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尾猴研究25年:哥斯达黎加密林之甄环传
文章来源: 洞庭東山人2015-11-06 01:33:04

上月中旬(10月13日,2015),受邀回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聆听了一场科学报告会。报告会的主题是《权力、嫉妒、情色和贪婪》,请勿误会,这不是什么影视故事,尽管精彩的内容绝对秒杀好莱坞大片。报告会主讲人是我校人类学系著名教授 Susan Perry,佩莉教授在哥斯达黎加原始密林中对野生态白面卷尾猴作了长达二十五年从不间断的观察和研究。那天的报告会既是对佩莉教授研究工作整整二十五周年的隆重庆祝,也是对她杰出的科研成果的极高肯定。可容纳五百人的报告厅座无虚席,临时还在场外设了视频转播分场,报告会自始至终精彩热烈。

P1) UCLA科学报告会现场(十月十三日,2015)

P2) 佩莉教授与哥斯达黎加密林中的白面卷尾猴

P3) UCLA白面卷尾猴科研基地--哥斯达黎加的Lomas Barbudal自然保护区

从1990年起,佩莉教授当年作为博士研究生来到了远离文明的Lomas Barbudal自然保护区,与生活在这片位于中南美洲的哥斯达黎加西北角原始森林中的白面卷尾猴结下了不解之缘。她单身一人从跟踪只有十几只猴子的单一猴群做起,通过二十五年的不懈努力,今天已建起一支来自16个国家共145人的研究队伍,同时跟踪观察纪录十几个猴群共五百多只猴子,收集有十万多小时的白面卷尾猴的生态习性数据。成为世界上对野生卷尾猴生态学、行为学和社会进化学的学术研究权威。

这些海量的观察数据和科学知识全是佩莉教授用自已的青春和心血换来的,当一头钻进这片密林时她还是一个多梦的姑娘,到今天站在UCLA的科学讲坛上已经是位满头银发的老教授了。二十五年中,她远离故土,始终如一的忙碌在科研基地的第一线,“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晒雨淋严相逼。”其中的辛酸苦楚非常人可以理解[1]。“去国八千里,密林二十载。一声猿哀鸣,几多辛酸涙。”佩莉教授崇高的科学献身精神深深地感染了与会的每一个人。

佩莉教授和她的研究团队揭示了卷尾猴群中存在复杂的社会结构,猴群中猴子之间的交流和信任是维持猴群社会稳定的重要纽带。卷尾猴之间通过各种礼仪行为来建立和测试它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例如相互梳理毛发、吸含对方手指、以及进行非生殖目的性行为等等。猴群甚至会开发各种游戏,让幼猴从中学习这些礼仪行为,以维持群体的社会传统。据此也许能让我们在更新的层次去理解,为什么孔子一生要以诗书礼乐教弟子,《论语》中竟有34处记载孔子论礼。他从理论上说明礼的重要性,立身治国都非有礼不可。礼与仁义是儒家学说的核心。对野生猴群社会形态演变的深入了解也有力地促进了对人类学、社会学等有关分支的科学研究。

对白面卷尾猴展开长期深入研究意义重大,白面卷尾猴是除我们人类以外脑重量与体重之比最高的动物。白面卷尾猴非常聪明,它们觅食中会制造和使用工具,它们有极强的记忆力,有发达的通讯交流方式,因而具有复杂的社会结构,它们又被称为“新大陆的类人猿”,对它们的自然生态的研究极大地丰富和补充了对非洲猿的研究。佩莉教授把研究重点锁定在哥斯达黎加的白面卷尾猴是明智之举,相较中南美洲其它国家哥斯达黎加政治环境相对比较穏定,这对长时间的社会学研究项目至关重要。

佩莉教授和她的研究团队在二十五年中也积累了环境变化对猴群生态影响的大量数据,他们化了大量时间和宝贵的资源用以帮助森林区附近居民珍惜保护自然环境,资助当地学校开展环境保护教学,让孩子从小懂得保护野生动物。佩莉教授和她的研究团队在面对科研困难时有着铁石一般的心腸,但对于自然界的野生动物和一草一本却有着似水一样的柔情,他们才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佩莉教授的团队对野生猴的观察和研究与我们去野生动物园看猴子可完全不一样,从我们的眼光看出去,猴群就是从差不多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几十只猴子的集合,但佩莉教授他们却能分辨出猴群中每只猴子,并给它们都取了有趣的名字,他们知道每只猴子的出生年月、它的父母亲、兄弟姐妹、生活习性和性格爱好。在他们的电脑数据庫里有着猴群中每只个体完整的档案和详情的生活视频纪录。报告会上佩莉教授讲述了发生在Abby猴群中的几个真实的故事,听上去就是一部猴群中的甄环传。

