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舟山-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 (上)
文章来源: 七色花瓣2015-08-17 17:37:25

(原创,谢绝转帖)

我是上海出生的宁波人。童年时代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以为祖籍是舟山,那一带被老上海人统称作宁波。直到1976年春节,在祖屋转售族人之际,我们应祖父母的意愿返乡寻根,这才发现老家在对岸的鄞县。

没关系,我的心依旧在舟山,因为爷爷住在那里。

记忆中的舟山,是爷爷那低矮的排屋和周围的农田村舍;是姑姑家雅致的木楼和边上的菜市场冷饮店;还有,是去姑姑家必经的一条不足百米长的商业街--打铁的、补锅的、卖蚊烟条的...最吸引我的是窗户上写着“鲜肉馄饨”的小吃店-薄如蝉翼的皮包着粉红的馅,其色香味让“沈大成”、“王家沙”这些百年老店光脚也赶不上。

记忆中的舟山,是定海岛高坡上的烈士陵园。青翠的树木之间,长眠着为解放海岛而捐躯的将士们。其中最为醒目的是林茂成烈士的墓地。这位战功赫赫的华东战区甲等英雄,在一次执行海面巡查任务时,被国民党的飞机发现,中弹倒在我姑父的身旁。

记忆中的舟山,海洋资源丰富,日用工业品匮乏。小时候家里总是囤积白砂糖和肥皂-那种淡土黄的,年糕一般长长的,中间有一条分割线的,最平常最朴素的“固本洗衣皂”。每当爷爷为我们买了海产品,妈妈都会拿出几条洗衣皂,或者一包白砂糖给送货的叔叔作为酬谢,这是惯例。

舟山对于我,正是舌尖上跳跃着的味蕾--难怪人们都说从胃到心的距离最短。

 

黄鱼鲞

鲞(Xiang),即剖开晾干的鱼。

此刻,仿佛周遭又弥漫着黄鱼鲞的味道--那融合了咸、鲜、腥且带有陈年海货独特的味道,那是童年时代家的味道、饭桌上的味道、厨房里的味道。

黄鱼的汛期在六月,由于运输工具落后,从捕获到送达我们家,最快也得24小时。记忆中爷爷从未捎带过新鲜大黄鱼,偶尔会有几条“暴腌”的黄鱼,而常年不断的,是加工了的黄鱼鲞。

舟山渔场的黄鱼体型硕大,从背部剖开后,成品鱼鲞活像一把大蒲扇。夏天我们常煮粥喝,美味爽口的黄鱼鲞炒毛豆是最好的配菜。等到天凉下来,我们会把黄鱼和猪肉一起炖--黄鱼鲞烤肉,舟山菜的代表,我的最爱。

鲞在冷水里泡上一个小时,鳞片就能轻易剥去。切成块,与连皮带肋骨的猪肉一起下锅翻炒至断生,再加入料酒、酱油、少许砂糖和水,文火慢炖一个小时左右。待汤汁收干,黄鱼和猪肉的味道交融,又香又醇,没有品尝过这道菜的人,难以想象其美味。

黄鱼鲞在上海市面上很稀有。姑姑一家后来随军离开舟山,海岛上只留下了已退休的爷爷。有一天,我和妈妈带着几爿蒲扇大的黄鱼鲞悄悄拜访管区民警。没多久,爷爷的户口顺利地迁到了上海。

如今,舟山渔场的大黄鱼早已绝迹,市场上所谓的“黄鱼鲞”只是它的近亲而已,味道差很多,个头也小不少。想念它的时候,我只要闭上眼睛,那“大蒲扇”就会出现在眼前,那无可替代的美味依然留在舌尖。

 

鳗鲞

鳗鲞分为淡鲞和咸鲞,我猜想鳗鱼的汛期可能是冬季。

上海人口中,宁波籍(包括舟山、镇海)的比例很大。听过一个段子-“上海的宁波人,比宁波的宁波人还多”。几十年前,鉴定宁波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看菜篮子里是否有鳗鱼,窗台上是否晾鳗鲞。曾经有人问我:你也是宁波人?我说:是啊。喜欢吃鳗鱼的吧!两人会心一笑。

