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舟山-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 (下)
文章来源: 七色花瓣2015-08-18 12:50:55

(原创,谢绝转帖)

 

 

同学的妈妈问:你是宁波人?舟山那边的?那家里是不是有很多坛子呢?

对!对!很多坛子,很多很多,都是装着海鲜来的!

 

爷爷所在的舟山海运局几乎每星期都有机帆船来上海,不知道他们到底运些什么东西。有了这个便利,我们得以随时吃到最好的海产。有次一个叔叔挑着扁担刚下船就被治安联防扣住--在那个实行配给制的年代,上海的副食品非常有限,凡携带大量农(渔)副产品都会被视作“投机倒把”嫌疑犯,妈妈闻讯急急的拿着户口本去赎回来。

 

糟鲳鱼和蟹糊

 

爷爷常年去舟山海洋渔业公司为我们买海产品,但糟鱼和蟹糊一定要亲手制作。一生跟大海结缘,他会根据不同鱼种的味道与口感,以不同方式加工。在爷爷看来,做糟鱼的首选是鲳鱼。

想起糟鲳鱼,我仿佛看到了爷爷忙碌的身影:他去市场买回银光闪亮的鲳鱼,洗净盐渍晾干;他把鱼切成块,一层鱼一层酒糟放入坛子;他给坛口盖上一张塑料薄膜,封上泥巴,用毛笔写个标签-“糟鲳鱼”。

坛子被运到上海,轻轻敲开封口的泥巴,小心揭去塑料薄膜,混合着酒香和鱼香的气味瞬间钻进了鼻孔。糟鲳鱼的醇香,实在难以形容,实在不可比拟-好香好香,香得连酥软的鱼骨都舍不得吐出来!

鲳鱼并非稀罕的鱼种,即使在舟山渔场资源枯竭的今天。然而,糟鲳鱼却是神秘的,它只在舟山的坊间流传,从没有登陆过上海,也就无所谓绝迹了。

蟹糊倒是越来越多,上海的超市里随处可见,只是味道与我小时候吃的很不一样,带有明显的苏菜风格-甜甜的。爷爷制作蟹糊只放一种调料:盐。只有盐才能使海蟹充分释放出鲜味来。

蟹糊与泡饭形成绝配的搭档,是我最爱的早餐。早上妈妈一边烧着泡饭,一边从坛子里舀一点蟹糊出来放在桌上。几十年过去了,我似乎依旧能听见调羹与坛子壁碰撞所发出的清脆响声。

 

乌贼鲞、乌贼混子(音)、乌贼瓢肠(音)

我们家对乌贼鲞的处理与黄鱼鲞一样:烤(炖)肉。把鲞泡软,去掉中间那根扁扁的骨,加猪肉红烧。那时候我不太喜欢吃乌贼鲞,总觉得它嚼劲有余但滋味不足。几十年后发现很多人的感觉同我一样,你看,无论是内地还是台湾甚至韩国出产的鱿鱼丝,均加入大量的调料,掩盖了其本味。

相对于乌贼鲞,我更爱乌贼瓢肠。每隔一阵,爷爷就会托人捎来一只密封的坛子,里面装着他腌制的乌贼瓢肠。瓢肠就是乌贼内脏,它是加工乌贼鲞时的副产品。乌贼和其他鱼不同,几乎所有内脏都被人食用。乌贼瓢肠的颜色是多样的,有白有黄有黑-那是墨;乌贼瓢肠的口感也是多层次的,有硬有软,有滑有粘;乌贼瓢肠的味道更多元化的,既鲜又咸,回味无穷。

现在想来,爷爷热衷制作乌贼瓢肠,或许与早年奶奶以晒乌贼鲞为生的那段经历有关--

依山傍水的鄞县老家耕地稀少,人们世世代代走出去找寻活路。每到乌贼汛期,奶奶会去海对面晒乌贼鲞。爸爸曾这样描述--渡船慢慢航行,当沈家门在望,略带臭味的乌贼气息扑鼻而来;踏上海岛,那依山而建的房屋顶上晒满乌贼鲞,非常壮观。而乌贼鲞产量之高,劳动力价格之低,从独特的计酬方式体现出来:以屋顶计。

也就是说,奶奶应得多少报酬,取决于她晒了几屋顶的乌贼鲞。

若将乌贼保留内脏整个腌制,舟山人称之为乌贼混子(音)。乌贼混子蒸熟后横着切片,好似医院里照出来的CT图像一般,五脏六腑截面看得清清楚楚。虽然我也不怎么喜欢吃乌贼混子,但只要它一端上饭桌,我会迫不及待用筷子扒拉,把那些黑黑小小已成固体的墨统统挖出来吃掉,然后快快跑出去向小伙伴们伸出舌头:瞧,我刚喝过墨汁!

 

龙头烤

所有爷爷带给我们的海产品中,我最不喜欢吃龙头烤。那是一种细细长长白白的鱼,因头部有龙的特征而得名。龙头烤含水分过多,腌制之后水分流失,吃不出鱼的感觉,象是嚼盐。我喜欢咸中带鲜的海产:蟹糊、辣螺、乌贼瓢肠。。。而不是咸而无味的龙头烤。

如今,龙头烤走了高大上路线,上海的餐厅里多有“椒盐九肚鱼”,就是新鲜的龙头烤,外酥里嫩,口感很棒,一口咬下去,往日的偏见荡然无存。

 

 

黄鱼胶

鱼胶即鱼肚,因其本身无味而不受我们喜爱。对此爷爷非常失望,不厌其烦一次次强调其滋补价值,而我们却不为所动。

爷爷去世后,舟山离我们越来越远。那时市场经济已经起步,舟山渔场的海产品高调登陆上海,随之而来的是资源枯竭,价格一日千里。黄鱼鲞、鳗鲞这些原本寻常百姓的菜,已非一般工薪阶层所能享受。我们只能走进菜市场,在一大堆杂鱼碎虾中挑挑拣拣。有一天我路过十六铺水产交易所,发现那里的黄鱼肚价格居然高达72元一斤,比我的工资还高!

又过了几年,我到了蒙特利尔。平时常去唐人街买菜,却从未把药材店招牌上的“鲍参翅肚”四个大字与当年家里那一串串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却又无人问津的黄鱼胶联系起来,直到有一天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上读到著名画家傅抱石的传记,文中提及他当年的婚宴为“奢侈的鱼肚席”-以鱼肚为主菜的宴席,才发现这货的身价历来不菲。那一刻我心里非常难过:爷爷为我们买了这么昂贵的东西,我竟然从未认真吃过一片。

 

。。。 。。。

1999年夏第一次回国,我去鄞县老家扫墓。虽然爷爷同我们一起生活不到十年,感觉他陪伴了我一生。黄鱼鲞、鳗鲞、乌贼鲞、咸鳓鱼、糟鲳鱼、蟹糊、蛎黄(牡蛎)、辣螺、黄鱼胶、海蜇、淡菜干(青口)。。。他用独特的方式向我们介绍富饶的海岛,让我有幸成为舟山渔场辉煌时代的见证人,带给我幸福的童年和毕生美好的记忆。

面对着墓,一时间我感觉恍惚,没有了时空概念,也不知身在何处。清醒过来,明白爷爷确实已经离开了-那个曾写在信封上的名字,那个曾写在户口本上的名字,已被刻到了石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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