P4) 过气的小公主Dali(图下)与新任猴王

P5) Dali的幼儿享受着被梳理毛发的待遇

P6) 幼猴通过仔细观察,学习什么物品可以进食和如何进食。

出生于2001年的Dali是Abby猴群中猴王和第一夫人Diablita的女儿。Dali是“生于帝王家,长于妇人手”,过着小公主般无忧无虑的生活。Dali不仅有母后的关爱,更有亲阿姨Vandal的照顾。Vandal是猴群第一夫人Diablita的同胞姐妹。Dali幼年时只记得这位阿姨天天围绕着她们母女身边,常常为自己的母亲梳理毛发,捕捉蚤子,这是猴子社交圈中表达忠诚友情的最重要仪式,大概就像丫嬛为主母梳头捶背差不多。那时候这对同胞姐妹一起外抗强敌、内抚幼儿,天下似乎可以一直太平下去。谁料“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猴王被弒,新猴王Tranquilo杀了Vandal的婴儿,Diablita带着自己的婴儿逃之夭夭。更出人意料的是Vandal竟然认贼作夫,曲意逢迎新猴王,不久摇身一变当上了猴群新的第一夫人。父亡母逃后的Dali真的是不及一颗草,她的小生命一直在风雨中飘摇。

接下来的两年中,Abby猴群内政局动荡,禍乱不已,林中时时变幻大王旗,这期间所有出生的幼猴全部被残杀了。新猴王虐杀前任的幼猴不只是为了清除异己,更是强制母猴失去婴儿以中止哺乳期,从而提前进入发情求偶期,为新猴王播种創造条件,从而确保猴群后代与猴王有紧密的血缘关系。俗话说:“上阵父子兵”,众多的亲儿子是猴王行使权力的基础,更是年老体弱的猴王保持长期专制的不二法宝,“血浓于水”是猴群行为的最高法则。猴群中极少有子篡父位,等不及继位的雄猴一般都会离开母群,入侵森林中的其它猴群以寻求建功立业的机会。

在Abby猴群内乱时期,两只处于猴群底层的雌猴(Jester and Tattle)再也受不了长期的欺辱,带着她们的后代出走,组成一个新的弱势猴群。这个被研究人员称作为Flake的不完整猴群急需一个猴王作领?。这时有四只猴兄猴弟在森林里四处游击寻找机会,遇上Flake猴群正是天赐良机,一方是英雄救美,另一方是投怀送抱,一拍二合,组成了一个全新的完整猴群。四兄弟好不容易把四周强敌驱逐,鞏固了边界,谁知外乱刚平,内斗又起,“打虎亲兄弟,寻偶死对头”,一山岂能有两虎,猴群不能有两王。于是乎四兄弟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斗得你死我活,让莎士比亚看后只想买根绳直接上吊算了,比起这些猴群中真实的故事,他写的那些剧本实在太平淡无奇了。

最后胜出的猴子Heinrich强壮、机灵和足智多谋,这正是新生Flake猴群急需的猴王。猴王Heinrich领导该猴群四年多,直到被群内成员Quixote推翻。猴王Heinrich也不是自愿退出历史舞台的,它在最后那场决死一战中遭受重创,遍体鳞伤面目全非。总算幸运的是它没有被逐出猴群,作为资深老猴继续照顾保护猴群的安全。

报告会持续了一个半小时,结束后走出大楼,夜色已经朦胧着校园。我不由自主往北走出上百步,来到了物理和天文系大楼,十分熟悉的办公楼和实验室像往常一样亮着灯光。细算起来我在这里也工作了近二十五年,从前在这里走过,常常会想起往年工作的辛苦和待遇的不公,但与佩莉教授在密林中二十五年的经历相比,我的工作太轻松,待遇太优厚,成果太渺小。想到这里,恨不能再次推开那扇实验中心的大门,与年轻人重新开始繁忙琐碎的实验工作。但仔细一想,即使我愿意免费工作,他们未必会真心地接纳我,可能反而会问一句:“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这不是自讨没趣吗?也许我也只能在网上读读写写,聊避风雨度余生了。

P7) 夜色中的UCLA物理系大楼

[1]佩莉教授的研究报告中有一段文字,记述了她在密林营地中每天早上的生活。直译如下:“我被晃醒了,焦急地看了下我的手表,像大多数晚上一样,总担心自已睡过了头。这是凌晨3时12,我应该还可以再睡3分钟,但又何必呢,起身吧。静静地,以免吵醒我的丈夫,我穿上绿色的军裤,把褲脚塞进羊毛袜里,又套上了长袖衫和弯刀腰带。我赶紧去厨房,也顾不上蟑螂和老鼠在白蚁啃食墙壁后引成的各种漏洞中乱窜,并强迫自己喝下半升温牛奶。唉,又有什么办法呢,新的一天都是这样开始。我取来发臭的丛林靴,靴子上前一天沾上的泥浆还是湿的,我把靴子倒过来砸向地面以驱逐已在那里住宿过夜的蝎子或蚁群,然后把我的脚再放进里面。我缠上皮蛇绑腿,穿上钓鱼用的多功能背心,拎起我的背包,静静地掩门而出。”