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印象里的威尼斯，最美的时刻还是清晨和傍晚，游人渐少，薄纱般的轻雾飘浮在河面，辉映着一排排的木桩和若隐若现的冈朵拉，河水倒映出教堂和钟塔的轮廓，如梦如幻，灵动飘逸，行走在各式各样的小桥上，穿行于狭窄的街巷里，能真正领略她原汁原味的风采。这次是冬季，所以白天竟也有了夏季早晚的优势。
威尼斯的路都是窄窄斜斜的。通往圣马可广场方向的街巷里，墙皮斑驳、古朴沧桑。见惯了单调乏味的火柴盒式现在建筑，突然置身于精美繁复的古老建筑群中，还是有豁然一惊、耳目全新的感觉。看来中世纪的人们更讲究品味和格调，并非如现代社会这般一切以经济效益为考量，处处受金钱的掣肘。古老狭窄的巷道除了给人神秘的体验外，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被坚实的屏障包裹后的安全感。意大利人似乎偏好鲜艳的色彩，赭红、橙黄色的墙壁，在氤氲的雾气后面似显凝重，跳跃的明亮色彩些许抵消了冬天的阴郁和苍凉，暗中激发起人们潜藏在心底深处对于生命的热情和冲动。公元五世纪，渔民、农夫为了躲避嗜血好斗的日耳曼游牧民族，辗转逃往亚得里亚海的这个偏僻小岛避难，无意间给世人留下了这座独一无二的城市，不到八平方公里的面积内，遍布着上百个小岛，贯穿着近二百条运河，横跨着四百座桥梁。更为珍贵的，是今天她呈现在世人面前的那琳琅满目的艺术瑰宝，传承下来的绵延的艺术传统、深厚的文化底蕴、细腻的生活品味和包容的人性价值观。看来一千年前的北意大利人，其文明程度、艺术品味、生活情调已有了一定的水准，精进、专注的工匠精神似乎是源远流长。
走在威尼斯的路上，会有一种忽上忽下的感觉。高高低低的拱桥，打破了我们平日行路时的单调，这种起起伏伏的变化给水城平添了几分蒙太奇般画面切换的律动感。途中时而遇到稀稀落落的游客，多是欧洲面孔。但凡旅游景点，游人稀少反倒是好事。没有了都市的喧嚣，也没有了商业社会的浮躁，时光在这里静静流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静谧的安宁。今天的世界，人们如此向往那些中世纪的古城——布鲁日、西耶那、萨拉曼卡......我想，人们对安宁祥和的缅怀并非是一种原始的欲望，而恰恰是在经历了梦寐以求的都市生活的喧闹、污染、压抑、窒息之后才派生出的一种本能的逆反。人类其实非常“稚气”，本身不易自然走向成熟，也不会自发地萌生感恩和回馈之情。大多数人必须要经历挫折和磨难，才会慢慢体会到冷面的忠告、务实的心态、他人的关爱和值得信赖的友情的可贵。而上帝也喜欢开玩笑，往往当人们真正意识到某些东西的价值时，上帝却已悄然将它们收回了囊中。在狭窄的巷子里穿行，不时会和行人擦肩而过，耳畔飘来他们的对话声。从体貌和口音判断，以意大利本国人居多。石板路面上觅食的鸽子，远处教堂飘来的钟声，广场中间兜售蔬果的菜贩，还有悠然徜徉的游客，一起是那么真实、那么自然，让人亲身感受到了威尼斯人浓浓的生活气息和悠闲的欧洲节奏 。从容地行路，怡然地购物，平和地交谈，不疾不徐、不愠不火，像是在细细体验生命中的那份精致，慢慢感受原生状态下生命的细腻，缓缓品味生活汤汁里空灵悠远的后劲和韵味。能够心平气和地生活，没有焦灼、没有恐惧、没有压力，没有负担，其实是一种原生态的人格独立、心理自信和对生命的尊重，这在人文品质上已是一种很高的境界。这样的生活状态和生命模式也在无意间启迪着游人，人的概念究竟意味着什么，什么是人应有的生活，什么是人生命的真实意义。
