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再见，女孩

当晨光来临，你回来了，你说，狗狗，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 你将两根红彤彤的肉肠放在我的面前，热腾腾的肉味儿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鼻子和身体，希望重新唤醒我对生活的热情。


我耷拉着脑袋一动也不动地趴在那里, 对油滋滋的肉肠显得无动于衷，听见你说，狗狗，特意为做的，尝尝吧，很好吃的。我反而闭上眼睛。马克离开后，女孩常常给我买肉肠吃，她喜欢看见我开心的样子，竭尽所能地宠爱着我，照顾着我。她总爱说，狗狗，我现在只有你了，我不能失去你！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温柔地舔舔她的手心，告诉她，她可以不再相信人，但是她应该相信我，我会永远地陪伴着她。

但是我错了，现在一切都坍塌了，我们如同遭遇风暴的水手，曾经彼此陪伴着躲在船板下的黑暗中相互取暖。我们熬过了很多次的狂风暴雨，但是这一次，船撞上了冰山，大水淹上来，将我们冲入汹涌而黑暗的海水，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风浪卷走却无能为力，我一直以为我是为了陪伴她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可是在她真正需要我的时候，我们却是两个囚犯，各自被关押了陌生的囚笼里，这让我绝望。


下午你忙完工作，又特意过来看看我，我看到你眼中的失望，是的，肉肠原封不动，我碰都没有碰过一下，你皱紧眉头，我视而不见。直到女孩的名字从头顶上方的喇叭里传过来，我警觉地抬起头，好像被针扎到一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高悬在办公室上方的大屏幕电视。

电视上，一个满头金发的女播音员正在滔滔不绝，说话快得如同连发的炮弹，女孩的名字被再三提起，紧接着屏幕上出现了女孩的照片，她穿着最后那天被带走时的白色休闲长袖，肩膀上搭着麻花辫，她戴着朴素的黑框眼镜，眉毛显得又黑又粗，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显得倔强，鬓角的头发有些凌乱，眼神焦虑，全身紧绷，身后是土黄色的纸板背景。


我的记忆回到了我们分别的最后一刻。当救护车的响笛由远而近，警车随之而来，女孩跑到窗口，看着蓝色的急救灯和红色的警灯光球相互交叠旋转着，她的脸颊上交替变化着一道道摇晃不已的红红蓝蓝。女孩的眼睛瞪得很大，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医务人员和警察都下了车，她呼吸急促，整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恐慌之中。她啪的一声拿上窗帘，又一次跑去床边看了看全身痉挛呕吐不止的孩子，知道已经无路可走。我紧跟着她，好几次都差点儿被她踩到。她用手划拉了两下长发，现在连梳理头发的时间都没有了。她努力想结一个发辫，可是手抖得特别厉害，平时一分钟不到的事情，这一次费了好半天儿劲才勉强完成。

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响起，伴着叫门声，女孩抱紧我，脸色苍白，向大门走去....


新闻滚动播放着，我如同着了魔，女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镜头，看不出表情。画面切换到一个穿着制服的八字胡警官，他在陈述事件，他说女孩利用狗绑架了孩子，然后给孩子服用安眠药,差点儿让孩子死于严重的过敏反应...最后他摊开手，一脸厌恶地强调，这是一起恶意的绑架案，罪犯只有22岁，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的心绞痛着，我记得那天她被押上警车前的一瞬间，她回头向我的方向看过来，我被一个警官紧紧地扣在胳膊下动弹不得，那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隔着漫长的黑色，灯影晃动中，我依旧捕捉到她眼神的含义，我读出了其中的告别。


一整天，电视内容不断重复，但是新的信息也被加入进来。我在镜头中看见了她的父母，他们畏畏缩缩地站在话筒前一脸沮丧。当记者采访他们的时候，母亲痛哭流涕，她声音发颤，反反复复地说着几句同样的话：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们一直希望她是个优秀的好女孩，是我们的骄傲，你看看这里都是她小学时候得到的奖状，这么多，还有市里花样滑冰比赛的奖杯，我们都是正派的人，一直教导她要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她是被人教唆的...她一定是上当受骗了...说着说着母亲哭得更厉害了，一边用袖子不断地抹眼泪。


我的笼子外是一对想收养宠物的老夫妇，他们听到这里，感叹起来，真可怕，这不就是我们常常说的那种危险的乖孩子吗！这个女孩怎么能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呢？


我愤怒地跳了起来，压抑多日的悲伤不可抑制的喷泻出来。我向笼子撞过去，一次两次三次，我打翻了水盆，打翻了食物，肉肠被踩在脚下。老夫妇吓坏了，急忙后退，可是我并没有平息意思，好像疯了一样。

你飞奔过来，拨开人群惊讶地看见我狂躁的发作，你试图安抚我，把手伸进来，想摸摸我的后背，我却猛然对着你的中指狠狠地咬了下去。那一刻，我想我绝对是希望干些罪大恶极的事情，然后被关进人类的监狱，我不在乎，我感到自己快要爆炸了。血从你的手指上流了下来，人们发出了惊呼，看我的目光如同看一只疯狗充满了不安和慌乱。


穿着白色大褂的工作人员提着医药箱跑步过来，几个带着手套的人把我抓住，按在桌子上，尖利的针头刺穿了我的皮肤，冰冷的液体流入我的血管。很快我感觉到困意袭来，我努力地抬起头，可是眼睛越来越重，身体也不听指挥地瘫软成一团。


你一边让医生清洁伤口，一边忧心忡忡地看看我，又看看电视，看看电视，又看看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最后你走过去挡在电视的前面，我听见啪的一声，电视的画面被雷电劈到一样瞬间黑暗。我的女孩好像掉入了黑洞中，再也看不到踪迹。我向你投去不满的怒视，你没有回避，你的目光异常平静。你让人将我送进你的办公室，你说，不需要笼子了，让我来照看他吧。


你在办公室的一角为我布置了一个窝，让我躺在柔软的沙发垫子上。你用缠着纱布的手拍拍我的头，我愣住了，想弄明白你的意思，我刚刚咬了你，为什么你不但不害怕，反而对我这么好？我听见你说，睡吧，狗狗，我会照看你的！

我的心没来由地颤动了一下，记得女孩过去每个晚上都是这样跟我道晚安的，我的眼皮越来越重，眼泪中带着温热的思念。我累了，再也支撑不住，记忆的漩涡越转越快，你还在吗？我的心轻轻地说，愿意听女孩和我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