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见李敖
文章来源: ddw_sf2018-03-18 11:34:45

前言:仅以此文祭奠李敖。

2012年九月30日中秋节

台北,若仅作为旅游景点,并不能吸引我。我想去台北的真正心愿是见见李敖及他的十万卷藏书。

刚刚从希腊、土耳其回来,就接到朋友电话说,李敖安排中秋节请我们吃饭。我急忙订机票,祈祷台北的台风安静下来,不要作怪。

李敖,一个史学渊博的大师,一个勤奋笔耕的作家,一个有人爱,有人恨的才子,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富人,一个毁誉参半的奇人,一个让人感到有些神秘的名人……不同的人会给他冠之以不同的头衔,或贬或褒。然而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他都是一个掷地有声,无法被忽视的人。

李敖息交绝游,每天工作18个小时,要在80岁完成他的全集。他不屑达官显要的邀请,但却满足了我们求见的愿望,而且请我们共进中秋节午餐。

我9月29日晚飞到台北。时差加上些许的兴奋,第二天早上起来昏昏然然。吃过早餐,上网看邮件,给台北的同学打电话。一会儿,国立阳明大学的生物学程教授就开车来接我们一起去李敖家。

朋友告诉我,李敖轻易不让人进他家,我们可能会在他家楼下碰面,然后去骥园川菜餐馆。我想不会吧,既然要我们在他家集合,哪有不让人进屋的道理?否则何不直接去餐馆呢?刚好在他家的楼下,遇到了李敖邀请的另一对台北夫妇;门房问清了我们都与李敖有约,就让我们上了电梯。

走出电梯,李敖已经开了房门,站在小小的门厅间。大家鱼贯而入,老朋友相互寒暄,新人简单介绍自己。见了李敖,我只报了姓名,来不及客套和恭维,就一眼瞥见了满屋的藏书,迫不及待地问:“我可不可以拍照?”李敖爽快地说“可以,随便照。”得了圣旨,我高兴地猛拍,竟忘了调整相机的设定,因为进来前我在外面照了几张街景,结果大部分室内的照片都差强人意。

等大家都进了屋,我已经各屋转了一圈了。我们开始浏览桌上的书,四壁书柜里的书,其间还有一些相框、照片、古玩等收藏。李敖兴致勃勃地讲他的读书之道:不死读书。他无不自豪地说:“我的全集出全了会比鲁迅全集多五六倍。”有人赞叹他怎么能读如此多的书,有如此深重的淀积;他笑谈世界上有33个最聪明的人,他是第34个。不知这是他随口拈来,还是有什么根据。回来后我分别以中英文在网上搜寻,都无从觅得这33人,最多看到的是“世界上最聪明的10个人”。看来李敖还挺谦虚的嘛,没说自己是第11人。

厨房里也是书柜,出门前李敖坐下穿袜子。

浴室里还是书柜,他在讲这个书柜是古董。

李敖引导我们看了两块石刻,他说是清朝的。一块上面写着:晨光出照屋梁明,另一块写着:那知学里即君家。

我查了一下,“晨光出照屋梁明”出自白居易(唐)的《早兴》。原诗为:

晨光出照屋梁明,初打开门鼓一声。

犬上阶眠知地湿,鸟临窗语报天晴。

半销宿酒头仍重,新脱冬衣体乍轻。

睡觉心空思想尽,近来乡梦不多成。

而第二句“那知学里即君家”我猜想是源于方蒙章(清)《访友》中的最后一句,“那知花里即君家”。原诗为:

轻舟一路绕烟霞,更爱山前满涧花。

不为寻君也留住,那知花里即君家。

李敖还介绍了一本日本百年前出版的诗画集,他让我们摸摸封面的丝绸,体会一下手感,又拿出当今仿制的版本,感慨地说:“现在怎么也做不成原来的样子了。”

程教授非常仰慕李敖,多次想见李敖,都没实现,这是第一次见李敖。早就跟我说帮他和李敖拍照,留下历史的记录。当他提出与李敖合照时,李敖热情地指点说:“我告诉你们在哪儿照好。”我们径直跟他走到了窗前,他说窗外可见101大楼。我拿起相机拍了两张,我说,这儿不好,人脸背光,还是到书架前比较好。众人又走到书架前,潘先生从我手里要去相机说:“我给你们照吧。”于是就有了那张室内的合影。照了一张,有人怕照得不好,要我过去看看。我走近看了看,还不错。不知是谁又说,再来一张,再来一张,我又回来站到一旁,咔嚓,潘先生再次按下了快门。这第二张也不错,只可惜潘先生不在照片内,这是我们这次聚会中人最全的两张照片了。