一连走过数个街区，忽然意识到路上并没有什么树木。在意大利，人们会不自觉地忘记树的存在，因为各种建筑、雕刻的精美繁复会让人忘记植被的美容功效。城内没有植树，对其他都市而言是十分难堪和窘迫的，但似乎不适用于这里。意大利的美，应该说更多是人为的创造，他们把上帝赐予人类的禀赋发挥到了极致。在这个星球上，无论任何族群，如果能够发挥出上帝所赐予的天赋，那一定是幸运的。因为动物只能被动地接收它的命运，作为食物链中无能为力的一环，有幸被冰冰淘去，自然受到百般呵护和宠爱；不幸流落王宝强家乡的街头，则遍尝人生世态的炎凉。人其实相当幸运，因为上帝赐予了人类一根拐杖——思想和劳动。凭着这个拐杖，草根文贵曾经笑傲商海，“东施”凤姐亦能风生水起。如果人不满足于现状而又无所适从，那便是患了“动物自属官能症“，丢弃了上帝赐予的拐杖：继志述事、自出新裁、寻幽探胜、及锋而试、匠心独运、巧夺天工、标齐立异、推陈出新。无论个人还是群体，如果放弃了这些人类独有的优势，无形中便将自己降格为了听天由命、浑浑噩噩的两腿走兽，客观上则是放弃了自己的命运。
穿街走巷，终于来到了“欧洲最美的客厅”——圣马可广场，旋即被公爵府、大教堂、圣马可钟楼、新旧行政官邸和图书馆等建筑环抱其中。广场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河边的两根白色石柱，一根上面刻有威尼斯的守护神圣狄奥多，另一根上雕刻着圣马可的飞狮，创意新巧、工艺精湛、外形灵动、栩栩如生。仰看圣马可教堂，拱门顶端装饰有文艺复兴式的围栏，配以繁复的雕像和壁画，下面是华丽的大理石柱，精致的弦月窗，系列浮雕和用镀金镶嵌画装饰的圆形拱门，雕阑玉砌、飞阁流丹、鸿图华构、金碧辉煌。直面大海的位置，也让它显得更为大气、通透和豁朗。艺术和创造，在用一种独有的方式，释放着人性，抒发着高等灵长动物独有的细腻情感和敏锐直觉。艺术品本身的灵气、视觉效应和感染力的高下也折射出了灵长动物彼此间细微的物种差异。朦胧的雾气，一闪即逝的阳光，习习的海风，使人心驰神荡。此刻，一切谋生的倦怠和对人性失望而生的郁闷都烟消云散，心中只有那“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
走出广场左转，侧面便是被拜伦称为“巨大而又奢华的宫殿”——公爵府(Palazzo Ducale)。进入公爵府的后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环绕四周的拱形长廊，由马赛克拼成的花纹地面，罗马式的立柱和拜占庭式的窗洞。入内是富丽堂皇的门厅，房间里的天花板绘有金箔装饰的巨大油画，大厅中央悬挂着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玻璃吊灯，有些还配有威尼斯风格的綺井。总督的座位后面悬挂着由丁托列托所绘的世界上最大的油画——《天堂》。大会议室的天顶和四周则挂满了描述宗教题材和历史事件的巨幅油画，色彩凝重、气势恢宏。走廊侧面的一个房间里，陈列着数尊全裸的雕像，其中年轻男子的塑像有点像大卫，肌肉饱满、体态健美、面庞俊朗、英气逼人。艺术家从唯美的角度诠释了人性隐秘的敏感话题。意大利人性格中天生的我行我素和内心的敏感丰富带给了他们多于其他民族的边缘化体验，这些体验使他们知晓了激发人类审美欲念的更多元素，也洞察到了暗藏在人性潜意识深处不为大多数人觉察、也不敢轻易触碰的细腻的心底火焰。思想的奔放、情感的细腻、对人性挖掘的彻底和对人类感官潜能开发的深入，是意大利和法国在艺术品品牌方面睥睨群雄的重要原因。世人误以为审美只是一门学科，通过勤奋学习便可水到渠成，事实并非如此。气质中自然融入的审美，是综合环境下的长期熏陶，是自孩提时对艺术积淀的耳濡目染，是长期文化传承而演化出的一种生活方式，并非可以一蹴而就。格调，并非物质财富丰富后的必然产物，它首先是一种品味的进化，然后是自然融合了精神、思想、意识的一种生活方式。任何意义上的创造，都包含着他人无法觉察或恐于触碰的元素。思想解放，是创作的源泉；自由，是美的再造所必需的生存空间。没有思想启蒙、人性解放和言论自由，也不要期待稗草生花的强大创造力。
