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飘香的时候
文章来源: 高芸香2018-05-30 10:04:22

槐花飘香的时候

--作者:高芸香

上高中时,看到老师在黑板上写出“槐花飘香的时候”的作文题,我的第一反应是冒口水。是的,我想起了在家时娘给做的“槐花拨烂子”。三年困难时期,家乡人吃遍了山野菜:甜苣、苦苣、醋柳子、地柳子、蒲公英、蒲根、荠菜、马齿……。既吃地下生的,又吃树上长的:杨树叶、柳树叶、榆树叶、榆钱、槐花……。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些野菜成了主食,瓦罐里的一丁点粮食倒成了陪伴。但是,有的野菜吃多了有副作用,比如榆钱口感很好,但吃多了就跑肚。最难消化的是蒲根,石磨磨不断那纤维,吃多了容易得胃溃疡、肠梗阻。我们村的有瑞叔就是闹肠梗阻死的,我母亲的十二指肠溃疡也几乎要了命。这些野味中首数槐花好吃好消化。我对槐花有特殊感情。那时侯,等不到槐花全然绽放,我和妹妹就背过小伙伴跑遍了村外的大渠、山包,将一嘟噜一嘟噜的花骨朵儿采摘回家。我们一家八口全靠野菜渡春荒呢。娘和奶奶小心翼翼地将那花骨朵捋下来,洗干  净,摊开来到太阳地晒一晒。水汽一落,那花骨朵就白花花地开了。招蜂惹蝶地飘香。当邻家的小朋友意识到该是采摘槐花的时候,已是末茬货了。母亲将槐花用盐淹了,等白白的槐花上再次渗出水珠,拌少许高粱面进去,搅拌均匀后上笼蒸十五分钟就可以开锅。在那饥饿难耐的年月,举家八口人对“槐花拨烂子”的期待和享受不次于现代人吃满汉全席。

 

但是,我即兴写了半篇就毅然决然地撕了,这样的内容老师肯定不给高分。冥思苦想半天,我突然想起弓石头说的他家门前那棵大槐树,我为什么不能移花接木呢?于是,我就写我家门前有棵大槐树,极有丰韵。每逢槐花飘香的时候,乡亲们就端了饭碗聚到树下,一边聆听树上大喇叭放出的东方红乐曲,一边畅谈今天的幸福生活。我还编了许多细节,说生产队长常拿了报纸,来给大家读社论,展望共产主义美好前景……。

 

老师夸我这篇作文有声有色,不仅在本班当作范文读过,还介绍给外班的语文老师去讲评。我在沾沾自喜之余又有点胆虚。觉得对不起弓石头。很想知道他怎么看待这件事。

 

弓石头是我的同班同学,一向少言默语,落落寡欢。偶尔见他与一位姓郭的男生还有些交往外,在我们那四十个同学的集体中可以说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我们一入学就赶上了伟人们纷纷题词的轰轰烈烈的学雷锋运动。班内建立了好人好事登记本,这个清扫公厕,那个帮老贫农挑水,人人争当活雷锋。但好人好事登记本上从未出现过弓石头的姓名。起初,我们怀疑他家庭出身不好(那年代出身于地主、富农家庭的子弟前途无望,常常提不起精神),后来得知他出身上中农家庭,也还说得过去。第一学年结束后又发现他各科成绩考得还不错,班团支部个别干部就提出弓石头有“只专不红”倾向。在当时,这只专不红也是致命的。如果谁的学生档案袋里装了这一条,考大学成绩再高也会不予录取。他这样疲疲塌塌,又给人提供了做好事的机会,有干部就和他谈话,希望他正确处理“红”与“专”的关系。然而总不见他有什么起色。班里组织帮助附近的农村去收秋,他迟迟不动;团里组织追求进步的青年去学生灶打扫,他无动于衷。纵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取舍而是必须参加的,他也总是慢腾腾尾随大家而去。有一点值得称道的是他一旦干起活儿来既不耍滑讨奸,也不显山露水刻意表现,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那么,我一个女生怎么能与这样的男生有了交流呢?起因是我被推选为学习委员后,职责范围内有换黑板报一项。按中学生的水平,写粉笔字我还勉强,但插图就困难了许多。有人向我推荐弓石头,说他酷爱绘画。当我对他说起每周五换一次板报,请他插图时,他竟面呈喜色欣然应允。

