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洗碗的男人
文章来源: 应帆2018-10-08 17:49:51

    夜里十一点,准备上楼睡觉的李嘉渔走到楼梯口又折回到厨房来。他开了大灯,远远就看见水槽里的一堆锅碗。它们当然没有神奇地自我消失,也没有神奇地自我洁净并移居碗橱。它们依然脸污口脏,依然互相倾轧着,依然充满耐心地在水槽里等待着。李嘉渔叹了口气,实在难以想象明天一早要面对盛满脏碗的水池子。他走到水槽边,捋起袖子来洗碗。

    水槽对着窗户。外面夜色漆黑,窗玻璃这时成了一面镜子。在这镜子里,李嘉渔看见自己模糊的面容,倒有些陌生的感觉。他打开水龙头,等着水热起来的当口,又看了一眼那“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再次意识到自己是个年过不惑的中年人,于是又努力笑一下,像是要安慰那个镜中人,却又旋即觉得自己的可笑。不知为什么,李嘉渔想起好久以前看过的一篇小说里的情节:一个人在洗碗,他的爱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他;两个人对着“镜子”里的影像会心一笑,而人世间的满足和幸福成就于、也定格于一个洗碗的瞬间。

    只是这一个夜晚,面对着一水槽脏兮兮的碗盆碟勺,李嘉渔不知怎么想起张爱玲的名句来: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子,里面爬满了虱子。他心想:人生表面上似乎也是一顿丰盛的宴席,只是最后总有人要面对一水槽有待收拾的、不仅脏兮兮而且乱糟糟的“杯具”吧。

    李嘉渔伸手试了试水温: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已经温热了。他先把压在炒锅底下的碗碟杯盏拿上来,再把较干净的器具倒腾到上面,又把筷子、叉子和勺子集中到一处,这才拿起洗碗布来按部就班地、小心翼翼地逐项洗刷。

    李嘉渔并不擅长洗碗。十几年前要来美国之前,他曾经一度非常忐忑不安,害怕在美国难以生存。为此,他暗暗做过最坏的打算,比如去唐人街的中国饭店里洗碗谋生啥的。万幸的是,生活和命运没有那么恶待他。辛苦了几年,到底有一份撑不死、却也饿不着的工作,回国娶了老婆,生了一双儿女……从表面上看,这样的人生该还算是完满的吧?嘉渔把洗好的几双筷子放进筷笼,又看了一眼窗户镜子里的自己,倒想起当初回国和黛珊谈婚论嫁的事情。

    嘉渔记得他们在一次家宴上说起做饭洗碗的问题。黛珊就说她虽然能做饭,但是最不喜欢洗碗了。嘉渔哈哈一笑,说:“这个没问题。美国每家每户都有洗碗机的。”黛珊的外婆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我这个外孙女有福享了。一辈子不用自己动手洗碗了呢!”嘉渔想到那已去世的老太太的话,倒自己苦笑起来。世上许多话、许多事竟是算不得数的呢。想当初自己不还大言不惭地给黛珊许诺:“你嫁给我,愿意工作就找个工作,不愿意工作呢,就在家自己找点感兴趣的事情做做。”如今再问,怕是不敢再说这样的大话了。他把女儿用的叉勺擦干放好,想起她主动要用筷子的事情,心里暗叹也许她是该学习用筷子的年龄了。

    说起洗碗机,他们住公寓的时候,倒尝试着用过的。那时候,水电都包在管理费里,用起来也不心疼。第一次用,他们在洗碗机里放了足足攒了一个星期的近四十只碗碟。不知是因为前房东留下的洗碗机太老旧,还是因为他们操作不当,那洗碗机开动不久,就在趁人不备时开始口吐白沫又涕泗横流。很快厨房地板上积了一层水,水上又很快涌起一团团如小山包般的白色泡沫。黛珊和嘉渔手忙脚乱,又拿纸又拿毛巾,清理了半天,方才弄干净,结果还得把洗碗机洗了一半的碗碟一件一件拿到水槽里重新手洗……自那次“杯具”以后,他们的洗碗机就成了摆放碗具的地方。

