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饥渴
文章来源: 来罘2019-05-10 17:14:45

1970年代是文化饥渴的年代。电影只有那么几部,以三战为核心,戏剧只有那么几出,以八个样板为基本点。人们无聊到,为一部已看过多遍的电影,不惜走几十里山路,追出数个村庄。

在那个文化饥渴的年代里,有一样东西在地下悄悄流行,手抄本小说。关于手抄本小说,很多人听说过,少数人看过,只有极少数人抄过。我便是那极少数人之一,按扫黄严打的标准,我属于应该被严厉打击的那一小撮。当年一来因为隐藏得够深,二来因为境遇变化太快,因而逃过许多劫数。

老父亲去世后,家人清理遗物,从某个角落里,清出一个红塑料皮的本子。原以为是老父亲的日记,打开一看,竟是他儿子的手抄本小说。若不是因为老父亲去世,我几乎忘记自己曾如此“荒唐”过。如此说来,我当年之所以能够隐藏得如此之深,那个中规中矩的党务干部属于掩护过我的基本群众。

按太太的说法,我十七岁时的“荒唐”之作,五十七岁时得见天日,这是天意。天意如此,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也算是对老父亲的一种缅怀。看看吧, 我十七的“荒唐”:

这个手抄本是个短篇小说集,其中包含以下几个故事,《三下江南》,《上海女盗》,《智取梅花图》,《海盗》。它的源头已无从可考,我的抄本的直接来源应该是邻村的知青点。

那个村子名叫骡山寨,古时候应该是个土匪窝,当年住着一个海军雷达站。拥军爱民是当年的主旋律。逢年过节,村里会组织拥军,农忙时节,部队会派人帮村里收割,八一建军节,附近村庄的基干民兵与雷达站官兵搞武装泅渡比赛是双方的保留节目。据说,往年都是海军官兵得胜,于是,民兵们有个说法叫,吃棒子面的拼不过吃白面的。

我们下去后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亊。原因很简单,民兵们是清一色的狗刨,海军战士至少受过蛙泳的基本训练。于是,几个有知青点的村庄纷纷走马换将,派知青当主力。结果,那年前五名全是知青,前十名里只有一个是海军,相比之下,海军官兵倒显得象是旱鸭子。顺便不经意地说漏一下嘴,我是第五。

由于那个年代的特殊原因,我们点的主要成份是陆军部队的子弟,骡山寨那个点的主要成份是海军部队的子弟。我与骡山寨知青点的一位成为知己,那人是第三。从第三那里,第五借到一批以前读不到的书。如今让第五想不明白的是,其中一本书名大概叫苗族谚语格言之类,内容平淡无奇,甚至平庸,可他不仅认真读了,而且还逐字抄了。他得饥渴或无聊到何种程度才会抄写苗族谚语格言? 唯一合乎理性的解释是,那是为了练字。细想起来,第五当年还抄过《一只绣花鞋》,如今已不知去向。

说起手抄本小说,当年它让我既担心又自豪。担心的是被人告发,自豪的是它被私下竞相传阅,享受着连中央文件都享受不上的待遇。苗阜在相声里云,王声上了大学,他去了“铁路技院”。我的经历与苗阜相似,离开农村后,去了一个“航海技院”。在技院的时候,班上一个同学是当地警备区的子弟。他把手抄本借去,一个多月不还,我有点急眼。他爸是师政治部主任,搞政工的,手抄本落到他爸手里,可能会有麻烦。

一天,我把他叫到僻静处,认真讨要。他一脸无奈,说那东西被警卫排的人传了个遍,如今传到通讯连去了,那帮女兵看得仔细,短时间内怕是难得收回。我说,你小子肯定对其中某位不怀好意,他并不否认。我实在放心不下他爸,再三嘱咐千万别让你爸知道。最后,他坦然地说道,不瞒你说,我爸看过了,什么也没说。不然,我也不敢借给警卫排的人看。

同学他爸也是中规中矩的党务干部,如此说来,也是掩护过我的基本群众。在那个年代里,他们都有点象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关团长,在等待大反攻的到来。有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四十多年过去了,官兵换了几茬,但是人性的营盘不变。电影《小兵张嘎》里的老罗叔说得好,别看你今天闹得欢,就怕将来拉清单。大反攻一到,一切被扭曲的都要拨乱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