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城屠戮随想之5:“拥枪反抗暴政”的历史渊源
文章来源: cng2017-10-16 10:32:52

上一篇谈到华人枪迷被忽悠了,那么美国捍卫拥枪以武装反抗暴政的信念从何而来?是不是美国人也被忽悠了,还是说他们历史上总被暴政欺负,因而一朝遭蛇咬十年怕草绳?要理解这个问题,让我们看一看一个“反抗暴政”的例子。

1992年,爱达华州一个偏远地区有一家红脖子因为违法联邦枪支管理条例,而和联邦调查局执法人员发生对峙冲突,造成了户主的妻子儿子和政府人员的死亡;

1993年,在现在已经很著名的德州WACO,一个据说是邪教的基督教分支大卫教会众持械在一个堡垒和联邦武装对垒,在相持将近两月之后,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的政府军发动攻击,造成76名教徒死亡,其中还包括不少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

1994,克林顿政府通过对大杀伤力的半自动武器的十年禁令。

这一切,都被一位参加过海湾战争的极右翼白人退伍老兵看在眼里,恨在心头。他绝望地得出结论,政府已经变成了暴政而向美国人民宣战了。于是他开始向联邦有关部门邮寄布满步枪弹孔的帽子以示威胁。无效,他就在卡车里把化肥材料组装成炸弹,就在WACO大屠杀的周年纪念日,向政府机关发动进攻,把俄克拉和玛州的联邦政府大楼给炸了,造成168人的死亡。他的名字叫Timothy McVeigh,就是他制造了911之前美国本土最大的恐怖袭击。

也许有人奇怪,这个人不是恐怖分子吗?怎么他的邪恶罪行和想像中揭竿而起的抗暴义士完全不同?也许对幼稚的理想主义者来说,反抗暴政者只跑到白宫门前叫阵,让总统和国会滚出来吃我一枪,决不误伤无辜。但是反抗政府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力革命,至于在在政府大楼幼儿园送命的18个儿童,就只能算是“正义行动”中的无意误伤(Collateral damage)了。

凶手McVeigh生前最喜欢穿一件体恤衫,上面印一行触目惊心的标语:“自由之树必须时不时由暴君和爱国者的鲜血来浇灌”( The tree of Liberty must be refreshed from time to time with the blood of patriots and tyrants)。这句名言是美利坚合众国开国元勋,《独立宣言》作者杰弗逊的杰作,被认为是人民武装反抗暴政的最佳总结。可是看看杰弗逊这个人的背景,他是Virginia的大奴隶主,拥有巨大的庄园和西部广袤的森林良田,大半辈子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完全是当时社会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暴政欺负不到他头上,如果一定要说有暴政的话,那也是他们奴隶主对奴隶的暴政。

那么也许是杰弗逊自己生于富贵而心忧天下?可是当年北美殖民地的统治者英国,是世界上最开明进步的政府。John Locke,David Hume这样的大思想家,他们反独裁重民权的思想早就深入英国社会。这些英国子民迁徙新大陆,还没下船就签署了《五月花号公约》,给未来美国政治社会形态注入了住民自治(self governance)的精神和灵魂。就算让新大陆抱怨不休的苛捐杂税问题,在独立战争爆发前夕,美洲白人殖民者的税率是他们欧洲老乡的四分之一,独立建国后赋税倒涨了很多倍,这个原因以后再说。著名的波士顿“倾茶”事件,是为了抗议英国征收的茶税,可是现在历史学家公认,英国的茶税政策其实是英国茶直销北美的结果,客观上降低了新大陆茶叶价格,反而让走私茶叶的奸商殖民者无利可图了,著名的独立倡议者John Hancock,就是这样一个走私商,正是他煽动了群众化装成印地安人洗劫了英国运茶船。至于著名的口号“无代表不纳税”(No Taxation without Representation),说的是北美白人殖民者没有选举英国议会的权利,却要遭受议会的税收盘剥。不服的话,看看我们美国华人,咱大多数是从F1到H1一路熬过来的,没有选举权,税也没少交,虽然让人不爽,但是也到不了造反的地步。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英国对北美的统治根本就和“暴政”不搭界!

不但不是暴政,远在大洋彼岸的英国议会,还表现出了极为超前于时代的同情和博爱,比如他们要求殖民者在西进中注意保护原住民的土地权,但是殖民者抢地抢红了眼,和印地安人的流血冲突一个接一个,英国议会忍无可忍之后,在1763年只好颁布了一个叫《Northwest Ordinance》的条令,干脆一刀切地禁止了子民们在阿巴拉契亚山脉以西的垦荒和掠夺。此举固然有英国议会防止冲突,控制国防开支的考虑,但对于原住民来说,却不异于伦敦喜讯传边寨,英王乔治三世象青天大老爷一样给咱作主了。

但是至少有两人是不高兴的。因为他们一个在阿巴拉契亚山以西已经投资买下五万英亩良田,另一个有一万五千亩。如果没有英国议会的禁令的话,这绝对是极有眼光的投资,因为东岸沿海地区已经人口饱和地价封顶,投资收益已经不大,相当于现在在北上广深买房,而阿巴契亚山以西属于蒸蒸日上的二三线城市。但是英国议会限购令一来,这俩人倾家荡产的投资就基本打水漂儿,如果以后中央再收个property tax,那就是负资产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独立军总司令乔治华盛顿,另一个是独立宣言作者杰弗逊,这你就明白为什么国父们认为英国的统治是“暴政”了吧。你也别以为这是左派为了黑美国历史而编撰歪曲的,因为在《独立宣言》中杰弗逊一点没有隐讳,他大骂英国国王:“他竭力抑制我们各州增加人口;为此目的,他阻挠外国人入籍法的通过,拒绝批准其它鼓励外国人移居各州的法律,并提高分配新土地的条件” (He has endeavoured to prevent the population of these States; for that purpose obstructing the Laws for Naturalization of Foreigners; refusing to pass others to encourage their migrations hither, and raising the conditions of new Appropriations of Lands)。

