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替去阿拉巴马度假的詹妮弗，两周里去了四次TTC公共汽车维修站地下水纠正系统维护的现场。 东约克的维修站就在高速边上， 十点半左右先到那里， 呆到十二点， 然后再去世家堡。两个维修站隔了十分钟车程，世家堡的维修站对面有一家Tim Hortons，从东约克过去，我总是先到那里去吃午饭， 休息一下。 

午饭时间， Tim Hortons出人意料的没有排起队来。 几个穿着土黄色制服的女店员挤在一起， 胳膊撑在柜台上， 笑嘻嘻地在逗一个中国小女孩玩儿， “ You are so cute”， 她们一声接一声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女孩子头刚到柜台面上， 梳个朝天椒小辫儿， 穿一件粉红花花的罩衣， 睁着圆圆的眼睛， 一声不响地琢磨着伸到面前来的那几张不同颜色的脸。 

走向柜台边唯一一个站直了待客的青年印裔男子，我要了一个小碗的牛肉碎辣豆杂炖， 配全麦面包。 青年男子是个新雇员， 上周过来的时候见到他在做培训。 我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把单子输完， 要了收据， 走到旁边的等待台等着食物送过来。环顾了一下店里， 座满了八成， 电子壁炉旁边的几个棕色矮脚沙发空着， 是我喜欢的位子。 端着盘子到壁炉前坐下来， 脱下大衣和包放在旁边到座位上。 白瓷碗里的杂炖冒着热气， 要凉一会儿.  我掰了半个面包下来， 用手撕着送进嘴里， 先垫垫肚子。 从包里取出IPAD， 边吃边上网， 上文学城，先刷了一下新闻， 又去刷博客。   这两个TTC维修站我们维护了四年， 一切都已经按步就班， 登记一下数据， 换一下过滤网， 活不多， 时间充裕。 中午可以随心延长午饭时间， 刷刷网， 下午能够早早回家， 都算是去现场的福利了。

欣赏完菲儿的美食贴， 食欲被勾了起来，我从沙发里直起身，打算全心全意地去对付面前那碗牛肉碎辣豆杂炖。 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的第三感官恢复正常， 捕捉到了来自对面的探视的目光。抬起头来去印证， 不远处有一张大的圆桌， 七八个印巴裔的老人围坐桌旁， 坐在左右两头的那两个， 正齐齐侧着头， 明目张胆地盯着我看， 时不时还会转回头去和另外一个交流几句， 不免让人怀疑他们谈论的话题是我。 我下意识地低头去审视自己，映入眼帘的是窝在沙发里腰间越发突出的一圈儿肥肉，平摊在膝头的 IPAD的玻璃面上，倒映着双重的下巴，松懈的皮肤和暗淡的脸。 我又去检查自己的裤脚，干干净净没有什么异常。 维修站换过滤网时， 有时候不小心带着铁锈的水溅出来，会污了裤脚。 进店吃饭之前， 我总是会先把自己收拾一下， 脱下橘黄的工作背心， 换掉安全鞋， 就着卫生间里的镜子， 清理一下头面，恢复常态以后，再融入午饭的人流中去。确认了自己和街上店里随手拉出的一个正常人一致无二后，我重新抬起头， 正好撞上一个老人投过来的目光。老人不甘心地把眼睛移开一些， 面色稍稍有点不自然， 却并不慌张。那个样子好像在说， 等你低下头， 我再看过去好了。 

你们在看什么呢。 我有点儿纳闷儿。 我自视是一个比较客观的人， 包括对我自己这个人的评价。 人到中年， 不再去跟年龄和身材较真儿，体态都是明白无误的中年妇女形象了。 除了家门口的十字路口上，放学时间帮助学生安全过街的意大利老大爷， 我收到的关于容貌方面的嘉奖， 基本为零了。 讲养眼， 我比不上斜对面的那一对拉美裔的俊男美女， 高挑的身材， 麦色的皮肤， 立体的五官，我的眼光经过女孩子美丽的脸， 都会不由自主的多停留一秒钟。要说粗陋， 我比不过你们邻桌的那个菲律宾妇女， 她有五十岁了吧， 有着比我更加臃肿的身材， 更黯淡的脸色。 菲律宾女人神态安详， 指头滑动着手中爱疯的屏幕。 更不要说你们没有见过中国人了。 世家堡这个区， 两千年初被称为华人集中营。 刚刚登陆多伦多时被告知， 英语不好吗， 去世家堡， 在那里你用不着讲英语。 这十年来华人大批北移去了市郊的约克区， 世家堡静悄悄地被换了血， 成了印巴人的天下。 但是除了印巴人， 剩下的不就是华人了吗。 

思绪转了一圈儿， 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信服的理由。 我决定放弃猜疑。 人和人之间， 心和心之间， 正确和错误之间， 有时候只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纸。 可是不把这张纸捅破，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另一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我既然不能直起身来， 走上前去， 赤裸裸地问个究竟，那么我是不可能知道这个答案了。 如果， 我这个人， 我的或者美丽或者粗陋或者古怪或者亲切的某一种特质， 能为你们平平淡淡的退休生活中这偶然的一天增添一丝亮色和活力，那么好吧， 此刻的我，心甘情愿，在你们如炬的目光里化成一道布景， 就像我身旁沉默的壁炉。 

我把精力收回到自己的食物和IPAD上， 剩余的时间里， 没有再让自己的眼光抬高过对面矮脚沙发的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