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墩上的姨太太
文章来源: 荔枝1002017-02-05 09:01:15

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我随小清去她的外婆家,去看绣墩。

我和小清同班已有两年多,她不止一次地提起外婆的“红木家具”。其中有一对“绣墩”,她无法解释清楚,只说它们是圆的。但“绣墩”这个名字好听,这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很长时间我看不到她外婆的绣墩,因为它们和一大套红木家具一起,早在文革期间就被抄家抄走,她外婆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流落到哪儿了。

现在落实政策,小清外婆的抄家物资归还了,我就可以看到那些红木家具,特别是绣墩了。

她外婆家离我们学校不很远,只有两、 三站无轨电车的路程,下车后从一条狭小的后弄堂穿过去,小弄堂忽然变成了大弄堂,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内都是大洋房。小清用手拍打着油漆剥落的院门,喊:“外婆,开门!”

开门的不是小清的外婆,而是她的外公。我从来没听小清说起过外公,在我的想象里,外婆一向就是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个人。她外公的出现,推翻了以前我对她外婆的所有推测和想象。

小清外公是个极瘦小干瘪的老男人,戴着一副度数极深的眼镜,他开口说话时,我能看见不止一颗金牙。小清对他很冷淡,只用“嗯”或“没有”来回答他的问候。我们俩侧着身从他面前走过,小清自顾打开房门,带我进去。

小清曾告诉过我,外婆家以前住着整一幢花园洋房,有三层,后边从厨房上去有一道螺旋形的小楼梯,专供仆人用的,三楼是佣人的住处。后来,就是在抄家的同时,突然搬进来四家陌生的人家,听说是工人造反派,不由分说就占据了二楼和三楼,以及底楼的一半,外婆就被挤到了厨房旁边的这一间里。

记得那间房间大约二十多平米,大概是朝北的,又是冬天的下午,一大半笼罩在阴影里。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再仔细一看,那黑影其实是一大堆家具,差不多堆到了天花板。小清拉开电灯,我看见最底下有一张很大的圆形饭桌,上面叠着五、六只椅子,椅子上面还有茶几、小案桌,都是深色、厚重的红木,有很繁复的雕刻,每件家具之间都有毛毯之类的东西隔开。原来这就是小清外婆的“文革抄家物资”,归还了,几天前刚用三轮运货车拖回来的。

这些家具使我想起电影和连环画里的旧社会,那些地主、富农和资本家的房子,那些穿着长袍、马褂、西装、旗袍的男男女女。

小清把绣墩指给我看,原来就是连环画里见过的圆形凳子,也是红木的,有镂空的雕饰,看上去像一只放大了的腰鼓。

但这只绣墩上还坐了一个人,她站了起来,比旁边的外公高出一个头,似乎比外公年轻许多。记不清她穿了什么,也许是一件紧身毛衣,因为她背光站在窗子的前面,只能看清她的轮廓  -- 她有极细的腰身。

小清虽然对外公很冷淡,和外婆却十分亲热。外婆问她功课,问她学校里的事,问到她的父母。然后小清说,外婆,这是我同学,我带她来看绣墩,她不知道绣墩是什么样子。

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说:"噢,绣墩啊,就是这种老式的家具,旧社会是放在客厅里摆摆样子的,人多的时候也可以坐坐,但只有女人坐,男人坐着是不像样的。我们以前有一对呐,这东西都讲究一对一对的,还有绣花套子罩着。这次政府还给我们了,一大批东西,我的豹皮大衣、外公的毛料西装、字画,还有钢琴。钢琴直接运到小清舅舅家去了。我一看,呀,怎么少了一只绣墩!外公说可以去查查,我说,算了,你看看,我们就这么一间房间,这么多东西,又大又重,放哪里呢?只好都堆起来了,积了灰尘还要揩,这些雕花,大大小小的洞洞,要用手指裹着抹布抠进去揩。以前有佣人做,现在不是都要我来做了么,我对外公说,卖了吧,那边的淮国旧,就是淮海路上那家旧货商店,都拉去卖了吧!"

一边说话,一边已经把糖果盒拿出来招待我们。小清说:"外婆,卖了钱,可以买电视机、电冰箱、收录机!"

外公说:“你爸爸叫我再等一段日子,说有政策了,房子都要还了。房子还给我们了,还愁家具没处放?”

“还,还,”外婆咕哝着说,“还给你,以后再抄了去!”

*****

小清外婆外公的故事,是我们都考上了大学后她才告诉我的。她外公解放前是个开皮革厂的资本家,四十岁的时候娶了外婆做三姨太太。外婆那年才十八岁,是老式石库门里嫁出来的。

知道吧,小清说,我外婆年轻时很漂亮。而且她会笼络人心,进门不久就把外公、二太太以及全体佣人都治理得服服贴贴。我外婆懂规矩,她晓得尊重大太太。解放后取缔了一夫多妻制,外婆和二太太都回了娘家,但外婆隔天就到外公家里来,服侍生病的大太太,直到她病逝。然后她就和外公正式结婚了,以前都叫扶正,就是姨太太有了正式的太太身份,但我外婆应该算是个填房或续弦。

直到现在,小清外公还是对外婆服服贴贴、唯唯诺诺。难怪连小清都可以怠慢外公,我想。

不知为什么,自从去过小清外婆家后,我一直惦记着那只绣墩,暗暗希望他们不要卖掉它。房子再小,总容纳得下一只凳子? 何况,一年后小清外婆真的把房子拿回来了,虽然不是整幢,也总算有了整个底层。小清和父母最终也搬了过去,便于照顾外公外婆。

我最后一次去小清家时,特地到隔壁房间去和她外婆打招呼。外公已经去世,外婆看上去还是很年轻,身材还是很纤细,听说她和一群老朋友在忙着跳交谊舞。我一进门就四处打量,那套又大又重的红木桌椅不在了,想必还是用三轮车拖去了淮国旧。房间宽敞了很多,也明亮了很多。

在小清外婆的床边,我找到了那只绣墩,它上面有一块蕾丝方垫,放着一小盆花,花盆旁边有一个古色古香的紫砂壶。

我想起小清外婆的话:人多的时候也可以坐坐,但只有女人坐,男人坐着是不象样的。

(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