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强自传: 我这一辈子
文章来源: 思韵如蓝2021-07-23 18:45:44

起初,世上无我。隐隐记得一棵参天大树,长在什么地方。后来,刮起了一阵风,树的枝叶随风摇曳,树开始活泛起来; 又飞来几只鸟,在树上做窝鸣唱,树进而有了生命的感动; 间隙还有蜜蜂嗡嗡,蝴蝶翩翩,树终于按捺不住。在天与地的撮合之下,树的精华与树的温柔终于相遇。明明电闪雷鸣,却又无声无息,就这样有了我。风,鸟,蜂,蝶,既是媒人也是证人。

虽然一切听起来很美,但是我必须申诉: 我被带到世间,只是偶然,更是被动。作为一粒种子,我只是懵懂混沌,除了本能呼吸,全然不知未来。直到,直到有一天,我被一股力量冲带,呼啦一下脱离了树。我被扬得很高,飞得很远。我看不清载我的飞船,究竟是当年的媒人证人里的谁,但我知道一定是它们中的一个。

好像是完成天地使命一般,我的载体把我丢落在一处泥土,就悄悄离去,浑然不见踪影。当我第一次亲吻泥土的瞬间,我有了一种生命苏醒般的喜悦。神奇的土地赐予了我生命的动力和意义,我明白了自己的梦想---我要长成一棵像父亲一样的参天大树。

我从种皮里破出,把根深深地扎进土里。我使劲从地里吸取养分,我的根越发纵深向下。不过我知道,所有地下的努力,都是为了上面的生长天空,才是我的希望。

慢慢地我熟悉了自己生存的一方天地: 我被丢落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后院。这院里,除了我,还有两棵树。那两棵树,是主人精心挑选买回来,带着期待与呵护种下的果树,一棵是桑树,一棵是樱树。那两棵树,种在后院阳光充足,地势宽敞的地方,按人类的说法,就是风水宝地。而我,则是憋屈在靠近后院边门的小小空间。不过我不嫉妒,作为一个意外闯入的野孩子,有一袭空间就当知足。如果占据了显赫的地盘,或许我还没能长大,就会被剥夺生命。我懂得韬光养晦。

我虽卑微,但是不缺志向。我的心气,不比那两株果树低下。事实上,我是骄傲的。为了长得更高,我不着急开枝散叶,像那些平庸早熟的树类。我专心充实自己,打造稳健的身躯,全副心思地向上,更加向上。好多年过后,我出落得高俊挺拔。这时,我才自豪地开始在高处舒展开了枝藤蔓叶。一棵树该有的华彩神韵,我后来都有了,一样不少。

                     

在天寒地冻的北国,每一棵树的长成都是一部生命的史诗。漫长的生长周期,几十个春夏秋冬的共同见证,让我和我的树伙伴们彼此呼应,惺惺相惜。就说那棵桑树,八年前的一场暴风雪,几乎摧毁了它。幸亏主人拼力救治,加上桑树命不该绝,它竟然断臂后重生。目睹一切,我感动于生命之顽强,热泪盈眶。后来我给桑树起了一个名字叫"小福",意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福摇摇枝叶,接受了我的赐名,并回赠了我一个名字:"小强"。它说,我在世界的漠视下长成如此健美,当属真正的自强不息。小福还告诉我,是我的自尊顽强激发了它病痛中的生存意志。我也喜欢"小强"这个名字。后来我和小福又给樱树取名叫"小顺",因为自始它都活得比我俩平顺,我们祝愿它以后依然如此。

终于,小福和小顺成熟了。每年的夏天它们都结出甜美的果实,喜悦了它们的主人。瞧,连隔壁的阿婆都抬头欣赏"小顺"果实累累的风姿。瞧,主人太太还邀请阿婆来我家,"小福"面前比划聊天,采摘桑果。

我多么也想报答主人,报答他们允许我在属于他们的地盘上生长,虽然他们对我几乎视而不见。我以为自己不是果树,于是尽出全力在高处丰满自己,用枝繁叶茂为他们阳。我看到二楼书房里的小妹妹,因为我的护荫,得以在朝西的书房安静学习。