    孩子小的时候,家里要么有父母过来帮忙,要么请了保姆,洗碗这项任务从没有如此凸显。如今两个孩子都上学了,黛珊也找了份正儿八经的工作,虽然薪水只有嘉渔的三分之一,但是那辛苦劲儿却是一样的。曾经号称喜欢做饭的黛珊,如今对做饭也失去了兴趣和热情。对于洗碗,她更是从来就没能喜欢起来,这两年又以要保养双手为由合情合理地撂挑子。一家四口,每天晚上叫外卖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嘉渔不仅要偶尔做饭,还要常常洗碗。

    一不小心,那只已经磕掉一片瓷的、墨西哥烧制的大花碗从嘉渔手里滑落,掉进了盛满水的、待洗的大锅里,倒没造成什么伤害。早些年,那些抹了清洁剂的碗碟,滑溜溜的,经常从他手里滑落,轻则掉瓷磕口儿,重则摔成好几瓣儿。那时,黛珊常说他一定是故意的,藉此来逃脱洗碗的责任而已。如今呢,他却渐渐好多了,不至于每个月要打碎一两个碗。至于他洗碗用水过多的问题,黛珊也慢慢视而不见、懒得多说了。如此这般,嘉渔似乎更有洗碗的责任和义务了。

    一大堆碗碟里,又有一只粉红色的、黛珊每日带饭用的塑料饭盒。嘉渔加了洗涤剂,将饭盒里里外外洗净、晾在碗架上,一时思忖着黛珊明天是不能带饭去的了。晚上的菜,他多吃了两口,剩下的就不太够装她第二天的午饭便当了。以前嘉渔也是每天带饭去公司的。他不是个容易交朋友的人,每日午餐时间也就很少跟其他中国人一起吃饭聊天,倒是常坐在自己的电脑前,一边吃饭,一边看些网上新闻。有一天他吃韭菜猪肉的水饺,却不想引得那个印度同事曼尼希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吃的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这么难闻?”李嘉渔脸色红红白白,几乎要说“我他妈的还受不了你身上的体味和你们饭菜里的咖喱味呢!”,却到底只是道:“别咋咋呼呼的,中国的韭菜而已。”

    那次事件之后,他也就渐渐淡了每日带饭的心思,却也省了不少事情。之前为健康起见,他一直用玻璃饭盒,装满了饭菜,就是两三斤的分量,背在包里,死沉死沉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也省了多洗一件餐具。那时候,黛珊还没上班,自然也无需带饭盒,倒是每每她洗碗时,总假兮兮、娇滴滴地戴一副长长的塑胶手套,叫嘉渔看不下去,慨叹一声“我来洗吧”。黛珊就顺手推舟地摘了手套,说声“谢谢老公啦!”嘉渔想着苦笑:日子久了,他们也演不得这样戏码了。

    “怎么我就成了家里的洗碗主力了呢?”嘉渔擦干那只白色大汤碗,不由自言自语起来。小时候嘉渔和弟弟曾经为洗碗争论的事情。他那时大约十二岁,弟弟十岁,父母要求他们每餐饭后洗碗,不想他们会碗碗计较,争论谁年龄大应该多洗、谁吃得多应该多洗、甚至谁吃得慢应该多洗等等。这一刻,他又想象自己和黛珊争论:我挣你三倍的薪水,那么你是不是应该做三倍的家务?然后自己笑起来:这是多么政治不正确的争论和对话呀。“政治不正确”,不仅仅是在社会,在政坛,在职场,就是在家庭和感情的领域,也是无孔不入地控制着芸芸众生呢。

    两个小朋友每顿饭都要喝水。也不知怎么养成的习惯,他们喜欢从冰箱上接水喝,还顺便加几块冰。更让嘉渔讨厌的是,因此又多出两个必须冲洗的玻璃杯,杯口又略窄,洗起来就比碗盘类更有一些不一样的挑战性。