 

初与他相处觉得很别扭。我们的黑板报在教室外的山墙上,要上一张课桌才够得着。象我这样的小个子女生,上了课桌还得再踩个小凳子。记得第一次搬出课桌时,我抬一头他抬另一头,他是男生力气大,却不会迁就人,几乎是拖着我走。我连连说:“别急,慢些!”我是女生还不窘迫,他反倒羞得满脸通红。同站一张课桌他更局促,总是尽量离得远些。有一次课桌没支稳,一个趔趄几乎将我闪将下来,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又闪电般缩了回去。我嫌他别扭,渐渐就形成了各干各的活儿的习惯。日子长了倒也达成默契。他负责搬课桌、插图;我负责打线、书写。几乎用不着交言接语。

 

弓石头在他挚爱的领域充分地展露了自己的聪明才干和敬业精神。不管文章的长短,不论给他留多少空儿,他都能选出合适的插图让板面看上去舒展大方,收到图文并茂相得益彰的效果。几个月下来,我们班的黑板报办得出类拔萃,得到校方的表扬。因他对班里的这份贡献,学期中生活会上对他的评价就多了“热爱集体”一项,这显然能给他的“红”加分。弓石头似乎并不在意,依然一如既往地在插图上雕琢,不论是题头插画还是尾花补空,不论是画一支小花还是画一只飞鸟,他都一丝不苟,站远了看看,站近了看看,完全陶醉在个人的艺术创作中。

 

在和弓石头的共事中,有两件事令我感动。一是经历了那次课桌摇晃后,他每回都把下面支垫得极稳,让人放心。二是补救了我在书写中疏忽了的严重问题。有一次他竟然耳语般对我说“小心构成反标!(反动标语)”。我们的板报是横排版,我一行行检查下来没发现问题。他就用手一指,示意我再竖着读。这一看登时吓出我一身冷汗。这几个字连在一起,让爱打小报告的积极分子发现,叫我吃不了也得兜着走。

 

这件事使我对弓石头有了新的认识,尽管他一心倾心于艺术,但并非我行我素,依然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做人,认认真真办事。

 

彼此建立了信任,谈话就多了些。也正是槐花飘香的一个傍晚,--我们校院里也有槐树,但那槐树长不成气势。原因是一到槐树角发黄就采摘(据说是槐树角里的籽实可以榨油,支援国家建设),伤了槐树的元气。--我发现他在黑板的右下角画了一颗树,那树枝叶扶疏,树叶间映出雪片似的白花,分明是一棵槐树。我说:“槐树很难画,你怎么画得这样像?”他说他家街门前有一棵槐树,那棵树极有神韵,是他爷爷的爷爷栽的。他从小就坐在那棵树下练画。在槐花飘香的时候,家雀儿、蝴蝶和蜜蜂在枝头穿梭,邻居们常端了饭碗坐在槐荫下边吃边拉家常。晚上,风吹影动,树叶筛下月亮的清辉,小伙伴们绕着大树捉迷藏又是另一种情趣。说到吃槐花,更有共同话题。我只知道槐花能做“拨烂子”,原来还可以用来摊饼做菜。他还说槐木是硬木,打了家具经久不坏。看来,他非常热爱这棵树,久而久之这树简直在他心中扎了根,心中之树练成手中之树,就越画越像了。

 

在又一次出黑板报时,我隐隐约约提到范文“槐花飘香的时候”是受了他的启发。他表现得很平淡,只是说邻居们常谈论的话题是粮食又不够吃了,孩子们大了,布票又不够花了……。言外之意是我的文章不真实。

