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36)
文章来源: 胡小胡2018-01-31 15:49:11

三十六 大串联

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第一次接见“红卫兵”,林副主席发表讲话,将“造神运动”推向高峰。此后,毛主席多次接见学生,而北京的学生走向全国。

八月底,我和建零班六七个同学离开北京,参加“大串联”,第一站到哈尔滨。短短两个月时间,政治局势和我们的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一个大学生激情澎湃,对文化大革命充满向往,对伟大领袖无限崇拜。文革初期的大串联是叫学生到全国煽风点火,有的学生加入到各地与当权派的斗争中。“黑五类”子女是不能冲锋陷阵的,他们既不是看客,又不是先锋,心中的冲动总会在某一时刻被扼止。

从哈尔滨到长春到沈阳,我带同班六个同学回到大南门的家。院子里有许多标语,一楼还是少帅的那张台球桌,四周贴满大字报,这在全国各地都是一样的。母亲看到孩子们很高兴,叫我去买菜,她要为孩子们做一锅菜。母亲做扬州红烧狮子头,猪肉肥瘦分开切碎,肥在里,瘦在外,加上荸荠丁、香菇丁,用油菜打底,炖出香喷喷一大锅。这一年母亲50岁,头上有了白发。作家协会是个小机关,“造反派”只那么几个人,矛头对着当权派“马思韶”(马加、思基、韶华),母亲没有被游街,也没有挨打、抄家。家是自己抄的,11岁的小妹妹把字画和书籍拿到院子里烧,金农、八大、石涛、吴昌硕的画,沾上火便化为灰烬,那些《世界美术全集》,那些伦勃朗、弗美尔、毕加索,一本本厚重的重磅道林纸西洋画册。胡小妹回忆说:

“那些画册真难烧啊!”

在胡小妹大破“四旧”之时,胡小米、胡小林这两个中学生,整天在外面造反不回家,这是母亲最担心的。

这个秋天,全国的学生到北京“朝觐”,北京的学生到全国漫游。我去了上海、杭州、南京、武汉、郑州。年底,我和班长戚荣林组织十几位同学步行串联,行程一千七百公里。我们设计的路线是走毛泽东的早期革命根据地,即韶山、长沙、萍乡、井冈山、瑞金,横跨湖南、江西、福建三省。建零班九人,工民建专业二人,又有我的球友时作隆,中年教师唐益韶。这一年11月,一行13人从北京乘火车到长沙,在绵绵秋雨中开始长途跋涉。单建打一面红旗,上面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老山东”背一架幻灯机,为穷乡僻壤播放宣传图片。每人自背棉被,两个月行程,没有人掉队,也没有乘过一次车。我在诗中写道:“敢把红军胆,长征万里还。轻装出险道,飞雨入苍山……”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几乎每一个青年都是真诚地全心全意地义无反顾地投入运动之中。

我们领略了湘南、赣南和闽南的美丽风光,这是苦行僧式的旅行,每天路程约一百华里,也曾一日一夜走240华里,体验红军长征的滋味。每日三歺在沿途乡村的“红卫兵接待站”吃饭,每顿饭是永远不变的清水萝卜红米饭,见不到一点油腥。从湖南到江西,一路凄风苦雨,身上裹塑料布,还是湿漉漉的,脚上的胶鞋趟在泥水里。经过十几天雨中行军到井冈山,在黄洋界,忽然云散天开,艳阳高照,脚下是无边的云海,白波汹涌,绿林迤逦,山岛耸峙。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背包晒被子,每天盖潮湿的被子,十几天啦!新年到新余县城,大家凑钱买猪肉、面粉、青菜,包一顿饺子,几个月来第一次尝到肉味。

从新余到瑞金,这是早期中国革命的“红都”。再向东走翻越武夷山。武夷山区是这一路最贫困的地区,冬天老百姓只能吃稀稀的红苕野菜粥,加几粒米。走那一段路,饿得肚皮贴上后脊梁。

