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禾儿
文章来源: cxyz2017-10-19 20:10:53
读到文城博主霞园昉回忆童年吃甜芦粟的文章, 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吃过一种类似的秫秸杆儿,我们那儿好像叫甜禾儿。 上网查了一下,甜禾儿没有查到, 查到了甜秫秸, 出产地在我老家附近, 应该就是它了。 甜秫秸植株像高粱,所以又叫甜高粱,可以长过人的头顶,又细又高, 秋天的时候尖儿上也打高粱一样的穗子,跟霞园昉提供的图片一致。扒掉外面草皮的甜秫秸看上去跟玉米杆儿一模一样,碧绿的颜色,比甘蔗细气不少, 表皮坚硬光滑。一整根儿的甜秫秸可以依着结节的部位折成短短的一段儿一段儿, 吃起来方便。 

手里拿着打狗棒一样的甜秫秸, 从顶端下嘴, 要先用尖利的牙齿把外皮一条条撕开扯下来, 才能吃到里面甜脆的瓤。 吃法跟甘蔗一样, 嘎嘣嘎嘣瓤子在嘴巴里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嚼上几遍, 把糖汁榨完吸尽后, 再把渣子吐掉。 小孩子大都喜欢甜食,七十年代的华北平原的乡下, 水果糖是个稀罕物,甜秫秸成了个不错的替代品, 很受我们的喜爱。 记忆里跟甜蜜的滋味并存的还有它的厉害, 用牙齿撕下来的外皮条子锋利如刃, 一个不留神, 就在心急的孩子的嘴角边手指上划开个小口子。

几十年下来甜秫秸仍然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应该跟我妹妹的典故不无关系。 农村出生农村长大,眼见耳闻都是谁谁家的孩子挨了打,谁谁家的孩子被他爹打跑了,不打孩子的家长是很少见的。幸运地生在了一个温和民主的家庭里, 我小时候是干干净净没有挨过一个手指头的, 这里说的包括在姥姥家长到七岁, 和上学后回到父母身边。长大后和父母聊起打孩子的话题,他们很肯定地说, 我是没有挨过打的, 弟弟应该也没有, 只有妹妹小时候有过一次。爸爸说,没有来由地哭, 怎么哄都不行, 怎么问都不说为什么,就是不停地哭, 哭得撕心裂肺的,最后没忍住, 一巴掌打在了屁股上。 这一巴掌把妹妹的哭声打停了, 眼泪巴巴地说, 我想吃甜禾儿。 

写到这里, 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感谢上苍给了我一副柔软的心肠, 感谢父母祖父母在童年那个对人的脾性起到关键性影响的阶段,对我们的小心呵护, 没有让那副生来的心肠变得坚硬冷漠起来。

虽然物资贫乏,有幸生在了农村,田野里有着给孩子们解馋的无穷无尽的资源。 黑乌乌的野葡萄, 紫莹莹的野酸枣, 小灯笼一样挂起来的姑茑儿外面罩一层薄薄的纸一样的皮,还有肥硕的羊角瓜,剥开绿色的外皮,里面是雪白的毛茸茸的瓤,吃起来甜丝丝的。 这是地里长的, 还有树上爬的,知了捉来点火烧了吃。 比起长翅膀的知了, 我们更爱看起来傻傻笨笨的知了牛牛, 知了只能吃中间腰上窄窄的一圈儿肉,知了牛牛把四只细腿揪下来, 剩下的可以全部吃掉。 那时候头脑里没有众生平等万物有灵的思想, 更没有慈悲的概念, 现在看来最残忍的事情是吃蚂蚱,蚂蚱要找母的, 肚子大, 捉到活生生地把头给揪下来, 只要它的大肚子,把一粒饱满的绿色黄豆粒从肚子的断口塞进去,插上一根毛草放到火上去烤去烧, 肉香混合着黄豆的清气,是难得的美味, 

孩子们淘气,会去偷农人田里的农作物, 正在灌浆的嫩玉米, 嫩花生, 一窝小老鼠似的红薯崽儿, 菜地里的茄瓜蔓菁胡萝卜。 田里偷来的一般都是还没有长成的东西, 因为那个时候农人还没有想起防范。 等到作物长到膘肥体壮, 色相诱人的时候, 就有眼睛明里暗里看着, 很难找到机会下手了。 至今记得我们匆匆忙忙从花生地里拔起一坨花生, 跑到避人的地方把湿漉漉的泥土抖落, 露出一堆白花花的花生芽芽,扒拉来扒拉去挑不出几枚可食的, 只好扔掉的遗憾。那些本来可以生长成熟却被我们生生掐断扔掉的果实们啊,现在想起来觉得真是一种罪过。

吃农作物也不是只能偷, 成熟的季节, 有爱心有耐心的大人会主动带着孩子们品尝应季的美味。 姥姥家的二舅就是这么一个有爱心也有耐心的大人。三十几年前, 二舅还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小伙子,人开朗随和,喜欢玩儿, 屁股后面经常哗啦啦跟一群半大的孩子。机井上架着柴油泵灌溉农田, 泵上水箱里的水烧开了, 突突突冒着热气, 二舅从自家的地里掰来几个青玉米, 剥皮去须, 拎着撸到后头的青皮把玉米们倒栽葱一头扎进水箱里, 十来分钟后取出来, 就是金灿灿香喷喷的煮玉米了。 带叶的花生, 带根儿的黄豆荚都可以如法炮制,花生下水箱前要先在水渠里把泥土洗干净了。 

红薯就不是来煮了, 是实打实的农家野地烤。 先在地上挖一个圆坑, 坑的一边挖一个伸出来沟, 沟跟坑的圆连接起来成棒棒糖形状,然后沿着坑沿向上堆土坷垃,像建碉堡一样,注意收口,越往上堆口越小, 直到完全闭合。 这时候二舅会指使我们去捡柴禾, 干树枝干茅草, 捡回来顺着棒棒糖的杆儿, 那条通向碉堡内部的地道,塞到下面的圆坑里烧, 大火熊熊烧上半个多小时, 直到碉堡的土坷垃向里的一面开始泛红。 把准备好的红薯一个个填进坑里,填满后, 就是最欢快的一幕了, 大脚小脚一起上, 摧毁碉堡, 坍塌下来的土坷垃严严实实地捂在了那坑红薯上, 再捡多一些土坷垃堆在上面防止热量消散太快, 好了,可以去玩儿啦。 一个小时后回来, 刨开热气散尽的土坷垃, 露出外皮烤焦了的红薯们, 取一个一掰两半, 黄澄澄的瓤子冒着热气, 香气扑鼻,吃起来又面又甜。
 
一群兴奋的孩子尽情地享用着香甜的烤红薯, 远处的地里是秋收的大人们, 天是蓝的, 田野是黄的绿的,风飒飒地吹着,地边有灿烂的野菊花在风里摇曳, 一闪一闪像欢快的眼神, 秋虫不遗余力地叫着,零落的叶子蝴蝶般在秋风中飞舞 — 还有比这更充实更诱人的乡间野趣吗?

一晃三十几年, 当年那个梳两个牛角辫的瘦弱小丫头长成了丰腴的中年妇人, 当年那个朝气蓬勃的毛头小伙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叟,飒飒的秋风里, 有一个陌生的异乡人写起了甜芦粟,那些有关乡野的遥远记忆,犹如春风里的嫩芽花瓣, 在中年妇人的脑海里颤微微地舒展开来……

 
 
儿时的味道 —甜芦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