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湮没与被解救的
文章来源: Luumia2017-09-13 09:00:46

读书笔记

被湮没与被解救的  — 奥斯维辛之后40年(2017年6-9月读)
Les naufragés et les rescapés, quarante ans après Auschwitz
Primo Levi 
Traduit de l’italien par André Maugé
Édition Arcades Gallimard(1989)


读了Primo Levi的奥斯维辛回忆录,感叹他的理性与对人性的拷问。

1.    纳粹对人性了解之深

在集中营纳粹对犹太人大灭绝,他们说:“在把你们彻底消灭后也会把所有的证据彻底消灭。就像大屠杀从不曾有过的那样。即便,你们中有人幸免,将来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世人,人们也不会相信。因为无依据。即便你们最终能够找到证据,人们依然不会相信,因为人们不会相信在人类世界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些全然超出了他们的理解力,也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人们不愿意相信人能够如此之恶。” 

在基本生存条件上的剥夺:拥挤不堪的货运车厢里人们基本的生理需求都不能解决,只能等几个小时后车停靠小站。人们蜂拥而下,随处解决大小便。于是,小站上等车的普通民众看见这些如动物般不知羞耻的犹太人,只有厌恶感。而厌恶感会替代理性,将怜悯与同情推到角落。在集中营,以卫生健康的名义让人们赤身裸体,把生存条件剥夺至极限。人们只有一个类似狗食盆样的小盆,喝汤吃饭洗漱拉撒都在里面。剥夺生存条件,剥夺人的尊严,把人降到动物。每天面临饥饿,寒冷,疾病,体罚,每时每刻最关注的事情就是:活下去。为了能够活下去,人们内心只有自己。后来Levi集中营获救的难友看望他(难友信奉基督教),说到:“能够活下来也许是因为肩负着上帝的使命(Levi不信教)让你成为作家,把那段历史记录下来。”Levi却认为“只有坏的人才能活下来。那些善良的,保持了人性中温暖美好的人都死了。只有自私,只为自己的人才有可能活下来。在极端非人性的环境中,让人能够活下来的是人的动物性。而上帝让我见证的就是这。”

2.    所谓知识分子是最艰难的

集中营里要数知识分子最痛苦。体力劳动者身体相对强健,撑的时间相对久些。而且,因为曾经的生活,他们更能够在体力劳动中获得某种平衡。知识分子,首先面临的是精神的荒漠,面对的是颠覆打破以往一切认知的新体系:只有纳粹权利对被剥夺了一切的犹太人的邪恶,残忍的灭绝。在理性认知上的痛苦。Levi就说:心里叨念XXX的诗帮助他保存那么一点人的内心面貌,而同时让现实显得更加的残酷。人被剥夺降至了动物,人又下意识地远离动物态。集中营里人们工作都是精益求精的。几乎能够进入忘我的状态。忘我状态何尝不是那种境况下的迷幻剂?暂时忘记处境,把全部的心思放到手中的活计之中,努力做到最好。人以一种本能保存人无意识中区别于动物的精神上的高贵。

3.    信仰的力量

在集中营,有信仰的人比没有信仰的人坚持得更久,无论他信的是什么(共产主义,基督教,马克思,佛教…)在那样的情形下,信仰大概就是黑暗中的一丝光。

4.    集体屠杀与个体生命

纳粹按计划有条不紊地屠杀犹太人源于他们理念的支持:厌恶,憎恨。但是对于某个特定的个体,色彩却有微妙的变化。(电影the pianist里最后德国军官救下钢琴家可归同一类)有这样一例:在毒气室,有个16岁的少女居然活了下来。纳粹医生把女孩救了出来,体检,提供保暖的衣服营养的食品。原来当毒气释放出来人们一个个倒地时女孩被压在了人堆里,紧叠的人堆形成了某种封闭空间,保留了无法循环的空气。女孩就是靠那点稀薄的空气撑到了被发现。女孩该如何处置?平时对犹太人随时生杀予夺的看管没了主意,层层上报,到了集中营的决策长官。他研究了案例,指令:“如果她是个成年人可以让她活下去,因为她能够照我们说的去做;但是她还是个孩子,言行还不能理性地控制。”于是被他们悉心救护下来的小女孩又被他们杀害了。

5.    集中营对现代医学的挑战

在封闭,环境极度恶虐的集中营,人们死于毒气室,死于饥饿,疲劳,死于疾病。而这些疾病却是为医学不可知的。那些流行的夺命的是什么细菌,病毒,随着那些湮没的也消失在历史的灰尘中了。还有心理学。奥斯维辛之后为心理医学提供了多少挑战,可是现代心理医学却是无法应战的。因为集中营远远超出了现代心理医学的理论与认知,就像拿平面几何的原理解决立体几何的难题一样。

6.    集中营里的犹太人为什么不反抗,不逃亡,不自杀?

为什么不自杀?当人被层层剥夺,降至动物,每天的本能就是活下去,人就不再有自杀的想法了。几时见过动物自杀?为什么不逃亡?首先,集中营壁垒深严,难度大;其次,往哪里逃?欧洲都是纳粹的了,没有收留,躲藏之地;最后,已有的数微的逃亡都是惨烈的失败。为什么不反抗?纵观历史,所有的反抗都要领头人。领头人懂得被压迫的人之痛苦,但他绝对不是其中的一员。他是在那个痛苦世界之外的人。在痛苦世界之中的人勇气魄力早就被痛苦碾没了。奴隶的枷锁不是奴隶自己砸碎的。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是文学影视里的浪漫,从来不是来自于被压迫世界本身。

7.    当一切都已远去,剩下的是什么?

四十年都过去了,仇恨,伤痛,羞耻也渐渐地远离了,剩下的是什么?Levi不断地用“comprendre”(理解):理解当时的德国人。不是要通过理解达到谅解,而是要理解德国人为什么会那样?自从第一本回忆录问世以来,他不断地收到读者的来信。以他作为作家的经验,读者来信无非就是两类:喜欢作品的和不喜欢作品的,中间状态的读者几乎没有与作者沟通的动机。Levi在书中专门引述了一德国读者的来信。信中首先表达了谢意,然后回答Levi的疑问“为什么德国人会那样?”来信的读者说“当时的德国处在选希特勒还是斯大林的共产主义,在没有完全看清楚希特勒的面目之前,德国民众“退而求其次”选了次坏的。“ 而且,(该读者经历过纳粹德国)他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听到过犹太人在德国被迫害。” 另一个战后出生的年轻女读者来信讲述她们这一代人接受的二战历史教育。她们的历史老师都经历过二战,保留了不少当时的报纸,期刊等资料,加上现身说法努力还原那并不太远的历史(尊重事实的吧?)然而,听课的年轻人却不耐烦了,“为什么整天都在批评我们自己,而且并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事情?”


我读此书最大的震撼就是:怎么能够以如此人道,理性,冷静的笔触写出人类历史上最不人道,最不理性,最狂热的罪行?我想到了自己的国家能够“媲美”纳粹屠杀犹太人历史的“文化大革命”,可是中国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这样的回忆录问世。没有穿透那段黑暗的历史,深刻记录,真实描述,然后远离它,站在人性人道的高度上梳理,探讨。如果某一天,有人这样做了,他就是中国历史的大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