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球运动员是怎样炼成的?(上)
文章来源: 维立2018-01-07 10:36:53

每一个妈妈对孩子都有过各种各样的期望,我这个当妈妈的估计也不例外。但要问我对女儿有过些什么期望,我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似乎除了快乐、健康、成功这些大而化之的东西外,我对她并没有具体期望。但我能说出来我没有期望什么:我没有期望她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她在足球场上驰骋12年,成为加州少年足球协会甲级球队的主力队员和高中足球队的队长,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足球会在女儿生活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好朋友艾伦是功不可没的。女儿很小的时候,我们想让她多到户外参加体育活动,问她愿不愿意踢足球,她不愿意;我们又提议了一些别的运动,她也没兴趣。直到艾伦想踢球,问女儿想不想一起去,女儿答应试一试,我们才趁热打铁,在美国少年足球联盟(American Youth Soccer Organization,简称AYSO)在本镇的球队给她报了名。但我填报名表时忘了要求将女儿和艾伦分在同一支球队,AYSO原则上也不主张相熟的小朋友在一起,所以女儿并没有和艾伦一起踢球。第一个赛季结束后,艾伦又在AYSO玩了几年,但她俩从来没做过队友——作为对手在球场上刀兵相见倒有过好些次。

虽说糊里糊涂跟着艾伦报了名,但女儿第一次去练球就后悔了。她紧紧抱着爸爸的腿,说什么也不肯上场——估计是从没踢过球、球场上又没有艾伦的缘故。软硬兼施都不得要领之后,黔驴技穷的爸爸只好卷起裤腿,亲自走下球场,跟小朋友们一起练球,女儿才勉勉强强、忸忸怩怩地跟了过去。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几次后,女儿对踢球有点习惯了,也认识了几个队友,才像其他小女孩一样,大大方方参加训练。

训练几周后,迎来了第一场比赛的大日子,我们也像其他父母一样,早早就搬把椅子,怀着激动又紧张的心情等在了球场外。女儿的球队身穿灰色球衣,美其名曰“海豚”,女儿的位置是左后卫。只见她在场上东奔西跑,左冲右突,忙得不可开交。但球在草地上腾挪飞转,又总有十几个小朋友围着哄抢,要抢到并非易事。一场比赛下来,女儿只与球接触了有限的几次。

但这有限的接触给了女儿信心。她觉得踢球好玩,而且认为自己踢得很棒。这也要归功于AYSO的父母。美国父母夸起孩子来简直完全不讲原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溢美之词一串一串冒出来,半个小时都不会重样。哪怕你在比赛中只踢了一个好球,他们也赞不绝口,好像这个球比马拉多纳的超级弧线球还要精彩,因此每次走下赛场,即使是球艺平平的孩子,也像凯旋的英雄般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而且AYSO的信条是乐趣和参与,不是竞争和赢球。教练再好胜,也要给每一个孩子上场的机会,更减轻了小球员们的压力。如果一个孩子在一项活动中天赋高强,表现突出,信心满满,高标准和严要求好比快马加鞭,响鼓重锤,确实可以帮他们更快地提高;但在试试探探、摇摇摆摆、兴趣像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烛火的起步阶段,宽容和鼓励和就成了坚持下去的关键。踢球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万一孩子不爱踢足球,还可以玩别的球,甚至不玩球也不是世界末日。但亲眼看见女儿对足球的兴趣从无到有,由弱变强,还是让我见识了师长对孩子的无条件支持的神奇魔力。

有些小朋友喜欢AYSO是出于跟足球不相干的原因。比如说,有些球队的父母在比赛后会面对面站成两排,伸出双臂搭成一条隧道,让小朋友从手臂底下钻过去。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游戏,小朋友们却百玩不厌;又比如每次比赛教练都会分派一家父母带些饮料、水果、糕点等零食,比赛一结束,孩子们钻完隧道,便呼啦一声围到放零食的冷藏箱边,挑选自己喜欢的零食,然后左手抓着袋装果汁,右手举着奶油夹心蛋糕,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再和队友聊几句。女儿喜欢这些赛后派对,但她也喜欢足球。因此,秋天的足球赛季结束后,很多孩子打算春天打垒球或其他什么球,以接触不同运动,发现自己的兴趣所在,顺便也参加这些运动的赛后派对,女儿却告诉我们她还想踢足球。我们当然支持她。于是,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参加了足球队。

