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变老了，开始喜欢回忆。

记得我刚上初中的时候，父母教育我要好好学习。本着中国人传统的实用原则，他们谆谆教导说，好好学习，以后才会有好工作；挣更多的钱；生活才会幸福；——还有，才可以找个好老婆。

等等！我及时制止了他们，严正声明：我不想结婚，绝不会找老婆！

他们有些诧异，问：那你长大要做什么？

隐士！我回答。当时刚背了几首王维的诗，对他那种田园生活非常向往。

父母亲对望了一眼，觉得儿子的这个选择不可思议。

真的不想结婚？他们再一次确认。

——真的。我毫不犹豫。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们对望一眼，诡异地笑了笑，一副“你小子以后就知道了”的表情。然后大家低头继续吃饭，没有再对这个问题进行更进一步的探讨。

（二）

十多年后，我才明白他们当年“诡异”的意思。这个意思就是 “性欲”，一种几乎无人能摆脱的本能。我父母是聪明人，他们明白，不用给一个还没有性发育的男孩讲什么废话。大家低头继续吃饭，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这种本能在青春期开始萌芽，然后变得越来越疯狂。到了大学时期，几乎升级成了生活的核心。整个校园弥漫着荷尔蒙的气息，大家都疯狂地追女孩。我也是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遇到了我未来的太太……

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结婚了。可耻地背叛了我当年的誓言。同时，我也没有去当什么隐士。和大家一样， 乖乖地去工作挣钱。当隐士是赚不了钱的，唐朝早已逝去，“终南捷径”早已成为一种传说。

但是，我又一次让父母生气了，这次还要加上我的老婆。——因为我不打算要孩子。

我从小就不喜欢小孩子。觉得世界上居然有这种嘈闹、肮脏、烦人的小动物，真是人类的悲哀！

我对父母说：传宗接代？就我们这个家族，普普通通，贫下中农！有什么“宗”非传不可？

我对老婆说：现在我们两个人不是很好么？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吃什么吃什么，为什么要个孩子来牵绊着？

我老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虽然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毕竟也还年轻。

但我妈妈则很愤怒！她一边编织着毛衣，一边不满地抱怨：不孝！——她首先给我安了一个可怕的罪名，这个罪名在古代是要斩首的。

接着，她把事情推到老爸身上，说看你老爸多么可怜啊！退休了，人家都有孙子抱，他看着眼馋，但自己家又没有，只好整天呆在电视机前发愣……

（三）

在我三十来岁时，事情有了变化。

变化的原因是我老婆。她对我这种故意拖延的态度，早已忍无可忍了！母性的本能占了上风，她宣称，如果再不要孩子，就和我离婚！

我被迫让步。

于是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几年后，觉得孩子长大了，变得不太好玩了，于是又有了第二个。

这时，我已经成了“准中年”，我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的，孩子在我眼中，不再是嘈闹、肮脏、烦人的小生物，而变成了老天赐予的，无比可爱的小天使！为了这个小天使，我甚至愿意付出我自己的一切。

比如，小儿子曾经天真地在饭桌上问：妈妈，“命”很重要吗？

——当然很重要了，宝贝！

——那爸爸为什么说，我比他的命还要重要呢？

就这样，到了命运的这个阶段，在面对第二个本能时，我再次俯首称臣。这个本能，就是父母曾经说过的：传宗接代。

与此同时，我发现我的同龄人，几乎都在这个本能面前一败涂地。

可惜年龄大了，否则，我想还会要第二、第三、第四个孩子……

（四）

因为，孩子慢慢长大了，而我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四十岁。

这时，我突然发现，我遇到了第三个无法战胜的东西。这个东西虽然不是本能，但似乎比本能更可怕。人类历史上，极少人靠苦行，或转移注意力，曾经克服过“性欲”或“生育”这些本能。但几乎所有人，在这个可怕的东西面前，都无一例外败下阵来。

这个可怕的东西，就是衰老。

我第一个发现是记忆力衰退。当年，一首五言律诗，读两遍，几乎就可以背下来。现在，即使勉强背下来了，过段时间就会完全淡忘。而且忘得一干二净，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因此，头脑里的存货，仍然是十多二十年前，背下来的那几百首。

接着，是视力，看手机时被迫要拿远一点；

还有精力，熬了夜，几天都无法恢复；

还有体力，年轻时几乎跑上青城山。现在在石阶上五步一歇，膝痛欲裂！

当然，还有衰退的性欲……

这时，我明白了青春是一张迅速贬值的大额钞票；明白了人生必须经历这一个个阶段；明白了什么是妥协和退让；也明白了什么是无可奈何……

——因为我已经四十，而且，不惑。

我明白，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永远抵挡不过自然和本能。到了人生的某个阶段，就应该做那个人生阶段应该做的事情。

顺天而行，乐天知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幸福。

有些特别的人，向达芬奇、牛顿、迈克尔.杰克逊……他们可能有特别的人生。但逆天而行，必须为此付出相应代价。

——但谁知道呢？也许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种幸福。

（五）

那天，同样是在饭桌上，老婆逗小儿子：让他快点长大，好生个孩子给我们抱。家里很久没有baby了，你和哥哥长大了，一点都不好玩。

小儿子毅然决然地说道：我不生！ 我讨厌女孩子！

——那谁给我们生孙子？

——叫哥哥生好了，我是不想结婚的。小儿子指了指哥哥，和他相比，哥哥要老实得多。

我被他的样子逗笑了，不由得想起了三十多年前那一幕，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