今年春天,我感到身体有些异样,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有点不安,但是又莫名兴奋,好像有所憧憬,有所期待,又说不出所以然。直到我发现自己的枝头也挂上了果实,我才知道原来我也和小福,小顺一样,是一棵会结出果实的树。我会不会给主人一个惊喜? 我偷偷地笑,静静地等。

                    

我等来的,是一个陌生人。陌生人与主人在我脚下商讨:

主人:"你看,这树正好长在两个房子之间,紧挨邻居。它又这么高大,这么茂盛,眼看枝头就要扫到邻家的屋顶。如果一场风,邻居的屋顶受损,我们会不会因为这棵树成了被告?"

陌生人:"嗯,必须锯掉。这是我的专业,你放心好了!"

                     

我瞬间被惊诧悲哀恐惧淹没。我明白了什么叫待宰的羔羊。当陌生人轻松地攀爬到我身上,娴熟地开始将我肢解的时候,我心如死灰。小福,小顺哀伤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小福轻声说:"你要是能结果实,或许不至于..."小福没说完,就听主人太太惊呼:"呀,原来这树也结了这么多这么大的果,是山核桃呀!"她的声音里有了惋惜之意。

我走了!别了,养过我的弹丸之地。别了,小福小顺! 如果当初我被丢落在旷野山间,我一定会长成一片核桃林。而今,我的所有努力带给我的,则是杀身之祸。我羡慕那些自由天地里的种子,可以任意生长。我甚至羡慕那些被丢弃在石头间,道路上的种子,它们从未活过,倒也不曾痛苦。

都说灵魂离去时,最后离开的是听觉。在我身亡的次日,主人太太拉上另一边那家的太太(阿婆的女儿),来看我的遗址。我虽然已经在离去的路上,还是隐隐约约听到了身后两位太太的对话:

主人太太:"你看看,昨天今天都没雨,到处都是干的,唯独这里湿了一片,怎么也不干。这树,它是哭了一个晚上啊!"

                     

邻居太太:"它唯一的过错,就是无意识地威胁到了统治集团的利益。为了避免冲突,只有把它牺牲掉。什么世道,到处上演的是同一出戏!"

主人太太:"我家妹妹好失落,从窗外望去,再没了绿色葱茏。今天鸟儿飞来找不到家,哀号着飞走了!"

邻居太太:"唉,只能说核桃树它是生不逢时吧!我们人不也是这样么,人强终是不过命薄,最后都是命说了算。"

主人太太:"我留下了一段树干作留念。你看,放在门前是一个天然的座凳。我说你,能不能给我的树写一篇文章,我想它!"

                     

邻居太太:"咱祸害了人家再写文追悼,好像有点虚伪,但是好吧,我也有点凌乱,我写,来顺一顺思绪! 哎,你上了我的镜头哎,不在乎?真不在乎?那我可贴出去了啊!"...

我飞远了,听不见后面的话了。我这是去向哪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死去的,只是身体,而我的意识还在。这,就是人类传说的灵魂吧?我还会回到世间吗?如果是,那我是以什么样的生命形态再来? 我还会记得上一世的故事吗?如果将来,我恰巧路过一家门口,瞥见一段用作座凳的树桩,会莫名流泪却想不起为何吗?

                    

我的生命嘎然而止,没有寿终天年,我为自己哭泣了整整一夜。如今在奔向未知的路上我已经解脱开怀: 既然我的诞生形成是偶然,我的生根之地是偶然,我的夹缝生长是偶然,我的结果时辰是偶然,那么,其实就像邻居太太所言: 一切皆是天注定。上一世,我留下了一段木桩供人休憩,陪伴过小福小顺,为主人家的妹妹遮挡过似火骄阳,让知更鸟在我身上安家驻巢...或许我的使命已经圆满。我不再遗憾不再悲伤,让命运带领我奔向未来,让我灵气涨满重新期待---Unknown is beautif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