 

    我那时的观念完全被所谓“写光明面”、“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所浸染,正如现今的年轻人往脸上涂脂抹粉,今日修眉明日整唇,到底弄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十七、八岁的年龄,正是容易被赞扬声冲昏头脑,单凭激情办事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弓石头对我的“化腐朽为神奇”有点儿嫉妒呢。

 

高三年级,我们做了高考前的体检,拿到上考场的准考证的日子也正是槐花飘香的时候。即使在备战高考的紧张时刻,我们也没有停办黑板报。弓石头的鉴定评语中再没有只专不红的拦路虎了。他的志愿填报了艺术院校。为此,他大为开怀,从行动中透露出对我的感激,感谢我对他的启用。

 

然而,我们都没有能走上大学考场,“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造反、夺权、打派仗,在那一股股“革命洪流”的裹挟下,年轻的中学生们斗志昂扬,都忘记了自己是谁。身穿绿军装,臂套红袖章,口号喊得震天响好不威风。只有弓石头悄无声息地隐在人群中,不保皇不造反,不帮不派,埋下头练自己的画。我奇怪他竟能波澜不兴地游离于运动之外。

 

借着上山下乡的革命名义把我们打发回村,当我经历了无数的酸甜苦辣,意识到我们这一代青年学生被戏弄当枪使了之后,才佩服弓石头头脑的清醒。

 

返乡不久就听说他娶了那位郭姓同学的妹妹为妻,早早儿就成家了。

 

有一天上县城购物,遇见了弓石头。他穿着工作服,拉着大板车,说是在车站上做搬运工。虽说丢开了自己钟爱的绘画,但在当时是颇招人羡慕的。比我们在农村挣工分,一天的工分值二毛钱强多了。不过他很低调,说只是临时工。老同学相遇,泛不起激情。他依然爱脸红,言语不多。

 

七十年代初,我初为人母。带了爱人和孩子去照相馆拍照,又遇到了弓石头。他在一位表姐的介绍下做了摄影师。给我们拍照时,身后就以盛开的槐花为背景。我一眼就认出这是他的作品。那线条和构图更加飘逸灵动了。我暗自佩服弓石头的不吭不哈以静致动,总有“贵人”拉引。虽说他的才干只能施展于尺幅之间,依然屈才,可到底进入了与绘画艺术沾边儿的行道。又听说他已儿女双全,简直叫人艳羡呢。

 

事过不几年,竟听说弓石头死了。服农药自戕。我们是同年,他还不到三十岁!如此沉默寡言、与世无争的一个人,怎么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据说,村干部要锯他街门前那棵大槐树,他不同意,与干部理论起来,几乎到了动武的程度。当然,他抗不过“革命干部”,在嘶啦啦鸣叫的铁锯推拉声中,弓石头服毒自尽了。

 

事后,好多同学都为他惋惜,说为一棵树,何至于此?! 中国大陆的历次政治运动(土改、三反、五反、四清、文革)中的受害者,谁家的私产不是说归公就归公,说焚毁就付之一炬呢?言外之意,弓石头的脾性未免太倔太古怪了。然而,我却总不愿以“古怪”二字将他盖棺论定。一直想从他的以死抗争中挖掘些警世的价值。捍卫自家的主权?捍卫个人的尊严?……可是我的挖掘立即就遭到别人的反驳。他们说:书呆子,别把尊严二字和中国的庶民百姓相联系。当你们如牲畜一般快乐地吃树叶槐花等美味时,当庆幸自己未得浮肿病,未被肠梗阻夺去生命时,那是价值几何的尊严?!此时,我深为自己曾以“美文”槐花飘香的时候自豪而感到彻骨的羞愧和汗颜。

 

那么,弓石头的至亲骨肉、妻子和儿女又怎样理解他呢?没了当家人的支撑,那孤儿寡母又如何渡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