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53)
文章来源: 胡小胡2018-03-09 11:29:57

五十三      水墨花鸟画

 

1980年,父亲的户口从唐山市调回北京,组织关系回到国务院外文局,任命《人民画报》社顾问。父亲的家也从竹竿胡同搬到前三门大街的高层公寓,两居室,在长椿扑面而街地铁站口。父亲开始画水墨画,张姨伺候父亲,买菜烹调尽心尽力。张姨的手艺传到朋友圈子里,上门的食客渐渐多了。唐瑜在香港住了两年,回到北京,到父亲这里吃饭。父亲问他住什么样的房子,唐瑜说,孩子给他们老两口买了一居室的公寓,买时写明330平方英尺,进去一看只有一百多英尺,合十多平方米,卧室放不下一张大床。父亲听完哈哈大笑。唐瑜抗战期间在缅甸为他哥哥经营汽车行,因此文革中称他“军队资本家”,如今蜗居如此,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唐瑜在《二流堂纪事》中这样写道:

“那年秋天,我回北京第三天,胡考请我在家吃饭。他说:听说你在香港当老瘪三,我今天为你洗尘,老瘪三身上的尘当然积得多一点,所以今天菜也准备多几样。”

“如今北京朋友的烹饪能手,莫过于画家胡考的太太张敏玉了。她是三十年代上海明星影片公司老板兼导演张石川的女儿。胡考每年只下楼几趟,但他太太几乎每日提菜篮绕北京城一周,为的是使画家每天能吃到青草,以便挤出优质牛奶。浅予、之方、丁聪、我以及许多朋友都为她每天饭桌上的无穷变化钦佩莫名。”

唐瑜所说一年几乎不下楼,是从居住在长椿街开始的,他开始画水墨画。搬到长椿街后只出过一次门,是在1981年。这一年,胡考应著名导演陈鲤庭的邀请,携张敏玉回到上海。陈鲤庭要拍一部关于刘邦和吕后的电影,请了三位美术家,即胡考、丁聪、郁风。从1937年参加革命,44年过去了,从1956年最后一次离开上海也有25年了。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多少亲戚朋友,几十年不曾见面,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胡考在上海开心地住了一段日子,他为陈鲤庭画了人物造型和服饰,写了详细的说明。这一年的上海之行是他最后一次远行。

父亲年轻时在学校学过水墨画,50年代从“潘杨事件”起,父亲不再管《人民画报》,他上午写小说,下午画水墨。到琉璃厂玩字画,也是从中学习水墨画。从搬到长椿街开始,他把水墨画当作晚年的主要创作。叶浅予认为他有深厚的西画功底,劝他画油画。他没有画油画,他觉得岁数大了。这一年他68岁,他说中国画最适合老年人,很多画家大器晚成,齐白石60岁以后才画成功,林风眠70岁以后才画成功。八大山人也是60岁以后成功,他最好的作品在七、八十岁完成。父亲最欣赏的中国画家是八大山人,称八大为“中华四绝”之一。

黄苗子这个美术理论家的家里有些好画册,是从香港和台湾买来的。苗子发了一笔财——他在香港有一祖传地块,卖了300万港元(再保留十年可卖3000万)。父亲从苗子那里借来几本台湾出版的八大山人画册,确实漂亮。父亲在画册的扉页上模仿苗子的笔迹写道:“八大山人妙品数册赠‘胡八大’  苗子年月日”,开了个玩笑。 父亲画水墨取法八大,苗子戏称他“胡八大”,画册当然不还了。

 

胡考在作画(摄于80年代初)

 

父亲上午画画,下午写字。他知道做一个水墨画家,字写不好是不行的,字是画补充,是中国文人画不可或缺的装饰,是中国画家必不可少的功夫。他说:“当了这么多年右派,不然的话,字早就写好了。”

 

左起:  胡考、张敏玉、沈峻、丁聪、黄苗子、吴祖光、郁风

 

他精益求精,孜孜以求,家中墨香满室,习作满墙。他作画的方法是这样的:想好一个题材,一个构图,每天画两到三张,大约一个星期到十天的时间,方能完成一张画。“不成之作”挂在墙上,看看哪里画得好,哪里有毛病,反复琢磨。这样一张张画下去,等到自己满意了,把以前的十几张以至几十张“不成之作”全部毁掉,只留一张成品和一张“副品”。他在《日记》中总有这样的话:“今作荷花不成,已逾十日矣。”“画石之难难于上青天,数十作无所成就 。”石头是最无形的东西,画石头无所谓像与不像,画出味道就难了。“今毁画数十帧,乃一快事。”毁掉不满意的作品,也成为画家的一份功课。

 

胡考七十(摄于1982年)

 

胡考每日作画不止,无论星期天、节假日,即是大年初一的早上,他也不能停止。他的家搬到西城二里沟以后,他已完全是闭门索居的生活,朋友的聚会也不参加了,只有夏衍的80寿辰这样重要的聚会他才参加。画家的一些出头露面的活动,比如庆典、救灾义卖等等,来一个“当众挥毫”,他是从来不参加的。他讨厌“即席吟诗”,“当众挥毫”,认为那是旧文人的旧习气,是附庸风雅。他不喜欢热闹,认为凑热闹是凑不出好诗好画的。他的一首《七律·随感》是这样写的:

“丝成碧玉透莹蚕,桑叶浓时蚕已眠。隔岁风筝挂树抄,当年春茧绩绮纨。摧花雨酿樱桃蜜,消鬓愁营锦绣篇。泼向庭心一瓢水,几沁黄土几升天 ?”

艺术家正如辛勤的蚕,美妙的绮纨是一根根蚕丝织成的。艺术的诞生是要付出代价的,要能经受摧花的雨,消鬓的愁,即使如此,你的收获又怎样呢?你能知道“几沁黄土几升天”?

他的构图日渐多样,他的笔墨日渐凝练,他的色彩日渐清丽。他已是历尽沧桑的老人,宠辱皆忘,波澜不惊。一个伟大的民族在翻越历史的山峰,一个大变革的时代,激起无数惊涛骇浪。他参与了,奋斗了,历经磨难。他始终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具有独立思想和独立人格的知识分子。他晚年的画作,有了一种超凡入圣的境界,无比自然,无限从容。他此时的心境正如他一首律诗中写的:“霜露无声秋满径,风云有意月当楼。青松盘鸟落残照,唧唧停停却自由。”“霜露无声”,“风云有意”,晚年的他,变得更安详,更执着,更圣洁,像一只小鸟,在青松残照之间自由地鸣唱。

            

2009年初稿于辽宁大连

2013年修改于海南保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