一月中旬,小队到达福建龙岩,这是预定结束串联的地方,多数同学乘火车北上,我和戚荣林几个人继续步行到厦门,我们从湖南长沙一直走到东海边。

从厦门乘火车到上海,已是春节夕。这一年中央文革小组宣布取消春节假期,是共和国历史上唯一被官方取消的春节。戚荣林的家在南通,他回家了,而我准备去看望小军哥哥一家。陆叔叔在文革前即因“历史问题”被遣送回原籍,也就是扬州,在扬州建筑公司做技术工作。我在上海买了一只板鸭几块年糕,前往扬州,所有车船对于“红卫兵”来说都是免费的。从镇江乘船过长江,天下起雨来,已是腊月29日,船上没有几个人,说不出的阴冷和凄清。陆叔叔一家见到我喜出望外,这一年大家都聚到扬州:小狗、小牛,还有两个姐姐。李阿姨说,我的到来比她女儿到来还叫她高兴!李阿姨倾尽所有热情地招待我。陆叔叔家住在瘦西湖边上,走几步路即是平山堂,那里有鉴真和尚的雕像。

上海的“一月风暴”开始了造反派的夺权,在全国各地形成造反派之间的争斗。而在北京,学生的矛头始终对准刘少奇:冬天,学生们在府右街组织“揪刘火线”,春天,在清华园召开声势浩大的批斗王光美大会,一年前王光美率工作组进清华,是“镇压学生运动”的罪魁。这一切当然是由“中央文革小组”指挥的。

四月的一天,批斗王光美大会在清华主楼广场举行,与会40万之众,来自北京各高校的师生和来自全国各地的造反派,人流如潮,红旗似海。王光美被两个女学生押上主席台,她被涂脂抺粉打扮一番,身穿访问东南亚时穿过的白色旗袍,脖颈上掛一串乒乓球做项链,极尽侮辱与欺凌。彭德怀、彭真、陆定一、罗瑞卿、杨尚昆“陪斗”。几天前,我在航空学院看到彭德怀元帅被学生押在卡车上游街,而今天,可怜的罗大将跳楼摔断了腿,学生用一只大箩筐将他抬上主席台。我们的“蒯司令”做主题批判发言:糞土当年万户侯!一个名叫李敦白的洋小丑上台发言。我的一位朋友准备几个臭鸡蛋,他要挤到台前砸向王光美。我拉住他说:

“我讨厌这样做!”

他还是挤上去丢了鸡蛋。很多人丢鸡蛋和西红柿。清华主楼广场像一个大垃圾堆。我不愿意看这场面,孤零零地转身离去,就像一颗石子被汹涌奔腾的江河抛上岸边。

夏天,我和育才的同学洪平结伴去东北。洪平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他有一架苏联造泽尼特牌照相机,想拍一些沿途风光。晚上,我们在沈阳站下火车,感觉到特别的气氛。大街上没有人没有车没有路灯,城市一片死寂。偶尔传来枪声,叫人心惊胆寒。我们沿大西街向东走,月光下看见路旁的街垒和工事。半夜走到少帅府,进得家门。家里只有母亲和小妹妹,母亲不知道我回来,吃了一惊。胡小米和胡小林跟“八三一派”守楼去了。母亲说,东北很乱,到处打仗,还是早点回北京吧。

我和洪平在家住一晚,第二天去大连。火车仍是免费的,红卫兵的免费旅行已近尾声。到了大连,果然看到武斗场面:在斯大林广场有人推出一门榴弹炮,准备向对面楼房轰击。数十壮士赤膊上阵,手持大砍刀,杀气腾腾。数千百姓围观,原来这场奇怪的战争是可以欣赏的,如同活报剧一般。于是我拿照相机上前,拍下这一奇景。突然,两名武士举着大砍刀向我冲来,一把夺走照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