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菜与女人们〕鲍尔吉·原野/麦恬
文章来源: 51t2019-06-04 04:47:35

 

《白菜与女人们》 文:鲍尔吉·原野  诵:麦恬

说到白菜,我想到了一群女人。我印象中女人总是成群结队,像花朵成群结队,像云朵成群结队,而白菜们也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如女人一般的白菜是母亲们。许多少女变成母亲之后,心里突然涌出大量关于家务的话语,如大江之水滔滔不绝。这些话仿佛早就藏在她们心里,等待打开闸门。那是对于孩子、食品、衣物等一切的描述与感受。批评家经常提醒作家写作多注意细节(这是多么好笑的一件事),母亲们对于家务的描述倘若没有细节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们所说的都是自己与听众可以看到、摸到、闻到和听到的一切,全是细节。而白菜假如有一天突然学会说话,也会快速地、琐碎地叙述厨房的一切,关于粉条们、酱油们、暖气热与不热,也全是细节。

白菜可能是最缺少人类讴歌颂扬的菜蔬,好在它不需要人类颂扬。它众多、无味、出身平凡。在我看来,这全是优胜秉赋。人类自古即有刁钻痴,以为食物得之愈难愈珍贵,如取悬崖上的燕窝,拿牛结石和狗结石当药,吃鲶鱼须子。然而把他们养大成人的还是粟米白菜。白菜无味最高明,味是岔路,辛者、甘者、辣者都走在一条偏路上。花椒偏得更远,连虫子都不生。白菜懂得中和之美,比无味只多一点点味,可能是甜,也可能是清香,仅此而已。自古未见吃白菜吃死的人,其它食品食之过量均可毙命。白菜不发旧病,不与鱼虾搅和,不傍厚味成名。白菜进了锅里还是原来模样,它不觉得变成其它样子会更好。白菜朴素,堆在墙角的白菜像会笑。蔬菜自有蔬菜的表情,以人的观念看,青椒怎么看都像气歪了鼻子,而且是外国鼻子。豆角在模仿狗的脊椎。芹菜身上藏了许多琴弦。南瓜在模仿儿童的灯笼。葱的叶子中间进了空气。大蒜是裸体者挤在一起祷告。白菜丝毫不古怪,从根上长出一片菜叶抱住菜芯如此而已。菜帮如臂膀,一层层抱紧,护住嫩黄幼小的菜芯,其它没什么可说。如果哪一样物品像白菜,兹证明它平凡中正之极,让人说不出什么。说不出什么的东西大都得道,可得恒常。

白菜的名字亦平凡之极,找不出比它更白的名字,一白一菜,说的都是本源。龙须菜、鸭掌菜之名是比附,它的命名由人发现了龙须和鸭掌之后而来。被比喻是不幸的,即使被比喻成太阳也很不幸,至少可笑。白菜的名字里没有比喻,如江河日月都不是比喻,它们是原初之物。有人从白菜中发现了“百财”的谐音,商人们便把树脂染色的白菜雕塑放在案头,变成艺术品。更早些时候,故宫里有翡翠的白菜蝈蝈摆件。然而,即使翡翠上身,白菜的形态仍然没增添富贵气象,依然平凡,只不过闪出白菜发不出来的石料的亮光。

白菜最外层的叶子如同它们的劳动服,它们即使躺在角落也有一副劳动的样子。白菜与粉条熬的汤看上去有如艺术品。清汤里面透着明白,透着淡味和长久。挑食的人或许拒绝南瓜、芹菜、辣椒,但没人跟白菜赌气。常年不吃白菜的人显然会缺少一种叫白菜的营养。这一种营养叫作淡、叫平易、叫地气、叫实在。

我看到白菜会想起那些扎着围裙在灶台做饭、刷碗的人,那些在土路上行走、在墙根蹲着晒太阳的人、那些坐乡村长途汽车的人。他们破旧的外衣包着充满活力的身体,适应各种各样的目光。在零工市场找活儿干的民工从不在意你目光里的评价,他们只想从你目光里猜出一样工作——刮大白、刷油漆还是搬家。炒作的新闻里没有白菜,白菜影响不了股市与经济走向。白菜是菜里的泥土,普通之极。它长在地里的时候,蓬勃的叶子也像怒放的花,层层叠叠。白菜一直都把自己当成漂亮的、常开不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