梅拿起一本书问李敖可不可以送给她,李敖答应了。这时有人说在美国花了55美金买了本李敖的书,我问李敖能不能送我们两本他的新书?他指着地上的几摞书说:“可以,你们自己选吧。”我跟李敖说:“帮我选本好的。”李敖拿起了《第73烈士》给我,我自己又选了一本《我梦碎,所以我梦醒》,之所以选这本,我并不知其内容,只是书名太吸引我了,让我产生许多思绪。人生之旅,谁无几多梦?又何曾不是因梦碎而梦醒呢?

接下来我们一起出门,步行到隔壁几步之遥的骥园川菜馆。李敖指着面对门口的位子让潘先生夫妇坐下,他说对着上菜的一方是主客席。李敖坐在了侧面,我也挨着坐下。李敖的夫人和女儿也到了,大家都入了座,主客共十人。趁着等菜的间隙,我请李敖在书上签名。李敖问我要名片,我说,这次上飞机前,钱包忘带了,名片也没带。李敖笑着对大家说,“你们信不信,出门不带钱包?”这的确是我做的一件大蠢事。因头天还在上班,钱包自然在上班的包里。当天早上准备7点出门,6点40才醒来。匆忙间,只想到护照、机票、现金,这些是早就装起来了,忘了钱包一事,快到机场了才想起来,钱包没带,一张信用卡都没带……好在台北有人,否则不知要有多狼狈了。李敖调侃地说:“你下一篇博客的题目就写《台北白吃记》。”(李敖知道我,是因为朋友把我的博客文章寄给他看。顺便说,李敖从不用电脑,也不看网上文章。)李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小本,我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李敖一一为我们三位新人在书上签了名。

 

上菜了,李敖看我还挂着相机,叫我放下,我说我还要照菜呢,他马上指着刚上的四盘菜说:“照吧,就这些了,没了。”这又让我感到他的幽默和随意。

大家边吃边聊,我问李敖,为什么有些台湾人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是因为政治上的见解不同,还是刻意的?李敖和他的夫人都说,这个没办法解决,学生的教科书就是这样写的。我又问,那历史、地理课怎么讲?李敖夫人小屯说:“学校里夸大讲台湾的历史和地理,中国作为外国讲。”李敖说在立法院里他们也做过努力,但起不了作用。我说既然不承认是中国人,那台北故宫里的珍宝就都该还给中国。若台湾非中国的一部分,何又以中国的文物示天下,岂不自相矛盾?

当谈到当前时局的一些事时,李敖用了几个简短的“古语”做了概括,我觉得说得非常好,用心记下了,可现在一个词也想不起来,还是才疏学浅呀。遗憾的是,事后我问了其他人,没人记得李敖是怎么说的,后悔当时应该拿笔记下来。

预计一个小时的会面,其实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大家走出餐厅,相互告别。李敖张开两臂紧紧搂住两位相交相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位历史学家和一位化学家。我赶紧按下快门,留住这感人的一幕。

望着李敖缓缓而行的背影,我感到他是那么平实,完全没有名人的矫情,他平易近人,下楼出公寓跟保安打招呼,进餐馆时为坐轮椅的人开门,出餐馆不忘跟服务员道别。照相、赠书、签名他都欣然地满足了我们初次见面人的要求,我佩服他的博学,更觉得他像邻家大伯,不需要仰视,随和而亲切。

正是这种感觉,让我以最朴实无华的“见”字用于我的题目《台北见李敖》。如用“访问”则虚了,一则我等草根,没人委以“访问”重任;二则李敖是不见“访客”的。若用“拜访”则高攀了。唯有“见”字直述其意,也留下遐想空间。可以是偶遇,可以是约见,可以是旧雨新知欢聚一堂。

 

戴山

写于新泽西飓风Sandy之夜 10/29/2012

改于旧金山 李敖去世之日 3/18/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