春天的赛季过去了,秋天的赛季又开始了。一个赛季一个赛季地,女儿转眼在AYSO呆了四、五年。她个头不高,性格文静,缺乏有些孩子那种见了球不要命的凶悍和勇猛,在球队表现不算抢眼。但教练(都是球队孩子的父母)总是对她赞不绝口,有时还把她吹得天花乱坠,她的自我感觉因此非常良好。爸爸看她踢球不是三分钟热度,周末有空时便带她出去练球,还教了她几招过人的脚法。到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由于球龄长,经验丰富,速度快,又得到爸爸的指点,女儿在球场上表现渐渐出色起来。她可以过五关,斩六将,从后场冲到前场,直接射门得分;碰到踢角球、罚点球这种重要场合,教练也要她挑大梁。她在AYSO有了点球星的味道。

差不多就在这时候,我们开始经常听说加州少年足球协会(California Youth Soccer Association,简称CYSA)的名字。CYSA是一个与AYSO不一样的少年足球组织。AYSO是娱乐性的,CYSA是竞争性的;AYSO来者不拒,CYSA要对球员进行选拔;AYSO的教练是做义工的父母,CYSA的教练是领薪水的专业人士;AYSO的球队每个赛季都打乱重分,以保证各队实力均衡,CYSA 将球队分成不同级别,每个赛季都会根据战绩排名,该升级的升级,该降级的降级,不讲任何情面。与AYSO相比,CYSA是更高一级的足球组织。与女儿同时开始踢球的孩子中,对踢球有兴趣、有天分的,很多早已加入了CYSA,这可能也是为什么女儿在AYSO有了当球星的机会。

女儿对CYSA的态度暧昧。她喜欢踢球,希望自己越踢越好,还扬言有一天要去奥运会,对CYSA当然动心。但她听说CYSA的教练很严格,不像AYSO的教练和蔼可亲,有时甚至把队员训得哭起来;而且她知道参加CYSA的球队是要经过选拔的,也怕自己选不上。因此想来想去,她说还是不要去CYSA。有一次,她的好朋友艾米莉的妈妈告诉我们,艾米莉的球队要招几名新队员,问她要不要参加选拔,她犹豫了几天,最后也没去。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除了回国三周外,女儿整个暑假都呆在家里,睡懒觉,看电视,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爸爸怕她无聊,给她买了几张足球光盘,让她跟着光盘在后院练练常用的脚法。女儿很认真,给自己画了一张时间表,把哪天要练哪些动作写在上面,每天都练上三、四十分钟。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很大进步。

开学前不久的一天,女儿在AYSO的第一支球队海豚队的教练艾瑞克打电话来,问我们愿不愿意让女儿到他担任领队的CYSA球队练几次球。原来,艾瑞克的女儿酷爱踢球,在海豚队时就是主力队员,艾瑞克便以女儿和海豚队另外几名主力为基础,在CYSA的一个俱乐部成立了一支球队。前些日子,艾瑞克球队的几名队员被别的球队挖走,球队急需补充新鲜血液。为了招募新人,艾瑞克当起了星探。他利用周末到各镇转悠,观摩AYSO比赛,挑选有潜力的球员,发现了女儿这个昔日的海豚队员,今日的后起之秀。

不知道是因为老教练面子大,还是因为他只说“去练几次球”而没提“选拔”这两个字,女儿答应试一试。试了几次后,艾瑞克打电话来,说教练决定收女儿为正式队员。女儿后来告诉我们,教练说“我一看就知道你能踢球”,看来她暑假在后院花的那些工夫没有白费。

女儿参加的这支CYSA球队叫“偷袭者”。“偷袭者”的教练是个叫维若妮卡的年轻女子。维若妮卡来自南加州,是个皮肤黝黑、个头不高的墨西哥裔美国人。她在美国国家青年队踢过前锋,上大学时是圣塔克拉拉大学野马队的明星球员。在英国电影《像贝克汉姆一样踢球》中,两个爱踢球的女孩的梦想是去圣塔克拉拉大学踢球,并在电影结束时梦想成真。当时野马队是美国排名第一的大学球队,而维若妮卡恰好就在野马队效力。

