 德语解释为:“versonnen、zerstreut”,既“神不守舍”、“想入非非”,是 “träumen”一词的另一词意。在此我们眼前出现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一面是唱歌、跳舞、演奏、金发姑娘、蓝眼睛;另一面是手枪、射击、猎犬、手铐、坟穴、“星星在闪烁”、灰发姑娘(喻意灰暗、痛苦)。作者就这样用别具一格的比照,揭穿纳粹德国是怎样虚伪地通过貌似祥和、人道的假象干着杀人不眨眼的勾当;金发少女 ( Blondine,典型的德国姑娘)象征着美丽、光明、天真、白璧无瑕;清澈见底的蓝眼睛,楚楚动人、清白无辜,纳粹德国又是怎样试图来美化自己,洗雪自己的罪恶;再有白天和黑夜的对比,在做绝坏事的白天过后,在“夜幕降临时”,他们扮演起可心的情人角色,想起了“金发玛格蕾特”,要 “给德国写封信”,残酷和虚假顿时暴露无遗。其次,作者于此非常巧妙地运用了双关语“Schlangen”,一读到这个词,读者就会联想到 "狠毒"、“罪恶”,而“ Schlangen”又寓意锁链,象征着武力,影射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玩火自焚——发动战争,入侵波兰;
加之,作者在诗文里故意营造这种貌似的假象,用来揭露纳粹的虚伪,尤其是音律节奏而言,《死亡赋格曲》不是一首平常的叙事诗,是一首“赋格曲”。策兰特意把他的“长诗”代表作采用了这一诗曲体,其匠心可窥一斑。纳粹集中营直到被解放的前一刻,集中营里到底在发生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直不为世人所知。“清晨的黑奶呀”,何来 “黑奶”?那是焚尸炉冒出的黑烟把“白奶” 染成了黑色。就象距离慕尼黑16公里的达豪集中营,那里的大烟囱24小时无歇息地作业,在烧什么,一直为周边的市民所疑惑、揣测。毋庸置疑,纳粹德国恶贯满盈,正是因为这种“恶贯满盈”,欲以掩饰这种罪大恶极,他们竭力制造了 “金发碧眼” 的错象,纳粹德国是名副其实的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策兰采用 “赋格体“,寓意正是于此。读策兰的原著,得非常小心留神,他的诗得读上几遍,甚至十几遍,每读一遍都会有新的发现,他就是这么一位用心极细腻的作家,在德语文学中鲜见,他不仅是一位需要去理解的诗人,他更是一位必须去体味、去琢磨的诗人,他的诗文每一个选词、单复数的运用,都有其刻意、用心良苦。那种读者读诗时感受的轻快的节奏感——如副诗的轮回出现,结果是与集中营里的现实——灭绝性的民族大屠杀,反差愈为扩大!布莱希特的“间离效果”,用意不正是于此?
…… 他只眼睛蓝又蓝(30行): 在此,蓝眼睛再次出现,但这回作者只把眼睛用了单数,“他只”,作者现在只能看到一只蓝光闪闪的眼睛了,为什么?因为纳粹军官正在举枪瞄准,正在杀人!策兰就是这样,通过一个单复数、一个标点符号、一个字母的大小写,道出深层的涵义,如:“滑向那些陶罐”,“锤子在你沉默的钟架里自由飞舞”,“陶罐”、“锤子”一旦成了复数就意味着数不清的死者、如海的冤魂。
2020 年 4 月 28 日 易稿德国慕尼黑
中国作家团在慕尼黑古希腊博物馆前。右起:田耳、何伸、东西、葛水平、金弢和《天下无贼》作者赵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