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红色狂飙(10) 尽管学校三令五申,停课后学生每天必须到校参加运动,但已经没多少人听了,尤其是班上红卫兵小组成立后,严重打击了大多数同学革命热情,来校人数日益减少,每天也就二十多人。 “憨子”、“苍蝇”几个一到校连教室都不进,直接跑操场打球去了。涂炳胜、杨楚峰和左九瑛等人更是不见踪影。 值得欣慰的是,红卫兵小组大部成员仍坚持每天到校,参加运动。 我就说嘛,二中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还得靠我们红卫兵。 “今天搞么事?”我问华美华。 “校门口标语被风刮了一半,总部叫我班重写,你和刘援朝去弄吧。”华美华发布命令。 “那剩下人呢?”邹容清懒懒问道。 “继续写批判文章啊。” “这不是逼到牯牛下儿嘛。”邹嘟哝道。 “那就随便找篇报纸抄。抄也不会吗?”华美华不耐烦了。 “嘻嘻……”看到邹被华呛,我和援朝幸灾乐祸,拿上纸、笔出了教室,朝校门口走去。 我听“猫眼”说,邹容清去年选“学毛著积极分子”时,到校团总支书记李水安那儿告华美华无故旷课,日后被华得知,一直对邹有成见。这回要不是他老子成分“逗硬”,肯定当不成红卫兵。 “等一等……”王曼莉拎桶浆糊追上来,后面跟着周秀清。 我心里明白,王曼莉又在找机会接近我。可一见她,我就会想苏雅菲。么样搞起的,我前后给她写了三封信,仍不见回信,难道雅菲真要把我忘了?我越来越失望…… 刘援朝排笔字写得好,还是仿宋体,不知几么赞学的。今天要写的标语是毛主席语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24个大字,一个字要写一米高。幸亏王曼莉、周秀清来了,否则上午肯定弄不完。 我们四个,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援朝写,我打下手伺候;王曼莉刷浆糊,周秀清贴。半个小时就写了五个字,上午整完没问题。 “咚咚锵,咚咚锵……”从卫校胡同里冒出一支敲锣打鼓的队伍来。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个高个男生,约有1.9米,比万长子还高一头。他手里举面大旗,上写“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落款:“孝感县完全中学。” 我知道,这是县民办中学学生。我和雅菲去他们校园逛过,校舍极其简陋,连个大点的操场都没有。 队中二十多个青年学生身着白衬衣、蓝裤子,还有几个穿着军装, 扎根腰带,很英武。他们精神抖擞,情绪激昂,挥舞着红宝书,手持 铁皮话筒,边走边喊口号: “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权威!” “坚决粉碎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新反扑!” “打倒黑帮!” “文化大革命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 他们走到米酒馆前停住了,可能要表演节目。 “走,去看看吧。”王曼莉央求我。 “援朝,歇一下?”我征求援朝意见。 “可得。” 我们把纸笔、浆糊放在传达室,跑向米酒馆。 孝感民办中学红卫兵街头表演 在阵阵紧锣密鼓声中,宣传队很快拉开场子,立刻吸引了很多人围观。 突然,锣鼓声停,出来一个面容清秀,穿军装的女生操着孝感话报 幕:“孝感县完全中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艺演出就地尬市!” “哈哈哈哈……”围观者大笑。 “讲普通话哟。” “真土。” 那女生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第一个节目:表演唱《拿起笔作刀枪。》” 在一只竹笛,两把二胡的伴奏下,四个女生,四个男生手持红宝书,冲上场来,不断变换队形,边舞边唱: 拿起笔,做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革命师生齐造反, 文化革命当闯将。 …… 八个人重复表演了三遍,虽然动作还不太整齐、熟练,但每个人演的挺投入、卖力,汗都出来了。 “好!”掌声似乎不太热烈。 那女报幕员终于改用孝感普通话:“第二个节目:口琴二重奏《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 两个穿军装的男生手持口琴,吹奏娴熟,配合默契。一会分奏,清晰明快;一会合弦,雄浑磅礴。嘿!想不到民办中学还有这样的能人。 “啪啪啪啪……” 在观众热烈掌声中,他俩还加演吹奏了一曲《真像一对亲兄弟。》 “真好听,有点专业水平味道。”听完,我大加赞赏,想不到小小口琴竟能吹奏出如此美妙的旋律和节奏来。 “就是,我也第一次听到。”王曼莉紧跟我一句。 再往下看,就很平淡了。什么对口词、三句半、大合唱……本来节目形式就老套,还讲孝感方言,土气十足。 整场节目,就口琴吹得好,不是一般的好,我今天真开了眼。 “时间不早了,回去吃饭喽。”援朝早不想看了。 “回去做么事?今天我请客,吃米酒。”王曼莉大方地说。 “真的假的?”我和援朝故作疑问。 “不信别吃。”马拉起周秀清进了米酒馆。 “唉唉,信……”我俩急忙跟了进去。 王曼莉还真大方,她买了四碗糊汤米酒,又到隔壁油条铺买来六根大油条,让我们美美吃了一顿。 吃饭时,服务员见我们三个戴着红卫兵袖章,满脸堆笑,很是客气,而对刘援朝却视而不见。气得他小声怒骂:“狗眼看人低。” “嘻嘻!你自找,有袖章不戴。”周秀清笑援朝。 “王曼莉,一共多少钱?”我欲掏钱付自己那一份。 “么样,瞧不起人?要付你全付,六角二,拿来。”王曼莉沉下脸,朝我伸出手。 “赵班长裸连得很。”哟,周秀清还叫我班长,好受用。 “走,标语还没写完。”刘援朝给我使个眼色,拉我出了门。 想不到王曼莉还挺豪爽,可我们三个把人家几天的过早钱一顿就用了,怪不好意思的。我不敢想她请客是否为了我,只是心里又平添了一份对她的好感。 我们用了两个小时干完了剩下的活。回到教室时,只见华美华一人坐那看报纸。刘援朝、王曼莉把纸、笔放回墙角,坐下休息。 “报告班长,弄完了。”周秀清嘴甜。 “嗯,辛苦了。赵旭东,你过来。”华美华把我叫到走廊:“我弟发烧,我得回去照顾,哈儿大家来了,你吩咐他们随便干点么事吧。” “可得,你快走。” 华美华摘下袖章,匆匆走了。 过了半小时了,谁也没来,我估计下午不会有人来了。 这段时间天天都这样,大家早上到班上打一头后,东一个,西一个悄然无声地溜之大吉。下午更不会现身,第二天会在华美华面前说出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如今班长都请假,看她以后如何考别人的勤哟。 “下午冇得么事了,要不你们也走吧。”我对王曼莉、周秀清说道。 “那好吧。”马、周二人正要出门,忽然食堂那边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援朝起身跑出教室。 食堂边小小的总务室里吵吵嚷嚷,好像挺热闹。 在办公桌左边站着刘会计,还有三(四)班的蓝燕宁,两人是学校去年的《学毛著积极分子》;右边坐着张新忠,双拐靠在墙上,背后站着叶挺新和闫建国,神色严肃,如同保镖。闫建国低我一年级,爱凑热闹,八一小学我们就认识,父亲是“190”医院副院长。 两拨人就“自来红”话题,正唇枪舌剑地吵得不可开交。 “……” “……毛主席教导我们‘实践出真知’,离开了社会实践,就根本谈不上聪明才智。没有三大实践的锻炼,何来自来红? 无源之水嘛!”刘会计振振有词。 “就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只能在各种艰苦环境中,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不断改造主观世界,争取改造红。人哪有 一出生就自来红的道理。”蓝燕宁情绪激昂地说道。 此人口齿伶俐,去年华美华带我在新建的图书室听过她的“学毛著心得讲用。” 一会儿,人越来越多,办公室太小,只好站在外面听这场辩论。我在人群后面发现了涂炳胜和左九瑛,他俩倒是形影不离。 “为什么不能?”张新忠出马了。 “好啊,那我们就来说说实践和环境。我们从小长在红旗下,长在红色部队,家庭环境中从小饱受了红色的革命传统教育。我们的父辈跟着党和毛主席,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从枪林弹雨中杀出来。 他们对党、对毛主席特别热爱,从小就这样教育我们,在学习生活实践中,我们也是照父母的严格要求去做的。 所以,我们的血液里都充满了对毛主席的热爱,老一辈的革命精神和传统已经渗入我们体内,我们是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血统,请问,这不叫自来红应该叫什么?” 张新忠演讲似的辩词充满激情、正气,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是很赞赏的。我知道他嘴厉害,没想到如此的伶牙俐齿,看来是有备而来。那一刻,我很佩服他。换我,当这么多人面,打死我也说不出来。 “讲得好!”“夜猫子”鼓起掌来,可无人响应。 “哈哈哈哈……”笑声中带着讥讽。 蓝燕宁一脸镇静,清清嗓子,马上反击: “你这是扯大旗作虎皮,强持夺理唱高调。哪有么事“纯粹血统”? 你们的父母为新中国建立的功勋,共和国会永远铭记,可那是他们 自己浴血奋斗来的,你们不能躺在他们的功劳簿上睡大觉。血统好不能代表你就是天生革命者,出生好也不能保证你永远革命。 每个人先天出身无法改变,但他后天要走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在新社会,工农子弟、干部子弟和其他群众地位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要改造世界观。 毛主席说过,社会主义社会人人需要改造,包括他自己。你们,包括你们父母,功劳能大过毛主席吗?不需要改造吗?” 应当说,蓝燕宁的回应无懈可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