因为自己是资深球员,维若妮卡的训练强度大,专业性也强。如果缺席,迟到,或训练时犯了不该犯的错误,维若妮卡剑眉一竖,圆眼一瞪,队员们就知道罚跑十圈是免不了的,说不定还要再做一百个俯卧撑才能了事。但女儿虽然怕维若妮卡,对她也心服口服,言听计从。球队的训练很辛苦,女儿毫无怨言。教练布置回家练习某种技法,女儿一定不会偷工减料。维若妮卡不轻易夸人,但如果她对女儿说了一句“good job”,女儿就喜形于色,下面好几天都动不动把这句话拿出来回味一番,每一次都像吃了一勺巧克力冰淇淋一样甜蜜。

除了训练技巧和素质,维若妮卡也教些球场上常见的小伎俩。比如对方踢任意球时拖拖拉拉磨时间啦,被对方碰撞时不妨顺势倒地啦,在球场上发生冲撞,即使把对方撞倒,也绝不可向对手道歉啦,等等。AYSO的教练都是德高望重的父母,不好意思教这种雕虫小技,队员们也都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听说自己在球场上可以比平时坏一点,孩子们都兴奋异常,足球这项运动也有了一种从前没有过的新鲜魅力。

加入偷袭者不久的一个晚上,我们去看圣荷西地震队的比赛。从停车场走向球场的路上,一个中年人跟我们搭起话来。他问女儿是否爱踢球,女儿说爱踢。他又问女儿是否加入了俱乐部,女儿说加入了。中年人问她教练是谁,女儿说是维若妮卡。

“维若妮卡?维若妮卡·泽帕达吗?我知道她。个子不高,踢前锋的,很优秀的运动员。你真幸运!”

他一边说,女儿一边点头,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中年人走远后,女儿的脚步明显变得轻盈,最后竟跳跃起来,一边跳一边说: “我真高兴我在俱乐部踢球!真高兴!真高兴!”

那天比赛结束后,我们离开赛场时,正碰上地震队的球员退场,一个地震队的球员在女儿伸出的手上拍了一下。女儿激动不已,说她一辈子都不会洗这只手。让我们如释重负的是,这个誓言她只坚持了一个晚上。

虽然女儿因加入CYSA而心花怒放,我们对她其实有些担心。我们支持她踢球,主要因为她喜欢,其次因为我们相信孩子需要运动,而足球是很好的运动。至于她是在CYSA还是在AYSO,我们根本无所谓。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牛尾。在AYSO踢球时,女儿是鸡头,到CYSA踢球,弄不好要做牛尾。若果真如此,对足球失去兴趣事小,万一自尊心受到伤害,童年蒙上阴影,后果岂不是很严重?

因为这个原因,刚开始看CYSA的比赛时,我心情很紧张。CYSA的比赛比AYSO的比赛节奏要快很多,对手旗鼓相当,技艺高强,稍不小心球就丢了,再不小心对方就射了门。女儿一般不在首发阵容,总要等比赛开始一会儿后才上场。维若妮卡知道女儿这样的新手需要锻炼,给她的机会很多。但我们看她踢球,总替她捏把汗。

但尽管看球时紧张,回家后我们一定把心情收拾好,用轻松的口气和女儿谈论当天的比赛。每次女儿惋惜地提起自己的某个失误,我们都不痛不痒地将其化解过去:“那个球是没踢好,下半场在球门附近那一个就好多了。”“你的力量的确还要多练习。但你知道安德丽斯的爸爸怎么说吗?他说在所有队员中,你是最聪明的。因为你会观察局势,总是站在最好的位置。”

偷袭者有几个体能和技术都非常出色的队员,女儿知道自己不是球队的台柱子。但我猜她小小的脑袋里对整个局势进行了综合考量,达成了一种心理平衡。她会自我安慰说,我是球队的新队员,以后我会越踢越好的。即使对自己在一场比赛中的整体表现不满意,她也总能找出几个亮点:“你看到我那个头球了吗?”“我的那个横传很漂亮吧? ”“那个射门只差一点就进去了!”

不过,在CYSA踢球,的确让女儿看清了山外有山的现实。以前她总说要去奥运会,现在也不说了。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床上看书,她也拿着一本书坐在我旁边。看了一会儿,她突然把书放下来,叹了一口气说,“我想我可能去不了奥运会了。”“为什么呢?”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太难了,可能性太小了。”“但还是有这种可能性的,是不是?”我说,自己也知道这个说法多么苍白无力。女儿没回答,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流下来。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不知道说什么好。生活中的梦想大都是要破碎的,但女儿在这个稚嫩的年龄需要我告诉她这一点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女儿的梦破碎的时候,妈妈的心也跟着碎成了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