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57)-- 病倒了
文章来源: 胡小胡2019-04-16 17:21:15

第五十七章

 

段干玉翎和翁欣欣在国际饭店的彩虹厅呆了四个半小时,参加了对话会全过程。当她们走出饭店大堂的时候,天完全黑了。晚风和煦,明月升上高楼之隙,三台大客车轰着发动机,要把孩子们送回广场。这座新酒店的门外是东长安街,正南方向是北京站。在晚上9点钟,长安街没有多少车辆了,这座城市已经是一座死城。翁欣欣的车早放走了,找不到公共汽车也找不到出租车。

“玉翎,我送你们回家。”

乔南的蓝色桑塔纳等在饭店门口。玉翎还在犹豫,乔南不由分说拉她上车,又招呼翁欣欣坐到副驾驶座位上。乔南叫司机小郑先去柳荫街。车开了,乔南拉住玉翎的手,好像有许多话要说,没有说出口,却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玉翎感觉乔阿姨身上的温柔,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也是从来没有想过的。玉翎曾经多么委屈啊!多么怨恨啊!她现在觉得乔阿姨就是人群中最善良最优秀的一类,是和伯伯、伯母一样好的长辈,是怀有伟大的爱的力量的人。

翁欣欣回头说道:

“乔阿姨,你看学生们能撤离吗?”

“很难啊。部队开进城十天了,邓大人的忍耐也快到头了。我们还在准备一个办法,搞了一个《建议书》,通过法律程序召开全国人大紧急会议。已经有57名人大常委赞成,占常委总数的三分之一。明天香港《大公报》会发表《建议书》,这件事是范任寒和我的老朋友胡绩伟组织的,事情到了最后关头啊!”

翁欣欣说道:

“乔阿姨,那些老左们一旦得势,不会放过胡绩伟、范任寒和您的,您要做最坏的打算。”

桑塔纳走南小街,小郑说后面有一部跟踪汽车,呵呵。车到东四十条,后面的车一直跟着。玉翎想,这个司机很机警,乔阿姨是不会想到有人跟踪的。玉翎在王家营子那几天,有一回乔阿姨唱了一首苏北儿歌:

 

老鸡骂小鸡:

你这个坏东西!

我要你唱喔喔喔,

你偏要唱唧唧唧!

 

今天和孩子们的对话不就是这首儿歌吗?乔阿姨有时候是极单纯的,像天真的小孩。她这样的人虽然看到人类的许多丑陋的劣根性,却仍然满含悲天憫人之心。在大革命的严酷时代,乔阿姨一开始拒绝她这个儿媳妇也是无可指摘的。乔阿姨这样的人能接纳别人,也能接受所处的环境,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她能安之若素,泰然处之。

小郑想甩掉后面的汽车,猛然拐进一条岔道,并熄灭了车灯。那辆黑车开过去了。小郑在岔道上调一个头,停下。

“这些人是哪里的?安全部?”坐前排的翁欣欣说道。

“原来是安全部,现在是公安部。”小郑说道。

“一群狗子!”翁欣欣说道。

“你们在说什么?”乔南浑然不觉。

“没说什么。”小郑说道。

桑塔纳停了几分钟,重新驶上大路。可是那辆黑车居然从大路上逆行而来。小郑把车停下,黑车也迎面停下。小郑突然打开了车的大灯,双方对峙了近一分钟。对方有点不情愿地离开了。

乔南说道:

“哦,这种人不讲交通规则。”

司机小郑真是好心人!有的事他是瞒着老太太的,免得她担惊受怕。车到柳荫街,玉翎和翁欣欣下了车。玉翎拉着乔南的手说道:

“乔阿姨,远征说你办好了去美国的签证?”

“对呀,原计划六月中旬去美国。”

“乔阿姨,如果发生意外,我陪你一起走。”

“玉翎,也许事情不会那么严重。回去告诉段干老,说我问候他,叫他多保重!”

“好的。”

蓝色的桑塔纳开走了,玉翎看看手表九点半了,她便对翁欣欣说道:

“饿坏了吧?进屋吃点东西。”

她们吃下午茶时候吃了几块小点心,一直饿到现在。

翁欣欣说道:

“段干伯伯要睡觉了,不好打搅他。”

“那我送你。”

翁欣欣的家在北面的羊房胡同,只要走五六分钟。两个女人像学生时代走在这条路上的样子,手拉着手。

“我还没问你:见到远征商量好了?破镜重圆?”

“看你说的,哪那么容易啊!”

“你这样的女人不结婚,多少男人引颈企踵,想入非非!”

“我好赖结过婚,生过孩子。欣欣,你再不嫁人,嫁不出去了。”

“不嫁就不嫁!”

翁欣欣是典型的职业女性,这种女人在婚姻上有两条路:或者一帆风顺与夫婿白头谐老,或者终生不嫁。

“我给你找个约翰哥吧。”

“哼,你在美国十年,也不想找约翰哥,还要回来找老情人!我可不去美国。”

“你有男人吧?”