为什么会有这个现象呢?原因就在于鳗鱼的特点。含蓄内敛的它们,只有在被制作成鲞之后,那独树一帜的鲜味才会充分展现出来。起初很多人并不明白这个奥秘,以至于鳗鱼远不如黄鱼、带鱼、鲳鱼受欢迎。而宁波那一带的人对海产品的欣赏与认识则恰好体现在这里。

毫不夸张地说,宁波人的生活,同鳗鱼连在了一起。

随着时间的推移,鳗鱼渐渐被沪上所接受。到了八十年代,鳗鱼身价水涨船高。西藏中路上那间著名的宁波饭店抓住机遇,“新风鳗鲞”迅速成为其招牌,不足三斤的一爿相当于我半月的工资。相对于来自舟山的鳗鲞,宁波饭店的略为湿润,口感更好。然而它既昂贵也不易储存,我们依旧吃爷爷送来的。

鳗鲞不在于大小,正如金盆打了份量还在。大鳗鲞适合蒸着吃,小时候我常看奶奶把它放在米饭上蒸熟,撕去黏糊又韧劲的皮,抽出长长的刺,剔出白花花的肉。而薄薄的小鳗鲞就不用费劲了,直接连皮带刺炒着吃。只要你扬长避短横着切丝,就不会感觉到鱼刺的存在。

上海有道传承几十年的市井菜-烂糊肉丝,就是把黄芽菜(即白菜)和猪肉丝炒在一起。而宁波/舟山一带则用鳗鲞取代猪肉。黄芽菜的软糯配合了鳗鱼的鲜香,妙不可言。两道菜看似异曲同工,味道却天壤之别。品尝之后,你会明白在十里洋场的上海,宁波人的自信从何而来。

对海鲜的认识,自信自豪自负的上海人绝对输给了宁波人,不论服气与否。而号称天底下最能吃最会吃最敢吃的广东人,居然不识鳗鲞,这是最最令我跌眼镜的事。在海外的二十几年里,我接触的中餐几乎都是粤菜。广东人爱吃鱼,鲜的咸的干的湿的;广东人会烧鱼,蒸的炸的炒的炖的。菜单上几乎包揽了所有的鱼,可偏偏没有鳗鱼;杂货店里卖各种海鲜干货,唯独缺少鳗鲞。

唉!

 

咸鳓鱼

长长扁扁、银光闪亮的鳓鱼,鲜的咸的都好吃。菜市场里鲜鳓鱼很少见,小时候吃得最多的是舟山来的咸鳓鱼。

爸爸告诉我,鳓鱼也叫相鱼。相,在宁波/舟山话中有探望的意思。鳓鱼的汛期恰好是农闲,女儿探望娘家时,会买上几条应季的鳓鱼,于是它就得到了一个温馨的俗名--相鱼。

咸鳓鱼全身都是宝,连鱼鳞都异常鲜美。适合蒸着吃。因为很咸,爷爷喜欢往鱼上面打个鸡蛋。出锅时,鱼鳞晶莹剔透,又香又脆;鱼肉鲜嫩微红,又绵又软;蛋清乳白,蛋黄浅黄...无论色泽味道还是口感,鱼和鸡蛋相得益彰。吃完后剩下了鱼骨,爷爷往里加一大勺开水,一道简单的饭后汤就成了。

几年前回国去探望曾驻守舟嵊要塞二十多年的姑父,那一次我刻意与他聊起舟山。长久以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沂蒙山区长大的姑父,是怎么去适应浙江的海岛生活呢?姑父告诉我,小时候因为贫穷,鳓鱼是绝对的奢侈品。解放后他第一次探家,特地带去了十八条咸鳓鱼。父母脸上洋溢着无比自豪的神情,令他记忆犹新。

原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咸鳓鱼,瞬间成了龙肝凤肉。那么,舟山在沂蒙山人眼中又是什么呢?不用问,一定是人间天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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