整个圣马可广场和附属建筑群，可谓美轮美奂、光彩夺目。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沐浴着艺术的光辉，身体在建筑群里穿行，心灵却常常在天空中翱翔。脑海里突然闪过中国的那句老话：“穷山恶水出刁民，钟灵秀土多才俊”。这应该是对生命现象长期观察后的一种感性的总结吧。的确，贫瘠的环境使人处于丑陋邪戾的辐射场中，坐井观天中不知不觉吹毛数睫、目光如鼠。恶劣的生存环境由于资源的匮乏，也极易造就弱肉强食、自相残杀的文化。反之，优美的环境使人处于光明亮丽的生物场中，心旷神怡，霞明玉映，艺术气质长期被熏陶，生活品味日渐被提升。富足的生活也更易使人知书达礼、明德慎罚。放眼寰球，唐伯虎生于千年古城姑苏，莫扎特生于阿尔卑斯山脚下的萨尔茨堡，普契尼生于托斯卡纳的卢卡，塞尚生于普罗旺斯的艾克斯。物质世界是一个客观存在的能量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草树木、人言、鸟语、兽声，作为物质，均有一定的接收发送宇宙能量信息的功能，电子、粒子、离子、量子......不同区域的能量信息形成了不同的局部场，从而影响着居于其中的每个个体的生理、心理、意识和精神。在特定的时间、空间里，人的个体信息，感应其所存在的环境的时空信息，既可组合出一个有利的祥和的能量场，也可组合出一个有害的邪戾的能量场。而形象只是能量作用后的表象。古人积千百年的直观经验，曾建议孕妇：“欲令子美好端正者，数视白璧美玉，看孔雀，食鲤鱼”，即是这个道理。所谓贵族有一种“贵族气质”，根本在于他们得天独厚处于一个美好华丽形象构成的正能量场中。平头百姓因为生存的压力，难免接触猥亵卑琐的形象、浅薄势力的民风、鼠窃虫蚀的欲念和庸俗低级的噱头，潜移默化，形象日渐俗鄙，思维日渐短视。渴望一个光明的生命，人们便应当有意识地置身于正能量的场中，多多观赏秀丽的山川、精美的绘画、优雅的舞蹈，聆听美妙的音乐、乳燕的清音、学者的言谈，阅览才子的骈文和浪漫的诗篇，荡涤心中的负能量粒子，用爱压制怨，使憧憬超越妒忌，让激情多于冷漠，用勇气替代怯懦，无形中心灵渐渐升华，生命日趋纯净，气质亦悄然变化。
想到这里，心情忽然沉重起来。回想中国大陆，几千年的民族遗产已经荡然无存。北京的城墙、杭州的岳坟、陕西的仓颉墓园被扫穴犁庭，曲阜的典章书籍、湖南的炎帝陵殿被付之一炬，霍去病的霍陵、项羽的霸王庙、会稽山的大禹庙被夷为平地，商彝夏鼎、瓦棺吉光，无数的典籍、字画、楼牌、碑刻、藏书、陵墓、古玩被走私贩卖，曾经的五千年文明，处处古迹，遍地文物，几乎每家的砖瓦家具都有几百年以上的记忆，如今五千年历史的国度在文化遗产方面却几近一贫如洗。在今天的大陆，已经完全找不到类似Caceres, Assisi, Sarlat这样几百年前的古城，留下的只是一座座千篇一律、毫无个性的火柴盒形状的豆腐渣高楼。由于对本民族文化的彻底自毁，泱泱大国，鲜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人。取而代之，趋炎附势、恃强凌弱，见利忘义、毫无底线，随波逐流、沆瀣一气，寡廉鲜耻、拔葵啖枣，阳奉阴违、刁滑奸诈，小人当道、万马齐喑，过市招摇、丑态百出。如今被人蔑视、嫌弃主要还是因为自掘祖坟而自食其果。正如孟子所言：“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还有一句：没有文化的积淀，就没有文明；不尊重先人，不可能有真正的自信；没有先进的文明，永远也不会进入先进的行列。
走出圣马可广场的景点区，重新回到大运河旁边，搭上水上巴士逆流而上。大运河像一首蜿蜒流淌的歌，缠绵悠扬、如诉如泣，河两旁一百多座形式各异的建筑曾是威尼斯王国鸿商富贾和望门贵族的府邸，如今已有些破败，斑驳的墙皮好似贵妇鬓角的皱纹，褪去的颜色很像美人迟暮的黯然神伤，从中依稀可见她豆蔻年华时的风姿和艳丽。这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公共汽车的城市，水道就是街道，游船便是公车。乘船十几分钟，很快抵达San Toma站，由此下来进入了圣保罗区。圣保罗区游人更为稀少，沿着窄窄的小巷绕来绕去，不期而遇一个小型的广场，广场中间座落着一个不知名的雕塑，雕像旁边是一个年代久远的喷泉，正汩汩流淌着永不干涸的泉水，仿佛在泣诉着岁月的伤痕和往昔的沧桑。圣方济会荣耀圣母教堂(Basilica dei Frari)像草丛中的一株松树巍峨地矗立在侧旁，鹤立鸡群，卓尔不凡。