“当然有,我又不是修女。”

小街上静悄悄的,昏暗的路灯拉长了两个女人的影子,再缩短这个影子。一个骑单车的男人扭头看,那张脸好吓人。

到了羊房胡同翁欣欣家,翁欣欣说道:

“不行,我还要把你送回去。”

“这样送来送去啊!好,去我那儿喝酒吧,伏特加配斯蒂尔顿奶酪,保你喜欢。”

两人女人手拉手往回走。在翁欣欣去西双版纳插队之前,两个人谈起过未来的理想。那一次是在北海五龙亭,翁欣欣说,最想当新闻记者,她果然实现了愿望。有多少人能够实现幼年的职业理想?玉翎的脑海中回响起下午国际饭店的歌声。

“欣欣,那一首《让世界充满爱》太好听了!你会唱吗?记得歌词吗?”

于是翁欣欣小声唱道: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为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告诉我不再孤单。

深深地凝望你的眼,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

紧紧地握住你的手,

这温暖依旧未改变……

 

翁欣欣唱罢,玉翎说道:

“好,真好,孩子们多么可爱啊!可是欣欣,今天回来的路上好可怕。”

“你是说盯梢的?”

走到院子的门口,玉翎揿门铃,听见小芹跑过来的脚步声。但是那声音突然变了,没有声音了,一片静寂。

“小芹!小芹!怎么了?”

门内传来小芹的声音:

“玉翎姑姑,我……我摔跤了。”

小芹是跘倒在台阶上了。玉翎看看这大门,也是她重新装修时候漆过红的,上有数对门簪,下有石鼓门枕,木头上的彩绘也重新做过。门边唯一的石狮子微微仰着头看天上的星星。柳荫街78号真的是很漂亮。

等了两三分钟小芹方才爬起来打开大门,她的手腕子戳伤了。

玉翎拉住小芹说道:

“慌什么呀!摔得疼吗?”

小芹更显得慌张:

“玉翎姑姑,出大事了——爷爷摔倒送医院了!”

原来就在玉翎参加对话会的时候,段干钺在客厅里突然仰面摔倒不醒人事,被玉山和赵朵一送去复兴医院。她们回到堂屋,小芹指给玉翎老爷子摔倒的地方。玉翎慌了,泪水涌进眼眶。伯伯并没有心血管疾病,血压也不高,怎么会突然晕倒呢?是下午五点多发生的事情,伯伯在沙发的茶几上玩牌九,大概是站起身倒水,摔倒了。幸亏摔倒在沙发上,没有受到附加伤害。写字台上是伯伯正在写的新书——《李自成张献忠传》,已经写了四、五十页。积水潭医院是最近的大医院,为什么不送积水潭医院呢?当然伯伯的关系医院是复兴医院。翁欣欣打电话叫报社的汽车,因为在柳荫街不好打车。伯伯85岁了,突然的灾难很可能夺去他的生命。对于伯伯这样的人,只有上帝能够拯救他。

翁欣欣叫的汽车来了,还是下午去国际饭店的那台吉普车,只是司机换了。翁欣欣是报社的采访部副主任,有叫车的便利。汽车开过恭王府开过东官房来到平安大街,10点钟了街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了。她们穿过西单北大街来到长安街,路口的红绿灯仍然指挥着车辆和行人。西单路口这些年在不停地变化中,想当年对面就是长安大戏院,伯伯带她来看过李少春唱《野猪林》李世济唱《锁麟囊》。长安大戏院边上有一个“大地餐厅”,是北京有名的西餐厅。大革命那一年她13岁在这里挤丢了鞋子,光脚走回女附中,脚趾划破流了血。那一天是8月18日,毛泽东第一次在天安门检阅红卫兵,整条长安街是山呼海啸的青春人流。后来伯母到学校送鞋子把她接回家。这一条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最著名的大街,离开女附中最近的一条大街,最宽广最常演出各种政治戏剧的大街,在1989年成了全世界注目的中心。

车到复兴医院,玉翎和翁欣欣急忙向“干诊病房”跑。

段干家的人都在这里:玉玦、玉山、欧阳昆、赵朵一和孩子们,只是少了薇红。

玉玦拉住玉翎的手走进特护病房。段干钺躺在床上,枕头垫得很高,形销骨立,双目紧闲,更加显得威严。

玉翎上去亲吻老人的额头。

玉山站在床边说道:

“已经做了CT,找到了血块。”

玉翎觉得完了,再没有他了!在她的世界里,在她生活的历程中,他是多么重要啊!他本来会活到90岁,100岁!他是智者,是黑暗中的明烛,是站在高山上回首过去瞻望未来的哲人,是他的弟子和读者最喜爱的导师。那天她把《登天安门赋》挂在墙上,“心凄怆以感发兮,气交愤于胸臆”,现在他不能心凄怆也不能气交愤了。这首赋是他最后的遗作。他写完后所说的话是他最后的遗言:

“中国完了,他们要把它毁了!”

他是一个心胸广阔的人,他是一个纯净透明的人。他也是最爱玉翎的人,他对玉翎的爱超过亲生的玉玦和玉山,他对玉翎的爱就是埋藏在他心中的一粒钻石,一星火焰,她时时感觉到钻石的光芒,火焰的温暖。啊,烛光就要熄灭了,爱的生命就要中止了!上帝啊,你在哪里?上帝啊,快来救他吧!

从这一时刻开始,玉翎一直守在复兴医院,一直守在段干钺的身边,再也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