原来这个“Appropriations of Lands”就是他的命根子之一。一旦武装独立,英国一切禁令皆废,这就是武装反抗“暴政”的重要原因之一。

还有第二个原因。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潮汐湖畔,屹立着一座罗马神殿式的白色圆顶建筑,那就是宏伟的杰弗逊纪念堂。在纪念堂洁白的大理石墙壁上,铭刻着杰弗逊写下的这样一段关于奴隶制的话:“每当我想到上帝的公义,我就为我的祖国而发抖:因为上帝的审判是无法永远沉睡的”(Indeed I tremble for my country when I reflect that God is just: that his justice cannot sleep for ever…)。

不愧是伟人,这反思和自责是何等地深刻!只是杰弗逊究竟是在害怕什么呢?也许从上下文中我们可以猜个大概。只是这下文写的过于露骨,难登大雅之堂,就被官方心照不宣地忽略了。 杰弗逊接着写道“从数量上,体质上和手段方面来考虑(黑奴体力强健而且数量在不断增多,如果黑奴贸易继续下去的话),一场颠覆等级的革命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在这样的革命冲突中神是不会帮助我们的”(that considering numbers, nature and natural means only, a revolution of the wheel of fortune, an exchange of situation, is among possible events: that it may become probable by supernatural interference! The Almighty has no attribute which can take side with us in such a contest)。

杰弗逊所担心的是未来可能的黑奴武装暴动。果然,在接下来的独立战争中,北美殖民者的英国主子发布《北美黑奴解放宣言》,比林肯还早八十年,要让造反派倾家荡产。印地安人和黑奴们也投桃报李,成千上万加入英军和华盛顿的大陆军血战。英国最终的失败,也就宣告了这两个群族在未来美国的命运:印地安文明被彻底终结,黑人继续为奴一百年。所以说在现今的社会,印地安人和黑人对美利坚合众国的建国有着非常复杂的感情,NFL球员对星条旗的拒不站立,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历史渊源。

美国的独立让英国“暴政”的军事威胁不复存在,印地安人在19世纪的抵抗也在白人西部大跃进中化为齑粉。但是杰弗逊的第二个担忧,黑奴起义,白人黑人种族间的屠杀,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而在“专制”的联邦政府支持下的黑奴起义,则要更可怕一千倍!这样一来,人民的地方武装,州对抗联邦的民兵力量,就至关重要了。

南方奴隶州人民第一次持枪反抗联邦的“暴政”,是美国南北战争,他们反击拥护废奴的林肯总统,和《解放奴隶宣言》这条剥夺他们私有财产的法律。南方失败了,并在之后的一百五十年里在联邦权威的紧逼下步步后退,比如1954年联邦最高法院强迫南方黑白同校,艾森豪威尔总统甚至出动联邦军队101空降师来弹压地方。再比如1965年的《民权法案》,强行落实了黑人在南方被压制了一百年选举权,等等。在这个历史背景下,手中的步枪,就是全国少数怀有强烈不安全感的白人保守民众最后的防线。60年代在民权运动高潮中南方白人三K党暴徒不断私刑处死黑人,和不久前新纳粹在维州夏市的Open Carry持枪大游行,都是这种情绪的强烈爆发。

美国的历史,也是黑白两大种族从不共戴天到和平相处的历史,残杀已矣,伤痕尤在,这是西方国家里绝无仅有的。在表面的和谐平等之下,是潜藏的仇恨和恐惧暗流涌动。少数那部分做了最坏打算的狂热分子,是美国禁枪限枪难度极大的重要原因。

近年来,全国步枪协会(NRA)这个民间组织成功地把民众的不安恐惧情绪转化为组织和金钱的力量,于1979年通过宣布支持里根参选总统而正式跨入全国政治舞台。但是仔细检验NRA在历史上对限枪的立场,却发现一个有趣的插曲。60年代的加州,一群黑人民权激进分子合法地Open Carry,手持各色枪支步入州议会大楼示威,一下子把主流社会吓破了胆,报纸惊呼“首都遭到入侵”!于是在NRA的支持下,州议会匆忙通过法律,里根这位未来NRA的宠儿签字,加州从此就禁止了民众公开佩带枪支的权利。看来这个拥枪权本来是给特权种族用的,结果成为有色人种耀武扬威的利器,这成何体统,那有不禁的道理?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美国社会宗教狂热般的拥枪文化,和种族两个字脱不了干系。

这个种族原因,换成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说法,叫做维护“州权”,制衡联邦乱政。但是这个“州权”,从历史上看,可未必是什么  好东西。就是最高法院臭名昭著的案例Plessy v. Ferguson,它在宪法上确认了种族隔离的合法性,但也没有一个字说种族隔离就是好的,而只是说你们每州自己定,结果就是南方州一订就订出了种族歧视。

从南北战争,到黑白同校,到民权法案,在美国极端拥枪保守派的心里,都象征了联邦政府对地方自治权的侵蚀。但是从少数民族的角度,这些联邦的干涉,每一次似乎都带来了社会的进步。别的不说,和民权法案同时代的《移民改革法案》,把中国人从《排华法案》的阴影中解放出来,名正言顺地拿到了和其他国家同样的名额。正因为如此,华人的人口,从当年的区区几十万井喷到今天的几百万。

华人想像中的“拥枪反抗暴政”,和人家恨之入骨的“暴政”,是两码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