巧遇这个教堂算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教堂里面藏有提香、贝里尼等威尼斯派大家的画作。美中不足，因为教徒正在做礼拜，未能深入主厅，错过了近距离观赏提香的旷世巨著——《圣母升天图》的机会。走出教堂，辄入旁边的小路，偏僻的街巷深处愈发幽静，街巷两侧是一座座古色古香的民居客栈和手工特色小店，古旧的中世纪建筑旁是一条条碧波荡漾的河道。在这幽静的角落，时光仿佛有些凝滞，浓郁的地中海亚平宁风情，保存完好的几百年前的古建筑，人文和自然景观的完美结合，很像一个儒雅的年迈音乐家，雍容大气、深沉内敛，又透着浓郁的艺术气息。此时此刻，那种宁静和安逸，那种文化在历史长河中的积淀和堆积，会让人不自觉地放慢脚步，想慢慢体验生命深层世界的奇妙，品味文明基因的绵长和醇厚。这里，浪漫并不是刻意而为的东西，而是血液中自带的元素，是由内向外自然散发出的气质。这种浪漫并不是雏菊的芬芳、烛光下的晚餐、古琦香水的诱惑和河边的拥吻，它是对优雅、精致、舒适、唯美生活方式的追求。这是有别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生存本能之外的另一种类别的生存方式。确切的说，是另一种品味的生命，和另一个类型的文明。不知不觉，时光已过了两个小时，然而疲倦已被闲游中意外的发现和惊喜冲散得无影无踪。曾经的亚得里亚海明珠、无比荣耀的城市，华丽虽然已成过往，没有褪色的却是数不胜数的残桓古迹和空气中留存的颓废的美感。徜徉在这露天的博物馆，心情不知不觉豁朗释然了许多，甚至莫名地产生出一种对那些每日被人性的丑陋、势力和浅薄包围的人们的怜悯。这种怜悯并非出于对他们物质方面匮乏的同情，在这方面他们不见得缺失，有时甚至是相当丰腴的。其实怜悯更多还是对于他们完全被异化的思潮主宰而不自觉地陷入了对物欲忘情追逐这种人性中类兽性部分被无限放大后的生存模式，而下意识地淡漠了灵性、良知、思想、情感、自由、创造等人类独有的品质。从这个角度而言，那些完全不受制于世俗风气、执意过自己内心想要的生活的人，散发出了更多人性的光辉。虽然他们也常常见弃于世俗的文化，但在生命的本质上乃是自尊和富足的。
气势恢宏的宫殿，金碧辉煌的教堂，蜿蜒的水巷，流淌的清波，与水相拥，与桥相伴，像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旖丽的梦。冬天的威尼斯的确别有风情。当夏日成群的游客像流云那样翩然逝去，她是揭去了面纱的蒙娜丽莎，最终露出了自己素颜的真容，恬静中略带神秘，古典浪漫中搀杂着颓废，华丽典雅中又有些冷艳。正如知识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不会有被欣赏的价值，而只有在文明社会才会彰显出其光华一样。在今天世界的很多角落，浪漫和时髦仍然是被世俗文化所挞伐的东西。在这些地方，人性的舒张一定要通过虚伪和迂回，甚至是扭曲和变态的方式来满足。这便是意大利的魅力所在。在这里，优雅、浪漫和情调是一种生活的常态，是生命的应有之意。人类的幸福，不完全是物质的东西，也不纯粹是精神的东西。离开了思想启蒙和人性解放的单纯物质满足仍然是另一种形式的蛮荒，而离开了物质文明和生存保障的精神寄托也常常会异化、扭曲而演化成逃避。意大利的确有那么一丝其他国家稍显欠缺的气质，这就是对生命泉水的艺术化汲取，对人生甘霖的细腻品茗。社会，是群居的人类按照自身进化程度衍生的认知理念而构建的后天生存形态；美，是人类将生命中能刺激愉悦神经元的要素的集中综合和强化；人，是有别于单纯存活的有思想灵性的特殊动物。
人啊，猿猴的变种。
如果你惧怕冒险，
请安于碌碌的平庸；
如果你贪生怕死，
请走完被奴役的运命；
如果你奉祖上的遗训为圣宗，
没有思想岩浆的迸发，
没有意识电光的闪击，
那你，
注定逃不出无形的囚笼；
注定看不到，
海那边的云层；
注定造不出，
他人没有的风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