    洗好了杯子,嘉渔不由想起大学同班的一对情侣贾晓刚和郑大心的故事。大心人如其名,是个大大咧咧的女生,晓刚是个公子哥儿。两个人早早结婚,婚后常为吃饭和洗碗闹矛盾。有一次,一帮子同学去他们家玩,结果赫然看见他们家水槽里堆了几十个肮脏的碗碟,几成小山。嘉渔的第一反应就是,那是他们婚姻问题浮在水面上的一角冰山。晓刚倒笑着叫他们别紧张,因为他刚去超市买了一套新的餐具。最近在微信上有人说起这个典故,嘉渔有点杞人忧天地问大心现在怎么解决问题的。大心就道:“我们也有洗碗机呀!当然我们也不怎么在家吃饭,另外还有每天来的钟点工。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算个事儿!”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没来由地跑到嘉渔脑中来。也许是吧,他和黛珊这样在美国的中产的中年夫妻,有了房子,也有了沉重的银行按揭和地方税负,有了孩子,也有了各种各样的课外活动和额外开销。虽然没有温饱之虞,但是也根本看不到财政自由的远景,于是才会有洗碗而带来的烦恼、乃至争论吧。

    其实,他们夫妻已经很久没有为家务事争论,或者说交谈。上周日晚上,难得孩子们早睡,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一集《使女的故事》。看到电视剧里面的女性被剥夺工作机会和拥有信用卡的权利,嘉渔顿觉脑洞打开,就不着边际地赞叹了几句,然后抱怨现实社会里男权丧失,以致自己过去一周每晚都要洗碗的艰辛事实。黛珊立刻敏感地、大声地嚷嚷起来:“男人做点家务不是应该的嘛!我每天朝九晚六的也很辛苦啊!你想想,要是我像薇薇安那样不工作呢?再说了,我也没看薇薇安包揽所有家务呀!我给你生了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我跟你说,自从生了索菲娅之后,我的记忆力就大不如前。要不是生小孩,我在职场也不一定就比你差,比你少挣不是?你洗两个碗就抱怨了。你没看我洗一堆一堆的衣服?洗了还要叠,你的衬衫裤子还要烫……”嘉渔本不是善辩的人,黛珊这一顿“抢白”早让他偃旗息鼓,再没继续说下去的欲望。他有时暗自嘀咕,自己这种不说出来是不是也是亚健康的一种,长此以往会不会形成更大的心理和生理问题?

    水槽里已经只剩下最大的一只不锈钢炒锅了。嘉渔拿了钢丝球擦拭炒锅底部的黑色油渍,又一次疑惑不锈钢炒锅为什么其实还是会积累油渍的问题。或许,这所谓“不锈”的许诺,不过是像年轻在婚礼上自以为是地大声许诺“我愿意”而已,这世界上哪有真正不生锈的器具和情感呢?

    洗好了炒锅,嘉渔长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墙上被他们故意拨快十分钟的小钟,居然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他一边清理铁丝网里面的各种残渣,一边打了个哈欠,想起一个大学同学前日贴在班级微信群里的一篇文章。那一篇从英文翻译过来的文章说“经常做家务会导致男人性欲降低”,举出了若干换名的人物和具体的数字来佐证观点。又是郑大心出头反驳,说一般来讲女人做的家务要比男人多,为什么没有人研究研究、总结看看这就是为什么中年女人不像中年男人那样经常要找年轻小三的原因呢?她又补充道,中年男人性欲降低其实应该是好事呀,这样他们就没有精力出去乱搞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群里一时有送花点赞的,也有喊晓刚出来说话的。又有一个女同学贴了另一篇鸡汤文字“洗碗是最好的治愈系行为”,说放弃洗碗机、每天花十五分钟静静地洗碗其实是最能平息现代人的浮躁和不安的,劝大家都还没有洗碗习惯的要试一试,已经有这习惯的则需改变心态,积极享受洗碗的过程。

    嘉渔一边扯了一张纸巾擦手,一边欣赏如今干干净净、甚至有点闪亮反光的水槽,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满足感来。擦干了手,嘉渔又望了一眼窗玻璃里的自己,眼前飘出另一些电影镜头:两个人并肩站在水槽边,一个人把碗碟洗干净了,另一个人娴熟而默契地接过去,用干净的抹布把碗碟擦干,再整齐有序地放到碗架上……李嘉渔估摸楼上的黛珊和孩子应该都已经睡着了。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关了灯,退出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