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西瓦的那条彩虹围巾
文章来源: cxyz2016-12-17 04:06:28
走过长长的走廊去楼梯间上厕所, 推门的一刹那, 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弗兰西瓦搭在工作间短隔墙上的那条灰色围巾, 灰色的底色上透出的柔和温暖的光泽, 一下子吸引住了我的视线。 上完厕所回来, 特意拐到弗兰西瓦的工作间想仔细端详一番。 

弗兰西瓦一如既往地脊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 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的屏幕, 在键盘上敲打。  我的手指轻轻触摸上那条让我惊了艳的围巾,落指之处轻暖柔软,手感像极了九十年代流行的马海毛, 只是毛绒平短,没有马海毛的那份气焰与嚣张。 竟然是一条色彩柔和的七色围巾,大片的灰色做底子, 是阴沉天气里映着天色的湖水, 水面之上, 波纹一样浮动着一组一组暗色调的橙黄绿青蓝紫。 

这是一条彩虹围巾啊, 真漂亮。 我由衷地赞叹道。 弗兰西瓦停下手里的工作, 扭头向我, 微笑着说谢谢。

是刚买的新围巾吗, 以前没有见你戴过。 我禁不住又伸出两个手指去碰触,手感太好了, 摸起来可真舒服。

是新的。 我自己织的。 弗兰西瓦对我咧嘴一笑。

你自己织的啊, 配色太漂亮了。

是的,我自己织的。 当时在医院陪我爸,他在床上躺着, 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 陪着他, 说着闲话,一针一针, 织着我的彩虹围巾…。弗兰西瓦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对不起, 这不是我想触及的。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又一次始料未及地把弗兰西瓦拖进了阴郁的漩涡, 禁不住心下暗暗道着歉。

弗兰西瓦是AECOM的旧部, 我们URS的小部队搬过来后部门举行了一次见面会, 在AECOM职员一众例行公事的阴沉的脸谱里, 弗兰西瓦带着由衷微笑的脸如同乌云遮盖的天空里透出的一隙光亮, 让我印象深刻。来来去去的, 我们就会经常停住聊聊天。
 
知道弗兰西瓦的父亲去世是一个多月前, 在咖啡间里。 因为有些天没有见到她了, 我问她是不是刚刚休过假。 弗兰西瓦勉强地打起笑脸,说是的, 不过不是什么好假, 在医院里陪病重的父亲, 他去世了。 说着说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知道她父亲生前和癌症斗争了几年, 我尽力去安慰, 和生的痛苦相比, 也许离去对他来讲是一种解脱。 弗兰西瓦默默地流着泪,对他来讲也许是, 可是我受不了, 他73岁去世, 按说也不算是太年轻, 可我总过不了这个坎儿。有很多人可以活到八十几岁呢, 为什么这么早去的是他呢…。 

我一针一针织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 织着流着, 他就那么走了。弗兰西瓦的声音低沉, 说到最后一句有点呜咽。 我的围巾织完了, 他也走了。 很长的一段儿时间里, 我都不敢碰这条围巾, 一看到它, 我就想起我爸爸在病床上的样子, 我陪着他说着闲话, 还不敢哭, 我觉得我那些掉不下来的泪一针一针都被我织进了这条围巾里。 两颗滚圆的泪珠顺着弗兰西瓦的腮边滑落。

对不起, 我不想把你拖进这种情绪来的, 弗兰西瓦从桌上的纸巾筒里抽出一条纸巾擦拭着被泪水打湿的脸颊, 不好意思地对我一笑。 我情绪稳定了不少, 这几天又有些想他, 就把围巾拿出来戴了。

人最终总是孤独的, 有些东西只能自己一个人承受, 旁人没有办法去分担。 看着伤心流泪的弗兰西瓦,近在咫尺的我, 有一种虚弱的无力感。 

没有关系的,我理解这种情绪。 我搜索着自己失去亲人伤痛的经历, 拿出来与弗兰西瓦分享。 我从小跟着我姥姥长大, 姥姥去世时我在加拿大, 家人怕我担心没有告诉我,所以她去世时我都不知道。 碰触这个话题对我来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交代两句后,我有意识地偏转了方向,面向光明, 我想人是有灵魂的, 我们都应该相信他们的灵魂去了天堂。 停顿一下, 我继续努力说服着弗兰西瓦说服着我自己, 天堂里的日子一定很好, 所以过去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笑了,我的手掌在弗兰西瓦的肩上轻轻拂过, 又语气坚定地重复一次,他们一定是去了天堂。然后仓惶逃离了她的工作间。

人是有灵魂的吗? 如果说这一生我和灵魂有过近距离的接触, 那一定是发生在渥太华那个夏末秋初的晚上。 

那时的我在渥太华读书, 和同学一起分租了学校附近一座民居的地下室。 已近午夜, 本该早已入睡的我在自己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 心思却是清晰的安详的, 没有一丝失眠的焦躁和混乱。 地下室的窗子又高又小, 窗外小雨淅淅沥沥, 轻柔如同细语。 窗子外面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湿润温暖,轻拂过紧闭的窗棂,在黑暗里徘徊,久久不去。 在那个游学的陌生的城市里,那股子莫名的熟悉气息既让我心安又让我想要流泪。我这是怎么了, 很少失眠的我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 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几个月后, 母亲终于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姥姥已经过世的消息。姥姥去世的时间就在那几天里。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让我对那一夜记忆犹新,蓦然回首,我在心里终于对那一夜的熟悉气息有了自己的解释。

我想人是有灵魂的,关于那个晚上的清晰记忆带给我信心。我们那些逝去的亲人们, 他们的灵魂, 是去了天堂, 还是又悄悄地回到了我们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